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完成时,已经是24号早晨。
录好人声以后又继续调整编曲,结果花了一周时间。赶不上圣诞节的圣诞曲实在是太蠢,于是我23号结业式以后立刻回家躲进了屋子,通宵把曲子做好。等混音结束,上传完成时,窗帘的缝隙已经逐渐泛白。
迫于难以抵抗的睡意倒在床上,我真想直接睡去,但还是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勉强爬了起来。今天的安排紧得要命。首先中午十二点要去凛子家,所以绝对不能睡过头。考虑到出门的准备和电车的时间,我把闹钟定到11点,这次总算陷入沉眠。
我没有做梦,几乎是昏睡过去,所以被闹钟吵醒时甚至错以为是时间一瞬间跳到了中午。
冲过澡强行让头脑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时,我在玄关被姐姐抓住了。
“小真,平安夜去见女孩怎么能这副打扮。”
“为什么会知道是见女孩啊!?”
“一看就知道,而且你连礼物都准备了。”
她说着指了指我的包。这人怎么会这么敏锐啊?
姐姐不由分说地选好搭配让我换上。下半身是黑色修身裤,上半身穿白色长袖T恤,外面再套一件砖红色米兰诺罗纹(Milano rib)针织衫。
“外套把我的双排扣大衣借你。”
“那不是女式的吗!”
“给你按I线条打扮的,女式的更好啊。看你这么苗条。”
我也没时间和她争论,只好披上那件奶油色的外套冲出家门。
虽然不甘心,但在车站的卫生间照镜子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全身打理得特别利落,还很有品位。但我可不会感谢她啊!绝对不会!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造访冴岛家。
从我家坐电车花了15分钟,出了车站面前便耸立着那座四十几层的高层公寓。这里可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上次是凛子和家里闹矛盾没来上学,结果我们乐队三个人一起跑过去来着。
如果可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凛子的母亲见面,不过她真的不在家吧?我暗自祈祷着,在大厅里按下房间号码。
听到是凛子接起内线电话,我姑且松了口气,坐电梯来到二十五楼。
开门看到我时,凛子睁圆了眼睛。
“……衣服是你姐姐给选的?”
“你怎么知道?”
“怎么看都不像村濑君会选的搭配。太合身了,品位也太好。”
“那真是谢谢。”
听着似乎被夸了,其实没那回事。凛子平常就是这样。
“简直太有品位了,一眼看上去都没发现是女装。”
“才不是女装呢!”
我被带到了客厅。本来就预料到会相当宽敞,结果实际一看比我想象中还大了六成左右。而且这客厅和餐厅是分别独立的?真有人住在布局这么奢侈的家里啊,简直像样品房一样。
这天凛子穿着白色的长袖罩衫和浅粉色的针织喇叭裙,俨然一副大小姐风范,再加上和我的服装色调莫名相似,总觉得好难为情,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在沙发上吃午饭吧,我准备了三明治。今天家里没有别人,可以尽情放松。”
凛子说着操作遥控器,接着客厅里面一台大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寸的电视被点亮,映出似乎是教会内部的昏暗音乐会场,乐团背后立着大量圣诞装饰的冷杉树。少年合唱团穿着红色和白色的服装,非常可爱。
由早期古典乐的巧匠尼古拉斯·哈农库指挥,乐队奏响步伐悠然的前奏。刚才走进厨房的凛子捧着大托盘回到茶几旁,上面是几个盛满三明治和沙拉的盘子。
“这全都……不是凛子做的吧,之前你也说过不会做饭。”
“是哥哥用我买来的东西按我指示的菜谱做的,不就等于是我做的吗。请尽情享用吧。”
“和你做的完全是两回事啊!”
凛子听了皱起眉头。
“奥斯卡金像奖给最佳影片颁奖时,你知道是谁去领奖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记得是制片人来着?”
“对。所谓作品,就是周转资金指示别人做出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就是我的作品。”
“是是是恭喜获奖!”这人也太喜欢讲歪理了。
承蒙奥斯卡赏光(?)三明治和沙拉都非常好吃,然后我才意识到凛子刚才说了件很重要的事。
“咦你有哥哥啊?第一次听说。”
仔细一想,我完全没在意过乐队成员的家庭构成。
“大概多大?大学生?”
“不是,已经工作了。”凛子说。“他自己一个人住,但在外资企业上班,圣诞节假期长,这段时间一直泡在我们家。让他帮忙做完饭就赶出去了。”
“……感觉好对不起你哥哥,我要消化不良了……”
“可是哥哥在的话不方便吧?”
“呃、”
不是,那个,只有凛子你觉得轻松吧?我说得没错吧?
“不用在意,尽情享受巴赫吧。”凛子说着指指电视屏幕。
彼得·徐莱尔和库尔特·莫尔的歌声的确美妙,男童高音和男童低音纤细的线条也相当新鲜,但想到这段愉快的时间是建立在她哥哥的牺牲之上,我就感到内心难以平静。
“虽然想亲手给村濑君做饭,但不能对妈妈或者爸爸说你要来玩吧?所以只能指使哥哥了。”
“我的罪恶感更沉重了……”
这样啊,看来她父母对我们乐队的成员还有负面情绪。那我过来真的好吗?得小心别留下证据才行。
“就算点个披萨外卖我也不在意。”
“就算村濑君不在意,我也会在意。”
这——到底是哪种在意?
“其实呢,我真的想自己做,但又不能把没练好的难吃东西端出来,而且一想明天有演出又不能伤到手指,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学不会做饭。”
“学不会就学不会呗,人都有不擅长的事。”
“要是我一直学不会,做饭就要永远交给村濑君了,没问题吗?”
“这话是什么前提啊!?”
“况且村濑君不也要弹吉他和键盘吗,得爱护手指才行。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先让我想明白现在是在说什么……”
“所以这里有份礼物。”
凛子突然说出这话然后拿起沙发旁边的纸袋,让我吃了一惊。
里面是皮革制的手套,看起来挺薄,但戴上发现相当暖和。我反复朝凛子的脸看了两三次。
“最近你不是总说手冻得不听使唤,没法弹琴吗?”
“……啊啊,哦,嗯……谢谢,帮大忙了。”
闻此,凛子脸上相当得意。
“而且这个不只暖和,还不影响手指活动,冬天在室外弹钢琴很方便。”
“我什么时候会在室外弹钢琴啊?”
“比如说生活困难吃不上饭,连住处都没有了,只能在街头表演赚钱。”
“正常人到那个地步都会去打工吧!”
“你不是要把一切奉献给音乐吗?”
“这话是有余力奉献一切的人才能说出来装样子的吧!”
“不过别担心,到时候我也一起陪你,在旁边弹钢琴。”
“我越来越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情况了啊?”
“啊,第二部的管弦乐(Sinfonia)。”凛子说着指了指电视屏幕。康塔塔的第一部结束,第二部的序曲——正好是我混进伴奏的地方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对话就此不了了之。
之后一段时间,我们悠闲地吃着饭,专心听巴赫的曲子。
结果等我找到机会把礼物交给她,已经是整部作品都听完的时候。看到我把包装好的礼物从包里拿出来,凛子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村濑君这么有心。”
“不是,那个,怎么说也是圣诞节嘛。”
真是难为情。
“可以打开吗?”
“嗯、嗯。”
看着凛子的手指小心地揭开包装上的胶带,我感到心跳变得急促。这礼物真的可以吗?她会高兴吗?
打开包装拿出里面的塑料盒,凛子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拿合成器的音源送女生做圣诞节礼物,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就只有村濑君了。”
“诶,啊,不是那个,我真的不知道该选什么好,然后觉得这个绝对用得上,凛子你之前不也说过,想再多加点浩室类的音色吗。”
这次我买的是用于电子流行乐的数字音源集,里面汇集了各种合成器音色。
“嗯,我很高兴。”凛子说道。听到她坦率的话,我松了口气。本来还一个劲担心她会无语或者捉弄我很久呢,真是太好了。
“但这个好像非常贵吧?”
“啊啊,不是,其实没花钱……我在乐器店攒了特别多点数。”
凛子柔和地笑了。
“一切都很有村濑君的风格。”
“是、是吗?”
“村濑君的这种地方我——”
这时,手机振动了。
是闹钟。接下来还有安排,所以我设在了两点五十分。
“啊,抱歉,我差不多要走了。有东西必须去买。”
平时凛子几乎喜怒不形于色,可这时脸上明显能看出遗憾。
“买东西?立刻就要用吗?”
“嗯,是吧……”
陪诗月去添置她明天的服装——明明老实坦白就完事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说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辞。
“哦。我是觉得能一直待在我家就好了。”
这语气听起来也非常认真,我感到胃部一下子缩紧了。
“来年圣诞节把时间安排得宽裕一点吧,再准备好蛋糕。”
我眨了眨眼睛,朝凛子淡淡的笑容看去。来年?意思是来年也一起看音乐会视频?这我倒是很高兴,不过还有蛋糕?之后再交换礼物,不是要一起待更长时间……?
这简直——像圣诞节一样。
不不,本来就是圣诞节,我想什么呢?结果我不敢直视凛子的笑脸,只好别开视线。
“多谢款待。DVD也谢谢了,非常好看。”
我含糊地说道,凛子立刻回答:
“我也是。能和村濑君一起听真是太好了。我更喜欢那首曲子了。”
呜哇,说得这么意味深长真的好吗?我一直低着头,却觉得心脏激烈地跳着,从下面把肋骨戳得好疼。
“那明天见。就算村濑君不在,PNO也能演出最棒的效果。”
到达池袋西口广场时已经是三点二十五分,诗月看到我便用力招手跑了过来。
“真琴同学!太好了!”
同时,周围几个年轻男人一脸不爽,刻意狠狠咂舌后走远了。
“好害怕,好多男人过来搭话!”
诗月说着紧紧抓住我的小臂。
“抱歉,来晚了……”
这天诗月穿着轻飘飘的毛皮外套和黑色紧身裤,叫不出名字的发型也非常可爱,明显下了功夫。这样的女孩出现在平安夜的西口公园,自然会吸引男人。
“已经没事了,因为有真琴同学在!把凑上来的人都干掉吧!”
“就算你有这个期待……”
话虽如此,乐队里除了我都是女孩,男性粉丝很多,今后出现这类麻烦的可能性不小,得准备什么对策才行,但我又应付不来——我一边想着,一边被诗月拽着前往艺术剧场。
池袋西口公园的野外剧场甚至配备了大型屏幕,布置相当豪华,观众席也有大约五百个位置。要坐椅子需要像我们一样提前预定,但想站着看似乎没有限制。聚在周围的观众们都把外套或是夹克穿得鼓鼓的,形成一堵人墙。
我们坐下后,诗月看着我手上说:
“啊,这副手套好棒!是新买的吗?”
“啊,嗯,别人送的。”
是凛子送的——这话不知为什么没能说出口,而且感觉不用特意说出来吧?我心里没由来地冒出了借口。
“太好了。我也考虑过手套,差点重复了。”
“诶?”
诗月从手提包里拿出绿色的小纸包,上面装饰着金色贴纸和红色缎带。
“现在就交给真琴同学吧,免得忘记。”
诗月也准备了吗。我暗自松了一大口气。幸亏自己预先准备了礼物。
我轻轻揭开胶带打开。小小的方形物体带着麻布的手感,上面有非常漂亮的彼岸花刺绣——这个,额……说是钱包也太小了。
打开用钩子扣上的盖子,发现里面附着几个挺窄的口袋。
“是装U盘的小包。”诗月说道。“空闲的地方还能放拨片或是零钱。”
“啊——原来如此,很方便啊,我老是担心U盘会丢。咦?这东西也能买到啊。”
“不,是我做的。”听到诗月毫不在意的话,我惊得朝后一仰。
“诶,做的?自己做这个?会刺绣也太厉害了吧?”
“母亲说裁缝也是基本的教养,让我学会了。”
怎么说呢,花道的宗家真的是太高雅了吧,感觉好可怕。
“收到这个以后都不好意思拿出我的礼物了……”
嘴里禁不住说出真心话,但诗月听了两眼发光,猛地把脸凑了过来。
“真琴同学的礼物!?给我的?好高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是真琴同学给我的无论是什么都喜欢!”
周围座位上的人不住地朝我们看,就算是让诗月冷静下来也好,于是我从包里拿出礼物,好几次确认没拿错之后递给她。
“哇……哇!”
诗月立刻把包装打开,然后露出的笑脸几乎让我忘了十二月室外的寒冷。
“防滑带!好可爱!正好现在用的已经破破烂烂的,太谢谢了真琴同学!”
那是缠在鼓棒上防滑的带子,平时消耗得还挺快的,感觉送给鼓手不会有错,发现相当少见的花纹以后我就立即决定了。
“是桔梗和龙胆,还有这么雅致又漂亮的防滑带呀,不愧是真琴同学。”
“不不,真的没花太大功夫就找到了……”
送出的东西和收下的东西差距太大,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她高兴倒是好事。
交换完礼物时,周围一阵窃语。是乐手出现在了舞台上。
乐队的国际色彩相当浓厚。钢琴手是个高个子黑人,这么冷的天气还穿着短袖T恤;褐色皮肤的贝斯手戴着眼镜,看面容似乎是中亚人;次中音萨克斯手大概是日本人。三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几岁。
“没有鼓啊,这种组合真少见。”
“但是律动很棒,作为鼓手我反而更感兴趣了。”
演奏刚一开始,我就被充满张力又富有生气的声音所折服。
演出中适当穿插着《圣诞老人进城来》或者《白色圣诞节》等等应景的经典曲目,到了原创曲三人则轮番铺开热情的即兴。由于没有鼓点这一绝对的主轴,乐队的中心不断变换,展现出万花筒般的回响。有时甚至是萨克斯来掌控节奏,让我体会到爵士的深奥。
一个小时里,他们几乎没有停歇。演奏结束的瞬间,我和诗月都站起身来,高高举起双手鼓掌。
“三个人都在海外非常活跃,几乎不会到日本来,能和真琴同学一起听实在太棒了!”
诗月蹦蹦跳跳地说道。我也抑制不住兴奋,明明是冬天却脱下了外套。之后顺路去咖啡店时,两人点的也都是冰咖啡。
休息二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东武百货商店。
“今天真琴同学好性感,衣服是你姐姐选的搭配吗?”
并肩站在电梯里时,诗月望着我全身说道。
“奇怪了,为什么会知道啊……?”
凛子也是一下子就知道了,可是真的有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前段时间遇到你姐姐的时候看她打扮得非常漂亮,感觉和真琴同学今天的整体色调很像。还有这件外套,是女式的吧。穿在男生身上这么合身,也就是真琴同学能做到了。”
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好可怕。
“好棒的姐姐啊,真希望她也能做我的姐姐。”
“诗月是独生女来着?”
“是的,所以我以前就很羡慕别人家姐妹——不对!不是想要姐妹,而是要真琴同学的姐姐!变成我的姐姐!”
你突然这么激动,真搞不懂。
在女装卖场,诗月一直兴奋个不停。
“看这个,感觉这件连衣裙很适合真琴同学!”
“为什么要给我选啊,才不穿呢……”
“啊,不用担心我来付钱。”
“不是我没担心这个啊?你不是要买能在舞台上显眼的东西吗?”
“那只不过是借口——啊,不是,额……”诗月低头朝手提包看去。“真琴同学送我的防滑带已经足够显眼了。”
这东西从观众席上几乎看不见啊?不如说你原本就没打算添置舞台服装是吧?只是想出来玩吗,那一开始这么说不就行了。
“无论音乐会还是买东西,只要直接说我都能陪你啊……”
听了这话,诗月红着脸朝脚尖看去,过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
“这样吗!那、那我要尽情买自己的衣服了!全身都按真琴同学的喜好选,所以真琴同学来决定吧!”
等等,别把责任推给我啊。
之后我被诗月拽着到处逛商场。一个男人被带到女装卖场的试衣间前面等人换衣服,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难熬的事情了。
“真琴同学,这套怎么样!”
帘子一下子被拉开,穿扮一新的诗月出现了。尽管已经反复几次目睹这一景象,可我还是忍不住别开视线。
“请仔细看嘛真琴同学!”
不是,那个,诗月你背后的篮子里还放着刚脱下来的衣服,我肯定没法直视啊。
“……嗯,感觉你穿什么都合适……”
“什么都合适就难办了!我要全买下来了!”
我束手无策地用眼神朝附近的店员求助,对方察觉情况,靠过来时把苦笑里的苦涩成分控制在了
十分之一以下。
“是呀,您男朋友身材苗条,打扮得整洁利落,您选冷色调的衣服比较搭。”
“您说什么了!?请再说一遍!”
诗月没穿鞋就从试衣间冲出来逼近店员,把人家都看楞了。
“呃,就是说,您男友身材苗条——”
“对就是刚才这句,请再说一遍!再多说几遍!”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把诗月推回试衣间拉上帘子,然后朝店员低头道歉。真的对不起。虽然我不是她男友。
我到达太阳城60大楼时,离6点还剩5分钟,完全迟到了。
听到我说有其他事情差不多该走的时候,诗月苍白的脸色让我怎么也忘不掉。虽然她又立刻摆出笑脸说明天见,但我还是感到非常心痛,也没能说出“之后是去见伽耶”。感觉说了更麻烦。
“表演已经开始了啊!”
伽耶已经等在星象馆的柜台前,见到我便不高兴地吊起眉梢。看到眼前她的模样,我与其说惶恐,不如说是先僵住了。
“……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伽耶撅起嘴问道。
“啊啊,没事,真抱歉来晚了。”
“看得入迷了”这话可说不出口。虽然凛子和诗月的打扮也非常下功夫,但伽耶无论发型还是服装都更上了一个台阶,真怀疑她是找了专业的造型师,哪怕和周围的客人说这是给星象馆拍广告片都不会有人怀疑。
可是啊,客人们齐刷刷全都是情侣。但毕竟是平安夜的星象馆,非要说的话也算理所当然。
不仅如此,为了让人可以躺下来看,星象馆的观众席是在柔软的地板上放着大号垫子,摆出两人专用的舒适空间。
……这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她的经纪人白石小姐知道了,恐怕会大发雷霆。
“快看呀学长,这里的表演经常由音乐人制作,最令人吃惊的是今年圣诞节的制作人!”伽耶说着展开小册子靠到我旁边。好近,太近了。“是响子·克什米尔!”
我吃了一惊,把其他问题都抛到脑后,专心看起那本册子。
的确,上面写着:音乐·综合制作,响子·克什米尔。
“我猜学长绝对会喜欢。本以为拿不到票,抽中的概率好像特别小。”
“肯定的吧……呃,嗯,太谢谢你了。”
馆内的照明熄灭了。
幻境般的广播中,的确是响子小姐的声音。
我把脑袋倚在垫子上,重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被吸进夜空。
这简直是麻药上瘾般的体验。专门为星象馆所写的情景音乐实在浓郁。汪洋般的弦乐云海中时而有打击乐如闪电般划过,不知是哪种语言的合唱层层叠叠,在云层间逶迤起伏。
终于,云开见亮。
通透的漆黑中,逐渐亮起满天星光,仿佛呼应钢琴的震音。我感到身体内侧和外侧的界线开始动摇,慢慢消失。
整整四十分钟,我溶化在宇宙中,与空间同化。等到音乐止息,馆内亮起昏暗的灯光,我仍没能立刻起身。
“……学长?学长!?”
随着声音刺激耳膜,伽耶从我脸的正上方冒出头来。大概是看到我一直愣着不动,她的眼里写满不安。
“……啊,抱歉,没事……只不过太享受了,没回过神。”
“是、是吗……吓了我一跳。”
之后伽耶看了一眼周围接连起身的情侣观众。
“……啊,感觉我也有点直不起腰,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伽耶说着也倒在垫子上,躺到我身边。脑袋被她的小臂紧紧贴住,我心里一惊。事到如今,我才因为这个情侣座席的危险构造感到焦急。这几乎是双人床了吧?
可是我也还直不起腰,暂时没法起身。
两人并排躺着,一言不发也很尴尬,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
“……嗯,太厉害了。曲子和影像非常搭配,人声衬托着星星,视觉效果和音乐的相互作用好厉害啊,将来我也想办一场这样的演出。不过估计要花很多钱,而且相当费事。”
“学长看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
耳边响起伽耶不愉快的声音。
“诶?……嗯。那个,知道是响子小姐的曲子以后,意识无论如何都会放在音乐上。啊,当然星星我也看了啊?虽然看了,但对星座不太了解。”
“我说的不是星星。”
“哦……诶?诶——?”
“差不多该出去了,学长。”
她硬是把我拽了起来继续说:
“肚子饿了呀!要不去哪里吃饭吧。”
我们去了太阳城60三楼的美食街。平安夜晚上,加上是星期五,无论哪家店都排着队。正当我以为没希望的时候,伽耶毫不犹豫地朝意大利餐厅走去。
“这不是坐满了吗?”
“学长在这儿等一下别进去,我去问问店员。”
听到她莫名强硬的语气,我尽管纳闷还是等在走廊里,结果看到伽耶进门后和上了年纪的服务员说过三言两语,很快便回到我旁边。
“说是有位置!进去吧,运气真好。”
“你没说什么预约之类的……?”我刚听到了一点。
“啊?听、听错了吧!”伽耶面露急色,先一步走进店里。要是预约好位置,也不用瞒着啊?我只觉得感谢呢。
虽然到了晚饭时间,但之前在凛子家已经吃了很多,肚子不怎么饿,于是我只点了意大利面和沙拉。
等服务员撤走菜单,伽耶兴奋地说:
“对了学长,今早上传的新曲子我听了!非常棒!”
“诶……哦哦,谢谢。”
她关注得好频繁啊。记得是Musa男的粉丝来着。
“上一次学长用巴洛克风格编曲,已经是前Musa男时代的第六曲《大东京蒙特威尔第美兰可丽卡》了呀,这次小提琴独奏的效果非常好,另外还听到了铃声,那是给铃鼓加了什么效果对吧,做得像乌鸦叫一样,和学长的假声特别搭。”
她对我也太了解了吧,好害怕。还有“前Musa男时代”是怎么回事?哪个领域会用这个词啊?
“但没穿女装,只有这点好遗憾。”
“我说啊,穿女装是因为点击量太少,实在没办法才想的苦肉之计,今后我又没打算继续。”
“所以有份礼物送给学长。”
已经连续三次,我都不怎么惊讶了。不过“所以”这个连接词让人在意。打开伽耶给我的包装一看——
“是化妆套件!”
蒙布材质的盒子里,摆满了闪闪发亮的小瓶。我把盒子里面的东西和伽耶得意的表情来回看了两次。
我用不着——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哦哦,嗯,谢谢……”
“请把它交给学长的姐姐。”
“诶?可以吗?”本来还打算瞒着伽耶这么干,没想到送礼物的人会直接说出来。
“因为给学长化妆的是你姐姐对吧?”
“我根本就不化妆。”
“今天的衣服也是学长的姐姐选的吧,外套还是女式的。”
“你们怎么都一眼就看看出来了!?”
“你们?”
“啊,没什么,抱歉。”我清清嗓子糊弄过去。“嗯,总之我回去拿给老姐。她应该会高兴吧,谢谢。”
让她继续谈化妆的事就麻烦了,于是我赶快从包里拿出礼物。伽耶的反应更加激烈,脸上泛起红潮开始发抖。
“给、给、给我的!?学长送我?这、这就是所谓的圣诞礼物吗,不会吧,可是——”
“没什么会不会的,也不能只收你的礼物却什么都不表示。”
伽耶迫不及待地解开缎带。
看到里面手掌大小的三种瓶子,伽耶的声音变了调。
“学长送的也是化妆品!?”
“不是,是保养乐器用的油和蜡。”
为什么会被看成化妆品啊?果然是没见过吧。
“伽耶你不是经常保养乐器吧,之前我就觉得在意。抱歉,可能是多管闲事了。”
“啊……”
伽耶缩起了身子。她成为乐手的时间还不长,不太了解演奏以外的知识。
“是、是啊……非常感谢。”她怜爱地看着小瓶。“学长送的油和蜡,我会一辈子珍惜。”
“不用珍惜,这是消耗品。”
这时饭菜被端上桌,于是我们一边吃一边说清洁乐器的方法。
吃完饭后,我们走出太阳城60,周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大楼入口前的广场上,装饰在花草丛上的彩灯已经点亮,很是华丽。地上的星星太过耀眼,池袋天空中真正的星星连一颗也看不见。
“那接下来,”伽耶兴奋地说道,嘴里冒出的一团白气衬着她背后的各色灯光。“去下一个地方吧,飞镖酒吧怎么样。”
“说什么呢,要回去了。”
“什、什么!平安夜和女生去星象馆!在意大利餐厅吃过饭还交换礼物!然后直接回去!?”
“回去啊。你家不是限制回家时间吗
?”
“啊啊啊啊啊——”
伽耶甩着双手,很不甘心。
我们在池袋站告别,要坐的电车也是不同线路。
“明天好好在观众席看着我们的演出吧!肯定会后悔得跪下来求我们让你回去!”
隔着自动检票机,伽耶噘着嘴说道,然后朝楼梯跑去。
在回去的电车里,朱音发来了LINE消息。
“没想到家里的聚会很早就结束了,几点见?”
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不知道伽耶能不能赶上家里的时间限制。
我在手机上回复朱音“现在就行,东出站口见”。
到站下车,穿过检票口来到东口,迎面便是一大片温暖的灯光。池袋的灯饰华美又极其张扬,很适合拍照,而我家附近的站前商店妆点的灯饰则相当有家庭气氛,仿佛烘烤面包的火光。大群人聚在站前广场,抬头仰望悠然变换的灯光,不过比起年轻男女,更显眼的是家庭团体。
在广场正中心,我看到了朱音的背影。
明明没看到脸,可我一眼就知道是她。
其他人分散在灯饰繁密的广场外围,她的周围则空间开阔,孤零零的轮廓格外显眼。那身影虚幻得仿佛马上就要消失,同时又带着星星寿命将近时放出的光芒。我加快脚步朝她走去,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脚下也开始失去力气,最后在还有几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明明近得只要再走几步就能碰到,我却感到与她无比遥远,两人间横亘着几光年的真空。
但很快,朱音慢慢转过身来。
那双眼睛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里面映出我的身影。
“——小真琴!?怎么了?咦?为什么是从那个方向过来?”
看到朱音大叫着跑过来,我的意识也回到现实中。对啊,她没想到我会从车站出来,所以面朝街道的方向等着。
“哦哦,嗯,去买了点东西回来。”
“嗯——?”
发现朱音看向我的包,我便从里面拿出给朱音的那份礼物递了过去。只见她睁圆了眼睛。
“……诶——?小真琴的?送给我?”
“至于这么惊讶?”
“呃,嗯,没事,是去买这个了?”
虽然不是今天买的,但让她保持误会就不用再多解释,于是我含糊其辞。
“可以打开吗?”
见我点头,朱音解开缎带,打开包装。
“哇——是循环工作站(Loop Station)!”
朱音忽然欢呼,让我差点跳起来。那是朱红色的组合效果器(compact effector),可以把吉他弹的短乐句临时录音后循环播放,用一把吉他实现复杂的合奏效果,是件相当精妙的好东西。
“之前你不是说沉迷艾德·希兰吗,所以就选了这个。”
“我超开心!可以收下吗!?我可要用了啊,一直用到坏!”
“尽情用吧。乐队里很少用得到,我还有点犹豫,但又想看看朱音会怎么用循环效果。”
今天我第四次放下悬着的心。四个人都喜欢我送的礼物,真是太好了。由于完全不懂该怎么选适合女孩的漂亮东西,结果全都是从乐器店买的,我心里相当不安。
“收下这么棒的东西,我准备的礼物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呀。”
朱音说着害羞地笑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
我接过纸袋打开。
里面是几十枚眼泪形状的塑料薄片,叠成棒状包装得整整齐齐。是吉他用的拨片。
“咦,这……是乐队标志?原创?你做的?”
拨片表面用金色的艺术字刻着“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造型可爱。
“嗯。起初是打算自己用,不过反正要做,就连小真琴的份也做了。你是泪滴(Teardrop)派的吧?我是饭团(Triangle)派的,所以两种都做了。材料不用担心,是硬邦邦的尼龙喔。”
“……连我的喜好都知道啊……”
在乐队里我几乎只弹贝斯,而且是指弹,应该很少有机会看到我用哪种拨片。
“不久前不是去你的屋子玩吗,那时候就检查过了!”
“哦哦,这样啊。……嗯,谢谢。……收下这个,总觉得想立刻站到舞台上。”
“明天突然冲到台上来一起演呀?”
这还是算了,我都一直没参加排练。
“啊,八点半!表演开始了!”
朱音朝广场一角指去。灯饰起初是蓝色,由绿色过度后变成黄色,然后是白色,颜色变换的同时泛起波浪,将我们团团围住后升向空中。
“这么冷的天,没有白等呀。”
朱音笑着说道,脸周围裹着白气,嘴唇的血色淡了不少。
“到有屋檐的地方去?这里风大吹得冷。”
“不了,这里是特等席喔,看得最清楚。而且。”
朱音靠到我身上,把手伸进口袋。
“这就暖和了。”
我心里扑通一跳,缩起身子。好暖和,不如说是从身体内部开始发热,感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就算隔着厚厚的布料,还是能感觉到朱音的体温。
“这件外套不错呀!手感真好。”
说着,朱音把脸颊靠在我肩膀上。我更加不知所措,绞尽脑汁想要说点什么。
“哦哦,嗯,其实这件衣服——”
话说到一半,又被我咽了下去。
至今已经连续被三个人看出是姐姐选的,不过在朱音面前似乎还没暴露。那就别说出口了,不然太难为情。
“是你姐姐的衣服对吧?没问题的,非常合身。”
“果然你也是一伙儿的啊!?”
“一伙儿的?”
“啊,不,没什么。”
“我也想穿这样的衣服,可是完全不合身。原来可以用修身裤来搭配啊,学到了。你姐姐好有品位,是不是在做读者模特之类的?”
“不知道,感觉她就算在做也不会和家里说。”
“为什么?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连衣服都能借给你。”
“该说是关系好吗……嗯,倒是不差,但只有我单方面被摆弄。最开始穿女装也是被老姐逼的。”
“这样啊。”
朱音笑了,白色的气息像一大团毛球一样飘在她胸口。
“但我很感谢你姐姐喔。”
我眨眨眼睛,盯着朱音的侧脸。她的脸颊被闪烁的灯饰打下各色舞动的影子,眼眸中浮现出破碎的宝石。
“……为什么?”
朱音看着我,眯起了眼睛。
“因为小真琴穿了女装才会被美沙绪老师抓住弱点,然后和我认识的。考虑根本原因,就是你姐姐的功劳。”
这样的想法——该怎么说?虽然不能完全否认。
“能遇到小真琴真是太好了。如果没能遇到,我可能依旧在录音棚的角落里廉价推销自己,在没水平的乐队之间到处奔走,这次圣诞节仍然觉得和父母待在家里太郁闷结果跑出来,现在一个人待在这儿。”
朱音把视线转向灯光组成的云团,我也随着她朝空中望去。上下移动的光粒仿佛是指挥棒摇摆的尖端,指示乐团奏响极弱(pianissimo)的声音,动作轻柔,同时又蕴含意志。
如果我们没能相遇——彼此都像如今眼前孤零零的光点。
这样啊,或许的确可以这样考虑。
但对于这场相遇,我想要赋予更确切的形状。
“如果没能遇到——或许这种说法并不存在。”
“……诶?”
脸颊上感觉到朱音的视线,我注视着灯光的律动继续说:
“无论怎样,我们总会相遇。就算那天没有在Moon Echo看到你,也一定会以另外的形式相识。我是这么想的。”
要说为什么——
因为这是那个人的心愿。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朱音嘟囔了一声。
她纤细的身体上传来温度,倚在我的身上,张开插在我口袋里的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再次握住。
“小真琴和我之间有这样的牵绊,却擅自脱离了乐队呀。”
听她突然换了个古怪的说法,我不禁一阵咳嗽。
“哎呀,不是,那个——”
“我明白的,个人活动也做得很好。今早上传的圣诞曲很棒喔。”
“……那真是谢谢。”
“要是更早点上传就好了!能用在明天的演出上。”
“已经好久没有靠自己完成一首曲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状态。”
朱音禁不住笑了。
“没事啦,我们还准备了别的圣诞曲,所以没问题。”
“别的?”
“对。是翻演,用在安可的时候。不是太出名的曲子,小真琴可能不知道。”
她们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最近两三次排练我没去,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吧。
“虽然这么说也不太对,但难
得小真琴脱离,我们就决定演一首你完全没参与的曲子,加紧时间完成的。小真琴绝对会喜欢,所以期待一下吧。”
“……这样,嗯……我非常期待。”
不久后,灯光的波涛开始平息,变成轻快的闪烁。
周围聚集的观众们热闹地谈笑着,三三两两散去。
“结束了呀。”朱音低声说。“下一次好像是九点开始。”
“不了,挺冷的……”
“那,来我家不?还是去小真琴家?”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那白天就可以?”
“我没这么说!”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最后我们还是耐不住寒冷去了车站前的家庭餐厅,闲聊了一会儿。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走廊和客厅都一片漆黑。
冲澡时,伴随着从发梢滑落的水珠,我仅存的一点体力也一同流走,被吸进排水口中。
好累啊。
换上睡衣后,我连吹干头发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钻进了被窝。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经历这么要命的平安夜。分别和四名女孩见面待几个小时,还有交换礼物——这体验当然既开心又新鲜,但我真的不想尝试第二次。要是能分成四天就好了,真希望圣诞节能像过去的欧洲那样有好几天……
明天的演出终于要来了。
我只是个观众,不用提前出门去彩排,能睡个好觉。话虽如此还是不能迟到,于是把闹钟设好。
用手机看了下今早上传的圣诞曲,点击量还不少。
然后我才注意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
距离上次正好是七天,连发布时间都和前面三次完全一样,是下午六点。
“Advent #4”是我不知道的曲子。
真意外,前面三首明明都超级有名。
估计也是圣诞曲——虽然可能是玩具钢琴亮闪闪的声音让曲子带上了圣诞的味道,不过旋律我没有印象。
但,总觉得甜美又令人怀念。
我戴着耳机闭上眼睛,眼皮上的夜空中,星星纷纷落下。一颗又一颗的光辉落在地上,在琴键上弹起,破碎后化为乐音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