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历史,是由胜者谱出的幻想。没被说出口的真相,只会在遭到埋没后默默消失。说穿了,将事实改写成于己有利的人,就会成为万世流芳的「英雄」。
而想改写事实所需要的,便是武力。
只要具备武力,想怎么改窜事实都随心所欲。排除对己不利者,同时威胁周遭捏造对己有利的事实。建立能让强大武力随侍在侧,随时都能拘束、剔除、抹杀他人的体制,可说是掌权者的惯用伎俩。
——如今大哥主动选择舍弃它。
——就像在说「请随意料理我」啊,一般都不会手软吧。
得意讪笑的杰弥尼在逐渐暗去的天色下,命令亚塞吾斯骑兵团和巴路克军团的将领和士官到帐内集合。见传令兵跑开后,和值班兵一起检查战死的敌军尸首。
「扒下漂亮的军服叠放在我帐前,大约二十件就够了。」
值班兵略显讶异,仍照著杰弥尼的命令行事。
交代完事情后,杰弥尼独自走回自己的帐篷。
——如今这座台地上持有最强武力的是我。
直到明天的五万主力部队抵达高原前,杰弥尼在这座台地上可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碰上任何掌权者都能顺利行事,简直就是期盼长年的舞台出现在面前。
——一刻都不得浪费,行动的速度将决定一切。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确认怀表。
现在时刻为晚上六点半。
今天虽一整天跟著强行部队抵达高原,却一点都不疲倦。帐篷深处有用帘幕围出一区休息室,但不睡觉的杰弥尼并不会用。每周只须在这张椅子上小睡三、四小时就足够了。
杰弥尼独自一人在宽敞帐篷内注视著烛台灯光,边不时喃喃自语,边计算著接下来该做的事。
自己的最大目的、如今在这加洛勉台地上的势力状况、不确定因素和事后处理。俯瞰一切因素,从中计算出效率最佳,能不让自己遭受怀疑,并能顺利解决事情的对策。
唯有一点不安要素。
——卢卡•巴路克。
这名儿时玩伴兼战友,此刻成了杰弥尼最大的阻碍。
若问为何。
——比起我,卢卡明显站在弗拉德廉那边。
看到刚才试探时他做出的反应,杰弥尼确信了。
『《王子的新衣》呢。』『闭嘴。』
光如此一来一往,杰弥尼便明白卢卡已看透自己的计画。除了语调和态度,更重要的是那副表情。明明注视弗拉德廉离去的背影中充满尊敬,看向自己时却是满满的轻蔑鄙视。
现在这个当下,察觉到杰弥尼打算干什么的人大概只有卢卡,而他已经做好应对措施的可能相当高。或许他已增派卫兵去保护皇太子的主帐,或是让皇太子本人移动到帐篷外的某处。虽说自己这边早已安排监视者,他真那么做也没有问题。不过真要说起来,本来以为已经怀柔得差不多,但熟知自己所有秘密的卢卡非常棘手。
——时间拖得越久,卢卡就越是个阻碍。
——要是放著他不管,我一生中最大,同时也是最后的机会将消失……
杰弥尼边嘀咕,边持续进行计算,终于得出了最佳解答。
自己不会遭到怀疑,碍事者将化为牺牲品,皇位将自然而然落入口袋,既单纯又美丽的唯一解。
验证出解答后,杰弥尼稍稍歪头。
——这会不会有点过头了?
他扪心自问起来。但不管再怎么问,想最漂亮地解开「打倒伊甸」这道命题,只能这么做了。从伦理道德的立场来看的确会有问题,但也没必要受那种连由谁制定都不晓得的规则绑手绑脚。
——既然已得出最佳解,再来就剩付诸实行了。
如此决定后,杰弥尼叫来传令。
没过多久,梅比尔和葛布,以及特别值得信赖的六名将领和士官通通到齐了。这些人是还在要塞都市乌奇奥勒时就属于「杰弥尼亲卫队」一员的老面孔。当时让暴动成功后,这群人依然跟著杰弥尼,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七年以上了。
然而即便连已习惯杰弥尼思绪的这群人,被告知本次企划后也吓得错愕。
「暗杀皇太子……这可真是件大事啊。」
果不其然,梅比尔缓缓挑眉。一旁则是历经白天战斗,身上仍沾满血肉泥土,双手叉胸直挺不动的葛布杵著不动。葛布总像这样,不述说自己的意见,只遵循上官的命令。
杰弥尼面露微笑,对葛布秀出诱饵。
「要是事情顺利,我会试著拜托伊甸的高官们去找找你的家人喔。」
葛布脸上表情一成不变,连句话都不吭,就只是双臂叉胸瞪著半空。杰弥尼于是把视线移往梅比尔。
「要是我当上皇帝,你的问题也都能解决了。不是勋爵士这种只限一代,又没有领地的爵位,我会封你为伯爵。这下你总算能如愿以偿,再度振兴萨鲁撒尔家了呢,恭喜喔。」
「……是萨罗撒尔伯爵家。」
「对对对,萨罗撒尔伯爵家,可是名门呢。要不然乾脆我也去把加门帝亚王国灭了,夺回你的领地如何?」
梅比尔对这句空口白日梦嗤之以鼻,暂时陷入沉思后,一对浅紫色眼眸亮起璀璨光辉。
「……手段呢?」
杰弥尼喉咙深处发出诡异贼笑,说:
「我已经派人从义弗堤勒步兵的尸体上扒下二十件军服,打算让信得过的部下换上,去袭击皇太子的营帐,制造他是被敌军的暗杀部队杀害的事实。现在已经没有碍事的亲卫骑兵,没有人能阻拦或追赶我们,一定能顺利成事。」
「……这做法太粗糙了,要是事后被贵族们追究起来该怎么办?你肯定会遭到怀疑,毕竟一旦失去皇太子,最大得益者正是你啊。」
「这点不必担心,因为有个替死鬼。」
「谁?」
帐内烛光摇曳,将杰弥尼美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染上一层琥珀色。
「是个相当合适的人物喔。具备足够知名度与戏剧性,能将怀疑的视线从我身上引开的人物,如今这座加洛勉台地上就有一人。」
「戏剧性……?」
「施行暗杀后,我最怕的莫过于国内的舆论。由于贵族都向著利益行事,暗杀后也很容易操控。只要让他们明白比起已死的弗拉德廉,跟著还活著的我更为有利就行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到处套好关系,要将他们纳入我旗下并不困难。不过换成社会大众的话,重点就在有不有趣了。比起无趣的真相,往往是有趣的虚构更能轻易被人们接受,所以我才想在皇太子暗杀这个事件背后添加戏剧性。必须诱导大众不来怀疑我,而对赚人热泪的通俗剧产生兴趣。」
「……」
「故事是这样的——某号人物原本就在和敌军私通,趁著夜黑风高诱导敌军暗杀部队到台地上,并将皇太子的所在地告诉敌军。我虽发觉这起阴谋并抓住他,却为时已晚,皇太子仍然遭到暗杀部队偷袭身亡……」
「…………这号人物是?」
「当然就是卢卡呀。」
帐内众人只默默注视著杰弥尼那副诡异笑容。
「如同各位知道的,卢卡非常重人情,有时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拯救周遭的他人。我就是要利用这点。」
烛灯爆出火粉,让帐内更显寂静。杰弥尼压低声调接著说:
「……卢卡为了让我这个知己当上皇帝,自作主张暗杀了皇太子……我想创造的莫过于这种局面。」
「…………」
「晚上九点,卢卡将会来到这个帐篷。到时便将他抓住,并断了他舌根,以免他多嘴。同一时刻,二十名穿著敌军军服的刺客偷袭皇太子的营帐杀害他。一等隔天早晨帝国军主力部队抵达,就装作是卢卡预谋刺杀皇太子,将其就地处决。我手中已握有拉曼参谋长的把柄,他想必对我言听计从。最后只需让传记作家故意把『为了让知己杰弥尼坐上皇位而行凶的卢卡』的情节写得浪漫,再回到国内大肆宣扬就没问题了。虽有点潦草,但也没办法,毕竟这计画就是在和时间赛跑,细节部分靠临机应变来处理吧……所以呢,帮不帮我这个忙?」
杰弥尼环顾起挤进帐内的盟友们。
在场的所有人可说都和杰弥尼是老交情了,深知既然已经得知计画内幕,若不帮忙只会被杀。然后只要选择帮忙,杰弥尼也定会加以回报。何况他们原本只是群佣兵,没有任何主义或主张,一切行动准则向钱看齐。这同时也是佣兵的美学。
六名将领和士官虽略显迟疑,仍答应顺著杰弥尼的意。然而梅比尔毫无动静,葛布同样双手叉胸杵著不动。
杰弥尼对著没有反应的两人笑道:
「这计画你们满意吧?愿意帮我对不对?毕竟只要我当上皇帝,你们的梦想都能实现了喔。」
边投以甜言蜜语,杰弥尼持续对梅比尔和葛布微笑。
「我能信赖的朋友只有你们了啊。」
梅比尔瞥了杰弥尼一眼。
「……卢卡不是朋友的意思?」
一听梅比尔这么问,杰
弥尼耸了耸肩。
「这件事你们别外扬……其实卢卡今天为了讨好弗拉德廉,竟然打算让我的军团去送死。他意图牺牲认识且陪伴他这么久的我,然后去投靠只见过一两次面的弗拉德廉,无疑是个人渣喔。对卢卡而言重要的根本不是友情,而是有没有利用价值罢了。」
「………………」
「这样的家伙别说朋友,根本是个叛徒,得让他尝尝相对的报应。这次虽然等同在陷害他,但无需同情。再继续放任卢卡这样下去很危险,谁晓得弗拉德廉对他吹嘘了什么馊主意呢?」
梅比尔和葛布默默听杰弥尼说完,也没回应就直接转身离去。而杰弥尼只笑著挥手。
「拜托啦,我的盟友们,让我们一起实现梦想吧。」
目送前往执行任务的部下们的背影,杰弥尼吐了口气。
寂静再度降临。怀表的指针指著晚上八点,距离卢卡来还有一小时。杰弥尼一度走出帐外看看卫兵的状况。老兵悉葛尔和奥托两人听从杰弥尼要求,带著十八名部下监视著杰弥尼营帐周围。
「拜托啦。卢卡会在晚上九点来,他一进到帐内,听见我吹口哨后,你们马上冲进去抓住卢卡拔了他的舌头,知道吗?」
「遵命!」
悉葛尔和奥托都明白如今这座台地上最有权力的人是谁,应声的姿势如同在对未来的皇帝行礼。
「事成后我封你们为有领地的贵族,让你们不必再上战场,可以一辈子当个吃喝玩乐的贵族喔。」
「是的!!」
一诱之以利,两人马上面露喜色。杰弥尼对自己有这两个好部下感到开心。果然这类凭著个人私利及欲望行事的人只需拿金钱、地位或名誉为担保就什么都肯做,也才值得信任。要是这世上的所有人跟悉葛尔和奥托一样就好了——心怀如此念头的杰弥尼再度走进营帐休息。
帐内只剩自己一人,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抬头仰望帐篷的天盖。
——好,还有什么事没做的吗?
杰弥尼开始思考起有没有其它该预先做好的准备。一除去卢卡后,不确定因素就剩雅思缇和弭兹奇。他们两人都比杰弥尼更黏卢卡,尤其雅思缇更具备瞬间扭转乾坤的强大力量,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卢卡更危险。
——得把雅思缇也杀了才行。
恐怕这个时候,离昨天使用完超能驱动已经过二十四小时,她应该能再度自由活动了。
「奥托,过来一下好吗。」
杰弥尼从办公桌取出单发手枪,装进子弹,接著把帐外的奥托叫进来,把枪递过去,吩咐他:
「用这个去把雅思缇杀了。」
「……!?」
「你就骗说有事找她,把她带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再用手枪朝眉心发射,她就会死了。」
留著满脸胡须的奥托显得犹豫。尽管他在队内算是血气方刚出了名,但要他去杀害国内人气高涨的歌姬雅思缇,仍难免会犹豫。
「事成的话,就让你接替我当亚塞吾斯公爵。不只超级有钱,领地广阅又丰沃,税金肯定收到手软喔。住华丽豪宅,搭豪华马车,有美女陪侍在侧,餐餐吃丰盛美食,最棒的日子在等著你喔……所以啦?」
伸手搭肩,在耳边轻声诱惑后,奥托的眼神中已充满私欲。目送著奥托走出帐外的背影,杰弥尼当真庆幸自己有这么棒的部下。
「嗯……大概这样了吧。」
帐内又只剩他一人后,杰弥尼持续思考能做的准备直到九点。
最后剩下弭兹奇,不过他的驾驶技巧实在贵重,不想轻易舍弃。
「反正弭兹奇那么笨……随便说几句蒙骗过去就没问题了呢。」
杰弥尼喃喃自语,思索著该如何应付弭兹奇。他马上就找出了答案。
「只要掌握弭兹奇是女人的证据就好了吧,这样她就会对我言听计从了。」
就在他脱口说出这句话后——
帐内隔著寝室的帘幕冷不防掀开,满脸通红的弭兹奇从黑暗中现身怒斥:
「我是男人啦你这大蠢货!!」
「呜哇——————————————————————————!!??」
杰弥尼惨叫的同时从椅上摔落,后脑勺直接重重敲击地面。
「你这笨蛋在搞什么啦!!」
紧接著慌忙从寝室内跑出来的卢卡从背后架住弭兹奇。弭兹奇激动挣扎著大吼:
「因为这家伙竟然说我是女人啊!!」
杰弥尼头晕脑胀地倒在地上,用错愕的视线看向寝室。被帘幕遮住的暗处中,又有一名金发少女指著杰弥尼走了出来。
「欸,我可以揍扁这混帐吗?」
雅思缇的表情充满平静的愤怒。
「真不敢相信耶,明明一路一起奋战过来,真亏你能简简单单就说出要杀我喔?」
「嗯,我很懂你想说什么,可是……唉呦都乱七八糟了啦。对不起殿下,我没料到会是这种状况……」
卢卡朝著身后的黑暗赔不是。
杰弥尼的眼神顿时充满恐慌。
难不成。
好死不死,竟然让那家伙,听到刚才的过程吗?
「唔,不打紧,够有趣呢。」
只见皇太子弗拉德廉面露一如往常的安稳表情往前走来,俯视趴在地上的杰弥尼。
「汝的真心话余都听明白啦,维克多,无疑是场最棒的闹剧呀。」
「…………!!」
「但是太可惜了,要是汝再早点亮出底牌,余倒是有个对汝十分有意义的提议呢。」
就算是杰弥尼,也还来不及理解突如其来的事态。
这时守在帐外的悉葛尔听见惨叫,一探头进来看见卢卡等人,显得讶异不已。
「这、这是!?」
悉葛尔同样搞不懂状况,只能交互看著卢卡等人。
眼冒金星的杰弥尼勉强在地上半跪起身,瞪向卢卡和弗拉德廉。
到底是什么时候躲进来的?
我是在晚上六点半回到帐内。难不成这四人早在那之前就一起躲在寝室里了?
然后从那边听见今晚谈的一切来龙去脉。
无论是暗杀手段,暗杀后的计画,还有参与计画的成员。
通通都知道了。
那么只剩一招。
「快把所有人都毙了!!」
杰弥尼难得面目狰狞,命令起悉葛尔。
「还愣著干啥?一切都被听光啦!开枪!不把这群家伙杀光我们就玩完啦!!」
「是……是的!!」
悉葛尔应声后,呼喊帐外的卫兵:
「有贼人!通通杀光!!」
眨眼间便有六名卫兵冲进帐内,举起卡斯柯特枪瞄准四人。
卢卡不禁咋舌。尽管到目前为止简直进行得太顺利了,最后却有个陷阱等著。
卢卡甘冒风险潜入帐内的理由有三。一为得知杰弥尼的伎俩,二为绑住杰弥尼这座指挥司令塔一整晚,接著再将杰弥尼的诡计通知弗拉德廉。
在卢卡的预定中,在这之后应该悄悄从寝室走出,在不给杰弥尼机会惨叫下将他五花大绑,用东西堵住嘴绑在床上。接著再和弗拉德廉一起若无其事走出帐外,骑上准备好的马匹离开加洛勉台地,去和位于后方的主力部队会合。至于在那之后该怎么处置杰弥尼,则交由知晓一切的弗拉德廉定夺。
然而现在却因弭兹奇冲动,害一行人错失逮住杰弥尼的机会,甚至还把卫兵都牵扯进来。既然如此,只能施展秘密武器了。
「没办法,雅思缇,拜托你啦!!」
「……唉唷,连两天用很累耶。」
雅思缇绑在身后的马尾飘起,翡翠色光芒越来越亮。
疾风与闪光同时炸裂,木桩遭连根拔起,梁柱弯曲变形,帐篷的天盖被狠狠吹飞。
在媲美落雷的强烈冲击横扫现场后,只剩遭到击溃的卫兵群,昏过去的悉葛尔,还有瘫坐在地不停往后退的杰弥尼。
「还剩三十秒左右,可以揍这家伙吗?」
气都没喘一下的雅思缇俯视著恐惧的杰弥尼,问起卢卡。
「等一等,最后让我念这家伙几句。」
卢卡制止雅思缇,走近双手撑在身后地面,不断拖动臀部往后退的杰弥尼,单膝半跪下来。
正面注视著脸上表情交杂著恐惧与憎恨的杰弥尼。
「为了报答你教我读书识字,我就当一回朋友念你几句。这是能拯救你那可怜灵魂的唯一办法,给我听仔细照样去做。」
杰弥尼也不回应,只咬唇默默凝视卢卡。
卢卡以像在教导小孩子般的口吻说:
「去找出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吧。」
「…………」
「除了这件事以外啥都别干,也不要去打倒什么伊甸了。找个让你认为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为了那个人活下去吧。这也等于在拯救你自己。」
杰弥尼的表情中混杂著憎恨、恐惧,以及讶异。
真希望他能明白啊——卢卡边想边站起身来。
卢卡和杰弥尼都是浪迹天涯的孤单人
。两人从小同样遭到父母拋弃,无依无靠,只能一个人在社会中跌跌撞撞地苟活至今。仔细想想出生后的境遇,卢卡的为人就算变得跟杰弥尼一样扭曲也不奇怪。
然而,卢卡和杰弥尼的境遇却有一点明显不同。
——过去有希尔菲陪著我。
某天突然从天而降的希尔菲。
正因为儿时遇见了那个如天使般的女孩,自己才能照著希尔菲的意志走上正道。可是杰弥尼身旁并没有个「希尔菲」,唯有书籍能当他的朋友。
——我和这家伙的差别不过如此。
所以,卢卡期盼杰弥尼也能找到属于他的希尔菲。
就像当初认为希尔菲比自己的人生重要,脸上才多了这道刺青。希望杰弥尼总有一天能遇见让他不惜牺牲自己的重要对象,如此一来他本人肯定也能得到救赎。
卢卡对这名长年陪伴身旁的朋友道别。
「虽然我当时说就算是歧路也奉陪到底,但我得收回这句话。你实在走得太偏了,才不跟你发神经。皇太子殿下由我保护,你别再继续作乱下去了。要是看到你们开始自相残杀,亲卫军团的家伙们死不瞑目啊。」
说完这些后,卢卡转身背对杰弥尼。
「你也太唠叨了吧~」
卢卡单手扶住嘴上消遣他,身体险些倒地的雅思缇。这时换成弭兹奇气鼓鼓地走近杰弥尼,拳头一个使劲,狠狠往他鼻梁揍去。
「咿嘎!」
杰弥尼被揍得鼻血直流,四脚朝天。
弭兹奇气势凶狠杵立原地,俯瞰著杰弥尼。
「背叛朋友的家伙最差劲了知不知道!可别再做同样的事喔,再见啦!」
杰弥尼两手摀著鼻子,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弭兹奇。见状替他赶到悲哀的同时,卢卡开口禀报弗拉德廉:
「那么殿下,我们即将逃离台地,请您跟我一起来。」
「哦,要逃呀?」
「是的。为了不造成多余的牺牲,还请您今晚忍耐一晚。」
「唔嗯,就这样吧。」
本来担心弗拉德廉拒绝逃亡的话会很头痛,没想到这名皇太子答应得乾脆。该不会就算不用卢卡多做解释,皇太子也已明白留在这座台地上会有部队自相残杀的危险吧?
假如皇太子亲卫骑兵团依然健在就没必要逃跑,但目前驻扎在这座台地上,由卢卡率领的巴路克军团和杰弥尼率领的亚塞吾斯骑兵团维持著一触即发的均衡。一旦卢卡以和杰弥尼一决胜负为由动用巴路克军团,就将展开一场壮烈的自相残杀,只会让敌军趁隙而入。最重要的,如此一来亲卫骑兵团牺牲自我守住台地将失去意义。为了不让亲卫骑兵们白白牺牲,卢卡决定暂时带著弗拉德廉逃离台地。只要能与后方帝国军五万主力部队会合,弗拉德廉的安全就能受到保障。
当一行人正准备走出帐篷的瞬间。
「你这叛徒。」
单手压住流出血的鼻子,杰弥尼勉强以肘触地撑起上半身,对著卢卡的背影丢出这句话。
背著雅思缇的卢卡再度回望杰弥尼,看到的是杰弥尼露出充满怨恨的眼神,张开被渗出的鲜血染红的嘴唇。
「我绝不放过你,绝对要杀了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杀了你。」
总是冷漠的杰弥尼此刻头一次明显展露出恨意。卢卡略感佩服。
「你竟然也有这种情绪啊,还以为你没有呢,有进步了。你就维持这个步调,去找出更正常的情绪吧。」
他冷冷说完,这次没再回头,扬长而去。
卢卡等四人奔离现场,驰骋于星空之下。
唯有月明、星光与篝火能当照明。在朦胧橙光的照射中,围著营火进食的士兵们鼓噪起来。这也难怪,毕竟杰弥尼的营帐突然间被掀飞,卫兵纷纷倒地不起。不一会指哨和口哨声大作,陷入混乱的士兵们开始又吼又喊:
「敌军暗杀部队混进来啦!是卢卡在暗中牵线!」「造反啦!弗拉德廉皇太子遭暗杀啦」「杰弥尼公爵也遇袭啦!是雅思缇干的!」「卢卡团长造反啦!快把他抓起来!!」
这些叫喊对杰弥尼十分有利,恐怕是他指挥士兵随便乱放风声吧。原本就是因为不想让他玩这招才打算把他绑在帐内一整晚,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选择篝火照不到的暗处巧妙脱逃,卢卡抵达了系著四匹马的地点。先将动弹不得的雅思缇推到鞍上,自己再跨坐到她身后握起缰绳。
「接下来将赶夜路与后方主队会合,这样您接受吗,殿下。」
卢卡转身向弗拉德廉确认。
只见人已骑在马上的弗拉德廉从容点头——
「交给汝决定了。今晚著实有趣。」
说得一副事不关己。而后方的弭兹奇这时也跳上马,回头一望喊道:
「追兵要来了喔,我们快逃吧!」
被这么一催,卢卡凝视夜色,发现混乱的士兵们正逐渐恢复秩序。
「好!走吧!!」
将提灯挂到鞍侧,卢卡来到最前头踢下马镫,马便嘶嘶鸣声起步奔驰。弗拉德廉和弭兹奇紧跟在后,朝著与敌军布阵的东侧相反方向,奔下台地西方的斜面。
希望能在梅比尔和葛布把握状况前尽可能逃远一点。卢卡最怕的就是与那两人为敌,因为他们两人至今为止,无论杰弥尼下达多无理的要求都忠心照办。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不是卢卡,而是杰弥尼的部下。
「真的很头痛耶……」
即便是卢卡都毫无胜算。本来只能趁夜色昏暗逃亡,但不用提灯照路实在没办法奔下台地的斜坡。卢卡一行三匹马只好抱著被看到的觉悟冲下陡坡,来到山麓。
然后依然点著提灯,穿过偏离街道空无一物的平原,往西方奔驰。
回头望去,高原上有许多细微灯光摇曳。组成队伍的灯光成两列纵队下了斜面。看他们丝毫不畏惧黑暗,急速冲下陡坡的高超技巧,恐怕是由梅比尔领军的骑兵队吧。从灯光的数量来看共约三十骑,拜托其中千万别包含葛布。在无法动用雅思缇的状况下,这边并没有能和葛布匹敌的战力。
「他们追来啦!不用把灯熄掉吗!?」
弭兹奇从后方大喊。
「现在还不用!就是要让他们追著灯光!」
卢卡转头大吼,同时用力踢镫。弗拉德廉和弭兹奇也甩动缰绳,紧跟卢卡背后。
以驱步策马,奔驰过由提灯照亮的前路。
可以明显看到遥远后方的两列纵队正追著亮光。
梅比尔肯定明白卢卡打算去和帝国军主力部队会合。
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不会多疑,而会直直冲刺追赶。
所以卢卡边奔驰,边对著背后大喊:
「弭兹奇!你边跑边跳上殿下的马!!」
「……!?」
「殿下,请您在弭兹奇跳上来后熄灭提灯,偏离街道前进!我要让家伙们去追弭兹奇的马!」
「……唔,有意思,余懂了。」
「……我也懂了!殿下!恕我失礼!」
弭兹奇和弗拉德廉并驾齐驱,把脚拔出马镫,「嘿呀!」纵身一跃,抱住了弗拉德廉。然后勉强跨上马鞍,弄熄弗拉德廉马上的提灯。
「OK!殿下,请您跟我来……!」
卢卡同样把自己鞍上的提灯熄灭,放慢速度偏离街道,缓缓走在空无一物的草原上。至于失去弭兹奇的那匹马,则带著持续发亮的提灯直直冲过街道。
「拜托啦梅比尔,千万要上当呀……」
在只能仰赖星光之下,卢卡一边祈求,一边慎重驾驭马匹踏足前进,最后找了个平原起伏处后方藏起马匹。弗拉德廉也有样学样藏起自己的马,下了马鞍。
「挺会使小聪明呀,卢卡•巴路克。」
「能获您称赞是我的荣幸。现在还请殿下您先趴下,万一被发现就不妙了……」
卢卡身体往平原起伏上一趴,从地脊后探出头凝视街道。
只见水平距离约两百公尺远的位置,点著提灯的骑兵队就这样奔过。从摇曳闪烁的灯光中,可以看到骑著镰刀鸟的葛布那高大的身躯。
屏气静视亮光的队列划过眼前。由于在如此夜路都能维持整齐阵形驱步前进,领队的看来真是梅比尔。虽然作为同伴十分可靠,但与之为敌同样令人畏惧。
看到两人并未察觉自己一行人,就这样朝著西方疾驶而去,随著灯光消失在夜色彼端,卢卡这才总算深深吐了口气。
「甩掉他们了,殿下。我们只需在此待到早晨便没问题。相信主力部队不久后定会通过街道,在那之前我们先躲著吧。」
「唔。」
弗拉德廉不知为何,哼声中略显不满。看来这号谜团重重的人物连高兴的理由都跟一般庶民不同。
不管怎么样,目前总算脱离困境。只要一等明天主力部队抵达台地,再由弗拉德廉一声命下,杰弥尼就将被以叛逆罪逮捕吧。或者说他已选择放弃,逃离台地了吗?无论是哪一种,杰弥尼都已难逃破灭命运。
——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货……
虽然是自小结识的交情,早已熟知他是何等败类,但仍消除不了心中一丝的寂寞。到头来,自己终究没能拯救杰弥尼,这件事让卢卡相当难受。
卢卡仰躺在恢复寂静的平原上仰望星空。
然后深深叹息,思考起往后的事。
「已经差不多可以了吧……」
这句话情不自禁溜出口中。也躺在卢卡旁边看著星空的雅思缇问道:
「嗯?什么意思啊?」
「呃……没有啦,只是想说都过了这么久,累积了经验,名声还算响亮,也认识了不少地位高的人,所以等到这场战役结束后就回加门帝亚好了……之类的。」
「……要回去见法妮雅?」
「……嗯,我得掀起革命。和她约好了。」
「哦……是喔。」
卢卡心想——是时候了。
本来就没打算一直当帝国军下去,这次的事件更帮自己下定决心。到这场战役结束为止还是会做好团长的职责,但在这之后想投注心力,实现和法妮雅的约定。
「你要怎么办?假如离开军团的大伙会让你不舍,你也可以留下来喔。」
一这么问,雅思缇沉默了好一会,接著不悦回应:
「……我、我又不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可、可是你想,我得找到Vivi Lane才行。所以我想,那个,果然还是利用你比较好啦……」
相较于雅思缇这番话说得不情不愿,弭兹奇倒是乐在其中。
「我也跟你去!我也想见殿下啊!」
听见弭兹奇没受邀就主动说要跟来,卢卡笑著回答:
「喔,谢谢你啊。不过这都是战役结束后的事了。先想想明天与主队会合这件事吧。」
这时,弗拉德廉罕见地从旁插嘴。
「法妮雅该不会是指加门帝亚公主法妮雅?汝竟然认识公主吗?这么一提,余的确耳闻有名脸上刺青的少年与公主间行为不检……」
「欸?啊……这说来话长耶……」
「不要紧,余有兴趣,给余全盘招来。」
弗拉德廉难得激动逼问起他与法妮雅的关系。卢卡迫不得已,只好一五一十说出自己和公主从相遇到离别的详细过程。
听完后,弗拉德廉明显意志消沉。
「怎么会……竟然有这种事吗……没想到汝就是传闻的当事人啊……没想到法妮雅公主真的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发生关系呀……」
「那、那个,对不起,虽然不晓得您说的关系到何种程度,但我们只是……对,亲嘴而已。我和她约好会掀起革命然后亲了嘴,在那之后什么都没做。」
「亲嘴不就够了吗。余可是连见都没见过呀。原本余还想哪天找些理由到加门帝亚去会会她啊……」
见弗拉德廉一脸懊恼,雅思缇竟没头没脑地提问:
「殿下和法妮雅之间是什么关系啊?您单恋她吗?」
卢卡作势想摀住雅思缇的嘴,弗拉德廉倒不在意,直接回答:
「余只是以前曾见过送来的公主肖像画罢了。不过……那还是余头一次见到从肖像画都能发出雾气的人物,著实惊人。不,那既非雾气也非霸气……该怎么形容好呢……」
「色气?」
「……嗯,要那么说也行。若从肖像画都能发出那般强烈的色气,那余实在很好奇本人究竟会有多么惊人吶……」
当卢卡听著雅思缇和弗拉德廉这两个少根筋的同类之间的对话,突然有阵不吉的声响掠过耳中。
「……嗯?……欸?……喂不是吧!?」
再度从地脊后方探头,凝视暗夜中的街道。
刚才梅比尔队消失的西方竟浮现闪闪烁烁的光芒。
数量越来越多的同时,更传来马蹄奏响的三拍节奏。
「……竟然跑回来了!」
看样子是弭兹奇的马被追上后,对方发现这边偏离街道前进才折返的。不过他们应该不晓得自己一行人是从哪偏离才对,拜托就这样冲过头啊……
卢卡边祈祷,边注视著逐渐逼近的三十骑点亮的提灯。
——拜托你啦梅比尔,别发现啊……!
当卢卡投以如此不讲道理的心愿,三十骑竟在卢卡等人从街道偏离的一带停了下来。
虽然看不清楚,但前锋明显在调查著什么。提灯的灯光仔细得像是要把地面彻底翻遍,没多久就结束了。
紧接著本来从卢卡所在位置看去成一条横线,由三十骑兵挂著的提灯开始缓缓转弯排为两列纵队,随著哒哒马蹄声直朝这里逼近。
看骑兵们策马以驱步往这里来的反应,简直已经确定我方的确切位置。
卢卡惊讶不已。
「不是吧!?为什么会知道啦!?」
「我们被发现了吗!?怎么会!?」
「我哪知道啊!反正快躲起来!逃跑的话反而会被发现!快趴下!!」
期待梅比尔等人会就这样通过的卢卡等四人趴倒在起伏的地势上,隐藏身影。
然而——
事与愿违,灿烂提灯照亮四人背影的同时,传来梅比尔冷酷的声音:
「虽然事态演变至此令我惋惜,卢卡,拜托你死心吧,毕竟我们这边也攸关生死。」
卢卡缓缓起身。眼前除了梅比尔、骑在镰刀鸟上的葛布,还排列著表情严肃的三十名精锐骑兵。
「真亏你知道我们在这儿啊。」
「这很像你会做的事啊,而且追赶的时候,我在那附近一带听到马蹄声变轻了。」
卢卡听了几乎傻眼。刚才因为弭兹奇跳上弗拉德廉的马,逃跑的那匹无人马脚步声变轻,而梅比尔正是靠著这点看穿卢卡的计画。明明那时他们也正在急驱,真佩服他竟能分辨出我方马蹄声的变化。
「唉……」卢卡垂头丧气。
「为什么你这么厉害,却跑去当杰弥尼的部下啦……」
「抱歉,我不能徇私放你一马。我也不会多加羞辱,最后希望你堂堂正正就范吧。」
骑兵们下了马,拿著粗绳接近卢卡一行人。
弭兹奇畏惧地往卢卡身上靠去,雅思缇也愤愤咬牙,抬头看著梅比尔。
「你会不会太冷血了啊,亏我还当你是朋友,结果你竟然要为了杰弥尼那种家伙把我们抓去杀掉喔?」
梅比尔闻言苦闷地咬紧唇。
「……希望你谅解我。只要杰弥尼当上皇帝,就能让我奋战至今的辛苦有了意义。不只是我,葛布也能因此找出被卖掉的家人们。」
弭兹奇抬头望向葛布,泪眼汪汪地说:
「葛布……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好家伙喔。」
葛布既没回答,表情也仍然没变,只默默从鞍上俯视卢卡等人。
本来希望能靠哀兵政策软化他们,但他们两人没有天真到会中这种招数。太过看重私情的家伙根本当不了什么佣兵,为了钱连亲人都肯杀才是身为一名佣兵的正道,而这两人无疑都是优秀的佣兵。
本来不想用这招的,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卢卡祭出最后的王牌。
不过不是对梅比尔及葛布,而是对弗拉德廉。
「……殿下,能否请您现在当场承诺将这两人封为贴身侍卫,并饶了他们的叛逆罪呢?」
「哦?」
「我认为若能仰赖殿下之力解决两人的问题,才是最善之策。既然杰弥尼办得到,没有殿下办不到之理。」
弗拉德廉没有回答,而是陷入沉思。尽管卢卡认为,若为了突破当前困境,应该没必要多加犹豫才对。
卢卡再度转身面向梅比尔。想要让两人背叛,只能展现出实质利益。
「这提议不坏吧?要是愿意放过我们,殿下就会收你们为贴身侍卫,比起跟著杰弥尼更来得有赚头喔。」
「………………」
「你们真认为杰弥尼能信吗?他可是轻易就施加冤罪,打算除去我的男人喔。你们能保证哪天不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吗?」
梅比尔和葛布听了互望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这波攻势有效。
再来只需弗拉德廉开口保证两人日后的立场就成了。
事情很简单,没什么好犹豫的,但弗拉德廉不知为何深思熟虑起来。
「……殿下?您不满意吗?虽然这提议相当突然,但我认为对我方应无弊处……」
尽管卢卡开口这么问,弗拉德廉仍持续思考著。结果连梅比尔和葛布都一脸困惑,等待弗拉德廉的答案。
过了一会,苦思的弗拉德廉终于抬起头来。
「嗯……余仔细思考过……可惜办不到。余已不能再收任何人当贴身侍卫。」
卢卡无言以对。原本弗拉德廉就是个常常不知所以然的人物,但如果连攸关自己生死的关头都还不改,可就让卢卡头痛了。
「殿下……?请恕我直言……一旦被这两人抓住,我们都将遭到杀害。不过若招揽这两人为部下,殿下您也能获救,我不懂您为何要拒绝这项提议呢?」
卢卡用简直在哄小孩般的口吻清楚解释用意,弗拉德廉的表情却越来越复杂,沉吟道:
「就是办不到才让余伤脑筋。这话说来很长……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能再继续佯装不知了。那边的两人,虽然得花点时间,但听余说完后再决定拿余怎么办吧。对汝等绝不是件坏事。」
卢卡皱起眉,仰望梅比尔和葛布。
「……殿下之意是这样。你们打算怎么办……?」
梅比尔和葛布相视而望,两人都显得困惑。没过多久,梅比尔下了马。
「……就听听吧。不过保险起见,把卢卡等三人绑起来。」
骑兵们靠了过来,用粗绳将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牢牢绑住,再也无法可逃。命运全寄托在弗拉德廉即将说出的真相上。
就这样,弗拉德廉、梅比尔和葛布以营火为中心围出圆形,被绑著的卢卡等三人则是盘坐在营火旁。等其余骑兵们也下了马,单手牵著缰绳围在周边戒备后,话声响起。
「不出三年,黎维诺瓦帝国定将灭亡吧。」
弗拉德廉的第一声就让周围所有人倒抽口气。
「多次策划出征加上王公诸侯的浪费,国库早已遭掏空,债务更高达二十五兆卢贝尔。明明现今国家财政仍在运行已称得上奇迹,宫廷内却没有任何臣子抱持危机意识。再过不久连军饷都将发不出来,人民挨饿受冻,市井小民定人人化为暴徒。更重要的是,笼罩著整座帝都帕葛洛奇昂的污泥色雾气,无疑是象徵破灭的徵兆。」
弗拉德廉先是一一把黎维诺瓦帝国与宫廷累积的问题点列举出来,才说出真心话。
「说穿了就是,余不打算与即将灭亡的帝国一同陪葬,不过如此。」
众人不禁再度倒抽一口气,因为这实在不像拥有第一皇位继承权的太子该说的话。然而弗拉德廉不只不以自己不负责任的话为耻,更像在自夸般接著说了下去:
「余不想与连国家危机都没能察觉的蠢货们一同丧命。那群家伙们就算等到民众团团包围宫殿,都不会产生一丝危机意识吧。毕竟打从出生以来,脑子里只想著今天该如何吃喝玩乐,除了音乐、戏剧、舞蹈会外的事都记不进脑桨,根本没办法说之以理。」
「………………」
「建材腐坏的房屋与其修复,不如直接拆除对吧?如此一来还能用最先进工法建造出更好的房屋。黎维诺瓦皇家和宫廷社会也一样,都该毁坏一次。而余的兴趣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一个,就是想办法让余自身不被房屋倒塌牵连进去,仅此而已。」
弗拉德廉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始终时而平淡,时而貌似麻烦地持续解释下去。
众人无不屏气凝神听著这番话。梅比尔和葛布的眼神越来越锐利。
「维克多……杰弥尼的存在早从许久前,对余就是个希望。毕竟流著相同血液的兄弟只有他一人,想强塞皇位的话,除了杰弥尼别无人选。汝等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余会谏言皇帝陛下,请求他承认杰弥尼为余的亲弟弟?假如余当真想继承皇位,何苦特地去赐予一名将威胁到皇位继承权的人物公爵身分……正因为余一开始就没有继承皇位的意思,才会安插杰弥尼坐上那个位置。因为余一看杰弥尼身上的雾气,就晓得他有意争夺皇位啊。」
卢卡也是忘我盯著弗拉德廉的侧脸瞧,险些忘了呼吸。
本来以为他只是人太好才会帮助杰弥尼加入皇族,但并非如此。假如弗拉德廉是在预料到杰弥尼企图的情况下,故意安插那个地位给他的话——这个皇太子别说好人了,根本是个超级怪咖嘛。
「即将日落西山的帝国皇位,余就赏给杰弥尼坐。就看他戴冠即位后,受到怨恨的怒火焚身吧。余将从相隔遥远之地旁观帝政崩坏及接连而来的混沌局势。若余有回到帝都的一天,那将是民众对新政府失望,缅怀起古代美好时代的时候。等到暴风雨过境后,宫廷和民众才能头一次体悟到王的存在是多么值得感激……出于这些理由,如今的余不能答应收汝等二人为亲卫队。这可是难得的逃亡机会,余岂不好好利用?」
弗拉德廉说得一脸平稳,傲气挺起盘腿而坐的上半身。
在场一伙人没有人吭声。卢卡虽也哑口无言了好一会,仍勉强挤出话来:
「意思是说……殿下您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继位的打算?」
「若帝国现状依然不变的话啊。余可不想成为什么末代皇帝。」
「……所以才趁这次机会逃到国外?」
「唔嗯,现在对余而言可说千载难逢的良机。余很感谢杰弥尼,竟然主动抢著当流放皇太子的嫌疑犯,帮余坐上一点都不想坐的皇位,甚至还帮助余消声匿迹。若错过这一次,想必余将永远没有机会逃亡了。」
听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卢卡只能把话吞回去。可是,如果他这样子——
「……这样一来亲卫骑兵团未免太死不瞑目了。明明他们是为了守护殿下您慷慨赴义,结果您竟然打算逃离国内吗?」
语气不知不觉间参杂了责备。然而弗拉德廉仍是面不改色。
「之前余也提过了,汝有点过于短视近利,常拘泥于眼前的状况。既然汝身上笼罩著那般强烈的霸气,不好好培育放眼五十年、一百年后整个世界的大局思想可不行吶。难道不能说亲卫骑兵是为了帝国的未来牺牲的吗?他们的舍身赴义将带动本次战役获得胜利,促使末代皇帝杰弥尼的诞生。杰弥尼将破坏古老政体,最后以新秩序的领头羊之姿灭亡吧。这些乃是社会进入下一阶段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余觉得亲卫军团并非白白牺牲,而是为了人类历史的进步奉献己身。余将对他们之死表达哀悼和感谢,偷偷摸摸逃出这个国家。一切都是为了居住于这片土地的居民,未来有一天需要余的可能。」
听他说得一脸洋洋得意,卢卡又把话吞了回去。尽管法妮雅也差不多,不过所谓的王族果然连思绪的规模都异于常人,光想跟上理解都得卯足全力。
眼见卢卡无言以对,弗拉德廉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
「话说回来,刚才的话才说到一半呢。汝打算为了见法妮雅公主回加门帝亚去?这次想让不检点的关系更进一步是吧?不可饶恕,带余一块去。」
卢卡半张著嘴愣愣接下严厉视线,勉强挤出疑问。
「那个……殿下……您该不会打算逃往……」
「唔嗯,既然要逃的话,余想去加门帝亚。何况还有汝在,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啊。余就去会会真正的公主法妮雅。命汝协助余,卢卡•巴路克,即刻和余一同启程前往加门帝亚。届时汝负责引发革命,余就边和公主打情骂俏,边等待帝国毁灭。」
弗拉德廉自顾自地讲起来,但卢卡仍只能愣愣张嘴听著。团团围著坐的众人似乎也跟不上弗拉德廉的思绪,只能面露僵硬的无奈神情看向皇太子。
「不错耶!听起来好有趣!」
打破沉默的是弭兹奇。也不管自己正被绑著,竟笑得一副乐开怀。
「一起回去的话,殿下身分既尊贵,又具有人脉,这样你更容易完成和法妮雅的约定不是吗?而且啊,卢卡你和殿下都想去王国,根本是命中安排好的嘛!肯定有什么意义喔。会有超有趣的事在王国等著我们!」
雅思缇附和起这些天真的台词。
「嗯,殿下和法妮雅似乎很匹配耶!例如每次说话的主题都大得夸张,或是都不替其他人著想啊!」
本来这是一个闪失就得被送上断头台的发言,但弗拉德廉却一副高兴的样子。
「哦,是吗,余与公主很匹配啊?哼哼,其实余也这么认为呢。」
明明只有看过肖像画,却妄下结论。
眼见话题的方向已歪到天边去,卢卡略感愧疚,望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梅比尔和葛布。
「嗯……事情似乎扯到搞不太懂的方向去了……总之殿下就是,想趁这次机会逃出这个国家,然后一旦逃了就不是皇太子,所以不能收你们当贴身侍卫……希望你们能放他逃走,大概就是这样。」
卢卡勉强统整话题,催促两人一起做出决定。在场握有生杀大权的是梅比尔和葛布,他们的意思将会决定一切。
经过片刻沉思,梅比尔抬起了伤脑筋的脸。
「……真是乱七八糟啊。」
卢卡一听这句话,只能无奈垂头。
「……是啊,乱七八糟。我也这么想。」
「……皇太子竟亲自将皇位让给杰弥尼并逃往国外……这下杰弥尼当真会当上皇帝喔。」
「……是啊,再这样下去的确会呢。」
站在梅比尔的角度看,帮忙杰弥尼对他的利处明显较大。若要从流浪的皇太子与未来的皇帝两边抉择,佣兵必然会选后者。卢卡谨慎选择要说出口的话。
「可是假设杰弥尼戴冠即位好了,之后又会怎样?那家伙当得了皇帝吗?」
「…………」
「那家伙的确是战争的天才。加上他做事不马虎,内政外交都能一手包办到好。不过那家伙有个超级庞大的缺点,你们肯定清楚得很吧?那家伙到时一定会被这项缺点所害。就算真能盛极一时好了,也不会有未来的。」
「…………
」
就算不需明言,梅比尔和葛布都十分清楚杰弥尼欠缺的是什么。
无论能力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擅长打仗,杰弥尼仍不具人性。
正因没有人性,才会轻易拋弃同伴。想当然,总有一天会换成同伴拋弃杰弥尼。
到时等在前方的终究是荣耀,还是破灭?关于遭臣子舍弃的君王会迎来怎么样的结局,历史已不断再三重复循环,提示出明显的答案。
「……我打算回王国。既然这是某种命中注定,我乾脆现在马上跟著弗拉德廉殿下一起走,总之先想办法在王国内掀起革命,毁了那个国家。梅比尔,葛布,我需要你们的力量,跟我一起走吧。」
梅比尔和葛布的视线集中到卢卡身上。
卢卡正眼接下了两人的视线。
梅比尔开口问:
「……等到破坏王国后,你打算怎么办?可别跟我说破坏完就没事了吧?」
「…………」
「你所规划的未来蓝图究竟如何?是值得我托付一切的未来吗?」
梅比尔的质问对卢卡而言非常突然。
经他这么一问——倒还真的没思考过。虽因为与法妮雅约好,才一直把在加门帝亚王国掀起革命当成目标努力,不过在完成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过——要是据实回答,梅比尔和葛布就不会跟他一起走了。
得马上回答他们才行。
自己所规划的未来。
我希望亲手打造出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希尔菲早就给了自己。
想起这点的卢卡面露微笑。
接著把希尔菲告诉他的话传达给梅比尔。
「是弱者不再遭受践踏的未来。」
希尔菲的笑容从卢卡记忆中浮现。希尔菲在即将过世前托付给卢卡的遗愿中,其实就包含了所有的答案。
「身分低微之人、穷困潦倒之人、无亲无故的孩子……弱者不再受任何人践踏,能够以一个人的身分生活的未来。我就是要掀起革命,创造这样的未来。」
梅比尔的眼神直直注视卢卡,葛布的视线也添了几分劲道。
然而卢卡回以无力傻笑,耸了耸肩。
「……虽然是借我妹妹的话啦。已经过世的妹妹拜托我打造一个这样的世界。愿望的规模是大得夸张,或许根本办不到,但我还是想试试看。因为我想当个配得上希尔菲的哥哥。」
乾柴烈火爆出火粉。飘上星空的火焰粒子照亮众人严肃的表情。
卢卡诚恳地说下去:
「这种大事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没有大伙的帮忙不可能成事的。所以说……帮帮我吧,梅比尔,葛布。就算现在一无所有,我一定会成大事。为了让这世界变得更好,跟著我一起逃吧。」
自己从未想过的话竟接连从嘴里迸出。不过既然是发自心底的话,大概是连自己都没能发觉到的真正心意吧。
——这样啊?原来我是为了让弱者不被践踏而战吗?
就在卢卡对此自顾自地感叹时,梅比尔和葛布互望一眼。两人的视线中蕴含著只有两人才懂的无声话语。
先是点了头后,至今为止都只默默坐著的葛布缓缓站起身来。
「差不多该回司令部了。」
口中说出的是沉重话语。梅比尔挑起单眼望向葛布,也站起身来。
「……是啊,时间拖太久了。」
修长睫毛笼罩上阴影,梅比尔俯瞰著卢卡。
「……你作的真是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根本就疯了。」
感觉自己认真的回答被随口应付掉,卢卡不禁瘪嘴。
「或许吧,我也认为自己根本疯了。可是呀,追逐不切实际的疯狂梦想也挺有趣的喔。」
梅比尔只哼了一声,环顾周围的骑兵们。
「全队返回司令部!成两列纵队,准备出发!」
三十名部下骑兵井然有序排出行军队形,被牢牢绑住的卢卡等人依然只能仰望著梅比尔。既然说要返回,代表卢卡等人将被带回去见杰弥尼。
愿望没能传达。
「葛布……」
弭兹奇哀伤地呼唤,但跨坐于镰刀鸟上的葛布只单眼低头看他,低声道:
「……葛布也有伙伴,不能丢下他们逃跑。」
这句话沉沉压在卢卡身上。
他说的没错。要两人跟著自己一行去王国,代表得把那些一路走来共同奋战的军团士兵们拋弃在加洛勉台地,非常珍惜部下的葛布和梅比尔不可能会选择这条路。
梅比尔同样静静接话:
「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部下,不能一声不响地说走就走,和他们同进退到最后一刻,就是我们的使命。」
这句话非常正确,听得卢卡只能沮丧垂头。没错,梅比尔和葛布有著无法舍弃的伙伴,还留在那座高原上……
「……也是啦……嗯……你说的对。」
卢卡已不再出言哀求。没考虑到两人一路以来辛苦培育的重要事物,只想著要强押自身的愿望给他们的自己,实在太丢脸了。
梅比尔和葛布不可能会跟自己这种愚昧肤浅的家伙走。我就要这么被带回杰弥尼面前,被那家伙杀了。
——我的旅程到此结束了吗……
——希尔菲,法妮雅,抱歉……我已经尽可能努力了……
当卢卡开始对重要的人道起歉来,头顶上传来葛布沉重的话语:
「我们先回台地一趟,带著自愿者回到这儿来。」
「嗯……」
梅比尔也接著说:
「为了避免自相残杀,只把用意转达给能信赖的士兵们,带著有意愿的家伙们离开加洛勉台地吧。」
梅比尔嘴上边说,边拔出腰际的小刀切开卢卡的粗绳,再把刀递给他。
「虽然不太容易,我们会努力赶在天亮前归来,你们先在这等著吧。等会合后再好好商量具体的逃亡路径。」
接过刀子后,卢卡错愕地盯著梅比尔好一会。
结果梅比尔同样瘪起嘴,出拳捶了卢卡的胸口。
「我说过,不乱来的骑兵,跟废物可没两样。」
卢卡茫然望著梅比尔,接著才缓缓明白两人话中的意思。
「梅比尔……」
梅比尔耸了耸肩,自嘲道:
「疯了的人不是只有你,我们也不输给你,疯得很彻底呀。」
眼眶忍不住湿润,双脚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
从胸口深处涌现一股热意,烧灼著卢卡的心灵。
「谢、谢谢!太感谢了!我一定会办到!绝对会把整个王国搞得天翻地覆,帮你们实现梦想!」
两人将自己的梦想、部下、人生——把一切都托付给了这个目前只是空口白话的大梦。要是不回应他们,不配当个男人啊!
「我最喜欢你们了,梅比尔!葛布!我一定,一定会报恩!会努力成为一个让你们打从心底认为跟对的人!」
无法克制激昂情绪的卢卡如连珠炮般说完,梅比尔困扰地羞红了脸,将视线移向三十骑部下。
「就如你们所听见的,诸君!愿意和我一同前去王国者朝街道东方!想留在帝国军内的朝西方去和主力部队会合!无论各位做出何种决定,我都不会责怪。开始行动!」
梅比尔冷不防马镫一踢,朝著加洛勉台地所在的东方奔驰。三十骑部下一齐跟上梅比尔,没有一人往西方去。
骑在镰刀鸟上的葛布独自一人待在原地,俯视著卢卡。
这名以明月繁星为背景衬托的寂静巨人,看在卢卡眼中十分庄严。
「葛布的家人被当成奴隶卖到伊甸。葛布想找到,并拯救他们。」
一如往常低沉厚重的话语缀于星空下。卢卡点头回应。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救他们,相信我吧,葛布。」
如此定下约定,葛布便点头甩动缰绳。目睹庞大背影消失在街道东侧,卢卡才用刀子割开弭兹奇和雅思缇的绳索。
「我们得救了吗……?」
「……似乎是。几乎可以说是奇迹呢。」
「唉唷,我好想哭啦……」
被松绑的弭兹奇边说,边喜极而泣。
「果然梅比尔和葛布都一样,都是超级大好人嘛。明明拿不到半毛钱还肯救我们……」
「嗯,对啊,真的很感激他们。我们认识的都是群好伙伴呢。」
「我认为比起跟著杰弥尼,那两个家伙肯定更想跟著卢卡一起战斗喔。再不然就是,就算你现在一无所有,他们仍相信你能成大事吧。我是搞不太懂,反正绝对是好家伙啦真的……我们之后也要一起努力,然后再去见法妮雅殿下吧。」
眼见弭兹奇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卢卡笑著点头。
「是啊,大家一起回王国吧。只要我们齐心合力,真能彻底颠覆一个国家,我有这种感觉。」
当卢卡等人沉浸于感伤中,弗拉德廉从旁不服气地插嘴:
「余也要去王国会会法妮雅,可不能只让汝一人做出不检点的行为吶。」
「那个…
…殿下,我们会跟您一起去,总之能否请您别再说什么不检点了呢?」
卢卡边安抚弗拉德廉,边将视线望向梅比尔等人消失的东方夜空。同时默默祈祷著他们能顺利将部下带回,一同逃离加洛勉台地。虽不知会有多少人跟上来,但卢卡在心中默默发誓,总之会接受所有希望逃离国外的士兵。相信等到哪天在王国内掀起革命时,今天跟来的这些士兵们将扮演关键角色而活跃吧。
卢卡凝视著西方天际。
好,回加门帝亚王国去吧。
回心爱的法妮雅身边去吧。
——我会引起革命,法妮雅。
——为了能再见你一面。
卢卡在心中轻声重复著四年前立下的誓言。
隔天早晨——
迎接终于抵达加洛勉台地的五万黎维诺瓦帝国军主力部队,杰弥尼将拉曼中将及以下主要的三名高阶将领叫来自己的营帐,解释了昨晚发生的异常状况。
「卢卡•巴路克团长绑架了皇太子弗拉德廉,带著自己的部队逃亡了。梅比尔、葛布、弭兹奇以及雅思缇也是一伙。我已经派出追击部队,无论如何都得夺回皇太子。」
被杰弥尼的凶狠气势震慑的同时,将领们仍难掩惊讶。毕竟堂堂总司令,而且是皇太子在战场上遭人绑架,乃是前所未闻之大事。
杰弥尼加重语气道:
「身为第二皇子,往后的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将由我来指挥,没有异议吧?」
「……是的,这是当然!」
第二指挥权就在杰弥尼身上。既然如今弗拉德廉不在,杰弥尼当然有权率领五万五千帝国军。
「搜索皇太子一事就交由追击部队负责,我们得先击败眼前的敌人。全力专注在打垮德尔•多勒姆与义弗堤勒联合军,攻陷圣都巴迈勒上。」
「遵命。」
四名高阶将领在心中兴奋舔舌。
只要趁弗拉德廉不在时大举攻进圣都,就能在占领的土地上肆意掠夺。杰弥尼对于受军规限制不得夺取的战利品会网开一面,在收受贿赂方面也十分宽容。一些对弗拉德廉说不通的事,杰弥尼都能理解,著实令他们高兴。
而杰弥尼同样观察著拉曼等人的表情,猜出他们内心的盘算。
「这将会是场艰辛的仗,不过黄金之都就在前方等著我们。对于行使胜方特权这方面,我想我会十分宽容。」
「……遵命!」
高阶将领的双眸中染上利欲薰心之色。
——最能打动人心的正是欲望。
——财富、名声、地位、领土。只要为了这些,人什么都肯做。
杰弥尼以帝国东方军总司令官的身分下达命令。
「即刻起展开炮击。上午不需由我军主动进攻,而让敌方来攻。到了下午,我军再下台地扫荡疲惫的敌军。好好教教这群野蛮人什么才是文明人的战争吧。」
杰弥尼完全不需要参谋长拉曼的意见,亲自指挥起全军。
会战一天就定出胜负了。
活用加洛勉台地的地理优势,上午以碎铁弹单方面攻击爬上斜面的敌军,下午再朝著苦攻不下而疲惫的敌军阵地,由占数量优势的帝国军一齐冲下台地展开猛攻。
杰弥尼丝毫不手下留情。
运用骑兵的机动力包围混乱的敌阵,彻彻底底蹂躏了无处可逃的敌军。
傍晚时分,原本将近两万两千的敌野战部队从地表上消失,代表帝国军已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一周之后——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在杰弥尼的指挥下,五万五千帝国军终于攻进一百二十年来的宿愿,德尔•多勒姆王国圣都「黄金之都」巴迈勒,眨眼间血祭三千守备部队,在巴迈勒宫殿插上帝国军旗。
一场惨绝人寰的掠夺上演了。帝国军惯例的掠夺限期三日,但杰弥尼完全不设限制,默许将领士卒们抢个高兴。四十万巴迈勒居民见证了何谓地狱。帝国军简直如同被放进牧场内的狼群,毫无军纪规律可言。
逃往位于巴迈勒东方的要塞艾鲁•叶马铎的德尔多勒姆王放弃继续抵抗,派出使者前来议和。对此,杰弥尼提出如同羞辱般的不对等条件——支付多达王国总预算十年分的赔偿金及永久负担帝国军的驻屯费,接管德尔•多勒姆及义弗堤勒拥有的武器库、食粮库,于其它三座未攻占的主要都市加收军税及通常税。这些决定都没有等本国的指示,而是由杰弥尼擅自提出的条件。
四月八日。
本国特使抵达杰弥尼面前,宣读黎维诺瓦皇帝亚黎维安四世的紧急诏书。内容是命令由跟著特使前去的卡拉什尼科夫公爵接替荒芜狂野方面军总司令,杰弥尼则即刻返回帕葛洛奇昂宫殿。
杰弥尼擅自添加停战条件一事让皇帝大动肝火。
另外还有多名贵族高官将巴迈勒中凄惨的掠夺状况加油添醋地报告给皇帝。加上杰弥尼所编辑出的东方军广报内只写满称赞杰弥尼的内容,带动杰弥尼在帝国内的高昂人气,让皇帝忧心忡忡。
杰弥尼马上编了些理由写成信,交由特使带回,接著赶回去与东方军高阶将领们召开会议。
此刻杰弥尼和二十四名高阶将领宛如命运共同体。所有人都在这次巴迈勒掠夺中充分地中饱私囊,寻求著更多的特权。希望往后也能永远继续这样子肆意吃喝玩乐。坐到餐桌边的每个人都沉醉于战胜带来的财富与特权,不想轻易放弃。
「皇帝陛下并没有错,围绕在他身旁的宫廷臣子才是万恶的根源。那群家伙打算夺走我们拼命赢来的成果。明明我们在前线流血作战,他们只待在宫殿里饮酒作乐,如今竟然还想把战利品据为己有。」
杰弥尼用一副义愤填膺的态度热烈演说。
「……我接下来得奉陛下之命返回帝都帕葛洛奇昂,毕竟再怎么说都不能抗旨呢。不过我不是自己一人。我想和在这里的各位一起回去。」
听杰弥尼细声一说,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在场的众人心中其实都希望这么做,只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一旦用言语表达出来,当场被以叛逆罪逮捕也不奇怪。
然而这句禁忌之言,却由实质上拥有第一皇位继承权的皇子说出口了。
所谓跟各位一起回帝都——代表帝国东方军将在此化为叛乱军,攻入帝都帕葛洛奇昂。
「……如何?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呢?」
这个决定太过重大,没有人回答得了,只能以游移的视线和身旁其他人互望。尽管心中当然希望,也清楚一旦出手就赢得了,但事态太过庞大及沉重,不是能随口答应下来的。
杰弥尼装得一脸诚恳,面向一伙人说:
「靠著我们的手,圣都巴迈勒获得解放。大伙都顺利过著远比以前更幸福的生活。」
这里所说的「大伙」,指的当然是在场的二十四名高阶将领及其部下,除此之外并没被当成人看。
「……我们有必要再靠这双手解放帝都帕葛洛奇昂,亲手救出受腐败的臣子们控制的可怜民众。」
没有人将杰弥尼这番话照单全收。高阶将领耳中听到的是杰弥尼提议的「掠夺帝都」。然后,在场众人都已经熟知掠夺的滋味。连巴迈勒的滋味都如此美好了,帝都帕葛洛奇昂尝起来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交错的视线中充满越来越深的欲望。在场众人深知留在帝都内的守军再怎么召集都不超过一万,在东方军的战力面前根本不构成威胁。
五月十五日——
收到皇帝的归还命令已超过一个月,左弯右拐找理由拖延时间进行准备的杰弥尼最终仍在未经本国许可下擅自与德尔多勒姆王签订停战协约,率领五万五千荒芜狂野方面军使出一记回马枪,离开圣都朝西方前进。
三十日,进入已经开城的诺瓦洛库要塞。
六月五日,抵达依诺黎河东岸时,会见了十万火急赶来的皇帝特使。
『立即将全军调回巴迈勒,只准杰弥尼只身渡过依诺黎河。』
杰弥尼接下诏书后,当著特使的面狠狠握烂,宣言道:
「寄生于宫廷内的逆臣贼子,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管!全军!渡过依诺黎河,从逆贼手中拯救陛下!」
过去曾被称为荒芜狂野方面军的五千五百万大军,如今化为杰弥尼率领的叛军,渡过依诺黎河。
接著如入无人之境般,以飞快速度在钢铁街道上西进,目的地瞄准帝都帕葛洛奇昂。
东方军,谋反!
接到这个消息,帕葛洛奇昂宫殿顿时陷入恐慌,只因包含皇帝在内,没有半个人预料到整支方面军竟会造反。这些聚集在宫廷内的贵族们长期习惯和平,根本没办法理解长年在边境奋战的将兵不平的心情。
布阵于和杰诺比亚都市连盟间的国境——喀萨科瓦河畔的杰诺比亚方面军虽连忙开始聚集,但想等到平时沿著长长河川布阵的部队全数到齐,得花十天以上。而在他们拖拖拉拉的期间,叛军早已迅速通过驿站与粮食库齐备的钢
铁街道。
六月二十二日——
叛军在未曾交战的状况下,抵达了能目视帝都帕葛洛奇昂的距离。
保护帝都的只剩守备部队和皇帝亲卫军团,加起来不到一万,而且他们没有实战经验。跟四年来待在荒芜狂野每天上战场的东方军实力有如天壤之别。
皇帝亚黎维安四世决定赌一把,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剑交给杰弥尼派来招降的军使。杰弥尼下令士兵严禁掠夺,叛军顺利在不流一滴血之下进入帝都。皇帝此举的目的在于,将追随杰弥尼的那群高阶将领招来自己的宫殿,进行政治怀柔。似乎是认为既然将领们是看在利益多寡上追随杰弥尼,只要开出更优渥的条件就没问题了。长年高枕无忧的亚黎维安四世,也太过轻视了杰弥尼的内在。
杰弥尼在让皇帝亲卫军团解除武装后,率领亚塞吾斯骑兵团进入宫殿,觐见由宫廷朝臣环簇的皇帝,嘴上宣称自己并无反意,不过是为了从心怀不轨的恶人手中保护皇帝才不得已率军归来,恭顺跪在皇帝面前。
二十三日,主要报社的晚报上刊登出皇帝服毒自杀的消息。
相较于庶民们无不震惊讶异,王侯贵族们没有一人相信这种报导。那个狂妄自大的亚黎维安四世不可能会乖乖选择服毒自杀,而是遭到皇帝一旦驾崩便会得到利益的人——目前帝都内唯一的一人下了毒手。然而王侯贵族们都清楚,在这个局势下,一不小心说出其名,就得步上皇帝的后尘。帕葛洛奇昂宫殿已彻底被亚塞吾斯骑兵团掌控,不管杰弥尼想做什么,真相都不会让外界知道,只会被捏造成对杰弥尼有利的事实透过报纸传播出去。早在亲卫军团解除武装的那一刻起,皇帝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亚黎维安四世国葬结束后五天——
七月四日,加冕仪式于大圣堂举行。教皇多林斯库替跪著的杰弥尼戴上皇冠,宣告以神之名承认新皇帝亚黎维安五世的诞生。
看著眼前挤进大圣堂内的五百名贵族高官,亚黎维安五世——「褐色皇帝」杰弥尼嘴角只扬起冷笑,确认恩宠大地最大的帝国跪在自己脚下的事实。
当天晚上,于帕葛洛奇昂宫殿「葡萄厅」举办的晚宴上聚集了超过两千名来自帝国内外的贵族、艺术家和大商人,恭祝新皇帝的诞生。白底上以金线繍著皇室纹章,并用貂皮做为衬里的大披风之下,同样是件以白与金色为基调的纹样服饰。头顶黄金月桂冠,左手持黄金锡杖。身著如此奢华衣裳的杰弥尼坐在皇位上,俾倪著下方一片欢声笑语,穿戴华丽的人群。
大贵族及宫廷贵族接连不断跪到杰弥尼面前,再由廷臣一个个唱名念爵。一百、两百、三百名……亲吻皇帝红靴的人龙依序从左到右流动,简直没完没了。
杰弥尼一点都不兴奋,内心冰冷无比。自从懂事后总是淡无起伏的情绪,在此刻这个堪称人生最高峰的瞬间,竟反倒变得更加冰寒。
——能不能快点结束啊?
将锡杖倾靠在皇位上,单手托著下颚的杰弥尼彻彻底底没了兴致。
即使如愿以偿戴冠加冕,如此豪华壮大的典礼都是为自己而设,冰冷的内在仍没能增添温暖。
等到冗长的接见仪式结束,前皇帝的近亲围住杰弥尼畅谈起来。这是种象徵他们能站在与皇帝同高度的舞台直接交谈,对聚集于葡萄厅内的贵族们展现「位阶」不同的仪式。无聊透顶——杰弥尼感到不耐烦,同时想起别件事。
——没看见妈妈人呢。
杰弥尼原本期待舍弃自己的母亲会现身谄媚奉承,结果却没出现。根据听来的消息,她似乎在六、七年前被皇帝玩腻而被放逐出行宫,消声匿迹于暗巷中。虽说不打算去找她,不过要是对方主动来见,倒是想对她酸言酸语个几句,同时拔下锡杖上的宝石扔在脚下让她爬在地上捡。明明若能这样,或许心情能舒爽点呢。
打从偷看皇帝与母亲偷情而遭放逐国外已过了十一年。如今像这样戴冠加冕,看著十一年前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家伙们都卑躬屈膝跪著,不然就是装作亲密搭话的模样,情绪并无一丝起伏。既非快乐或高兴,也没生气、烦躁或悲伤。
——真无聊啊。
在杰弥尼默默感叹时,从刚才起就异常亲密搭话的一个老女人——似乎是先帝的妹妹还谁来著——嘴上半开玩笑,眼神中却十二分认真地问:
「陛下您还独身,若不趁早迎娶皇妃,育有花样年华女儿的大伙可都静不下来呢。您看像今天,匹瑟连可伯爵家千金尤莉亚小姐、希琴科子爵家千金娜塔谢小姐、被誉为帕葛洛奇昂第一美女的古洛跋侯爵家千金亚里娜小姐……不分国内国外,如今整片恩宠大地社交界之精华都在阶下候著。要是有哪位您看得上眼的,请尽管跟妾身说。妾身将马上带人到您面前。」
杰弥尼一脸无趣地环顾葡萄厅。
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厅内确实聚集了许多打扮华丽的花样少女,隔著团扇若隐若现地对皇位上的杰弥尼送秋波。毕竟只要能吸引住杰弥尼的目光,一族上下就等著享尽荣华富贵,父母们同样想方设法让杰弥尼的视线停留在女儿身上。
——无趣。
一点都提不起兴趣。自己从以前至今都未曾对女人感兴趣。那方面的欲望不是低落,就是根本不存在。
这个时候,脑中不知为何掠过被卢卡说过的话。
『去找个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吧。』
两千名贵族在这个瞬间从杰弥尼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用怜悯的眼神俯瞰著自己的卢卡。
『除了这件事以外啥都别干,也不要去打倒什么伊甸了。找个让你认为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为了那个人活下去吧。这也等于在拯救你自己。』
杰弥尼心中于今天头一次燃起情绪之火。
许久未感受到的这股无形热源,其真面目正是憎恨。
「嚣张啥啊。」
一低声喃喃自语,叔母「欸?」反问。
——明明只是个连字都看不懂的孤儿,竟敢对我说教?
——甚至还夺走梅比尔和葛布。
——明明只是我的随从啊,你这叛徒。
憎恨越来越深。自从加洛勉台地发生的皇太子绑架事件后,每当一想起卢卡,杰弥尼便变得无法克制自我。
——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你这伪善者,这种人不可能存在。
内心的嘀咕反映到杰弥尼的表情上。当近来完全没流露情感的杰弥尼突然显现出憎恨的神情,叔母忍不住吓到了。
——那么你就有吗?能让你比生命更重视的人。
质问起记忆中的卢卡,杰弥尼随即有了答案。
对啊,这么一说还真的有。
——法妮雅公主。
她的评价甚至远远传进帝都帕葛洛奇昂。美丽动人到彷佛由体内发出光芒,蕴含智慧与仁慈,在战场上亲自挥舞军旗激励我方,带领长达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迎来胜利的稀世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据传她和卢卡接吻,托付了革命之约。
——卢卡,对你而言比自己更重要的,就是法妮雅是吧。
这么一说起来,以前似乎听说甚至连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弗拉德廉,都在看了法妮雅的肖像画后被迷晕了。杰弥尼于是以慵懒的视线看向叔母。
「我想看看加门帝亚公主法妮雅的肖像画。」
一提出要求,叔母表情瞬间为之一亮。
「哎呀,真是太棒啦。妾身马上派人拿来!」
杰弥尼的要求眨眼间于廷臣间传间,不出十分钟,原本挂在弗拉德廉寝室内的法妮雅肖像被架立于杰弥尼面前。
混杂浅紫与银色的长发,一对葡萄色的双眸,身著葡萄色的露肩晚礼服,毅然坚定注视远方的白皙面容,尽管是幅肖像画却发出光辉。假如光是画就有如此程度,那么本人身上一定笼罩著远比这还强数倍的光辉吧。
用手托著脸颊的杰弥尼,头一次见识到了法妮雅的美貌。
「原来如此啊。」
嘴角扬起扭曲的笑容。
——卢卡,我似乎找到了喔。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
——我就来找次最棒的碴感谢你的说教吧。
——看我把你看作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变成我的人偶,好好玩弄给你看……
杰弥尼高傲地指著法妮雅的肖像画,就像在挑选今晚菜色般抬头望向叔母。
「就这个吧。」
叔母本是一愣,但马上理解杰弥尼话中之意,兴奋地「啊啊~~」发出欢喜的吼声。
此地或许曾为农耕地,过去每到这个季节便能看见麦穗迎风摇曳,村人们也想必是全村出动,辛勤收割吧。然而如今的光景却是水渠毁坏,杂草丛生,看不到任何人影工作的荒地。
在杳无人烟的荒野正中央,座落著一间质朴的宅邸。似乎是不知何处的贵族拥有的别墅,唯有那一带的草木经过修整,有固定的卫兵看门,符合时节的花朵于花坛和铁栅栏内鲜艳绽放。
这时,铁栅栏的门开启,一群身著军服的人影走出宅邸。由十数名手持卡斯柯特枪的护卫骑兵保护著的是留有白胡须的
矮个子老人,以及身著帅气军服的女性将领。
女性将领表情严肃地甩动白马缰绳。转为速步前进的一行肃然穿越笼罩死亡气息的田园中央。
初秋徐风撩起银白色长发,葡萄色眼眸中映照出蓝天。法妮雅•加门帝亚公主紧闭双唇,从与自己并驾齐驱的老人口中听著关于今日视察地点的说明。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三年,九月十日,罗曼维骑士团领,朗贝尔地区——
出了宅邸往西奔驰一小时左右,有座贫困的村落。
一抵达村内,马上有股恶臭传进法妮雅的鼻腔。
身上衣衫褴褛,满脸泥巴脏污,虚弱倒在路上的孩子周遭蚊蝇群聚。恨恨望著这边的痩弱大人们则几乎都半裸著身体,皮包骨明显可见。
没有栋称得上家的房屋,几乎不是半倒就是全毁。居民们居住在捡拾来的建材搭建出的简陋棚屋,周遭没看见像农耕地的区域,完全想不到他们究竟何以为生?
「到六十年前为止,这里仍是座丰沃的村落。若是这个时节,附近一带本该是片结满青翠橄榄的田地。只不过……变成如此惨状的原因,正出在部分居民反抗领主引发暴动。」
边听著身旁的家庭教师格瓦拉侯爵说话,法妮雅看著孩子们失去希望的双眼。
「过去统治本地的王宅心仁厚,选择倾听引发暴动的居民诉求,奉劝领主调降了税率。暴动虽然就此平息,但变得裕足的居民日渐团结起来,准备武器,最终袭击了领主住处将其杀害,居民代表宣言要脱离王政,由村落自行统治此地。村里获得的收入将不再上缴给王,而是让全体村民平分。照理来说,王应当派兵将村落剿灭,然而这位王实在太过温柔,竟准许了居民自治。」
痩得不成人形的母亲将宛如骸骨般的孩子抱在怀中,扑倒在法妮雅马匹脚下。法妮雅只能悲痛咬唇,因为她已被格瓦拉侯爵告诫万万不能施加恩惠,只能视而不见通过。一旦出手施舍,他们将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翻身。
「结果不出一年,居民代表之间开始起内哄。由于既没有能仲裁争执的法律,也没有具备压倒性武力的一方,内哄不断地持续下去。只因不存在绝对强势者,同等实力的群众就这样相互对峙了数十年。处心积虑想陷害对手,偶尔甚至动用暴力……到头来,这片朗贝尔地区化为无政府状态。殿下您目前所见的惨状,正是无政府的下场……太过善良的王将权力移让给居民导致的结果。」
法妮雅无言以对,只能承受道路两旁的贫民们恨恨望著自己的视线,感觉彷佛自己遭到谴责。
「温柔乃是市井小民之美德,但王侯绝不能展现温柔。不太过照顾,不使其富裕,维持著只有自己一人是压倒性强者的状态,就是王侯的义务。唯有这样的王侯,才能让居民们过著较贫困,却也较和平的生活。倘若王舍弃严厉,恐怕加门帝亚王国终将沦为与此地朗贝尔同样的下场。」
格瓦拉侯爵的话深深刺进法妮雅心中。尽管早就理解自己目前是被迫接受思想矫正,但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状,仍不得不承认过去自己的想法实在过于天真。
「倘若真为人民设想,殿下您得想著提升自我地位才行。维持著绝对的权力,该行使武力时绝不犹豫,才是最能替王国、替人民带来幸福的方法。」
「……我想我自有分寸。」
只回以这句话,法妮雅继续视察。
尽管心痛不已,法妮雅绝不把视线从跪在地上乞求施舍的母亲及骨瘦如柴的孩子身上移开。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都得避免如此惨状发生在王国。
回到宅邸之后,格瓦拉侯爵持续授课,内容全都是关于王政成立经过、法治主义的意义,以及共和制的失败案例。
等到终于从侯爵的授课中解放,已过了晚上十点。
入浴后换上睡衣,进入二楼的寝室。终于能喘口气的法妮雅走出阳台,仰望起星空。
夏季星座的璀璨光芒,稍稍抚平了法妮雅饱受创伤的心灵。
自乌奇奥勒暴动后四年——
在那之后,法妮雅离开了王都拉兰帝亚,随著不停更换的家庭教师一同踏遍恩宠大地全境。
王都拉兰帝亚中已经没有法妮雅容身之处。
意图将乌奇奥勒暴动主谋者卢卡巴路克放出牢狱,怂恿他引发革命,甚至亲吻他一事在眨眼间就广为全恩宠大地的王侯贵族所知,法妮雅的名声顿时跌落谷底。原本以前每天从国内外送来数十件王侯贵族家长男的肖像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讥笑法妮雅淫荡不检点的传单被贴满了街上、剧场甚至王宫外墙。法妮雅在宫殿内走过之处,必会留下贵族们指指点点及窃笑的轨迹,与卢卡之间关系的传闻也被加油添醋得越来越夸张。
至于加门帝亚王别说大发雷霆,反倒是失望透顶。
王一声令下,法妮雅的王位继承权由第一降至第二,改由王的弟弟克劳迪奥枢机卿登上第一继承权。王接著让法妮雅带著大量家教前往视察恩宠大地全境。目的地均被选在一些过去居民尝试自治,却以失败坐收的城镇或村落,看得出是为了矫正法妮雅那「王权应缓缓下放于民」的思想。
四年过去了。
从杰诺比亚都市联盟渡境黎维诺瓦,巡视过荒芜狂野后折返回堤拉诺勒,再来是罗曼维骑士团领……这趟特别挑选悲惨之地巡视的旅途总是闷闷不乐,心情未曾好转过。尽管深知此行是趟洗脑、矫正自己想法的旅程,法妮雅仍感受出旅程越持续下去,自己的心意确实有了变化。
现在——
从阳台抬头仰望星空,法妮雅静静想著卢卡。
当时于零碎星光下与他订下的约定又在耳边响起。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总有一天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捩点重逢吧。』
四年前,十七岁的法妮雅说出口的话,到了二十一岁的现在重新审视,不得不想责备自己为何会作那种春秋大梦。
——真的只是个孩子。
——怀抱的梦想太过稚拙。
——那个约定会毁灭世界啊……
说什么都得避免今日亲眼目睹的那座村落中的惨状在王国中蔓延。为此当卢卡引发革命时,法妮雅必须得处于王政的核心地位上才行。
——但如今的我,已经失去了地位……
讽刺的是,正是和卢卡立下的誓约害得法妮雅失去关键的第一王位继承权。现在的法妮雅别说守护王政,更成了诽谤中伤的标的,在表面舞台上已成了毫无用处、拖累王政的累赘。就算卢卡依照约定引发革命,法妮雅也将无从招架。
——我已没有守护王政的手段……
无力感袭卷心头。好恨自己什么都办不到,好窝囊,好对不起卢卡。
透过熟识的商人一年一度拿来的「东方军广报」,法妮雅知道卢卡去了黎维诺瓦帝国,率领军团叱咤风云一事。卢卡已成为了在黎维诺瓦帝国赫赫有名的军团长,在加门帝亚王国也因堤拉诺勒战役与乌奇奥勒暴动时的活跃,人气高到被誉为「悲剧英雄」,甚至出现以他为主题的舞台剧。
这四年来,卢卡一路攀升,法妮雅却不停跌落。
卢卡一旦回到王国,肯定会大受欢迎;相较之下,法妮雅回去只会落得被人用「妓女公主」鄙视和嘲笑。如今的法妮雅只是个每天辩输家庭教师,思想遭到矫正的窝囊废。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就在无语问繁星的时候。
「殿下!!」
沉浸于空洞的悲伤突然间被管家的大喊打破。法妮雅讶异回头,前去打开房门。
年过半百的管家脸上罕见露出喜悦,激动地说:
「就、就在刚才、本国的使者来访!请您尽快更衣!」
同时背后出现了三名侍女,急急忙忙凑上来要替法妮雅脱下睡衣。
「慌慌张张的,是怎么一回事?」
「有个太棒、太棒的消息呀。我实在高兴得……!」
这名自法妮雅年幼时便随侍在侧的管家感动得哽噎落泪,过去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此高兴激动的反应。法妮雅总之先换上晚礼服,进入接见用的大厅。
不一会,连接著待客室的门开启,身著燕尾服的使者恭恭敬敬现身,在法妮雅面前跪下。在陈述完既定的招呼词句后,宣读起加门帝亚王的亲笔诏书。
「朕承认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亚黎维安五世陛下,与加门帝亚王国第一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之婚姻。首次结婚仪式将找来代理新郎于加门帝亚王国举行。在交付新娘后,于黎维诺瓦帝国举行第二次结婚仪式。日期将经两国代表团商议后决定。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三年八月三十日 加门帝亚王 法狄」
坐在扶手椅上的法妮雅,听完了简短的书信内容。
「恭喜您殿下!」「殿下即将成为杰弥尼皇帝的皇妃,有什么比这更好
的消息呢!」「王国上下举国欢腾!一旦王国与帝国达成联姻,往后百年恩宠大地都将安泰呀!」
家庭教师与近臣们齐声叫好之中,唯有法妮雅表情一成不变。
感觉脸色逐渐转为苍白,不知不觉间紧紧握住了座椅扶手。
王侯结婚乃国家战略,与个人意志无关。既然父王已经承认,公主就得嫁到被指定的地方,没有其它选择。为了恩宠大地百年的和平,舍弃私心,牺牲此身为国奉献才是王族的使命。
这种事法妮雅老早就清楚了。这副身体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加门帝亚王国的所有物,所以经常怀著迟早会迎来这一天的觉悟。
本该是如此。
——卢卡,我好想见你。
法妮雅的内心跨越意志力的控制,忍不住低语。
——哪怕一眼都好,好想见你啊,卢卡。
法妮雅一双原本宛如群星齐聚的双瞳缓缓失去光辉,最后仅存的余光彷佛化为一道流星,沿著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