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樱花越过学校围墙伸到大路上,漂着淡云的整片天空都仿佛染上了颜色。
“哇——!厉害厉害,好漂亮!”
朱音啪唧啪唧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兴奋。
“真羡慕。我们高中就只在校门两边各有一棵,没什么气氛。”
凛子眯起眼睛点头。
“果然染井吉野樱只要开在树上就非常美。用来插花真的很难把握,我没有一次做得能让母亲认可。”
诗月完全是花道家的口吻。
三月最后一个星期四的上午,我们在原宿站碰头,来到伽耶的学校。我们高中已经开始放春假,四个人都是便服。为了在舞台上不让伽耶穿校服的模样显得突兀,还要多少只让她一个人显眼,我们商量好全员都选偏黑色的朴素穿扮。
“花开得这么华丽,真的有‘毕业了!’的感觉。要是校门口再立一块牌子就完美了。”
听了朱音的话,我朝校门看去。
门口没有牌子。因为不是毕业典礼,今天只有结业式。
校园里没有聚集大群毕业生、在校生或是监护人,也没有人拍毕业照、互相抢第二颗纽扣或是哭肿了眼睛依依惜别,只有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带着迎接春假的轻快表情从我们面前经过。
伽耶也混在那群学生当中,独自走出校舍。她胳膊下面没夹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不过背着贝斯琴盒,看起来和平时放学后到录音棚一样。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
她很快发现我们等在门口,招着手跑过来。
“真的来接我了啊!谢谢!”
“小伽耶!”
朱音以拥抱相迎。伽耶在她怀里歪头纳闷。
“咦,前辈们的乐器呢?”
“先放到‘Moon Echo’才过来的。”
“工作人员还可以先动手布置。”
“啊,原来是这样……”
伽耶依次看过乐队成员,最后和我对上视线。
彼此都觉得尴尬——更准确说是难为情,结果两人都垂下视线。朱音苦笑着戳戳我肩膀,诗月抱着伽耶的肩膀哧哧笑了,凛子冷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回顾这一周的事情。
伽耶跑到我家是在周一的傍晚。
我花一晚上写好新歌,把样带共享到LINE群。周二提心吊胆地去录音棚参加排练,一打开门便看到伽耶跪地道歉,带着哭腔说对我说得太过分,还说因为自责一整晚没睡好。可是无论排练偷懒还是一直没写出早已说好的新歌,都是我的错,真不知如何面对她。
再后来就是今天才见面,心情依然有点复杂。
“……也谢谢村濑学长来接我。”
“……哦,嗯。”
“还有那首歌,应该算……练好了,今天请多指教。”
“嗯……抱歉,到最后才写出来,给你之后时间这么紧。”
今天是星期四,把新歌交给大家之后才三天。然而虽说没有观众,但一样是在舞台上演奏,而且还要录像。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凛子从旁边开口:
“周二一大早拿到曲子,赶在当天排练前做好钢琴和弦乐的编曲,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真的抱歉,太感谢了……”
“真琴同学!我也是突然拿到那么难的慢节奏曲子花了好大功夫考虑节奏型不过不会说什么以恩人自居的话!只要给我写毕业典礼还有婚礼银婚金婚时候用的曲子就行!”
“哦哦,嗯,诗月你可能是最辛苦的。”
“我不用独奏,旋律也很好配和声,没花多大功夫,一杯星冰乐就原谅你啦。”
你这突然勒索的真够现实。
可是,多亏了一如既往遭受集中攻击,紧绷的心情才稍有所缓和。至少今天的舞台——感觉能勉强演到最后。勉强吧。
“那,贝斯我来拿。”我提议。
“咦,不用的,怎么能麻烦学长。”伽耶客气的态度让我心痛。
“呃,毕竟给你添了麻烦,这点小事至少得做一下……而且你带的东西也不少……”
大概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到学校,手上提着大包,估计要把各种东西都带回家。
“……这样吗……好的,麻烦了。”
她说着从肩上摘下贝斯琴盒塞过来。我接到手上背好。伽耶的表情依然僵硬。
“那我们走吧。在门口聊太久有人会生气。”
伽耶说着,朝车站方向转身。
“等下小伽耶,不把你抛起来庆祝吗?”
“才不要呢!太丢人了!”
“可是什么都不做,就完全没有毕业典礼的感觉,不会遗憾吗?今天就要和这所学校告别了吧?”
听了诗月的话,伽耶回头看了眼校门,嘟囔道:
“……没什么。‘结业’而已……没有愉快的回忆,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我感到怀疑。
因为伽耶停下了脚步。她沿人行道迈步,可每一步都只有三厘米左右,而且一直低着头。
哪怕没有愉快的回忆,她也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如今正要在这片连成云朵般鲜艳的樱花下转身出发。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但,我们也不该多说什么。那是属于伽耶的三年,我们无法体会。看到她要默默离开,只能陪在她身边一起迈步。
就在这时——
“志贺崎——!”
听到背后的声音,伽耶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她背对校门僵住不动,于是我回头看去,只见一群穿校服的人从大门零零散散地朝这边过来。视野被立领校服和水手服上的深蓝色占满。
“志贺崎同学,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
“结业式一结束人就没影了。”
“啊,是乐队的人?”
“真的!?”
“你们的演出我一直在看!”
“签名——”
“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啦!”
校门前的人行道顿时热闹起来,伽耶也怯怯地弓着背转过身。追上来的学生不下十人——不,有二十个,或者更多。人行道也就那么宽,结果人数太多看不到后面。
估计是伽耶班上的同学吧。
朱音察觉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推着伽耶的后背,让她站到那群学生面前。伽耶窘迫地把头转向围墙。
一名小个子女生向前一步靠过来,她戴着眼睛,模样认真,胸前紧紧抱着带装饰的正方形纸。
“志贺崎同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和我们不一样!别这么快就回去啊!”
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明显有半分是装的。
伽耶仍然扭过头不肯看她们,尴尬地嘟囔:
“……结业式都结束了,之后也没什么可做的。”
“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太遗憾了,所以想做点什么!”
女生把手里的东西用力递给伽耶。
“这个,给你!”
是色纸。
正中央是“3年1班 至志贺崎伽耶 恭喜毕业!”几行大字,周围是字迹和笔画粗细不尽相同的各种留言呈放射状围成一圈。
看到色纸,伽耶愣愣地抬起头,朝女生、还有她身后的那群同学看去。
嘴唇在颤抖。眼神如水底般幽深。
她该不会不接受吧,我心生不安。
不过,令人恍惚般的沉默后,伽耶忐忑不安地抬起双手,捏住色纸的边缘。
见此,女生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
“恭喜你毕业。”
接近三十人纷纷开口表示祝贺,伽耶再次低头朝色纸看去。
坦率的声援点缀在纸上,被樱花色的魔法染上色彩。
“在新的学校也要加油”
“现场演出我绝对去看”
“电影我看了!下次努力当上主演!”
“文化节的时候来玩吧”
“三年来谢谢你”
“进军好莱坞”
色纸边缘微微颤抖。
不知是不是只有我注意到,一颗水珠“啪嗒”地落在角落,模糊了字迹。
不久后,围墙另一边传来铃声。
“啊,不好,到时间了。”
“志贺崎同学抱歉啊!这之后我们要参加高中部的说明会。”
“拜拜。”
同学门零零散散地朝校门跑去。
“注意身体!”
“乐队也要加油——!”
“提防着点文春啊!”
[译注:文春,指《周刊文春》,是日本出版社文艺春秋旗下的综合型周刊。由于经常爆出名人丑闻或花边新闻,往往能轰动社会,甚至能扭转名人的演艺或政治生命,有“文春炮”之称。]
吵闹的脚步声在校门另一头完全消失,沉默被汽车排气声掩盖。
伽耶把写着留言的色纸按在胸口,低头一动不动。
诗月轻轻走到她身旁,伸出胳膊抱住她的后脑勺,温柔地把手指伸进头发。伽耶把脸埋在她胸口。
“……对不起,学姐。”
“别在意。”
“我马上,就恢复。”
“继续待一会儿也没事的,没有人看到。”
“……今天,要演出……还有我主唱的歌。……声音,变成这样,”
伽耶的声音断断续续,间断中夹杂着呜咽。
“……可不行。嗓子,还有鼻子都肿了,这样就没法……好好唱。再稍等一下……我马上,就镇定下来。抱歉……真的抱歉……”
诗月继续抚摸伽耶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层露出缝隙,阳光流淌下来染上樱花的颜色,在伽耶的水手服衣领上发出柔和的光芒。
明明已经决定限制自己每天最多确认两次消息有没有变成已读,可在前往新宿的电车里,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眼LINE。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次。
和”Misao”的聊天记录上,时间依然冻结在那一天。我轻轻关上窗口,把手机放回口袋。
其他人——都在车厢正中央抓住吊环,围着伽耶谈笑。伽耶已经完全停止哭泣,精神地笑着。
太好了,她们没发现我偷看手机。我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门上。
列车继续前进,车窗上时而有樱花的粉红色探出头来,又向后退去。
消息发出后已经过了两周,状态仍然是未读。
就算那个人不在——天一样会亮,花一样会开,春天一样会来到,歌声一样会从嘴唇间流淌而出。只要点下三角形按钮,钢琴卷帘便擅自不停滚动。
我甚至会想,说不定华园美沙绪这一女性其实并不存在,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妄想。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
现在先忘了吧。接下来是为了伽耶的演出。
就这样,“现在”不断延长,最终填满我的一年。彻底忘记的一天总会到来。将来会变成这样吗。
幸好,这时伽耶的贝斯带着重量压在背上。如果什么也没有背,或许我自身会毫无阻碍地穿过车门,滑到车外,随风越飘越远。
有时,重担果然是必要的。灵魂的重量不过21克,这么轻的东西实在不足以停留在地表。
到达“Moon Echo”时,员工看到我们便立刻跑了过来。
“各位辛苦了!能麻烦现在就调试吗?”
在地下的演出场地,鼓、键盘还有音箱类已经摆在舞台上,线缆也大部分接好了。观众席的空间空空的,只有三脚架上的摄像机孤零零地注视舞台。负责摄影的员工看到我们也来打招呼。
“今天拜托各位了。”
点头回应后,我环视四周问道:
“黑川小姐呢?”
“啊啊,这个吧,”一个老员工一边调整照明一边说:“出去了,就刚才的事。”
出去了?我和乐队成员们互相看了看。
“好像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样子特别生气。”
“接着立刻冲了出去。”
“真头疼,电话也打不通。”
“她好像开车走的,可能接不了电话。”
其他员工也都一脸为难地七嘴八舌。好像没人了解情况。今天拍演奏视频是她的委托,真不负责任。
“不过步骤已经定好了,老板不在倒也能拍。”
“不如说再不开始要来不及,之后的安排也特别紧。”
“麻烦检查话筒!”
调音(PA)室那边传来声音。我把复印的曲目表交给调音师,到舞台把同样的东西贴在在监听音箱还有键盘旁边。五首以前的歌,再加两首新歌。由于没有观众,所以完全没人主持,也没人喊安可。
没观众真是太好了。我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如果没有观众,感觉以现在的状态也能勉强演完。如今的我身上没有太多活力,没法正面承受几百人的欢呼与掌声。
“没有观众,返听音箱得开小一点才行。”
“场地里的回响也完全不一样。人的身体可是很有效的吸音材料。”
“啊,是的,四弦和五弦都要用,是,设置也会变,麻烦了。”
“我想微调弦乐的声像。村濑君来弹键盘,我要从正面听。”
四个人纷纷仔细调试。今天也是把贝斯交给伽耶,我负责填补空隙。由于要用上电箱琴,口琴,沙槌等各种乐器,相当花功夫。没闲心考虑多余的事情实在是值得庆幸。
不久后,场地的照明被关上。
“OK。”
“这边一切就位。”
黑暗中,声音此起彼伏。
“那PNO的各位,录像之后还要编辑,不用害怕失败,另外这次不是拍MV,讲话完全没问题。”
镜头对面的摄影师说着挥手。
“请开始吧!”
朱音握着PRS的琴颈,转过头来难为情地笑了。
“虽说这么轻松地让我们开始,可状态还不对吧?也没有观众。”
诗月双手把鼓棒攥在一起,用力伸了个懒腰。
“按彩排的感觉来也提不起劲头。虽然常说练习时当成正式上场,正式上场就当成练习,但现在这样模棱两可的。”
这时,凛子朝舞台另一边的伽耶看去。
“说点什么让大家打起精神来。毕竟是给伽耶你办的毕业公演。”
“诶,我,我来吗?”
伽耶一阵慌乱,差点把琴颈碰到琴架。
“呃,那……我毕业了!谢谢大家!”
“啊哈哈哈哈哈这是啥呀!”
朱音大笑着朝鼓转头,诗月两手举起鼓棒。
四声倒计时响起。
刚才明明还那么松懈,可一旦钢琴挤压出厚重的八重和声开始高速奔跑,我们便转眼间被拖进迎面而来的强风当中。
每次呼吸,参差的三十二分节拍便向我全身的细胞传递热量,甚至带来疼痛。火花在眼球表面跃动。
要被抛下……
这预感让我肺腑都被冻结。踩镲间穿插着军鼓声。伽耶下潜八度,步伐仿佛剜进腹部般强烈。不行了。以我现在的温度,刚冲进合奏就要被弹开掉队。还不够。还要更热。在钢琴连复段之上,倾盆大雨带着雷光降下。朱音紧握住拨片,在六根琴弦上四处跳跃。用清音弹奏的分解和弦每重复一次便多一分扭曲。
就让我一点不剩地将其喝干吧。用血管接纳,把血替换成氧,从内侧燃烧。因为我已经不剩其他能烧的东西。还差一点,就快追上四个人跑在前面的背影了。只有那一瞬间的机会可以飞跃过去。我屏住呼吸,握紧Washburn的琴颈。
近了——就在眼前——
吊镲的声响炸裂开来。一瞬间,我分不清天和地的方向。钢琴粗涩的回响抓挠脸颊和脖颈,右手的拨片上传来琴弦的手感,仿佛暴风雨中挣扎的绳索。
乘兴,这说法到底是谁最先开始用的呢?
恐怕没有什么其他语言能更恰当地表达音乐体验。
通过共用名为节奏的虚幻心跳,叠加自己的乐音,这时我们对其他什么人来说的确会变成乘客、变成车轮、变成车辙。
现在的我只能紧紧抓住乐队,顶着风被带走。光是乘在上面就已经竭尽全力,风会帮我剥下所有多余的想法。朱音朝我看过一眼,嘴角露出微笑,准确地随着我扫弦的节奏一步步前进,把脸靠近话筒架。
听到歌声,我几乎要被撕裂。
我自身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膜,唯有靠吸进的热气才勉强维持形状。哪怕是一丁点破裂,里面的东西便要完全泄露,只剩干瘪的片片。我尽力支撑,站稳脚跟,集中全部精神扫弦,维持放克风格的节拍。
要不就这样任凭自己破灭吧——我没法彻底抑制这一念头。
因为实在是太畅快了。真想就此屈服,随波逐流,任其支配。
就算现在放弃对抗,被迎面吹来的风打在屋顶,身体也会擅自拨响和弦吧。因为我正乘在上面,被带着向前冲去。
伽耶的声音被解放到更高处。
光戳进我的眼睛。
是聚光灯。灯光从我脸上横扫而过,倾注在舞台正中央,、将歌声交织的两名少女身上。
我用带着阵阵刺痛的眼睛再次环视整个场地。
空荡荡的。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摄像机,后面只有两名员工。调音(PA)室和饮料柜台处微微亮着蓝色灯光,通向电梯的斜坡尽头被黑暗笼罩。
像隧道一样。
奔跑着穿过隧道后,前方会有什么呢?是铁轨两侧的盛开樱花吗。它们会不会从尸骸吸起血液,给夜空染上美丽的色彩?如果是那样的景色,那无论多远我都想继续奔跑。诗月仿佛回应我的心思,毫不停歇地奏响下一首歌。胸口感到加速度的痛击。
我向来讨厌有什么目的的音乐。
比如为了让人放松于是只收录柔板(adagio)的专辑,让人失落时提起劲头的播放列表,为胎教准备的莫扎特,等等,我最讨厌那类东西了。
音乐就该是纯粹的音乐,不该被当成便利的工具。
但我错了。演奏音乐和接受音乐的都是人类,他们拥有活着的肉
体,所以音乐不可能纯粹得不带任何目的。我们如论如何都会在音乐中迷醉,沉溺,被其涂抹,扯下内心的一部分作为寄托,希望被带去只靠自己没法到达的地方。为了更强、更高、更深,为了想笑或想哭的事情,以及想忘记和不想忘记的事情。
所以,现在将其接纳,然后忘记吧。
朱音唱着踏上旅程的歌,将最后一节深情地吐向话筒,转过身静静拨响开放和弦。
余响爬上手脚的指尖,甚至钻进一根根毛细血管,带来震颤。
在视野边缘,复印的曲目表在摇摆。之前只是用透明胶带贴在音箱上,这会儿快要掉了。
我再次环视整个场地。摄像机旁边的人影高高举手,竖起一根手指。朱音转身点头。还剩一首歌。
再演一首就结束了。
视线集中在舞台另一侧的伽耶身上。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穿这件水手服,深蓝色布料上的红色领结仿佛在燃烧。
伽耶面色紧张地与朱音四目相对,然后稍稍错开视线,朝我看过来。明明离那么远,我却感觉被她凑近了打量眼瞳。有没有好好点头回应,我自己也不太自信。
星期一才刚刚诞生的新歌,我们还从没合过一次。歌中仿佛还残留着铁屑和蜡烛的味道。贝斯轻快地弹起八分音符。我的手指描摹柔和的琶音。不知不觉中,电钢琴开始困倦地低语,合奏漫漶延展。诗月以边击(rimshot)加笔,刻画虚幻的轮廓。
伽耶将嘴唇靠近话筒,吸一口气,然后——
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回想起来,朱音的声音是我的理想,是期待中一直想要到达的地方。但伽耶的声音不同,是从可望不可及的数万里高空降落。我甚至无法憧憬,只能抬头仰望等待歌声降临,免得眼泪滴落。
为什么要写毕业的歌呢?明明只是回应期待,为什么能把散花时如此鲜明的景色原样烙在乐谱上呢?伽耶的歌声带着落日的颜色,比任何歌都要精彩。
副歌时我本该配上和声,可喉咙被发烫的东西堵住,别说唱歌,连呼吸都费尽了力气。明明只是在同一个舞台的两端,伽耶却显得非常遥远,我只能目送她继续奔向新的光芒。一副幻像在眼皮的内侧灼烧:天上飘下阵阵淡红色花瓣,深红色缎带被接连高高抛起,学生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中,我睁开闭着的眼睛。
空荡荡的场地显得比刚才更加宽敞寂寥。是因为伽耶澄澈到令人苦闷的歌声响彻全场吗,还是因为昏暗的蓝色照明摇曳着,配合慢节奏的曲调让人联想到海洋?或者——
是因为我的视野已经朦胧模糊?
等到第三次副歌,我总算能发出声音。快要烧尽的声音千疮百孔。朱音用跨越八度的相同旋律牵起我的手。
我心想,空荡荡的就好。
哪怕站在这里的是人形的空洞泡沫,那个形状也属于我自身。眼下,就爱上以我为轮廓的空洞吧。虽然现在没有任何其他力量,但唯独可以奏响乐音。
伽耶的歌声高高延伸,又由吉他独奏承接。
钢琴不甘落后地奔上云层的阶梯。
诗月悠然敲响叮叮镲,左手的鼓棒探向风铃。黑暗中有星光洒落。
我终于能喘上气来。一边用长音填满空间,一边入神地听着朱音和凛子的独奏仿佛舍不得歌声余韵般交融。随着合奏变得安静,我自身的空虚也向场地的空虚靠近,逐渐同化。
在最后缭绕不绝的余音中,伽耶转过头来。
彼此间没有任何明显的信号,只是在昏暗的蓝色灯光中交换视线。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到了同一副景象,回响随之停下。回过神来,脚下是整片纯白的砂地,抬头便看到眼前的大海——演出就此结束。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麻痹感还残留在指尖和太阳穴。照明依然是水底般的蓝色。谁也提不起念头把乐器放到琴架上。
过了一会儿,暗处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棒极了!录像也没问题,各位辛苦了!”
摄影师用力挥着双手说。
——结束了吗。
就算结束,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是因为没有观众吗?如果是以往,吵闹声会转眼间侵蚀歌声的余韵,为我们画出梦与现实的界线,而这次并非如此。诗月神情恍惚,两手依然握着鼓棒,无力地放在膝盖上。凛子两手撑在键盘琴架上,低头大口喘气。朱音把吉他转到背后一侧,朝天花板仰头,拿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
伽耶忐忑不安地依次看过我们每个人的脸。
“……怎么样呢?新歌……我自己是觉得演的很不错了……”
“嗯。棒极了。”朱音说着笑了,脸上带着愉快的疲惫感。
“整首歌终于成型了,就在演出期间,真不可思议。”凛子的手指沿键盘划过。
“这是伽耶同学的歌,是吧,而不是PNO。想要的就是这个吧。”诗月感慨地露出微笑。
我只能低头一言不发,没法顺利笑出来。
这股气氛——不太妙。白噪音柔和地将我裹住,发烫的皮肤逐渐冷却,只有收拾器材的忙碌声从远处传来,照明也只有不带感情的顶排灯光。
身处这种气氛,会不由得说出真实的想法。
“……真想让她听到。”
朱音喃喃道,调回话筒架的角度。
“……嗯。真的很想。”
诗月终于放下鼓棒,整齐地摆在军鼓上。
凛子轻轻点头,关掉KORG的电源。
只有伽耶一脸不解。
好想让她听到。
这话决不能说出口。
可一旦想法浮现心头,便无法抑制。
空荡荡的场地。
摄像机已经被撤走,脚步声很远,黑暗失去颜色,现实的空虚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
不在。
谁也不在。
那个人不在这里。
思绪只在我们这边才带有些许力量,一旦跨过边界,对面就只有无法改变的冷酷现实。
没办法。歌声结束后,现实的声音便传进脑海,无法抵抗。
我能摘下吉他,在琴架上放稳吗?和工作人员们打招呼后能顺利走出大楼吗?去车站坐电车时不会撞上检票机吗?回到家以后吃晚饭,洗澡,睡觉——起床……又迎来新的一天,还能若无其事地摊开五线谱本,写出下一首歌吗?装作忘记一切,写出下一首,再下一首——
我不知道。
我喘了口气,拇指伸到勒紧肩膀的背带下面,正要拎起来。这时,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急躁的声音。
“——都说了!录像结束了,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儿了?现在?不是,总之——”
是管理演出场地的负责人。那人手忙脚乱地从调音室跑了出去,手上攥紧的手机拖长了发光的尾巴。接着,那边亮起橙色的小光点,不带感情的电子音“叮咚”一声响起。是电梯下来了。
笔直的光线纵向延伸,从深处分割黑暗。
光从打开的门外流进来。逆光中,有个形状奇怪的人影站在那里。高个子的苗条女性梳着短发——是黑川小姐,但她腿边有个更大的影子……有点宽……
负责人说了些什么,黑川小姐摆着手回答,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接着她穿过长方形的光滑向这边,影子的形状依然奇怪。她缓缓走下斜坡,经过弥漫在音乐厅里的那片昏暗——
轮廓微微弹起亮光。
车轮转动声仿佛隔着木板套窗传来的低语。
走到音乐厅正中央时,黑川小姐放开手,那个轮廓来到舞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
是轮椅。
瘦骨嶙峋的手推动轮圈,向我们靠近。
已经能看到脸了。无论柔和的栗色头发,还是透出黎明夜空般颜色的眼瞳——
“……黑川你看吧!”
她突然转头,不满地朝后面开口。
“大家这不都一脸微妙,突然带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也没法见人,连衣服都是睡衣吧?我在大家心里的形象可是完美的美女老师,让我准备一下啊。”
“吵死了,蠢货。”
黑川小姐大步走到轮椅后面,不高兴地开口:
“别死要面子了。不是说确定出院就立刻告诉我吗?”
“我也有各种情况啊,直到最后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出院。”
“……美沙绪老师——!”
朱音泣不成声地跳过脚灯,冲向轮椅抱在她脚下。背后响起尖利的声音,是诗月起身时撞倒了椅子,鼓棒也掉到地上。但她毫不在乎地和朱音一样跑过去。凛子睁大了眼睛,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一步又一步靠近轮椅。
“……美,沙绪,老,呜呜……”
朱音跪坐在地上抱住老师,脸埋在毛毯上,她的声音被呜咽掩盖,几乎没法听清。消瘦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老师……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诗月的声音也在发颤,陪在朱音身边蹲下。
在她背后,凛子又靠
近一步。
“老师好像挺有精神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凛子的话音带着湿气。我仍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看不到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倒也说不上精神十足,勉强算还行吧。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我倒没担心,但村濑君状态太差了。”
终于,老师朝我看过来。
捉弄人似的熟悉微笑。放学后的音乐准备室。咖啡和旧纸的味道。窗外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声。翻动乐谱的声音。光,色彩,还有众多心思全都要满溢而出。
嘴唇开始发抖,无法抑制。或许也已经没必要再忍耐。
“……Musao,好久不见。好想你呀。”
这种时候,我——
果然只能说出挖苦的话。
“……太晚了。所有歌都已经演完了。”
啊哈,华园老师眯起眼睛笑了。
“抱歉啊,话说本来没打算过来的。”
她疼爱地把手指伸进朱音的头发,转头朝背后的黑川小姐看去。
“明明只是打个电话,却突然被你开车劫走。吓我一跳。”
“话说你为什么最先联系的是我?”
黑川小姐不高兴地问。
“啊——嗯。抱歉啊,联系不上Musao。快出院的时候打包行李,错把平板也送回了老家。到最后关头还遇到追加的检查,结果延期出院。而且一开始觉得住院要很久,把手机号给销了。能想到的就只有给‘Moon Echo’打电话。”
因为这个——是吗。一直没法登LINE,到今天,终于……
我咬紧嘴唇,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回应。
“本想打扮得像样一点再见面呢,没想到竟会被劫走。”
“蠢货,好不容易——”
黑川小姐正要说什么,却又咽下话,把脸扭向一边。
这时我反应过来,环视演出场地。改装工程几乎没动舞台和音乐厅,但电梯变得宽敞,有高低差的地方也铺了斜坡。
我和黑川小姐对上视线。
她难为情地皱起眉头,看来是注意到了。
“可不是为了这货啊!”黑川小姐说着伸手一拍华园老师的脑袋。“无障碍设施最近已经是常识了对吧。”
眼下,就当成是这样好了。
因为,老师回来了。啊,糟糕,不行了。一旦松一口气,各种想法又要溢出心头。真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
这时,朱音突然放开老师的身体转向我,她脸上哭得红肿,却依然露出笑容。
“抱歉,小真琴也想抱着吧?要不换一下?”
“朱音同学!你说什么呢!”诗月反应强烈。
“性犯罪。而且老师大病初愈,罪加一等。”凛子抱着胳膊说道。
华园老师朝天花板仰头,出声笑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仿佛感觉眼前的光景和以前相比完全没有变化。
“这感觉真的久违了。大家都没变啊。”
没有变。或许,我们都是。因为只过了九个月。
至于老师——
“……老师……也没有多大变化……太好了。”
我总算能说出一句话来。华园老师苦笑了,轮椅跟着前后摇晃。
“Musao,刚才的完全不行,一眼就看出不是真心话。怎么可能没变化,我都这么憔悴了。这种时候呀,不能勉强说谎,但又要照顾一下女人的心情,换种说法说‘你有点瘦了’才对。”
“诶诶……不是,呃。嗯……”
没想到会被批评。
她的确消瘦了许多,但我之前想过更糟糕的情况,和想象相比强多了。
“Musao从各种意义上都没变,我放心了。”老师说着,终于第一次朝舞台另一端有些窘迫的伽耶看去。“一段时间不见,又勾搭上可爱的女孩。”
别说得这么难听。看吧,伽耶都这么萎缩。
接着老师收起笑容,把手伸向手轮圈,让轮椅后退半步距离。
“……抱歉呀,打扰你们了。真是的,我这是来干什么嘛。”
“不是来见我们的吗?”朱音不高兴地撅起嘴。
“嗯。……是呀……还想着反正来了就直接听听你们演奏呢。没办法。”
朱音朝站在华园老师后面的黑川小姐看去,诗月和凛子也一样看过去,那副眼神好像有话要说。
黑川小姐尴尬地别过头,停顿片刻后嘟囔了一句:
“……还能再给你们演30分钟左右。”
她说完大步走向调音(PA)室。
“话是这么说,但其他员工都忙着呢。调音我来,可别有意见啊。”
“太好啦!谢谢黑川小姐!”
朱音跑回舞台,从琴架上拿起PRS。诗月也动身回到鼓旁边,经过贝斯音箱时猛然回过神停下脚步。
“抱歉,伽耶同学,我们自顾自这么兴奋。”
“没事。”
伽耶说着,好像在品味什么,然后朝华园老师点头致意。
“我也想见一面。”
我想起伽耶跑到我家时的样子。她的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样,带着不安与挑战的心情,同时交织着憧憬与羡慕——
裹住皮肤的白噪音回到身边。凛子打开键盘的电源。
“演哪首?”
她来回看着我和华园老师的脸问道。
是啊,该演什么才好呢。
想说的话,还有想让她听的歌,都太多太多,甚至把这快场地借一整晚都不够用。
各种事物,回忆,心情,都堆积得太多。
“……老师来定吧。”
我决定逃避选择。
“有想听的尽管提。可以是我们的曲子,也可以翻演,只要是有名的就能演。”
“那可真奢侈。翻演吗。”
华园老师缓缓地环视舞台上的我们。
“啊,但是美沙绪老师!”朱音说道。“今天是为了小伽耶办的毕业演出,要选有毕业味道的曲子!今天不是美沙绪老师能任性的日子!”
“没事,我,我不在意的。”
“不行啊小伽耶,现在必须把话讲清楚。美沙绪老师这人一旦被宠着就越来越得寸进尺。”
“毕业的味道,是吗。”
华园老师把手放在嘴边,考虑片刻后忽然朝我看过来。
准确来说,是我背后另一个吉他琴架。
“Musao,你把原声吉他也带来了啊。”
听了这话,我朝背后看去。Martin DC28E正立在琴架上。
“嗯。今天贝斯交给伽耶,我在旁边演各种其他乐器。”
“那就Cocco的《Raining》。”
我张大嘴愣了几秒。
“……这,这首不是毕业的歌吧?”
“诶——?歌词不是回顾校园生活吗,是毕业的歌啊。”
“倒是没错!但那个估计没毕业吧,不是辍学就是中途不去学校了!”
“Musao的理解好消极啊,和性格有关吧。”
“挺好的嘛,就演这个吧。我可喜欢那首歌了。”朱音说着开始拧琴钮。
“弦乐和风琴?哈蒙德风琴行吗?”凛子开始操作合成器。
“需要铃鼓吧,我这就装上。”诗月也动手准备。
“可是,那首曲子就算我们知道,伽耶也不——”
“用五弦的更好吧,有几个地方需要下面的D和C。要降半音吗?”
她可真熟悉。
“妈妈喜欢Cocco,经常听她的歌。”
听了伽耶的话,华园老师一只手捂住脸呻吟:
“你说母亲常听,年龄差距被摆在面前太让人丧气了……”
“没事的美沙绪老师,小伽耶的母亲是那个黛兰子啦!搞不好看起来比老师还年轻呢!”
“朱音同学,这算不上安慰。”
“反而在补刀。不愧是朱音。”
老师在轮椅上扭着身子笑了,伽耶畏缩着继续调音。
这种感觉,真的——好怀念。
虽然乐队里每天都在做类似的事情,但果然有老师在就不一样。不过我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同。总之。
老师回来了。
我忍不住脸上的表情,于是背对老师摘下Washburn,拿起Martin挂在肩上。慢慢调弦降下半音,仿佛堆积过往的时间,让过去一点点朝现在靠近。
手上拨响C大调和弦,等待粗涩的回响。
转过头去,和朱音对上视线。
互相点头后,我在吉他的琴体上用指尖敲响四声倒计时。
起初只有原声吉他响起,仿佛不安地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独自在夕阳中徘徊。
接着,自行车的车铃声微微响起。
……不,这是铃鼓。在同一条街的某处路上逡巡着滚动,碰撞,发出回响。
副歌时PRS厚重的清音响起,我和伽耶也唱出母音一同加入其中,朱音的歌声简直澄净得耀眼,甚至无法直视。
曲过一巡,风琴的震音仿佛透过树叶缝隙打下的阳光,贝斯和鼓听到呼唤后加进我们的行列。
的确,这或许是毕业的歌——我心想。
在校门前集合打算拍照,正要按下快门时有人跑来想要加入,引发笑声,大家为了都被拍进框里并肩挤在一起,刚摆出笑脸时,又有另外的人跑来说想一起拍——
隔着屋顶的栏杆,我望着歌声中的遥远幻影。
也许那是已经想不起来的过去,或是无法得知的未来。
朱音踩下效果器踏板。Marshall音箱被骤雨淋湿。
一颗颗扭曲破裂的声音在阳光中破碎消失。朱音和伽耶的声音互相缠绕着,撕破樱花色的云朵不停飞行。风琴与合成弦乐跟在后头,在最后的重复乐句画出漩涡被卷入其中。
连贝斯都听凭情绪,在天空巡回,放声歌唱。
真正悲伤时无法哭泣,真正开心时也无法恰好露出笑容。但,如果将人与人之间的空洞称为人类(人间(にんげん)),歌声能随时够流进其中,将其填满,使人们相连,有时融化界线——
而后又流向另外的空洞。
现在,老师本该就在那里,可她的身影已经与轮椅的蓝色和银色融合,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声音有没有传到她耳边。我甚至无法区分拨片上琴弦的触感和自己的心跳。每当重复乐句响起,逶迤的贝斯便在浸泡我的水面延展,激起波纹,复杂地互相干涉,触及水天相接的交界后折返。
节拍被细分,化作灰尘,又化作云雾。
终于,在八度间摇曳的贝斯旋律被抛向远方的天空,描过长长的弧线,在云间隐去。
似睡非睡的余响中,我回想起那天的屋顶。阵雨洗刷混凝土,不起眼的花在青苔和泥土间互相依偎,教室里有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