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法拉利看见了

我的处女作问世之际,K谈社文艺编辑U山先生帮了我很大的忙,后来我就一直和他很要好。

U山和我一样,都是生在京都,长在京都。他比我年长许多,却绝不倚老卖老。D大学经济学院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大商社工作,但第二年就辞掉,改到K谈社任职。据说他跑去当编辑的原因是“只盼能见到《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作者(译注:中井英夫),并与之共事”,可见他对编书是多么有兴趣。

他个子矮,皮肤黑,脸长得有点像画册中的“可爱厨师”。戴上墨镜后,也有人说他很像最近的吉田拓郎。我自己则是认为他跟评论家野崎六助十分神似,简直像兄弟——但无论别人怎么说,U山本人似乎都不赞同。

拙着《杀人迷路馆》中有一位编辑宇多山英幸,就是以U山为蓝本的。该书将宇多山写成一个酒鬼,一喝酒就趴在地上大嚷“我是一条毛毛虫”、“我要回原始世界去”……其实这是真人真事,就发生在U山身山。不知该叫幸运或不幸,我就曾亲眼目睹过。那是他打着赤膊,在屋内滚来滚去,活像一只毛毛虫。那景象令我既害怕又心酸,还差点就多管闲事劝他以后少灌黄汤。

故事就发生在一九九五年春秋——亦即U山意外升任K谈社平装小说部经理,由新手A元君接任原职负责编我的书那一年。

“……听说邻村最近发生了奇怪的案件呢。”

U山之妻K子以优雅的语气说道。她比丈夫小两岁。

“奇怪的案件?”

虽然当时我已喝得醉醺醺,但一听见“案件”两字,却立刻有了反应。此种可悲之习性,乃推理作家所特有。

“是什么怪案?”

“就是……”

K子将水果盘置于桌面,“哟嗬”一声坐到沙发上。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比U衫更矮更瘦,但脸蛋小巧可爱,秀外慧中,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姬圣女。而且气质高雅,厨艺极佳,又会演奏大提琴……见过这对夫妻的人,绝大多数都会说:“鲜花牛粪,可惜可惜!”U山听了,总是猛点头说:“至理名言,深得我心。”

“就是说,最近——这个礼拜二晚上……”

K子的语调永远是那么和缓稳重。无论何种状况、何种话题,她讲话的节奏永远不慌不乱。

“就是住在邻村那个……”

“喂、喂。”此时U山插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他从晚餐前就猛灌啤酒,早已酩酊大醉,口齿不清,还好讲话勉强还能听懂。

“哦?”K子美目望向U山。虽被打岔,她却似乎毫不在意。

“什么事更重要?”我问道。

U山俯视空酒罐,道:

“我才喝了两口,怎么酒就没了?”

桌上满是空的啤酒罐,其中大约一半是U山喝掉的。另一半我只分了一杯,其余的则全在A元君肚里。K子滴酒不沾,只品香茗。

“冰箱中也没了。”U山大声指控。“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适可而止吧,别再喝了。”K子岔开话题。

U山哼了一声,悻然说道:“那就奇了,明明买了很多,怎么……”眼珠往上一翻,瞪着K子又道:“你藏起来了吧?”

“哪有?藏也没用,因为你U山先生会马上找出来。”

已是多年夫妻,K子却依然称其夫为“U山先生”。我从来未听她叫过别的称呼。U山这边也一样,老是将K子婚前的旧姓拿来加个“小姐”,就这样称呼其妻。我起先听了感到很不自在,但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

“哼!”U山抱着胳膊,懊恼之色更形强烈。

“奇怪,酒没了……事情严重了。”

“U山先生,U山先生。”

刚上任的A元君以客气的口吻插嘴道。他有一张圆滚滚的脸,活像一个戴了眼镜的布制熊娃娃。但人不可貌相,最近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身上从不带钱包,也不戴手表,车子是MG,碗中的饭每次都扒到一粒不剩……今年三十岁,单身,择善固执。

置于贪恋杯中物这点,A元君丝毫不输给U山,千杯下肚亦面不改色。但他烂醉如泥时,并不会变成“毛毛虫”,所以周遭的人比较放心。顺便谈谈我自己,我只要两、三杯啤酒,就会醉倒不省人事,体质不可谓不差。

“U山先生,酒一买回来,你自己就全搬到阳台上去放了。你怎么忘了呢?”

U山一听,双眼圆睁,似乎喜出望外,“哦”了一声,便往阳台走去,顷刻间就抱回一大堆啤酒罐。外面寒风飕飕,啤酒早已冻得冰冷。

K子面露讶色。U山好像很得意,一边斟酒一边偷看她。

“绫十兄也来一杯如何?”他向我劝酒。

“我不行啦。”我婉拒了。原因除上述的虚弱体质外,发烧也有关系。今天一大早我就全身发热,大概是受了风寒。方才我向K子要了一些感冒药,配了一杯啤酒吞下肚,所以现在已头重如山,昏昏沉沉。

“那A元君也来一杯。”U山说着,就要倒酒。

A元君立刻说:“U山先生怎么光喝啤酒?我倒想喝别的酒。”

U山“哦”了一声,上身用力往后一仰,然后向K子说:

“A元君说要喝别种酒,我们不是有威士忌吗?”

“啊,有——要掺什么吗?”

“冰块。”

K子走到厨房拿干净的杯子和冰块,并说:“绫十先生,你要茶还是咖啡?”

“咖啡好了,愈浓愈好。”

“那我就顺便泡咖啡。”

一切就绪,饮料备齐后,U山举杯道:“来,大家干一杯!”看样子,他好像因为得知啤酒还剩很多,所以心情特佳。

“好了,那么……”U山回到最初的话题,就像他没插过嘴似的。

“刚才你说有什么怪事呀?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呢。”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K子的口气十分平稳。“就是说,隔壁那村子……有位葛西先生住在那边,你晓得吧?”

笠井先生?(译注:“笠井”日语发音同葛西。)

我一听,自然立即想到作家笠井洁,但我知道笠井洁家有“吸血鬼亭”之雅好,虽然同是在八岳岭的山麓地带,但应该离此地相当远,不可能是“隔壁那村子”,那么?……

敢情A元君也有相同的疑问。他一面摇动酒杯,一面像只幼熊般侧头偷看我。U山似乎也大惑不解,以讶异的神情问道:“哪来的这个人?”

“啊呀,你怎么忘了?”K子杏眼一瞪,好像一个母亲在看自己那成绩很烂的儿子。“就是那个……那个衣着光鲜的老头,常坐法拉利出来的……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咦?——啊,对了!”U山以拳头轻敲自己的脑袋,说道:“好像是听说过,什么法拉利……唉,到底是谁呢?”

“真是健忘啊,U山先生,上次我提到他的时候,你一定是在醉醺醺的状态吧?”

“啊哈,真丢脸。”

看来这位“笠井先生”定非作家笠井洁。我知道笠井洁的爱车是雷诺的阿匹奴,从未听说过他乘坐法拉利,而且,他也还未到让人称作“老头”的年纪。

“——就是说……”K子依然以不慌不忙的口气说道。“那位葛西先生心爱的小新,在本周二——十四日夜晚被人杀死了。”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

我来到U山夫妻的别墅。此处位于信州八岳岭的山麓。这一带是避暑胜地,别墅很多,四周全是别处罕见的美丽白桦树。U山夫妻的小公寓就在其中,房子造型十分潇洒美观。

平常我都只在京都大街一带走动。十七日早上,我由东京启程,前往轻井泽。每年这个时节,有“轻井泽大师”之称的内田康夫先生(译注:推力作家),都会在此地大宴宾客,招待亲朋好友,名为“轻井泽暮秋同乐会”。我与内田先生有一面之缘,因此这次也应邀赴约。本来我很懒得出远门,因念及能够吸到睽违已久的信州空气,故而答应前往。

原先预定在轻井泽的旅社暂宿一宿,事毕马上会京都,不料U山说:“好不容易来了,干脆和A元君到八岳岭来玩吧!”因U山和A元君都参加了内田先生的宴会,而且两人都是开车来的。所以翌日我只要搭其中一人的便车去八岳岭即可。K子也会及时赶去回合……这么一说,我当然心动了。

十月底的时候,我的短篇集《眼球绮谭》已顺利由S英社出版。接下来是一本杂文类的随笔集,已谈妥要让K谈社出版,负责和我接洽的是A元君。这是他接替U山职务后的第一件工作。去那边可以谈公事,亦可谈私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形成就这样决定了。

K子已抢先一步抵达别墅。这天晚上吃的菜里面,就有很多她前一天亲自去采来的菇类食物。

“不

知叫什么菇,反正应该能吃吧?”

饭前听K子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直发毛,A元君似乎也有点害怕,不过K子亲手做的菜,依旧十分美味。幸好吃下以后并未四肢麻痹,可惜我因重感冒,佳肴满桌确食不下肚。

随笔集的事已在晚饭前全部谈妥,因此进餐时自然就谈到了下一本长篇小说。我在一九九二年春天发表了《杀人黑猫馆》,后来就没有再写“馆系列”的作品了,出版社方面希望我继续写。大致上就是这样。

我在今年春天发表的《尸体长发之谜》的“后记”中,曾宣布:接下来要写“馆系列”的作品。但实际上因公私两忙,抽不出空,至今仍未动笔。

“这次是什么「馆」?已经决定了吗?”U山肃然问道。

“决定了。”我点头道。“这次叫「奇面馆」。”

“鬼面?鬼怪的面?”(译注:鬼面日语音同奇面。)

“不是。是「奇怪的面孔」,叫《杀人奇面馆》。”

“就是《三年奇面班》的奇面。”A元君道。

U山歪着脖子道:“什么意思?”

“那是漫画的书名,很久以前的。”

“哦,我不知道有那种——跟那套漫画有关吗?”

“没有。毫无关联。”

“这次的随笔集忙完后,你大概就会正式动笔了吧?”

“正有此意,不过……我另有一腹案,也许会先写另一本,现在就是犹豫不决。”

“哦,那又叫什么「馆」?”

“尚在保密阶段。”

“反正明年出书后就知道了。读者想必也翘足引领,企盼已久。”

“——嗯。”

“怎么好像一点志气都没有的样子?”

“嗯……啊,我会全力以赴的,敬请拭目以待。因最近我接进了电动玩具软体设计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不过我想,同时写小说也可以……”

当时我如此回答,事后我才知道,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是我自己陷入永生难忘的苦境,此是后话不提。

当K子说“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杀”时,我们三人同时发出惊叹声,这大概是因那个“杀”字超乎意料之故。

自己在小说中写过无数次的“杀”字,写到都腻了,但在真实生活中突然听到此字时,却惊讶得手足无措,至今我都还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你是从新闻报导上,得知此事的吗?”

U山问道。K子轻摇头道:“报纸和电视不会报导这种小事的。”

“地方办可以登呀,这附近又不常发生杀人案。”

“可是被杀的是……”

“笠井先生的小新,不是吗?”

U山忽然露出仿佛在眺望远方的眼神,说道:“唔,这两个名字配在一起,好像具有什么「暗示性」哩。”

“也可说是具有「预言性」的组合。”A元君道。

我在一旁猛点头。他们说的“暗示性”、“预言性”是何意,我认为在本书中还是不要写出来比较好。

“我是昨晚听堀井太太说的。”K子道。

“堀井……是住在我们楼上那户人家吗?”

“是呀。U山先生,你应该也见过他们夫妻吧?”

“唔,好像有。”

“中元节那天,他们夫妻俩不是由来拜访过吗?连猫咪也带来了,那只猫还跳进我们家的阳台。还记得吗?”

“——啊,那只花猫呀!”

“想起来啦?”

“叫什么名字呢?”

“就是堀井先生嘛。他太太叫广美。”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猫叫什么。”

“叫三毛。”

“三毛……唉,怎么取这种名字呢?”

“不行吗?”

“花猫就是三毛猫,三毛猫就叫三毛,真没水准。”

“怎么说这种话呢……”

这种事何必计较?但U山似乎特别喜欢计较这种事。他猛摇其头,面露不满之色,鼓动那已经有点不听使唤的舌头说道:“黑猫就叫小摆,娇小的就叫小不点……唉,真是庸俗到令我无法忍受。至少也该叫做「歌剧」或「塘鹅」之类吧?”

“那不是以前我们家养的小猫的名字吗?”

U山像吃了一惊似的,上身又用力往后一仰,道:

“啊,是呀。那只「歌剧」的性情,为何会变得那般凶暴呢?莫非是我管教不当……”

看样子,他已醉得差不多了。K子露出“可以了”的眼神,继续说道:

“堀井夫妻这里摆恰懊也来度假。昨天傍晚,我在楼下大厅遇到堀井太太,就把采来的草菇分些给她,那时……”

“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要叫三毛或小不点。”U山先生又在打岔。

“我认为叫三毛没什么不好。”K子回答。

我赶紧插嘴道:“堀井太太告诉你什么?”

要是任由酩酊大醉的U山继续胡闹,永远也无法进入主题,所以我发言催促K子。

“就是说……”K子连连点头,说到。“广美其实就是葛西先生妹婿的妹妹,她是听她哥哥说的……”

唉,到底在说什么?怎么那么复杂?还好K子讲话慢吞吞的,要是说快一点,又只说一遍,那我大概就听不懂了。

“等一等,我先确定一下。”我说着,喝了一口咖啡。

“你说得笠井先生,不是那位笠井洁先生吧?”

“咦?——啊,恩,对,当然不是,只是发音一样,字是不同的。”

K子露出沉稳大方的笑容,开始说明其相异处。

“就是说啊,葛西先生的葛,是葛饰北斋的「葛」,下面加个「西」字。他全名叫做葛西源三郎,是个老头,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的人。”

“听说他原本住东京,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几年前退休后就搬到此地。好像是说,他厌倦了都市生活,所以买下一座旧的农庄,将房子整修好后,便搬来住。他一个人独自过活,但养了许多动物。”

“真令人向往。”

U山说话时,表情好像真的很憧憬的样子。

“我也希望退休后能长居此地。”

“U山先生,话别说得太早。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看你一定会说「还是都市比较好」。”

“呃……”

我问道:“他的夫人呢?”

K子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说道:“早已亡故。育有二女,大女儿嫁给外国人,现居国外。小女儿就是广美的哥哥的太太。因丈夫工作的关系,他们夫妻俩一直住在甲府,因此葛西老先生就独居在此……”

“你说他坐法拉利是吗?”

“是啊,常常坐呢,所以在这一带很出名。”

“将近七十岁的老人还这样,难怪引人注目。”

U山又插嘴道:“唔,法拉利,太好了,这个我最欣赏。”

我怕他又开始长篇大论,急忙打岔。

“那法拉利是不是大红色的?”

“啊,是黑色的。”K子说着,眯起一双眼睛,瞥了窗外一眼。

“我见过好几次。葛西先生身穿红夹克坐在上面,白色的胡子随风飘动……好一副老英雄的气派。第一次看到时,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据说那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如今美梦依然成真了。”

“诚然是一段佳话。”A元君以真挚的语气说道,然后喝了一口威士忌。

U山把啤酒斟入杯中,道:“据说以前他妻子是因车祸而丧生的。当时他开车出了车祸,妻子就坐在他身边,不料天人永隔……所以葛西就指天发誓,说此后一生绝不再握车子的方向盘……”

我想:或许是岁月治愈了他心灵上的创伤,所以才回心转意,买下了憧憬已久、价格昂贵的法拉利跑车吧?

“诚为一段佳话。”A元君又说了同样的话。

“不买红的,买黑的,太朴素了吧?是新车吗?”

“什么嘛……嗯嗯……”K子微侧着头说。“不是那样啦。据说是搬来此地之后,结识了一位朋友,拜托那位朋友便宜一点卖给他的。那位朋友姓铃木,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葛西先生去他那边玩的时候,看到法拉利,就爱得不得了,一定要买下来……听说是这样。”

我想:这种超高级的名牌车,若是全新的,至少要几千万日元。就算是中古的,也觉便宜不到哪里去。

“不过,他年纪那么大,坐在上面实在不容易……要驾驭自如,一定要费一番苦心吧!”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对不对?”U山说道。

“不错。”K子颔首道。“言之有理,若是你U山先生,就绝对做不到。”

我暗忖:U山素喜炫耀驾车技术,这下子恐怕要大表不服了吧?

“哼——此言不差。”

U山的反应竟如此谦虚,是令我大感意外。我想:法拉利车素有“世上最凶悍的淑女”之称,大概U山也自认难以驾驭,无力驯服吧?

“然后——”我又催促道。“你说本周二晚上,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杀——这位小新是谁呢?”

“就是说,本来啊,小女儿有个儿子,名叫新之介……”

“原来是葛西先生的外孙。”

我想:若真是小阿被杀,那U山就没说错,报纸应该会等才对——但K子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大感意外。

“新之介在前年生病去世了,才三岁而已……听说原本就体弱多病。”

“嘎?”

我不由得惊呼一声,瞪着K子问道:

“那被杀死的小新又是谁呢?”

K子以严肃的神情答道:

“那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捡回来养的小帮子,为纪念已故的外孙,便取了相同的名字,叫做小新,还百般宠爱呢。”

被杀死的小新原来是只猴子。

当初听K子说“案件”时,我(U山他们应该也是)便误以为是“杀人案”,结果实际上却不是“杀人”,而是“杀猴”。虽然无论杀的是什么,一样都是“杀”,但K子说过的话里头,好像真的没有“杀人”两字。若杀的是家畜或宠物,在刑法上好像只能处以“损坏器物罪”,难怪没有媒体要报导。

我觉得很泄气,便点了一根烟。虽已感冒,喉咙很不舒服,却还是忍不住要吸。这就是老烟枪的悲哀。A元君则是满面笑容,将杯中的威士忌喝光。U山照旧是“哦”了一声,上半身用力往后一仰。

K子说她听到的消息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偶然在附近森林里发现了那只小帮子。见小帮子因受伤无法行动,便抱回家中治疗,然后饲养在独栋的小屋内。不久以后,葛西先生就向别人说,猴子的脸长得和已故的外孙一模一样。

“于是就将之取名为新之介,和外孙的名字相同,并且疼爱有加,一只叫它小新、小新……”

K子轻叹一声,继续说道:“不过,据说她女儿不太高兴。那是当然的,就算长得再像,这样子叫也是很奇怪。”

“的确很怪。”我点头道。

我想:这种行为虽然表示他十分疼爱外孙,但确实也已超出常轨了。或许他是已经老糊涂了也说不定。

“小新这只猴子很喜欢亲近人类,饲主葛西先生是不用说,就是陌生访客,它也百般撒娇。葛西先生搬到此地后,养了很多动物,像小新这么乖的,却是绝无仅有。”

“这意思是?……”

“别的动物,像狗、猫、鸟、龟……总之,所有的动物都很怕生,除了葛西先生以外,别人都无法亲近。不知是否饲养的方式有问题,才会出现这种情形。其他的人要是靠近,那些动物就吠呀、吼呀、咬呀,大吵大闹,惟有小新……”

“对每个人都很亲热,对吗?”

“是呀!”

“如此乖巧的小帮子,前几天居然被人杀死了,是吗?”

“对。”

接下来K子又用慢条斯理的语调,述说案情。将其内容整理后,梗概如下: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晚上,有四位访客来到葛西源三郎家。

头两位是家住甲府的女儿、女婿。女儿名唤文子,二十九岁。女婿姓山田,比文子大七岁。山田先生的妹妹即是住在楼上的堀井夫人广美。

第三位是法拉利的前任主任铃木。他原本在大阪一家公司上班,二十年前突发奇想,下定决心辞掉工作,移居此地经营牧场,年约四十左右。

另一位是葛西的老友佐藤。他的老家就在村内,和葛西是在念大学时认识的。他一直担任村议会的议员,至数年前才退休,现在过着休闲的隐居生活。葛西会从东京移居此地,一半也是他牵的线。

女儿文子每个月都会从甲府来此探望独具的老父。有时自己来,有时夫妻俩同来。有时当天即返回,有时住一宿才走。

牧场主人铃木平素就常到葛西家玩。两人年纪相差颇大,但个性投合,成了忘年之交。葛西亦常至铃木家走动。

前村议员佐藤,则是偶尔才来玩。以前可说“经常”来,最近却是“偶尔”而已。因去年冬天他罹患重病,差点丢了老命,后虽痊愈,体力却已大不如前。

不过,此四人同时于十一月十四日傍晚来访,并非偶然巧合,而是葛西实现安排的。亦即,趁女儿女婿来此过夜时,特地邀铃木和佐藤前来凑足人数,以便进行方城之战。对此提议,无人反对,因这些人都爱打麻将。

四人到齐时,是傍晚六点半。文子先去做晚饭。八点多才开战。地点在主屋一楼靠边的房间,有八个榻榻米大,里面还有全自动的麻将桌,可称为“麻将间”。

他们玩的是“半雀制”,即打完南风圈就换人。一直战至深夜两点,总共打了六次“半雀”,每次大约花费将近一小时。

战绩是:主人葛西大胜。最“肉脚”的文子如有神助,反而小赢。佐藤输惨了。铃木“无输无赢”。山田小输,书的钱刚好是文子赢的钱。不知“一底”、“一台”多少钱,反正最后的结果大致是这样。

打到深夜两点,便决定收摊。因葛西和佐藤都已是高龄近七十的老人,尤其是佐藤,体力根本撑不住,何况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玩通宵。

直到此刻,他们才得知小新已遇害。

佐藤因体力不支,决定在此住一晚。铃木则打算立刻回家——就在此时,葛西跑道小屋去看小新,发现它竟已惨遭杀害,横尸当场。

“……小屋内有小新专用的小房间。小新脖子上套着项圈,上面绑着长绳。它虽不会攻击人类,却会恶作剧,因此不能不拴起来……”

K子黛眉紧蹙,开始说明案发现场的状况。

“小新头部被人用一顶毛线织成的滑雪帽整个套住,然后重击致死。凶器是一根登山用的冰镐……”

用那种凶器奋力一击,小帮子必定当场头骨碎裂,脑浆四溢,立即断气。我一边想象,一边皱眉。

“那种滑雪帽就和「蒙面罩」差不多。”

U山说话时,咬字已含糊不清。

“猴子小新,被蒙住脸部,用冰镐敲死……哼,这是一种具有「暗示性」的状况。”

“也可说是具有「预言性」。”A元君附和道。

究竟这“暗示性”、“预言性”是什么意思呢?我在这里还是不写为妙。因这些事和此案的破解毫无关联,故请各位读者不要放在心上——在此我必须向大家道歉,请勿见怪。

“那雪帽和冰镐是否本来就放在现场?”我问道。

K子点点头,但似乎没把握的样子。她说:

“我好像有听说是那样子没错……唔,对了,好像是说,那小屋原本是当作仓库用的,里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

“噢!”

“还听说,现场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垃圾桶也倒了,垃圾散落满地。小新被拴着,手本本够不着垃圾桶,所以一定是凶手不小心踢倒或撞翻的。”

不过,就实际问题来看,此事的真相应该就是K子所说的那样吧?凶手在犯案之前或之后,或正在下手之时,因粗心大意而弄倒了垃圾桶,只是这样而已,并无其他含义。现实上的事件大抵都是如此。

“这么看来……”感冒药似乎有效,但我依旧全身发烫。我边说边点烟。明知这烟味道不佳,还是忍不住要吸。

“楼上那位太太好像讲得相当详细呢。”

“是呀。”K子微侧着头,双手轻轻托脸颊上。“我以前曾对她说,U山先生因工作的关系,认识很多推理作家。说不定她是因为这样,才向我细说分明的。”

“可能是想让推理作家来解谜破案吧。”

“大概是。”

“嗯哼。”

有不少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是安排“故事中的某位推理作家就是解密高手、破案能人。”艾勒里·昆恩就是这样写,法月纶太郎也是,有栖川有栖亦然……我自己也在“馆系列”中,安排了一位叫做鹿谷门实的作家,让他饰演神探。然而现实上的推理作家,是否有能力破解现实上的案件呢?这是大有疑问的。

若发生受人瞩目的案子,有时候报社和杂志的编辑部,就会打电话来要求我发表意见。老实说,那种事我实在很不擅长。正统推理小说描绘的案件无论如何扑朔迷离,最后总是会有侦探以逻辑推理破解掉,这是作者的基本设定。但现实上的罪案却非如此,现实中的凶手根本就不讲逻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目击证人胡吹乱盖,证词错误百出,也是司空见惯。也许根本就是“共济会”的阴谋诡计,各种文章中也许都充满了谎言。现实上,充分而必要的线索,绝不会在适当的时机全部出齐。作家在小说中让名侦探使用的推理

方式,在现实上绝对无效。

“不过——”

我说道。因大口吸烟,差点就咳嗽起来,但我忍住了。

“楼上那位太太也只是听她哥哥说的吧?那位山田先生又怎会告诉她如此详细的内情……”

“因为他在甲府就是当警察的。”

“警察?——是刑警吗?”

“可能是吧……所以,此案发生时,他才能当机立断,迅速处理,并且跟这里的警方联络……”

现任的警察起码比普通上班族,还会处理这种事吧?对于案发状况的观察,大概也比较周到可信。至于为何要将内情详细告知其妹——可能是因兄妹感情好吧?

“原来如此。”我边说边点头,让自己相信这种推测,然后问道:“那么,凶手是否已就逮?”

“好像还没呢。”

虽说甚获宠爱,还取了跟外孙相同的名字,但终究只是一个猴子罢了,被杀死了也不能称为杀人案。就算警方赶到了,大概也不会认真处理。

“家中物品是否遭窃?”

“好像没有。”

“可有从外部闯入的迹象?”

K子再度伸手托腮,歪着粉脸道:“这个……这里是山乡郊外、乡野小村,一般都是夜不闭户,门不上锁……啊,对了,只知道屋内并无可疑的足迹。”

“是脱下鞋子进入屋内的吧?”

“嗯,而且,就是小屋周围也一样。”

“这话的意思是?……”

“就是说啊,那小屋有两扇门,一扇朝着庭院,另一扇通往外面的道路……”

根据K子的说明,情况大致如下:

葛西大宅占地约近两百坪,四周有古老的围墙。独栋小屋就在后门旁边,紧邻外面的道路,有一面墙壁本身就是原来的围墙,此处另设一门,即K子所说的“另一扇门”。门外是柏油路,所以就算有人由此经过,也不会留下可辨识的脚印。

面向庭院的那个门前面,有一条石板小路,可通往主屋的厨房。有问题的是“这条小路以外的部分”。案发那天,因白天下雨,庭院的地面一片泥泞,凡人走过,必留足迹。但山田观察之后说,庭中完全没有可疑的脚印。

“原来如此,那么……”我正要发表意见,U山忽然举手打岔道:“喂,喂!我认为葛西最可疑!”

“啊?”

“真的吗?”A元君眨眼问道。他戴着眼镜,眼睛圆圆的。

“可是葛西先生很疼爱小新呢。”K子反驳道。

U山吞下一口啤酒,以奇怪的语调说:“就是因为这样才……有道是:因爱生恨,愈爱愈恨。”

“岂有此理!”

“是有此理。”这次轮到我插嘴了。我已经困得要命(感冒药加酒精所造成),一不小心,眼睑就会合上。我努力控制。

“K子不是说过吗?葛西养了许多动物,只有小新与众不同,对饲主以外的人也很亲近。”

“啊……对,我好像讲过。”

“对葛西而言,那样子或许会令他很不高兴。”

“何解?”

“也许他认为,自己饲养的每一只动物,都只能跟他自己亲近。那样的话,他方能得到最大的喜悦。也可以说,让那些动物对饲主忠贞不二,他才能甘心。谁知小新却不然,它在每个人面前都极温驯乖巧,对任何人都很亲热。因此葛西心生不满,认为小新讨外人的欢心,是无耻谄媚,简直是吃里扒外,忘恩负义。于是……”我望向U山,又说:“就是这样。”

“哼,大错特错。”

“那你有何高见?”

“要是我的话,不爱对方,就不会想要杀死对方。”

“你有没必要杀死小新。”

“不对,我若要杀,还是会杀,但我绝对……”

“怎样?”

“我告诉你,绫辻兄,任何人都可以去肾脏银行或眼角膜银行登记,捐赠自己的内脏器官。但若要把我的器官移植给我最讨厌的人,那我宁死也要抗拒到底——A元君,你的看法如何?”

“真是佳话一段,美谈一桩。”

唉,他们到底扯到哪里去了?我愈听愈糊涂。这样胡闹下去,大概今晚又能见到“毛毛虫”现身了。

“可是我想,葛西先生绝非凶手。”K子肃然说道。“广美的哥哥说,别人或有嫌疑,唯独葛西老先生绝对是清白的。”

“何以见得?”我问道。

“因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愿闻其详。”

“据说大家在正要打麻将之时,还曾见到小新。本来小新已被带至主屋,因雀战即将开打,葛西先生和文子便将它带回小屋,并弄饭给它吃。那时小新还活蹦乱跳的。然后……”

方城之战于晚上八点多开打,至半夜两点才结束。其间共打了六次“半雀”,葛西无役不与,每战必参。一般规定是要轮流休息的,下一雀才能再上场,但因葛西是当夜的东道主,故免除此限制,可以一直玩下去——大致上是这样。

“……也就是说,葛西先生一直都在打麻将,有不在场证明。中途虽曾离席上厕所,却是片刻就回来,绝没有足够时间能跑到小屋,杀死小新再回来。”

“雀战结束后,是如何发现小新遇害的?”我终于真心投入了。

“假如葛西是凶手,那他可以在雀战结束后,说要去看小新,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到小屋,迅速将小新杀死,然后再跑回来向大家说发现小新已遇害,这样难道不可能吗?”

“据说他去小屋探视时,文子也陪在他身边,所以……”

“是吗?——唔,这样的话,不在场证明就真的能成立了。”

“大概不会错。”

“那么……”

“凶手就在其余四人之中,对不对?”A元君徐徐说道。他正抱着胳膊躺在沙发上,头往后仰。他灌下的黄汤比U山只多不少,讲话时咬字却仍十分清楚。

“其余四人至少有一次退场休息,那时就能离开麻将间,悄悄进入小屋。四个人都有机会。”

“言之有理!”

谈到这里,“凶手是由外面进来的”这个可能性,好像被排除了,但我也不想争论这点,因为若将此案当作“猜凶手的游戏”来讨论,则必定是假设“凶手就在内部”,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共识”。

“……但是凶手行凶时,为何特地用雪帽蒙住小新的头呢?”

A元君提出疑问。

“大哉斯问。”我立即回答,毫不迟疑。“雪帽本就放在小屋中,凶手临时起意,用以行凶。性喜亲近人类的小新一靠过来,凶手便将其头部盖住。如此一来,小新的动作当然会慢下来,凶手要瞄准要害,就容易多了。还有,受重击时也许会发出惨叫声,但头部一蒙住,可大大降低音量。另外,一击之外,可能会鲜血狂喷,脑浆四溢,若覆住头部,应可防止身上被血溅到。”

A元君嗯哼一声,露出理解的表情,然后在空杯中放进冰块,倒入威士忌。旁边的U山正以颤抖的双手在开啤酒罐。

“四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否有杀害小新的动机呢?”A元君再提疑问。

“女儿文子,女婿山田,牧场老人铃木,老友佐藤——就是这四人,你有何见解?”

“说到动机嘛……”

我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

“山田夫妻方面,很容易想象。一只从荒山野地拾回来的猴子,居然给取了一个和前年才去世的爱子相同的名字!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即使葛西并无他意,听起来也很不爽。再加上他们和葛西之间或许有什么不愉快……”

“唔,这话不无道理。”

“若真是这样,那么凶手显然不会将矛头指向葛西,因此这个事件应该可以和平落幕了。”

“不错。”

“但是,听说铃木先生非常痛恨猴子呢!”K子说出新的情报。

“据说有不少泼猴经常下山骚扰牧场中的牛马。铃木先生原本生性就讨厌猴子,再加上实际上受害不浅,于是便视群猴为不共戴天之仇敌。当初葛西先生收养小新,铃木先生还差点气死呢。”

“会因此就杀死掉小新吗?”A元君歪着脖子道,似乎不太服气的样子。“不太可能吧?”

“我认为非常可能。”我站到K子那边。“痛恨猴子,所以将之除掉——嗯,简单明了,直截了当。趁着打麻将退场休息时,走出主屋,来到小屋,看见小新,于是一时冲动,怒火攻心……现实世界中,这种人多得是。”

“且慢,且慢啊!”U山突然又插嘴,这次不但举手,还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是我在夸口,我也是个最恨猴子的人。”

“啊,真的吗?”K子道。

U山大声道:“一天二地之深仇,三江四海之大恨,我绝不放过它们……”

“可是,U山先生,以前你跟我一起去动物园时,不是曾肃立在猴子洞前面,频频说「当猴子真好」吗?还一直说「真希望来生能投胎变为猴子」呢!”

U山“哦”了一声,上半身又往后仰了一下,但马上又垂下头,颓然说道:“动物园……又去过那种地方吗?我怎么都没印象?”

“竟敢忘记?”K子鼓起桃腮。“真是无情无义!”

“剩下一人,就是佐藤,他好像一点动机也没有。”

A元君将话题拉回来。

“莫非他也视猴子为仇寇?”

“当晚的方程之战,输最惨的就是佐藤,赢最多的是葛西,对不对?”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A元君似乎不太服气,歪着脖子道:“那是动机吗?”

“当然是,因为牌桌上会出现各种戏剧性的场面。”

我故意板起脸孔,装腔作势说道。

“也许是这样:佐藤原本手气好,一脚独赢三脚输,但葛西时来运转,做了一手好牌,台数很多,又喊听牌,就在此时,佐藤放铳,葛西胡了,算算台数,超大满贯……就是如此悲惨。葛西一胡翻身,反败为胜,恰懊半雀结束,轮到佐藤休息,于是佐藤怒气冲冲,心有不甘,走出麻将间,来到小屋,下手将葛西最心爱的小新……”

“唔,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K子频频点头。“总而言之,各种情形都有可能。”

此言不差——其实,光凭此刻我们拥有的资讯,要推理出凶手的动机,简直是天方夜谭。反过来说,要编造出杀死区区一只猴子的动机,那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信手拈来一箩筐,随心所欲皆无妨。因此,在这里对此问题争论不休,是毫无意义的。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晚上十二点,此时四人皆闭口不言。暮秋深夜,万籁无声。

K子去厨房泡咖啡。水滚茶壶响。由于感冒药与酒精的效力,我再度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在等开水滚时,K子将阳台的门开了一条隙缝,以便透气。冷空气灌进来,拂过我的双脚。外面必定天寒地冻。再过几周,此地八成会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到时候,冰天困别墅,雪地围山庄,蛰居其中想必别有一番情趣——想到这里,我勉强打起精神,从皮箱中抽出一本笔记簿,置于桌上。

我翻到空白页,用原子笔写下五个人名:

葛西山田文子铃木佐藤

其中葛西有不可动摇之不在场证明——故在名字上方打了一个X。

其余四人均有机会行凶,并且有各自之动机(姑且如此假定)。

山田虽是警察,并曾将此案内情详细告诉他妹妹,但这并不表示他定非凶手。警员也好,法官也罢,也可能犯法。何况打牌赌博他都敢了,诛猿杀猴又有何不敢?

文子是弱女子,佐藤已年老力衰……但当然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她或他并非凶手。要抓住一只温驯的小帮子,拿雪帽蒙住其头,用冰镐敲碎其脑袋,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要做的话,应该能做到。

也没有任何根据能说铃木并非凶手。他的动机是“痛恨猴子”,若他真的那么讨厌猴子,那么当他到葛西家玩的时候,一定不会和小新有所接触,连见过一面都没有。既然如此,当他突然闯入小屋时,小新会有何反应呢?再怎么喜欢亲近人类,也会有一点警戒心吧?这样的话,要抓住它,可不是轻而易举的,那么……不对,这点也不成问题。

即使是面对这种人,小心也会贴过来撒娇,不疑有他。光是这点就够了。如此一来,铃木也很可能是凶手……

除葛西外,其余四人的名字上面都无法打叉。

“……有了。”是K子的声音。我抬头望去,但她不在厨房里。

咦,怎么有声无影?正在狐疑时,通往玄关的门开了,K子冲进来。

“绫辻先生,你看这个。”K子说着,将手中的纸放在桌上。纸上好像用铅笔画了一些图。

“这是葛西家略图,是昨天广美向我说明案情时画的。”

“还真是周到啊。”

“画得很粗略,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因为她和兄长已去过好几次了。”

我取图观视。的确十分简略,但大致上已能了解住屋和小屋的位置了。(请见下页的“葛西家略图”)。

那大宅院呈长方形——大门画在图上方的中央。主屋呈L字形,麻将间在左下方,右边是厨房。厨房的小门和右下方的小屋之间,有一条石板小径。小屋连接下方的围墙,里面画了一个圆圈,大概是表示此处为案发现场。

“这样看来……”我喝了一口刚泡好的咖啡,说道。

“若要从主屋来到小屋,并且不在庭院中留下脚印的话,有两条路线可走。”

“两条?”A元君侧首问道。他已从沙发上站起来,正在观看那张图。

“不错。第一条是:由主屋厨房经小径至小屋入口。对了,这条小路旁边画了个长方形,那是什么?”我向K子问道。

“是栋屋子吗?”

“咦?哦,是的。听说本来是仓库,后来整修改建过,是为了法拉利……”

“原来如此,是车库吗?”

“且慢,且慢啊!”U山又举手起立插嘴。他的上半身已摇摇蔽晃了。

“我啊,最讨厌猴子了。因为,它们品性不佳,道德低落。”

“猴子难道也要敦品励行、养性修德?”A元君冷冷说道。

“就算是猴子,也不愿被已烂醉的U山先生品头论足。”我说道。

U山已口齿不清,双目充血,眼神涣散,却仍咕噜咕噜大观黄汤。这样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我啊,A元君,我还是认为,品德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嘛,品德太重要了。”

K子以哄小阿的语气说。可见她早已习惯了,知道如何应付。

“第二条路线是……”

我在图中那方格子里填上“法拉利”三字,然后继续说道。

“从主屋经大门来到外面的马路,然后绕到后门进入小屋,不必经过厨房。”

“为何要绕这么一大圈?”

“可伪装成凶手是外来的侵入者。”

“那样的话,应该会故布疑阵,故意留下一些闯入的痕迹才对。”

“也许有留下,只是不明显,以致警方遗漏了。”

“嗯哼,是有此可能。”A元君点头道,只是神态似很勉强。此时K子忽然惊叫一声。

“怎么啦?”

“就是说,绫辻先生,你好像猜错了。”

“怎么说?”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那个大门旁边拴着一只狗,葛西先生刚搬来时就养了。那只看门狗好像叫做……叫做……”

“慢着,慢着!”U山又开始搅局。

“狗的话,就叫武丸好了。”

“不是呀……好像叫做……唉,我知道有一只猫,叫咪多罗;有一只九宫鸟,唤做麻耶;两只乌龟,叫作太郎和次郎;鸡的话……”

唔,这是楼上那位太太告诉K子的,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这点倒令我至感佩服。

“狗就叫武丸!别人怎么叫,我不管,反正我叫武丸是叫定了!”U山说道。

“可是……”

“算了,算了。”A元君打岔道。“就暂时叫做武丸好了。”

“看吧!惫是我对……”

U山神情似极满足,双手用力高举以示胜利,随即瘫软下去,整个人躺卧在沙发上。看样子,他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争一口气,如今余烬已熄,立即倒地。

“……叫武丸,准没错……”

“好啦,就叫武丸吧……”

我说着,转望K子,又道:“你方才说,看门狗武丸就拴在大门旁边,是吗?”

“没错。”K子微点头说道。“就是说,案发当晚,众人正在打牌时,那只狗——武丸完全没有吠叫过。麻将间和大门虽然有点距离,但若武丸吠叫,不可能听不见,可是据说当晚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啊呀!”A元君呻吟一声。“这种事好像在福尔摩斯探案里面,也发生过嘛!那句名言就是说「问题在于狗没叫」。”

“你说的是《银星号事件》吗?”(译注:此篇台湾国内有多种译名,如启明版为《惠士克杯马赛中的名驹》,志文版为《银色马事件》。)

葛西养了许多动物,除小新外,余者皆怕生。除了饲主以外,只要有人接近,就又叫又咬的,吵闹不休——这是K子说的。看门狗武丸自不例外,若是葛西以外的人通过大门,武万定狂吠不停,但案发前后却未听它吠过一声。由此可推知:既然葛西的不在场证明已成立,那么期间绝对没有人从大门走出去。

我望着那张图,在大门旁边写下“武丸”二字。

“这样看来,可能的路线只剩一条了。”

从主屋的厨房出去,经小径入小屋,行凶后照原路返回主屋——嗯,只能这样了。

这种结论,简直和那些庸俗的“社会调查”所作的“数值分析”没有两样。就算明白了这些,也无从得知四人之中谁是凶手……

“对了,我在想……”K子话才说一半,旁边突然响起“咚”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烂醉如泥的U山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去了。

“哎哟喂!”K子连忙跑过去。“U山先生,你还好吧?有没有怎样?”

U山倒地不起,状似十分痛苦,口中呻吟一声,然后,“我……我已经……”他一面以酩酊大醉的声音说话,一面伸出双手胡乱扭动,像要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

“我……我……”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不行!不准在这里脱衣!”K子蹲下来,用力拍打U山的肩膀。

“我去铺棉被,你去里面睡!”

“唉!”

“U山先生,你听到没有?”

“呜……”U山开始耍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所云。

K子把他扶起来,然后带进寝室。我轻叹一声,心想:喝酒还是适量就好。不过,就算我如此劝他,他也是马耳东风吧?

必过头来,才发现A元君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睡相十分安详,和变成“毛毛虫”的U山恰懊成了强烈的对比。

第二天,即十一月十九日。

这天傍晚我必须赶回京都处理要事,因此预定要在上午十点以前离开U山夫妻的公寓,并且搭A元君的便车赶到东京,再坐新干线列车返回京都。

K子大清早就起床为我们做早餐。U山当然还在睡梦中,直到我们出发,他都没有起来送行。

“真对不起,U山先生爬不起来,他还说连明天也要请假呢。”

K子一直道歉。我摇头道:“不要紧,我还没向贤伉俪致谢呢!承蒙款待,感激不尽。请替我向U山先生问好,多多保重。”

“绫辻先生,你的感冒好点了没?”

“呃,还好。”好像只能勉强维持并不恶化,全身依然热烘烘的,走起路来有点飘飘然,唉!

“不过我不怕,下次还是要来叨扰!”

“欢迎欢迎。”

“那么,再会了。”A元君以及其快活的语气说道。昨晚他也灌了不少黄汤,今天却如此精力充沛,可见应该是个相当可靠的合作伙伴。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心旷神怡,虽然寒风阵阵,却已毫不在意。

我们坐在A元君的爱车“MG-RV8”上面。他心情似乎很好,手握方向盘,还直哼鼻歌。我受到感染,也跟着哼起歌来。他哼的是“忧歌团”那首“讨厌啦”。

A元君驱车穿越白桦林,离开别墅区。这辆MG的引擎排气量有四千CC,据说往年是名车,后来停止生产,去年才又开始制造,但只限定生产两千辆。

“这部车真不错,简单朴实又实用。”我这是真心话,不是在拍马屁。

“哈,到现在你才知道!”A元君眉开眼笑,似乎得意万分的样子,哪知——

出了那片森林,来到一望无际的高原农耕地带时,车却出毛病了,阵阵白烟从墨绿色的引擎盖缝隙中喷出来。

“哎呀!”A元君先发觉,立刻惨叫一声。

“怎么……啊,冒烟了!”

“惨了。”

A元君歪着脖子,似乎狼狈万分的样子。他放慢车速,但那白烟却有增无减,眼前视野已是一片白茫茫。

“糟了,怎么搞的?”

A元君将车子停到路边,熄了火,拉起手煞车。

“抱歉,我去检查一下。”

他跳出车外,以战战兢兢的神态打开引擎盖。大量白烟(……像是水蒸气)冒出来,八成是散热器出了问题。进来的国产车已很少见到这种典型的“引擎病”了,真不知道此时此地我是否要奚落一句“不愧是MG呀”。

老天保佑能修好——我一面祷告,一面下车。

可能是饭后吃的感冒药已生效,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情大有改善。我十指交握,高举双臂伸懒腰,然后叼着香烟环顾四周。

白桦树林遥踞后方,八岳群山雪花盖顶。柏油路又长又直,两旁有大片菜园,种的是高山蔬菜。农闲期即将到来。附近见不到半户人家,离国营道路好像还很远……就在此时……

在祥和宁静的高原景色之中,蓦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那身影穿越广阔无垠的菜园,朝这边接近——菜园中央有一条路,和这边的马路平行。那是……

我不由得惊呼一声,眯起眼睛注视那道身影。

“难道……”

身穿红夹克,白胡子随风摆。亮丽的打扮,即使在远处也可认出来……

我很自然就想起昨晚K子说过的话。白胡子红衫衫……那么,这位老翁敢情就是邻村的葛西源三郎了。这样的话,他坐的便是……

“那就是……法拉利?”

我已晕头转向。

为何说那是?……

——就是那个……那个衣着光鲜的老翁,常坐法拉利出来的……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昨晚K子说过的话,还有她的声音,以及前前后后的状况,如今又一幕幕浮现在我脑海中。

——是呀,常常坐呢,所以在这一带很出名。

——啊,是黑的呢。

——我见过好几次。葛西先生身穿红夹克坐在上面,白胡子随风飘动……好一副老英雄的气派。第一次看到时,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据说那时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如今依然美梦成真了。

“……哎呀!”我忍不住呻吟一声。

原来如此!

K子的确说过“葛西常坐法拉利”和“是黑的”,但她从未说那“法拉利”是一辆“车”。

——听说以前他妻子是因车祸而丧生的。当时他开车出了车祸,妻子就坐在他身边,不料天人永隔……所以葛西就指天发誓,说此后一声绝不再握车子的方向盘……

对,葛西已如此发誓,我却自作聪明,自行往错误的方向解读。K子并未说他有买车,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

——不买红的,买黑的,太朴素了吧?是新车吗?

——不是那样啦。据说是搬来此地之后,结识了一位朋友,拜托那位朋友便宜一点卖给他的。

她说“不是那样”,并非再说“不是新的”,而是指“不是车子”。

——那位朋友姓铃木,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葛西先生去他那边玩的时候,看到法拉利就爱得不得了,一定要买下来……听说是这样。

——不过,他年纪那么大,坐在上面实在不容易……要驾驭自如,一定要费一番苦心吧!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对不对?

这是U山的感想,K子则回答:

——言之有理,若是你U山先生,就绝对做不到。

当时U山的反应,我还以为是“如此谦虚”而大感意外。其实他并不是在说自己的驾驶技术不够好,而是他以前就已听K子说过那“法拉利”并不是一辆车——所以才……

惫有,住在楼上的堀井夫妻养了一只猫,取名为三毛。U山讨厌这个名字,大发牢骚,后来谈到“法拉利”时,他曾说:

——唔,法拉利,太好了,这个我最欣赏。

原来他不是在说“欣赏法拉利这种车”,而是指“取名为法拉利”,是在表示对这个名字的支持。

我摇摇头,再度望向菜园对面那条马路。

没有错,葛西所坐的“法拉利”并不是一辆车。那“法拉利”此刻正在马路上奔驰,换句话说……

“绫辻先生,没办法了,修不好。”A元君无精打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

“水箱好像破了,水都漏出来,只好叫拖吊公司来处理了。要不要先回别墅区去呢?那边比较近。反正,现在一定要先找到电话……”

“A元君,你看。”我说着,伸出右手。

“什么?”

“看那边,正在马路上跑的那个。”

“唔……哦!”

“昨晚K子说的「法拉利」,就是那个。”

“法拉利……嘎,什么?”他望着我指的方向,狂叫一声。

“奇怪,那不是马吗?”

“没错!”我用力点头。

“所谓「法拉利」,就是那匹黑马的名字。坐在马背上的红衣老翁便是其饲主葛西……看到没有?”

“……”A元君目瞪口呆,我却已从“法拉利是马”这件事,推测出了一些来龙去脉。

K子一定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来欺骗我们。她会那么说因为老早已

认定“法拉利一词就是指葛西的马”。顺着心中的想法,用字遣词自然会变成那样——只是如此单纯的事罢了。

“葛西那「长久以来的梦想」,就是想要拥有一匹骏马,骑在马上奔驰四方。至于「法拉利」这名字,大概是其前任饲主铃木取的。铃木可能是对跑车之类很感兴趣,所以才如此命名。因为法拉利车的标志就是「跃起的马」——昔日葛西去铃木的牧场玩,无意中见此黑色骏马,非常喜欢,便央求铃木便宜一点卖给他。”

我如此说明,A元君却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并且睁大双眼,一下看看我,一下又望向那匹逐渐远离的黑马。

“你还记得那张「葛西家略图」吧?”

“……嗯。”

“连接住屋和小屋那条小径的旁边,有栋长方形建筑物,当我问那是什么的时候,K子怎么说?”

“这个嘛……”A元君歪着脖子,似乎很没把握。“她说,是放法拉利的车库。”

“不对!她说的是「本来是仓库,后来整修改建过,是为了法拉利……」我听到这里,就擅自认定那是车库。其实那是用来安置那匹「法拉利」的马厩。”

当我说到“原来如此,是车库吗?”的时候,K子可能想要回答“不是”吧?但很不巧,那时已醉醺醺的U山又插嘴打岔,使这个错误的认知一直没有改正,然后就聊到别处去了。

“——此事既已澄清,你对葛西家那件杀猴案有何看法?”

“这有影响吗?”

“有。”

“哦……”

“昨晚我们最后的结论是说,凶手离开主屋前往小屋的路线只有一条,必须经由庭院中的小径,回去时也一样。还记得吗?”

“唔,不错,我记得很清楚。”

“但是,根据那张图,马厩就紧邻那条小路。这表示什么?”

“表示什么……”A元君沉思半晌,好不容易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击掌说道: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法拉利应该有看到凶手走过去,对吗?”

“正是,法拉利看见了,这表示什么?”

“和《银星号事件》的部分情节很像。”

“答对了!”

A元君真是伟大,因为对他而言,此时此地应该只关心爱车的毛病,根本就不该理我这些问题。

“葛西养的那些动物都很怕生,除了饲主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一接近就或吠或吼或咬……只有被杀害的猴子小新是「唯一的例外」。既然这样,那骏马法拉利就不是例外。若有陌生人走到马厩旁边,那法拉利必定会惊恐万分,嘶叫不休,但事实上——”

“案发当夜,万籁俱寂。”

“K子也说「鸦雀无声」,这当然表示连马的嘶鸣声也没有,因此……”

“因此,「问题在于法拉利没叫」。”

A元君以“想通了”的表情说到,随即又歪起脖子说:“唔,可是,饲主葛西不是有明确不在场证明吗?”

“不错,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是凶手。如此一来,只有一个人可能是凶手。”

“咦?那是谁呢?……啊,原来如此!”

“知道凶手是谁了吧?”我问道。

A元君点头答道:“是铃木,对不对?”

“除他之外,别人都不可能。法拉利虽已被葛西养了好几年,但铃木是它的前任饲主,在铃木面前,它必定十分温驯,不会吵闹,所以……”

所以案发当晚,铃木在前往小屋及返回主屋时,虽然都经过马厩,但法拉利却完全不害怕,毫无警戒心,不嘶不鸣保持安静。

“因此,真凶定是铃木,动机是痛恨猴子。”

我说出最后的结论,然后点燃香烟,深吸数口,但因病体尚未复原,所以仍就觉得乏味已极。

“……这样,「解决篇」就到此结束。哈,真是神清气爽,大快人心。”

在我和A元君交谈之际,那匹黑色骏马已然驮着白髯红衫的老主人,消失在另一边的马路尽头。暮秋时节晴空万里,神驹异叟绝尘而去,高原风光无限旖旎。

“那么……”

我望着MG说道。那引擎盖仍未关上。

“只好叫拖吊公司了。我们要回别墅那边吗?还是往国营道路走?”

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本欲在黄昏之前赶回京都,现在这样子,看来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10

十一月十四日晚上发生在葛西源三郎家中的“杀猴案”,与一周之后宣告破案,真凶就逮。

凶手名叫A,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就住在同一村落。据说,他是在案发当晚碰巧行经葛西家后面马路时,发觉一只猴子躲在小屋内,隔着铁窗布瞪他。他心生不满,勃然大怒,于是从未上锁的后门潜入室内(鞋子脱在外面),随手拿起旁边的雪帽和冰镐,将那猴子活活打死。现场的垃圾桶倒了,据称是因他行凶后欲逃走时,不小心撞倒的。

K子从堀井太太,亦即山田之妹广美那里听到这消息后,便打电话通知我,我才得知真相。虽然我推理错误,牧场主人铃木并非真凶,但我并未大感错愕,因为现实上的案件大抵都是如此,猜错了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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