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我经常被问到:为什么你听的全是西洋音乐?因为和同学聊音乐时完全聊不到一起。
“装帅?觉得J-POP太土了?”
“不是啊,哎呀,啊哈哈。”
我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不随大流、敢于选择不同道路的自己与众不同——要说没有这种心理那是骗人,可不管怎么说只听西洋音乐的主要原因在于父母。父亲就只听西洋音乐:甲壳虫、齐柏林飞艇、滚石乐队、皇后乐队、平克·弗洛伊德,如果从小听这些长大,不管是谁都会像我一样吧。一个小孩又不具备自主选择音乐的理论基础与经济条件。
当然原因不全在父母身上,我自己也有一个无论如何都对本土音乐喜欢不起来的理由。
那就是对歌词无法接受。
本来,我们熟悉的流行音乐是从英语圈流传过来的,写歌时是为了用英语唱。说到英语,大半单词里每个元音旁都紧紧跟着辅音,写歌词时基本上是“一个音符一个单词”。
可日语单词的音节非常多,没法像英文歌那样,一个音符一个单词地给旋律配歌词(虽然也有樱井和寿那样硬安上歌词的人)。而提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只把印象深刻的部分换成英语,比如副歌里只有一句歌词用英文写。
初中时,我对此嗤之以鼻。
真难看,完全暴露了对欧美的自卑。与其这样还不如全都写成英语歌词呢,连这点语言水平都没有,却在这儿耍小聪明。
等上了高中,自己也开始作词作曲后,真想把初中时的自己痛扁一顿。
和自卑没关系!根本没余力在意那个!歌是给日本人听的,歌词当然主要要用日语写,而为了同时保证易于传唱以及整体的观感,只在副歌里加英语是最快的捷径。就技术而言是必然的选择。
我很晚才明白这一事实,可理论与心情是两回事。
道理我懂,但没法像软件升级一样立即将原本的价值观全部替换。
初中时的心情仍占据内心,时不时从内侧戳动。每当我要写歌词时,就能听到嘲笑的声音。
拜此所赐,如今我仍在艰难地与日语搏斗。
*
“可以让我也写写歌词吗?”
离文化节只剩两周,我们在录音棚排练时,朱音开口说道。
“我写的歌词……不行?”
我心虚地问道。
“倒不是不行。嗯——”
朱音转了转眼珠。
“唱起来顺口,但该说是很难记吧。因为内容挺抽象的。”
“我以前也觉得。”诗月在鼓后面说道。“真琴同学写的歌里面,完全没有情歌!”
“呃……嗯,确实……”
的确,我没法反驳。为了想办法给旋律配上有意境的日语,歌词都变得暧昧,可以从不同角度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写恋爱如何如何的,感觉好害臊……
“玩音乐的人怕害臊怎么行。”凛子说道。“更害臊的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比如女装。”
“不准说那事害臊!”
“穿女装不害臊吗?那很好,以后多穿穿。”
“诶?啊,不是,那个——”
我没过脑子就反射性开了口,结果是自掘坟墓。
“那比女装还害臊的情歌就由我来写吧!”
朱音干劲十足地说道。
“这我倒非常欢迎,不过怎么突然想写歌词?”
听我发问,朱音有点难为情。
“果然作词就该是主唱来吧?而且我也想要版税!”
“你说版税,我们又没打算发售。”
“发售呀!能赚钱的!”
“我也想赚得更贪心点,好早点从家里逃出来独立生活。”
凛子认真地加了句不得了的话,不过毕竟发生过那种事,倒是可以理解。
“我也觉得能商业化挺好的吧,不过要先解决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见三人听了一脸茫然,我把Precision Bass放到琴架上,打开放在录音棚角落的笔记本电脑,按顺序播放我们乐队至今录的MV。
“虽然这话我自己说也不太合适,但声音太单薄了。问题不在于演奏,而是录音。”
“是……这样吗?”诗月抬起视线看着我说道。“我还觉得尽管录音不是本职,真琴同学也相当努力了呢。”
“听起来有这个感觉,就是说不够内行啊……啊,抱歉,我不是生气。”
见诗月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我慌忙补充道。
“要拿出去卖,就意味着去和专业制作的曲子摆在一起,不能拿不是本职当借口。”
“是啊……”诗月说着低头。感觉她想帮我圆场,但又不得不承认声音单薄这个事实。
无论录音还是混音,都不是只要有录音仪器的知识再积累到操作经验就能立刻学会的技术,真正做起来更复杂。换句话说,这是和吉他或者鼓有同等地位的“技艺”,既体现个性,又考验品味。我自己录音后和专业的音源对比,也找过各种书来读,对此深有体会。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东西。
“那,我也要学录音!”
朱音握紧双拳,兴致勃勃地说。
“别勉强了,朱音你本来要负责的声部就多,刚才不是说还要写歌词吗,哪有时间负责录音。”
“只要逃课——”
“不行!绝对不行!学生要优先学业!”
“咦——连我父母都不说这种话。感觉在他们眼里,我一周能去一次学校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因为你两年都没去过吧……
“朱音你怎么了?突然什么都要做。”
凛子眯起眼睛问道。朱音苦笑着沉默了一下,好像不太愿意说。
“……哎呀,要是能正式发售,就想多分到一点。你看,我一直靠给人帮忙赚钱,天生小气啦。”
以前你好像什么时候说过不缺钱来着?
“但就算朱音学会录音,也必须负责演奏,很没效率吧。”凛子冷静透彻地指出问题。
“嗯——也是……”
“那果然还是要交给真琴同学吗?”
诗月说着,来回看着调音室的玻璃还有我的脸。
“虽然村濑君的水平不高,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器材性能有限。”
凛子的发言简直刻薄到让人爽快。没办法,这是事实。作为录音师,我只是略懂皮毛,而且“Moon Echo”这里到底还是主要给人排练用的,配备的录音器材只能算说得过去。
“无论器材还是人才,是不是都完全交给另外的人更省事啊……”
我叹了口气嘟囔。
“就是拜托专业的人?”朱音问道。
“专业的人?……哦哦,嗯,要是考虑效果,确实是这样。”
资金不是没有,但要通过什么门路,又要去拜托谁呢。毕竟直接关系到音源的质量,我也不想随便在网上搜搜就决定。
“不如说,上次演协奏曲的时候我就打心底觉得,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真想全都交给别人……”
“就是想找人做经理?”朱音问道。
“哦,嗯,有个经理挺好的,不过也要有人愿意做才行。”
“我要做!我来做蜂蜜腌柠檬!”
“都说了你怎么什么都想干啊?你手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吧!还有我们不是运动社团,用不着柠檬。”
“这样啊,小真琴吃干炸食品是不浇柠檬汁来着。”
“谁提到干炸食品的事了!?”
*
正好我后来和柿崎先生见面,就和他也打听了这件事。
“经理是吗!确实呀您们差不多该找一个了,正式出道也可以开始考虑了呀!”
“不不,还没到那么夸张。”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首次登台演出是在夏天的一次活动上,那次活动正是由柿崎先生所在的公司主办。
这人会说话又能带动气氛,不出所料聊到了这上面。
“录音也认真起来,是吧!我觉得好啊!太棒了!哎呀感觉您们直奔着成名去了,到那时候就不好随便找来参加我们公司的活动了呀,可得趁现在让您们多来几次。签约的地方已经定了吗?”
柿崎先生自顾自说得越来越远。
今天我来到新宿的咖啡店,原本是为了协调文化节上需要的音响器材和他碰头。中夜庆的演出场地在体育馆,但音响质量不高,至少想用好点的器材和调音师,便想和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柿崎先生商量。本来如果只谈必要的事情,十五分钟就能结束,可对话随着几句闲聊越扯越远,桌上的两只咖啡杯早已经空了。
“不是说想搞商业制作,只是想改善音质。”
“就是说想达到商业化的水平吧,那就是商品化了,换句话说不就是商业制作嘛。”
听他这么说确实没错。
……这人嘴真巧啊!
“实际是什么情况呢?”柿崎先生的语气认真起来。“各位PNO的成员也有做职业乐手
的打算对吧?”
他不是问“有没有打算”,而是问“有这个打算对吧”,让我莫名感到一阵压力,结果盯着空中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
“凛子很想靠音乐赚钱吧,还说想早点独立。朱音也是以前就干些类似自由乐手的事情赚钱,感觉是打算靠音乐吃饭。诗月……虽然有家业,但时不时就说想玩一辈子乐队之类的话。至于职业乐手……怎么说呢……”
“村濑先生呢?”
“我吗,嗯——”
我把手伸向额头。明明店里没开暖气,上面却冒出了汗。
“确实觉得要是能靠音乐吃饭就好了,但想法很含糊,没认真思考过。像我这种态度随便的人谈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不太好吧……也没有觉悟或者热情……”
柿崎先生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啊啊,失敬!哎呀真是抱歉。”
不知道是不是想掩饰难为情,他叫来店员,又给我们两人各点了杯咖啡。
“职业乐手里面,这么说的人也相当多呀。必须有职业意识啦,觉悟和气魄和外行不一样啦这种话。但我觉得没多大关系。现在这个时代,谁都能在网上发消息宣传,职业和业余之间不像过去那样存在太大的隔阂。”
往端来的咖啡里加进大量砂糖后,柿崎先生继续说道:
“我也是呀,因为干这一行,见过成百上千的乐手。我们公司主要的业务就是从网上发掘他们,然后找来参加活动,业余的比较多,其中有很多人都让我想提醒他们觉悟不够,得多有点危机感。”
他说着语气越来越直率。
“那群人该做的都不做,嘴上说着想卖座、想出名、想正式出道,实际却浑浑噩噩地每个月办演出然后每次都入不敷出。但村濑先生您们不是不一样吗。该做的都做了,而且每次都有成果。结果代表一切,有没有气概根本不重要。观众们在乎的不是干劲或者态度,而是好听的曲子还有高质量的演出。”
见我眨眨眼睛,柿崎先生笑着继续说:
“而且村濑先生您们才上高一吧?未来不是有无限的可能吗。要是都三十四五岁,没机会再转行,倒是需要紧张感和觉悟,下定决心是继续以职业乐手为目标还是该放弃,但年轻的时候按兴趣爱好的感觉含糊地做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啦,不如说该继续往含糊这个方向努力呢。咦?这说法好像有点怪。”
“啊,没事的,我明白。”
“哎呀,啊哈哈,好像太认真了。可能我太喜欢PNO结果忍不住激动。录音师这件事,我也找找看啊,请让我也帮忙,因为希望您们录出最好的效果!”
“……啊,好的,这倒是很感谢。”
麻烦他这么多真的好吗?尽管这么想,但又没有其他人可拜托,于是我决定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和柿崎先生告别后,我直接去了“Moon Echo”。本来还打算顺路去乐器店和书店,但和他谈得太久,时间拖得不上不下,排练时间就快到了。
两手插进夹克口袋,迎着刺人的高楼风等待信号灯变绿时,我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想象到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后仍然站在舞台上的自己。
不太能想象。
但我更无法想象自己每天早上扎紧领带,去公司上班的模样。
*
第二天,午休刚开始,朱音少见地来到了我的教室。
“歌词写好了,能不能帮我看看呀?”
“是可以……之后不是要去音乐准备室吗,怎么还特意过来。”
“被小凛和小诗看到会很难为情的。”
原来如此。也不是不理解,但给我看就行了?
两人来到了楼梯的缓步台,从朱音手里接过折起来的活页纸,展开后读了一遍。
“……啊——嗯。”
没能立刻想好该怎么说。
“我想听小真琴真实的意见啦,不用顾忌。”
不用顾忌吗,也是,顾忌也没意义。
“知道了,那我就直说吧,非常孩子气……”
“我就猜到……”
原来你自己知道啊。
“自己试着写词,我才发现小真琴有多厉害。呃,怎么说好呢?该说是工整呢,还是正经呢,或者说像模像样吧。竟然能写出那样的歌词呀!”
这话听着好像不是坦率地夸我,心情好复杂。
“因为写的时候想的全是怎么能写得像模像样呀……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职业乐手,但就算只有气氛也要搞得地道一点。”
“要是听的人都觉得像模像样,不就已经很地道了吗。”
她能这么说我感到安慰,但我自己也觉得差不多到极限了。至今歌词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词串起来,所以朱音说愿意做真是帮了大忙。
“那个,朱音的这份,虽然整体来看不太行,但到处能找到很不错的句子,和我的相比地道多了。”
“是吗?真的?不是安慰我?”
看到朱音不安地抬起视线,我点点头。
“比如这里,还有这里,读着特别有感觉。”
我指着活页纸上的几处说道,朱音转眼间快活起来。
“这些地方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此外,这种我自己怎么也写不出来的直白情歌果然很棒。
“如果能在这个基础上,把整体上生硬的地方改掉就好了。”
朱音听了又一脸沮丧。
“我的词汇量不够啊。”
“这方面多读多写,渐渐就好了。”
“是吗,只要努力学就能解决?但日语本来就不适合写情歌吧?”
突然听到这个,我眨了眨眼睛。
“……是吗?比如说?”
自己没写过情歌,不是很理解。朱音抱着胳膊说:
“比如说啊小真琴,英语里的I love you,简单直白就很好对吧。但日语里该翻译成什么?”
“‘我爱你(愛してる)’不行吗?”
[译注:此处日语为进行时。]
“这句话吧,总觉得像是在表达‘状态’,没法打动人对吧。该怎么说,就是,没有积极冲对方示爱那种感觉。”
“是吗,嗯……确实,原本日语里好像没有‘爱(愛する)’这种动作。”
所以才会把汉字的“愛”接上“する”强行造了个动词。
“我听说过!所以夏目漱石才会说‘就翻译成月色很美’,对吧。”
“这事好像是都市传说。”
“假的吗!?我白感动了!”
“和我说也没用。”
“是吗,那我去和夏目漱石抱怨!在杂司谷灵园对吧!”
他本人肯定更为难,明明是别人擅自编的。
“日语的歌里,大家都一个劲地唱着‘我爱你(愛してる)’,也没什么不行的吧。”
听我说得不怎么在乎,朱音挑起了眉毛。
“那来试试能不能打动人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朱音突然双目含情,盯着我的眼睛踏近了一步,凑近到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距离,热切地开口:
“……我爱你。”
我禁不住往后仰着退了几步,结果肩膀撞到了缓步台的墙。
“……怎么样,完全没心动吧。”
“不,心动得不得了。”
“心动了?太好啦!”
你怎么高兴起来了,自己的主张不是被推翻了吗?
“可是,刚才那么突然,又是两人独处,这种环境下心动是当然的吧。”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不停找理由,可能是不想被她发现剧烈的心跳还没平复。
“是环境的问题?那回教室再试一次?”
“绝对不行!”
本来同班的同学就对我和女生的关系有很大误会,要是在教室里和我说“我爱你”时被人看到,简直不敢想当天要传出多可怕的谣言。
朱音耸耸肩继续说:
“I love you倒是还能说我爱你(愛してる),但I need you就真没法用日语来表达了吧?”
“I need you……我想想。‘我把你看成是必要的(私はあなたを必要としています)’。”
“又不是考试答题!”
“听着完全没感觉呀。啊,不用试了,这句我没意见。”
“日语里原本就没有和need对应的动词啊。”
确实没有。“必要(必要とする)”“需要(要する)”这种拘板的词语,比“爱(愛する)”更生拼硬凑,听着非常事务性。
“不如自己造词了吧。”
听到我的提议,朱音盯着空中嘀咕起来。
“嗯——need翻译成日语……needする,就是说……”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
“尼抖(にーどる)。”
“那是针(needle)……”
朱音咯咯地笑了,然后又猛地把脸凑过来说:
“我尼抖(にーどる)你。简直是杀害宣言呀
!”
“都要扎人了……”
“嗯……有没有更贴切的说法呢。”
“为什么对need这么执着?”
我觉得在意就问了一下,只见朱音眨眨眼睛,然后露出不知是尴尬还是害羞的复杂笑容。
“哎呀,总觉得喜欢这个表达吧,感觉很真切。你看,知道有人需要自己,不觉得心里一暖吗?”
“嗯——。嗯。是……这样吧。”
也不是不明白她想说的意思。
“就是说比起I love you,朱音你更喜欢I need you。”
“更想听人对我说的绝对是I need you呀!来!”
朱音说着突然朝我张开双臂。
“来什么?”
“为什么不明白!”朱音撅起嘴来。“按这个对话接下来应该是小真琴对我说I need you吧!”
“明白就怪了!为什么啊!”
“我说啊,关心成员的精神状态也是乐队队长的重要职责啊?你想,要是我闹别扭,吉他和主唱就都罢工了啊?”
“为什么是我被威胁……?”
还有,也没经过什么商量,我就成了队长,好像这之前现场演出时凛子也介绍说我是首席,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什么时候定的?
“更别提我们乐队里都是什么人了。有一次受挫经验,现在言行也不安定的钢琴手;家里情况复杂,又容易妄想加失控的鼓手;两年没上学,现在也没太融入学校,有点对人恐怖症的我。小真琴可是责任重大。”
“我开始不想干了……”
“拿这三个人摆在一起,我还算好的对吧?”
“这种别扭的自信拿去改善对人恐怖症啊!”
“啊,聊得起劲,没注意已经这个时间了!不快点去准备室的话不安定小朋友和妄想症小朋友要担心了。”
朱音说着非常不礼貌的话转向楼梯,我也追了上去。
在音乐准备室,小森老师和凛子还有诗月正围着桌子喝茶,看来三个人都已经吃完午饭了。
“刚才在楼梯那儿,听到朱音好像正练习对村濑君表白爱意。”
凛子一脸平淡地说道,诗月听了咣啷一声撞开椅子站起身。
“什、什么!我还好奇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这么晚呢!”
“淡定淡定,小诗没事的,是练习,不是正式的。”
朱音笑着摆摆手。
“这……这样吗,那就好。”
诗月坐回椅子上。可能正因为经常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情绪激动又是因为什么而心情平复,才会被朱音评价为容易失控还有喜欢妄想。
“就是常说的练习时当成正式上场,正式上场时当成是练习呀。”
完全没搞清楚情况的小森老师在旁边多嘴,结果诗月又开始激动。
“那不还是正式的吗!”
“就说了不用担心啦小诗,正式上场时就当成是练习,所以是练习。”朱音答道。
“是、是呀,如果是练习……那不就是正式的吗!啊不对,正式的时候又是练习……但果然还是正式的吧!就是说练习时……”
诗月变得像是追着自己尾巴的小狗一样安分下来,但凛子还没停。
“然后呢村濑君,我路过的时候只听到一两句I love you还有I need you之类的,实际上是在干什么?”
“呃,那个,就是说歌词——”
我正想解释,却注意到朱音恳切的眼神。对了,她说歌词的事还不想被凛子和诗月知道。
“啊——嗯,没说那么难为情的话。就是在聊‘爱是武勇’‘爱是自由’,所以被听错了吧。”
“小真琴,这两句诗听着羞耻多了……”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能别突然拆台吗?”
没想到被朱音本人背叛。而且凛子接着追击。
“老实说是在商量英语歌词和日语歌词不就行了。”
“你这不是全都知道吗!怎么还骗人说‘只听到一点’啊?”
“因为好奇村濑君会找什么借口。没想到硬编出来的谎话竟然比事实更羞耻三倍。”
“唔唔唔……”
“爱是自由是什么回事,难道说出轨OK吗!出轨我可绝对不允许啊!”
连诗月也复活了。
到头来,这屋里没有一个人帮我说话,多亏接到电话我才得救。
“啊,抱歉,是柿崎先生。”
这通电话简直让我感动得要掉眼泪。我拿着振动的手机逃到音乐室。
“哎呀真是抱歉,这个时间打电话。还在学校吧?我是想应该在午休才打的。”
“啊啊,是的,正好是午休。”
“抱歉打扰了,发生了件不得了的事,就想尽早告诉您。那个,响子·克什米尔(Kyoko·Kashmir)您知道的吧?”
“……是的,当然知道。”
他怎么突然提这个。
说到响子·克什米尔,是出身于日本但闻名全世界的音乐界大人物。本名好像在西洋人嘴里不好发音,而欧洲巡演期间,“Kashmir”这个爱称在当地粉丝之间传开(据说原因是现场演出时经常翻演齐柏林飞艇),如今在日本也完全被接受。
“拿录音师那件事去和我们老板商量来着,结果直接被当成是PNO想正式出道在找制作人了。然后我们老板和响子·克什米尔关系不错,拿PNO的事去拜托了一下,结果对方也说以前看过视频,觉得有兴趣。”
发展实在太过迅速,我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握着手机听下去。
“好像已经谈到实际制作试试看,哎呀也没知会村濑先生您们就风风火火地搞出这么件事,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您们要不先见个面看看呢。”
之后和柿崎先生又谈了一会儿,可具体内容我完全没记住,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
打完电话后回到准备室。听我说了刚才的事情,朱音跳了起来。
“真的?确定真是响子·克什米尔?我是铁杆粉丝呢!小真琴你没被骗吗?”
“我也不敢相信,但柿崎先生又没理由骗我们。”
诗月也一副安分不下来的模样,反复起身又坐下。
“要说响子·克什米尔负责制作,就是偏硬核吧。去年推出的那个从试镜选出来的组合搞的也是特别重型的迷幻音乐(Trance),真不知道我们要被怎么料理呢,会不会是基督摇滚(Christian Rock)?现在想想就开始激动了。”
“冷静点,还没到那个阶段呢,只是来问问我们想不想见个面。”
凛子比另两个人镇定。
“响子·克什米尔有那么了不起吗?虽然曲子我是听过。”
“小凛你不知道吗?”
“只听传言说她是双性恋,不只和女鼓手关系不浅,遇到其他的女孩也是立刻就出手。”
“这种事不用知道吧!肯定是无稽之谈!”
“不,根据我的独家情报,她已经和鼓手在海外同性结婚,还有孩子了。”
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对话朝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小森老师手忙脚乱地朝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听到了这么震惊的消息,村濑君我该怎么办?自己心里藏不住呀,能发到twitter上吗?”
“绝对不行!”
*
那周的星期日,我们和响子·克什米尔同时被约到了新宿的一家录音棚。
这完全是突然袭击,因为柿崎先生只是说录音安排好了,让我们去试着录一首看看。
刚走进录音棚的等候室,门旁边的柿崎先生最先注意到我们四个,靠了过来。
“路上辛苦了,呃,那什么,有一点突然的情况——”
坐在更里面沙发上的一名女性站起身,大步走了过来,推开柿崎先生站到我们面前。
“打扰了,见到你们我真高兴。”
她说着依次朝我、凛子、诗月和朱音露出微笑。
这世上真的存在凶暴的美。
比如被猎物的血染红嘴角的豹子,比如雪崩吞没整座村庄时将其压塌的瞬间,比如彻底为杀戮而设计、没有一丝瑕疵的战斗机。面对她,我们完全被迷住,无法抵抗。这一天,第一次亲眼见到响子·克什米尔时,我感受到的便是这样的美。利落的羊毛衫配黑色牛仔裤,如此朴素的穿着在她身上却显得异样美艳,细长的眼睛中亮着好战的火光。她应该快四十岁才对,可容貌年轻得说是大学生都很难怀疑。
“听说今天在这里录音,刚好我有空,就来玩了。我只是在旁边看看,你们不用在意。”
听了这话,怎么可能不在意。
响子·克什米尔和我们每个人握手。朱音已经面红耳赤,完全忘乎所以;诗月也恍惚得眼神迷离;就连凛子身上都透出紧张的气氛。我也是,感觉某种超出体温的东西从她手心流进自己的身体,一时间有些陶醉。
“真好,想起我高中的时候了。”
透
过隔音玻璃望着正在录音的凛子、朱音和诗月,响子·克什米尔低声感慨道。录音时我不用负责任何声部,于是一直在调音室里陪她聊天。
“克什米尔小姐……是高中时出道来着?”
我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问道,她应该是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商业舞台上。
“叫我响子就行了,克什米尔又不是名字。”她说着笑了。“出道是大学的时候吧。从高中开始好不容易做到办演出不亏钱,不过就乐队的完成度来说没那么高。”
“是吗,但响子小姐的高中时代已经是传奇了。”
收录她文化节演出的盗版录像,画质和音质都糟透了,却能在拍卖网站上以十万日元的价格成交。但响子小姐笑得肩膀直晃。
“评价过高了呀。从乐队水平来说,现在的你们比我当时强多了,而且到头来我们没有继续下去。”
“是、是这样吗……?”
被名扬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如此评价,真是难为情。
“但脱离乐队后,几个人也在音乐业界非常活跃是吧,就是说原本每个人都很厉害……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男女关系的问题呀。”
以前似乎听过的理由突然又被提起,我禁不住后仰。
“和你们一样是三女一男,在所有男女比例里面是最糟的对吧。恋爱的风暴呼啸而过,乐队承受不住,结果解体了。所以看着你们就觉得心头一紧。”
“哦,哦……”
“而且啊,少年,你和我当时恋上的那个男孩非常像,让我想起那份甜美又苦涩、无可替代的心痛回忆。”
听到这话,我也感到心头好沉重——是现在进行时。
“所以如果我来当你们的制作人,就要禁止乐队成员之间恋爱。好不容易付出心血培养起来,要是解散就白费了。话虽如此——”
透过厚厚的玻璃,响子小姐的视线倾注在正拨响PRS Custom24的朱音身上。
“要和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说禁止恋爱,就等于和太阳说不准发光一样,不可能的呀。而且她们每个人都那么有魅力。”
“不是,呃,那个……这种担忧估计——”
我苦笑着正要回答,却又闭上了嘴。先不提禁止恋爱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我注意到她说了件更重要的事。
“……当制作人的事,是真的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免得同一间屋子的录音师和柿崎先生听到。
“我有足够的意愿。”响子小姐答道。“不然也不会特地来见你们。不过不是说已经确定了,还要看你们。少年觉得怎么样?想让我当制作人吗?”
被她直截了当地询问想法,我一时间答不出来。
“那个……老实说,我还不是很理解制作人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实在丢脸,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但响子小姐笑着点头。
“这样啊。也难怪。我实际进入这个业界,经过各种人负责制作,但还是完全不懂。直到自己开始当制作人,才总算是理解了。所谓制作不用考虑得那么复杂。在完成一部作品时,制作人的职责便是所有叫不出名字的工作。”
我注视着响子小姐的嘴角,看来她不是开玩笑。
“所有,是吗。”
“没错。由乐手和技术人员负责明快又有艺术性的工作,除此以外全部是制作人的职责。换句话说,就是让你觉得‘好麻烦啊,好想只管玩音乐’的所有工作。”
被她看透,我打了个寒颤。响子脸上是迷人的微笑。她这样的人能毫不顾忌地把手伸进别人的内心,只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留下一丝伤痕。
“责任还有风险都由我来承担,如何?”
明明她表现出的完全是盛情——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心里一阵畏缩。
“事情太突然了,该说是还没能冷静地考虑……”
“这种事不需要冷静思考再得出回答呀。”响子作弄人似地轻轻推了下我的肩膀。“不过心情我倒是理解。”
让她失望了吗。
不,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只要立即回答“请做我们的制作人”就好了。现在的我连反省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录音师来找我。
“村濑先生,关于副歌的录制,可以确认几件事吗?”
同时,吉他部分的录音结束,朱音走进了调音室。
“那我和她聊聊。”
响子小姐说着站起身。我仿佛感到热量的化身从身旁离开,无以言表的心虚感觉涌了上来,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放弃了。
难不成这是单人面谈?
开始录音后,乐队成员分散在同一栋建筑的不同位置。现在凛子还在钢琴房里单独练习,而诗月接替朱音走进录音的单间。响子小姐会在今天突然过来,就是因为这时候正适合单独找每个人谈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面谈结果……
响子小姐带着朱音朝大厅走去,但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对我说:
“哦对了少年,刚才说到乐队没有继续下去的原因。”
我停下正朝录音师走去的脚步,转头朝响子小姐看去,只见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说男女关系问题是骗你的,我们分开是因为更复杂却又积极的理由,所以放心恋爱吧少年。”
说完,响子小姐没在意朱音满脸惊讶的表情, 揽着她的肩膀走出屋子。
真是的,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不知是不是我的推测没错,后来响子小姐又分别把凛子和诗月带到休息室聊了些什么。至于我,虽然不用演奏,但必须关注录音的全过程并且提出建议,结果没法从录音师身边离开,也没时间去问其他同伴和响子小姐谈了什么。
这天最有冲击性的事情发生在录音完成之后。听过临时混音,响子小姐一脸满足地点头说:
“非常好。今天这样就结束了吧?还有一点时间,能不能再顺便听我一个任性的请求?”
“是什么事呢?”柿崎先生苦笑着问道。
“我想听听这首曲子合起来演一遍。不过。”
她别有用意似地朝我看了一眼。
“贝斯由我来弹。”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由人分说的力量。
实际上,录音棚的工作人员没表现出什么疑问,麻利地布置起来。录音棚宽敞的空间给四个人一起演奏也绰绰有余。朱音、凛子还有诗月都有些过意不去地朝我看了过来,但还是能看出她们眼中更多的是对于能和响子小姐一起演奏的期待。
然后,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我目睹了令人绝望的乐园。
因为曲子还没发布,响子小姐应该是今天第一次听,但她弹的贝斯已经完美无比。
我曾在哪本书上看过,贝斯真正需要的是支配力。
如今我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响子·克什米尔的手指编织出的节拍冰凉坚硬,却直接注入血管,唤起身体深处的热量。我们的意识被一个个休止符与切分音轻易切开、触动、攻陷,心中最重要的部分暴露在她面前。
到结尾的余音消失的四分二十六秒中,她的贝斯将我们完全支配,甚至连呼吸都需要经过她的允许。她从肩上摘下我的Precision Bass放在琴架上,我才终于能在椅子上坐下,不如说到那个瞬间之前,我都没意识到自己还站着。
然后,响子小姐依次与每个乐队成员拥抱,大家都因为愉快的疲惫感脸色发红,眼眸甚至变得润湿,闪着欲火。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呢——我感到心寒。
为什么我要被玻璃隔开,留在这一边呢?
为什么我没能待在那片光和热之中呢?
凛子,诗月,然后是朱音推开门回到调音室,最后是响子小姐。
“刚才的是录下来了,怎么办?”
录音师来回看着我和响子小姐问道。
“请给我们!!”
朱音兴致勃勃地答道。
“这音源可是不能公开的宝藏,哎呀赚到了。”
柿崎先生也兴奋地说道。
在我心里,是想再听一次的心情和不想再继续看到自己不在其中的心情互相争执,发出刺耳的声响。
响子小姐用毛巾擦擦额头的汗,环视我们说:
“非常棒啊。果然有很多事都要直接见面,一起合奏一次才能知道。今天真是来对了,想做你们制作人的心情也更坚定了。”
我感到屋子里一下子升温,皮肤火辣辣地起了反应。但相反的是,肚子深处一阵冰冷,仿佛有什么沉积的东西不安分地从正下方戳动胃部。
凛子和诗月疑惑地互相看看,朱音朝响子小姐靠近半步,好像要说什么,却被她抬起手打断。
“哦对了,先说好,我不是希望这支乐队保持原样。你们自己应该也清楚——”
她的视线依次环视三名少女的脸,最后停在我身上。
“少年,唯独你的水平和她们差别太大,如果我开始当制作人,就必须先把你从乐队里抽走。”
一张名
片被放在桌上。
“要是下定了决心,随时联系我。”
说完,她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