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初春的强风,如同在玩弄著纸人偶般戏耍著高高飘上半空的人影。
每当索玛引擎高声咆啸,便能看到手脚往不可能角度弯曲的人影被拋上空中,遭强风把玩一阵后,才重重摔回德尔•多勒姆军三千名士兵的人海中。
劈开军服的人海,对敌军部队又踹又拋的是一台雪白机兵。
既不带随伴步兵,也不拿武器,只身闯入敌阵。照理来说通常会马上遭敌军步兵攀上机身限制行动,这台机兵却能够于敌阵的正中央肆意奔驰。
德尔•多勒姆军步兵军团长贝尼尔巴中校试图重整队形而放声怒吼,但那只高高抬起的钢铁巨腿却快得根本阻止不了。即便士兵们想包围上去,仍被踢飞到空中任风玩弄。无论贝尼尔巴再怎么怒吼,军团依然没能重整态势。
直到两分钟前,贝尼尔巴所率领的步兵军团还维持著井然有序的阵形,为了延伸四万五千名德尔•多勒姆军的右翼持续行军。
没想到平原斜面的另一头竟突然间飞来炮弹雨。看样子如今在亚塞吾斯平原上对峙的敌人——为数三万八千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也打算延伸侧翼,派出了军团吧。正当中校确保完周遭的安全,打算转换至战斗阵形的那一刻,这台雪白机兵冷不防冲过来,单枪匹马闯入步兵阵中。机兵上的模版上印著象徵黎维诺瓦帝国军的白龙。
「冷静!!快破坏膝盖部位!!」
贝尼尔巴的命令经由上士传到中士。然而,敌军竟不怕炮弹打中己方机兵,仍持续狂轰猛炸。看样子使用的只是轻型散弹炮,就算命中机兵也只是让散弹喷溅伤害周遭士兵,不会对机兵产生影响。
「该死!竟干这种卑鄙勾当……!!」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贝尼尔巴愤愤瞪向斜面后方。恐怕敌方不知躲在何处的侦查兵正靠著手势打暗号等方法诱导炮击方向吧,明明不见炮手踪影,炮击却十分准确。
——难不成这群家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
贝尼尔巴脑内掠过不祥预感。于帝国军从两年前展开的荒芜狂野侵略作战「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接连立功的「恶魔军团」——无论是奔驰的机兵或异常精准的炮击,不都正是传闻中提到的「杰弥尼军团」的特徵吗?
既然如此,接下来会出现的就是——
此时炮击戛然而止,使不吉的预感急遽攀升。
「别乱了阵脚!!」
一喝斥我军注意的下一秒,敌军骑兵突然现身于地脊另一侧。
成四列纵队的突击队形,象徵帝国军的纯白装备。骑兵宛如化为银白闪电,无情撕裂德尔•多勒姆军的步兵阵。
只见以人群构成的浪花再度四溅,机兵轰出的空隙更被骑兵越扩越大。当贝尼尔巴体悟这场混乱已一发不可收拾,正打算鸣金收兵时,却目睹了骑兵们移动到阻挡退路的位置。
「可恨的恶魔……」
就在他低语的瞬间,平原斜面的棱线传来雄吼。约莫千名身著纯白装备的帝国军步兵化为高耸巨浪,挟著刺眼军刀亮光发动突击。
运用炮击对敌阵狂轰猛炸,同时靠机兵制造空隙,接著命骑兵扩大空隙,最后让步兵趁隙而入渗透敌阵。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运用四兵种配合出的战术。
贝尼尔巴感受到自己将命丧于此。
他放弃平息自军的混乱,主动拔出剑来,狠狠瞪视冲下斜面的白色步兵群。
就在此时——他发现帝国步兵后方的棱线上浮现两道身著疑似将领的军服,骑在马背上的人影。
有别于穿著纯白军服骑在白马上的一人,身旁骑在黑马上的另一人明明也是帝国军,却穿著一身黑军服搭配黑披风。
白与黑。
肯定是军团长杰弥尼与其副官卢卡•巴路克不会错。
帝国领内自是不必多提,如今已连荒芜狂野上都无人不知其名的两道骑影,正是贝尼尔巴眼中映照出的最后景象。
刺进胸膛的军刀与染红苍天的鲜血掩盖了眼前的杰弥尼和卢卡。雄吼声逐渐淡去,往地面仰倒的贝尼尔巴双眸中,已再也映照不出天空。
「真是个好彩头呢。」
喃喃自语的杰弥尼驾著白马穿越坏灭的敌阵痕迹。随处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超过九成都是身著咖啡色军服的德尔•多勒姆军。
「虽然是老掉牙了,但弭兹奇真的有够可怕耶。」
一旁握著黑马缰绳的卢卡傻眼地往弭兹奇驾驶的艾克力耶型机兵望去。刚才这场战斗几乎可说全多亏了弭兹奇才赢得胜利。
「往山丘上去吧。」
在杰弥尼催促下,卢卡往附近一座高约五十公尺的山丘而去。正是为了得到这座山丘,两人才会战斗并拿下胜利。在这座山丘上将美景尽收眼底,是属于胜方的特权。
「嗯,事情变得可有趣啦。」
杰弥尼用望远镜眺望起远方的战况,卢卡则慢了半拍才来到身旁。
「哦?这下不赖呀。」
「刚才击败的部队似乎是敌军右翼的前端呢。」
卢卡和杰弥尼所在的这座山丘,正座落在能从侧面眺望敌军全貌的位置。
位于被灰雾笼罩的平原起伏另一头,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的侧腹部可说门户洞开。被分成大约二十来个的兵团在翠绿平原上描绘出几何图形,有的兵团往前迈进,有的兵团静止不动,途中不时能看到炮弹落地后激起尘土的景象。
前线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主力部队早已展开交战。两军都如同凤凰展翅般大幅往横向扩张部队,只有正中央互相冲突。
「我们快行动吧。只要这样前进,就能绕到敌军右翼后方。」
「哼哼~」杰弥尼不怀好意地贼笑,说道:
「这下又能大赚一笔恩宠金了呢。」
卢卡一听,嘴角跟著松懈。
「是啊,马匹、货车和炮弹都有著落了。」
「出发吧,为了我们的财富与荣誉。」
杰弥尼一声令下,杰弥尼军团便井然有序摆出行军阵形,朝著敌军背后勇往直前迈进。卢卡也指示自己麾下的野战炮部队绕过山丘,以最短路径跟上军团。只要侧翼包夹战术顺利,会战或许能在今天以内分出胜负……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荒芜狂野•亚塞吾斯近郊——
自从卢卡与雅思缇被卷入乌奇奥勒暴动,在险些遭到处决的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和杰弥尼一同逃出加门帝亚王国后,至今已过了将近三年。
在那之后——
卢卡一行人即便遭受王国军追赶,仍成功趁著夜黑风高渡过包尔河,进入杰诺比亚都市连盟。杰弥尼透过交情匪浅的商人居中牵线,顺利和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的大贵族加布里尔•梅克洛瓦伯爵接触。说巧不巧,时值一七八九年十二月,导入近代军事制度的德尔•多勒姆王国军于荒芜狂野一带威胁著黎维诺瓦帝国东方边境。皇帝亚黎维安四世于是企图发动「德尔•多勒姆战役」,下令贵族与诸侯们动员兵力。
在黎维诺瓦帝国中,持有爵位的贵族通常拥有自费召集来的「军团」,进入战争时期便会主动率领军团参与这类的战役。「帝国军」的实情说穿了,就是由贵族诸侯拥有的军团加上皇帝的亲卫军团拼凑起来的。然而,当中也有不太愿意主动参与激烈战役,或甚至根本没钱养军团而舍弃兵力的贵族存在。而这样的贵族们最终选择将军事力交由外包,也就是佣兵部队来解决。
卢卡不晓得杰弥尼拜见加布里尔伯爵时的详细状况如何,杰弥尼也不愿告诉他。然而,加布里尔伯爵对于只见过一面的杰弥尼相当赏识,甚至替他筹备招募军队必须的经费。杰弥尼在加布里尔伯爵的领地管理人协助下,于领内的城镇乡村徵召了将近八百名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并在短时间内对这群新兵严加训练。到了一七九〇年三月,杰弥尼便以加布里尔伯爵代理人的身分当上军团长,参与「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
这便是杰弥尼率领的军团在帝国军的正式名称。
只不过,当长达半年的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以诺瓦洛库要塞包围战的撤退划下句点时,帝国居民已用掌声热烈欢迎,并改用「杰弥尼军团」来称呼这支军团了。
尽管杰弥尼军团总是冲在最前线,却一次都不曾溃败。多次碰上兵力占大幅优势的敌人,被包围了一次又一次,甚至与主力部队失去联系,仍发挥了不屈不挠的毅力撑过敌军的猛攻,等到我方援军抵达后绝地反攻。
步兵、骑兵、炮兵、然后是机兵。这四种构成杰弥尼军团的兵种规模虽小,却人人都是精兵。步兵队长葛布、骑兵队长梅比尔、炮兵队长卢卡、机兵队长弭兹奇。四名队长即便在行军中也不疏于锻炼,持续提升著士兵的精度与团结力。
在总人数只有一千左右的军团中参杂步、骑、炮、机四兵种可说是异例。通常都会用步
兵军团、骑兵军团、炮兵军团……等等按照兵种组成的军团,连演习都分兵种举行。卢卡却反倒利用了小规模部队混合在一起的因素,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实行了四兵种共同演习。
结果就是,一旦参加战斗,四兵种彷佛合为一只生物般动静自如,彻底压制敌军。
相较于敌军的炮兵,经过最大程度的轻量化来提升机动性的炮兵通常都能抢到有利位置,得以专注在计算弹道上,利用精准炮击镇压敌军火力。在炮兵的支援下,机兵闯入敌阵制造混乱,接著在骑兵发动袭击的同时停止炮火支援,最后让步兵来收尾。用口头讲讲听来简单,事实上光靠一个军团完成这一连串的流程实在非比寻常。「恶魔军团」这个外号眨眼间便传遍了全德尔•多勒姆军中。
然而总是打头阵的杰弥尼军团,时常突然间遭遇敌军侦察部队,运气差时甚至不得不在被总数五倍以上的敌军包围下展开交战。每当碰上如此走投无路的空前危机,多次救军团逃出生天的正是雅思缇。
被投入到绝对输不得的区域战场上,化为奔雷驱散敌军的伊甸尖端兵器(Ark),雅思缇•艾尔哈特藉由这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于帝国内声名大噪。美得令人误认成天使的外貌,加上能以一挡千,媲美古代英雄豪杰的强大战力,甚至莫名具有天籁般的歌喉。雅思缇因而被从军作家取了「战场天使」的绰号,再加上各家报社为求提升士气大肆渲染,使她摇身一变成了帝国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在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结束后,杰弥尼军团进驻到占领地区昆葛勒托过冬。听闻杰弥尼军团的评价,许多没有未来的贵族次子与三子、怀抱雄心壮志逃出农村的年轻人纷纷聚集到昆葛勒托。卢卡一伙人对这些志愿兵们精挑细选,筛出前途有望者加入军团后,又安排了严格训练。
隔年春天,爆发了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杰弥尼军团再次成为帝国军前锋投身严酷战斗。即便付出了大量牺牲,最后仍立下了攻陷自由都市亚塞吾斯的彪炳战功。不过也由于损耗实在过巨,没办法参与接下来的战役,帝国军终究没能攻下德尔•多勒姆军重要据点之一的诺瓦洛库要塞,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就这样落幕了。
杰弥尼军团直接驻扎在亚塞吾斯,将军团士兵扩充至一千八百人。就这样,过了一年的一七九二年三月,迎来了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首次出阵,后世俗称的「亚塞吾斯会战」——一场三万八千帝国军与四万五千德尔•多勒姆军于亚塞吾斯平原上对峙的战役。
「喂喂喂,看来我们又能立下辉煌战功了啊。」
当前,绕到敌军右翼后方的杰弥尼军团维持破竹之势朝敌军中央冲刺。正因为彻底追求炮兵轻量化,杰弥尼军团才得以发挥此等机动性。面对一副洋洋得意的卢卡,杰弥尼回答:
「司令部的高官们都还没察觉到呢。真希望他们能机灵点啊。」
看样子因为杰弥尼军团的行动太过迅速,帝国军总司令部还没发现他们已绕到敌军后方,战线仍无变化。敌军则已发现杰弥尼军团的存在,连忙派一部分兵团往这边来。
「要来啦,再撑一会吧。」
能看见原本位于敌军右翼的军团掉头往这边前进。卢卡见状兴奋舔舌,准备迎接进一步的交战。
虽然假如总司令部能早点察觉,就能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拜托你喔普拉顿,别光顾著拍皇太子马屁,好好看这里啊。」
对著恐怕正大摇大摆镇坐于从这里目视不到,位在遥远三公里外的司令部中那位八面玲珑的参谋长,卢卡语带讽刺地呼唤。
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中央,一座略高山丘的半山腰处,有群身著格外豪华的纯白军服的人影。几乎每个人都是配戴浮夸羽毛装饰,以滚边金绣及为数众多的勋章来炫耀自己的老龄高阶将领。然而在这群人中央有位骑著白马,全身散发出神圣光辉的高挺青年注视著眼前的战斗。
「无论是什么样的舞台戏剧,都比不上这场闹剧呢。」
隔著烟尘欣赏著不绝于耳的炮声、枪响、马鸣与吶喊,青年竟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
「庞大的时间、金钱、劳力和生命。此时此刻,一切都被压缩投入此地,遭到浪费。著实愚蠢得动人,看几次都不会腻。」
并非指责、讽刺或自嘲,青年不过是一五一十将心中所想化为言语罢了。
一身白皙剔透到令人怀疑曾否晒过太阳的肌肤,宛如阳光洒落的金发,一对纯净透澈的冰蓝色双眸,身著一袭由纯金装饰与镶边点缀出的纯白将领服,精雕细琢到无懈可击的青年——具有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第一皇位继承权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泰然自若望向炮火与硝烟之中,面不改色看著敌我双方士兵逐渐死于枪林弹雨下的情景。既不算享受,也不感兴奋,但倒也不觉无聊。
不过是在这个当下,存在于此地。
没有其它更深的含义。
然而光是骑在马鞍上,与生倶来的威严彷佛就有了质量,清澄神圣气息形成一道轮廓,从皇太子身上浮现。
「欣赏这种大规模破坏行动时,余总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恐怕人类无法放弃战争的理由当中,肯定包含著这股兴奋吧。算不算可悲呢,人类原本就是种同时具备破坏与慈悲的存在。若不去正视冀望破坏背后原有的性质,想必会误判了战争的本质。」
对于皇太子这番哲学的独白,一名站在身旁的老将普拉顿•可诺洛夫元帅应声:
「不愧是殿下。首次上阵便能看穿这点,属下深感佩服。」
对于这句再明显不过的奉承,弗拉德廉皇太子连头都不点一下,续道:
「看似原始且无秩序,实际上却内含几何学的图样。野蛮、理性、残忍及文化性的洗炼……若将这个战场视为人类一切性质的具体与显著化,欣赏起来的目的又截然不同了。」
「不愧是殿下,提出问题点时充满诗情画意,同时又不失精准。」
「不过,这出闹剧即将落幕了呢,真短暂啊。」
听到弗拉德廉说得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普拉顿犹豫起该怎么回答。毕竟会战才刚刚开始,势必还得在此地缠斗七、八小时,到底怎么看才会得出「即将落幕」的答案?
「如您所言,现在的决战已不像远古征战,只需一天便能分出雌雄。」
当普拉顿勉强挤出无伤大雅的回应,皇太子突然指向遥远彼方。
「敌阵将从该处开始瓦解吧。」
「……?」
皇太子所指的是相当于敌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右翼的方向。普拉顿凝神望去,虽遭地势起伏遮住,仍能看到数个身著棕色军服的敌兵团交错,维持著厚实的阵容。
「不愧是殿下,一眼就看出敌阵重要部位,属下深感佩服。倘若敌我两军相冲,敌军确有可能从该处逐渐瓦解。」
小心筛选字句,将皇太子的指摘四两拨千斤。然而今天首次踏上战场的皇太子依然注视著远方的右翼,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那边的敌兵正感到畏惧。」
「……?」
「阵形的确维持著,只不过能从队列的狭缝间看到浅紫雾气窜上,定是人类的恐惧投射在空间中的象徵。从此处虽看不见,雾气另一头肯定发生状况了。」
即使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每次要应付这个自以为哲学家的疯子实在累人。应付这个皇太子甚至比指挥作战更疲惫。话虽如此,即便他是个再怎么特异独行的人,仍贵为东方军——正式名称为黎维诺瓦帝国荒芜狂野方面军——总司令官。要是不谨慎处理的话,甚至可能危及地位。普拉顿将这番难言之隐藏进眼角皱纹,再度思考起回话的用字遣词。
「不愧是殿下,连人眼不可视之物都逃不过您的慧眼。相信不出三小时,敌方的恐惧便会扩散至全军,届时胜机定将显而易见。」
「汝在说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吶蠢皇子——普拉顿吞下这句话,恭顺垂下头来,等待弗拉德廉接话。
「汝自己用望远镜看看。远方扬起沙尘,敌兵正是为了那阵沙尘乱了阵脚啊。」
弗拉德廉指向敌军右翼的更后方。然而他本人并没拿著望远镜,只靠肉眼注视远方。普拉顿也只能无奈举起自己的望远镜到右眼前,往皇太子指的方位看去。
的确,平原地势起伏的另一侧,也就是敌军右翼后方正扬起沙尘没错。要说是敌方兵团的移动未免太过诡异,毕竟若打算伸展侧翼阵形,应会朝前方移动才对。不过眼前所见的沙尘是往右翼最源头,也就是敌军中央直线移动……
该不会?
「是我军……?」
不过自开战后还不到一小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闯入敌阵且绕到背后,兼具火力与机动性的兵团,我军中根本……
——有啊。
「杰弥尼军团……!」
明明是支为数
仅仅一千八百的佣兵部队,却在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立下辉煌战功的「奇迹军团」。如雷贯耳之名岂止黎维诺瓦帝国,甚至响遍荒芜狂野全境。
「那就是杰弥尼军团吗?原来如此,那阵沙尘中的确散发出非比寻常的光彩。所以说,那样的单独行动是吉?是凶?」
「……是求之不得的绝佳机动战术。想必敌阵将从右翼开始瓦解吧……」
后背遇袭的敌军右翼兵团已缓缓掉头,在敌中央后方待命的预备部队也连忙前去支援右翼。如此一来不只左翼这边便有机可趁,中央守备也变得薄弱。
形同迎来赛末点。
普拉顿指向战线中央稍稍偏右,一处由堡垒保护著的野战炮阵地,开口说明:
「如今防御最薄弱,但也最重要的便是该处。一旦能夺下那里,敌军将被活活切成两半,届时我军只需采取各个击破,不需多久便能夺下胜利。」
「唔,真扫兴吶。」
弗拉德廉一副超然自若的扑克脸实在让普拉顿不悦。即使初次上阵就看到这种会战,也不难理解他只有如此感想,但照常理来说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得先靠著步兵们在剧烈炮火下比拼毅力,运用佯攻战术欺骗敌军,大量士兵发挥舍我其谁的精神一点一滴压制战线确保据点,与敌军司令官大玩心理战后,才终于能让赛末点于战场上现形。相较之下,开战后只花一小时便绕到敌军后方的杰弥尼军团可谓异类。
「一切多亏了殿下的威风。正因为有您坐镇,士兵们才会奋勇高亢,进而拿下本次的完全胜利。」
边不停拍马屁的同时,普拉顿不忘派出传令官告诉炮兵军团该瞄准的目标,下令附近的步兵、骑兵军团往关键位置进军。甚至连待命的预备部队都全体动员,军仪队的战歌声于战场上回响。
「杰弥尼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明明眼看会战就要迎来最终局面,弗拉德廉的视线却依然不离远方漫漫沙尘,没来由地问起这一点。
「由于其为佣兵,属下不清楚详细背景。不过这男人知悉礼节,颇有军才,或许原为贵族出身。」
「余要亲眼见见他。」
「悉听尊便。」
普拉顿恭恭敬敬垂下头,然而内心却不是滋味。即便立下再多战功,杰弥尼仍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外来人。突然赏赐至今为止连参与作战会议都不被允许的佣兵之流觐见的荣誉,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样式开始崩坏了。多么脆弱又飘渺无常啊。」
弗拉德廉眺望著敌军右翼,轻声喃喃自语。如同皇太子所言,刚才为止都还井然有序的敌军右翼队列遭受来自前后的夹击,宛如砂堡般崩落解体。
「这就是所谓的崩坏之美吗?的确既残酷又美丽呢。」
黎维诺瓦帝国的继承人一反说出的话,只面无表情,超然自若地不停注视著敌军溃败,并说出只有他本人能理解的感想:
「那阵雾气究竟是发自杰弥尼,还是其他物体?浓郁火热到前所未见呢。」
弗拉德廉就这样注视著远方好一会,低语道:
「与其说雾气,应该算霸气,实在惊人呀。真想瞧瞧主人到底是谁。」
佣兵没有未来。
不过掌握著当下。
原本只是群无家无财亦无依靠,一无所有之人聚成的群体,要说是对自己的性命自暴自弃也行。薪水通常是领到当天便花个精光,身上拥有的只剩欠从军商人的债务。没有未来的概念,不知希望为何物,只求醉生梦死活在当下。
对佣兵而言,「战死」不过是件从痛苦的人生中获得解放,回到「乐园(瓦尔哈拉)」的喜事。战斗结束后,死者将统一被埋进土中,由从军神父献上祷告,就此划下句点。这点杰弥尼军团一样不变,不过在全军团成员的希望下,会依照特别惯例以「歌」来替战死者饯别。
此时此刻——
满天星斗洒落平原的露营地中,雅思缇正站在由木箱堆积成的临时舞台上唱著歌。
月明、星光与篝火便是照明。随著演奏提琴,鲁特琴与口琴的军团成员,身著白色军服的雅思缇心中思念亡者,引吭高歌。
军团成员各自在舞台前对饮听歌。每当响起既悲伤又高亢透彻的歌声,彷佛回到瓦尔哈拉的朋友面容均浮现于星空中,使得粗鲁狂野的团员们都忍不住感到哀伤。
战友们的遗骸藉由被徵召而来的村人之手埋葬。别说像样的葬礼,甚至连想献点花的墓碑都不存在,唯有雅思缇的歌声是对同僚们的追悼。
佣兵没有未来,亦没有过去。那些死去的佣兵对同僚们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别忘记我的事,如此而已。
只有头一首会是悲伤曲调。
第一曲奏完后,提琴轻快的演奏声便会挥去阴沉气氛,奏起舞蹈歌曲。雅思缇也会跟著眉开眼笑,蕴含适度泛音的声音跟著翱翔,直窜天际而上。军团兵们个个交杯言欢,与带来的村庄女孩们跳起舞来,时而自豪今日会战的成果,时而挖苦同事,赞颂起自己活著的当下。
战役对商人而言同为大发一笔的机会,因此一般来说军队后方都会跟著民间的货车队列,提供士兵们酒、食物、军需品及生活必需品。尤其功绩显赫的杰弥尼军团在商人间更是大受欢迎,也不管有时道路阻塞,总会有约莫三千人的随队商人与一般平民排出人龙尾随在后。
佣兵花钱如流水,也不见有人会存什么钱。每周一发薪的同一时刻就花得一乾二净,因此发薪日当天的杰弥尼军团后方总热闹得跟在办祭典一样,当中又以今日这类大胜仗后最为热络。
到昨天为止都还空无一人的平原露营地,此刻竟出现了一座小城镇。不只有数十间飘散出烤肉与蔬菜香气的摊贩,更开起了赌场,架著大篝火的舞台前方挤满人潮,音乐声不绝于耳。
唱完歌的雅思缇在听众的剧烈欢呼中走下台,开始和负责演奏鲁特琴的卢卡逛起摊贩,尽情饱餐了一顿。边与擦身而过的军团成员们或熟识的商人、常光顾的摊贩老板娘打屁聊天,雅思缇单手拿著香草熏鸡面包仰望星空。
「真开心耶~不只有好多食物,大家又好亲切,总觉得好幸福喔~」
单手拿著羊肉串的卢卡,则在一旁望著饮酒作乐的群众。
「那是只限战况顺利的时候。一旦打了败仗,商人眨眼间会通通跑光喔。现在之所以跟著我们走,全因为我们有生意做喔。」
「你老爱说丧气话耶。一直赢下去不就好了?再说我们到现在也没输过啊。」
「不可能永远赢下去好吗。然后就算杰弥尼军团取胜,但其他军团输了的话也没用啊。要是习惯了现在这种气氛,以后受苦的是你自己啊。」
「你有够爱碎碎念耶~看你最近皱纹越来越多,马上就会变成老公公了喔?」
雅思缇一把脸凑近,卢卡的表情不耐烦地扭曲。自从逃出加门帝亚帝国后约三年,当上杰弥尼军团的副团长则约两年,曾几何时竟已成为率领部下的立场,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吵死了给我闭嘴啦蠢女人。你以为我喜欢摆臭脸喔?想到一打败仗什么都会没了,我能不摆臭脸吗?」
其实如同雅思缇所言,每次回神总是皱著眉头在烦恼战场的事。不只饭都不能好好吃上一顿,连睡觉时都受死去部下的影响而做恶梦。无论是睡是醒脑中都塞满关于练兵、战术和行军的事,胃总是疼得难受。
这时,雅思缇冷不防伸指把卢卡两边脸颊往左右扯。
「把皱纹撑开来啦。你看,就像这样拉啊。」
「尼甘什嘛嘎畜家吼,鼻拉偶瘩连啦!」
「虽然早就猜到了,实际看这张蠢脸果然逗趣耶,拉得有够长。」
脸颊遭受拉扯的卢卡出声抗议,雅思缇仍乐在其中地用双手不停揉捏著他的脸。
突然间,卢卡的集中力往脸颊的触感而去,注意到雅思缇双手都戴著白手套。打从杰弥尼军团成立那时,雅思缇已一直戴著手套,一时半刻都不曾取下过。其实在卢卡发现雅思缇右手背上的数字会每天减少,直接问了她的那天后,雅思缇就坚决不拿下手套了。
考虑到两人独处的时间不算多,等到双手松开脸颊后,卢卡装作若无其事般开口问:
「我问你喔,你手背上的那个数字怎么样了?」
「欸……?啊,你说消费卡路里?我不知道,最近没看。」
雅思缇一直坚持浮现在她手背上那个两千多来著的数字是当天摄取的卡路里量。不过从她几乎没怎么吃到东西,数字同样还是显示两千多的一些日子来看,明显是在说谎。卢卡因此在意起来,那个数字会不会隐含著什么重要意义。
「让我看看嘛。你今天吃了这么多,数字应该变得很高吧?」
「……为什么?凭什么我非得让你看啊?」
雅思缇突然间变得不悦,瞪向卢卡。
「我有点好奇嘛,快让我看啦。」
「搞不懂耶,我说你啊,要求淑女脱手套可是非常失礼的喔。跟要我把衣服脱光是同样道理耶,我怎么可能听你
的啊你这大色鬼。」
被她搬出这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知识,卢卡无言以对。雅思缇这番话说得有理,王侯贵族绝不会在他人面前取下手套。据说那群高雅贵族的常识中,认为将手背露给他人看,形同裸体遭人撞见般耻辱。这么一提起来,当时与法妮雅两人亡命天涯时,她也绝不取下手套。
「可是你又不是什么淑女,废话少说啦,快让我看。」
「你很烦耶色鬼!变态!真是够了,我绝对不会让你看!」
眼看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突然响起了尖叫声。
「发现卢卡队长!」「队长你们在吵架喔?要不乾脆去我那坐坐吧!」「你上次不是已经享受过一晚了吗!今晚换我了吧?你说是不是啊队长?」
声音主人分别是裁缝师、洗衣妇和护士。白天各自拥有工作的她们,到了晚上偶尔会改卖「其它商品」。眼见面前三名女性你争我夺,卢卡不知做何反应。
「欸等等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我们之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卢卡队长呀,当然得先抢先赢啦!你们说是不是?」「对啊对啊,梅比尔队长和弭兹奇队长都不甩我们,还是卢卡队长人最好了呢!」
「今晚你想和谁度过?米兰达?泰蕾莎?还是我们三人通通要?」
「不不不,她们哪位啊?我根本就……」
被几名女性的气势震慑,卢卡无法顺利表达想说的话。当卢卡忽地抬起头来,发现雅思缇面露冷漠无比的表情,默默盯著缠上卢卡的三名女性。
「哦~你也会干那种事喔~我都不晓得耶~」
被她这么一说,卢卡没来由地慌了手脚,急忙辩解:
「不、不是!你、你听我说!我只是请她们帮我缝衣服和抹药而已,没有玩在一块啊!」
「嘿~是喔~这样喔~」
「欸你那什么表情啦,别误会好吗?我、我每天晚上都忙得很,哪有时间做那种……」
卢卡越是辩解,女性们越为了找乐子继续纠缠卢卡,更夸张说起一些有的没的来捉弄雅思缇。
只见雅思缇双手叉胸,边听著女性们毫无气质品性的言语,脚掌边不耐踏著地面,语带怒气回答:
「烂人!变态!无可救药了耶!」
「我都说不是了吼!!凭什么我得去做那些蠢得可以的事啊!还有你们几个别给我在那看好戏!瞎说些有的没的啦!!」
眼见卢卡发起飙来,三名女性笑著一哄而散。当大动肝火的卢卡气喘吁吁抬起头,看到的是依然一脸严肃,双手叉胸的雅思缇。
「你看,是谎话对吧?那些家伙都跑了啊。」
「………………」
「怎样啦?你说话啊?你该不会把那种荒唐的谎言通通信以为真了吧?」
「………………」
「是想怎样啦?出声好吗,快和平常那样说点蠢话来听听啊。」
雅思缇冷冷撇开头,对著半空中说:
「没差啊,反正你想在哪和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那些家伙说的我可都没干喔!」
「我都说没差了好吗!然后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当下,弭兹奇碰巧捧著一大桶香肠现身,往这里跑来。
「嘿你们还好吗?这些香肠在整备部队可受欢迎了喔,吃点吧!」
「呦弭兹奇,这女人还是一如往常那么蠢耶,你帮我应付应付她吧。」
卢卡边抱怨边抓起一根香肠,上头沾了满满番茄和芥末酱,咬下去滋滋作响。紧实的绞肉中喷溅出肉汁来。
「好吃耶!」「是不是!」「雅思缇也吃吧,可美味了喔。」
雅思缇鼓著脸,活像松鼠般两口将香肠吞下肚。
「怎么啦雅思缇,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耶?」
「……偶哪油……心亲补好嘎……」
「别一脸气鼓鼓地狼吞虎咽啦……哇!竟然已经吃了四根?卢卡,再不快吃的话,这头母猪恐怕连桶子都要吞下去啦!」
弭兹奇塞在桶内的十根香肠眨眼间消失无踪。然而雅思缇的心情并未因此好转,一副不悦地背对卢卡。弭兹奇指著雅思缇,问起卢卡:
「她这态度是怎么搞的?你和杰弥尼有一腿搞外遇吗?」
「我不懂你在说啥鬼。」
「最近来充当杂工的女人之间传得很凶喔,说是卢卡和杰弥尼的关系诡异。」
「什么啦?什么诡不诡异,我跟他不就是军团长和副官吗?」
这时,雅思缇突然直直瞪了卢卡一眼。
「你们两个常常在帐篷里不知搞什么,搞到三更半夜对吧?到底在做什么啊?」
卢卡先是一愣,接著耸耸肩:
「我们在玩一种叫『兵棋推演』的游戏。两人分成敌我双方,摊开下一个目的地的地图,预测双方行进路线,还得在图面上刺图钉甩骰子,想到头就痛。那臭家伙实在强得吓死人。」
「哦~就这样而已?」
「当然啊,不然还能做什么?」
「因为你有时候都早上才回来啊。」
「那是我们推演到早上啦。杰弥尼那家伙几乎不睡觉的,根本没看过他用过床。」
尽管杰弥尼从以前起就是个睡很少的家伙,到了最近却越来越不睡觉。根据他自己说,一个礼拜睡个四、五小时就足够了。在杰弥尼的帐篷内有一区以帘幕隔开的寝室,但至今床仍是乾乾净净,丝毫看不到他用过的痕迹。
弭兹奇从旁问道:
「所以那个游戏,你们谁比较强啊?」
「时胜时败,大概五五波吧。」
「喔~卢卡果然厉害耶。那不就代表你实际和杰弥尼对战也能不相上下吗?将来或许能建立『卢卡军团』之类吧?」
卢卡表情一僵,摇了摇头。
「话不能说得那么简单,实际的会战和游戏的条件并不同。游戏中能清楚掌握敌军所有布阵,但实际上了战场却没有那么容易。再说我不能就这样一直靠佣兵这一行吃穿下去啊。」
「啊……也是呢。你不打算一直待在杰弥尼军团对吧。」
弭兹奇消沉地说。
卢卡有件将来非完成不可的事。如今之所以会在杰弥尼军团中当副团长,是为了累积指挥部队的经验,提升自我名声的价值,进而促成日后的壮举。
卢卡抬头仰望。
无法忘怀之人的双眸浮现在星空中。
从那之后过了三年,无时无刻不忘当晚的事。卢卡自己立下的誓言,彷佛从星空的彼端传来。
『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三年前,卢卡在要塞都市乌奇奥勒被拱为率领暴动的主谋,于一波三折后惨遭鞭刑毒打入狱。当时照顾浑身是伤的卢卡,更打算协助他逃亡的正是加门帝亚王国的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总有一天,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捩点重逢吧。』
随著法妮雅这些话,香甜触感同时掠过唇上。
卢卡心中难受得嘎吱作响。
——法妮雅现在怎么样了呢?
当时一立完誓言,卢卡与公主接吻被敌对的大贵族撞见。这件事对法妮雅而言定会成为一大丑闻,不过卢卡并不晓得之后的状况如何了。
尽管担心得要命,王室成员的个人情报根本不可能会被公布,凭区区佣兵的情报网也探查不出所以然。因此当务之急是累积力量与名声,尽可能一点一滴提升社会地位,爬到足以搜集到可靠情报的地位,才有办法得知法妮雅的近况。
——好想见她。想再见她一面……
卢卡于内心苦苦感叹。那与法妮雅共同度过的短暂时光带著酸甜苦痛,从心底涌上。
这时,雅思缇正经八百地仰望卢卡。
「怎、怎样啦?」
「你正在想法妮雅的事对吧?」
被轻而易举说中,卢卡顿时错愕。
「烦耶,谁叫你要提这件事啊。对啦,我跟她可是约好了,所以不会永远留在杰弥尼军团里啦。我已经和军团里的大家提过,总有一天得回王国引发革命才行啊。」
「哼。」雅思缇闻言又面露不悦,酸言酸语道:
「你也太守规矩了吧~比起军团里的部下,法妮雅还比较重要齁?」
「这不是哪边比较重要的问题好吗?再说殿下似乎知道Vivi Lane的事,要是能得到关于Vivi的线索,对我也算有好处。」
「你们别吵了啦,难得一个开心的夜晚耶~再说等到卢卡做好准备不知还得花几年,何不享受当下呢,是吧?」
眼见弭兹奇摆笑脸当起和事佬,卢卡和雅思缇无奈呼了口气,彼此都把脸从对方身上撇开。
似乎为了改变气氛,弭兹奇用更有精神的态度问起卢卡。
「所以哩?你今天不和杰弥尼玩游戏啊?」
「喔,杰弥尼现在跑到司令部见长官们去了。听说这次他是难得被叫去的。」
「哦?他终于要被夸奖了吗?明明到目前为止不管再怎么活跃都只有拿到奖金,一次都不愿意夸奖我们耶?」
「总司令官换成弗拉德廉皇太子了啊。说不定会带来新气象喔?」
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时,没有爵位的杰弥尼一次都没被叫去参加高阶将领的作战会议。无论立下再辉煌的战功,区区佣兵之流想插嘴作战指挥简直不成体统。因此黎维诺瓦帝国司令部的准则是发发恩宠金打发就够了。或许于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首次担任总司令官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拥有与前任总司令官不同的想法与见解。卢卡衷心期盼,要是真能如此就太棒了。
——就像法妮雅提拔初次碰面的我进入亲卫军团。
——要是皇太子能认同杰弥尼,准许他参加作战会议的话……
卢卡认为,光是这么做,就能大大左右整个战局。说真的,比起参谋长普拉顿元帅,杰弥尼用兵调度更为高超。经过多次与杰弥尼在开战前玩沙盘推演下来,卢卡可谓切身领教了。
杰弥尼透过地图,几乎百分百预测了德尔•多勒姆军会如何行军,会在何处布下何种阵形,更连我军的破敌之策都想好了。卢卡认为,假如杰弥尼打从一开始就参加了作战会议,德尔•多勒姆战役早已划下句点。
——杰弥尼是战略天才,一旦让他握有指挥权,他定能改变世界。
卢卡深信如此,绝不夸张。
「要是杰弥尼有能建议长官的立场,因为低级失误丧命的士兵也能跟著减少,绝对是好事。普拉顿参谋长在士兵间根本不受欢迎,但是杰弥尼应该也不太讨长官欢心吧,和卢卡你一样。希望他别说些多余的话惹皇太子动怒。」
双手交叠到后脑勺的弭兹奇低语。卢卡也扬起苦笑,想著如今恐怕正在司令部被高阶将领包围的杰弥尼。假如能在不激怒高官的情况下获准列席参与作战会议当然最好,但结果究竟会如何……
化为帝国军驻扎地的亚塞吾斯平原一角,一间座落于平缓丘陵上的农庄被徵收来当弗拉德廉皇太子的总司令部。其余的高阶将领则分别找了半径四公里内的富裕农家落脚,等待参加明日召开的会议。
杰弥尼独自一人坐在农庄会客室内的沙发上,翘起修长的腿仰望挂在墙上的鹿头标本。
只见两名皇太子贴身副官装模作样地摆出稍息姿势,伫立在木门前,而门后就是弗拉德廉皇太子的办公室。自从被带进会客室后前前后后也过了一小时,杰弥尼与两名副官间也没说半句话,默默任由时间流逝。加上两名副官都是贵族,打从一见面起就明显鄙视著没有爵位的杰弥尼。
一方面,杰弥尼则是再度喃喃道出打从他坐到沙发上后,已不知重复几百遍的心声。
——快点来啊,哥哥。
——你弟弟可是引颈期盼著这感动的重逢喔。
他不得不抱怨起这个高姿态把人叫来,又理所当然让人等上一小时,毫无同理心的异母哥哥。
当然,弗拉德廉并不晓得杰弥尼的真实身分就是黎维诺瓦帝国皇帝亚黎维安四世的私生子维克多。他肯定作梦都想不到自己今日叫来的,是皇帝与黑人女仆间私通生下的异母弟弟吧。杰弥尼军团的团长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要是这件事公诸于世,那群闲得发慌的宫廷贵族们至少在这一、两个月间,茶余饭后不怕没有八卦能聊吧。
何况虽说是重逢,对方也不可能记得。
毕竟只是在十岁那年,对突然间来到行宫的弗拉德廉下跪问安的一面之缘。这名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用就像看著地毯般的视线俯视一眼,丢下一声「嗯」便扬长而去。杰弥尼还记得当时心中不知为何,浮现了「看我杀了你」的凶念。
杰弥尼看都不看一眼通往办公室的门,只对著逝去的鹿头诉说心里话。
——想必你肯定打从出生后就过得顺遂吧。
——我可是托某些人的福,活过大风大浪的十年啊。
约莫十年前,由于偷看皇帝与母亲交欢一事被问罪,年仅十五岁便遭流放国外。只身去到加门帝亚王国首都拉兰帝亚,连个能打理身边杂事的随从都没有,只靠寄来的生活费孤单过活。当时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卢卡,结果后来连卢卡都一声不响消失,唯一剩下的只有卢卡留给他,名为「毁灭伊甸」的目标。
杰弥尼专心致志,就为了那个目标持续努力。完全没有考虑过停下步伐,不顾一切地朝「毁灭伊甸」这个主题笔直迈进。
一旦有了主题,眼前便会接连出现难题,使得杰弥尼能热衷在解开难题上。无论是遭父母拋弃、因肤色受到歧视,或是唯一一名朋友一声不响人间蒸发的事,在钻研这个主题的期间通通能够忘怀。
需要人脉时就靠近地下组织的主要人物,需要财源就接触反体制派的大贵族,接著潜入局势不稳定的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煽动群众引发大暴动,使王政出现龟裂。之所以回到黎维诺瓦帝国境内组织杰弥尼军团,也是为了提升自我名气,为了总有一天侵蚀进帝国权力中枢。如今即将觐见哥哥,对杰弥尼而言形同大大左右主题的「难题」,绝对不能在此刻答错答案。
杰弥尼吐了口气,让头脑清醒。
竟然会受情绪左右而险些忘记主题,真不像平时的自己。
——必须找出最佳解答才行。
——当前目标只有想办法让皇太子看上我,获准参加作战会议,如此而已。
重新体悟到自身该完成的使命后,又不动声色与鹿头大眼瞪小眼将近二十分钟。
「放他进来。」
办公室内传来皇太子模糊的声音。副官于是打开房门,催促杰弥尼进去。
杰弥尼故意缓缓从沙发上起身,脸上浮现讽刺笑容,看也不看副官一眼就直接踏进办公室。
室内十分宽敞,琥珀色油灯的亮光照在拼图式地板上,反射鲜艳光泽。看墙上各挂了一只熊、鹿以及不知名魔兽的标本,本地地主的兴趣似乎就是狩猎了。弗拉德廉皇太子并未坐在办公桌旁,而是在绒毯上摊开地图,盘腿坐在地板上观察著诺瓦洛库要塞附近一带的地形。
「本次承蒙殿下接见,万分感激。鄙人是荒芜狂野方面军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长,贱名杰弥尼。」
杰弥尼按照礼仪稍微退开右脚,左臂于胸前一滑行礼致敬。弗拉德廉也没把视线从地图上挪开,低著头丢出质问:
「据报目前不晓得溃逃的敌军身处何方,这是怎么回事?」
杰弥尼依然杵在原地,俯视著盘腿坐在地上的皇太子。
杰弥尼不禁心想,自己这样站著真的好吗?但又转念一想,是对方一进来就已盘腿坐地,应该不要紧才对。于是他望向墙上的魔兽标本,回答道:
「由于前往侦察的骑兵正要回阵来报时,敌军再度移动导致。直到敌军停止进军为止,我军将没有得知其位置的方法。」
「所以停止后就能知道吗?」
「届时将较易获得消息,但无法确切保证。敌军定会趁我军再度前往侦察的骑兵回程来报时故技重施。站在敌军的立场,肯定打算退到后方某处,将逃散的士兵集合起来,因此我军势必得预测该集合处来进军。」
「那么,再集合的地点又会在哪?」
「若想预测地点,需要更多敌军情报。而我手边……并没能拿到这些情报。」
「坐吧。」
「……失礼了。」
被这么一催,杰弥尼隔著地图,盘腿与哥哥相视而坐。
弗拉德廉终于抬起头来,瞥了杰弥尼一眼后,皱眉说:
「什么啊,这不是维克多吗?」
杰弥尼吓得猛然往后一仰,险些害后脑勺重重撞到地板。
在即将撞上之际硬是靠腹肌使力,取回上半身平衡,结果这下换腹肌抽筋。强烈剧痛使他表情扭曲,紧咬牙关强行忍住。
「汝那是什么脸啊?终于能见上为兄,喜极而泣是吗?」
痛痛痛,腹部痛死人啦。原来腹肌抽筋这么痛吗?不不,问题是这家伙为什么记得我?
勉强吞下痛楚,吓到太阳穴渗出汗珠的杰弥尼抬起表情发僵的脸。
「您还记得我吗?」
弗拉德廉闻言,露出讶异神情望向杰弥尼。
「汝可是余的弟弟,怎么会忘呢。」
杰弥尼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明明只有在十五年前打招呼时瞥过短短一眼,为何时至今日还能记得?
「余记得汝应该为了撞见陛下与情妇行生殖活动一事遭到流放,难道陛下息怒了吗?」
「啊,不,怒火尚未平息。」
「什么,代表汝是擅自回国吗?违背君命可不太妥当。」
「恐怕陛下早已不记得我这个……」
「汝说这什么傻话?当然记得,毕竟连余都
记得清清楚楚呀。不过原来杰弥尼就是维克多吗,这可真吓到余啦……」
眼见弗拉德廉略显讶异,而杰弥尼当然隐藏不住动摇。
杰弥尼作梦都想不到,皇帝亚黎维安四世与弗拉德廉皇太子竟还记得自己这个一身褐色皮肤的私生子。无言以对的他只能默默望著眼前这个一身白皮肤配上金发的哥哥。尽管肤色发色都不同,神情还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是我思虑不周,还不该回国才对。毕竟我实在万万没想到陛下与殿下还记得我这一介平民……」
一乖乖低头致歉,弗拉德廉面无表情朝杰弥尼抬头。
「平民?……不,的确是呢。陛下还没承认汝为庶生子啊。」
弗拉德廉为第一皇位继承人,也就是所谓「嫡生子」。照理来说,由情妇产下的杰弥尼应该以「庶生子」身分被揽为皇室一员。然而身为有色人种的侍女之子,杰弥尼并没能受亚黎维安四世承认为子嗣,没能获得爵位的非嫡生子终究只能沦落天涯。
只见弗拉德廉沉思一会后,静静告知:
「这事余来管。余会上呈陛下,请陛下认汝为庶生子。」
「……………………」
「没意见吧?」
「……悉听尊命。」
杰弥尼只能恭顺垂下头。弗拉德廉则再度抬头望向他。
「余很高兴能再见到汝喔,维克多——现在叫杰弥尼来著啊。帕葛洛奇昂宫廷内实乃群魔巢穴,能多个血缘相通的弟弟,余不知有多放心啊。」
杰弥尼无言以对。不一会才勉强挤出无伤大雅的话回答:
「……我才是与有荣焉。我发誓将为殿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很好。」弗拉德廉点头称是,重新把视线移回地图上,用和刚才一样不变的平淡口吻问:
「好,杰弥尼,所以要是情报足够,汝便能推算出敌军打算重整旗鼓的位置吗?」
「是的。若能告知总司令部获得的情报,我立即能推算。」
杰弥尼静静展现出自信。弗拉德廉并不知道,其实至今为止他光靠军团长级别能获得的情报,已经多次看穿敌军的行军路线与布阵。要是能获准出入总司令部,接触只有高阶将领知晓的一线情报,要找出敌军再集合地点简直易如反掌。
「汝实在有趣,不过身上的雾气和余在战场上见到的不同,看来似乎是和汝同属一队的其他人呢。」
弗拉德廉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杰弥尼虽听得讶异皱眉,但毫无起伏的话仍持续下去:
「准汝明日起参加军议。就算身为平民,考量到至今为止立下的战功,总让汝置身事外反倒不自然。」
「承蒙殿下恩宠,倍感惶恐。我不惜粉身碎骨,力行军务。」
「听说汝有个很优秀的副官啊。」
「是的!率领炮兵部队的卢卡•巴路克副团长可说是我的左右手。」
「余对卢卡有兴趣,明日准许汝把他带来参加作战会议。」
连卢卡的事都知道吗——杰弥尼默默倒抽口气。靠著东方军的宣传,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之名已在本国平民间声名大噪,但实在没料到竟也传到皇太子耳中了。
——这家伙真难搞啊。
——完全猜不透在想什么。
这对杰弥尼而言相当罕见。一般来说,他只需见上面并聊天五分钟左右,就能看透这号人物的内在底细,但面对弗拉德廉却完全看不出所以然。其内在究竟是深不可测?还是空虚无实?
「辛苦了,退下吧。」
冷不防收到命令,杰弥尼默默行礼,站起身来。
走出农庄,跨上白马,仰望星空。
——这下究竟会变得如何?
即便是杰弥尼,这次也预测不出未来的发展。尽管很想相信皇太子「余不会亏待汝等」这句保证,还是免不了碰上麻烦事吧。
在星光洒落的平原上,帝国军亲卫军三三两两在营帐、临时小屋或营火堆旁飮酒弹琴,赌牌作乐,享受短暂的闲暇时光。
边提绳驾马穿过营火堆缝隙,杰弥尼回想起今日这场邂逅。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短短咒骂后,舔起乾燥的上唇,感受到细细沙粒沾上舌尖的触感。
「可别看扁我啊,这下你这头狮子形同在身上养起跳蚤啦。」
眼神中晃过凶光的同时,像是要激励自我般如此喃喃自语。
即使摸不清这位哥哥的底细,仍有件已经清楚的事实。
——那家伙是个烂好人。
流著相同血脉的弟弟突然出现在表面舞台上,对于身为皇位继承人的哥哥毫无益处可言。竟然说要向皇帝争取承认杰弥尼为庶生子,等同蠢到自己唤醒多余的皇位竞争对手。
至于为何他会做这种事,答案只有一个。
——在可怜我是吧,蠢货。
——以为略施小恩我就会顺从?会痛哭流涕巴著你吗?
——你太天真啦,哥哥。
就让自小受鄙视,后来更被父母拋弃独自活到今日的人,来教教这个打从出生起就在宫廷内受臣子簇拥的哥哥做人的道理吧。
——人类会背叛,欺骗,陷害他人也面不改色。
——即使恩将仇报,不穿帮便没事了。
——就让我教教他世间的理所当然。
回忆起老神在在,面无表情的哥哥,杰弥尼对著天空口吐怨言。
「欸?我也要去?」
回到自己的营帐把卢卡叫来,对他转达觐见弗拉德廉的结果后,他果然一脸错愕。
「皇太子殿下说对你有兴趣呢。你是不是一出生就倶备受王族喜爱的资质啊?」
「能获准参加军议当然很高兴啦,毕竟我对这种大战役的作战计画如何决定挺有兴趣的。但我只是个居无定所的贫民啊。」
「代表不只是我,你的名声也传进王侯贵族耳中啦。其实考虑到至今为止立下的战功,现在才被叫去参加军议还嫌慢呢。」
「对啊,我们很努力了耶。跟著我们的士兵死了不少……要是杰弥尼你能出人头地,相信那群家伙们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我当然会出人头地。如同以前跟你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黎维诺瓦皇帝。」
听杰弥尼说得斩钉截铁,卢卡也只能苦笑。
「要是你在作战会议上说这句话,一团香喷喷的褐色绞肉就出炉啦。」
「我确实感受到正一步步往皇位靠近。」
「你也真爱作梦耶~」
「反正再过不久就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我就现在告诉你吧——虽然一直瞒著你,但我其实是皇帝亚黎维安四世的私生子喔,厉不厉害呀?」
「哦哦~好厉害喔~」
杰弥尼开始对著发出虚伪赞叹声的卢卡,花了将近两小时将关于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盘托出。到了半夜一点半,每当听得快睡著就被摇醒的卢卡半梦半醒揉著眼时,已理解了杰弥尼的经历。
「够了,我懂了,你也说得简短点嘛。就算你不睡也没差,但我可是需要睡的人啊。」
「要是你愿意信,说到这里是没问题啦……你信了吗?」
「算吧,毕竟要说这两小时都是你编出来的谎也太厉害了。再说我一想想,以前第一次认识你那时不只穿著漂亮衣服,还有那么多书。本来以为你是打哪来的公子哥儿,没想到竟然是皇帝的私生子啊……」
「怎样啊?这下只要用对手段,我当上皇帝也不奇怪了吧?要是我这庶生子能被皇帝承认,就能坐上第二皇位继承权了喔。」
「是没错啦,可是下任皇帝已经确定是弗拉德廉皇太子了吧?毕竟是皇妃生下的长子,感觉谁都不会有意见。」
「是啊,照这样下去的话,的确……」
随著这声低语,杰弥尼以略为认真的眼神盯向卢卡。
睡眼惺忪的卢卡缓缓清醒。
「……你在打些鬼灵精怪的主意对吧?」
卢卡的口吻自然放低。
「我的确在想些有的没的,想听听吗?」
简直就像情侣间说枕边话般,杰弥尼也轻声细语起来。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是怎样啦?难不成你想搞政变把你大哥赶走?」
卢卡随口开开玩笑,看到的却是杰弥尼脸上那不怀好意的贼笑越来越深。
彷佛有阵冰冷乾燥又空虚的风从他的笑容中吹出。
卢卡抬头盯著杰弥尼这副笑容一会,感受风冰寒地拂过太阳穴。自己是在开玩笑,但他并不是。
「欸、不是吧?你该不会?」
「……………………」
「……欸你等等啦,那样实在有点……」
「……你认为不可能吗?」
「不,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啦。」
「不是的话……那是什么?」
「欸、不不不,弗拉德廉皇太子不是认了你这个弟弟,还说愿意帮你去向皇帝陈情吗?然后还准你参加作战会议,是个好大哥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赶走,想自己坐上
皇位啊……」
「为什么不能?」
带著空虚笑容中吹出的刺骨寒风,杰弥尼这么问。
——这家伙就是这点太可怕。
——就是这点让我无法理解……
压抑住心中的感叹,卢卡正经回应:
「再怎么说你们都是兄弟吧?你那样做根本枉为人啊。」
「哈哈哈哈!」
「拜托,我不是开玩笑,很认真好吗。我换个说法好了——你那样做违反道德,是万万不该的行为啦。求求你听懂人话好吗?」
苦口婆心相劝,结果杰弥尼却高笑几声,反问:
「道德是谁决定的规则?」
「还用说吗,是以前先人们再三从失败中学习教训,为了促进社会发展而建立起的伦理体系……」
「遵守的好处在哪?」
「……我哪知道,现在没时间陪你说歪理啦。」
「我拥有击垮伊甸这个伟大的目标。因此我必须持续选择出能以最小成本、最高效率跑完超长距离抵达终点的最佳正解,途中实在没有让道德这种暧昧不清的因素揽局的余地呢。既不能实际掌握在手,肉眼也看不见,代表根本不值得考虑。」
杰弥尼这番话冰冷无情,使卢卡产生一种正和他两人在月球表面独处的错觉。地表上的常识对杰弥尼根本不管用。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尴尬,杰弥尼缓缓展露微笑,耸耸肩道:
「……说是这么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能做的只有专注等待机会到来,如此而已。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呢。」
卢卡尽可能装成若无其事般回答:
「我才不想哩,别每次都拉我往火坑跳,心脏根本受不了。」
随口答应只会招来无可挽回的局面这一点,卢卡已在乌奇奥勒暴动时切身体会到。杰弥尼又「呵呵」诡异笑了几声,陷入沉思。卢卡于是稍微提起了自己的状况。
「还有,我可没打算一直待在杰弥尼军团里。假如打算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等到我不在以后再干吧。」
「哦,你说和那个公主大人的约定吗?什么啊,你不是答应要一辈子当我的部下吗?」
杰弥尼鼓起脸来,似乎不太高兴。
「我也有很多事该做好吗。何况法妮雅应该正在王国等著我回去。」
杰弥尼一听脸色一沉,语调瞬间变得冰冷。
「唔,这样啊,比起我你宁可选择法妮雅是吧?」
还闹小孩脾气喔?是说这番话不跟雅思缇说过的一样嘛。
「这不是选哪边不选哪边的问题好吗。约定就是约定,报酬我也已经收下了,非干不可。」
他一直接了当这么说,杰弥尼便嘴角一歪,上半身往椅背仰去。
「既然如此,你和公主的传闻果真不假吗。」
「什、什么传闻啊?」
「乌奇奥勒暴动之际,公主法妮雅与主谋卢卡•巴路克接吻,更胆大妄为地想助其逃狱。这类风声已经在社交界传开了喔。」
卢卡一听,吓得不禁往后一仰。
「什、什么啦?意思是贵族那群家伙们都知道了吗?」
「无聊透顶的家伙们不会放过这种有趣的话题喔。这些传闻被大量加油添醋,法妮雅的名声如今可说跌落谷底。」
「喂喂真的假的啊……」
贵族与庶民之间能获得的情报量差距甚大,关于王室的八卦唯有身处宫廷中才可能得知。杰弥尼平日就不忘动用财力确保这类消息,知道一般庶民不晓得的事。
「有关公主下场如何我只听过传闻,并不知道确切状况。据传她遭降位,被送进修道院重新接受教育,求婚候选者一口气拒绝掉与公主的婚约等等,五花八门的风声都听过。」
「呜哇……都怪我害惨了她……」
卢卡失落低头,忍不住用双手胡乱搔起头发。假如全是自己害得法妮雅艰辛难受,实在愧疚不已。好想早一刻回到王国,掌握确切的情报,接著引发革命摧毁那啥狗屁王政。
——好想让法妮雅好好当个普通女孩……
卢卡的心愿不过如此。想和法妮雅普普通通地见面,边聊天边用餐,在路上闲逛罢了。卢卡可说只为了这个目标才立志革命。
「你真的很著迷于法妮雅耶。她有这么厉害喔?」
「与其说厉害……不如说人很好啦。既聪明,又温柔,我当真认为要是她能当上女王,社会一定能变得更好。」
「唔?」杰弥尼哼了一声,接著开始问起卢卡关于法妮雅的个性、思想、行为举止等细节。
当卢卡回答了一连串问题后,杰弥尼上半身躺回椅背上。
「嗯……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是号让人挺有兴趣的人物。身为王族却理解到王政终将结束这种事,若不具备丰富知识涵养与智慧是不可能的。」
「对啊对啊。她主张无论权力还是财富,都该由王族释出让步,缓缓转移给大众,并说这才是牺牲最少的做法喔。这个想法我既能认同,可能的话也想帮她点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法妮雅公主是吧……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候,我终究没能见上她一面呢。既然是如此冰雪聪明的人物,真想见一次看看。」
怀表的指针已经指著半夜两点半。明天一早就得参加作战会议,不能熬夜熬太晚。卢卡于是站起身来。
「好啦,白日梦就作到这,现在还是作些非完成不可的事吧。毕竟战役才刚开始,路还长得很呢。要是不先专注在眼前事,连梦都没得作了喔。」
「……嗯……是啊。那就,晚安啦。」
听杰弥尼回答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还在思考法妮雅的事。尽管萌生不好的预感,卢卡仍走出了杰弥尼的营帐。
走出帐外时,团员们都已熟睡。只见因白天会战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纷纷在帐篷、临时小屋或裸露的地面上呼著充满酒臭味的鼻息,有如婴儿般在闪烁星空之下熟睡著。
当卢卡鑕过营火、枪架与建筑材料的缝隙间往自己的帐篷而去,在昏暗夜色中发现奇怪轮廊。
「……嗯?」
这个在橙色火光照射下背对著这里,姿势如宠物听到「坐下!」般的物体,似乎是头翼龙。
一对收起的翅膀及半透明的翼膜,超过两公尺半的庞大身躯就算载著大人也能轻松翱翔天际,看起来大概是受战场的尸臭味吸引,降落到地面的落单翼龙吧。翼龙基本上都性情温驯,一注意有人类接近便马上逃跑,因此无需害怕。在麦山羊、镰刀鸟、吸血猴和太刀猫等魔兽理所当然横行的荒芜狂野内,并不算是发现时需要大惊小怪的生物,顶多像是在街上碰到稀有鸟类般的感觉。只不过,卢卡却认得那头翼龙。
他出声对翼龙的背呼唤:
「你是……巴斯希跋吗?」
一出声呼唤,翼龙动起长脖子转了过来,「啾~」叫了一声。腹部稍微呈葫芦状突出的躯干,伸在胸前的短前脚,看似坚硬的龙鳞和长脖子,紧抓地面不放的后脚上则长了三根利爪。加上几分可爱的深灰色双眸与亲密的叫声,让卢卡明白眼前的翼龙正是自己的老朋友。
「哇!好久不见啦巴斯希跋!!你还活得好好的喔!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卢卡眉开眼笑,往转向这边的巴斯希跋一扑。当卢卡把脸埋在它胸口又硬又冰的鳞片上不断磨蹭,巴斯希跋也开心地啾啾叫了几声,动起举在胸前的短短前脚,放到卢卡双肩上。
九岁那年,与希尔菲相遇的夜晚。
就是这头巴斯希跋在空中拼了命支撑著从飞船坠下的希尔菲。要是没有巴斯希跋,当时希尔菲便已当场摔死,因此某种层面来说可算是改变了卢卡命运的翼龙。
等卢卡开始和希尔菲在废料仓库生活,巴斯希跋也偶尔会降落在仓库屋顶上来看看希尔菲的状况。由于在希尔菲死后便突然消声匿迹,这对卢卡而言算是睽违八年的重逢。
毫不犹豫与翼龙热情相拥的同时,卢卡开口道:
「抱歉啊,希尔菲她去世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一出声道歉,明明听不懂人话的巴斯希跋竟轻轻「啾~」了一声。卢卡硬是摆出笑容,抬头仰望朋友。
「希尔菲托付我找到Vivi Lane,我这几年一直在找,你知不知道在哪啊?」
半开玩笑这么一问,这只聪明翼龙「啾?」发出讶异声响,接著转过头去。
在巴斯希跋转头看的方向——
「嘿、嘿,卢卡。」
见到弭兹奇尴尬杵在眼前,卢卡困惑眨了眨眼。
「欸?你在干什么啊?」
原本巴斯希跋是背对著这边。意思是虽然被它的背遮住而没看到,从弭兹奇站的位置来看,刚刚在巴斯希跋眼前的就是他。
只见弭兹奇支支吾吾,回答了卢卡的问题。
「没、没什么啦。只是刚刚看到巴斯希跋在这,很怀念啊。」
「……你认识巴斯希跋喔?」
「欸……啊……对、对啊,我认识喔。以前不是有在仓库看过
吗?」
弭兹奇慌了手脚,回答得不太有自信。
卢卡双手叉胸,翻找起待在废料仓库那时的记忆。当时自己的确和弭兹奇见过面,但是他和巴斯希跋有见过吗……?
弭兹奇突然抬起头来,用双手握起巴斯希跋的前脚。
「能见到卢卡真是太棒了呢,巴斯希跋!不过明天得早起,我们改天再见喔!要默默守护我们喔!」
听弭兹奇简直像在赶自己走的话,巴斯希跋寂寞地轻鸣一声,张开全长五公尺以上的翅膀,猛然振翼离去。
扬起大片砂尘后,巴斯希跋的庞然巨躯翱翔过星空。抬头看著巴斯希跋彷佛在道别似地摇著长长尾巴,弭兹奇露出僵硬笑容面向卢卡。
「荒芜狂野上好多奇奇怪怪的动物,超有趣的对吧!我很喜欢那个长得像螳螂的鸵鸟喔!」
听到弭兹奇明显想转移话题,卢卡不太高兴地瘪嘴。
「你是不是……有事瞒著我啊?」
「……欸!?没有没有!我没瞒你什么啊!我、我们不是伙伴吗!?所以根本……没瞒你……什么事……」
一开始还说得铿锵有力,结果越说越小声,头也跟著垂下。圆谎技巧实在烂到看了都同情。
卢卡单手搔起后脑勺,边叹气说:
「……不想说没关系啦,毕竟我也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不过想说的话随时说一声喔,伙伴。」
「嗯……我是没隐瞒啦……可是……嗯……」
听弭兹奇说得口齿不清,卢卡打起呵欠。
「好啦,明天得跟高官们参加作战会议。要是区区佣兵敢在途中打起瞌睡,难保不会小命不保。所以说,晚安啦。」
「嗯、嗯!晚安!会议加油喔!」
弭兹奇勉强挤出笑容挥手。尽管这家伙有时让人捉摸不定,但只要明白他是好家伙就够了。卢卡也单手挥了挥,回到自己帐内,一往稻草床上倒的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隔天早晨——
在成为总司令部的农庄内一间宽敞室内,黎维诺瓦帝国东方军的高级将领们都到位后,作战会议于上午九点开始。
长桌的上位坐著总司令官弗拉德廉皇太子,左右分别镇坐著参谋长普拉顿元帅与首席参谋拉曼少将。军团长、师团长、负责后勤、徵收、庶务、参谋等将领二十余名,末座则坐著新来的团长与副团长。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副团长卢卡不自在地望过一排排达官显要,轻声问起身旁的团长杰弥尼。
(我们是受邀而来的,抬头挺胸吧。)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忽视将领们不时往这里投来的嫉妒与恶意满满的视线,杰弥尼嘴上挂著一如往常的讽刺笑容。真不愧是皇帝的私生子,即便看到统治黎维诺瓦帝国的大贵族齐聚一堂,也丝毫不怯场。
(今天的任务是安分撑过去。别做任何发言,负责点头就好。只要不招来贵族们的反感就万万岁了。)
听到杰弥尼的轻声细语,卢卡没什么自信地点点头。毕竟考虑到杰弥尼所到之处理所当然会发生各种天灾人祸,他实在坐立难安。
「那么该开始了吧。关于今后的作战计画,由拉曼参谋来说明。」
在普拉顿督促下,参谋拉曼单手拿起厚厚一叠作战计画书站起身,走到架立好的荒芜狂野大地图前,以装模作样的语调念出作战名称。
「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歼灭诺瓦洛库要塞与其后方野战部队之作战计画。」
接著便开始边指著大地图上的地名,朗读起又臭又长的作战计画书。内容既复杂又拐弯抹角,乍听之下实在难以理解。
「根据判断,于昨日会战中败阵之敌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溃败之左翼将逃往南方森林地区。此外,中央主队则穿越东方沼泽地,通过狭窄山间逃进诺瓦洛库要塞。至于右翼则根据判断,在毫无组织纪律的状况下持续于诺瓦洛库要塞北方逃亡。考虑到我军于本战役的主目标为攻陷诺瓦洛库要塞一事,预计让三军之间维持两公里的间隔行军。第一军方向为……第二军方向为……第三军方向为……」
朗读的声音单调且毫无热诚,都能感受拉曼「反正你们也没在听啦」的真心话传来。卢卡悄悄环顾将领们的模样,发现三分之一装得正经八百盯著拉曼,三分之一不时轻声聊起天来,剩下三分之一更直接睡著了。其中最可怕的是,坐在上位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本人就大喇喇把上半身仰在椅背上,睡得可香甜了。
昨晚熬夜到很晚的卢卡也很想睡,但如果区区佣兵在这个节骨眼打瞌睡,总觉得会小命不保。所以硬是把眼皮撑开,拼命想去理解拉曼正在说明的内容。但卢卡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说得难懂,让人越听越搞不懂本次作战的目的。
——没意义嘛……
卢卡在心中抱怨。虽然他原本认为所谓的作战会议,是经过在场的高阶将领们口沫横飞地激烈争辩,最后才产生出令人叹为观止,堪称帝国最棒智慧结晶的美丽作战计画,但实际在眼前上演的却是无聊透顶的朗读剧。真的越听下去,越不由得有种作战计画竟然如此随便的感想。
——从大前提开始就错了。
拉曼念出的作战计画前提是「敌军大概会分三路逃跑才对」。拉曼就在这个前提下朗读著自己想出来的作战计画超过一小时,不过敌人并不一定按照这边的预料行事。假如左翼军并非往南方森林地区,而是逃进东方的诺瓦洛库要塞,这段冗长的朗读将完全失去意义,形同中年大叔念妄想日记罢了。
在场所有人应都明白这个事实,却没人出言点醒。看样子大伙就像杰弥尼最初说的,当下只求不让拟定这套作战计画的普拉顿产生反感,而选择默不吭声。
——无聊透顶……
——因为这些随便想的计画去死的可是士兵耶。
卢卡逐渐不爽起来。在办这种形同学生发表会的会议,将领们更垂头打盹的途中,敌军正悠悠哉哉地逃跑。与其在这开这种毫无意义的会议浪费时间,不如直接让总司令官弗拉德廉下令,马上开始进军追敌好太多了。
说是这么说,其中最令卢卡生气的还是某一点。
——为什么主要目标是攻陷诺瓦洛库要塞啊……
尽管知道没有区区一个团的副团长置喙的余地,卢卡仍对战略目标本身相当不爽。
诺瓦洛库要塞可是在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抵御住黎维诺瓦帝国军猛攻,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
座落于分隔黎维诺瓦帝国领土与德尔•多勒姆领土的北游鲁格山脉与南游鲁格山脉要冲,阻挡了通往圣都巴迈勒,俗称「钢铁街道」的史塔力街道。因此一般认为若不拿下此城,便无法攻进德尔•多勒姆境内。
然而面对砌于丘陵岩山顶部的山城,不只炮击不管用,进攻路线也局限于一条狭隘山道。一旦意图登上山道,便会遭敌军配置在两侧的炮火拦腰扫射,留下一片尸山血海。倘若真能成功攻破诺瓦洛库要塞,也就得以入侵荒芜狂野东方一片辽阔平原。然而这百余年来,黎维诺瓦帝国侵略东方的计划,接连被这一座山城阻挡下来。
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目的同样是攻略这座诺瓦洛库要塞。为此皇太子御驾亲征,率领三万八千大军来到此地。如今这群围著长桌的达官显要们,都对此目的深信不疑。
——脑袋未免太顽固了吧?
忍不住在心中抱怨起来。虽不晓得决定作战目的的是参谋长、皇太子还是皇帝,但无疑跳脱不出过去的常识,无法跟上这个时代的战局。
——拜托你们读点书好吗,书!
边暗自咒骂边听著拉曼少将那让人想睡不已的朗读,又过了二十五分。
「……以上便为本次作战的纲领。有任何质疑吗?」
拉曼少将咕哝著环顾长桌边的高阶将领,见到接近一半以上都睡著也丝毫不动声色,转身面对弗拉德廉皇太子。
「您意下如何呢,殿下?」
「Zzzzz……」
拉曼等待也睡著的弗拉德廉有所回应。在普拉顿轻咳数声,并出声喊了四次左右以后,弗拉德廉才终于醒来。
「你们还在弄啊?」
劈头丢出这句话,再放眼扫过桌边将领。这群将领好歹还知道皇太子清醒过来,原本打盹的将领们大大睁开双眼,脸上露出奉承迎合的笑容。
唉,终于结束了吗……当卢卡默默在心中松了口气时——
坐在距离末座的卢卡最远位置上的弗拉德廉开口:
「唔,看样子余终于见到那阵雾气的主人啦。」
此话一出,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普拉顿表情一沉,一副「还来啊」的反应。
「你心中对作战计画有意见呢。」
弗拉德廉这一说,将领们纷纷面容僵硬地面面相觑。
普拉顿战战兢兢地开口:
「殿下……?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只见弗拉德廉愉悦吊起单边嘴角。
「不,余只是十分满意。如同在战场上看到的,是股强烈浓厚的雾气啊。胸怀大志之人,要不要过来这边试著发号施令呀?」
卢卡静异望向坐在远方上位的弗拉德廉。虽然不晓得原因,但感觉即将上演一场表演秀。现在只管好好欣赏一番,等等回去讲给弭兹奇和雅思缇他们当笑话听听吧。
这时弗拉德廉终于直接起身,傲然挺直脊背,以朝气蓬勃的神情放声说:
「余在说的就是汝啊,卢卡•巴路克。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吧。」
一瞬之间——
镇座在场的所有将领头上彷佛都浮现隐形的「?」。
「汝的雾气既浓烈又火烫,就算骗得过凡夫俗子,但可逃不过余的法眼啊。余准许了,把汝那股雾气的源头,灵魂的热诚当场倾泻出来吧。」
皇太子就像个舞台演员般,说得有模有样。
卢卡只能愣愣眨眼,望向远方的皇太子。
高阶将领们原本望向上位皇太子的眼在眨了两、三下后,一齐转向末座的卢卡这边。
一片寂静。
卢卡也对著大贵族们回眨了几眼。
弗拉德廉命令身旁的拉曼少将:
「卢卡•巴路克似乎对汝的意见不满呀。余准许他发言……不,非让他好好说不可。让他本人一吐满腔热诚,说到满意为止。」
一口气下完令后,弗拉德廉坐了下来,盯向卢卡。
普拉顿和拉曼互看一眼后,开始细声商量起事情。而在卢卡身旁的杰弥尼一双眼则瞪得老大,质问起卢卡。
(你干了啥好事啊?)
被这么小声一问,卢卡只能摇摇头。
(没有,我一直都坐著啊。)
(……雾气是什么鬼啊?)
(谁晓得啊,去问他啦。)
当两人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拉曼少将出声道:
「呃……承蒙殿下特别举荐,接下来即将倾听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卢卡•巴路克副团长发表高见,恳请各位再稍加奉陪……那么卢卡副团长,请到这边。」
皇太子的总管家走到卢卡身旁,恭恭敬敬一鞠躬后把椅子往后拉。
卢卡只能站起身,在总管家的催促下被带到大地图前。
拉曼不情不愿地将指示棒交给卢卡,小声对他说:
(这是殿下亲自下的令,说出你对作战计画的意见。)
卢卡仍没能把握到底发生何事。
「……呃,我吗……?」
(我才想问你啊。你究竟做了什么?)
「没有……我只坐著而已……」
(……殿下有时会做出这种行为。尽管大概是心血来潮,但既然已收到命令,没把你心中的意见通通说出来便无法获得原谅。你想讲什么就讲,快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喔、喔……」
拉曼点了头,桌边的普拉顿则一脸无奈地看来。
卢卡单手拿著指示棒杵在大地图前,环顾起一齐往自己身上望来的帝国军高阶将领们。
「无需客气,说出汝思考的意见吧。不过,可别让余感到无聊啊。」
直到弗拉德廉这句话传进耳中,卢卡才终于体悟到现状。
——喂,等等,真的假的啊?
自己刚刚大概……一定是不小心将心中的不满流露于表情上,结果遭到弗拉德廉识破,就发展成「你小子是怎样?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局面,被抓来此处示众。贵族们往这里刺来的视线中彷佛能听见「这家伙是怎样?」「打哪来的家伙啊?」「这不是杰弥尼军团的副团长吗?区区佣兵竟想在我等面前班门弄斧?」「瞧那吓得半死,随时都像要尿出来的蠢样,还是快点哭著求饶逃出去吧。」等等暗地里的心声。
眼见表情僵住的卢卡毫无动静,弗拉德廉冷冷说道:
「再不快点的话可是会失去良机啊。听说无论身处何种预料外的窘境都不会动摇之人才能赢得胜利,汝的能耐难道如此而已吗?」
受到明显的挑衅,使卢卡的太阳穴爆出青筋。
难不成这位王子大人是在考验我的胆量?
卢卡缓缓吸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将脑袋唤醒,客观俯瞰现状,接著催眠起自己。
——命令我献策的可是王子大人,就算我说啥都不会被杀头。
——尽管肯定会被在场这群贵族家伙讨厌……也罢,跟平常没两样啊。
卢卡的双眸发出灿烂的鲜红光辉。
——再说王子大人说得对,这是次机会。
——万一事情能顺利,士兵们就不必白白去送死了。
卢卡说什么都无法看著如同家人般的军团成员因为这边这群蠢货定出的烂作战计画丧命。一旦下令展开有勇无谋的攻城战,难保下一支被迫去攀登山道而遭敌军野战炮洗礼的就是杰弥尼军团。如今皇太子等同给了自己拯救众多士兵的机会——就这么想吧。
做好觉悟后,卢卡开口道: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于此僭越为各位献策。我是杰弥尼军团副团长,名为卢卡•巴路克。」
「应该称,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吶。」
「欸?啊!是的,我是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的副团长。」
一从俗称改口为正式名称,高阶将领间顿时传出一片窃笑。这种笑法更加牵动了卢卡痛恨贵族的琴线。
——这些家伙有够让人不爽耶。
——我就趁这个好机会辩到你们吭不出声。
既然皇太子都说了「别让我无聊」,那就没关系了吧。我就来个有求必应,把刚才心中想的这些通通吐给你们瞧瞧。
「呃~那么,请容我从最基本的部分来献上第一步策略。」
卢卡不晓得该怎么跟贵族说话。不过只要小心别太失礼,即使可能遭到降级或入狱,不至于会被杀头才对。
「对于多达三次的德尔•多勒姆战役之作战目标均为『攻略诺瓦洛库要塞』一点,在此提出疑问。」
贵族们除了投以无言的视线,更能看见无声的「蛤?」纷纷从他们头上冒出。由于早已猜到会遭到反驳,卢卡接著说下去:
「将作战目标改成『歼灭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才是当今最好的选择。拙见认为,应直接通过诺瓦洛库要塞旁,与将于后方重新集结的野战部队决一胜负。」
一这么说完,先是沉默了好一会,接著将领们竟哄堂大笑了起来。其中一名参谋将领语带嘲讽地取笑:
「敢问你是否读过军事学?是哪间士兵学校教出来的啊?」
「我是自学读书学来的。」
卢卡马上回答,结果围绕著长桌的哄笑声中开始听出愤怒之色。
「没想到我等竟得听一个战争门外汉大放厥词啊。」「要是能直接通过,我们早就做啦,就是办不到才得想办法攻略啊。」「回去重读教科书吧。那座要塞可是挡住了通往德尔•多勒姆唯一的街道,看地图难道看不出来吗?要是我军不管要塞直接追赶敌野战部队,别说决一胜负了,肯定免不了饿死啊。」
如同这位将领所说,通往德尔•多勒姆王国唯一的道路——「钢铁街道」只通往座落于南北两道山脉最狭窄地点的诺瓦洛库要塞。从地势上来看,倘若直接进军经过要塞,守在城内的敌人只需出城便能轻易阻断帝国军补给线。
然而。
「请恕我僭越说一声——我论那种想法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卢卡说得斩钉截铁,使将领们的表情眨眼间便染上怒色。
——还是出口了。算了,一不做二不休啦!
卢卡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出了自身的意见。
「敌方是座由陡峭岩壁守护著的山城,进攻入口唯有一条狭隘山道……也就是说对于守在城池的敌军而言也只有一个出口。那么我们只需反其道而行,关住敌军让他们出不来即可……于山道出口配置野战炮大队,反过来将敌军封锁住。用以封锁的兵力只需五千足矣。而在封锁著诺瓦洛库要塞的期间,率主队三万向东进,与敌野战部队一决胜负。倘若成功歼灭敌野战部队,形同取下敌军首都巴迈勒。接下来我军只需驻扎进巴迈勒,靠著敌军食物为粮,悠悠闲闲逼其谈和即可……以上便是我的想法。」
一口气说完后,在场众人均哑口无言。唯有弗拉德廉嘴角略显笑意,相较下杰弥尼嘴角抽搐,面露僵硬笑容。
将领们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意思是……只留下一支部队后继续进军吗?」
「正是。」
「……前所未闻。要是留下多达五千兵力来封锁,代表主队战力也会下滑。能够在总决战中取胜的可能也更低了。」
「之所以没有把部队分开的前例,只因为过去从未有过多达三万八千的大军一齐进军。在后勤补给尚未完善的时代,要是动员如此大规模的军队,不可能进行长达一个月的侵略作战。然而现今多亏道路、运输手段与官僚体系的发展,使我
军得以率领三万以上的大军侵攻敌国领地。就算扣除上一场会战中死伤的三千人及分为另一部队行动的五千人,还是能以三万大军展开决战。拙见以为,如此兵力丝毫不逊色于重新集结的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
卢卡冷静的回答让将领们无言以对。这时又有其他作战将领质问:
「有一说是『运输成本为距离的平方比』。要是在没有据点的状况下踏入敌国领内,运输线将大幅延伸,难以补给。攻下诺瓦洛库作为我军的攻击据点,充分累积物资后再深入敌阵才是常态。」
「拙见以为,军粮无需靠后勤运送,而该从侵攻地点直接徵收。直到百年前,地区通常难以供给足够军需,但现代历经过农地改革,收成量已大幅提升,足以让我军往后无论去到城镇或村落都能顺利吃饱。根据第六次堤拉诺勒战役的记录,人口六百的村落足以供应一万两千名士兵驻扎五日后,村里仍留有食粮积蓄。」
卢卡明确了当的回答,使得一名壮年将领顿时吹胡子瞪眼,怒吼道:
「帝国军可不是蝗虫!以高洁自豪的帝国军若靠强抢民粮苟活,形同让陛下威光扫地呀!」
「并非强夺,主要是靠军费来购买粮草的『徵收』。要是临时缺乏现金,留下借据也行。只要在获得赔偿金后再来付帐,不只能不损一点成本,更能于敌国领内宣扬陛下的威光。」
看到卢卡一副老神在在,就像在表示早已预料到这点程度的怒吼,壮年将领的胡子抖得更严重,发出更大声的怒吼:
「至今为止已有成千上万的士兵魂断那条山道!攻克诺瓦洛库要塞实乃帝国之宿愿,视而不见直接通过定将影响陛下信誉!德尔•多勒姆战役……不,这一百二十年间,攻克诺瓦洛库要塞始终是帝国东方扩展计画的作战目标!要是现在更改目标,将如何对得起壮烈牺牲的先人们吶!」
这些贵族真的就带著这点程度的蠢猪脑来打仗啊——卢卡打从心底厌烦。拜托为了顾全你们那狗屁信誉还面子啥鬼而丧命的士兵想想好吗?
「阁下,您这是本末倒置。攻略诺瓦洛库要塞的目的乃是推翻德尔•多勒姆王制。只要能先让德尔•多勒姆王投降,诺瓦洛库便会开城。您这样手段跟目的相反过来了。」
「什……你……这……!!」
我大概是不懂讲话礼节才总是惹贵族发火吧——卢卡边自嘲的同时,仍没有停下他蕴含沉静怒火的话:
「作战目标应该定为歼灭敌野战部队,至于要塞只需建道栅栏包围起来即可。现代社会结构、产业、农地与道路的改革已十分先进,无需再受旧时代的补给观念所困。利用敌地资源供给我军,这才是新时代的战争。」
卢卡特意维持冷漠口吻,说得斩钉截铁。
鹈雀无声的大会议间内不再响起反驳声。即使用情绪性字眼攻击也马上会遭卢卡的机智挡下,甚至反挨一记回马枪。在场的贵族们能做的,只剩下交互看著卢卡和普拉顿元帅。参谋长普拉顿直到此刻,都还没对卢卡的意见做出任何反应。
「参谋长,说说意见吧。」
经弗拉德廉皇太子这么一催,普拉顿才终于面色凝重张口:
「到了这个地步才要更改作战目标实在不可能,巴路克副团长这番言论应于第三次战役立案前说才对。」
马上就遭到否决,同时一阵松了口气的氛围在贵族间扩散。既然参谋长直接否决,什么样的献策都没用了。
然而——
「为什么不可能?」
弗拉德廉开口质疑。
只见普拉顿白眉下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稍稍瞪大。
「殿下,因为我军并未做好深入侵略德尔•多勒姆王国的准备。尚未掌握敌野战部队再集结地点就踏入敌领,追逐起不知位于何方的敌人,定会拖长输送路线,届时我军将用尽资源。既没办法保证敌军定会与我军一决胜负,不拿下诺瓦洛库要塞就直接发动攻势,形同自杀。」
卢卡反驳起普拉顿的回答:
「就算掌握不到敌部队所在地,只要我军朝著敌首都巴迈勒前进,敌军定会出面决战。巴迈勒对他们而言是神圣之都,德尔•多勒姆王肯定会拒绝不交战就拱手把首都让给异民族这种丑闻。正因为过度自豪,使得他们无法拋弃圣都。」
普拉顿恶狠狠盯向卢卡。元帅阁下竟对一介区区佣兵展露出明显怒火。要是没有皇太子在场,恐怕早就有亲卫队冲进来抓住卢卡了吧。在场所有大贵族可说都成了卢卡的敌人。
不过。
——谁还管啊?我才不会输哩,放马过来啦臭家伙。
卢卡再度下定决心,哪怕是关禁闭还是降阶,说什么都不能输了这场唇枪舌战。就让我代表那些在前线奋战的士兵们,好好教训教训这群臭贵族……!
在那之后约莫一个半小时,卢卡以参谋长、首席参谋与其他所有高阶将领为对手,提著唇枪舌剑大肆厮杀了一番。双方各自搬出拥有的经验与知识,以卢卡的献计与现行作战目标为题仔仔细细相互质问,挑语病,翻旧帐,揶揄挑衅威胁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辩赢眼前对手而说得口沫横飞。
弗拉德廉自始至终都只单手举著酒杯,微笑著默默观望。听著长篇议论也不感到无趣,有时当出现一些针对卢卡的严重人身攻击侮辱时,他还会出言缓颊,将议论引导至正常轨道上。
——这个人是个好人嘛。
卢卡唯一能仰赖的只有皇太子的掩护。正因为弗拉德廉明显保护著卢卡,才能让他得以肆无忌惮地对大贵族提出辛辣意见。
当双方都争辩到疲惫不堪,再也讲不出新的质问或反论,拉曼少将请示皇太子做出裁决。
「……属下认为,再继续议论下去也无多大意义……究竟是攻城,还是野战,恳请殿下您下达旨意。」
「唔嗯。」弗拉德廉点了头,满意地宣称:
「余赞同参谋长的意见。全力进攻诺瓦洛库要塞,将其攻克。就照这个最初的方针不变。」
总司令官此话一出的瞬间,能听见高阶将领们「呼……」地松了口气。其实原本这项决定形同理所当然,但卢卡锐利又思绪清晰的话锋险些成功将决定带往野战方面。
「如同参谋长所言,巴路克副团长的献策来得太迟。倘若当初在制订作战计画时他有参与,本次战役的战略目标就已经不同了呢。」
听了皇太子这句话,卢卡深深垂头鞠躬。虽然献策没能成功,至少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感觉舒爽许多。
这时,弗拉德廉发布一道出乎意料的命令。
「书记官,有在写会议记录吧?将方才的议论整理归纳,刊载于本月的东方军广报并在国内配送。相信时间会证明双方的主张孰是孰非。」
普拉顿、拉曼及贵族们一听,大多讶异睁眼,倒抽口气。
「殿下,将军议内容公布出来形同将我军内情告知敌方……」
「想办法好好遮掩。等到第三次战役结束后,经由人民与宫廷裁定,方才这番议论将替我军带来良好影响。」
弗拉德廉说得直接了当,但普拉顿仍不死心,接著说:
「不过殿下,如此一来日后将有一方会遭事后诸葛,受到谴责……」
「怎么啦参谋长,汝对结果没有信心吗?汝可是要带领数万士兵出生入死,应该已经做好会遭到谴责的觉悟了吧?」
「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担忧军议内容摊在阳光下,会遭敌方看得一清二楚……」
将视线从不停找藉口的普拉顿身上移开,弗拉德廉望向卢卡。
「以后我军制定作战计画时务必让杰弥尼团长与卢卡副团长参加。今日的会议前半虽无趣,后半著实精彩有趣。通通退下吧。」
皇太子话一出,一群人同时站起身来默默行礼回应。等到皇太子离开大会议室,现场只剩下贵族们一对对刺向卢卡的冰冷视线。卢卡与杰弥尼连忙逃出农庄,跨上了自己的坐骑离去。
两人驾著马,在春阳照射的平原上并驾朝军团营地而去。等到确认已充分远离总司令部,卢卡与杰弥尼互看一眼,开怀笑出声来。
「什么嘛,你那大哥人不是挺好的吗?」
「虽然个性让人搞不太懂,但的确不容小觑啊。」
「皇太子殿下和法妮雅一样,都是那种不计较身分愿意倾听意见的人,感觉真不赖呢。」
「他的思想相当进步呢。多亏这样,我们往后能参与制定作战计画了,已经做得很棒啦。」
「假如是像他这样的帝王,我或许想跟著他呢。毕竟他看起来既不会对贵族言听计从,也愿意听我们的意见。」
卢卡心中一片海阔天空,更于内心默默感谢起给他机会泄愤的弗拉德廉。如同刚刚所说的,弗拉德廉身上有某些与法妮雅相似的特质。
然而杰弥尼却收起笑容,压低声音。
「说真的,我不太希望你跟著他耶。既然我胸怀大志,他这号人物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阻碍。除非由我们主动拉
拢,不然可千万别被他迷住了啊。」
杰弥尼这番话形同泼了卢卡一盆冷水。对啊,这个男人是真心策划搞政变,流放弗拉德廉好让自己当上皇帝。
「感觉你们这对兄弟好悲情喔,明明感情可以变得很好的样子。」
「要是我没有目标,可能会和他很要好没错。」
听杰弥尼冷冷回应,卢卡忽然心想。
——他说的目标是以前提的打倒伊甸对吧?
在卢卡十二、杰弥尼十七岁那年,卢卡在他房内边看书边随口「杰弥尼,你有目标吗?」这么一问之下,杰弥尼竟认真苦思到卢卡不知所措,到头来甚至对卢卡说「赐与我一个像傻瓜般的梦想吧」。尽管卢卡回绝要他自己找,他仍不停坚持「我无法决定啊」,最后懒得陪他耍赖,随口敷衍了「不然这样,你去把伊甸烧光吧」,没想到杰弥尼竟欢呼起「我找到人生方向啦!找到我诞生于世的意义啦!」并抱住卢卡。自那之后的八年间,杰弥尼当真傻傻追逐著那个梦想,攀升到现今的地位。
不过从一旁看著杰弥尼的卢卡,不时会感到诡异。
——这家伙应该不是说什么都非得消灭伊甸不可吧?
假如说他是父母兄弟姊妹被杀的话,倒还能懂不惜赌上人生都想消灭伊甸的决心。
不过杰弥尼并非受过伊甸人残忍对待,全是认为卢卡提出的「打倒伊甸」这个目标很有趣,才像为了消解人生聊赖般去解这道难题,每天都与阻挡在面前的各种问题搏斗著。
杰弥尼的梦想并不存在什么动机。
如同享受解数学难题那般,尝试著去解开规模过度庞大的人生难题。
事情究竟为何变成这样?杰弥尼内心深处到底潜伏著什么呢?不,如果有东西潜伏就罢了,搞不好根本空无一物,那样才更加惊悚。
卢卡装得若无其事,试著问道:
「我说啊……你非得去做才行吗?」
「嗯?你说政变吗?其实我还没想好细部手段啦,可是不让老哥从舞台上消失,永远没有我出场的机会啊。」
杰弥尼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是,那样做的风险很高耶?你有做到这份上都得当皇帝的意义吗?」
「你在说什么?当然有意义啊。我的目标可是要打倒伊甸耶?为了达成目标,当然是爬到越上位越方便啊。等到我能光靠一根指头动用数十万大军时,也能更加接近伊甸了呢。」
嗯……卢卡只沉吟以对。没错,对杰弥尼而言,就连戴冠称帝都不过是为了打倒伊甸途中的一座里程碑。
明明连个像样的动机都没有,为什么会想这么拼命?
不顾感情、伦理、道德,一心计算著手中题目的最佳解答。
与其说他是个人——更像是台电子计算装置。
假如说杰弥尼的真面目是只因接收到「打倒伊甸」的指令便忠实执行的电子人工智慧,想必这男人也会毫不犹豫地除去家人或伙伴以求完成指令吧。就好比此时此刻,他正打算要排除提拔自己的哥哥。
似乎是看穿沉思的卢卡心中所想,骑在马上的杰弥尼问起他:
「我错了吗?」
卢卡抬起头来,往旁撇开视线。
「以人性来看的话,错得可离谱了呢。」
「……这样啊……我其实不太懂呢。」
杰弥尼这么说时表情微微黯淡下来。恐怕杰弥尼是真的没能理解一些人性中理所当然的常识吧?
以皇帝私生子之姿诞生于世,受父母疏远,希望他消失,十五岁年纪轻轻就被逐出家门的杰弥尼身旁,并没有个人能教他想正常活在世上需要注意哪些事。
卢卡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杰弥尼时,他独自待在枯燥房间内看著书的模样。当卢卡开口说想学读书识字,他一副看到新鲜事般笑了笑,答应下来。在那之后将近两年间,卢卡都待在公寓和杰弥尼一直看书。虽说只是卢卡的想像,或许对当时的杰弥尼而言,自己是他头一个交到的朋友。
「……不过你愿意帮我对吧。」
杰弥尼抬起视线望向卢卡。
卢卡手握缰绳,眼神却不自主地避开望来的视线。
太阳高挂天际,只见士兵们边将废弃物往营火堆内扔,边等著出发的号令。蜿蜒平原的另一头呈一片灰蒙蒙的景色,景色后方又会有什么?等在杰弥尼前进路途另一头的究竟是皇帝宝座,还是断头台呢?
——如今深深体会到,这家伙果然令人束手无策啊……
内心叹著气的卢卡侧眼一瞄。眼前这如假包换的败类为了一个毫无动机的目的,打算要踹下待自己相当亲切的哥哥,此刻却如巴著救命稻草般紧盯卢卡这边。
卢卡认为,杰弥尼并非恶人。杰弥尼军团成员间关系之所以好得媲美家人,全靠杰弥尼的厉害手腕。训练时不将士兵们培养成只听命令行事的机器,而著重酝酿出身为战士的自豪荣耀及伙伴意识,成功培育出即使身处地狱般的战况也能不临阵脱逃,选择为伙伴而战的精神。治装费与恩宠金几乎全用来充实团员的武器装备或支薪,从未中饱私囊过任何一次。一般提到佣兵队长,通常会不断鞭笞团员到他们记住「我方的中士比敌兵还可怕」为止,关于钱的部分也通通收进私人口袋才是常态,但杰弥尼却采取十分罕见的做法。杰弥尼军团之所以能远近驰名,多半亏了杰弥尼先进的营运方针。
说是这么说,杰弥尼并非什么大善人。为了施行作战计画,连我军的队长都能骗去当诱饵,有时甚至为了维持战况选择牺牲一整个部队。由于如今杰弥尼的目的是「提升自己在帝国军中的地位」,若是为了达成目的,连细心培育出的部下都能轻易拋弃。即使再怎么认真经营,到头来整个杰弥尼军团仍只是他为了达成个人目标的道具罢了。
冷酷与高洁双方同时于杰弥尼内在交错缠绕,无法分辨出是非黑白。卢卡虽和杰弥尼认识许久,仍无法替杰弥尼这人下评断。恐怕连杰弥尼本人都不太了解,也不会想去了解自身的事。
只有一点,卢卡抱持著确信。
——这家伙是我朋友啊……
如今卢卡之所以具备超越贵族的知识涵养,全亏当初杰弥尼愿意借书给他看,甚至念给他听。杰弥尼不只招待衣衫褴褛的卢卡进房,还愿意借昂贵的书籍给他。昔日要是没有杰弥尼,卢卡此时此刻就不会站在此地。就算是个再怎么样的败类,杰弥尼都是卢卡的恩人,同时也是朋友。
所以——
「真拿你没辙耶……」
抬头仰望蓝天叹了口气后,卢卡面带无奈笑容瞥向杰弥尼。
「……哪怕是歧路,我就奉陪你走到底吧。」
听卢卡这么一说,杰弥尼顿时眉开眼笑。
哦,这家伙也会笑啊,将近十年来的交情,这还是头一遭。卢卡于是选择沉默,望著杰弥尼这副发自内心的笑容。
儿稚时期,作为请杰弥尼教自己读书识字的代价,卢卡答应了当他的随从。犹记得杰弥尼当时曾说倘若跟著他,想住在城堡内都不是梦想,诸如此类。该不会那时的约定,正是为了当下这一刻所立下的也不一定。
「我能信任的朋友只有你了。」
杰弥尼笑道。
「我可没信赖你就是了喔。」
卢卡一把心中念头直说出口,杰弥尼不悦鼓起脸来。
「这个节骨眼你应该要装得慷慨激昂,跟我一起宣誓永恒的情谊才对吧?」
「就算要我跟小猫小狗宣誓,也绝不跟你宣誓啦。」
一冷漠回应,杰弥尼更加显得不满,批判起卢卡的冷淡。随口敷衍过去的同时,卢卡也重新做好觉悟,要为这名无法信任的友人,踏偏身为人该走的正道。
——没办法,就当孽缘吧。
——伙伴,我就和你一起堕落吧。
明明不可能听见卢卡的心声,杰弥尼却抬头仰望天空,用充满自信的语调说:
「世界已落入我们手中了喔。」
「怎么想都只看到与全世界为敌的未来。」
边随口瞎扯,边沐浴在神清气爽的春日朝阳下,两人就这样随著悠闲的哒哒马蹄声,策马并驾而去。
在这之后——
四月二日,黎维诺瓦帝国军按照当初预定展开诺瓦洛库要塞攻略战。发挥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反省,动用了口径三十公分,共计二十门的大型攻城炮率先发动炮火攻势轰炸高耸岩壁。在重量超过七十公斤的炮弹持续两天日夜不间断地狂轰猛炸后,做好万全准备开始攀登唯一侵入口山道的帝国军第七军团,下场却是遭早已事先躲进地下防空洞的敌野战炮部队从两侧扫射而死伤惨重。
即便大型攻城炮再怎么发威轰炸,依然没办法对已躲进地下或洞窟内的敌野战炮部队造成损害。越持续不停进攻下去,机兵残骸与士兵尸体越在山道上堆积如山,阻碍了进攻方的通行。
参谋长普拉顿气急败坏地不断强硬猛攻,导致被选中参加隔日攻城的敢死部队开始出现逃兵。随著时间拖长,帝国军内对普拉顿的不满日渐升温,甚至连军议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