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大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人告诉我。母亲去世了。
8月2日——暑假才刚刚过半。那一天热得仿佛能将人融化。湛蓝的天空里堆叠着厚重的乌云,像是安达太良山的对岸落下了一枚巨大的炸弹。万籁俱寂的终末世界里仅剩蝉鸣……我的心已经空无一物,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象。
即便心在空转,不停旋转着的自行车轮也还是会切实地抓住地面。我很快就到了医院。停好车之后,我掀了掀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的T恤,走进凉快的大楼里,前往登记处。
在那之后的记忆,老实说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我早就不记得总是坐在登记处的那位护士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她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对于意外平静的我而感到困惑吧。
回过神来,我在太平间里跟母亲见面了。
可是,用“见面”这样的词,也总觉得有些不太自然。因为母亲已经没有人形了。太平间细长的灵床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圆球状的玻璃花瓶,里面装满了纯白色的盐。那是我平时用来插花的花瓶。母亲恐怕是为了日后会变成盐的自己准备的,可是看到我突然间拿着花过来,母亲便急中生智地让我把它给当成是花瓶来用。她就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
昨天深夜,母亲在睡梦中咽了气,然后在一夜间便完全变成了盐。盐化病的患者在去世之后,盐化的进程会急剧加速。
望着面前的花瓶,我才终于有了“啊,妈妈真的死了”的感觉。在这之前,我多多少少都还有些难以置信的侥幸。也许这是医生撒的谎,或是跟我开的玩笑。可能等到魔术师拉开帘子之后,四肢健全的母亲便会朝着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
母亲的死化作难以忍受的伤痛,将我的心完全贯穿。我抱着冰冷的花瓶,哭到崩溃。可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母亲能够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真是太好了。
随着盐化病的不断恶化,人的体内也会开始变成盐。包裹着内脏的浆膜变成盐之后,内脏之间会相互摩擦,产生剧烈的疼痛。稍微动一下身子都会痛得咬牙切齿,临终阶段甚至要用上吗啡。
面对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母亲却一直说不想死。说不想孤零零地抛下我就撒手人寰。我很愧疚、也很煎熬。仿佛就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让母亲如此痛苦,我甚至想就此消失掉。
我为母亲祈祷,希望她的灵魂可以在一个没有伤痛、风轻日暖的地方得到安息。猫咪们会自然地聚集在一起,慵懒地晒着太阳。那里会有一张很舒服的躺椅,旁边的橘子树上硕果累累。世界上最有趣的小说总是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微风和煦、怡然自得——
我希望,那阳光普照之处,得以救赎母亲的灵魂。
2
由于母亲完全没有亲戚,所以父亲过来简单地给她进行了家葬。和尚在祭坛前诵经。我望向身旁的父亲,他正在哭泣。仅剩的一只眼睛怆然泪下。我的心情很是复杂。
明明就是他让母亲吃了那么多苦,事到如今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流眼泪。
可他的眼泪和悲伤貌似都是真切的,我甚至能在其中感受到爱意,差一点就原谅了他,只好连忙用理性去压制住心中的感性。
葬礼结束之后,我坐上父亲开的黑色奔驰,前往磐城市。
那是我和影子两个人的旅行。父亲一直在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外国人的个子都那么高吗?」
我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父亲没有理会我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因为他们的脸部轮廓比较深邃」
我不由得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像是一条上钩的鱼。
「为什么脸部轮廓深就会个子高啊?」
父亲露出了微笑。
「脸部轮廓深的话,就会因为额骨突出而导致看不太清上方对吧?这样一来,就会难以招架来自头顶的攻击。可是如果个子高的话,就能居高临下地攻击敌人,敌人也很难从上方攻击到自己。也就是说个子高会提升生存的概率。而通过不断的自然淘汰,就只剩下高个子的人才能存活下来」
「诶……原来是这样的啊……」
老实说,我非常惊讶。看到我的这番反应,父亲又笑了。
「怎么可能啊,小子,你不会当真了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又感觉如果发火的话就是我输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片刻过后,我看见了大海。
一下车,我便感觉这里比群山市要凉爽。在些许温和的夏日暑气中,海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们走向了一个渺无人烟的码头尽头,从包袱布里取出了母亲的盐。
“本来是不允许随意抛洒骨灰的”父亲说道。“不过是盐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母亲的遗愿是希望我能在她变成盐之后,把她撒进大海里。我和父亲温柔地把盐置于掌心,一点点地洒进了海里。在柔和海风的吹拂下,盐晶体宛若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紧接着,我把摘下来的花瓣也抛进了海里。花瓣如同降落伞一般在旋转中缓缓飘落。一如色彩缤纷的莲花盛开在海面上,鲜艳娇媚。不一会儿,海浪就把花瓣全都卷走了。但愿这些花瓣能够飘到母亲那里去。我想,她一定会用一个崭新的花瓶把那些花儿都插起来的。
我和父亲呆呆地凝望着海面,时间缓缓流逝。我感觉我们好像也聊了一些毫无营养的正常父子之间会聊的话题。
太阳下山之后,父亲又渐渐地变回了影子。变回了那个摸不着、猜不透、靠不住的影子……影子向我说道。
「小子,以后要跟我一起生活吗?」
我的心就如同视线末端里的那些花瓣一般摇摆不定。可是我的逆反心理依旧强烈,我问道。
「你为什么和妈妈离婚了?」
父亲沉默了一阵,他解释说。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的右眼不见了对吧?那都是真的」
我屏住了呼吸“可是,为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因为很碍事。虽然没有人相信我,但是从某天开始,我就觉得自己的右眼非常碍事。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只是它真的碍事得不得了。所以我就自己抠出来了,可是我又觉得很对不起死去的父母,于是就自己吃掉了」
他说的话让我连想象都觉得抗拒。我陷入了一种仿佛现实都被扭曲了的感觉。
「失去右眼之后,我不可思议般地拥有了文采。那些我不明所以的事情霎时间茅塞顿开,那些我未曾知晓的事物刹那间豁然开朗。于是,我成为了一个小说家」
我细细地思考着这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说辞,问道。
「所以这和你跟妈妈离婚,有什么关系吗?」
父亲有些犹豫。
「我其实很爱你妈妈……但是那个时候,就连你妈妈都变得无比碍事了。碍事得让我甚至写不出小说来。所以为了生活,我才迫不得已跟她离婚的」
我目瞪口呆,一时间迷失了所有的感情。我那空无一物的内心深处,突然间开始一点点地沸腾了起来。我怒不可遏。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父亲的声色依旧未曾有变。
「……对不起。不过我确实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别胡扯了。你知不知道妈妈因为你有多么痛苦啊?」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是,我的努力还不够」
「这和努不努力的没关系……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还是下地狱去吧」
父亲的表情非常受伤。我抓起母亲的花瓶,朝着陆地的方向走去。我向着群山市一直走。夜幕降临后便孤身只影地边哭边走。怀里那个大花瓶的空白,一直刻骨铭心地刺痛着我。走到再也无力迈出一步之后,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过了一夜。第二天麻雀的叫声把我唤醒,我又哭着上路了。
到最后,我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那是一趟二十多个小时的伤痛之旅。
3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明明气温很高、可是却冷得能把人冻僵的夏天。
家里永远地失去了母亲,由此产生的空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原本每日按部就班的家务活和其他的一切事务都完全中止了。为了缓解疼痛,我不得不去摘花,可是我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我发了烧,却连一滴汗都没有出,瑟瑟发抖地裹在被子里,没法离开被窝一步。时不时还会像个融化的雪人一般流泪。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悲伤了。任何微小的声响都会让我化身惊弓之鸟,大脑乱作一团。
我想我大概不吃不喝地过了五天。继续那样下去的话,一命呜呼也并不出奇。宛若燃烧殆尽的蜡烛,只留一缕青烟。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家的门铃响了。
我动弹不得。像是一只等待暴风雨过去的松鼠,躲在被窝里祈求着来访者能快点离开。然而,那人
却一直很是执着地在按门铃。
「八云同学,我知道你在家——!」
那是摇月的声音。我在惊讶中迅速地恢复了意识,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艰难地站起身来之后,我感到严重的头晕目眩。整副身躯仿佛都是由沉重的黏土制成。即便想要发出声音,也不过是些许空气徒劳地穿过喉咙。
我扶着墙,勉勉强强地走到了门口,刚一打开锁,门马上就被摇月用力地推开了。那久违的绚烂阳光很是刺眼,我眯起了眼睛。摇月看见我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
「八云……你还活着吗?」
虽然她的这番话可能只是在开玩笑,但我早就没有能笑出来的从容了。
摇月什么都没有过问,只是姑且离开了我家一趟,回来的时候双手提着一个购物袋。她给我买来了布丁。尽管我早就由于过度饥饿而失去了食欲,但强行地把布丁送进嘴里之后,我的心情却变好了一点。很显然我已经是低血糖状态了。
摇月站在厨房里,富有节奏感地用菜刀切着菜。在我耳中,那听起来就如同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摇月给我熬了一锅粥,鸭儿芹和捣碎了的梅子的颜色很是鲜艳,我顿时食指大动。
等我把那锅粥全部喝完之后,砂锅的底部已经留下了一捧眼泪。
4
我向摇月告知了母亲的死讯。
她和我一起为母亲哭泣。她说,如果能跟母亲见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一次也好。
从那天开始,摇月一有空就会来我家。她会为我打扫房间,给我做好吃的饭菜。摇月把自己秀丽的黑发扎成一束,系在脑后。她身穿鲜红色的围裙做着家务,看起来莫名的成熟,让我心动不已。不过唯独围裙上的图案是面包超人这一点,流露出了极不协调的稚气。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份上呢?」
我这样问道,摇月依旧很有节奏感地用菜刀切着菜,她说,
「如果我不来照顾你的话,你就会像一条金鱼那样死翘翘的吧?」
可能确实如此。至于会不会像金鱼那样就不知道了。
我和摇月共同度过了这个漫长夏日。
她经常会带CD过来,跟我一起听音乐。
摇月特别中意一位叫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家。在1955年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她是第一位得奖的日本女性,名次是第十名。当时的评审米开朗杰利对这个排位非常不满,主张应该让阿什肯纳齐排第一,田中希代子排第二,他最终拒绝在认定书上面签名,并愤然离席。(注:本作中出现的音乐相关人物、内容基本上都是真实存在的,有兴趣可以自行了解)
当时的录音技术还没有那么发达,用于记录的载体也是唱片,因此音质就算是恭维也谈不上有多好。然而,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声还是优美得让人惊讶。那是会让婴儿忍不住放进嘴里的、美丽且醇厚的音符。
摇月对她的演奏赞不绝口“我觉得她仿佛是在祈祷般地演奏,就像是没有任何私欲、清澈透亮的祈祷本身在发出声音”
我对于她的这番话似懂非懂,于是我问道。
「“祈祷”的意思是在“希望”些什么东西对吧?既然“希望”与一己私欲是无法分离的,那么“祈祷”不也应该同样吗?」
摇月有些意外地望着我,她说道。
「可是你自己也做过不掺杂一己私欲的“祈祷”吧?」
「有吗?」
「你不是为了你妈妈而在收集花瓣吗」
我愣住了——可是,大脑此刻却敏锐得有些多余。
「我只是为了要消除自己心中的疼痛而已。所以果然还是一己私欲吧」
「我觉得不是的——」摇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想,那果然也有你妈妈的缘故。比方说,如果你就那样一直祈祷个一千年,那你的身躯早就已经化作尘烟了吧?化作无欲无求的尘烟。但是你那份强烈的祈祷,则会传承千年,就像是田中希代子老师的演奏,即便是在五十年以后也能传达到我们身边那样。你的那份祈祷早就已经和私欲无缘了。宛若富士山的冰雪融水在大地的打磨下变得清澈而透亮,祈祷也会在时间的打磨下化作澄澈的涓流,流芳万世」
我愣住了。即便是如今写下这个故事的我也好,在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难掩惊讶。说到底,那压根就不是平平无奇的八岁少女所能达到的境界。我想,面前的这位少女心中也许住着天使或是佛祖。
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声在我耳中逐渐变换了模样。那是清澈透亮的祈祷之声,仿佛富士山的冰雪融水轻轻地与身体融为一体,令人怀念般地在心中晕染开来。
5
夏天结束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新学期开始了。
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世界终结的夏天。我好像只是在时间的无情推动下,恬不知耻地活着而已。像是一根被风吹向远方的烟头。夏日祭上的金鱼住在飘满樱花花瓣的泳池里。不久后枫叶便为它们遮挡了风雨,水体也变得翠绿。
我开始在摇月的钢琴声里感受到了些许疼痛。
一开始,那只是微不足道的违和感而已,就像是咬到了一粒藏在蛤蜊肉里面的沙子。即便我将其指出,摇月自己也没能觉察到,这很是奇怪。我甚至能指出究竟是哪些音符里藏着沙子,但摇月对此却始终疑惑。
沙子一点点地侵蚀着摇月的谱面。沙漠般宽广的寂寞淹没了她的音乐。
「最近,妈妈也会跟我说同样的话。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摇月悲哀地垂下了眼睛。一滴清泪从她的左眼滑落。那个位置上有一道兰子小姐留下的青紫色伤痕。
我对于摇月的钢琴声逐渐浑浊很是担心,某个周六,我透过双层窗窥视着她家的隔音室。——摇月和兰子小姐就在里面。兰子小姐宛若一场狂暴的台风。她揪住摇月的头发,扇摇月的脸颊。她没能把摇月的音乐纠正回原来的样子,反而不断地徒增愤怒。就像是为了将调色板上的肮脏颜色调和回去而添加新的颜料,可颜色却只会愈发浑浊、发黑,丝毫不见美丽。做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让摇月不断受伤以外便再无任何裨益。倒不如说,我甚至认为就是兰子小姐害摇月的音乐变得浑浊的。一想到这我就心焦气躁,看到摇月那么可怜的样子,我有如芒刺在背,于是我没忍住一拳打在了窗户上。伴随着清脆的声响,玻璃出乎意料地碎掉了。
我顿时回过了神。在兰子小姐转过身来的那一刻,我猛然把头缩了回去,慌慌张张地绕到了摇月家的左侧。兰子小姐打开了那扇双层窗,她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左右观望。
「奇了怪了……」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这时传来了窗户被关上的声音……钢琴练习好像又重新开始了。我松了口气,望向了上方。
我整个人都被冻结在了原地。有人从二楼的阳台俯视着我。
那是摇月的父亲宗助先生。他双肘撑在二楼的扶手上,像是探出身子一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直觉告诉我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当时太阳正盛,宗助先生刚好身处在背光的方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随着一点点地挪动身子,我逐渐看清了宗助先生的脸庞。他脸上是一副极其意外的表情。在那之中未曾潜藏着怒意。有的只是深切的悲伤与哀愁。
宗助先生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当场逃跑了。宗助先生的表情浮现在我心中的黑暗里,久久未曾散去。好似一轮悬于冬日寒空中的苍白之月。
6
十月中旬,我捡到了一只室内鞋。它被孤零零地扔在校舍与校舍间的夹缝里。
上面还写着“五十岚摇月”的名字。
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把它还给了摇月。而摇月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
「谢了,不小心弄丢了还挺头疼的呢」
我还没有蠢到会说着“诶,原来是这样啊”,去心安理得地接受。
「摇月,你是不是被霸凌了?」
摇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比起悲伤,那是更能让人感受到她身体深处不断堆积的疲劳的苍白叹息。
「……应该说,是我让她们欺负我的」
「让她们欺负你?」
我困惑不已,摇月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去秘密基地聊吧?」
从小学出来,往东边稍稍走一段路,视野中便全都是田野了,连民房都没有几间。一座小山挡在前面,山脚下是一排不知为何遭到了废弃的古老建筑。在那些废弃建筑中有一座小小的废工场,我们从铁丝网上的洞钻了进去。
废工场里空旷得寒气逼人。早已没有了玻璃的窗户在夏天为我们截取了一方湛蓝,很是凉快。
我们的秘密基地是一台废弃的公交车,它不知为何被遗弃在了废工场里。铁蓝色的车身早已锈迹斑斑,不过看起来却也有点像铁皮人的玩偶,圆滚滚的让人甚觉可爱。它的前车灯有一边已经掉了,显露出有些呆滞的
俏皮。我非常喜欢这台公交车的长相。
走进内部,驾驶位的后方左右两边各摆着一把向前的单人椅。再往后是面对面的长椅,最后方则是一把向前的大椅子。椅子绿色的外皮早就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连海绵都冒了出来。走在公交车的木质地板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摇月会定期打扫这里,因此内部空间整洁漂亮,完全不像是一辆废弃的公交车。她还用橙色的几何图案外皮包住了那张长椅,往上面放了一个抱枕,让自己能够躺在上面睡觉。
貌似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是摇月的秘密基地了。
对她来说,一个不会被兰子小姐干涉的私密空间大概非常重要吧。
由于不想和摇月面对面,于是我们便肩并肩地坐在长椅上。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起因是一节音乐课——」摇月突然间嘟嘟囔囔地开口了。「老师让我在大家面前弹钢琴。在那之后,坂本同学和相田同学就经常来找我说话了。无缘无故地摆一张臭脸给人家看也很奇怪嘛,所以我就很正常地和他们聊天……」
「所以就被班上的女生嫉妒了吗?因为他俩都是很受欢迎的家伙」
说起坂本,四月份的时候,他去招惹了小林暦,结果差点被摇月揪掉鼻子。可是,一想到他又转过头去给摇月惹了那么多麻烦,我就莫名奇妙地来气。
「谁欺负你,你就去揪她的鼻子啊」
「可是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的室内鞋和铅笔盒时不时地就会被偷走,被别人恶作剧。而班上的女孩子们全都一言不发的。因为如果有人告密了的话,那个叛徒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情了。小林暦呢?她不是和你站在一边的吗?」
「小林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只能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很聪明也很温柔,所以她也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很是受伤。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这样我也能原谅她了」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跟上摇月的脑回路。她是那么的敏锐、纤细、心大、温柔。我完全不觉得她是和我同龄的人。
「最近——」摇月的声音有些尖锐。「我好像了解那些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心思了。我也懂得了何为“嫉妒”。这样一想,我就觉得人类都是非常软弱的生物。我原谅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我是让她们来欺负我的。因为大家本质上其实都是温柔的女孩子,所以也许过一阵子就会收敛的了」
「……那如果,欺凌没有收敛呢?」
「把我就用力地去揪她们的鼻子好了」
摇月说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旋即,她躺了下来,把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然后用有些寂寞的声音说道。
「……我很了不起对吧?」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有些迷惑,但我还是对她产生了极度的怜爱。
「摇月非常了不起哦」
「……那你摸摸我的头。一边摸一边说“很了不起哦”」
「诶……?」
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把手掌放到了摇月的脑袋上。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抚摸着摇月的脑袋。她的头发很是柔顺,无比清爽。
摇月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7
然而,针对摇月的欺凌别说是收敛了,反而变本加厉。
同学们就像是在和不可饶恕的山贼一起上学那样,把摇月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给偷走、扔掉、冲走、烧毁。
可是摇月并没有去揪她们的鼻子。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注定是不可能赢的。就像是恋爱中先喜欢上的人是输家那样,同理,在欺凌中保持温柔的人也会一败涂地。
某天的放学路上,我听到三班的女生三人组有说有笑地在谈论着些什么。
「真的好解气。不就是会弹个破钢琴吗,给她得意的」
那是背后泼脏水的盛宴。由于碰巧跟她们同一路,我只能一直听下去。
「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拿了什么奖啊,不过钢琴弹得好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我只要随便练习一下肯定也能弹得比她好」
「怎么可能啊——」
我没忍住喊了出来。女生三人组惊讶地转过身来。
「你们知道摇月到底有多努力吗?你们知道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思绪在弹琴吗?你们这群笨蛋怎么可能知道摇月究竟有多厉害啊!」
三人都愣住了,脸色铁青。其中一个女生说着“我们走吧”,把剩下俩人连拖带拽地拉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我能听到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家伙是谁啊……?怎么回事……?」
「他啊……就是那个……最近总是跟在摇月屁股后面、像影子一样的家伙……」
对于自己被比喻成“影子”这件事,我感到无比的气愤。虽然很想怒吼着去反驳她们,可是我却顿时变得很是空虚,只得作罢。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8
摇月凭着她那依旧浑浊的钢琴声,以碾压般的优势拿到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亚洲赛区区域选拔赛的第一名。只要实力超群,那么便不会因为状态不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而随随便便地输掉比赛。全国比赛是在一月份,只要在那里拿到了优秀的成绩,下一次就是亚洲大赛了。
可是,摇月已经完全不弹钢琴了。
十二月初,小雪纷飞、稀稀落落。
我们每天都待在秘密基地里。我还记得,虽然当时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可公交车里依旧是不可思议般的温暖。我穿着厚重的防寒服,和摇月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御寒,而摇月则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外套,戴着毛绒帽,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此时的摇月有逃避现实之嫌。她放弃了钢琴、游离于班级之外、疏远了母亲,甚至开始抗拒来我家。也许对摇月而言,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辆废弃公交车更为温柔的地方了吧。她向那仅存于残垣断壁中的温柔寻求着治愈。
秘密基地里面的漫画跟小说堆积如山,摇月一直在看书。虽然这之中也有我带过来的,但其实大部分都是摇月的东西。
「你还真有钱啊」
有一天,我突然间这样问道,摇月看着新买来的漫画,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因为我爸爸在不断地给我钱」
「给你钱——?」
「大概是出于“交罚款”的想法吧」
虽然不是很懂摇月这番话的个中真意,可是听起来却莫名悲伤。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宗助先生在阳台上俯视我时脸上的那副苍白表情。
罚款——那到底是在惩罚些什么?
我想到父亲也会一如既往地给我打生活费。也许,那也是某种形式上的罚款。
夕阳在转眼间便渐渐西下。冬天日落得特别快。黑暗正打算把我们从秘密基地里赶出去。摇月告诉我,她不想回家。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家里去了。我也不想去上学了。钢琴我也不要弹了。什么事情我都不想做了。八云,永远待在这里吧,和我待在一起吧……」
在黄昏与黑夜相接的暗紫色空气里,我呼出了一口白茫茫的气息。
「……不行的啊」
我正准备站起身来,摇月却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胳膊。她抓住了我的左手。我在她小小的掌心中感受到了如同琴键一般的冰冷。
我猛然心动了一下。摇月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身上弥漫着甘甜的芳香。
好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天色依旧未曾有变,那一刻仿佛被永久定格在了白昼与黑夜的夹缝中。摇月喃喃细语般地问道。
「……八云……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知道此刻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脸颊大概也是红透了。
「……怎么说呢」
「你不肯告诉我吗?」
「我不想告诉你」
「……八云你可能有喜欢的人,也有可能没有……那假设,如果你真的有喜欢的人,那她会是除了我之外的谁呢?」
摇月那冷若冰霜的手在不经意间变得温暖了起来。我回答说。
「……如果我真的有喜欢的人,那只会是摇月你,不可能会是其他人」
摇月轻轻地笑了。
「我也是……如果我真的有喜欢的人,那也只会是八云你哦」
我不由得望向了摇月。而她也深情地凝望着我,笑容中带着些许俏皮,宛如使坏的小恶魔一般。在稀薄的黑暗中,我能看见摇月那洁白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红晕。
9
第二天,我的大脑一直都是晕乎乎的。
我一晚上没睡。上课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昨夜的情景。——昨天,在回去的路上,摇月这样说道。
「……八云,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先去一次猪苗代湖,然后随心所欲地往尽可能远的地方走。这样我们就能开开心心地共同度过好几个月了」
我很是惊讶。
「做不到的啊。首先我们没有钱」
「没事的,我会偷回来的」
我被吓了一跳,望向身旁的摇月。可是在夜幕已然降临的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爸爸在衣柜里面藏了很多现金。应该有一百五十万日元左右。我每次说想要钱,爸爸都会从那里面抽出一张给我。……所以,那些都是罚款而已。就算我全部拿走了,爸爸应该也不会生气的」
「一百五十万日元吗……」
摇月说如果有那么多的钱应该足够生活好一阵子了。
「就算没有彻底逃走也可以的。真的,我只是想从生活中的一切逃离开去而已,哪怕只是一小阵子也行……求你了,和我一起走吧?我明天在秘密基地里等着你——」
摇月挥了挥手向我告别,随后便走进了家中。我想,也许她会因为回家太晚而被兰子小姐臭骂一顿。
——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件事情。我真的应该和摇月一起逃跑吗?如果真的从生活中逃离了好几个月,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摇月会错过她的钢琴比赛。这样真的好吗?让迄今为止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真的好吗?
午休的时候,我呆滞地四处走动,没想到却遇见了摇月。
她那杏仁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摇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和我擦肩而过。
——在那个瞬间。摇月好像用手指若无其事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身去。可是摇月却没有回头。我突然间察觉到了视线,那是满脸愕然的坂本。我只好别过脸去,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一下子就迎来了放学时间。我径直回了家,开始做旅行的准备。把换洗的衣物和牙膏牙刷都一股脑地塞进包里。可是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我依旧迷茫。不安逐渐膨胀。我明明很清楚对摇月而言“离家出走”是必要的,可我的思考还是陷进了迷宫里,被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阴暗情绪所捕获。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把摇月往不好的方向带,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想要摧毁她的人生。三班的那群女生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最近总是跟在摇月屁股后面、像影子一样的家伙……”
到头来,我也不过是摇月身后的一道黑影。也许,我只是希望以影子的身份,把摇月从聚光灯的璀璨光芒下,拽到舞台侧翼的无边黑暗中去。
我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母亲。
一半是影子,另一半则是盐。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像父亲那样觉得别人很碍事,为他人带来不幸。
果然,我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我压根就没有能跟摇月远走高飞的资格。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消极且阴暗的想法。其实这相当的不合逻辑。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没法如此冷静地去审视问题。宛若将周围的空间给尽数扭曲的黑洞一般,开在我心里的那个漆黑孔洞,也将我的思考给尽数扭曲。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旅行包,瘫坐在地板上。任由时间白白地流逝。
太阳下山了,夜幕降临了,窗外的雪也飘起来了。
摇月还在等着我吗?
她一个人冻僵了吗?
在无尽的迷茫中,我最终还是没有去那个和摇月约定好了的地方。
我彻夜难眠,像一尊石像,一直凝固到了旭日东升。
10
摇月并没有责备我。不仅如此,她甚至完全没有提过“离家出走”那件事。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只是我跟摇月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就像是从0到1那样微妙却冷酷的微小变化。
摇月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弹过钢琴。她也不再来上学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孤身一人地练琴练到了比赛开始。或者说陪伴着她的是兰子小姐的怒吼声。而我则成为了摇月的排气孔,平日里,她会和我聊大概一个小时毫无营养的东西,仅此而已。我想,为了排气而存在的“孔”,和影子多少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那是我自己选择的位置而已。
摇月毫无悬念地赢下了全国选拔赛。接踵而来的亚洲大赛——摇月拿到了小学三四年级组的第一名,名扬天下。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会发售一张纪念专辑,里面收录了所有金奖获奖者的演奏。而收录了摇月演奏的那张CD,一直到九月份才发售。
我想我可以久违地听到摇月的钢琴演奏了,于是便兴奋不已地播放了那张CD。因为自从“离家出走”事件之后,摇月就再也没有在我的面前弹过钢琴。
摇月的琴声从音响中流淌而出。她弹的是肖邦的《船歌》。
——我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她那曾经无比浑浊的琴声,如今却宛如水晶一般澄澈。那是携着深切哀愁的动人演奏。听到这种水平的演奏,大概没有人会想到,演奏者只是一位小学三年级的少女吧。
只是,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不是摇月的声音。
琴声中有船、有海——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蓝天。摇月的演奏再也无法飞向天堂。
那是已经放弃祈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