“医生,脑电波——”
在年轻的女护士指出之前,医生已经开始盯着脑电波仪的显示器了。屏幕上面,脑电波的振幅产生了很大的间隔。奄奄一息的患者似乎正在拼命地思考着什么。
医生困惑地皱了皱眉头,随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病房里,聚集在此的众人纷纷屏气凝神地盯着病床。窗外有些昏暗,能够听到细微的雨声。
“他在想什么呢……”
秋内的父亲低声嘟哝道。听到这句话后,在他身旁一直咬着嘴唇的妻子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可能有话要说吧。”
说话的正是羽住智佳。与其说这是她的感觉,不如说这是她的愿望。她从之前一直站立的地方朝着病床的方向挪了挪。站在她身旁的卷坂宽子也紧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时候,病房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个人似乎正和走廊里的护士说着什么。
“拜托了,求求你了……”
“可是,病人现在正处于为危险状态之中……”
没过多久,病房的房门被从外面打开了。护士满脸困惑地看着站在自己身旁 的那个人,进来的正是友江京也,他被雨淋的浑身湿透。
“京也——你之前去哪里了?”
宽子抑制着自己内心地激动,喃喃的说道。京也迅速地转向她,说道:“我在家里。我和爸爸谈了谈。刚回到公寓,就接到秋内老妈打来的电话——”
京也的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他走到床边。
“可恶,还真的是啊……”
药味弥漫的病房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奇妙的脑电波振幅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只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啊”智佳小声地叫了一下。
“他好像要说什么——”
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了智佳注视的地方。秋内紫色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嘴巴轻轻开合着。秋内的父亲赶忙把食指放到自己的嘴边,随即把脑袋凑到病床旁边。雨声仿佛把房间包起来似的,静静地响着。
伴着微弱的气息,紫色的嘴唇慢慢蠕动起来。秋内似乎说了三个字。开始的是“バ”,接下来的是“ベ”。在发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秋内已经没有了气息,但似乎是个ウ段的假名。
众人相互交换着疑惑地眼神,只有某个人除外。大家都期待着有人能把刚才那包含着奇妙意义的暗号破解出来。
唯独京也一个人没有去和别人对视。他紧咬着嘴唇,仿佛完全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似的,轻轻地点了点头。
终于,脑电波和心电图都变成了一条直线。医生确认了一下时间,随后说出了固定的台词:“病人已经去世。”说这句话的时候,医生在一瞬之间有些迷茫,不知该看着谁才好。最后,还是秋内的父亲接受了这句话,静静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个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除了医生、护士之外,病房里只有五个人。在这沉重的事实面前,众人做出了不同的反应。有的人黯然流泪;有的人为了不哭出来而急促地呼吸着;有的人什么也说不出来;有的人闭上眼睛,仰天长叹;还有的人凝视着空无一物地半空。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但这些人中间却没有一个人发觉。
走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久便消失得无声无息。
间宫未知夫抱着细长的胳膊,在房间外等着。房门上的金属牌上写着“储藏室”。间宫一直在等那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忙碌的脚步声,有人走了过来。那是一组不规则地脚步声,走路的人似乎正在拼命地忍耐不让自己跑起来。间宫抬起头,看了看房间的入口。在看到一个人影横穿而过之后,他开始了行动。
男子快速穿过医院的正门。他没有打伞,朝着设立在医院用地内的停车场走去。间宫冒着雨,快速地环视了一下昏暗的周围。一辆出租车正好在路口放下客人。间宫毫不犹豫地跑向出租车,在后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之前钻进了后座。出租车司机还么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间宫便开口说道:
“司机先生,您擅长跟踪吗?”
“喂,我说——”
司机回过头来,表情里掺杂着惊讶和不快。当他看到间宫严肃的眼神之后,立刻把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间宫依然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长在一脸稀拉胡子的司机咧嘴笑道:
“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要说我从来没想这么干过,那就是说瞎话。”
“那就拜托您了。跟着那辆灰色小汽车——快点!”
“明白了。”
小汽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出租车跟在它后面冲了出去。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将雨水挡开。灰色小汽车的车牌是以“わ”字开头的,似乎是一辆租来的车。
“您不会是刑警吧?”
出租车司机的通过后视镜,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间宫。间宫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司机似乎误解了他的动作,只见他往前伸了伸脖子,说道。
“那辆车的司机……是个坏蛋是吗?”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间宫直愣愣地盯着那辆小汽车说道:
“我也还没弄明白。”
周围变得愈发昏暗起来,太阳似乎正在落山。在前面行驶着的小汽车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车尾的尾灯还能看得清楚。
那名男子驱车驶入沿海的县道。车子在信号灯的地方右转,随后又慢慢左转,向大海的方向驶去。车子驶过出云阁殡仪馆,越过横跨相模川的大桥,靠近了那道陡坡,又行驶了一会儿——
“哎?您看,前面那个车子好像停了下来。”
前面的车子亮起双闪灯,慢慢向路边靠了过去。间宫犹豫了一下,随即向司机发出指令。
“我们也停下来吧。紧挨着它停下来的话会很麻烦,超过它,在前面停。”
“明白了。”
司机兴高采烈地扭动方向盘,追上了那辆小汽车。透过车窗,间宫看到了驾驶席上的那名男子。昏暗的车内,那个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后视镜,似乎正在寻找着打开车门的时机。出租车往前开了一会儿,在离那辆小汽车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低矮的栏杆下面,耸立着无数黑色的岩石。波浪不断拍打着悬崖,溅起层层水花。间宫弓着身子,把脸凑到出租车的后窗上。雨水横流的玻璃对面,那名男子正和从小汽车里走出啦。男子一脸慌张地看了看小汽车的后面,随后,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大雨之中。他似乎在车体的另外一侧蹲了下去。
“喂,先生,那个家伙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
“哦,啊……对,你们有保密的义务。”
间宫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坡道。没过多久,男子的脑袋再一次出现在了小汽车的另外一侧。他用双手拉开汽车的后备厢。后备厢的箱盖竖了起来,再一次挡住了间宫的视线。
“车上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看起来像是这样的……啊,他又钻进车里去了。司机先生,继续跟着他!”
“明白了。”
男子再次发动小汽车。待那辆车从身边超过去后,出租车司机抬起手刹,踩下油门。他并没有开启方向指示灯,大概是不想被对方发现吧。
“您的跟踪技术相当厉害啊。”
“以前在书上学过,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机会实际运用。”
那名男子所驾驶的小汽车驶下了陡坡,在一个Y 字形路口向左转去。
“前面就是渔港了——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
“难不成,是要去交易毒品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可就有点‘那个’了。”
“没事的,放心吧,他既不是黑社会也不是黑手党。”
小汽车放慢了速度,驶进了渔港。出租车停住了马路的护栏旁,离那辆车还有一段距离。小汽车的车灯在昏暗的渔港里慢慢前行。只见它在堤坝旁边停了下来。随后,车灯忽地灭了。
“到这里就够了,太谢谢您了。”
“加油啊!刑警先……呃,对不起!”
司机用手捂住嘴巴,看上去似乎是故意的。间宫付了钱,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他弓着细长的身子,冒着雨,快步走向渔港。
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咔嚓”,堤坝那边传来了一声门响。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影仿佛凝结成了一团黑暗,依稀可辨。间宫加快了脚步。
穿过渔港的入口,间宫朝着堤坝走了过去。他来到离小汽车大约十米远的地方,黑暗的水面上悄声无息地停着一辆渔船。间宫钻进渔船,躲了起来。
他到底在干什么?间宫透过黑暗注视着那名男子。男子把上半身探到小汽车的后备厢里,过了一会儿,他钻了出来,发出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他把双手在胸前展开,摇摇晃晃的身体正对着间宫。那种姿势就像一个歌剧演唱者正在全身心地唱歌似的。间宫眯起眼睛。十多米远的前方,一片黑暗。
在那黑暗之中,那名男子摆出了一种奇特的姿势。间宫思考着这种姿势的含义。男子的胸前,有什么东西正在一闪一闪。光芒越来越多——
间宫终于明白了。
那名男子正抱着一个透明的物体。
间宫就像一个懂得如何分辨雏鸟性别技术的人似的,看清了那个物体的形状。或许是玻璃的,或许是塑料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但那名男子所抱着的是一个大的方形和两个三角形的东西。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个东西的形状很像是个跳台。或许,刚才他在坡道上停车就是为了把这个捡起来吧。
间宫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名男子抱着的物体。那是个什么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得呢?
“跳台……从路边……捡了起来……”
间宫大吃一惊。忽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间宫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紧绷着的嘴唇也颤抖起来。他压抑着内心涌动的怒火,喃喃地嘟哝了一声。
“原来如此……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那男子似乎十分痛苦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随后传来了一阵高亢的水声,那男子身边的积水睡眠变得亢奋起来。
“想要湮灭证据吗……”
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啪嗒”一声,关上了小汽车的后备厢。他走到驾驶席旁,巡视了一下四周,随后打开车门。间宫本来以为他会回到车里。但男子似乎从车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把它放到了裤子的口袋里。他再次关上车门,迅速转过身,面向间宫这边。
那男子迈出脚步,缓缓地走了过来。
间宫屏住呼吸,攥紧了拳头。糟了,是不是被他发现了?不,还说不太好。就这么不动并不是个好办法。那男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身影慢慢地靠了过来。两只脚一只接一只地踩在被雨打湿的混凝土地上。“啪嗒”,“啪嗒”——只过了片刻,男子便来到了距间宫只有二米多远的地方。那名男子并没有看着间宫这边。
间宫松了一口气,用视线紧紧盯着那男子。
那男子要去的地方是那个犹如混凝土块般狭长房子。房子的正面并排安着几扇铁拉门,似乎是渔业公社的仓库之类的建筑。
那男子用手去拉一扇铁拉门,伴着“嘎啦嘎啦”的声音,门被打开了。房子里面一片黑暗。那男子像是要被吸进去了似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拉门被从里面关上了。间宫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那名男子出来。房子里死一般地沉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男子进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这时候,间宫突然赶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难道说,他会做出人类特有的那种举动不成……
间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却仍然听不到任何动静。间宫等了几秒。最终,他下定决心,快步走到仓库门前。他把耳朵贴到铁锈斑驳的拉门上,传来的却只是雨声和自己的呼吸声。他用手抓紧拉门,小心翼翼地把它拉开。拉门露出一条隙缝,狭长的黑暗在间宫的面前延伸开来。老式渔业工具的轮廓在黑暗中漂浮着。间宫咽了一口唾液,走进黑暗之中——
刹那间,他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
间宫转过身,一把尖锐的利刃近在眼前。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男子静静地问道,“从医院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
男子把间宫拉到仓库里面,扔到地上。他一只手拿着刀子,另外一只手伸到西裤的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他显得很镇静,把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拿在腰间。一道黄色的光柱啪地打了出来。似乎是个手电筒。
男子举起手电筒,照了照间宫的面庞,发出了“嗯”的一声,十分不解地摇了摇头。
“你是……什么人?”
“我在相模野大学教动物生态学,我姓间宫。”
男子皱起眉头,似乎正在大脑之中搜索似的。“啊。”过了一会儿,他用缓慢的动作点了点头。
“我几次听人提起过你的名字。”
“这样最好。对了,你指的我为什么会一直跟踪你吗?”
“我对这没有兴趣。”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喂,你老实点儿,别动!”
男子从间宫身边走过,用手去拉仓库的拉门。拉门被无声地拉了下来,完全遮挡住了外面恍惚的光线。
“要是有人过来,就麻烦了。”
间宫第一次将他的声音听得如此清楚,这让他为之一惊。狭长的空间里门窗紧闭,这让声音的音量发生了变化。
“那么……”
仓库的角落里随意堆放着很多老旧的渔业工具,男子从间宫的身边离开,开始在那堆工具里寻找着什么。“这个可以吧。”男子喃喃地说道。他拿着一污浊的绳子回到间宫身边。他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沮丧。
“对不起了,我要把你绑起来。”
男子把手电筒放到地板上,倒剪住间宫的双手,用绳子将他的手腕绑住。绳子的外表很粗糙,间宫觉得自己的皮肤被勒得紧紧的。
“请躺在地上。”
“你想干什么?”
“躺下来!”
男子用刀子指向间宫的眼球。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这让间宫下意识地坐在了地板上。男子用绳子剩下的部分把间宫的两只脚绑住。绳子绑得很结实,间宫手脚同时发力,却一点也动弹不了。
“你想把我怎么样?”
间宫又问了一遍。男子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妨碍到这之后我要做的事情。”
“你果然要那么做……”
间宫不禁叹了口气。
“我果然要怎么样?”
“你打算做出人类特有的行为。那是一种最糟糕的行为。你最好不要那么做。”
“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懂。”
“只有人类才会自杀。”
“哦,这么回事啊。”
男子放下手里的到刀子,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是一把水果刀,从刀柄到刀刃的状况来看,似乎还是一把新刀。
“你说得很对——其实,你本来打算再堤坝上把车停住,然后死在车里的。但我发现你在跟踪我,所以才会特地来到这个仓库里。我本来想在车里割腕,但如果被你偷窥到的话,肯定就会把救护车叫来,这样一来,我或许就死不了了。”
“你走进这个仓库之后,并没急着去自杀。难道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是的。我觉得,如果让我跑到仓库里偷看的话,事情就会半途而废。”
“这样你就可以毫无牵挂地死了?”
“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男子把匕首放到自己的脖子旁。间宫下意识地大叫道:“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干什么?”
男子转过头,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间宫并没有想好应该说什么,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的这种行为和犹大没有任何区别!”
“犹大?”
“我十分讨厌犹大。你知道为什么吗?并不是因为他背叛了基督。而是因为基督复活的时候,他自杀了。他选择了逃避,逃避!他没有选择赎罪、洗刷自己的耻辱,而是选择了放弃上帝赐予他的生命。自杀是一种卑劣的行为。他太狡猾了,太肮脏了。教会拒绝埋葬自杀而死的人。我要是神父的话,也会拒绝。”
“那又如何?你怎么想和我无关。”
“有一种叫北极鼠的老鼠,你知道吗?”间宫慌忙接着说道,“啊,你不知道吗?这样啊。北极鼠又名旅鼠,是一种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十厘米大小的生物。最近,他们经常被说成是一种会自杀的动物。有人说,除了人以外,旅鼠也会自杀。不过那只是一种误解而已。学者看到旅鼠大规模渡海迁徙,误以为它们在自杀。换句话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只有人类才会选择逃避。明明很聪明,其实却是个笨蛋。因为聪明所以才是笨蛋!人类就是笨蛋!如果一时冲动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未来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楚,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为什么非要回首已经不复存在的过去,为什么非要对谁也无法预知的将来感到悲观呢?当人类还处于拿着弓弩哇哇乱叫的时候,谁也不会自杀。头脑变得聪明了,只要在和现实的对抗中稍微输上几次,人类就会求助于刀子、绳子、煤球、还有氰化物什么的。连蚯蚓、蝼蛄、水黾都会为了生存拼尽全力,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呢?”
“你说什么呢……”
男子叹了口气,把刀刃压到了手腕上面。
“我错了!我知道了!我说实话,说实话——我老老实实地交代!”
男子焦急地看了一眼间宫,问道:“真话?”
间宫大声地吐露着自己的心声:“求你了,别在我面前死去好不好!我最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了,烦死了!绝对不要死在我面前!”
男子目瞪口呆地俯视着间宫。但是刀刃仍然压在手腕的皮肤上面。
“喂,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要自杀?”
间宫全神贯注地仰视着那名男子。但男子却没有回答。
“是因为秋内君的事情吗?”间宫问道。
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暧昧地摇了摇头。
“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那么,是因为友江君的事情了?”
“他的存在确实是个间接原因。不过,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么,让你选择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是——”
间宫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问道:
“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心爱的儿子被杀,是这样的吗?”
男子的表情变得动摇起来。一瞬之间,他的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惺忪睡眼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疑惑的表情,最后,他满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间宫先生——是应该这么称呼你吧?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
“阳介君的事故吗?”
“不只是那件事,是所有事情。因为你只是镜子的一个同事而已。为什么会——”
“悟先生,我知道的东西可能要比你所了解的多上许多哦。”
椎崎老师的眉间露出了些许紧张。
“比我知道得还要多,是吗?”
“是啊,比如阳介君事故的真相什么的。”
“因为我的过错,导致欧比冲了出去,让阳介被车轧到。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那个时候欧比之所以会冲出去是有原因的。”
“它想攻击我对吧。就算不是学者,我也能够明白。欧比看到马路对面的我,一定回忆起了一年前的那场骚动。一年前,因为一个叫友江的学生,我和镜子大吵了一架。最后,我拿着才到大闹了一通。然后,在那天晚上离开了家。自那之后,我没有回过家。那天下着雨,所以欧比在屋子里目睹了全部过程。在欧比的记忆之中,我恐怕只是一个危险分子而已。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条狗是阳介自己捡回来的,我从来没有照顾过它,也从来没有陪它玩过……”
“所以,欧比看到你之后,就想冲到马路对面袭击你,是吗?”
“或许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吧。”
间宫趴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摇了摇头。
“你错了。确实,在欧比的记忆里,你或许是一个危险、可怕的人。但是,狗这种动物,在遇到危险的对象或者让它感到恐怖的对象的时候,并不会突然冲向对方。狗不可能采取那种行为。除非对方放出了攻击信号。”
“那么……那个时候,欧比为什么会冲过来呢?”
“因为你掏出来刀子。你在尼古拉斯的存车处掏出了刀子。”
悟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你……你为什么连这件事情也知道?”
“狗是按照特征的组合来记忆人类的。而且,只要看到了具备相同条件的对象,狗就会条件反射地唤醒相应的记忆。比如说西服和帽子,比如说雨伞和长头发。再比如说——”
间宫抬着脑袋,盯着悟的眼睛,继续说道:
“眼睛和刀子。”
悟仍然面无表情,他慢慢地抬起一只手,用指尖扶了扶镜框。
“我是这么想的。对欧比来说,在它的记忆里,眼镜和刀子的组合就等同于攻击讯号。你在尼古拉斯的存车处掏出了刀子。这一个瞬间碰巧被欧比看到了,它对攻击信号起了反应,向你冲了过去。因为它必须保护自己的主人——阳介。不过欧比的脖子上系着狗链,它不可能预想到自己的行为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个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去攻击阳介呢。我——”
“没错,你想要攻击的对象并不是阳介,而是友江君。”
悟注视着间宫的眼睛,他似乎正在思考着如何回答,似乎想在间宫的脑袋里搜寻什么东西似的,又似乎在思量着如何处置面前的这个手脚被绑的男人。间宫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的行动。
“工作……似乎已经不行了。”
过了一会儿,悟蠕动起薄薄的嘴唇。
“我上班的那家工厂订单骤减,据传闻说,我可能会因为年龄的缘故而成为裁员的对象。于是我便自暴自弃了,看开了,怎样都无所谓了。时机实在是太差了。”
悟的声音在仓库里产生了轻微的回声。
“那个时候,我碰巧从那个家庭餐馆前路过。在存车处里,我看到了记忆中的那辆自行车正停在那里。那辆自行车,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悟两眼发直,仿佛正在压抑着强烈的感情。他似乎回忆起了在床上发现的那两个人的那一天。
间宫开口回答:
“恶意就像传染病一样。病毒会在体质虚弱的时候支配你的肉体。恶意则会在你精神虚弱的时候支配你的灵魂。”
悟静静地点了点头。
“太冲动了,我真的太冲动了。我在附近的五金商店买了这把刀子。随后,又回到了那个家庭餐馆。我在存车处等着他从餐馆下来。虽然这么做了,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心里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对他的憎恨——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于是,当你看到友江君走到楼梯平台的时候,就掏出了刀子。是吗?”
悟叹了口气,垂下了肩膀,点头说道:“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悟大概以为京也会一个人从餐厅里走出来。从存车处的地方看不到楼梯的平台。秋内也曾经说过,那天间宫于京也、宽子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他也没有立刻发现跟在间宫身后的二人。
“你掏出刀子,是因为你想刺杀和妻子有奸情的友江君。可是,欧比不可能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事情。欧比一心只想保护自己的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施放出攻击信号的对方伤害到自己的小主人。仅此而已。”
于是欧比的四只脚蹬着地面,向悟冲了过去。把狗链缠到自己手上的阳介,被拽到卡车面前……
阳介丢掉了生命。
这便是那起事故的真相。
“攻击……信号?”
悟扶了扶镜框,把视线从握在手里的刀子上面移开。
“不过,眼镜和刀子这种东西——我很难相信。欧比或许只是偶然在那一个瞬间看到我,才冲了过来吧。”
“不是,这并不是偶然。”
间宫将他的话打断。
“因为欧比早就注意到了你的存在。当它和阳介君在路上散步,从尼古拉斯对面经过的时候,欧比的鼻子就已经发现了你的存在。”
事故发生之前,风是从尼古拉斯这边刮向欧比那边的。因为,京也才会和并排站在电线上的那些麻雀“对上了眼”。当鸟站在风里的时候,所有成员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为了不把羽毛吹乱,它们总是迎着风站着。
“欧比闻到你的气味,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段记忆。但是欧比希望尽可能地避免冲突。它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也想让对方冷静下来。所以它才会坐到地上打哈欠。尽管阳介君使劲拉着狗链,但它仍然一动不动。这种行为被称作Calming Singnal(安定信号)。这是一种让敌我双方都冷静下来,避免冲突的行为。在施放安定信号的同时,欧比也在看着马路对面的你。它一边在心里祈祷,希望你不要发动攻击,一边继续释放者安定信号。”
但是,悟还是掏出了刀子。
尽管停了下来,留下些许余音。仓库里再一次被寂静包围。
“是这样啊。欧比问到了我的气味……”
说完之后,悟便陷入了沉默。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耳边只能听到从拉门外面传来的雨音。
“悟先生——您能告诉我吗?”
有件事情,间宫无论如何也想确认一下。
“事故发生的时候,你知道受害人是阳介君吗?你是否已经发觉了,在卡车轮下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质问当中充满了强烈的期待。
间宫从秋内那里得知了事故发生之后的情况。据秋内说,在场的人们只是呆然的注视着卡车轮下的阳介,似乎并没有人靠近。当然了,对于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来说,这是 极为普通的反应。他们对突发的事故感到震惊,于是便站在后面围观,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如果死者的亲生父亲也在围观的人群当中,那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呢?自己的亲生儿子丧命在眼前的这辆卡车轮下。作为死者的亲生父亲,他会和周围的人一样只是在外面围观吗?或者,他会选择当场离开吗?
“难道说,你不知道那就是阳介?”
悟十分痛苦地哼了一声。只是间宫第一次听到他发自内心的声音。
“面前的车道上停了几辆车。从家庭餐馆这边看不到卡车周围的状况。我没看到欧比,什么也没看见。所以,我一直以为只是在我面前偶然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到了晚上,镜子和我联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被卡车轧死的就是阳介。我真是没有想
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在自己的眼前。”
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所以,我当场就离开了。我本来打算刺杀那个姓友江的年轻人,但自己的身边突然发生了交通事故,聚集起来一大堆人……我就放弃了。我哪里知道,我的儿子就死在了自己的眼前啊……”
说完,悟慢慢摘下眼镜。间宫并不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悟手指摸了摸镜框,过了一会儿,低声地说了一句“啊,这个”,悟用手指指着镜框的某个地方,间宫定睛一看,那里似乎有些轻微磨损的痕迹。
“我从家庭餐馆离开,途中被一个背着橘黄色背包的年轻人撞了一下,把我的眼镜碰掉了。”
“你和秋内君就是在那里遇上的。”
“没错——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在一处叫出云阁的殡仪馆。阳介告别仪式的那天,我看到他在玄关大厅和镜子聊了几句。一开始,我完全没有在意这个在事故后撞到自己的人。但他和镜子说了很多话,听起来很是关心 阳介的事故。看起来,即便是拼尽全力,他也想把事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悟把用手指摆弄的眼镜戴了回去。
“火化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喊了镜子一声。镜子回过头,那个年轻人也同时朝这边扭过头来——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他。注意到的时候,我惊愕不已。和镜子说话的,就是我在事故现场附近撞上的那个年轻人。——我记得当时我的脑袋顿时变得一片空白。我从事故现场离开的样子被她看到了。那个时候,他看起来似乎已经把我忘了,但他以后可能会想起来。他很可能会想起来,在事故之后,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马路上,都在下意识地聚集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十分不自然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掉了……”
悟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面庞。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阳介的事故居然是我引起的。在出云阁出席阳介葬礼的时候,我已经决意自杀了。不过,我怕我死后有人查到真相,知道我要为阳介的死而负责。我拢不住妻子的心,做不好工作,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被我害死的。可是,我从事故现场离开的样子被他看到了。只有他才有可能把阳介的事故和我联系到一起。只有他才有这种可能……”
“所以你就想杀了他?”
间宫的话让悟的全身僵化了。终于,悲痛的声音从悟的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犹如动物遭受了严重的攻击似的。
“他居然真的死了……那种装置,居然真的可以夺走人的生命……”
“你觉得那种东西不可能害人吗?你当真那么想吗?”
间宫满含愤怒地抬眼瞪视着悟。
“自行车从那条沿海的县道掉到尖石林立的万丈悬崖底下,你觉得这样的事情会让他得救吗?”
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间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我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如果你真的想要秋内君的命——就像你打算对友江君做的那样——你只要用刀子就好了。那样确实要简单得多。不过,你并没有祭出那种手段,而是特地使用了那种不确定的手法。”
“之所以会选择那种不确定的方法,说明你心里肯定在犹豫。希望他死……又不希望他死……想杀掉他……又不想……”
间宫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
“其实我还不太明白你所说的那个手法。因此,我只能靠着想象来说。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刚才被你扔到海里的那个透明的,好像跳台的似的东西,之前是你放在路边的对吧?”
“是的……我在单位的工厂做出来的,用的是丙烯板,然后放在那里。”
“然后你故意设计,让秋内君全速通过那个地方?”
悟没有否定。
“我在坡上的出云阁给秋内君打工的地方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之前在出云阁遇到他的时候,他的包上贴着自行车快递的标志,所以只要查一下电话号码就都知道了——他过来之后,趁他在建筑里的时候,我把他自行车的维亚剪断了。前轮和后轮只留下少得可怜的部分。”
“你做了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
悟抬起头,仿佛失去了感情似的。他接着说道:
“我给他打工的公司打电话的时候,用了‘非’这个假名字。这是一个小小的警告。我其实非常希望他能躲开我设下的陷阱。所以,才会用了这个假名字。”
“非……是‘飞’的谐音吗?”
间宫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个年轻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
悟轻轻地点了点头。
“切断自行车的刹车维亚之后,我又给他的公司打了一个电话。我让他尽快赶到坡下的渔港,让他争分夺秒。然后,我在那条县道的路边放下另外丙烯板,就逃走了。”
“原来如此……”
间宫终于明白了悟的手法
的确,作为一种杀人手法,这称不上是一种确定的手法。但这或许是一种能够将悟的心境如实反映出来的手法。
间宫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这样一来,你之前的行动我就明白了。在坡道上放好丙烯板之后,你去了友江君的公寓,对吧?”
悟忽地抬起头。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去了那里。在他的公寓楼下——实际上,我并不是从医院开始跟踪你的,我是从友江君的公寓开始盯上你的。”
间宫解释道。
“阳介君的事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想到这里,我就不得不为友江君的人身安全担心。我想,你或许会再次谋害友江君。但是,当时我不知道友江君去了哪里。所以,只要有空,我就会到他公寓楼下等他。今天也是。我从早上开始等他。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你就来了。”
一辆小汽车停在了公寓楼前。悟从车上走了下来。目睹了这幅情景的间宫觉得后背发凉,于是便慌忙躲了起来。
“我在阳介君的守灵夜上见过你,所以立即就想了起来。看到你来到友江君公寓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你果然没有放弃杀害友江君的念头。”
“没错,我没有放弃。虽然没有道理,但阳介的死加深了我对他的憎恨。我下定决心,在自己死前,一定要杀了他。阳介守夜仪式的时候,他送来的奠仪袋上写着他的住址,我是这样知道的。”
“你一度走进公寓,在得知友江君不在屋里之后,便把车停在公寓门前,一直等着他的归来。”
“是啊……那时候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他杀掉。”
不过,京也并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下起了雨。时间和雨水一起流淌着。当太阳从灰色的雨云对面出现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朝公寓开了过来,坐在后座上的正式京也。
“友江君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了公寓。看到这幅情景的你,立刻走出车门。看上去,友江君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有人在靠近。那个时候,我本想猛地朝你冲过去,把你拦住,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那个电话吗?”
“是的,因为那个电话。”
京也刚要走进公寓的正门,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京也把手机放到耳边。“喂?秋内的妈妈?”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京也小声地和对方交谈了一阵。间宫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到悟,只见他躲在公寓的外墙后面,正目不转睛地窥视着京也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京也突然发出了一记短促的叫声。间宫看到京也的脸色大变,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马上就去医院。”
京也快速答道。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猛地冲向存车处。随后,他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不顾雨水的捶打,冲进了小巷。
“我呆住了。当我知道那个叫秋内的学生真的被我设下的那个拙劣的陷阱设计到的时候……”
“于是你就再次坐上车,朝医院开了过去。”
悟将镜片后面的双眼闭上。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时候,我似乎很希望秋内君能够得救。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请不要死掉,请活下来’。”
“你太自私了 。”
“是的……我太自私了。”
看到悟开车离去之后,间宫陷入了新的恐惧之中。那个时候,间宫还不能理解悟的心情,他以为悟开车追过去只是为了杀掉京也而已。间宫不顾一切地冲到公寓外面去拦出租车。十分幸运的是,他立刻拦到了一辆。间宫钻进车里,急急忙忙向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之后,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做了一件荒唐事、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他……秋内君,明明没有犯下任何罪过。我从来没有想到,那种手法也能置人于死地。我……”
悟双手掩面,他的话慢慢地变成了呻吟似的声音,仿佛一扇嘎吱作响的古老大门,嘎吱嘎吱,慢慢地,声音变得越来越尖,最终消失的无声
无息。
“是啊,一般来说不会置人于死地的。”
在这种时候,间宫居然对悟的说法表示赞同。悟扬起视线,瞥了他一眼,随后低沉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怪人啊。”
“可能是吧。”
“谁知道呢,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即使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了。反正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我这个人啊……间宫先生,我的一生,就是一场噩梦。除此之外,便没有了别的内容。我必须尽早结束这场噩梦。”
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里的感情全部吐出来似的。他重新握紧刀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尖。
“悟先生——难道你不打算把我杀掉吗?我也知道真相了。”
“没关系,已经无所谓了。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我已经体会到杀人的感觉了。”
“太好了,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间宫如释重负地说道。
“对了,悟先生,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这个人还真爱刨根问底儿啊。”
悟并没有去看间宫,他盯着小刀,回答道。
“我有一个……呃,不,两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能回答。”
“请说吧。”
悟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首先是第一个问题——受了伤的人居然会被送到内科,你难道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悟突然抬起头来。
“内科?不,我只是冲进医院——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友江京也跑向了走廊,就赶忙追了出去……”
“然后,你站在友江君进入的病房门外偷听了一阵?”
“没错。然后,我便听到了秋内君已经去世的消息。”
“啊,原来如此……那么,第二个问题,悟先生,你知道秋内君的全名吗?”
“是不是秋内……秋内明夫?我看病房的金属名牌上是这么写的。”
间宫把对死者的敬意抛到一边,露出了微笑。
“那是他的祖父。”
就在悟目瞪口呆的时候,远处传来了狗叫声。
“老师——难道说,在这里面?”
一个声音在拉门外说道。间宫被绑的无法动弹,只好扬着脑袋回答。
“没错没错,我在里面!”
“您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呢?”
“我在阻止椎崎悟先生自杀啊!”
“啊?”
铁拉门“咯吱咯吱”地刚一被打开,浑身湿透的欧比便劲头十足地冲进了仓库。在它后面,同样被淋透了的秋内张着嘴巴,正在窥视着仓库里面的情形。秋内穿着短裤,他的腿旁是间宫横倒在地上的女式自行车。
“秋内君,你来得真是时候啊。我现在被悟先生绑了起来,不好意思,能不能先不管我?”
“哎?老师,这是为什么——”
“哎呀,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啊!”
欧比俯着身子,做出一副威吓的姿态,间宫慌忙回头对悟说道。
“悟先生,那个,刀子!刀子!快把刀子扔掉!”
悟回过神来,赶忙把手里的刀子扔到地板上,然后用手捂着脸,像是要把自己的眼镜遮起来似的。欧比情绪激动的哼了一会儿鼻子,随后终于改变了身体的方向,走到间宫的身边,忧心忡忡地把鼻子贴到间宫的脸上。
“欧比,真厉害啊。是你把秋内君带到这里来的吧?”
“它把我带到这里来?没有那回事啦。”
秋内一边盯着悟,一边开始为间宫解开手脚上的绳子。
“我到老师的房间一看,发现欧比正在大声地叫着,而房间也没有锁——确切地说,是锁坏了。所以我就往屋里看了看。这时候,欧比就突然从门里冲了出来。”
“然后,你就一路跟着它跑了过来?”
“是的。我借来老师的女式自行车,拼命地跟着欧比。在头部受伤的情况下。”
“啊,你受伤了?”
“啊,我是受伤了。因为公路赛车的车闸坏了。离开出云阁之后,在下那个坡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在桥上的时候,老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祖父病危了。我一听,赶忙就往医院赶。这个时候,车闸的两条维亚都断了,不过呢,好在路比较平坦,速度也不是特快。但是慌忙之中,一不小心,前轮撞到了一块石头——然后我就成了这个样子,喏?”
秋内把头顶转向间宫。虽然不是很大,但头发中间还是有一块很明显的疤痕。
“这个撞击让我昏了过去。嗯,大概也就那个程度吧。最近一直下雨,口袋里的手机也坏了,还做了一个奇怪地梦,真是够惨的。”
“你在哪里摔倒的?”
“在出云阁的正前方。出云阁的周围不是种了一圈罗汉松吗?公路赛车直愣愣地摔到了花草丛里,我也昏了过去。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周围有好多穿着丧衣的人正看着我。我还以为我真的死了呢。”
“说得真好啊。”
“真是值得庆幸啊——啊,解开了。”
秋内拍了一下间宫的腿,随即转向悟。悟直愣愣地盯着秋内,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困惑。
“这是和您见的第三次了吧。”
说罢,秋内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可能是第四次吧”。间宫不太明白秋内的话。
“我摔倒失去意识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发现了这个事件的真相。在事故发生地时候,你——”
“啊,不用再说了,秋内君。我已经和他解释清楚了。”
“哎?”秋内转向间宫。
“您都和他解释清楚了?”
“嗯,因为悟先生说他要自杀,所以,为了争取时间等到其他人过来,我就和他解释了一下。你过来的时候,我正好把最后一部分讲完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做了一个梦?”
“是啊,我做了一个梦。所以我从梦里醒过来之后,立刻就去了趟老师的公寓。我想把我发现的真相告诉您。”
“在梦里发现了真相?什么真相啊?”
“在阳介君的事故现场,我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居然从那种事故现场离开,想起来真的很奇怪。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在阳介的告别仪式那天,我曾经在出云阁见过那个人。那时候,那个人用‘镜子’来称呼椎崎老师,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和老师离婚的丈夫。”
“啊,然后你就都明白了吧?”
“是的。我把间宫老师教给我的‘Calming Signal(安定信号)’等条件组合起来,就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好厉害啊,嗯,真了不起,哈哈。”
间宫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秋内用手摸了摸头顶的伤口,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能撞了一下之后变聪明了吧。”
“秋内君……对不起。”
悟出人意料地向秋内低下了头。
“我对你做出如此过分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补偿你才……”
“不用说了,只是受了点伤而已,已经好了。那之后,我必须把公路赛车车闸的维亚换了,不然的话,就没法在祖父临终前见到他了。”
听了秋内的话,间宫终于想了起来。
“对了,秋内君——你祖父的事情,真是遗憾啊。”
“他一直在住院,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秋内祖父的消化系统似乎患上了癌症。跟着悟到达医院的时候,间宫问了一下身边的护理师,从他的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欧比在脚边抖了抖沾在毛上的雨水。间宫蹲下身子,摸了摸欧比的脑袋。
“喂喂,会感冒的哦。”
“欧比为了找老师跑了很多地方呢。”
秋内抱着胳膊,低头凝视着欧比。
“所以才会这么晚才到这里。我们去了相模川河的河滩,从尼古拉斯门前跑过、在大学附近转了转,然后又去了农田的小路、商业街、还有那个大钟表商店,还去了一个没见过的体育广场之类的地方,最后来到了这个渔港——骑着那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真是太费劲儿了。不是我自夸啊,这也就是我,换做别人早就跟丢了。”
“话虽如此,但还是很不可思议。欧比为什么会最后找到这里来呢?”
“它不是跟着老师的气味跟来的吗?狗这种动物都是这样的吧。”
“就算是狗,也不会拥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嗅觉。而且外面还在下雨,根本不可能靠气味找到去向不明的对方。”
“你刚才说的那个体育广场是……”
悟怯生生的开口问道:
“难不成,是个有喷泉的地方?”
秋内立即点了点头。
“确实有个小型的喷水池。哎?你怎么会知道的?”
悟忧郁地看了看欧比。
“你刚才列举的地方,都是阳介拉着欧比散步的地方。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曾经问过阳介,‘你平时都去哪里遛狗啊’。当时阳介所回答的,和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听了这话,间宫不禁凝视起欧比的表情来。间宫觉得,自己的胸中正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东西,那似乎是一种无尽的感动,有似乎是一种 淡淡的悲伤。
“是这样啊……原来你找到不是我,而是阳介啊。”
果不其然,欧比所追寻着的依然是阳介给它的那份爱。
虽然长年和动物打交道,但对于间宫来说,这样的感情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们最后还是顺利地找到了老师,不是吗?”
秋内用一种关心的口吻说道。
“我们不是还是找到了这个仓库吗?”
“哎呀,你说的也是……”
当时一定是这这样的:欧比来到渔港,在寻找阳介的时候,偶然在仓库里听到了间宫的声音。所以欧比才会朝这边跑过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过来找我。”
间宫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欧比。
欧比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是因为冷吗?——不。
对了,有件事差点就忘了。
欧比很怕下雨。
间宫十分感激冒着雨一路跑过来的欧比。
不管它来这里是为了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