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区黑帮有三条帮规——绝对服从首领的命令、不得背叛组织、遭受攻击必定加倍奉还。重要性也照这个顺序排列。
所以那天早上,当我在煮咖啡之际接到首领召唤的电话时,咬在嘴里的面包差点掉下来。
电话那头的顾问以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告:「织田作之助,首领找你。」当时我的脑中立刻浮现三个单字——「用完」、「作废」、「人事整理」,指尖整个冰冷麻痹。
挂断电话后,我急忙把面包塞进嘴里。再将加拿大培根和炒蛋分别切成三份,吞下肚子。接着把刚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加入方糖和奶油。
我一边穿衬衫,一边喝咖啡。幸亏热到足以烫伤舌头的咖啡将脑海深处的想法驱走,总之我打消了就此逃到陌生土地的愚蠢想法。剃掉胡子、穿上长裤,然后在双肩套上肩挂式枪套。把常用的九厘米手枪放进背带左右腋下的枪套后,穿上外套,离开家门。
我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胡乱飞驰,朝事务所前去。途中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似乎有两、三次在三线道的高速公路上逆向行驶。
顺利抵达事务所后,我走进大厅。向负责警备工作的同事稍稍打过招呼,便坐上电梯朝顶楼前去。不论是欧洲高级饭店般的大厅,还是犹如近未来空间转移装置的电梯内部,都是一尘不染,也没有任何指纹。
这栋事务所位于横滨市中心的高级地段。同样规模的事务所在附近还有四栋。从可眺望街景的透明电梯看出去,比我的视线还高的建筑物逐渐减少,最后变成零。即使如此,电梯还是没有停下来。
我一边俯瞰清晨的摩天大楼群,一边思索着首领找我过来的理由。
重新思考后,我认为只为了处理一名基层成员,应该不会动用到顶楼办公室才对。要消灭部下,只要把人叫到废弃物处理场杀害解体,再让清洁工处理就行了。这样不需花费太多的工夫及成本。首领是个远比管理港区黑帮的前任老大们更具合理性思考的人,尤其关心这方面的环保议题。
既然如此,首领找我这种成员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的思考被打开的电梯门打断。前方走廊上铺着不管是用跑的、还是安静行走都不会发出声音的长毛地毯,四周则围绕着连火箭推进榴弹也无法破坏的坚固墙壁。由于采用无法察觉光源位置的完美间接照明,整个走廊散发朦胧的乳白色光芒。
我对站在办公室前、身穿黑西装的守卫报上姓名。守卫无言地指着里面。
我在进入办公室的双扇门前再次检查自己的服装,用指尖确认是否还有没剃掉的胡渣。咳了一声后,以在教堂呼唤上帝的声音开口。
「首领,我是织田,我要进去了。」
「欸,爱丽丝,穿上洋装嘛,一眨眼、一下下!只要很快地穿上一秒就好!」
……办公室里传来可疑的说词。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等待三秒。接着再次调整呼吸。
「首领,我是织田,我要进去了。」
「啊啊,乖乖,这样子把衣服脱掉,乱丢一地是不可以的喔。那件裙子很贵的。」
……再度听到可疑的说词。我稍微思考后,决定扮演毫不知情、偶然挑错时机开门的部下。
「打扰了。」
我在开口的同时打开双扇门,看到两个人在宽广的办公室里跑来跑去,分别是身穿白衣的中年男性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半裸,而中年男性是黑帮首领。
「不要,绝对不要。」
「欸,拜托你,爱丽丝,穿穿看好不好?是我用心挑选的。你看这深红色的花边!就像花瓣一样,绝对很适合你!」
「我不讨厌漂亮的洋装,不过讨厌林太郎这么拼命。」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看,我追上你了!」
「首领。」
由于我开口说话,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我。首领的脸上挂着笑容。他面带笑容,动也不动。
「我依照指示前来。请问有什么事吗?」
首领仍然面带笑容凝视着我。那是求救的眼神。不过,向我求救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
「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首领?」
「呃……」
首领环顾房间里的桌子、天花板的照明、窗户、油画、白金烛台等等之后,看着身边的小女孩说:
「是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
被称为「爱丽丝」的小女孩用厌恶的眼神瞪了首领一眼后,打开隔壁的房门离去。我等着首领接下来要说的话。
首领左顾右盼地环顾室内,接着绕回中间的办公桌,按下手边的按钮。能够一览街景的窗玻璃被通电遮光,化为灰色的墙面,室内因此突然变得阴暗。首领在黑色皮革制成的办公椅上坐下,两名担任护卫的禁卫兵不知从房间何处现身,站在首领背后。置于桃花心木桌面上的台灯投射灯光,照亮首领的侧脸。他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双肘拄在桌上,双手在眼前交握,以低沉响亮的声音说:
「——那么……」
「是。」
「织田,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在昏暗的办公室里,首领对我投以锐利的视线。
「是。」
「织田……」隔了半晌后首领说:「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多吐点槽吧』?」
为什么他会知道?「常有人对我这么说。」
为了找出理由,我看向在首领背后负责护卫的黑衣男子。直立不动、面无表情的同事默默将他视线移开。
「总之,你才刚到。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是。」我点头。实际上我才刚到,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才刚到。很感谢首领停下追逐小女孩并要她脱衣的举动,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请问找我来有什么事?」
首领用指头揪起眉头,思考半晌后,像是想通什么似的点头。
「……担任干部的太宰曾经说过,『织田作这男人不会说有言外之意的话,在习惯前会很辛苦,不过习惯后倒是非常疗愈。』……我现在有点懂他的意思了。」
那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讲的人是太宰,那应该只是他随口说说的。都已经超过二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疗愈他人。
轻咳一声消除至今的气氛后,首领说:「那么,至于要你办的事……」
首领拿起放在桌上的银色雪茄盒凝视,接着取出一根雪茄。他并未拿来抽,在拨弄过后悄声地说:
「我想托你找人。」
「找人……是吗?」我反刍这句话。并非要我死在这里是很幸运,不过想安心还嫌太早。「请容我确认几件事。首领在这个地方直接委托我,表示要搜索的不是寻常人物。凭我这区区一名成员办得到吗?」
「很中肯的问题。」首领微笑。「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阶级,照例只会负责在火拼的最前线当人肉盾牌,或是抱着炸弹冲进军警分驻所的工作。但我听过你的风评,所以一定要把这次的工作交付给你。」
首领把雪茄放回盒子里,将落下的刘海往上拨。接着说:
「失踪的人,是情报员坂口安吾。」
如果有人能够窥见我的内心,应该会看到超级火山爆发的景象。数不清的问号从火山口喷出,覆盖了整片天空。
不过实际上我做出的反应,只不过是弯曲指尖罢了。
「你果然很冷静。这时你若是显得狼狈,我会认为你不适合负责搜索……不过好吧,我继续说明。安吾是在昨天夜里失去消息,似乎没有回到住处。是主动消失,或遭人绑架,这些都还不清楚。」
也就是说,安吾是在酒吧和我们分手后失踪。至少在酒吧里,并未看到他有任何异状。
当时安吾说过要回住处。
如果那句话是谎言,我或太宰应该会察觉到。大概——会察觉到才对。
「你也知道,安吾是黑帮的情报员。」首领忧愁地叹气。他的表情,看似打从心底为行踪不明的部下安危感到担心。「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关于黑帮的高度机密。黑帮秘密账簿的管理方法、黑帮旗下的企业及官员名单、定期交易走私品对象的连络方式。若是卖给其他组织,可得一大笔财富,而且还能彻底将组织的阿基里斯腱切断,让我们遭殃。就算没有这些,安吾也是我优秀的重要部下。要是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你了解我的心情吧?」
我不能说我了解,管理黑社会组织的人和区区一介成员的立场差距太大。「当然。」我只能补上附和的话语。
首领拿起桌上的羽毛笔,在指尖不停地转动。「听说你专门处理这方面的麻烦事。在只擅长开枪、殴打、威胁的黑帮分子当中,像你这样的人非常珍贵。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首领很明显是误会了。我并非找人的专家,只是个学徒。这方面的问题的确多半会被送到我面前,不过理由别无其他,因为我是无法「开枪、殴打、威胁」的黑帮分子。
心情看来很好的首领,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添加银箔的越前和纸,接着用羽毛笔流畅地写下文字。
「织田作之
助
此人以泰然自若的举止,势如破竹地解决纷扰诸事。
不容置喙,应立即提供协助。
鸥外 」
「只要拿出这个,应该能在组织内获取方便才是。你就拿去吧。」
我收下纸张。这纸张等同权限委任书。持有通称为「银之神谕」纸张的人,他的发言就等于是首领的发言,只要拿出这纸张进行指示,五大干部以下的人均不得拒绝。一旦拒绝将被视为背叛组织,遭受处刑。
我拿到那传说中的文件了,这事实让我产生一种难以置信的非现实感。
「只要有它,即使是对干部也能颐指气使。」首领微微一笑。「说到这个,你和干部太宰是有私交的朋友对吧。这可算是超越立场的友情呢。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有困难你可以去拜托他帮忙。」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回答。这是真话。
「是吗?历来最年轻干部的头衔,不是靠花俏或是特立独行就能得到。组织的同事把他当作异类,不过我认为太宰的实力远远超出许多。再过四、五年,他就会杀了我,坐上首领的位置。」首领露出促狭的笑容。
我的表情没变,不过内心惊讶到差点跳起来。然后我看着首领的脸。从那张可视为稚气、笑容满面的表情当中,看不出首领真正的想法。那会是一句玩笑话吗?
「期待你的好消息。」
以首领将羽毛笔放回笔座上的声音作为提示,我敬礼后朝门的方向走去。
喉咙奇妙地感到干渴。
隐藏在接二连三出现的无数发展中,某种微小的异样感紧捉着脑子不放。不过异样感的真面目,就跟位在背后看不见的旧伤一样,奇妙地模糊朦胧。
「织田。」
我将手放在门上,正打算离开房间时,背后的首领说:
「你垂在肩下的自动手枪,是很好的枪款。」
我看着自己的枪。古老的黑色手枪躺在悬吊西装内侧的枪套里。
「只不过是用惯的古董。不过,很荣幸能得到您的称赞。」
「我会这么问只是出于些许的好奇,听说你从来不曾用那把枪杀过人。」
我点头,做伪证也没任何好处。「那是事实。」
「为什么呢?」
在回答前,我需要几秒钟来调整呼吸。
「那个问题,是身为组织领导人所发出的命令吗?」我问。
「不,是我个人的,单纯有兴趣。」
「那么我不想回答。」
一瞬间,首领吃惊地瞪大眼睛,接着交抱双臂微笑。宛如教师拿资质鲁钝的学生没辙的模样。
「这样啊。那么你走吧,期待会有好报告。」
同一时刻,太宰人在港口。
从横滨港湾沿海走十分钟,便会抵达被人工林包围的仓库区。里头摆放着磨去登录号码的小型船只、来自世界各地的失窃车辆、用来制造炸药的大型分离机。别说是附近居民,就连市警也不会没事进入。这里由港区黑帮为首的黑社会管理,换句话说是危险地带。
今天早上有三具尸体被打上该区的岸边。
「去安排别让市警接到通报。然后叫清洁工过来,把尸体运走。」
在尸体被打上岸的现场,黑衣男子们默默行动。他们是港区黑帮的成员。就连是街头流氓的成员们,现在也面无表情,乖乖遵照命令进行作业。
理由有两个。因为被打上岸的尸体是他们的同事——港区黑帮的成员。而且由于事态严重,五大干部的其中一人不久就会来现场视察。
「调查死亡成员是否有家人,如果有……」指挥现场的黑帮分子至此稍作停顿。「由我来向家属说明。」
指挥现场的,是一名年长的黑帮成员。白发、咬着雪茄,黑外套和西装全都上了浆,是名貌似绅士的黑帮分子。他是资格最老的成员之一,广津柳浪。
广津从怀中取出发条式的金表,确认时间。
「再过不久,干部就要抵达了。在此之前,先整理好受损情况。」
「早——各位!」
几乎是在广津说话的同时,人工林的另一头传来声音。所有人一脸紧张地转过头去。
出现的是可称为少年的青年。头部、脖子、手臂都缠着绷带,头发蓬乱,踩着不稳的脚步。他就是港区黑帮五大干部之一的太宰治。
广津立刻拧熄雪茄,塞进怀中的烟灰盒里。所有黑衣男子将手举在胸前行最敬礼。
「等我一下,我正要突破这个难关——啊,完了,被超车了!吃我这记爆击!可恶,被躲过了!」
太宰边走边和掌上型游戏机格斗。由于过度专注掌中的画面,要是地面出现一些落差就可能面朝下跌倒,脚步十分不稳。
「啊啊,真是的,这关不管再怎么打都无法突破!不能小看这个急转弯,要弯过这里的时候总是——啊啊,又被超车了!」
「太宰先生,」代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的部下,广津提心吊胆地出声。「真不好意思,还烦劳您跑这么一趟。武器库的守卫被杀了。详细情况——」
「好久没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人了,居然敢觊觎黑帮的武器库!手法是?」注意力依旧放在游戏机上的太宰问。
「分别身中10到20发的九厘米子弹,当场死亡。另外,保管中的军火武器被盗走。损失自动步枪40把、霰弹枪8把、手枪55把、狙击枪2把和手榴弹80颗,还有起爆式高性能炸药合计18公斤。管理出入的电子密码锁是以正规的号码被解除。密码外泄的途径目前还——」
「那么我去看看。这个就拜托你了。」
「啥?」
突然被迫接下掌上型游戏机,广津的表情显得僵硬。
「诀窍是在中盘路线的直线赛道上,适时使用加速道具。那么,尸体呢?」
「是……那个,遗体摆放在消波块旁边——呣,这、这要怎么按下按钮……」
不理会反向拿着游戏机、一脸惊慌的广津,太宰踩着轻快的步伐朝那边走去。
三具遗体被并排安置。全是戴着墨镜,身穿黑衣的强壮——直到昨天为止还很强壮——的男子。由于浸泡在海中数小时,皮肤浮肿,不过没有溺死尸体那般凄惨。因为被弃尸到海里时,他们的血液几乎已经全部流失,沉入海底。
「嗯……」太宰不怎么感兴趣地俯视排列整齐的遗体。「甚至没有从枪套中掏出武器,真不中用。还有……弹痕几乎贯穿。这样的弹痕数目,还是贯穿的迹象来看,是在近距离下遭到冲锋枪攻击。能够接近到这样的距离还没被发现,可见手法相当高明。我开始有些期待了。仓库的监视影像呢?」
最后一句是对广津说的。广津表情沮丧地俯视手边的游戏机。萤幕上呈现出车体严重毁损的影像。
「太丢脸了……」广津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咕哝。
太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广津,一副早已忘记他将游戏机交给广津的表情。
「广津先生。」太宰眯起眼睛。
「那个……如果能够再给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功的。」广津重新拿起游戏机辩解。
「因为毒品而引发问题的部下,最好早点割舍。」突然间,太宰毫无脉络地说道。
「毒品?」广津的脸上失去血色。「不,没有人沾染上那种东西。部下当然也是……我的部下很优秀……」
「腰间的手枪。」太宰指着广津。
广津迅速用手遮住夹在西装皮带间的手枪。这并非有意,而是反射性动作。
「广津先生平常不会随身带枪。而且广津先生是会小心处理武器的人,就你随便把枪夹在皮带间的举动来看,那把枪既非私人物品也非商品。再加上保养的情况判断,是部下的枪。我说得没错吧?」
广津沉默不答。太宰继续往下说:
「身为百人长的广津先生约有二十名部下。那会是向部下借来的枪吗?不,清晨的这个时段,没有需要用枪的案件。是没收的。为什么?枪柄上有白粉和些许的血迹。可是广津先生身上并没有沾到白粉或是血迹。是部下为了毒品发生争执吧。就广津先生的黑眼圈来看,是昨晚发生的事。所以你把部下绑起来,没收武器。因为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那是……」
广津压低声音回话。太宰打断他再接续说:
「那名部下违反了组织方针啊,广津先生。毒品买卖能获得很大的利益,不过也会附带招来麻烦事。异能特务课、毒品查缉人员、军警的反社会组织监视小组。对于摩拳擦掌等着我们犯错的政府组织来说,这将给予他们绝佳的借口。只是没收手枪还不够喔。」
「可是……」
「广津先生,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干部是被人拱上去的。只要成为干部,就算不愿意也会有部下。可是,巧妙运用窝囊废来获得成果,并不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我会迅速割舍没用的家伙。你应该要处理那些部下。」
「……非常抱歉。」广津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在黑帮的世界里,「处理」代表死刑。倘若不服从来自干
部等级的命令,将被视为叛逆,自身也会步上相同的命运。
广津谢罪后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太宰以冰冷的视线凝视广津。这是一段连时间都冻结的沉默。
「……吓你的!我是在开玩笑啦!」
太宰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广津一脸迷惑地看着太宰。
「因为广津先生不会轻易割舍部下,所以部下才会跟随你。就交给你处理,首领那边我会帮你保密。」他笑着拍打广津的肩膀。
广津一边点头,一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喉咙。那里的肌肉已经僵硬。
历来最年轻的干部太宰,在组织里也是活生生的传说。没有任何真相能够逃过太宰的眼睛。不管是对外部的敌人,还是对内部的丑闻,都是相同处境。
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猜得到太宰期望什么、讨厌什么、拥护什么、告发什么。这点即使是在组织里有数十年资格的广津也一样。
现在,广津就算被太宰「处理」也不足为奇。
「那么,我们回到正题。袭击者的影像呢?」太宰边折手指边问。
广津示意,一名黑衣部下立刻送来冲洗好的监视影像,共计五张。太宰拿起照片观看。
那些照片拍下了数名男人侵入仓库,搬走港区黑帮保管的枪枝武器情景。他们头戴磨损的化缘袋,以脏污的车蓬布代替外套。乍看之下是在小巷里的游民打扮,不过——
「是士兵。」一看到照片,太宰便露出浅笑。「而且还经过相当的训练。」
太宰变换角度,一再看着浮现在黑暗当中,穿着褴褛的男人们。
「乍看之下不过是普通的游民。可是为了消除死角,他们分别以菱形的队型前进。广津先生,你认得这把枪吗?」
太宰指着袭击者配戴在腰间的手枪。
「这是旧式,相当古老,比我的年纪还要大。就灰色的枪身和小口径的枪口来看,似乎是被称为『灰色幽灵』的欧洲旧式手枪。」
「我昨天见过这把枪。」太宰眯起眼睛。「这表示武器库的袭击者,之前攻击过我们。那么那是——声东击西吗?呼呵呵,这下好玩了。这些家伙是比我预期的,还要更加有趣的一伙人呢。」
太宰拿着照片,转了一圈背对所有人,接着开始走动。他用大姆指抵住嘴唇,低声自言自语,同时在周围绕圈子。
「之前袭击交易现场的情报,是刻意散布的吗?所以战力集中一处,武器库变得人单势薄。接着盗走武器——而且数量庞大。这是为什么?转卖吗?不!假使是这样,也不必一定要武器。原来如此,这是——」
太宰嘀嘀咕咕地陷入沉思默考。这么一来,部下们也只能默默等待。
「…………」
广津以下的部下,均以不动的姿势等待远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干部不停思考。
「我觉得……」
令现场沉默好一段时间后,太宰说:
「喉咙好干。」
「我派人去帮您买点饮料回来。」广津动动手指,命令身边的部下。一名成员急忙跑开。
「我要多加牛奶的咖啡,要很冰。」太宰愉快地对跑开的黑衣男子背影吩咐。「啊,可是不要加冰块。如果有不含咖啡因的就买那种。砂糖麻烦加倍!」
望着离开时一边冒冷汗,一边不停覆诵指示的黑衣男子,太宰突然说:
「广津先生,他们这次攻击的不是普通的武器库。是港区黑帮用来保管紧急武器,三个最高保管室当中的一个。警备也很森严,未获许可的人只要接近四周,警报声就会响起。敌人轻松化解这点,而且还是用正规的密码侵入。这个号码只有准干部级以上的人才会知道。敌人是怎么得到那种最高机密情报的呢?」
广津的表情僵硬。想得到的答案,有拷问内部人员,逼他们吐实,或是以某种特殊能力获取情报,再不然就是黑帮内部有背叛的内贼。
不论真相为何,导出来的结果都是最糟的。
「这一带将成为交战区。」太宰看着大楼林立的都市,发出浅笑。「我似乎可以看见那里升起火柱,和火红焦黑的天空。」
「没有掌握到敌方组织的情报吗?」广津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的部下拷问昨天的俘虏,想逼问情报,但是并不顺利。对方利用一瞬间的空档,吞下塞在臼齿里的毒药自杀。唯一问出的一句话,是敌人组织的名称。」
仿佛象征接下来的话所具备的意义一般,太宰目光锐利地看着广津。要是普通人被这么盯着看,肯定会接连好几天被恶梦吓醒。那是一双令人觉得血腥暴力风暴将届的眼睛。
「——『拟态』。」
在首领恳切的要求下,我开始追查安吾的行踪。不过眼前并无任何线索。追踪黑帮的情报员,和搜索逃走的家猫是不同的(实际上我曾找过猫,所以不会有错。)。猫不见踪影时,只要在附近的喂食地点埋伏就好。不过我无法推测安吾的喂食地点。
无计可施之下,我做了假设。
安吾消失的原因有两个可能,一是主动消失,一是被人带走。如果是前者,那么我将束手无策。安吾不是意图反抗父母的青少年,要是他有那个意思,也能准备无法追查的数百万资金。而且只要有这么多钱,他甚至能逃到地球另一头的游牧民族帐蓬区。因此我排除这项假设。
另外一个可能性,是安吾被人强行带走。我认为按照首领的推测,敌对组织想要获取安吾脑中的情报,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如此一来,我就能期待安吾偷偷留下某些线索,就像格林童话里的秘密面包屑。
因此我决定,先去安吾的住处看看。
回想起来,我对安吾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之间总是存有距离感,太宰和安吾都不曾提过自己的私事。
我们三个,就像是因为下雨而偶然聚集到同一间废寺屋檐下的孤单夜盗。不知彼此的来历,只是不停畅谈。
不过因为安吾经常出差,所以我记得在闲聊时,他曾经提过不断更换住宿的饭店。因为生命经常受到威胁,所以是接受黑帮保护的饭店。这样的饭店在县内有数家。隐私受到尊重,总是有两打带枪的守卫常驻,一般客人只有被选上的才能进入。
我试着打电话到几家这样的饭店去询问。声音僵硬的经理一知道我是组织的人,态度立刻放软,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是直接见面时,或许会爬上我膝盖磨蹭的态势。
打到第三通电话,我就查出安吾的住处。
那是距离大马路不远,有着砂色外墙的十八层楼饭店。周围遍布类似的建筑物及公园,即使是白天,这一带仍被静寂包围,也可说是沉默。是黑帮地盘内熟悉的沉默,也是安吾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我从经理手中接下钥匙,走向安吾租用的房间。根据经理的说法,安吾在半年前事先付清房租后,就开始住在这里。不过或许是职业的关系,他很少回到这里来,总是隔个几天才突然回来过夜,接着又离开。经理表示从未见过其他人进入房间。
房间是干净的单人套房。
打扫的很干净,连一粒灰尘都没有。客厅里几乎没有生活家具,小型书架上收纳着一些各地的乡土资料和老旧的小说。天花板上有巧妙隐藏的通气孔,不注意看就不会发现,换气扇几乎是无声运转。一把黑木制的圆椅静静伫立在房间角落。
寝室里有一张小桌子,一张单人床,上头铺着连一条皱折都没有的床单。枕边的阅读灯下,放着一本翻开的,在百年前留下艺术性算式的天才数学家传记。
这是一间非常具有安吾风格,知性干净,完全无法想象生活情况的无机质房间。
我站在房间中央,目不转睛地环顾四周。
某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非常细微,平常甚至不会留意到的小事。
「坂口安吾,黑帮的情报员。」我试着说出口。「聪明神秘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当然没有人回答。我走向窗边。
窗户是对开式,巧妙嵌入四片玻璃,窗外可以看见横滨的街景。正下方是公园,前方是林立的摩天大楼群。一到夜晚,将会呈现湖面映照星空般的夜景。
我背对窗户,整个房间一览无遗。刹那间,我察觉到异样感的原因。
我是无法杀人的黑帮分子。因为这样,别人一再把愚不可及的麻烦事推给我。不过默默做着这种工作的期间,某种直觉性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敏锐。令我察觉到异样的那条线非常细微,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不过只要能把那条线拉过来,我就可以找出意想不到的真相。
放在房间角落的黑木制圆椅。它很不自然,似乎不是饭店的家具。况且话说回来,这个房间里也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桌子。
我走近观察椅子。那是普通的量产家具。我试着拿起来翻面看看。要是背后贴着什么重要线索就好了,可惜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我再次将它放回原位,蹲下细看。接着我发现椅子的椅面有些粗糙。分明不像是使用过很久的样子啊。进一步仔细观察后,可以发现
到有些磨损,看得出是皮鞋的白色鞋印图案。
我再度环顾房间。
——天花板的通风口。
我拿起椅子,走到通风口下方。站上椅子后,勉强可以构到天花板。通气孔上安装着白色树脂制成的隔网,看不清内部的情况。
我费了一番工夫取下树脂网,里面的通风管有静静转动的换气扇。我试着伸手摸索换气扇四周。
找了半晌,我感觉指尖稍稍勾到一样东西。我试着拉过来。拖曳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小的金库出现了。
我从椅子上下来,将那个金库拿在手上,拍掉灰尘。
那是个能用双手轻松搬运的小型白色金库。不过盖子上了锁,没办法打开。不过只要有钥匙,或是专门的开锁工具,应该就能打开。
我试着用双手捧住它,粗暴地在胸前摇晃,接着便听到金属制的某种东西滚动的喀啦喀啦声,而且那样东西并不重。
这时,我见到了影像。
手中的白色金库,刹那间被染成鲜红色。
我眼前的墙壁和地板也被染成鲜红色。喷出的某种东西黏腻地沾在上面。
是血,是我的血。
在看着胸口的同时,血液再次从胸前喷出。
从背后进入,贯穿胸部。
我转头看向背后,窗户已经破裂。
窗户的另一头,相距遥远的大楼的一个房间里,某样东西——类似狙击枪的瞄准器,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我想伸手去拿腋下的手枪,但是那只手被高速飞来的子弹打飞。血雾喷洒,我的身体当场转了半圈。
我感觉得到喉中升起的血腥味,同时转身倒地,眼前一片漆黑。
影像至此结束。
我维持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拿着金库站着。
金库是白色的,窗户也没有破裂。
我抱着金库,朝地板上的地毯扑去。
几乎同时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正面的墙上出现一个黑色小洞,接着立刻变成两个。
我在地板上滚动,远离窗户。滚到窗外高楼大厦看不见的位置后,我从腋下的枪套取出手枪,背靠着墙举起手枪。
桌上有一面手拿镜,我伸长了手指,好不容易才拿到它。不过因为流汗,差点就让它掉到地上。重新拿好后,我把镜子调整到能够窥视窗外的角度。
看见在刚才的影像中所见的大楼房间后,我可以透过镜子看到移动的人影,不过无法看到对方的模样。那个人影迅速收拾随身物品,一眨眼就消失踪影。
我放下枪,这时才发现自己直到刚才都屏住呼吸。
是狙击手。
这个房间里面到底有什么?安吾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我会受到狙击而死。我既没看到枪口火花,也没听到子弹随后发射的声音。而且一见到错失目标,就做出立即撤离的判断,很明显是职业杀手。
就在刚才,我已经死了,胸口遭到射杀而死。
假使我没有特殊能力的话。
我像是从楼梯的扶手滑落般冲到外面。
狙击手应该还没有逃得太远,我必须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我推开饭店里几个无辜的客人,冲到建筑物外,朝狙击所在的大楼方向跑去,同时拿出怀里的手机。
优秀的狙击手就算从一公里外的距离也能射穿目标的心脏。不过根据目测,这里和狙击地点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狙击手所在的位置,是我也知道的建筑物。凡是这个城市的事,即使是地图上没有的小巷,我也都记在脑子里,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地锁定几条敌人逃走的路径。
我边跑边按手机号码,打给太宰。
「太宰吗?」
『呀,真难得,织田作居然会打电话给我。我有预感是发生了事件!呣呣呣,就用我的天才头脑来猜猜内容吧。一言以蔽之,是织田作突然想起非常有趣的笑话,坐立难安,所以打电话给我——』
「我受到狙击。」
我一说完,太宰倒抽一口气,话语中断。
「在安吾的住处。我现在正在追赶狙击手,狙击地点是古书街对面的大楼。如果想从那里逃走,就只能穿越国曜寺那边,或是穿越前往码头的送货出入口,不然就是跑过御船商店街的后面逃走。」
『你是要我阻断他的脱逃路径吧?』
刹那间我感到不知所措。之所以打电话给太宰,是因为这种时候没有其他临时可以依靠的对象。不过太宰是五大干部,继首领之后的黑帮统率,普通是有随从跟着,得等待一个月左右才能见到的人物。打电话指使那名干部,等于是拜托总统去蹓狗。
「太宰,我手边有『银之神谕』。要是你不介意——」
『算了啦,没那种东西也无妨。你身陷危机不是吗?』太宰以开朗的音色回复。『我立刻命令部下封锁道路,我也会赶过去。你别追得太紧了,织田作。』
我向他道谢后挂断电话。
接着就是集中所有的意识,让双腿尽快行动。
狙击手会是什么人呢?
会当狙击手的人极为谨慎,而且忍耐力超强。跟神佛相比,他们更加祟拜计划。锁定敌人,选定最适合的狙击地点后,他们就只是等待。直到目标出现在瞄准器另一头为止,他们会以不变的姿势连续等上好几天。用携带的粮食填饱肚子,一旦粮食见底就饿着肚子等待。
狙击手在那里就表示,他们确信狙击目标会到那里去。
最自然的看法是,监视安吾住处的狙击手锁定的目标,就是安吾本人。一般都会这么想。他是要狙击一无所知地回到住处的安吾。或许这就是原本的计划。
不过这么一来,会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像是狙击手为何改变计划,射击我呢?
我决定前往安吾的住处是几个小时前的事,理由不过是走投无路的灵机一动而已。
此外,狙击手是在我发现白色金库后,才扣下扳机。如果要开枪,应该在我进入房间时就开枪才对。
或许狙击手并未锁定目标。他会射击任何一个出现在那个房间里的人。或许不论找到那个白色金库的人是谁,他都会射击。可以确定的是,安吾现在似乎置身在一个大麻烦的漩涡之中。
我一边跑,一边想着安吾那捉摸不定,看似冷漠,戴着圆眼镜的脸。
不管再怎么吸气,还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将氧气供应到全身。就在视野开始泛白时,我来到狙击手的预测逃亡路线之一。这里是狭窄阴暗的后巷,都市里的乌鸦吃剩的残羹剩饭散布在四周。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穿越两户人家的庭院,跳过三个私有地的车库。要是敌人不熟悉这个地区,我应该已经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一名持刀的人从建筑物的隙缝间捉住我。
足以为牛只解体的刀子在一旁闪现。我将脸倒向一旁,避开这击。刀刃前端掠过我的耳边,带来一种冰冷尖锐的感触。
我脚底用力,将对方撞过来纠缠我的身体踢开。由于反作用力,我被弹向满是尘土的小巷,不过已成功将对方拉开。
我看着袭击者。
对方是个身穿灰色褴褛衣物,国籍不明的男人。乍看之下,肮脏的身形像是游民,不过他脸上的黑色污渍有手指划过的痕迹。是自己刻意加上的吧。他一边纵向轻摇身体,一边反手举起左手的刀。举起双肘,利用右手保护脸部的动作是当敌人进行近身攻击时,能够以最小的动作保护要害,迅速转为反击的架势。他全身散发杀气,仿佛训练有素的斗犬。
从他的外表可以看出几点。他知道我是黑帮分子,不是个会因此就退缩或露出可趁之机的人物。恐怕和我透过镜子隐约看见的狙击手是同一人物。而且毫无疑问地,他打算在这里杀了我。
男人往前踏步,同时挥出握着刀子的左拳。若是正面接下这拳,我的脸孔将会碎裂。若是逃走或挥开,刀子将会割开我的肌肉。我抵着背后的墙壁,利用体重的反作用力跳到另一个方向,和男人拉开距离。接着边旋转边从枪套里拔出枪来,几乎是在拔出的同时射出一枪。
子弹击中男人脚尖前方,他下一步要踏出的位置。男人停止动作。
从我开始拔枪到实际开枪为止,还不到零点一秒的时间。如果男人是专精战斗的人物,应该知道我不是胡乱射击,而是正确瞄准那个位置之后才开枪。
我举起手枪,接着瞄准对方的双眼之间,以便告诉他我随时能够射穿那里。
男人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理解这点才对,但是他却往前踏步。
斜斜地挥出刀子。
我往后跳开,避开刀子。为了威吓,再度朝空中射出一枪。枪声在狭小的后巷里回响,不过那个声音对对方来说,似乎连微风也称不上。他的恐惧感已被塞进脑中一隅的小箱子里,加以封印。
对方伸出手臂。不过那只手臂不是为了要捉我。我突然想起,立刻抽开一直夹在左腋下方的白色金库。敌人的手扑了个空。男人立刻重新站定姿势,同时利用刀子进行牵制,再次保持距离。
对方的目标是这个金库。
为了得到它而假装逃走,接着在这里埋伏。
若真是如此,或许我带着它一溜烟地逃走会比较好。敌人是些什么人,这个金库具有多少价值,我脑中连一个假设都没有。更何况敌人是使刀高手,听到枪声也面不改色。再加上我又是——
敌人将刀子往前刺。我期待对方会害怕,朝墙壁射出一枪。不过敌人透过枪口看出我瞄准的位置,毫不畏惧,而且还更加靠近。
背后传来另一股气息。我将身体往前扑倒。
枪口火花的闪光照亮后巷。在传出折断金属般的枪声后,子弹飞过我的耳边。那不是我发射的子弹。
我的身体僵住了。虽然无法真正将视线转过去,不过我立刻明白。
背后还有另外一个敌人。
一般在进行狙击时,除了拿枪的狙击手之外,多半还搭配被称为「观测手」的助手。观测手总是和狙击手搭档行动,负责修正狙击点及指示时机等等的工作。也会视情况担任斥候,或是除掉接近的敌人。
狙击手转为反击时,我就应该要猜到才对,敌人是双人组。
第二名敌人开枪。不是狙击枪,是旧式手枪。我抛出手边的垃圾袋当作即席的烟幕弹,接着朝墙壁疯狂开枪,想要利用跳弹来代替弹雨。
我还来不及确认效果,持刀男子已经朝我接近。
刀子和手枪互击,火花四溅。扳机护弓底部的金属被刀子削过,发出悲鸣。
我出脚朝对方的脚踝扫去,对方失去平衡,单手触地。
我几乎是反射性丢开金库,拔出另一边的手枪。我是双枪手,随身带着左右两把手枪。我以近乎下意识的动作把枪抵在对方眼前,就在鼻尖前方,这样的距离不可能会失手。
如果我在此时开枪,对方将来不及思考这代表什么意义,就当场毙命。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他的脑浆和意识将化为后巷墙上的污渍,他的人生就像魔术一样瞬间消失。
我没有开枪,只是滚开保持距离后,起身将两把手枪及两名敌人纳入视野当中。
「织田作!弯腰!」
此时我听到太宰的声音。
听到声音之前,我已经知道那个会来。所以我往前倾,面朝下将身体扑向地面。狭窄的后巷随即响起闪光及爆炸声。
透过特殊能力预知此事的我依然扑倒在地面上,捂着耳朵、闭上眼睛,等待闪光消失。不过对于视野突然遭到闪光手榴弹遮蔽的敌人来说,并无闪避下一波攻击的手段。
从天而降的爆炸声响彻后巷。
闪光、破裂声、金属裂开的尖锐声响、加上地面及墙壁裂开剥落的碎裂声。朝水平方向滂沱奔流的九厘米弹雨,飞越我的头顶而去。
四名黑衣男子从后巷入口蜂涌进来。所有人均将冲锋枪举在腰间,从我身边走过。是港区黑帮。
一旦朝没有遮蔽物的狭小巷弄内注入冲锋枪的弹雨后,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强者也无法闪躲。衣着褴褛的两个男人曝露在有如暴风的弹幕下,发出短促惨叫。
一回头,看见衣着褴褛的男人们喷出血烟。血液化为浓雾包围男人们,接着传来湿润的声音,喷溅在两侧的墙上。
「你这男人还真伤脑筋啊,织田作。只要你想,在一次呼吸之间就能杀了他们。」
太宰踩着轻快的步履现身,表情像是随时都会吹起口哨。就太宰而言,即使是充斥冲锋枪枪声的后巷,也和假日一尘不染的购物商场没两样。
由于太宰已经伸出手,我便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环顾后巷。
「杀死他们了?」我看着倒下的两名刺客。
「嗯。即使活捉也无法指望能够获得情报。因为这群人非常喜欢塞在臼齿里的毒药滋味。」
我没有回答,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太宰微笑说:
「我知道,你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对吧?可是织田作,对方是战斗专家。即使是你,想要不杀死他们也很难。」
「你说得没错。」
我点头。太宰总是对的,而我却总是做错的事。
「你的心情不好。……扭曲了你的主义,我感到很抱歉。」脸上浮现淡淡微笑的太宰说道。太宰几乎不曾对他人说过「抱歉」这种话,因此太宰的这句话出奇地具有真实性。
「呀,真的多亏有你。如果你没来救我,我现在已经死了。」
「织田作之助,奉行无论如何,绝对不杀人这种信条的奇妙黑帮分子。」太宰不以为然地摇头。「都怪你有那么麻烦的信条,才会在组织里被当作跑腿小弟,织田作。你明明有那样一身好本领——」
我默默摇头。
「这方面的怨言在自我唾弃时,早就已经听过好几万遍了。现在重要的,是这些袭击者。」我一边说,一边以视线示意倒下的袭击者。
「你说你在安吾的住处遭到狙击?」
我简短地对他说明发生在旅馆里的事,太宰默默听着。
「原来如此。那把狙击枪,大概是从我们的武器库里盗走的物品。」听完我的说明后,太宰这么说。「你可以看看他的腰间,配戴着旧式手枪对吧?」
我因此看向倒在地上的两名袭击者。虽然被褴褛的衣物遮住而看不见,不过两人腰间均配戴旧式手枪。是小口径的灰色手枪。
「这是相当古老的欧洲手枪。连射性能和精准度都很粗糙,因此不适合在这种狭窄的巷弄内进行枪战。」太宰从尸体身上拿起手枪,兴趣十足地看着。「这把手枪对他们来说,大概等同徽章。用以显示他们是什么人。」
看来对于这些袭击者,太宰的了解似乎比我要来得多。
「这些男人是什么人?」我问太宰。
「『拟态』。」
「拟态?」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欧洲的犯罪组织。目前只知道他们不知为何来到日本,并且与港区黑帮发生冲突。」
和港区黑帮对立的犯罪组织并不少见。
横滨附近也有和黑帮争夺地盘的犯罪组织。在政府势力不及的横滨租界里,栖息着无数的不法之徒,互相争夺领地。全世界等待漂白的黑钱流入避税天堂区,滋润着企业犯罪及佣兵经济。来自国外的犯罪组织意图不劳而获也不足为奇。
不过,世上有多少组织,拥有搭配观测手的职业狙击手呢?
太宰似乎从我一脸狐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想法。
「唔,详情正在调查。」太宰耸耸肩。「可是,从狙击枪瞄准安吾住处这点来调查,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是为了取回这个金库。」我举起白色金库。「这是放在安吾房里的东西。但没有钥匙打不开。只要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或许就有线索——」
「怎么,就这点小事?」太宰露出轻松的笑容。「这简单,借我一下。」
我把金库交给太宰。太宰摇了摇金库,确认里面有声音后,从堆在脚边的垃圾当中,找了一根办公文具的回纹针捡起来。他用指尖稍微弯曲回纹针的前端,插入金库的钥匙孔里。
太宰摇动回纹针。不到一秒,金库里的齿轮就发出啮合的清脆声响。
「好,打开了。」
他这人还真能干。
「那么,里面会是什么呢?」
太宰打开金库的盖子,望进里面。从我的位置也能看见它。
——————
这代表着什么?
这个金库是在安吾的房间里发现的。不论是成为家具一部分的圆椅,还是藏在换气口当中的事,都能认定安吾知道这个金库。若是想得直接一点,这个金库的内容物就是安吾的私人物品。
在我的内心某处,想象这个金库里面,或许存放着某种贵重物品。安吾得到它,而灰色的袭击者们为了抢走它而攻击我。
不过事情似乎不是这样。
放在金库里的,是灰色的旧式手枪。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太宰,你刚才说这把枪是『徽章』对吧。他们用它来表示自己是什么人。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瞪着虚空。
「光凭这个还没办法说什么。」太宰谨慎说道。「这把枪或许是安吾从他们手中夺来的。也或许是他们把它放在安吾家中,想要捏造证据,陷害某人。也或许这不是枪,而是某种象征。也或许是——」
「我懂了,你说得没错。」我打断太宰的话。「情报还不够。关于手枪我会再稍微调查一下。让你费事了。」
「织田作……」
太宰想要开口,不过这次我还是打断他。
「谢谢你救了我,但这件事我应该再多调查一下。要是得到什么情报,我会再告诉你。」
太宰默默看着我,从他的视线当中可以看出不服的神色。
我移开视线。我有一种预感,一旦深入调查这件事,总有一天内心会感到不快,就像是全身浸入深黑色的沉重液体当中溺死一样。
「那么,我告诉你一件我察觉到的事。」太宰表
情僵硬地说,「昨天——在酒吧里喝酒时,安吾说过,他是完成工作交易后才回来的吧?」
「没错。」
安吾的确说过,他到东京出差,买了走私的中世古董手表后回来。
「那应该是谎话。」
——什么?
「你有看到安吾的公事包吧?从上到下分别装着香烟、折伞、战利品的古董手表盒。折伞用过是湿的,因此用擦拭布包着。而且出差地点的东京在下雨。」
「这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问。「因为下雨,所以伞是湿的,我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结果。」
「如果安吾说的是真话,那么他应该不会用到那把伞才对。」太宰眯起眼睛说道。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感。「安吾应该是开自己的车到交易现场去才对。那么,他是在何时用到那把伞的?不会是在交易前,因为伞放在手表盒上面。而且也不是在交易之后。」
「为什么?」
「那把伞淋湿的程度,不像是只撑了两、三分钟,应该是足足被雨淋了三十分钟才对。虽然待在那样的雨中,但是安吾的鞋子和长裤下摆都是干的。交易是在八点,和我们见面是在十一点。如果是在交易后的三小时使用,根本来不及弄干。」
「或许他带了替换的衣服。」
「公事包里没有替换下来的长裤或是鞋子,也没有空间可以容纳。」
或许他先回到住处,放好替换的衣物后再过来——我正想这么说,却又感到迟疑。要是他做了那种事,应该会把重要的交易物品也留下,再到酒吧来才对。
「伞不是在交易前用到,也不是在交易后用到,而且——也不是在交易期间用到。因为交易物品的包装纸没湿。再说,中世的古董手表绝对不能碰到水,交易应该是在不会淋到雨的室内进行才对。」
我试着思考太宰所说的话。的确没错,用安吾的话无法说明那把伞为何会淋得那么湿。
「那么,真相是……」
「根据我的猜测,那支古董手表不是交易物品,一开始就是安吾的私人物品。盒子之所以放在公事包深处,是因为他从去出差开始,就把它塞进公事包里。并且他没去进行交易,而是在雨中和某人见面,谈了三十分钟左右,再消磨剩下的时间后回来。」
「你为何会认为他是和别人见面?」
「像安吾那样的情报员,经常会选择下雨的路上作为密会场所。只要撑伞进行对话,就能遮住脸,也不会被别人发现或是被监视摄影机拍到。就算有人偷听或是窃听,雨声也会把交谈声掩盖过去,比在车里或是室内更适合密谈。」
太宰想说什么,这段话的根源有何意图,我几乎已经全盘了解。不过为了找出一丝正面的展望,我还是不得不提出异议。
「或许安吾的确说了谎。不过安吾是掌握黑帮秘密情报的情报员。总会有一、两场无法告知别人的密会,不能因此责怪他……」
「那么,他只要说一句『我不能说』就好。这么一来,我和织田作都不会再继续追问他的工作内容,不是吗?」
「…………」
的确如此,他说得没错。
「可是安吾谎称有交易,还刻意把那支古董手表带出来当作不在场证明。不惜这么做,也想隐瞒我们密会的理由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早已预测到会发生现在这种情况?
太宰冰冷的眼眸如此诉说。
——交易几点结束?
我想起在酒吧里看见安吾的纸盒时,太宰曾不经意地问过。现在回想起来,太宰仅仅瞥了那些一眼,就已做出刚才的推理,然后为了确认而提问。
——安吾、拟态、攻击。
不明所以的情况逐渐堆积起来。
「织田作,你要小心。目前的状况已经发展到你杯子里的水,只差那么一丁点就会满出来的阶段。」太宰说。「只要投入任何一个新状况,水就会从杯子里满出来,你一个人是应付不来的。这里的善后交给我们处理,安吾就拜托你了。」
「啊啊……」
太宰和我交换视线,接着打算朝小巷的后方走去。
而我就在那个时候发现。
袭击者已经起身。
「太宰!」
我失声大叫,和袭击者举起手枪几乎是同时发生。
「不准动……」袭击者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就算我或太宰的部下们射击袭击者,袭击者都离太宰太近,而且枪口已经对准太宰。
袭击者用右手举起手枪,左手似乎动弹不得,垂放在身侧。他看起来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有一半的身体倚靠在墙上。即便如此,太宰还是在手枪的射程范围内,我们无法轻举妄动。
「真没想到。」太宰仿佛看到稀奇的东西一般看着手枪。「中了那么多枪还站得起来,真是惊人的意志力呢。」
两名袭击者当中,一人已完全断气倒在一旁。而另外一人似乎选择使尽最后的力气,要太宰一起陪葬。
「太宰,你别动,我会想办法。」
我慢慢将手指伸向手枪。
灰色的枪手瞬间就能射杀太宰。由于枪口已经完全瞄准太宰,就算我一枪贯穿袭击者的心脏,或许也会因为冲击,导致旧式手枪的扳机被触动。时机就是一切,虽然我不想把赌金押在这上面,不过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手一搏。
「你们组织的名称是『拟态』,没错吧?」太宰对袭击者说道。
袭击者没有回答,表情完全不变。
「我不期待你回答。其实啊,我对你们感到敬畏。以往从来没有这样正面前来攻击黑帮的组织。而且也没有人成功地把这么充满杀意的枪口,举在我的眼前。」
太宰朝袭击者的方向走去,犹如在自家的庭院里散步。
「太宰,不要!」我压低声音说道。
「希望你也能看见我眼中的感激。」太宰继续朝举枪的袭击者说话。「只要你稍微弯一下手指,我等得最心急的事就会发生。我唯一的恐惧,就是你射偏了。」
太宰微笑着接近袭击者,与枪口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公尺。
「你该瞄准的是心脏或是头部。我推荐头部,机会只有一发,我的同事不会好心让你开第二枪。」太宰以手指敲打他自己的额头,眉间上方的位置。「不过你做得到。你是狙击手吧?脸颊上有抵着狙击枪的痕迹,你不是观测手。」
袭击者的左颊上,的确有斜斜一道长时间紧盯狙击枪瞄准器留下的痕迹。使用双筒望远镜的观测手不会有那个痕迹。
袭击者以颤抖的手指举起手枪。太宰说得没错,他只能开一枪。倘若没有自信能够确实杀死太宰,他是不会开枪的。
然后,太宰像是欢迎袭击者般接近他。
「好了,开枪吧,就是这里。这个距离是不会失手的。」太宰满面笑容。「不论开不开枪,你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最后就试着埋葬敌方的干部吧。」
「太宰!」我喊叫。产生了一种太宰和我之间相距一万公里的错觉。
「拜托,带我一起去。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快啊、快啊、快啊!」
太宰依然指着自己的额头,面露平静笑容走向他。
袭击者咬住嘴唇,手指用力。
——已到临界点!
我和袭击者几乎同时开枪。
小巷里亮起两道闪光。
手臂被射穿的袭击者因冲击而旋转。
在极近距离下被击中额头的太宰大幅度后仰。
那是犹如蓝色闪电的一瞬间。
永恒的刹那。
接着时间再度开始运行。
太宰的部下们同时将子弹朝旋转的袭击者射出。袭击者像是被瀑布冲刷的破布一样弹开,血肉喷溅在背后而死。
上半身后仰的太宰退后两、三步,倏然在原地停下。
「………………………………真遗憾。」上半身依然后仰的太宰说,「我又没死成。」
太宰直起身子。他的头部侧面,靠近右耳上方的皮肤被刮破流血。
子弹仅仅擦过。
我看着太宰。那里存在着某种隐形的东西,可称为精神温床的某种东西,肉眼绝对无法看见,只会逼得所有事物破灭不可的某种东西。
「抱歉,害你吃惊了。」太宰察觉到我的视线,笑着用手指确认头部侧面的伤口。
「我的演技很逼真吧?因为我知道他会射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狙击枪的痕迹是印在左颊上吧?这表示他将狙击枪放在左侧。也就是说,他是左撇子。可是他是用右手拿着手枪。用的不是惯用手,而且还是在站不稳的状态下,加上那种旧式手枪只能发射一枪,因此只要不把枪口抵在身体上,是不可能会射中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凝视笑着说明的太宰。
「接着我用说话来争取时间,等待他的手臂疲累。只要慢慢接近,他就不会立刻开枪。之后织田作会想办法。我是这么想的,很合理吧?」
「说得也是。」
我只说了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
能够继续回答他的话。
若是我处在不同的立场,和太宰之间有不一样的关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当场揍太宰一拳也不奇怪。但是我是我,无法对太宰做出任何事来。
我把枪放回枪套,背对太宰走开。
每踏出一步,我都有一种地面崩塌成为无底洞穴,不停向下坠落的感觉。
太宰手指着额头接近枪口时,那犹如即将嚎啕大哭的孩子般的表情,已烙印在我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