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美野里,帮我跑一趟‘福田屋’吧,家里的麻油用光了。已经六点半了吗?”
母亲在一楼招呼道。都到五月中旬了,大家都已习惯了空气的温暖程度,某日黄昏,美野里回到家,换掉学生制服,正在整理换季的夏季衣物。
“没到呐,还有五分钟呢。顺便买个冰淇淋可以吗?”
“可以呀,可是要快点挑哟,你呀,买起东西来老是磨磨蹭蹭的。”
美野里趿拉上拖鞋出了门,晚风使肩膀缩了起来,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朝隔了三条街的路口跑去,杂货店在那里亮着灯。
“福田屋”从美野里小时候起就一直没有任何改变。
木造的平房,很大的白铁皮招牌上写着“杂货·食品福田屋”的字样,还是原先的木制框架玻璃拉门,没有换上铝制窗框,铺子前摆着装有冰淇淋的白色柜子,那边还放着一台自动贩卖机,只要投入硬币,咔恰转一下后,就会掉下来一个装有小玩具的塑料密闭容器。店内,能看到装着粗点心※的带有马口铁盖子的玻璃大瓶,堆放面包及水果的桌子,悬挂着椭圆形刷子、橡胶皮管、鸡毛掸子等物的杂乱无章的墙壁,在最里面的架子上,摆放着沙拉油、小麦粉、鲳鱼干等物品。
(※以杂粮为原料的点心。)
在这一带的孩子们中间,一说到“大妈”,那肯定是指这位“福田屋的大妈”,她是个小个子,胖乎乎的,手脚都长得像剥掉树皮的圆木头一般,嗓门非常大。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这位大妈基本上没有方言口音,说话干净利落。尽管长得像个皮球,但是行动敏捷,她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待着,总是手脚勤快地干着活。要是小孩子们在店前闹事,不讲理打架的话,大妈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扬起来。美野里也有过一次挨打的经历,过了这么多年,连什么缘由都忘记了,可是那个疼痛感,就像文字描述的那样:眼前直冒金星。
美野里都长这么大了,但每当朝着“福田屋”走去,就会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穿着带有粉红色花朵的小拖鞋,走向“福田屋”的童年时代。特别是那一天的记忆,虽时至今日,但依旧鲜明。
那是刚上小学那年的夏天。
所谓盆地的夏天,常常要遭受难以想象的高温,这一天正赶上一个酷暑。在谷津每年短暂的夏天之中,难得有一两天会这么热。
快到上午九点的时候,气温已经超过了三十度,一点儿风都没有,连天空都变成了似乎让人感到罪孽深重的蔚蓝色,云彩这种东西似乎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巨大的太阳像在炫耀自己是君临世界之神,让处在遥远底部的谷津的一切都特别鲜明地落下影子,光的粒子在各种树木及建筑物上跳跃着,它们就像镶嵌在眼前的风景中,显得造作抢眼。
这一天,美野里和附近的孩子们到户外去采集昆虫,孩子们好似被放进长柄铁锅里,被暑热炙烤着,一会儿工夫,大家就被酷热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孩子们继而转向被树荫笼罩着的红河支流,开始在涓涓溪流中追赶小鱼和水虫了。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美野里记得他们共有五个人,可是这些成员都是谁,她现在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弘范不在场,除了美野里外,还有一个女孩。还隐约记得有个叫作“小铁”的光头男孩,全身上下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这个孩子王首当其冲,其他的孩子也都跟着他去追赶鱼儿。即使是站在树荫下,河水还是让人感到特别的温热,水里的各种鱼儿也都东倒西歪;也不在乎是否会被淘气包们抓住或弄死,因为都快热死了,于是摆出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孩子们抓鱼就感受不到什么刺激了。
突然间,一直在大声发号施令的小铁突然变得哑口无言,开始步履蹒跚起来。美野里当时站在小铁的正面,吧唧吧唧地拍打着水玩,突然看到前方,垂直射下的光影里面,小铁的全身变成了漆黑的影子,这一画面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
“SOUKA、KONOSAKANATATIWAMATIGATTERUNDA。”
(“是吗,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美野里感觉自己确实听到小铁那么自言自语。
当孩子们注意到小铁的异样的时候,小铁已经踉踉跄跄从水中走出,突然栽倒在堤坝的草丛里了。尽管孩子们一边异口同声地“小铁、小铁”地叫着,一边朝他的身旁跑去,可是一看到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时,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眼前,这个曾经的“小铁”,像是变成了其他奇怪的动物一般。孩子们警觉到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
“快去叫大妈来。”
一个男孩突然这么大叫起来,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啪嗒啪嗒地朝着“福田屋”飞奔而去。堤坝上的道路泛着白色,很多尘土覆盖其上,两个少女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如同阿米巴原虫形状的小影子,一声不吭地拼命跑着。太阳火辣辣的,带着恶意大放光芒,像是要在她们到达“福田屋”前,就灼死这两个小不点儿女孩似的:烈日之下,两个小女孩抱头鼠窜般,使出吃奶的劲儿,不停地奔跑着。
好不容易跑到“福田屋”,竟感到它像是一座闪闪发光的城堡,正给小客人打开柠檬水瓶的大妈的身影跃入了眼帘,她和平时一模一样,动作干脆利落。
“大妈……”
一看到大妈的身影,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就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当大妈抬起头,转向她们的一刹那,美野里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大妈,小铁倒下了!”
“在河边,突然一下子倒下了!”
“还从嘴巴里流出了白沫呢!”
看着惊慌失措、乱喊乱叫的两个孩子,大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突然她开始跑起来,美野里她们又再一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虽想紧随在一手按着帽子的大妈身后,可是跑到“福田屋”已经耗费了她们所有的能量,两个人能够东倒西歪地走着就相当不容易了。大妈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奔着,在那样圆胖矮小的身材里,竟然隐藏着这样的速度。不一会儿,大妈的身影就越变越小了。
等美野里她们好不容易到达堤坝的时候,大妈已经掰开小铁的嘴巴,她用围上了布手巾的手塞进了他的嘴里。小铁的雪白牙齿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嵌进了大妈的手里。“大妈要被吃掉了啊!”美野里和另一个女孩不由自主地搂抱在一起,全身抖得像筛糠一般。
“美野里,把这个用河水蘸一蘸,然后拧干。”
大妈一边用沉着的声音命令着,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拉下系在腰间的毛巾,啪地扔了过来,美野里赶忙慌慌张张地找到水流比较急、水温比较凉的地方,笨手笨脚地把毛巾浸入河水中,拧干后,递到了大妈手上。
湿毛巾被放到了小铁的脖颈后面,他躺着休息了一阵子后,原本像棍子头似的僵硬表情开始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慢慢地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在他绷紧的身体缓慢松弛的过程中,美野里她们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动不动地看护着。男孩子们领着大人,从远处奔跑过来。
“小铁也不戴顶帽子,就在这么个大热天疯玩,太阳公公跟他恶作剧了哟。在这种天气,那个会来,小心着点儿。”
大妈冷静地从小铁的嘴里拔出自己的手,裹着的布手巾上已经渗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迹,美野里她们软绵绵地瘫坐了下来。
“那个”……是指什么东西呀?至今为止从没有深思过。
美野里把运动服前面的下摆拉链拉了上来,手伸进了口袋,佝偻起身子走着,脑子里浮现出当时大妈沉着冷静的表情。不知从谁家里飘出了咖喱香味。
是呀,这些鱼儿们搞错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语句呀!那时小铁的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闪着明晃晃灯光的“福田屋”越来越清楚,和记忆中的大妈分毫不差的女性正干净利索地忙着打烊。
“哎呀,大妈,等等,等等……”
美野里使劲地挥动手臂啪哒啪哒地跑了过去。
“哎呀,是美野里呀,怎么啦?”
大妈迅速转过身子。唔,大妈,一点都没变呀,应该过六十岁了吧。
“我要芝麻油,妈妈说用完了。”
“哎呀呀,那稍等一会儿,我给你到里面去拿。”
大妈急忙动作敏捷地进入店内。美野里也是个小个子,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往下俯视大妈了。好长时间没有慢慢地环视店内了,隔了这么长时间,商品的种类似乎又增多了:往暖炉里面加注煤油的红色唧筒,这玩意儿过去就有吗?女孩的头饰、草帽,甚至还放着带盆的杜鹃花,那也是要出售的吗?
美野里把视线转向装有粗点心的玻璃瓶,她在孩童时代深信不疑,大妈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这里面的点心,她对此一直羡慕不已。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玻璃瓶里,真少见呀,卖了个精光,一般都是剩余很多烤年糕片呀豆类什么的。正打算把视线挪开的瞬间,美野里的
注意力被空玻璃瓶底部的点心残渣吸引了过去,只有三粒金平糖残留在玻璃瓶角。
“美野里,让你久等了,现在只剩下小瓶的,可以吗?”
“喂,大妈,店里过去卖过金平糖吗?”
对着从店内出来的大妈,美野里指着空瓶子问。
“啊,又该进货了呀,这个呢,是最近才摆上的,有个女孩接连不断地来问:‘大妈,有卖金平糖吗?’我试着进了点货,没想到这还卖得特别好,你看,前天刚续上的,现在就卖光了。”
“哦,是小学生吗?”
“不是,都是像美野里一般大的孩子,二高和藤之丘的学生呀。”
“哎,高中生?是同一个人来买的吗?”
“不不,都是不同的孩子呀,而且,每个人都买好多好多哟,要是吃的话,也好像太多了点吧。不会是在其他方面派什么用场吧?”
“其他方面呀——金平糖这玩意儿,还会有什么用处呢?”
美野里抱着芝麻油瓶沉思起来。
☆
“没办法,美野里这家伙,真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丫头呀……”
弘范在一高的教室里翻看调查问卷的时候,心头升起了怒火。
在他身旁,关谷仁正铺展着谷津的城区地图。
昨天晚上,美野里提着纸袋来到弘范家,满不在乎地说了声“给你”,撂下了从二高收回来的调查问卷,问卷好像就和刚收上来的一样,一点儿都没整理过。
“那丫头片子说:‘我呀,就像弘范你说的那样,好像不适合做这样细致的工作,与其让我来做半途而废的统计,倒不如你自己来做吧。’她到底想过没有,这里面有多少张?一高和二高的加起来,有两千张哟!我光统计一高的就花掉了一个星期呀。她没有想过我是几年级学生吗?三年级啦三年级,天下无敌的高考生哟!”
弘范的额头上微微暴出了青筋。
“好了好了,冷静点儿。照我说,不愧是美野里,她对你的性格摸得很透啊。因为你就是那种类型的人,不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就不肯相信。我总觉得,因为你是这种人,即使美野里把二高的那部分统计出来,到头来你还是会重新统计一遍的吧。”
关谷仁婉转地劝着弘范,还正说中了要害。就算是昨天晚上美野里带着统计数据和调查问卷过来,说:“弘范,统计完了哟。”弘范接着说声:“谢谢。”等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肯定就会立即翻开重新亲自检查一遍。听了关谷的话,弘范马上就变得老实起来,默默地移动着铅笔。长筱和一高、藤之丘的大部分统计已经完毕。
调查问卷的问题里面加入了上学路线,本只是偶然的想法,可是关谷仁在统计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四校的学生中,有八成是五月一日那天第一次听到谣言的,在此前听到谣言的人有一成左右,这百分之十里面的大部分都集中在:从站南开始——穿过铁道线到学校的学生中间。
“唔……”
关谷仁重新凝视地图,喜欢挑战困难的他,用蓝色表示在五月-日第一次听说谣言的人,绿色表示在四月三十日第一次听说谣言的人,用红色表示在此之前听说谣言的人,十个人归为一点,用细万能笔,试着把他们的住址简化为点,标在地图上。结果是昭然若揭的,红色集中在站南、谷津的西南部,以此为中心,绿色、蓝色点在它的周围,而红色在谷津外就消失了,这说明谣言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在谷津内部扩散的。
关谷仁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一边发了会儿呆,地图和数据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光是含含糊糊地扫视,就会突然有什么东西显现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打上标点的这张地图里隐藏着谣传的真相。
在关谷仁聚精会神研究地图的时候,弘范正全力分析谣传内容的种类,从最短的到最长的。要是包括仅有一丁点儿差异的话,这个谣言的类型就轻松地超过了一百多种。弘范想搞清楚哪一个是最初的原型,最短的不一定是原型,大家只记得想听的、感兴趣的部分,并把这部分歪曲之后传播出去,更有甚者,故意对它添油加醋。谣言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来。
在浏览了几千张调查问卷之后,弘范一点一点感到谣传这东西,是通过流传谣言的人而越来越变形扭曲的。每个人,都只想听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一高和长筱的男学生们明显渴望暴力和杀戮,他们希望借助更加残酷的内容,把故事引向更加粗暴野蛮的方向,从他们用丑陋字体写着“被杀害”、“斩尽杀绝”等文字,反倒使弘范深切感到这批学生在闭塞的日常生活中透露出来的无聊。归根到底是乡下秀才,进了本地的好学校后就会被捧上天,可是要考上盛冈或仙台的名校,就一点儿门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全日本的名校了。能考上本地的国立大学就已经是上上签了,但是就连这样的学生,人数也不到全年级的三分之一。好不容易从大学混出来,成为一名公司职员,回到谷津,娶一个出生于二高或藤之丘的、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不即不离态度的女孩,照顾双方的爹妈,养儿育女——一想到这里,弘范的心情就变得黯淡起来。
女孩子们的问卷的数据统计,更让弘范感到毛骨悚然。随便翻出哪一张调查问卷,看到她们那如出一辙的细小文字,都让人引发错觉,好像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这些密密麻麻填埋着的文字,压得弘范有点喘不过气来。而且,与少年们随便而潦草的调查问卷成鲜明对比,少女们慢慢地一点一点用劲儿写字的笔压——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可能是她们的笔压非常重的缘故吧——犹如印刷出来那样,间隔整齐,大小一致,还用了很多种颜色的笔,花了不少时间,看到这些仿佛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填写的调查问卷,让他不由得心惊肉跳。特别是看到藤之丘的女孩子们的答卷,感觉好像她们把这份调查问卷当作是给某人的“信件”,文章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是给人看的”,这种意识非常强烈,还有那些画蛇添足般的星标和心形符号,使弘范的脊背变得刺痒痒的。要是正儿八经认真地开始阅读这些调查问卷的话,甚至有种感觉,仿佛会被书写这些调查问卷的少女们小巧可爱的水晶球般的世界丝丝地吸噬进去,异常恐怖。这些女孩子们的调查问卷,和寻求粗暴力量的少年们的是不同的。女孩子们渴望更加梦幻的东西,她们多半认为,被外星人带走的将是一个已经指定好的少女,而且好像很羡慕这个女孩。在调查问卷中她们没用“被带走”的字眼,多数人是用“来迎接”或“迎接”这样的词汇。相对于少年们把“在五月十七日的来者”当成是侵略者,少女们似乎认为这是某国王子或某位天使的来访。
“还是无法理解呀,女人……”
弘范下意识地嘟囔着,把调查问卷扔到了桌子上。
关谷仁仍旧不厌其烦地盯着地图。
“差不多就是一段用三个词编成的单口相声呀,用t五月十七日’、‘如月山’、‘远藤’这三个单词写出一篇四十字的短文嘛。”
弘范哗啦哗啦地翻动着写得密密麻麻、记录着谣传类型的笔记本。
“嗯,五月十七日呀,这个日期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呢?”
“到了每年的九月,都会流传几月几日会发生地震的谣言,性质不是和这个一模一样嘛。”
关谷仁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目光从地图上移了开去,回答道。
“也许是吧,也许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动机。可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没找到谣传的出处呀。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大家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按照顺序追查的话,自然就会碰到那个最初编造谣言的人呢。”
弘范叹着气,开始捆扎起铺散在桌上的调查问卷。
“是呀,那也让我感到意外。说到底,因为大家都记不得了。什么‘大伙那么说’、‘什么好像是某某人’等等的,A说从B那里听到的,再看B的调查问卷,B说是从A那里听来的,相互矛盾,糊涂不清呀。”
关谷仁也叠起地图,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学生制服的内侧口袋里。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不言而喻,这张地图将与他形影不离。
“啊啊,想喝杯热乎乎的咖啡呀。咳,都快临近期中考试了,我们都在于什么呀。”
“到哪家去坐坐吧,想去哪家?”
两人结伴出了门。
校舍屋顶上的瓦楞连绵不绝,让人感觉有些呆滞。从校舍和校舍之间,抬头可见被压扁了的天空的模样。
我错了。每当关谷仁见到这样的天空,他都会这么想。
“我出生得太晚了呀……”
听了仁的牢骚,弘范皱起眉头。
“又来了。”
接下去的争论,已是至今为止两个人多次反复论战却都没有得
到结果的东西,所以今天被他们完全略去了。
以下是关谷仁的言论。为什么我生长在这么一个无聊而微不足道的时代。由于我是个呆傻单纯的人,所以不得不用满腔热情来弥补欠缺的才能,真想生在激动人心的、学问倍加得到尊崇的年代啊。在现代,
热情和努力这些词语本身都成了噱头,现实的结果,在自己看来是非常可悲的,过去的高中生,学习量超过了我们的三倍呀,教养也达到了现代所不能比拟的程度。现在的教科书,为了尽量让更多的人能够看懂而简化了,这真是荒唐之举。学校确实需要进行企业化的努力,但是作为一所高中,更应该去维护与之相应的权威形象,只让那些真想学习的家伙来读就可以了。不管什么事,不经过某种程度的痛苦的努力,是不能获得成功的。什么都是简单、简化,什么都要看指导手册,这对自己可没有好处哟。
以下是弘范的反驳。过去的人在条件恶劣的环境中学习,也许值得尊重,可是普遍学问层次低下。本人认为过去的高中生可不像关谷说的那样聪慧啊,不就是只会用德语开开玩笑,背诵一些汉诗吗?那可以说是粗野吧,还有那些不讲卫生的学生生活,本人可是敬而远之呢,至少我觉得还是现在的好。只要我在学习,谁也不会来挑毛病。没有朋友,不会削苹果皮也没关系,只要我在学习,爸妈和老师就心满意足了。而且,从某种价值角度来评判的话,现代的孩子远远进步于过去的孩子,他们能轻松地使用电脑或音响等电器,乐感和审美品味都非常高,整体素质较以前提升了很多。正确地说,是把人的“等级”从最低档提高了,并进行了巩固哦。
两个人虽绷着脸一声不吭地走着,但是脑海里一定翻涌着这样的见解。
突然,弘范感到头上有片阴影,便抬起头来看。
在铺满瓦片的屋顶上,两只细长的脚,拖着拖鞋,正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
“这难道是……”
“猿谷吗?”
“可能吧,好久没有看到他了呀,那些选修美术课的家伙们都在抱怨,自从四月中旬起就一直在上自修课。”
“猿谷老师,请起床喽,天都快黑啦。”
关谷和弘范听到屋顶上有动静,是脱拖鞋的声音,慌忙退到一旁。啪哒,一双旧拖鞋从天而降。
吱嘎吱嘎,传来一阵脚踩在瓦片上的声音。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顺着排水管晃晃悠悠地爬了下来。一件破破烂烂的蓝色衬衫,外加一条嫌短的棉布裤子。
“关谷,给我根香烟。”
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肯定好久没有修剪了。他就是猿谷耕太郎,一高的美术老师。他把学校后面临时搭建的小房当成自己的画室和住宅,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工作间里画画。只要他一开始创作,那他的课程就都成了自修。虽说他是老师,可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流浪汉,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个子很高,眼神异常地敏锐。
“老师,在这里抽烟不合适吧,等出了学校再说吧。”
关谷苦笑着指了指校门。
“是呀。”
猿谷敏捷地走了起来。
“老师,你忘了拖鞋啦。”
弘范捡起底朝天的拖鞋,递给了他。
“猫的决定是正确的,它们那些家伙蹲的地方很暖和,也没有风,对于睡觉是最理想不过了。”
“可是天已经变冷了呀。画,完成了吗?”
“昨天晚上画完了。今天喝了酒,但没有下酒菜,肚子挺饿的,准备到外面去买点东西吃。连续画了五天,太阳一晒就晕晕乎乎地想睡觉,看到屋顶上的猫非常舒服地眯缝着眼……”
“到外面买东西之前,最好还是先泡一泡澡哟。”
弘范和关谷夹着猿谷,悠闲自在地走下如月山的山坡。
教师和学生的关系,即使没到这种程度,偶尔也会有颠倒过来的情况。在弘范和关谷的眼里,猿谷这个男子,比他们更像个少年。他身上的某些地方,让他们非常羡慕。
“给我火。”
看到关谷递上希望牌短香烟,猿谷快活地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已经年过五十,弘范也从没见过这么美滋滋抽烟的男人。
“最近,可能是天气转暖的缘故吧,夜晚有人在山上走动哟。”
“是在如月山吗?”
“没错,就刚才还有一个女孩上山去了呀,天马上就要黑了,她想干什么呐?”
“老土、老土,那肯定是赴约会去了呗。”
“现在这天很干燥,要是引起了山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家伙手里都拿着火在山上转来转去,好像是打火机的火。”
“也可能是鬼火哟。”
“哈哈哈!”猿谷豪爽地笑了起来,尽管他过着远离尘嚣般的生活,但在这点上他还是很现实的。
“那可说不定哟,事实上,现在就流传着外星人要光顾如月山的谣言,要是那样的话,首先遭殃的该是老师这里哟。”
弘范这么说,主要是想吓唬吓唬他,关谷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声附和。
“对对,最近呀,一之濑特别地怕火,可不能小看她的第六感觉哟,说不定一高又要发生火灾?这也许是谣传的真实意图。”
“是嘛,裕美吗?”
“没错呀……喂,你没注意到吗?”
关谷突然停住脚步。
“什么?”
“今天是五月十七日。”
两个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谣传的分析上,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谣传里指定的日子已经到来。
☆
那位母亲,在等待女儿的归来。
孤零零地站在自家的厨房里,能望到前面街灯的孤独的光芒.地面被那盏街灯照出一个孤单的椭圆形光圈。女儿总是从底下经过,她总是一瞬间经过那个聚光灯照明圈的沐浴之后,再拉开前面的大门。她能够凭借女儿在光圈下面通过的一瞬间展现出的表情,判断出女儿的健康状况以及有无烦恼等等。最近,母亲一直怀疑女儿好像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总是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来询问。
能看到街灯的那块玻璃窗在嘎哒嘎哒地响着,天气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这个季节里的谷津,必定会有一次这样的寒雨,心血来潮地落下来,给好不容易迎来春天后松了一口气的人们以惊吓,原以为今年的冬天已过去而感到安心的年长者,会有几个人在这样的雨中辞世。风的响声令人讨厌,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这种不安,从过了下午五点左右开始,就一点一点地在她心中扩散开来。女儿先从学校坐二十分钟的大巴到车站,再从车站步行三分钟到家,很少在五点以后回来。她参加的日式插花课外活动组,每周只有两次聚会,今天又不是活动的日子。相对来说,女儿算是喜欢待在家里的孩子,要是和朋友去喝茶,顺便绕道去什么地方的话,一定会打电话回来告知,在家长眼里,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平时放学后基本上都直接回家。
妈妈,我回来了。
女儿回家后,首先总是稍稍撩起厨房门上的帘子,看看母亲的脸后,再去漱口,然后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换上一身便服——蓝色运动上衣和绿色布短裤——之后,就会立刻下楼来。在离吃晚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有时肚子不禁饿起来,女儿就会先吃些点心,喝上一杯茶,然后就会过来帮着做晚饭。
这位母亲,一边拼命压抑着渐渐升腾起的不安,一边继续麻利地准备晚餐,菜刀切剁油炸豆腐和萝卜时,发出有节奏的嗵嗵的声响。锅里飘升出沸腾的开水蒸气,里面咕嘟咕嘟炖煮着土豆。电视里播放着晚间的地方新闻。
回过头朝餐桌方向瞄了一眼,那里空荡荡的,怎么可能呢?要在平时的话,女儿会在那里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早早地就把茶杯和碗筷摆放整齐了。母亲慌忙把视线转回到切菜板上,好像自己的头朝向了前面,女儿就会出现在身后一样。
妈妈,我回来了。
马上女儿就会这么说着走进屋的;是绕道去什么同学家了吧;也许是班上那个叫森田的孩子正带着她在外面转悠呢,那个孩子有时会强行拉走女儿;也许女儿本想打个电话的,但觉得坐上大巴回来会更快,就跳上大巴了,一定是这样;她肯定现在已经快步从公交车站那里往家赶呢,一定是这样,母亲好像感觉到一个苗条少女正走过那个路灯下……这样的感觉过去也有过,为什么惟有今天会如此强烈呢?回来后要提醒她一下,这阵子,那个孩子好像被什么事情吸引住了,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事啦?等提醒她按时回家以后,再有意无意地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吧。
母亲虽然在忍耐着,可是视线下意识地移向了挂在布帘上方墙壁上的四方形钟,六点二十分。
岂有此理,难道女儿遇上了交通事故?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女儿被抛到路面上的绵软无力的身影,但又慌忙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锅里扑腾扑腾地沸腾着,要把菠菜快点放进去了,母亲颤抖着手往锅里撒盐,开水再一次哗地翻腾起水泡,放入菠菜。
由根部先进入沸水的菠菜立刻显出鲜艳的绿色沉了下去,看着眼前的景象,母亲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
岂有此理,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都长这么大了应该没有问题了呀,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真让人感到不
安,生病了吗、发烧了吗、出麻疹了吗、没喝下什么不好的东西吧、没在什么地方撞了额头吧?进幼儿园了,终于过了一个坎儿,可以稍稍地松口气了。但接下来令人担心的是——不会被大卡车的后轮卷进去吧、不会被陌生人带走吧、会正确使用剪刀了吗?上小学了,嘿,又过了一个坎儿。小学和中学也都顺利毕业了,也没得什么大病,没受什么伤,没有旷过一天的课,得了个全勤奖。这样的话不会有问题,应该没有问题的,我在家这么准备晚餐,女儿肯定会活蹦乱跳地回来的,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呀。
妈妈,我回来了。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只在报纸和电视的新闻节目里看到过,不幸的母亲,自己是不可能成为被大家同情的母亲的;自己的女儿是不可能成为只有少数倒霉少女中的一员;性格稳重、懂事听话,每个班主任不都是那样评价她的吗,在我家里是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的;因为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每天都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生活着的。
风愈发大了起来,雨点啪哒啪哒开始敲打起了窗玻璃。狂暴的大风有时嘎哒嘎哒地摇晃起房子来。
五月十七日,晚上九点。
当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土豆已煮得稀烂,菠菜咕嘟咕嘟地化进了水里。母亲手里拿着女儿用蓝墨水记载的通信簿.,往标有电话号码的朋友家里、学校、班主任那里,都打过两次半的电话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女儿的去处。
到了晚上九点半,丈夫一边安慰眼眶里噙满泪水的妻子,一边拨通了谷津警察局的电话。
这天晚上,发布的寻人启事上登载的名字是:远藤志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