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3 王与年迈的兽

乐器之王,听到这个词会想到什么呢?

其实是个挺无所谓的话题,不过曾引起短暂的讨论。

三月,我们学校将举办音乐节,作为本学年最后一次活动。主要内容是以班级为单位进行合唱对抗赛,但在最后准备上演巴赫的康塔塔,由学生自愿报名参加,眼下正在排练。

这支自愿组成的合唱团,是过去靠华园老师的人气加上诗月努力推销(?)从全校募集的人员,有不少没有选修音乐课的学生,结果平均来说对音乐并不算熟悉。练习时经常问出我根本想不到的问题,结果偏离正题。比如高音谱号的形状为什么这么有意思?还以为是叫Tone符号呢。还有为什么A是la而不是do?等等。

[译注:高音谱号日文为“ト音(to on)记号”,但在日文中常被误记为“トーン(Tone)记号”,二者发音相近。]

排练没有进展让人头疼,但能发现新的观点的确挺有趣。

就这样,排练时聊到其实巴赫生前作曲家的身份完全不出名,只有演奏风琴的技术得到认可,家境算不上富裕,说到这儿一名二年级的前辈表示:

“可风琴不是乐器之王吗?不赚钱吗?”

“诶,乐器之王?”

其他同学不同意。

“风琴?就那个?”

有人指着音乐室墙边并排摆着的两台电子风琴说道。那两台琴比立式钢琴还小,毫无王者风范。

“不是这个,是教会里那种,和建筑连一起的。”

是说管风琴。要说规模的确是最大级别了吧。

“咦,乐器之王不是钢琴吗?”

“我觉得是小提琴。”

众人争论起来,一时没法排练。

当天回家前,乐队成员们聚到一年四班开会时我忽然感到好奇,便提起同样的话题。

“乐器之王?当然是三角钢琴了。”

钢琴手凛子立即答道。

“在网上搜,也是说钢琴的结果最多。”

“等等,这种事能少数服从多数吗?”

不知为什么,朱音奋起反驳。

“现在乐器之王已经是吉他了,电吉他!”

她抚摸着手里的吉他盒,理直气壮地说道。

“其他乐器可没有这么厉害的表现力。钢琴是方便,但音色不是只有一种嘛。”

“要说用效果器改变音色,那钢琴也行。”

“不只是效果器啊!小凛你不是吉他手所以不知道,弹吉他是直接接触发声的位置,根据弹法,声音完全不一样喔。”

“那朱音也不是钢琴手所以不知道,钢琴也可以根据弹法随意改变音色。”

“演普罗科菲耶夫的时候大多数声部也都是我弹的!如果不是乐器之王可做不到。”

“但我只靠一台钢琴就能和所有声部抗衡,要说器量是钢琴更大。”

两人争论不休,诗月则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

“诗月你不参战吗?”我问道。

“说鼓是乐器之王太勉强了呀。”

诗月说着优雅地微笑。

“而且不管谁说什么,演奏时都不能无视鼓。无论王者是钢琴还是吉他,鼓都一样是拥护国王的城堡。”

“小诗的意见这么正经,到此结束吧。”

“真遗憾。拿这个说相声还不够有意思。”

朱音和凛子痛快地结束争论。

“但大家都很喜欢这种话题啊。提到这个的人估计也不是很了解音乐,只不过以前在哪里看过管风琴是乐器之王就记住了。”

“评等级或者排名之类的话题总能引发讨论嘛。”

“明明找不到能说服所有人的结论,可这类话题从来不会绝迹……”

听我不经意嘟囔这么一句,凛子立刻冷淡地插嘴:

“不正是因为得不出结论吗。”

“这么说也是。”

“比如问起谁是钢琴之王,我觉得是波里尼,但肯定有人说是鲁宾斯坦,或者里赫特,估计还有人都没听过就说是拉赫玛尼诺夫。小提琴之王……我觉得肯定是海飞兹,但也有人会说是约阿希姆或者奥尔。说大提琴之王是卡萨尔斯的话十个人里有九个没意见,但绝对有人觉得是罗斯特罗波维奇。”

“要说爵士之王,差不多也有十个候选吧。”诗月道。“比如班尼·古德曼,迈尔士·戴维斯或者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喜欢爵士乐的人光是这个话题就能吵上一晚上。”

她们提到好多人名,但无论古典还是爵士都不是我的战场,听了也不太懂。这几个人也差不多算乐痴了吧?

“要说摇滚之王,倒是找到大家都接受的答案。”

听朱音突然说这话,我吃了一惊。

“摇滚之王?甲壳虫?但也有其他候选的吧。比如普雷斯利,滚石还有查克·贝里……好像迈克尔·杰克逊也被人这么叫过。”

“很遗憾回答错误!正确答案是那个唱直译摇滚的人。”

“原来是那个国王大人啊!确实没意见!”

[译注:此处指日本音乐家“国王大人(王様)”,自称本名叫“王样治郎”,主要音乐风格是将英文歌直译成日文后配原曲来唱。]

正当我们聊着闲话时,音乐室的门被打开,小森老师冲了进来。看到我们,她脸上一瞬间闪过安心似的表情,跑过来后说:

“太好了大家都在!”

这人去年还是大学生,面容也显得稚气,凑到我们中间来到桌边,我只觉得又多了一个同学。

“我问一下,乐团(orchestra)的乐器大家都会什么!?”

听到唐突的问题,我们互相看了看。乐团?是说我们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吗?

“我是贝斯,吉他和键盘也……话说我们负责的部分老师知道的吧。”

“啊不是说PNO,是真正的,呃,就是古典乐团!管弦乐!”

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

“古典吗,我什么都不会。”

“我也只会钢琴。”凛子说。

“我会一点小提琴。”朱音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但小森老师的兴奋劲可不同寻常。

“小提琴!? 能拉吗!哇,太棒了!”

“我练过定音鼓。祖父说大乐队(big band)里用得到让我学的。”

“定音鼓!太好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身体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跳。

“认识的乐团人手完全不够,正面临危机!”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是个业余乐团,活动据点位于凛子家所在的区。星期六我们来到的练习场地也是距离高中只两站路的区民会馆。

聚在那里的乐团成员们平均年龄相当高。最年轻的也有我父亲的岁数,好几个老伯看起来是退休后感兴趣来参加的。

“欢迎欢迎,今天能过来真的非常感谢。”

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老人过来迎接,他眉毛和下巴上的胡子都完全变白了。

“小森老师教的学生很棒啊,真没想到会带来四个这么可爱的女孩,排练的时候也能热闹不少。”

四个女孩……?嗯?我今天穿着普通的便服啊?

“真琴同学穿过各种女装,已经染上那种气质了。”诗月嗤嗤地笑着小声说,这话好可怕。不对不对不对!

“我联系的时候说‘找到临时的外援了,大家都是女高中生’,可能是因为这个让他误会了。”小森老师道。原来如此,这么回事吗,不是我的问题就好。

然而凛子听了嘟囔道:

“不可能只因为那一句话就误会,是村濑君本人的问题。”

“你少多嘴!我都尽量不去想了!”

我还嘴道,然后再次环视排练场地。

这里是普通的大会议室。长桌全被推到墙边,只摆上钢管椅子,定音鼓和低音提琴等大型乐器已经被搬进来,乐团成员们也一边谈笑一边准备自己的弦乐器管乐器。

“……这地方,隔音之类的没问题吗?”

我忽然担心起来问道。白胡子老人哈哈一笑。

“一点隔音措施都没有,就是个普通的屋子。会馆的业务员说让我们排练时尽量控制音量,不过其实做不到嘛。”

“我也觉得……”

“不过巧的是古典音乐常被看作是高雅的东西,只要演奏不差,便容易被周围当成是提高思维能力的背景音乐。对我们而言可以高兴地利用这种心理,在会馆正中央用大音量练习。”

这样啊。要是摇滚乐就不行了。

“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小此木,担任乐团团长,另外负责大贝斯。”

我握住他伸出的手。接着,小此木又依次和朱音、诗月和凛子握手。低音提琴手啊,我回想他手掌的触感,上面带着长年累月肩负起乐团里所有乐器的顽强气质。

“大家好像都是华园老师的学生。”

准确来说,诗月没上过华园老师的课,但也相当于她的学生吧。毕竟直到去年夏天都经常待在一起

“那个人也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缘分呀。像小森老师,还有大家都是。”

小此木先生说着笑了,脸上挤满皱纹。

“小华生病以后,奔着她来的那群大叔再也不来了嘛。”吹双簧管的阿姨也笑着说道。

据说华园老师曾在这个乐团演奏。

“是音乐大学的毕业生聚在一起组的乐团吗?”凛子问道。

“不不不,大家都是外行,没什么水平啦,以前还拜托老师指导弦乐器呢。那个人所有弦乐器都会,我真没见过那样的人。”

正当小此木先生说话时,用胳膊夹着小提琴盒的苗条阿姨也凑过来加入对话。她自我介绍说叫田端道代,是首席小提琴手。

“同时会小提琴和中提琴的人当然很多,但再加上大提琴,就很少有人都会拉,更别提还有大贝斯了。”

“我们这儿人数不够,于是让她演大贝斯。在不懂的人看来可能觉得大提琴和大贝斯差不多,但其实完全不一样。”

“华园老师是负责大贝斯啊。”

我都不知道。

原来她——是贝斯手吗,和我一样。

仔细想想,我对那个人几乎不了解,只看到了她有意展现出的一面,甚至不知道她读大学时的专业。

“她说自己是作曲专业的,所以所有乐器都略懂。”

“那个水平可不只是略懂。”

作曲专业。原来如此,说起来她擅长编曲来着。

本想多听听华园老师的事情,但也不能把宝贵的排练时间浪费在闲聊上。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问道:

“那个,拉小提琴的是哪一位?”

“这里!是我!”朱音说着拿起自己的小提琴盒。

“太感谢了。哪个业余乐团都常年缺弦乐。”

“是吗?”朱音道。“还以为小提琴人气很高呢。”

“果然还是难度太高吧。在高中,社团活动也完全找不到搞弦乐的不是?”

“啊,我们学校也没有,只有铜管乐队。”

“对对。学过吹奏乐器的人很多,可管乐器每个声部只有两三个人的位置,结果乐团经常是遇到很多吹铜管乐的人过来,却完全找不到弦乐的人。”

也没办法,我心想。毕竟小提琴也好大提琴也好都没有品吧?一开始光是想找准音就要花上几年了吧。还不等体会到合奏的乐趣,高中三年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那你是一提就坐我旁边的位置——”

朱音被首席带走了。

“定音鼓是哪位?”小此木先生问道。诗月上前一步,低头致意。

“虽然练的是爵士乐……”

“哈哈,我们这儿也有,爵士爱好者,还会在全员到齐之前演一演《Sing, Sing, Sing》。”

[译注:《Sing, Sing, Sing》,由爵士音乐家路易斯·普利玛作曲。摇摆乐的代表曲目之一。]

定音鼓被安排在墙边,旁边横放着一个很大的盒子,看来是靠近低音提琴。是不是无论哪种音乐,贝斯和鼓都是离得近更容易配合啊。

这时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说起来指挥是哪位——”

令人吃惊的,是小森老师怯生生地举起手来。原来是你啊?

“我姑且是指挥专业的。虽说录取率最高。”

“小森老师的指挥棒挥得可相当不错。明明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听了小此木先生的话,小森老师显得很难为情,完全看不出指挥的威严。

“好啦!今天有几位是新来的,而且反正人到不齐,就先合奏试一下!”

小此木先生大声说道,乐团成员们纷纷停止闲聊,接二连三地就位。

不久后,第一双簧管肃穆地吹响A音,众人开始调音。被一群老人围在中间的朱音显得发怵,但握弓的手型非常像样。她真的什么都会啊。虽然听说小时候父母遇到什么都让她学,但小提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

听着其他二十几人的乐器在调音中依次跟进步伐,我心想:

好羡慕,好想加入。之前从没有体验过这么多人一起合奏。虽说是外行组成的乐团,或许没那么值得期待。

凛子在旁边小声说:

“要是我也会一样乐团的乐器就好了,感觉现在单纯是来打扰他们,真过意不去。”

旁边的大提琴手开口:

“不用在意,随时可以来玩。能有人在旁边客观评价,对排练也有帮助。”

凛子点点头,拿来两把钢管椅子放在乐团正对面,坐下后双膝并拢,挺直后背。尽管对她散发的紧张气氛感到困惑,我也在她旁边坐下。

事后回想起来,恐怕凛子当时已经意识到了。

和我不同,她从小泡在古典乐里,已经有那个底子。所以就算还没听到演奏,看了也会明白。

“今天铜管不够,两个长笛也有一个请假。”小此木先生说道。

“那家伙好像要忙着老老介护,顾不上玩乐团了。”

[译注:老老介护,指老年人照料老年人,在日本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

唯一的长笛手开口道,众人都笑了。

“演朱庇特吧,只演最后一个乐章。然后,嗯,宫藤小姐和百合坂小姐能跟多少就跟多少,先试一下。要是觉得哪里不顺眼,或者觉得不愿意和我们这些没水平的家伙一起演,不用顾虑直接说就行。”

众人再次笑起来。

但,当首席小提琴手抬起琴弓的瞬间,松懈的气氛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十几根琴弓的尖端一齐冲向天花板。

小森老师站在乐团正前方承受着所有视线,她猛地挺直后背抬起双手。由于乐团规模小,于是没用指挥棒,但我仿佛看到有光束从她指尖射出。

最初的呈示部,是第一小提琴的细语随着第二小提琴烟霞般的震音流淌而出。中提琴、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透明色涂抹重叠,管乐器以此为信号整齐地抬起头来。

诗月敲响定音鼓,一击便将室内的空气浓密地压缩。

莫扎特最后的交响曲——第41号,《朱庇特》。其乐曲编排之精致与合理性只能以天衣无缝来形容。“山野小路交响乐团”全体的合奏井然有序,以最高速度冲过只用闪耀的玻璃构成的対位法迷宫。

不久前还不以为意地觉得这乐团是群外行拼凑的,真是太惭愧了。精彩的演奏告诉我,他们久经磨练,对莫扎特也研究得透彻。连我都能感觉到被银线穿过脊背般的紧张感,只能在膝盖上紧紧握拳,屏息听得入神。小森老师的指挥棒极其极限地转弯,指引乐团经过距离最短的美妙轨道,冲进结尾的多重赋格。

尽管依依不舍,小森老师还是用指尖干脆地切断最后的和弦。

我下意识起身鼓掌。演奏时的紧张感消失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了。指尖传出令人愉快的麻痹感,穿透空气。

身旁的凛子也是同样的反应。

“啊哈哈,多谢多谢。”

小森老师转过身来,难为情地笑着,脸上和以往一样是新任老师那副靠不住的面容。方才支配者的表情已经不见一丝踪影。

“哎呀好久没这么紧张了!指挥莫扎特的时候稍微松懈一点就要变得跟节拍器一样!而且身后还有两个对音乐比我要求还严的孩子听着。”

老师轻快地说道,但我没能立刻回应。

再仔细一看,朱音被小提琴手们围在中间,脸色发青。我只是作为观众听着,但她可是作为乐手死死抓住那辆特快列车跟完了整首曲子。

至于诗月,已经趴在大鼓的鼓皮上。定音鼓可以一击引领整个乐团的呼吸节奏,作用相当重要,可看她这样子,已经完全被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掌握了主导权。

两人的演奏都绝不算难看。

更准确来说,是周围帮衬着没让她们显得难看吧。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暴露出演奏的缺点更让人受打击。

“……对不起。还以为只是来当个外援,想法太天真了……我会多加练习。”

朱音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我也是……明天去祖父家拿定音鼓……”

周围的大叔大妈们连忙开口:

“哪有的事,这才第一次合奏嘛!”

“很棒啊,演出莫扎特的味道了!”

听到安慰,朱音越来越畏缩,垂头把小提琴和琴弓放在膝盖上。

“音乐会,是下个月吧。在那之前,我绝对……把朱庇特——其他还准备演什么?”

听了这话,乐团成员们的视线在小森老师、小此木先生和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的脸上徘徊。

“呃,这个吧——”

小此木先生为难地开口。

“曲目还没决定,朱庇特……也只是大家都熟悉就先拿这个练,正式上台时估计不会演……”

“诶,可是,只剩一个月吧?”

虽然不是很了解古典音乐会,但上台一个月之前还没决定曲目,不是很危险了吗?

“是的。但今

年开始团员们接连离开,计划好的曲目已经演不了了,现在还在拼命找外援,但怎么也……”

诗月和朱音要面对这么艰难的情况吗,责任太重了。

“果然还是因为失去了区认定的资格啊。”

“那之后一口气就少了很多人呀,毕竟兼任的人挺多的。”

团员们突然一副日子不好过的语气。

“是补助金之类的问题吗?”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草根乐团而已。”小此木先生道。“只是得到认证资格以后,可以定期免费使用文化会馆。那里无论是演播室还是音乐厅都很棒,普通人想用只能抽签,概率特别低。”

闻此凛子开口:

“是这个区的——外围团体吗?未来文化创成财团?”

“哦哦是叫那个名字。记得是公益什么什么法人来着。”

为什么凛子这么熟悉?心里的疑问眼看到了嘴边,但小此木先生继续说:

“能在那里定期开演奏会是我们一个不小的卖点,但去年没通过审查。哎,连大贝斯都只有一个人,也没办法。”

“……是因为……华园老师退出了吗?”

“哪儿的话!怎么能怪老师呢。”

听小此木立刻反驳,我便明白自己的臆测基本没错。

“是我们没能立刻补充人手不好,况且如果没有老师加入,一开始也根本拿不到资格。”

“但二月份的音乐会总要想办法呀。”

“而且预售票都卖完了。”

业余乐团的音乐会,预售票卖光了?

“那不是很厉害……虽然人数少,但莫扎特或者海顿就能演吧。为什么定不下来呢?”

“下个月的演出有点特别。观众都是年轻人,估计大多完全不懂古典乐吧。今天找大家过来,也是想商量一下曲目。能不能想到什么曲子,演给高中生大学生那种不熟悉的人也能受欢迎?”

小此木先生说着,拿出一张传单给我们看。

“2/14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 恋情成真! 情人节音乐会”

纸上没写上演曲目,但印满了心形。

第二天,在学校不着痕迹地打听,发现知道情人节音乐会的学生意外多,还有人说自己认识的人买了预售票。

“山野小路的情人节演出吧?挺出名的,只限情侣入场的音乐会。”

“我学姐就是去看了那个之后和现在的男友交往的。”

“好像要是两人同时鼓掌就代表特别般配来着?”

“有送巧克力的环节吗?带BGM的。”

毫无根据的传言接连不断。

放学后,我们从小森老师口中得知真相。

“华园学姐为了吸引观众,非常努力地散布了各种传言。”

“诶,那成就恋情的效果是骗人的吗?”

诗月紧紧抓住老师问道。

“该说不可能有那个效果吧……啊,不过促成了不少对情侣倒是真的。”

“男女两人已经能在二月十四号一起去听音乐会,还处不上就怪了。”

凛子冷淡地说道。倒也是,人们就是这么被骗的。

“最开始呢,是学姐跟学生还有朋友推销,‘两个人一起来门票打折喔’‘给你介绍约会计划’‘演的曲子很适合恋人听’等等,拿这些理由吸引人过来,不过有对情侣来听过以后进展顺利的传言径自传开,学姐就想到在这方面下功夫,到处散布传言。”

感觉她的确擅长干这种事……

“现在已经是最热门的音乐会了。场地也是文化会馆的大音乐厅,去年还没被取消资格时预约的……所以绝对不能让观众扫兴呀。”

“真的是责任重大,得加紧练习了。”朱音说道,然后忽然朝我看过来。“啊,不过乐队这边有可能留腾不出太多时间……下次演出有安排了吗?”

“下次想加上伽耶一起演,估计是新学年之后了吧。”

“这样啊,那我就努力准备音乐会!如果在PNO加小提琴感觉也会很有意思。”

毕竟给乐队起名时参考了电光交响乐团(Electric Light Orchestra),就我而言把小提琴搬上舞台也是一种憧憬。真羡慕,我也想加入乐团,体验真正的交响乐演奏,可惜哪样乐器都不会。

也不知凛子是不是看懂了我的心情,在旁边的座位上叹了口气说:

“要是我也能帮上忙就好了……可是只会弹钢琴。要是选协奏曲,主角就变成我了,对不起乐团的人。”

“古典乐里没有带钢琴的交响曲吗?就是说,不是乐器独奏,而是作为乐团的一员。”

对古典了解最少的诗月问道。

“不是没有,比如肖斯塔科维奇。”凛子提不起劲地答道。“但特别少,另外我不太喜欢那种用法。钢琴的声音和管弦乐合奏融不到一起。”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在爵士乐里钢琴反而更像是节奏组的一员。”

“在古典乐的世界,果然钢琴是乐器之王呀。”

“啊哈哈,旧话重提了呀。”朱音笑道。

“但是呀,实际上钢琴专业的人很多都一副称王似的气质……”

小森老师小声嘟囔了一句。估计是刺激到了她音乐大学时代的什么记忆。

“不是说性格如何如何,那个,他们都坚信世界围着自己转。”

“会不会单纯是老师你和他们性子不合……”

“都说了是真的啦!钢琴就是这样!那来猜个简单的谜语啊,知道钢琴奏鸣曲是怎样的曲子吧?”

我们一同眨眨眼,互相看了看。

诗月不太自信地回答:

“是钢琴的——独奏曲吧。那个,以前——”

“对。‘奏鸣曲(sonata)’这个词在意大利语的原意是‘被演奏的东西’,说白了就是‘曲子’。钢琴曲。那下一个问题。小提琴奏鸣曲呢?”

不知是不是觉得好对付,老师出题的方向对准了诗月一个人。

“是小提琴的,呃,独奏曲吧?”

“遗憾!回答错误!”

小森老师非常高兴地两手交差摆出“×”形。她真是稚气,这个时候甚至显得比我们年龄还小。

“正确答案是小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如果是小提琴独奏,要专门在前头加上‘无伴奏’三个字。那第三问,大提琴奏鸣曲呢?”

“呃,是……大提琴的……独奏?”

“遗憾!回答错误!百合坂同学好温柔!为了让我显摆老师的样子故意答错的吧!正确答案是大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后面不用再猜了吧,长笛奏鸣曲也好单簧管奏鸣曲也好里面都有钢琴,更别提音乐大学所有专业里钢琴都是必修课。无论哪所学校的音乐厅里都理所当然会配钢琴。也难怪人们都误以为钢琴是乐器之王了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师,你和钢琴专业的人发生过什么事吗?”

“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人都很好的,还经常请我吃饭。本来指挥专业的人就少,而且不麻烦别人就什么都干不了,自然而然就和各方面的人都混熟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钢琴手都挺自大的。”

“我懂。”凛子用力点头。“参加比赛时周围到处能看到那种人。”

她说得感慨不已。

“惭愧的是我也是那些女王中的一员所以没法给乐团帮忙。哎呀,头疼啊头疼。”

后一句话根本听不出一点惭愧或者头疼。干什么啊,突然装模作样的。

“没办法,我就在下面当个观众好了。哦限定情侣参加来着?不过正好村濑君一样在乐团帮不上忙——”

“凛子同学!?得意什么呢!”

“小凛也要干活的!想听的话就在舞台后面听!”

两人都卖力反驳。凛子面不改色地耸耸肩。

“就算说干活,我是钢琴手又是女王。”

“演巴洛克的曲子!里面有大键琴。”

“正好人数少,是个好主意!小凛一起加油吧!”

难得能在乐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凛子好像一脸不满。你不是说羡慕,还说自己也想加入吗?这又是怎么了?看看我,要是连键盘都能交给你负责,就绝对没机会出场。

“那我当观众听好了,虽然想和你们一起演。”

我说着低头朝情人节音乐会的传单看去。

“啊,一个人不让进来着?嗯……约一下伽耶吧。她一直忙着备考,也能放松一下。”

“真琴同学!?说什么呢,想想音乐会是什么时候!”

“咦?中旬的话看一次音乐会而已……考试是二月末吧?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

“小真琴现在就开始练低音提琴!”

“没有大键琴用的椅子所以村濑君来当椅子。”

我被一阵骇人的炮火集中攻击。干什么啊?

话里的伽耶第二天晚上打来了电话。

“……学长,那个,有点事……想商量一下……”

“商

量?考试的事?是可以,但我能帮上忙吗?”

“考试的事——呃,是的,算是考试的事。”

她的语气莫名含糊。由于是视频通话(原因以前她说过)所以能清楚看到她的视线飘忽不定。既然面对面不好开口,不开视频不就好了。

“马上要交申请书了。”

“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吗。”

“然后必须有家长签字,就只能和父母说。”

“……哦哦,嗯……你还没说啊……”

伽耶是艺人夫妇的孩子,现在上的是完全中学的初中部,那所学校对娱乐圈接受程度比较高。她想来我们高中,就需要参加外部的入学考试。虽然扬言要擅自报考,但交申请书时必须有监护人同意,于是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

“虽然也想过自己签家长的名字然后盖章交上去,但好像不太行。”

“那种事被发现就完了,千万别干。”

甚至有可能好不容易通过考试,最后却被取消资格。伽耶沮丧地说:

“是的。而且交了申请书以后,我们学校好像还要给家里发什么文件,到时早晚要被父母知道。”

听这语气,简直好像她最近才知道学生成绩报告单[注]的事。都初三了怎么能这样,学校应该早教过了——想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完全中学的学生原本用不着参加高中入学考试!学校也没必要给初三学生讲报考的各种事项。

[译注:学生成绩报告单,学生报考时,由母校向报考学校提交的报告单。内容包括学生的成绩、性格、出勤情况等。]

这——因为不是自己的事所以没想太多,不过好像相当麻烦?就算来商量,我也做不了什么啊?

“然后我先是和妈妈含蓄地提过,说是关于升学有事想说。”

“啊,已经说了,太好了。那就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可她回答说大体能猜到……感觉那样子挺无奈的……”

“啊……”

看孩子在学校不开心,或者明明能直升高中却在备考,父母肯定能猜到吧。

“……这,这不是挺好吗,说明父母平时就很关心你呀。”

“就学长来说这安慰人的话还挺正常的。”

等等,那个“就学长来说”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说,具体的事等两个人都在的时候再说。爸爸很忙,要等周末才能回到家。”

“嗯,那样更好吧。”

到目前为止我还觉得事不关己,答话时没怎么多想,但伽耶接下来的话让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妈妈还说,到时候把村濑学长也带去。所以请来见我父母。”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学长也有责任吧。”

到底是什么理论,自己又有什么责任,我完全一头雾水。接着伽耶突然满脸通红地解释道:

“啊,那个,见父母不是说要送彩礼或者定日子之类的!”

“我知道,不可能有这种误会吧。”

“为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

伽耶一时间耸动肩膀大口喘气,等声音镇定下来后才继续说:

“……抱歉。总之爸爸妈妈都想和学长见面聊一聊。”

“诶诶诶诶诶诶诶……不是,等一下……”

伽耶的父亲是歌谣界的王子,在大河剧里也多次出演重要角色,是个知名演员。而母亲则曾是宝冢的首席女角。

面对那两个人该说什么才好?我能跑路吗?

“可别逃跑啊,学长!这可是关系到将来的大事!”

伽耶说着挂断电话。

我根本没心思再提情人节音乐会的事。

星期六上午十点,一名刚到老年的司机驱车来到我家,身上的黑西装和白手套相当得体。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专车来我家。

我被带到涉谷区松涛,这住宅区高档得要命。车在坡道中途停下,面前是座造型复杂的宅邸,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层。

“欢迎。谢谢您在这么冷的天气特地过来。”

一名优雅的女性来到大门口迎接,那气质只能让我想到用奢华来形容,却又觉得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反而显得俗气。浅褐色毛衣配白色长裙的打扮明明没有一丝浮夸,却根本掩盖不住她的光辉。就连对艺人完全不熟悉的我也能认出来,是黛兰子。

“我是伽耶的母亲,志贺崎兰子。初次见面,伽耶受您照顾了。”

听她殷勤地报出本名,我也慌忙低头。

“我是村濑真琴。呃……和伽耶同学,嗯,一起玩乐队。”

这关系真难解释。黛兰子微笑着说:

“外套交给我吧。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忌口吗?”

“呃,不,没什么……”

来的路上拼命在脑子里模拟见面时想出的问候语一股脑消失了,就连一句“不必费心张罗”都没说出口。准备午餐?要在这儿一起吃饭?不能赶紧把事情说完让我回去吗?

“妈妈,已经来了吗!?”

走廊里面传来声音,接着是伽耶伴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出现。她穿着蓝色连衣裙,头发向上扎起,明显下了功夫,和我对上视线便红着脸停下脚步,动作僵硬地低下头。

“学长,今天,谢谢你过来。”

这么一看,两人的确有母女相。不只面容,连身上的气氛都一模一样,将来伽耶长成亭亭美人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时一抹不安划过心头。今天不会是要和我说伽耶应该成为像她母亲一样的演员,不该待在摇滚乐队里?看吧,黛兰子突然走过来紧紧盯着我呢。

大明星忽然笑靥如花。

“啊,好可爱。我一直想有个这样的儿子呢。我家的儿子吧,你看,老大贤造先生和我一个岁数,老二尚登先生在我嫁过来的时候也已经成年,彼此都用敬称,完全没有做母亲的感觉。”

“哦……”

这个人,记得是第三任妻子,伽耶上面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两个,姐姐是一个。和长子同龄可真不得了,感觉双方都挺尴尬的。

“真琴先生不用客气,叫我母亲就可以。”

“妈妈!?你说什么呢!?”

伽耶的声音变了调。真搞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伽耶觉得叫‘妈妈’更好吗?今天才刚见面好像不太合适呀。”

叫母亲已经很不合适了吧?

我被带到餐间,椅子上一名刚到老年的男性正抱着胳膊等候。他身穿深蓝色茧绸和服,混杂着白色的坚硬头发梳理得整齐利落,浓眉下有神的眼睛猛地盯住我看。结果我在门口僵住不动,被紧跟在后面的伽耶撞到后背。

“真琴先生请坐,慢慢休息。”

先一步前往厨房的黛兰子朝我说道,但我僵硬的身体仍没有恢复自由。“学长……?”伽耶也在背后担心地小声说道。

男性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大步走来,在我眼前伸出大手。我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握手,于是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感觉他握手的力道能把人手指给握断。

右手刚被解放,左手又被他抓住抬起来,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我已经只想早点回去,一秒钟也不想多待。

“琴弹得很多啊。”

第一次听到志贺崎京平的声音,和他的歌声完全不同,意外地柔和。

“是勇士(Washburn)吧。喜欢Extreme吗?”

花了十秒左右,我才明白他在说我弹的吉他。

“……呃,是,是的。……不对,是我父亲喜欢努诺。”

[译注:努诺·贝登科特(Nuno Bettencourt),葡萄牙裔美国音乐家,吉他手,曾所属于Extreme乐队,使用的吉他主要是Washburn N4。]

“努诺很不错对吧,我年轻的时候也特别喜欢金属。”

父亲很崇拜努诺·贝登科特这名技巧绝伦的吉他手,痴迷到买了和他同款的吉他。而我只是收下了那把吉他,对乐手本身没那么着迷。

“你的曲子我基本都听了,参考的元素有旧的也有新的,真是多彩。还有乐队名,是从ELO来的吧?还是我想错了?你这个年纪听ELO可真少见。”

“哦……我喜欢ELO还有The Beach Boys,所以模仿过。还有,初中时写的曲子参考过Autechre和My Bloody Valentine。”

“啊,后边的我不知道呀,抱歉。”

得意忘形过头了,我想着一阵畏缩。

可是,光是以为要听到大喊或是被说教,结果他的态度太过意外,我顿时浑身没了力气。不过嘛,态度友好当然是最好不过。

“原来您也听摇滚啊……?”

没想到歌谣曲的权威人士嘴里会说出我喜欢的乐手名字。

“那当然了。光听日本歌谣可唱不了日本歌谣,换成别的也一样吧?”

您说得完全没错。

“甲壳虫,普雷斯利,鲍

勃·迪伦,史提夫·汪达,他们都是我的英雄呀,比我更了不起的几位前辈也都很用心地研究过他们的歌。”

音乐将人们联系在一起,超越时代和国境。

黛兰子和两名佣人一起把饭菜端上桌来。(大概)是正宗的意大利菜。四人围坐在巨大的餐桌前,在奇妙的气氛中开始吃午饭。这边是我和伽耶,对面夫妻二人,总觉得像在接受面试,能感觉到伽耶也非常紧张。

奇怪的是,夫妻两人都完全没有提起伽耶的事情。

“和哪家事务所签约已经决定了吗?要不来我这儿?办事很方便喔,毕竟我是总经理嘛。钱的事情很重要呀。我年轻的时候,最火的时候呀,被人狠狠坑过一次,收入几乎都被骗走了,自那以后唯独钱要自己管得好好的。”

“两次离婚都没出抚恤金吧。还拿到了抚养权,京平先生真了不起。”

“哈哈。不过放心吧,和兰子小姐离婚的时候该付的都会付清。”

诶,这是夫妇间的玩笑?在女儿面前说这话?

“真琴君也是啊,一看模样就知道以后绝对会因为女人闹纠纷。”

伽耶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瞪过来。所以是什么模样?

“不是,呃,我应该没问题。”

“女人方面的问题,我的直觉很准的。毕竟被我抢走女人的男的都要惹出事来呀。”那不是因为被你抢了女人吗!?

也不知道现在吐槽合不合适,我只好一个劲用汽水润湿嘴唇。朝伽耶瞄了一眼,发现她仍缩成一团。

我为什么要待在这儿?来干什么的?每当吃下一口饭,这些疑问便在胃里越堆越高。

吃完饭后,刚喝了两口佣人端上来的咖啡,志贺崎京平语气沉重地开口:

“那,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明明是句让人心情紧张的话,我却暗自有些安心。太好了,刚才那些果然不是正事。

但伽耶的心情好像没那么轻松,把喝过一口的橙汁放在远处,僵硬地挺直后背。

“首先,我要道歉。”

志贺崎京平转向女儿说道。

“多管闲事给你和真琴君的乐队搭桥,伤了你的自尊,真的对不起。”

见父亲对自己深深低头,伽耶惶恐得快要躲到桌子底下了。

“不,不会,哪有的事。”

原来你会认真道歉啊。尽管有些冒犯,我还是感到意外。这完全颠覆了我之前对志贺崎京平的印象。

“虽然不想让外人看到难看的样子,但感觉对真琴君也该道歉,于是今天叫你来了。抱歉利用了你。”

“不,我完全不在意。”

意外的事接连不断,结果根本不加修饰的心里话脱口而出。我真的完全不在意。这是伽耶和她父亲间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得失。

“接下来听听伽耶的话吧。”他再次转向女儿。“你也觉得真琴君在场时更好开口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们说?”

伽耶绷紧身体,视线飘忽不定,求助似地看向母亲,但又立刻回到父亲身上。

“……对不起。……和村濑学长交往是说谎。”

“不是说这个吧!?等下你还说了这种谎话吗!?”我忍不住插嘴。

“这我们知道。”

“要不是谎话,他就不可能站着走进这个家门。”

听父母立刻毫不留情地回答,伽耶满脸通红。你搞什么呢?

“……那个,呃……”

看不过伽耶为难,我小声说:

“……要不我来说?”

她用力摇头,然后猛地站起身,朝父母大声叫唤:

“现在的学校已经受够了!我想考村濑学长的高中!”

在对面两人看不到的角度,我偷偷拍了拍伽耶的后背。辛苦了。

一时间,两人没有回答。志贺崎京平和黛兰子若有所思地交换视线,然后点点头。

先是黛兰子站起身。

“那伽耶,一起去一下你的房间吧。”

“……诶?”

“需要的书面材料,在你房间里吧?而且不是还想给真琴先生看看以前的相册吗?”

仍然一脸迷茫伽耶被母亲带走,餐间里只剩下我和志贺崎京平两个人。

……不对不对不对,别把我扔下啊?

再怎么说他比想象中更友好,该尴尬还是会尴尬。

“来聊聊男人的话题吧。”

听到这话,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啊,真的很疼伽耶。是我女儿这点就不多提了,对她个人的才能也很重视。”

这点一看就明白。我默默点头。

“所以才会送她到现在这所对娱乐圈接受程度比较高的学校。比她大的三个孩子也都从那儿毕业,所以大概了解情况。我是希望伽耶也用同样的方式走上艺人这条路。那个孩子的才能足以让她成为第二个千秋直美。你怎么看?”

“……抱歉,这个人我没听过。”

后来查过才知道,千秋直美是个出名的女演员,歌手的实力也足以与美空云雀相提并论,实际听过便明白她的歌声有多么出色,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深感惭愧,不过这些是后话了。

“不是作为第二个谁,作为第一个志贺崎伽耶就很厉害。”

“哈哈,你也很会说嘛。”

“听她说想一起玩乐队,我非常高兴。……还有,抱歉我对演员或者模特那方面不太感兴趣,如果只是音乐的话也不用去那么特别的学校吧。要是能来同一所学校,也能有更多时间相处……虽然是我个人的心情,但她能来的话我会很高兴。但总之要由伽耶同学自己决定。”

“嗯。谢谢你愿意说心里话。”

说完,志贺崎京平暂时停下,拿起咖啡喝光。

“真琴君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完全中学。”

“……哦。确实不了解。”

“他们平时默认所有人都会直接升到高中部,课程安排也和普通的学校不同。伽耶现在课上学的内容已经是高中的范畴了。毕竟不需要在备考上花时间嘛。”

“啊——原来如此。”

“各位老师完全不会考虑高中入学考试的事,而且没法提供帮助。听说有的学校知道谁要考到外面去,直到毕业都不会有好脸色,给人找各种麻烦。希望伽耶的学校不会做到那个地步吧。”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而且,你们那所高中水平还挺高的。”

“是,是吗?感觉也就中等水平啊?”

“水平够高但不算顶级的学校,里面的学生都说自己那儿算是中等。”

这个人说话絮絮叨叨却总是切中要害,老实说这奇妙的气质让我害怕。

“虽然你们在陪她备考,但估计挺辛苦的吧。在大多数完全中学,决定要考其他高中的时候就失去直升高中部的资格了,记得伽耶那儿也是这样。毕竟不想让学生跑到别地方去,这规定也正常,落榜就没有高中读了。”

“哦……”

“哎,这方面我可以处理,靠捐款什么的总有办法。当然考上是最好的了。现在明白各方面都很麻烦了吧,你也多注意注意比较好。”

“麻烦我是知道了,不过,”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火辣辣地疼。

“这是伽耶……同学的问题,就算和我说……让我注意也……”

“嗯?哦哦,不是不是!”

志贺崎京平笑得肩膀一阵摇晃。

“伽耶那边的问题当然是我会想办法解决。刚才说的是将来你有孩子以后,意思是做父母的得多注意一下。”

“哦,怎么会说到这个。”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孙呀。”

“才不是呢!?”

之后黛兰子带着伽耶回来,给我看过去的相册,又拿出甜点一起品尝,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时间。伽耶小时候简直是天使,也难怪志贺崎京平对她疼爱有加。不过旁边的伽耶本人倒是难为情得要命。

到了差不多该告辞的时候,志贺崎京平叫来了专车。

等车的时候,他忽然问:

“一直是我们在说,真琴君有没有什么想问的?突然被叫来,肯定很多事都还摸不着头脑吧?”

“啊——嗯……我想想……”

想问的事情吗,是有很多,但对方主动提起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啊。”

我想到了一个。

“京平先生您曾在音乐会上和大型编制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吧?”

志贺崎京平眨了眨眼睛。

“……有过好几次。”

“那种情况,呃,没有鼓,贝斯也听不出音头对吧。如果是歌手,位置比指挥更靠前,所以看不到指挥棒。我就好奇,要怎么唱得和演奏合拍呢?”

带着一副奇妙的表情僵了片刻,志贺崎京平笑了出来。

“刚才聊了那些,被问到想知道什么时你的问题却是这个?”

我挠挠头。可是没办法嘛,毕竟最想知道的事。

“……乐痴……”伽耶在旁边嘀咕道。对不住啊。

“哎呀,真是耳闻不如眼见。”志贺崎京平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和大型编制的管弦乐团配合的确很难,你打算搞?”

“不,我是没那个资格,但现在认识了乐团的人,还看过他们排练,觉得将来要是能一起演出就好了。”

“不错呀,有野心。”志贺崎京平面露笑容。“和乐团演出吧,不亲自体验就不会理解。怎么说呢,嗯,每到重要的地方都要朝指挥转头,去看指挥棒,但基本来说——”

他用力张开双臂,举在半空,思考了一会儿措辞,不久后握起双手。

“整个人都要被吞没。不是主动配合,而是身不由己地合到了一块儿。”

回家的车里,不知为什么伽耶也一起坐了进来。

“让学长特地过来一次,我送你回家。”

说是送我,实际上送我的是司机才对,她一起跟来只会浪费往返的时间吧?虽然这么想,但没能说出口。而且今天完全没和伽耶说上话,我反而感到庆幸。

“学长,今天真的太感谢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也没想到会聊那么久。”

“没事的,过得很开心,而且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我,我感觉好丢人……那个,挖芋头时掉进坑里还有看到烟花大哭的事绝对别和别人——”

“才不会说呢!而且有意思的事说的不是那些。”

不对,伽耶还是个小不点时那些可爱的小故事也让我听得挺开心的。

“你父亲在歌手方面经验丰富,我听他讲了很多。其实在见面之前,我还以为他会生气,特别害怕来着。”

伽耶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轻轻点头。

“是啊。……我也是,要是早一点和他们说就好了。……重要的事情果然还是要好好说出来才行。”

“……嗯。”

伽耶两手在膝盖上扭扭捏捏地磨蹭,好几次想开口,又犹豫地把话咽下。反复好几次之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盯着我的眼睛说:

“啊,学长!申请书,提交的日子!”

“诶?”

“是二月的!十四号!”

“这样吗?”那不是音乐会的日子吗。

“然后,因为要去学长的高中,放学后!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陪我放松一下!?我觉得自己复习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努力了!玩一天应该可以的吧!”

为什么说这么大声啊。不过偏偏是十四号吗。

“十四号吧,嗯,傍晚之后有点——”

正要继续说,却发现伽耶哭丧着脸。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不是正好吗。

我提起情人节音乐会的事。

“然后,你可能对古典乐不感兴趣,不过要是愿意——”

“我去!绝对去!”

伽耶立刻红着脸回答。

放下心后,我又想起之前随口提到约伽耶时三名乐队成员剑拔弩张的态度。当时是被三个人一起训了一顿来着?和临近考试的应考生提这件事可能的确考虑不周,但她本人都觉得放松一下没关系,也不用顾虑——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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