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将来要做什么,亚矢子在心中并未特别有过什么梦想。她只想一直当个好孩子,不要做出让父母操心的事,希望父母称赞而已。她一心只想如此,认为只要能完美地做到这些事就可以了,这和自己要从事什么职业并无关联。只要能继续当这样的孩子,继续受到父母的认同,就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除此之外,她不会特别去拿任何证明书、笔迹或是护照来证明。
还有,这里所谓的父母,其实主要指的是父亲。近藤高志是个一辈子从事教职、流着百分之百纯正血统的老师。毋庸置疑,他把教职视为自己与生俱来最神圣的事业。他的人生都投注在学校里,而且完全不会后悔。他的个性原本就十分严格,不容任何谎言、隐瞒或坏事存在。到后来他越来越执着于这样的想法,以致成为某种类型的洁癖。由于对工作认真到不行的性格,他把自己的生活重心全放在学校里,从来没关心过家里的事。
亚矢子绝对不会自己跑进父亲书房里。幼时的她一直记着,不可以去打扰父亲完成困难的工作。从更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不断灌输她这样的观念。
“不可以打扰爸爸工作喔!”“亚矢子真是好孩子。”
母亲保子是个顺从丈夫的温柔女性,给只关心学校事务的丈夫最坚定的支持,可以算是优良妻子的楷模。
如果以比较极端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对暴君丈夫与奴隶妻子的组合。不过毕竟当年的时空背景与现在并不相同,再者两人也相处得很好,所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夫妻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两人之间,也存在着稳固的爱情。从小,亚矢子就不断观察两人的相处模式。
——父母与环境,会不知不觉对孩子造成各种影响……
二十世纪末,已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因为幼儿时期心理形成时受到周遭的某些影响,而在其后的成长过程中为此所苦。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情况变得更明显。到底是这种人真的变多了,还是这些人原本就存在,只是从先前的潜藏状态浮上了台面呢?目前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在研究青少年为何做出犯罪行为时,有个经常被提及的原因。
——创伤。
总有人像笨蛋一样,永远只记得一件事。他们把年轻人之所以犯罪的原因,全都归咎是“创伤”所引起,将它拱上了王座。连和“创伤”真正意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全都算到它头上。年轻人只要一出了什么事,动不动就把创伤挂在嘴边,想用这两个字摆脱所有问题,藏匿住背后导致事情发生的其他事实或原因。像是在自我辩护,认为只要把一切丢给“创伤”两字,做什么事就都没有错了。
年纪尚轻、无法依自己意志做任何事、下任何决定的孩子,只能在父母的支配下,生活在父母设定的环境中,靠父母养大。然而,随着身心的成长,孩子渐渐有能力自己去做一些事。重要的是,在他们有自主行为能力后,应该学会如何面对痛苦与困难。透过这样的过程,才懂得考虑自己该负的责任。父母若是在孩子具备判断能力之前那段“光靠自己无法做出任何事”的时期,就完全帮他们决定好未来的人生走向,使得孩子们受到限制,之后他或是她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呢?应该就会以此为借口,从自己的人生战场中临阵脱逃吧。
然而,对当时的亚矢子来说,事情倒不完全是如此。她安于享受自己的生活,对双亲并未怀抱任何怨恨。虽然这或多或少和她成长的时代背景有关,但毕竟是她自己决定要照单全收的。她觉得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好,也不会一出事就把责任推给父母,她的生活方式更不是为了双亲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亚矢子深深认为那是自己独自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亚矢子,只有一次违抗双亲的经验——
在她就读筑波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将来要当老师。这并不是因为双亲(尤其是父亲)特别告诉过她什么,她也没和朋友或学长姐商量过。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她,确定教师是很值得从事的工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女儿的想法,父母并未有什么提点或主张。高志对于女儿选择从事和自己一样的工作,或许曾在心中暗自窃喜也说不定。总之他对此事只字不提,只讲了一句“很辛苦哟”而已。
当过实习老师后,亚矢子曾到公立高中担任四年的教职。接着,她就被挖角到目前服务的私立宝岩高中来——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宝岩高中的校长与父亲近藤高志,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挖角的事,也有一点儿父亲的意思在里面。当时校长找高志商量,是不是有什么人选适合成为新聘教师时,高志犹豫了半天,讲出了亚矢子的名字。校长虽然对自己的朋友厚着脸皮提名女儿为第一候补人选,感到非常惊讶,但他也知道,这位老朋友是不会随便夸赞或推荐人的。出于这样的缘由,亚矢子换工作到宝岩高中去。挖她前去的校长在两年后下台,成为升学中心的顾问。从那时开始,宝岩高中就被少数高层所掌控——二十年前左右的宝岩高中,老师和学生既积极而开朗,那是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状况。然而好景不常。一旦开始自甘堕落,腐败的速度就快得吓人。这所高中已变成让人不胜唏嘘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另一方面,虽然眼看着这所高中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然而亚矢子踏实正直的性格却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一直到事情发生。
那是某个闷热夏天晚上发生的事。在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担任高一级任老师的一群人,为了消暑,跑到车站前面的屋顶啤酒屋去。酷热与倦怠感,就连大人的神经也跟着迟钝起来,头脑变得不清楚。高中生就更不用说了,对处处是诱惑的他们而言,暑假正是犯罪温床滋长丰润最好的时期。正因为校园内的暴力事件不断增加,照理说,应该更早摘除罪恶之芽才是。参加暑期社团活动的学生还可以放心,但对于学生在休假期间的其他言行,就不能不多加注意了。有人提议,应轮班到特别热闹的地区巡逻。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老师们的热情不断涌现。四月才刚到职的亚矢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喝不惯的啤酒,同时讶异于这群老师充满活力的表情,想着能来这所高中教书真好。
在屋顶啤酒屋的啤酒大会结束后,一位女前辈又强烈邀约她继续玩乐。高一的女老师只有这个中年女子与亚矢子两人而已。顾虑到今后还要一起相处,如果只是和对方客套地往来,可能不太好。亚矢子即便不擅与人往来,但这种程度的事情,她还是谨记在心。恰巧这位女前辈开始醉了,咕哝地数落着亚矢子以前老是拒绝她的邀约。亚矢子听到她已经开始有些胡言乱语,心想这次大概没办法再不讲情面地推辞掉了,于是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会晚一点儿回家。
女前辈带亚矢子到打击练习场去。亚矢子看到已有年纪的女性竟然爱打棒球,待在那儿。但前辈可不管她,扛着球棒就走进了打击区。投球机以相当快的速度投过来一球,前辈却仿佛经验十足,在空中划过球棒,轻轻松松就把球打了回去。前辈到刚刚为止都还醉到站不稳脚步,现在却展现难以置信的灵巧动作。只见她一面利落地挥着球棒,一面说道:“偶尔来这儿打球,可以把每天累积下来的讨厌事都忘掉。”
在前辈的催促下,亚矢子和她换了手,进入打击区。第一次握住球棒的她,面对快到不行的来球,只能瞠目结舌。前辈隔着铁丝网,在亚矢子背后不停给意见。到后来,渐渐有办法让球棒碰到球了,似乎开始抓到了挥棒的时机。一旦心无杂念,集中心神打球,就会陷入忘我的境界。用这种方式一扫闷气,还算不坏。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水,跑进了眼睛。妆都脱落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亚矢子已经打到浑然忘我。接着,也不知道是第几球,她大棒一挥,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这是球第一次画出弧形,往前飞去。
打出去了!亚矢子叫着,边往后看了看。前辈已经不在那儿,倒是有个突然被她这么一叫而吓一跳的男子,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儿。亚矢子也跟着僵住。等着使用打击区的男子,突然天真地拍起手来。
这是亚矢子第一次遇见津山文之。亚矢子并非没和其他男生交往过。即使家里门禁严格,但历经高中、大学时代,交往过的对象虽少,总还是有。虽然她不擅言辞、怕生,乖巧而畏首畏尾,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成为社会人士后,很久没有认识心仪男生的机缘了。在这样的环境限制下,如果问为什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和对方认识,大概也只能说是两人碰巧情投意合吧。
津山那年三十岁,是个服务于大公司的上班族。他说,自己只要一碰到心烦意乱的事,就会来这里挥棒,发泄无法满足的欲望。津山穿着短袖衣服,结实的肌肉清楚可见,只要一用力挥出球棒,就能轻松把球打到外野铁丝网的地方。因为流出大量汗水,隔着被濡湿的白色衬衫,能看到他背上的肌肉。亚矢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靠近如此让人窒息的男子气概,于是昏了头。
隔天开始,亚矢子只要一有时间,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
会跑到那家打击练习场去,次数很频繁。在假装是偶然第三次遇到他后,两人就熟了起来;之后若再碰到,彼此一定交谈。津山造访打击练习场的频率,也从那天开始急剧增加。虽然亚矢子有时也会和前辈一起去,但只要是这种时候,津山就会察觉到亚矢子异于平常的样子,而有所顾忌,不和她交谈。亚矢子看着津山的表现,觉得他相当替人着想。就因为这样,两人成了情侣。
她每星期只有两三次,可以和忙于工作的津山见面,也大概都是平常日的晚上。两人能在周末外出游玩的次数,半年下来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亚矢子还是觉得很满足。只要想到他,每天就觉得很充实。原来恋爱可以为生活带来这么多干劲,这是亚矢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
那是两人开始交往快要半年的事。那天晚上,亚矢子一回家,就看到一个女人在家里等着她回来。那时只有母亲保子一人在家,出于担心,才请同为女性的她进屋里坐,但她却一直没说话……
她告诉亚矢子,自己是津山的妻子,名叫裕美。接着她突然跪在亚矢子面前,哭着哀求亚矢子和自己的先生分手。面对这样的晴天霹雳,亚矢子既困扰又不知所措,到现在都记不起来,自己听完那番话后,究竟做出什么反应。仔细想想,津山从没邀请亚矢子到他家里去。关于此事的回忆到这里中断,下一幕跳到自己跪坐在父亲面前,低头挨着难听责骂的画面。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再讲任何一句话,都只会火上加油。亚矢子对父亲激烈的说教左耳进、右耳出,同时全心全意想着津山。
津山声称自己会和妻子分手。亚矢子看着他的眼睛,真心相信了他。她忍受父母的责骂,离开了家。这是她第一次没和父母住在一起。亚矢子与津山两人租了公寓,开始同居。她深信,只要能和津山在一起,路上再怎么充满荆棘,也都走得下去。
就这样,每天充实地过着。津山为了顺利与裕美离婚,花了好大的功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重拾自由之身,前景大好。两人的眼前,只看得见笔直的平坦大道。所有阻碍他们的事物,都已不复存在。
两个月后,在毫无预警之下,裕美跑到学校,出现在亚矢子面前。她刻意向亚矢子展现微凸的腹部,说她已经怀孕了,孩子的爸爸就是津山……
从那时起,让人无法成眠的噩梦就此展开。裕美每天都打电话给津山,而且一天好几次,不然就是在公寓前面等他回来。以现在的用语来讲,她就像有些病态的“跟踪狂”,净找些理由追逐着自己的前夫。当然,津山也知道裕美怀孕了,亚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津山,让他不时和因精神不稳定而状况不好的前妻碰面,充当她的商量对象。因为是自己让裕美怀孕,津山一方面实在无法刻薄以对;另一方面也把这当成是原谅自己的借口,说服自己接受。同为女人,裕美可比亚矢子不要脸、难对付多了。津山在和自己同居后,还和裕美维持性关系,亚矢子大受打击。他虽然告诉亚矢子正在积极办理离婚,却还是和妻子上床。不过,亚矢子对津山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听着津山的话、看着津山的眼睛,打算再相信他一次。努力想要相信他。事实上,事已至此,也只能选择相信他而守候下去。再怎么满心担忧,都只能自己往肚里吞。
可惜的是,两人越常见面,就越是爱对方。况且,裕美还怀了津山第一个孩子,状况就更加不同了。看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津山的心动摇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已经无法停下来。
只要和津山结了婚,或许情势可以改变也说不定。但是,夺走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的愧疚感,裕美哭丧着的脸,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狠狠责备自己的父亲,只知道在一旁抽抽噎噎的母亲保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扰乱着亚矢子的心,让她心力交瘁。她其实只希望让津山回复自由之身而已。不过亚矢子这种“只想将津山从裕美的栅栏里救出来就好”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满足于当时状况的她,并没有讲出结婚两个字。况且,津山正把心思花在处理离婚的事上头,因此也不难理解,他为何无法下定决心马上结婚。还有,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亚矢子全都归咎在自己身上。即使别人不时讥讽,说她做人好过头,但她还是无法对津山或对裕美强硬。她的心渐渐病了。
结果,津山一句话也没留给亚矢子,就离开了公寓。虽然他曾一度与裕美达成分手协议,但因为拗不过裕美的固执与强硬,再加上对方以孩子为武器,他终于心软,完全受裕美摆布。他也想不出不伤人的理由,只能选择默默离开这里。
津山带走他的东西。亚矢子只能在空旷的房间里,一个人号啕大哭。
渺小的一叶扁舟,正遭受波涛汹涌的海面风浪强劲拍打……自己就坐在船上,任人玩弄。既然事情已经如此,现在也只能紧抓住小船,等待风平浪静了。她每天以泪洗面,上班时间就到高中教书,回到公寓则暗自啜泣。
亚矢子之所以决定自己站起来、决定以自己的力量再活一次,拭干眼泪继续走完人生,是在她知道自己体内也有了小生命之后的事。谁也靠不住,谁也靠不得。父母如是,津山亦然。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会坚强,我会更加坚强让你看。我说到做到。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