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一阵剧痛,榎岦斋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痛……痛痛痛痛……」
才刚喘息着张开眼睛,就看到好几张脸,都是阴阳寮的人。
「榎大人,你终于醒了!」
「太好了!」
同事们都松了一口气,岦斋气喘吁吁地问:
「师……父……呢?」
「贺茂大人还没醒来……不过药师说没有生命危险。」
「榎大人,请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岦斋奋力爬起来。
身体到处都痛得唉唉叫,尤其是胸口一带最严重,痛到没办法呼吸,好像被什么刺到。
他奄奄一息地这么埋怨时,有人回答他说事实就是这样。
阴阳寮的一角,突然出现强烈的鬼气,引发爆炸。附近的建筑物都被炸毁了,在场的忠行和岦斋被埋在废墟里,没有半点动静。
大家都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们两人都还有一丝气息。
所有人使出浑身解数治疗他们,才勉强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然后,他们把榻榻米和铺被搬到值夜班的房间,让两人在那里躺着,有几个人留下来照顾他们,其他人都去参加阴阳寮全体出席的祈祷、修禊仪式了。
「这……咦,对了,我的衣服呢?」
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而且尺寸不合,袖子太长了。
「榎大人的衣服全都沾满了血不能穿,只好丢掉了。」
据他们说,岦斋咳了一堆血,又伤痕累累,衣服就像破破烂烂的布。
师父贺茂忠行也跟他一样。还在昏睡中的师父,就躺在隔壁房间接受治疗。听他们这么一说,岦斋才发现屏风后人声嘈杂。
两人现在穿的衣服,是他们向缝殿寮说明原委,请对方帮忙准备的。
岦斋喘口气,胸口一阵剧烈疼痛。他扭曲着脸强忍疼痛,忽然张大眼睛问同事们:
「喂,现在是什么时刻?」
「钟敲过很久了,所以差不多是申时半吧!」
「什么?我躺了这么久?」
不能再耗下去了,那个香炉是……
「对了,有没有看到一个香炉掉在地上?差不多这么大,飘着奇怪的香味……」
同事们说清理废墟时,有看到从内侧爆裂般的金属碎片。很可能就是那个香炉。
原来怪物是躲在香炉里面?
是因为气他把香炉从女孩家里拿出来,所以把他跟师父伤成这样吗?
岦斋懊恼地按住额头,闭上眼睛。
他怪自己没多想就把香炉带回来,结果连累了师父,就算再怎么道歉也没用。
但很快他就想到了其他事,猛然抬起头。胸口一动就会痛,必须不时屏住呼吸,真的很麻烦。
「破坏阴阳寮的怪物被击退了吗?还是……」
官员们面面相觑。
「我们赶到时,连鬼气都没了。」
「我们只顾着救榎大人和贺茂大人,还有保护皇上……」
岦斋吞下了已经到嘴边的咂嘴声。他们说得没错,这里是皇宫,皇上居住的寝殿就在附近。
皇宫出事时,任何人都会以皇上的安危为最优先。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同事们只是做了他们该做的事。
没办法,他们并不知道那个怪物的目标是橘家小姐,不会伤害皇上。
岦斋忍着疼痛站了起来,请同事们帮他换衣服。全新的直衣浆得很平整,若不是这种节骨眼,感觉一定很舒服。
「我必须去一个地方。对不起,麻烦把所有的止血、止痛符咒都给我,再替我准备一匹马。」
同事们都惊慌地阻止岦斋。
「你胡说什么!你刚刚还在生死关头徘徊呢!」
「你这样逞强,伤口会裂开啊,你不要命了吗!」
岦斋拼命解释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们听说攸关人命,才勉强答应了他。
用上了好几张止痛符,才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从来不知道可以正常呼吸是这么值得感谢的事。
到大门口时,直丁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帮他备好了从某个寮或某官厅借来的马匹。
他向直丁致谢,走出皇宫,动作熟练地骑上马后,一踢马腹便离开了。
他的故乡在深山里,所以不学会骑马就出不了远门。
来京城后很久没骑了,但是从有记忆以来就会骑马的身体,完全没忘记要怎么骑。
岦斋骑着骏马,奔驰在已结束工作的贵族与京城居民来来往往的大道上。
骑马到橘家花的时间比步行快多了。
岦斋在大门口停下马后,立刻跳下马背。
他把缰绳绑在门前柳树上以防马儿跑走,接着就察觉到屋里的状况不对。
他咂咂嘴敲门,但没有人回应。
门紧紧关着,要有人从里面打开才进得去。
「喂,马儿,背借我踩一下。」
他把马拉到墙边,从马背爬到墙上。
跳进围墙里面后,他绕到门前说:
「这是非常状态,请原谅我!哦,原谅我了吗?谢谢!」
这么自问自答后,岦斋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发现屋里的人都昏倒了。
所有人都还活着,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
「是中了什么法术吗?可恶的怪物!」
他低声咒骂,赶往橘家小姐的房间,边回想当时跟着走过的路边前进,没多久,就看到了记忆中的屏风。
「橘小姐!」
他大叫着推开屏风,人果然不在了。
急得很想抓头发的他,绞尽脑汁思考着。
女孩会在哪里呢?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找到她呢?
在晴明现身前,他必须保护那个女孩。
「我说过会救她……我说过晴明会救她……对了!」
他想起自己给过她一个晴明特制的驱魔符咒。
如果她随身带着那个符咒,说不定可以追踪到灵力的踪迹。
他冲到庭院里,从枝头摘下几片叶子,丢进了水池。
「嗡!」
这是找东西的诀窍,可以知道想找的东西在哪里,或者想找的人在哪里。
岦斋紧盯着水池看,没多久,浮在水面上的几片叶子就缓缓移动,全都指向了同一个方位。
「东边……?」
那边是鸭川,再前面是连绵的山峰。
「河川……水?不、不对。」
背脊冷不防地起了鸡皮疙瘩。
京城东边是送葬之地鸟边野,那里是冥府与现世交界处。
「六道路口……」
难以置信,这可不能开玩笑。
怪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妖怪攻击人类,通常是为了要吃下肚。那个来历不明的怪物却变成人类的模样,还送上奇怪的礼物,好像是无论如何都想得到橘家小姐。
「既然不是为了吃……」
岦斋脑中灵光一闪。
怪物的行为不是从头到尾都很一致吗?
它变成人类的模样,希望女孩嫁给它为妻。刚开始猛献殷勤,礼数周到,可是女孩拒绝了,它就使用破心香,企图操控女孩的心。
想到这里,岦斋却又觉得说不通,摇了摇头。
「怪物把女孩带走,就是为了娶她吗?那它大可不必变成人类的模样,直接把女孩掳走不就结了?」
实在想不出怪物的企图。
因为戴着帽子没办法搔头,岦斋只好边低吟边把手握紧又松开。
「总之,先去找她。」
他没办法靠自己翻墙,只能打开门出去。怕有盗贼闯入,就施了上锁的法术,再骑马离开。
「路程可能有点远,拜托你了,马儿。」
马嘶嘶啼叫回应,全力往前奔驰。
骑马会对身体造成负担。
岦斋把所有的止痛符都拿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上,预防疼痛。
「晴明,你快来啊……!」
这次绝对需要晴明的力量。
耳朵又听见声音了。
「……」
晴明缓缓张开眼睛,视线飘忽游移,觉得有冷风吹过脸颊。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脑空白片刻后,思绪排山倒海而来,很快掌握了状况。
他猛然坐了起来,看到一块深色长布条滑下去。
「这是……」
这应该是十二神将六合的长布。
「你醒了?」
听见长布条主人的声音,晴明往那里望去。
六合在稍远的地方盘腿坐着。
晴明环顾四周。
被刨起的地面残留着鲜明的激战痕迹,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我……昏迷了多久?」
消耗了那么多体力,不知道是不是睡过一觉的关系,身体觉得轻松多了。
但感觉只限于肉体部分,灵力还处于干枯状态。
看来暂时不能用法术了。使用的话,注入法术的将不是灵力,而是变形怪的力量,而施展这股力量会削减晴明的寿命。
晴明叹口气,眨眨眼睛说:
「对了,青龙呢……」
他转移视线。
往后一看,青龙摆着臭脸靠在岩石上,双臂合抱胸前。
默然望向晴明的双眸已经恢复成原来的蓝色了。
晴明吞口口水。
那是赌注。如果那么做还不能让对方屈服,就永远不可能把十二神将的青龙纳为式了。
他正等着看青龙的反应时,六合默默地走了过来。
「晴明,」六合单脚跪下来,指着深色长布条说:「这是具有神气的灵布,必要的话,你可以带着它往前走。」
晴明张大了眼睛,原来是这条布让身体变得轻松了。
稍微思考后,他摇摇头说:
「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觉得不能那么做。」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力量前进。他觉得这是要把十二神将收为使令的条件。
晴明道谢后,把灵布还给六合,站起来说:
「没时间了,我要走了。」
然后他瞥向青龙。
蓝发神将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相碰撞。
青龙郁闷地咂嘴说:
「我会听从主人的命令,绝对会。」
晴明的眼睛亮了起来,青龙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但是,我还没完全认同你,不要搞错了,晴明。」
青龙撂下这句话就隐形了。
晴明呼地松了一口气。
「这家伙还真难缠呢……」
不过,青龙叫了晴明的名字。不是唤他「人类」,而是叫他「晴明」。
感觉又征服了一座山,但还不能松懈下来。
正这么想时,蓝发神将阴沉的声音在耳中响起。
《不要想把最凶的斗将收为使令,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晴明反弹似的抬起头,看看四周。但那真的是最后一句话了,青龙才说完,神气就完全消失了。
晴明按着额头,烦躁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每个神将都叫他把最凶的斗将排除在外呢?
看不出感情波动的黄褐色双眸,默默看着脸色铁青的晴明。
晴明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向他说:
「天后也好、青龙也罢,那么说到底是什么理由!?」
他知道自己的语气不好,却没打算住口。
个个都说得那么武断,却没人告诉他最重要的真相。为什么呢?把话说清楚的话,起码他还有斟酌的余地。
听完晴明这些话,六合的眼眸闪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晴明捺着性子等他说。看样子,六合跟其他人不一样,问他话,他多少会回答。
晴明焦躁地仰头看着他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说:
「阴阳师应该知道十二神将有吉将和凶将之分吧?」
「知道。」
剩下的两名是凶将。
到这阶段,大约可以猜出最后一个是谁了。不过,由天一的例子来看,自己学到的知识未必就是事实。做判断时,还是要慎重再慎重。
六合看起来若有所思。
「我只能告诉你……」他语调平板而淡然地说:「恐怕我们所有人团结起来,都打不过那家伙。」
晴明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所有人?」
六合点点头,又短短补充了一句。
「他是人类妄想取得的力量的具体呈现。」
说完,六合就闭目沉思,示意再也无可奉告了。
晴明叹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力量的具体呈现,会是阴还是阳,就要看持有者的性情了。
十二神将是双面刃。身为主人者,必须是可以收纳所有刀的刀鞘。
晴明开始感受到那股压力。
问题是,现在的他已经没剩什么力量了。
一阵寒意爬上背脊。
六合看着微微颤抖的晴明,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晴明抚着颈子,脸色苍白,忐忑不安,觉得心跳莫名地加速了。
「剩下两名在哪里?」
六合黄褐色的眼眸指向了某一方,就那样悄悄地隐形离开了。
确认他的神气完全消失后,晴明才动身出发。
「还剩两名……」
要加快速度才行。警铃在脑中大响,橘家小姐与岦斋的脸浮现眼前。
「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晴明边在心中咒骂,边恼怒地嘀咕着:「你可要撑到我回来啊,岦斋!」
雾又升起,把视野染成了白色。晴明在雾中前进。
纠缠不清的雾还是那么烦人,但是晴明已经发觉,每次雾升起就会把他带到其他的某个地方。
他们巧妙地依照顺序,各自在最适合自己的舞台,等待晴明的到来。
不是晴明找到他们,而是他们把晴明带去他们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说,自己正走向下一名斗将——十二神将斗将的第二强者。
那个青龙会甘心屈居第三,可见上面两名是多么魁梧壮硕。
想到这里,晴明很快煞住了这样的思绪。
十二神将未必是男性。太阴就是其中一例。说不定第二强者是个没多大年纪的少年。
不管外表怎么样,一定都具有十二神将第二强者的神通力与战斗力。
灵力已经耗尽的自己,该如何把第二强者收为使令呢?
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用异形的力量。持续使用的话,会瞬间削减自己的生命。
到时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不但救不了女孩,自己也会白白牺牲。
刮起了一阵风。
晴明停下脚步。
「神气……」
清澈冷冽,酷烈中带着纤细。
感觉与之前的任何一个神将都不一样。
晴明眨了眨眼睛。
这个神气的波动是土气,所以是土将。
回想起来,到目前为止遇到的三名土将都没有战斗能力。
很可能是因为最后的土将拥有十二神将中,位居第二强的强大战斗力,所以那三位土将就成了没有力量的存在。当然,这只是晴明的推测。
就在晴明调整呼吸察看情势时,风势增强,把雾吹走了。
寸草不生的红土大地上,泰半覆盖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岩石。
看起来像是斗将第二强者的神将,就跷脚坐在其中一颗岩石上。
视野完全清晰后,晴明茫然地低喃着:
「女人……」
十二神将不愧是名列神籍,个个都有着不同典型的美丽容貌。他猜想下一个应该也是,但又与他想象中的模样相差太多,让他有些惊讶。
他猜到可能不是很魁梧壮硕,但没想到第二强者真的是位女性。
女人悄然无声地站起来。
站着时,比晴明高。
在女性中,这名神将应该是鹤立鸡群吧!
年纪看起来跟晴明差不多。沉着稳重的模样,让晴明有些怀疑可能比自己年长,但仔细看,又觉得比六合、青龙年轻,大概跟天后差不多。
美貌中带着逼人的英气。像抹了口红般的红唇上挂着笑容,乌黑的眼眸却没有一丝笑意。与眼睛同样颜色的直发,发尾齐平,长度不到肩膀。动一下,头发就轻柔地飘扬起来,绽放亮丽的光泽。
她穿着没有袖子的蓝色衣服,下摆也很短,衣服下面缠绕着黑色棉布。下摆只到大腿一半,再加上没有袖子,白皙的手脚裸露在外,看起来有点冷。双手戴着好几个金色手环,很可能是用来代替手背的护套。缠绕了三圈的细腰带上插着两把罕见的武器,晴明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过,好像叫「笔架叉」。
第三强者青龙没有拿武器,第二强者却有携带武器?
女人满不在乎地面对晴明不礼貌的视线,好一会才开口说:
「你居然可以让那个青龙屈服,真不简单呢!人类。」
晴明怀疑地瞪大眼睛,心想他们果然都在旁观。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最后一个是谁了吧?」
晴明没有回答。女人笑得更深沉了。
「在你到达这里之前,我的同袍们以各种方式评估过你这个人,彻底看透了你。为了突显出你的本质,他们耗尽你的气力、体力、灵力,挖出你的真正心意,逼你不得不使出你苦苦隐藏的变形怪力量。」
晴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说得没错,现在的晴明就跟全身赤裸没两样,无论再怎么虚张声势都没有意义,只能以沉默展现最后的一点骨气。
「我说……」女人的双眸闪过厉光,「人类啊,你已经把十二神将中的十名纳入你旗下,这样还不够吗?」
晴明差点大声吼回去,硬是压下了性子。
「当然不够!」
「居然有这样还打不倒的怪物……你认为再把我们也收为使令,就能打倒它吗?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呢?」
神将的表情隐约看得出挑衅的意味。是想把晴明惹火吗?为什么?
晴明握起拳头,克制自己的语气说:
「没有任何根据。身为人类的我,以自己的力
量绝对做不到,所以我想居众神之末的十二神将说不定做得到,如此而已。」
女人动了动柳眉。
「说不定……?喂,人类,你可不要小看我们十二神将最强与第二强的斗将!不是有句话说『祸从口出』吗?有自信非常好,但太过自信会危害自己。」
晴明眼睛微眯,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神将也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现在说这些没意义的话,只是时间的浪费。
没办法,纵使会削减生命,也只能一口气解决,才可以继续前进。
这么下定决心的他,斜睨着气势逼人的神将。
神将看出他想做什么,淡淡地说:
「人类,我说过,不要小看我们十二神将中最强与第二强的斗将。」
神气从她纤瘦的身体冒出来。
「我要用跟其他同袍不同的方式来评断你。」
晴明结手印,严阵以待。
她会怎么攻击呢?使用武器吗?还是通天力量?不管她用什么招数,晴明都会全力迎击。
神将忽然变矮了。原来是摆低了架式,身躯瞬间从视野消失了。
「什么!?」
一个黑影逼近瞠目结舌的晴明。
晴明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胸窝已经挨了一拳。整个肺部的空气都被挤压出去,冲击力从腹部贯穿到背部。
「唔……!」
弯成ㄑ字形的身体往前倒,神将后退一步闪开了。摔得惨兮兮的晴明,弓着背痛苦呻吟,不停地咳嗽。
没想到神将会赤手空拳发动攻击。
晴明的视线杀气腾腾,神将满不在乎地对他说:
「一拳就完蛋了吗?人类,这样也敢妄想要我们跟随你?太可笑了。」
神将举起手,挥手示意晴明尽管放马过去。晴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声音嘶哑地反击说:
「十二神将的第二强者居然这样对付人类,太幼稚了……!你是因为通天力量赢不过青龙,才要靠武器来弥补吧!」
神将无声地蹬地跃起。
疼痛还没消失的晴明来不及反应,反射性地举起右臂,还是被高高举起的白皙大腿给踢倒。
「唔……!」
好重的一脚,就像被巨大的猛兽突击。
毫无招架之力的晴明像球一样弹飞出去,在地上翻滚。
全身骨头都快散了,嘎吱嘎吱作响。晴明扒抓着沙土,强撑着爬起来,觉得天旋地转。是轻微的脑震荡,扭拧了他的视野。
就算把全身重量放在脚上,也不可能踢得这么重。
以前晴明在山中遇过山猪。跟神将那一脚比起来,那只山猪以身体冲撞的力量简直是儿戏。
带点失望的声音,在扭曲变形的视野一角响起。
「阴阳师除了法术外,通常还会带剑吧?」
晴明缓缓张开眼睛说:
「你……还真清楚呢……」
他强忍着晕眩和恶心,挣扎撑起身体,按着膝盖站起来。
神将的脸上浮现类似轻蔑的表情。
「像你这样只会用夸张的法术,蒙骗人类的眼睛,还悠悠哉哉不求长进,够资格当我们的主人吗?」
晴明默默瞪着目光炯炯的神将看。
那头黑色直发随着神气飘扬。
来了!就在直觉这么告诉他的同时,神将瞬间缩短距离,扑向了他。他奋力往后退,极力想拉开距离,但神将早猜到他会这么做,紧迫钉人地揪住他的衣襟,单手柄他抛飞出去。
接着,她再用膝盖撞击晴明腹部,给他致命的一击,然后残酷地说:
「怎么了?这样就完了吗?」
晴明拉回远去的意识,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喘气。
不只是脚力,把晴明这样的成年男人单手抛出去的臂力,也是人类不可能拥有的。
那双纤细的手,究竟哪来这样的力量?
晴明没有小看她的意思,但真的难以想象。
这样下去会被杀死。她一旦认定晴明没有资格当主人,就会杀了晴明,让同袍们解脱契约的束缚。
晴明把力量注入麻痹的指尖,在半空中抓挠。
顾不得背部与腹部的疼痛,他用力吸气,把意识传达到全身肌肉。
神将察觉他这样的举动,脸色骤变,立刻往后退,与晴明拉开距离。
晴明翻转不再那么沉重的身体,颤抖着站起来。
然后他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神将的行动上。神将的动作太快了,万一掌握不住就会被耍得团团转。
他彻底开启自己的视觉与听觉。
风声飒飒,有个影子滑入左方。
「唔……!」
晴明以毫厘之差闪过攻击,抓住了伸过来的手,利用神将自身的力量,借力使力把神将甩出去。
神将扭转身体试图翻转,但晴明抓住她的手不放,在她双脚着地那瞬间不给她重整态势的机会,使出浑身力量把她往前拉。
神将失去了平衡,晴明试图反拧她的胳膊,但被她快一步逃开了。
往后退的神将,似乎察觉到什么,眯起了眼睛。
晴明调整呼吸,严阵以待。
所有情感都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以最低限度的力量挡开神将再次发动的攻击,抓住神将纤细的手,边反扭边将她曳倒,再用空着的手抓住神将细长的脖子,以这样的架式困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这个动作花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转瞬间被压制住的神将,显得出奇地沉着,盯着晴明。
「你……还真熟练呢……」
晴明没说话,手一使力,神将就痛得脸部扭曲。
神将的肩膀和胳臂的骨头咔咔作响。晴明若用手肘直接敲下去,胳臂的骨头就会碎裂,再一用力扭转,肩膀就会脱落,扯断肌腱。这是个绝不能大意的对手,即使做到这种程度,也未必能消磨她的斗志。
抓住她脖子的手就放在脉搏跳动的地方,一使力,就可以杀了她。晴明大可避开骨头,逐一摧毁她柔弱的地方,就能不留痕迹地终结她的呼吸、脉搏。
晴明忽然想到,原来十二神将也有脉搏?那么,从这里砍下去,也会跟人类一样喷出红色的血吧?
「抱歉,我没有余力对你手下留情。」
若不抱着杀死她的决心迎战,死的就是自己。
说话冷酷而直接的晴明,听到一阵轻笑声。
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神将的确笑了。
「你笑什么……」
正要接着说什么时,神将撇嘴一笑说:
「原来如此。」
晴明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沉默下来,耳中潜入平静的声音。
「阴阳师……原来你深藏不露?」
压住神将的晴明,表情变得冷静清澄,跟刚才面对青龙时的变形怪模样完全不一样。
他瞥一眼神将的手臂,想着该不该直接扭断?
还是直接攻击脖子上脉搏规律跳动的地方?
在沉默下净想着这些可怕的事,这时,他又听见神将平静的声音。
「回答我一个问题,阴阳师。」
神将看起来一点都不惊慌,淡淡地问:
「你杀过多少人?」
晴明的眼中闪过不安的神色。
「不知道,去数那种无聊事,有什么意义?」
晴明是阴阳师,阴阳师有表、里两面。
有时靠法术,有时靠武器,有时靠手。必要时,会杀了对方。
倘若同情敌人,自己就会成为死尸。被抓到弱点,就会被杀死。
为某人使用法术,就会出现另一个仇人。随时会被人盯上,遭人攻击。
这原本只是用来自卫的防身术。人类被邪恶的东西附身时,会失去理性,变得力大无穷。为了压制他们,必须正确掌握人类的身体,学会灵活捕捉他们的特殊技术。
只要稍微改变使力的方式,这样的技术也能轻易杀了对方。
他救过人,也杀过人;心中有光明,也有黑暗。他亲手结束过无数的生命,也背负着无数的罪孽。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不过是大家都知道,却不愿意去面对的事,不是吗?
这双手沾过好几次血,不管怎么洗,都洗不去附着的污秽了。
阴阳师之所以成为阴阳师,就是因为背负了这一切。
听完晴明的答复,神将眨眨眼说:
「今后你会再结束更多的生命吗?」
「有必要的话。」
「即使被式神阻止?」
「主人是我。」
「也会命令式神去做那种事?」
「我不敢说不会……」
听完这些话,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放开你的手,人类。」
不知道为什么,晴明没有抗拒。
神将的声音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与阴阳师操纵的言灵不一样。
被放开的神将轻盈地跳起来,远离晴明后,转过身来。
晴明表情冷漠,不带任何感情地望着她。
晴明身为阴阳师的冷酷面,没有人见过。把他这一面揪出来的神将,严肃地开口说:「我是十二神将勾阵。」
晴明表情毫无变化地瞪着勾阵看,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勾阵也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晴明。
「最后一名是火将腾蛇。」
果然如此。
最凶的神将是腾蛇,晴明可以理解。
火将腾蛇所操纵的火焰,恐怕炽烈到可以烧毁所有的一切。
「安倍晴明,你在到达这里之前,已经把你是怎么样的人都展现给我们看了。我也接纳了你,但还摸不清你的底细。」
保持沉默的晴明,不解地皱起眉头。
「什么?」
勾阵忽然撇开视线,望着远处说:
「他是最强、最凶的斗将,他的力量是足以烧毁万事万物的地狱业火。我最后的决定,全看你能不能把他也收为使令。」
黑曜石般的双眸异常沉静。
「你的力量已经用罄,也暴露了你邪恶、肮脏与黑暗的一面。倘若除了这些之外,那个腾蛇还能发掘你其他的价值,就证明你有足够的器量当十二神将的主人。」
勾阵说完,就在黑暗中转身离开了。
身影消失的刹那,晴明还想追上去,但想到毫无意义而作罢了。
勾阵一消失,强烈的疲惫感就一涌而上。
可见她的存在对晴明来说是多大的压力。
「她是仅次于最强者的斗将……」
那么,最强的神将究竟有多强?
一路走来,几乎所有神将都说不要收他为使令,为什么勾阵会把自己的进退交由腾蛇来决定呢?
晴明觉得,说不定有了勾阵,就能击败盯上橘家小姐的怪物。可是收服不了腾蛇,勾阵也不会跟随他。
腾蛇一定很可怕,连勾阵都无法跟他相比。
他的存在与至今所见过的神将,有清楚的分隔线。
快被疲劳压垮的晴明,跨出了脚步。
步履蹒跚地走了好久,都没看到有雾出现。
难道腾蛇连现身都不肯?
晴明还是往勾阵刚才注视的方向走去。
「好累……」
无意识的喃喃自语更加深了疲惫感。
这样一步步拼命往前走,也可能会落得徒劳无功的下场。
那么,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走呢?
极度的疲劳,削去了他所有不必要的思想,整颗心都空了。
没有绝望和希望、没有喜悦和悲哀,也没有愤怒和仇恨。
「我……」
脚步愈来愈慢,动作也愈来愈迟缓,几乎是拖着脚在走。
最后连拖都拖不动了,好累、好累,累死了。
晴明忍不住跪下来。
气喘吁吁的他,茫然仰望天空。
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灰色天空。
呆望一会后,晴明叹了一口气。
总是在耳边萦绕、教人心浮气躁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包括人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流传的耳语,以及妖魔们的叽叽喳喳。
还有自己对自己说的,如刀割般冰冷的言灵。
就在这个瞬间,全都消失了。
然后,一股思绪从空荡荡的心底爆发,滚滚而来。
他有想得到的东西。
他有想实现的愿望。
一直以来,他都不屑地说自己已经活腻了,从来没有面对过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
望着天空的他,眯起了眼睛。
然而,盘据在他身上的黑暗、邪恶与污秽已经深入体内,再也除不去了。
有个坦然直视自己的男人。
有个哭着叫他不要牺牲自己的女孩。
想伸向他们的手,沾染过许多条生命的血,不值得他们拉住。
他说过这就是阴阳师,这句话是事实。
然而,非阴阳师也非变形怪的另一个晴明知道,真正的他还不只是这样。
十二神将很残酷。但他们是神,要成为他们主人的人类,必须彻彻底底地剖析自己。
究竟有多少人可以熬过这样的考验?
没有人想看见自己的丑陋、愚蠢、肤浅、肮脏或卑鄙。
对这么平凡的人类来说,十二神将的存在过于庞大。在太过强大的力量牵引下,总有一天会铸下大错,不得不做出杀神的裁定。
同时,主人也必须惩罚自己。想有所得,就要负起某种义务。逃避义务的人,没有资格取得任何东西。
通往这里的道路,就是为了让他认清这件事。
仰望着天空的晴明,不禁冒出一句话:
「……尽管如此……」
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从奋力反击,到知道自己的无力、抱定必死的决心。
这些都是晴明自己走过的道路。
心乍然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刮起了风。
吹在脸上的风,带着诡异的温湿感。
感觉有股针扎般的锐利视线。
刺人的视线,从后方直直贯穿了晴明。
「……唔……」
就在察觉到的同时,晴明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额头、背上都冒出冷汗。
温湿的风逐渐产生热度,没多久就变成夹带着火辣辣热度的强烈风势。
热浪卷起了沙尘。被烫热的沙子袭向了晴明。
轰轰作响的狂乱热风,威力逐渐增强为暴风。
狂吹着晴明的暴风就是酷烈神气的具体展现。
动弹不得的晴明,好不容易才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
「十二神将……火将……腾蛇!」
晴明低喃着,霎时恍然大悟。
水将天后为什么劝他不要想把最强的神将收为使令?
金将白虎、木将六合话中的意思又是什么?
就是要告诉他,双面刃是太过强大的力量,会带来灾难。
那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力量。
有生以来,晴明第一次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视野布满鲜红的风,蒸腾的鲜红热气如波涛汹涌的狂浪席卷而来。
火焰在狂乱的风中舞动,卷起了火漩涡,疯狂地摇摆扭动着。
这股神气显然跟已经臣服于晴明的十一名神将大相径庭。
过度的惊恐使晴明完全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
凄厉而严酷的火焰会烧毁所有的东西,不留任何痕迹。
刚刚才屈服的斗将的声音,在他空白的心中响起。
——他是最强、最凶的斗将,他的力量是足以烧毁万事万物的地狱业火。
晴明凝结的双眸,闪过了光芒。
「最凶……」
连身为同袍的神将都害怕,像是遭到排挤的最凶斗将。
晴明的心告诉他,不对,那是本能的恐惧,来自心底深处。
因为拥有太强的力量,而被忌讳、被疏远。
这不就是……
不就是……
人人惧怕、忌讳、疏远的半人半妖——他自己的翻版吗?
灼热的火焰依然卷起漩涡,在周遭狂舞。
晴明却觉得原本紧绷而僵硬的身体,整个放松了。
人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从中找出存在于自己体内的部分。
一旦觉得可怕,就会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然而,真的可怕吗?对方真的是只会让人恐惧的存在吗?
狂摆着卷起漩涡的灼热火焰、地狱业火,只是会让人恐惧的存在吗?
不,晴明知道不是。
火焰的确可怕,然而,火焰会将罪孽、过错和污秽烧光、净化。
地狱底下的业火为什么燃得那么旺盛?就是因为火焰可以净化永远不能赎清的罪过。
那么,腾蛇就是——
晴明鞭策自己还不停颤抖的僵硬四肢,打直膝盖,缓缓向后看。
灼热的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
舞动的火焰屏蔽了视野。在照不到阳光的地底下,那不就是吞噬罪孽、过错和污秽等所有邪恶事物的唯一救赎吗?
那么,被烧光的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呢?
沦落地狱的罪人,身心都会被那把火烧光,连同罪孽、过错和污秽一起被烧毁。
那么,所有东西都被清除之后呢?那些人会到哪里去呢?
「……」
鲜红的斗气卷着漩涡,看起来就像一朵大大的花。
晴明脑中闪过一个光景。
没有罪的人去的地方,水面盛开着花朵,是充满亮光与祥和的天上之国。
在那里盛开的花,都是从泥土发芽、伸出根茎,长得又大又鲜艳。
被鲜红斗气包围的身影,出现在烫脸的热风中。
清楚看见那个身影的晴明,无力地跪了下来。
这次他真的不能动了。
那团火是地狱之——
「原来……」遍体鳞伤的晴明,恍然大悟地低喃着:「这么漂亮啊……」
被灼热斗气包围的神将,
眼睛微微抖动。
凄厉的热风拂过晴明的脸,扬起他的头发。
假如这把火真能烧毁所有的东西,那么,是不是也可以烧光已经深植他内心的东西呢?
驱逐他想去彼岸的心、想融入黑暗的冲动,把他永远留在此岸。
然后,是不是总有一天,这个身体能像那花朵盛开的地方般,堂堂沐浴在阳光下呢?
回旋的神气逐渐平息,显现出神将的全貌。
他可能比所有神将都高,年纪跟青龙差不多。从外表来看,比晴明大一些。颜色比鲜红还要浓烈的头发蓬松凌乱,长度还不到肩膀。表情精明强悍,金色双眸闪烁着犀利的光芒,直视着晴明。有对尖尖的耳朵,闭着的嘴巴微露尖锐的犬齿。
褐色肌肤上有奇特的图腾,一身装扮像尊佛像,裸露的肩膀有着结实的肌肉。缠绕在两只手臂上的丝布,被斗气吹得高高飞扬。
这就是最强的凶将腾蛇。
好几个神将都说,不要妄想把这个男人收为使令。
然而……
晴明举起下垂的右手,直指着腾蛇说:
「请问……」
腾蛇讶异地看着他,他像自言自语般喃喃说着:
「究竟是谁说……你身上的火焰是地狱的业火?」
腾蛇一脸错愕地瞠目结舌。
晴明的眼睛颤抖着。
天上那片水面浮现脑海。
「明明就像……在水面盛开的……红莲嘛……」
这么低喃后,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都忘了给那些成为他使令的神将们,取一个身为式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取名字是灵魂的契约,表示他们已成为自己的眷族。
斗气卷起漩涡的红莲。
晴明闭上了似铅块般沉重的眼皮说:
「决定了,你的名字就叫红莲。」
希望这把火可以净化他身上的晦暗。
「希望你就像绽放在冰凉水面上的美丽红莲花,抚慰人心……」
晴明的声音微弱。
意识愈来愈模糊。
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往一边倾倒了。
腾蛇在他昏迷倒下之前接住了他。
倒下来的年轻人动也不动了。
十二神将腾蛇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
这个半人半妖的年轻人到目前为止的心境变化、行动和承诺,以及与同袍们的对话和行动——
腾蛇全看在眼里了。
同样是十二神将,只有腾蛇的存在最特殊。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他不会在同袍面前出现,甚至有同袍露骨地表现出对他的恐惧。
既是同袍,也是异类。最强、最凶的神将,在诞生之际就与众不同。
十二神将是人类想象的具体呈现,是对他们有所期待的人类的心创造出了他们,替他们塑造了容貌。
唯有腾蛇是与同袍们划清界线的特异模样,这是因为人类本能地会对过强的力量产生畏惧与排斥吧?
凡是与自己性质迥异、与自己不相同的事物,其间的差异必须是肉眼看得见的。没办法一眼看透的东西,会让人觉得更阴森、恐怖。
只要是任谁都能明显看出来的异端,就有理由害怕。
是的,人类需要理由。
对于因此而产生的形象,腾蛇本身早有觉悟,可以说是豁达地承受了。
人类会怕腾蛇,怕他的神气、怕他的火,还会排斥他过强的力量。
这是好事。
过强的力量是双面刃,只追求力量会自取灭亡。
然而,这个男人不一样。
腾蛇望着昏迷的苍白脸庞,眨了眨眼睛。
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超越恐惧的东西。
第一次有人指出腾蛇除了向来引人注目的地方之外,还有其他的部分。
人只会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体内所拥有的东西。
自己体内没有的东西,绝对看不见。
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终于动了。
这个男人从最强、最凶的十二神将「火将」腾蛇身上看见的是——
「……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