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飞马 织部的灵魂

台版

01

好困——说到这个,高中时期,当我早上被叫醒时,真的好想睡。

该起床啰,听到母亲这么催促,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了几分钟。哎呀,再睡十秒就好了。我穿着水蓝色睡衣,跨坐在钟摆上,在地狱的折磨与天堂的喜乐之间摆荡,一来一往地轻轻摇晃。再也没有比每天早上在枕头上磨蹭脸颊更舒服了,我还清楚记得,发丝滑过脸颊与耳际,熟悉的枕头上印着我脸孔的形状。

那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不必刻意用“过去”形容。

“女孩子老是睡到这么晚,小心嫁不出去喔。”

升上大学之后,母亲大人不再叫我起床。我经常在快到中午的早晨或不算早的上午醒来,顶着昏沉的脑袋,一边听着她以“女性”过来人的身份亏我,一边步履蹒跚地从二楼卧室下楼,走进厨房。

“又来了……”

这时候,我会用不像女孩子的口吻,一边嘀咕“男生就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吗”或“早上爬不起来都要怪我天生有低血压”,一边洗脸。

所以,第一堂有课的日子真的很痛苦。大学的第一堂课比高中更早,还得从邻县千辛万苦赶到东京,简直要我的命。

直到一年级上学期为止,我都很认真上课。不过,并不是每天一大早都有课,有时候中午再出门也来得及,但这样反而更痛苦。久而久之,我知道老师在上课后三十分钟才会发下出席表。在大教室上课时,由学生在这张纸上写下姓名和学号,这么一来便算出席。早晨的三十分钟。

听说吃水果,早上是金;中午是银;晚上是铜。我是不太清楚,但是母亲说,有益身体的顺序是如此。撇开这点不谈,若不论“精神充实度”的标准,单就“因为忙碌所以宝贵”的说法而言,早上的时间确实是十八K金。迟到三十分钟也不算迟到,真是太诱人了。于是,念女子高中时,除了割盲肠,不迟到、不缺席、不早退,打扫时间从不跷班的我,如今却沦为迟到大王,这都要怪都市生活让女人堕落。

然而,躁郁症总是突然降临。昨天,我看书看到半夜三更,今天一大早就醒了。顺带一提,我的嗜好就跟文学院的学生一样,喜欢逛旧书店。昨天拿起来啃的是新潮社在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出版的世界文学全集。我读着科佩[1]的《狮子之爪》(La Griffe de Lion),下定决心要洗心革面。

于是,今天早上莫名地神清气爽。屋外淅沥沥地下着春雨,滴滴答答的雨声,却没有令我想睡回笼觉。

我没来由地满心雀跃,下楼到餐厅吃早餐,说了声“去上学啰”,便走出家门。

Attack—Attack!我无意义地喃喃自语,握紧伞柄走向学校。

这种高亢的心情与那种慵懒的情绪——想睡,正是一切的起点。

02

白跑一趟的感觉真讨厌。

我爬着文学院那长长的斜坡往校舍而去,有一种莫名不祥的预感。最近都没有从容不迫地上第一堂课,所以对这件事感到不对劲——连我都佩服自己——不祥的预感或许因此而起。所以当我穿过天寒地冻的中庭、看到系办前的告示板时,心想,我就知道!(停课。)

对了,我家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个小酱油瓶。不知为何,去年老是有小羽虱从瓶口跑进去。不管怎么洗,虫子还是会跑进去,总之很恶心。从营造餐桌气氛来说,我讨厌不卫生的感觉,不得已只好换成完全密封的瓶子。

我在餐桌前坐下,它就摆在我眼前。我将标签上的成分表转过来,就算不想看也会看到最上面写着“浓酱油”。我第一次看到时,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把它看成了“脓酱油”。

若是平常日,我看到停课的告示,一定会轻佻地高呼“Lucky”,这时却啐了一句“可恶”。

毕竟现在才早上八点,而我的下一堂课在下午,简直欲哭无泪。

这时,雨势转小。我嘴里嘀咕着“生协[2]几点开”,撑开伞,不由自主地走向文学院大楼,而不是教室大楼方向。文学院里面有研究室,那是一栋感觉像是把国语辞典竖立起来的建筑物。

据说“无聊”与“烟”都想往高处爬,不过我像是被吸进了电梯,无意识地挑了某层楼下去。长长的走廊上空荡荡的,这里大概是六或七楼吧。我从大片窗户往外看,外面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早晨。

昨夜以来的雨偶尔化为银丝,阳光终于划破黑压压的天空。

天空乌云密布。但是,阳光就像一把巨大的奶油刀,在地平线上方划了一圈,割下了云的下摆。我从未看过如此层次分明的天空。

天体的大部分笼罩着抑制梦想的绝望与充满压迫感的漆黑,我想,顶钵姬[3]看过的天空应该就是这样。然而,横亘的云层下方,反而显得异常明亮。家家户户濡湿的屋顶闪烁耀眼,纵目远眺,神社的樱花树绽放着新绿的光彩。

那幅景象令人不禁想嘘一口气。

我出神地看着,仿佛为了看这幅景象而来到这里。原来如此,这样也好。由于睡眠不足,我觉得双眼模糊不清,应该是想睡了。

那景色在玻璃上与我短发的影子重叠,我把脸贴着玻璃,额头感到一股冷硬的触感。头冷脚热,很舒服的感觉。我就这样靠在玻璃上呵气,玻璃倏地蒙上一层白雾,我用指尖在下方涂鸦L'histoire(历史)。

宛如花朵迅速褪色的九个字母,与白色背景一同消逝。我像是被人拉了一把,又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但是这次呵气呵到一半,变成了打呵欠。这时,我右手提着包包,左手拿着收起来的雨伞。

我想用伞遮住嘴巴,看到伞尖濡湿的部分,于是把手放下,四周又没人,不过窗外可能会有不特定的视线。我转向静悄悄的走廊,双手用力向两旁伸展,像只上台表演的海狗,挺起胸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长得还算可爱,虽然这种话不该自己说,但这个举动简直糟蹋了我的脸蛋。为了把嘴巴张大,双眼自然会紧闭,所以正当前方的门打开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我的听觉。吓死人了。我以为心脏会和呵欠一起从嘴里蹦出来。

“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开门的人说了一句令我无地自容的话。不过,这是主观问题,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就算被说成“我是猫”,也会备感羞辱吧。平心而论,对方没有责任。再说,他的语调并非嘲弄或惊讶,而是充满了歉意。仔细一想,这时候能说的,或许只有“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而我也为了吞下哈欠,把嘴巴很小,门齿不清地说:“……啊,您好……”

若要替言语着色,这个“您好”大概都是鲜红色的。

我糊里糊涂地应道,察觉对方是教近代文学概论的加茂老师。

一双十分老实的眼睛,在粗框眼镜底下眨呀眨地直盯着我。另外,那厚唇有一种厚实感。

实际上,我不太清楚比我年长的人的年纪。因为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辨识三、四十岁更困难。概括而论,他们看起来都是欧吉桑。

加茂老师的发量不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总之,他的年纪比我父亲大,大概六十几岁吧。

“嗯……”

老师一脸在思考该接什么话。不过,他的嘴唇开始扭曲。我发现他正在憋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呵欠,我露出了会心一笑,是我传染给他的。

老师像个恶作剧被逮个正着的孩子,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然后笑着说:“要不要喝咖啡?”

03

一定是即溶咖啡,为什么呢?我的直觉如此告诉我,孰料老师手脚灵活地装设滤网,从罐中舀出咖啡粉,倒入咖啡机。

随后,满室书香的研究室里散逸着咖啡香气。

比起咖啡,我更爱红茶。但这股香气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你是……”老师从角落的餐具柜拿出茶杯,以确认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辰已艺妓小姐吧?”

“是的。”

这一问一答,听在第三者耳里,肯定会觉得奇怪。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在第一堂课,老师首先以轻松的闲聊作为引导,不久便聊到许多常理会随着时代变迁,变成非常理。

“举个例子,我接下来要说江户时代的故事。各位听过辰巳艺妓[4]这个名词吗?”老师十分客气地问道,正好从我这一排的起头依序询问。当时,我坐在从前面数来第四或第五个位子。众人纷纷提出意见之后,老师点到了我。我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是指深川的艺妓。”

由于父亲是国文系出身,家里有江户文艺的书籍,所以我知道辰巳村的艺妓这个俗称,她们不同于吉原[5]的烟花女子,别有一番风味。我从小学就以看图画书的感觉欣赏黄表纸[6]。如今回想起来,有许多看不懂的部分,像是《卢生梦魂其前日》或《十四倾城腹之内》,总之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很有趣。

小时候,我有个怪癖。若是自我分析,大概会把幸福乘以幸福,好让幸福达到完美

的状态吧。一旦拿起有趣的书,一定会兴冲冲地准备食物。反过来说,一旦家里有蛋糕这种伴手礼,我也会兴冲冲地准备喜爱的书。

当然,母亲大人不可能不骂我“没吃相”,但父亲开车载家人时,也会对家人说“灯号转绿再告诉我”,然后在驾驶座上看书。所以站着看书,不惜节省吃饭时间的习惯,也不过是承袭家风,怨不得我。

在这些“兴冲冲准备的书”当中,包含了刚才说的黄表纸。后来,我看书的范围越来越广,也看起了洒落本[7]。

“嗯……”

老师听完我的回答,当然是一脸期望落空,觉得无趣,轻抚着脸颊问:“你是东京人吧?”

“不是。”

老师这才明白为何我会那么说。

原来他记得那件事。

老师将冒着水蒸气的咖啡杯放在我面前。这咖啡杯的款式比一般更深、更大。我看着咖啡杯,想起了不可思议的天空。杯体的颜色区隔虽非水平,但也分成了黑、白两个部分。我将把手转到右边一看,两种颜色几乎以正中央为界线斜切,左边是黑色,右边是白色。黑色是浓重的颜色,所以这边的面积渐渐变小,两者之间取得了平衡,白底部分绘着自然而力道强劲的井字形花纹。

这种高雅的器皿,被我这种人拿着真是可惜。

“织部的咖啡杯,很罕见吧!”老师坐在我面前,如此说道。

“唉呀,这是织部啊?”

我只学了几年钢琴,与茶道无缘。高中校庆时,茶道社的朋友强迫我买餐券去喝茶,一席四、五个人当中,我好歹没有大口灌下,而是学前面的人慢慢啜饮。因此,对于茶杯的知识粗浅得很。

“织部不是绿色的吗?”

在我家,母亲大人有时候会搭配菜色,选用方形钵。母亲大人说:“这是织部喔。”所以那幅景象成了固定画面,深植在我脑海中。

“上面有布纹。”

我自曝其短。

“有布纹的是用模型做的。”

老师以说明的语气缓缓说道。

“在模型上铺布,在上面放土,然后用力……”

老师边说,边像鞠躬似地身体向前倾,然后使力。

“压紧之后拿掉模型,喏,铺了布就可以完整地拿出来。所以啊,手工的就没有布纹。”

“是。”

“另外,颜色不限于绿色。原本的织部是指……”

老师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噤口不语,然后像是想到似地拿起茶杯。

“趁热喝。”

总觉得老师的态度不自然,但是香气扑鼻,于是我欣然伸手。虽然没人说不准喝,但如果老师不邀请,身为女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享用。

早上的天气凉飕飕的,我感觉有一股暖流通过喉咙。

“真好喝!”

我就像美食漫画中的女孩发出赞叹,但这不是逢迎拍马屁,这是我在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喝过最好喝的咖啡。老师开心地眯起眼,旋即露出粗心大意的表情。

“噢,不好意思,你要糖和奶精吗?”

坦白说,我平常喝咖啡一定会加糖和奶精。但是,今天大概是天气冷、充满睡意,再加上肠胃状况恰到好处,不饱也不饿,所以这么美味的咖啡直接喝也无妨。

“不用,这样就好……”

“好。”

于是换我发问:“老师平常都喝这种咖啡吗?”

“好几次想换难喝一点的,但是没办法持续下去。”

老师认真地说道。我以为听错了,微微张口,脸上写着问号。老师解释:“要是好喝,就会不小心喝过头,我一喝就停不了,喝到连自己都会担心的地步,真是伤脑筋。”您就像巴尔扎克[8]一样,我想接着这么说,但总觉得这样很狂妄,于是作罢。姑且不论这点,那句话似乎是真的。一丝不苟与纪律散漫、自我管理与顺其自然混在一起,十分有趣。

说到这个,我还发现另一件事。

书架上的藏书全部包着纸书套,书背均以充满特色的字体写上标题。不只如此,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几本书,封面和封底还写着许多蝇头小字。每一行的开头都写着P多少,指的当然是页数吧。这么说来,老师避免在内页写字,而是在封面和封底做密密麻麻的笔记。若以这种作法依序写下重点,书一看完也就做好了便利的一览表。然而,这还是其次,我很清楚老师不想让笔记弄脏了内页。

但是,老师这么爱书,对于挑选相当于衣服的纸书套,实在很随性。有的只是将书店的纸书套反过来,有的则是将夹报广告或日历纸摺成纸书套使用。

这些都还好,不过有一点实在令人“傻眼”。

书架上有几十本藏书颠倒放置,我实在无法忍受,如果我的书这样颠倒乱放,简直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加茂老师好像无所谓。

我啜饮着咖啡,一本正经地想,原来人类就是内心矛盾的生物。原本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晰,运作顺畅!这种感觉又回到了体内。

于是,我想起了老师正在说明织部。

“织部是人名吗?”

那肯定是利休[9]的弟子或与他有关的名字。

“是的。古田织部正重然。”老师思考着每个字的发音说道。

“他是关原之战时期的人。不过,织部当然不是指这个人做的茶杯。这种茶杯现在仍有生产。换句话说,这个人喜爱的茶器款式就称为织部,大胆的设计不同于在那之前的茶器。”

我配合老师沉稳的语调说:“这么说来,也就是打破传统,变成另一个新款啰?”

“嗯,可以这么说。”

老师品尝咖啡。走廊上传来一阵说话声,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增加了室内的亮度。

“你讨厌织部吗?”

老师放下茶杯问道。

“不会啊。”

我吓了一跳,没料到老师会这么问。这种茶杯很适合在这里使用。

“我啊……”

老师并非漫不经心,而是略显犹豫地说道,那感觉好比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般轻微。

“从前很讨厌。”

大量的阳光洒落在桌面上。

04

拨云见日。

刚才天空覆盖着云层,因此阳光看起来比实际更耀眼。白色窗帘朝窗户的左右两侧收拢,甚至感觉像被风吹得鼓胀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年轻时完全不能接受织部。有个奇怪的比喻,在你这种小女生面前讲也很奇怪,但是讨厌蛇的人并没有原因,就是不能接受蛇,对吧!我的感觉就像那样。”我并非柔弱的公主一听见“蛇”这个字眼就惊声尖叫。勒纳尔[10]用“太长”的事物比喻生理上的厌恶感。为什么我会对陶器抱有这种感觉?

我暗想,自己上得了台面的器官是眼睛和手指,总觉得拎在指尖的茶杯变得异常沉重。于是,我理所当然这么问:“过去式吗?”

“嗯,从前很讨厌。”

既然老师现在这么爱用织部,我当然会感到好奇。

“说起来很有意思,在二十年前,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

老师慢条斯理地啜完最后一口咖啡,将茶杯捧在掌心。我记得校庆时,茶道社社员教过我观看抹茶茶杯的步骤,老师的动作和那个类似。他的双手好像在沉稳的无色中感受到微妙的色彩。

“这是我学生做的茶杯。”

“哇!”

感觉真棒。

“我长年教书,遇过各式各样的学生。制作这茶杯的学生说要学近松[11],所以由我来带他。”

老师回想过去,面露微笑。他的嘴张得老大,一副乡下学究的表情,令人备觉亲切。

“那个学生一直留着女孩子的发型,还把一头长发绑在脑后。如今留长发的男生司空见惯,但是从前很少见,所以他相当引人注目。有一次,他说:‘昨天,我遇到我的高中同学。’。”

“嗯。”

“那天晚上,当他一个人在新宿街头逛着,从某家酒店走出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客人,正在吵闹。后来,听说他们看到他,便紧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子,他听见背后有人说:‘喂,那家伙是男的喔,真邋遢,给他点颜色瞧瞧吧。’。”

“哇。”

“他心想‘这下糟了’,但一时之间束手无策,只听见脚步声迅速接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喂’了一声。他不得已只好回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同学。”

好特别的重逢。

“同学说:‘搞什么,原来是你啊?’于是高声说:‘喂,放过这家伙。’四周的人应了一声。听说当时的情况很好笑。”

我也面露微笑,说:“可是,一开始还不是担心得不得了?”

“对啊。”

老师点点头。

“那个学生说想学做陶器,在毕业前便辍学了。当时,离毕业只剩下几个月,他好像突然觉得这就是未来的工作,连一秒钟都不愿浪费,就这样离开了学校。后来,过了十几年,我偶然在歧阜遇见他。我对于陶器方面不是很了解,所以不太清楚,不过他

好像在陶艺界变得相当有名。”

老师流露出母鸟思念雏鸟的眼神。

“至于打扮方面,他早已不再留着当年的发型,完全变成一般人。有趣的是,他采取另一种形式,全心投入某种技艺,成了个中高手。我虽然没办法去窑厂参观,不过他带我坐计程车到他的陶器店。”

老师以温暖的眼神看着茶杯。

“他在那里挑给我的,就是这个。”

“当时,您不再排斥织部了吗?”

“是啊,我清楚地听到他说:请老师收下这个茶杯。我明知那是织部,拿在手里却完全不会不舒服,原以为是因为学生做的,不过并非如此,我对所有的织部都能坦然接受了。那是我五十岁的时候。唉,人对于食物的喜好会因为年纪而改变,或许就是这么回事。”说完,老师毫不犹豫地抚摸着井字形花纹。

“说到织部,脑海里总会浮现华丽的事物,不过这种黑织部的美又是另一种层次。若要追根究底,应该会变成织部黑吧。”

我大概又露出听不懂的表情。老师以上课时谆谆教诲的语气说明:“釉药指的是上釉,整体涂上黑色釉药的是织部黑,而部分留白的是……”

“黑织部。”

“是的。通常都会在留白部分添绘花纹。”

“原来如此。”

我对于这种词汇的用法,感觉有一种把玩玩具的乐趣。接着,我正经八百地说了一句话:“这简直像是咖哩饭和饭咖哩[12]。”总之,这句话只是顺口说了出来。老师一时愣住,接着便笑了。

“真是有趣的跳跃性思考。既然我笑了,这件事就容易说了。”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直觉,你喜欢落语[13]吧?”我个人认为这个话题跳得更远……

“是的。”

我从小学时代就很喜欢落语和歌舞伎。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学校有定期公演,所以我常常到上野看戏。

“哎呀,我刚才开门的时候,正考虑需要一名女学生。然后,你就出现了,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越听越糊涂了。

“你知道春樱亭圆紫这位落语大师吗?”

岂止知道!我爱死他了。

“知道、知道。”

“你听过他的落语吗?”

“他目前在铃本有表演,我昨天才去听过。”

老师才问完,我马上接着回答。老师的表情已流露出“正合我意”的喜悦,两道眉尾变白的浓眉下垂。

“这样更好。”

“圆紫大师怎么了?”

“你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校友,也就是你的学长吗?他跟我刚才说的那个做陶器的学生一样。”

我点点头。他在高中时入门,师父是第三代春樱亭圆紫,第三代收他为弟子,替他取名为紫朗,并同意他继续念大学。刚才那位做陶器的学长选择放下一切,而圆紫大师则是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不过,或许是我偏心,我认为当代圆紫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他在学生时代就获得出道的名字小紫,并以“紫”出师。在落语的相关书籍中经常提到第三代春樱亭圆紫在后台倒下的憾事,当时我还没上小学,所以并没有看到新闻报导。第三代春樱亭圆紫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对当时担任协会顾问的大师父说:“小菊我没事啦,振作!”(菊二是第三代春樱亭圆紫的本名)接着,他异常坚定地说:“我的弟子紫就拜托你了。情况变成这样,要他临时接第四代也太匆促,请你跳过第四代,让紫成为第五代吧。”

这段内容若要引用旁人的文章,则如下述:一辈子操心的第三代圆紫,在年纪轻轻即将辞世之前,仍记挂着要将自己的名号传给弟子。个性相仿的徒弟紫,表面上佯装镇定,却在暗地里紧握拳头,无声地痛哭。菊花未谢的九月三十日,第三代春樱亭圆紫逝世,得年四十六岁。

因此,如今的圆紫大师是第五代。

“大学的杂志里有一个单元是与毕业生对谈,对吧?”

“是的。”

我稍微明白老师想说什么了。

“这一期的主讲者是圆紫先生,平常总是由一名教职员和一名学生担任听众。因为我是他老师,所以编辑便将教职员的名额推给我,然后要我再找一名合适的学生。哎呀,编辑说话真是不留情面,说我拍照不上相,所以学生一定要找女生。”

我点了点头。我是“女生”。

“然后,我就想到你。这么说你不要介意,因为你与众不同。”

“什么?”

“哎呀,这句话没有负面的意思,我一开始不是请大家交一份报告吗?在所有报告中,你的表现格外突出,大概是文体的关系吧。班上的女同学都很认真,每次都会写出矫揉造作、令人发笑的报告。不好意思,你的报告也有这种毛病。不过,你似乎不是为了写这次报告创造这种文体。”

我陷入沉思。

“人的个性会显现在文章里,所以坦白说,我正想见见你。结果……”

我用手捂着嘴巴,因为想到了打呵欠的记忆。

“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如果花一个小时就能了解,我正想那是一种侮辱,对吧!不过,我只知道这次最好由你出席。”

老师说完,微微一笑。尽管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个笑容的含义,但我是这么认为,现在,在老师的脑海里,八成将我纳入那位制作陶器的学生和圆紫大师的领域。

“方便吗?”

我连忙回答:“好!”

听完详细内容,走出研究室时已经十点了。我心想,还有时间。(中午就吃咖哩饭吧。)

05

那场“三方会谈”在六月初展开。届时会有一场落语研究会主办的落语表演,圆紫大师正好莅临本校。

老师告诉圆紫大师,我是他的落语迷。或许是有回敬之意,圆紫大师决定在那天表演我想听的段子。如果是圆紫大师和梅雨的表演,我毫不犹豫会选择最爱的段子《梦酒》。当天,我和老师并排坐在小礼堂的贵宾席,聊着聊着,听见熟悉的伴奏声,那是《外记猿》。

圆紫大师突然就座,抬起头微笑,我虽非太宰治的读者,却觉得他在对我微笑。他的年纪坐三望四,慈眉善目与白皙的脸庞十分相衬。

我之所以喜欢圆紫大师,是因为听他讲落语,内心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一股最接近“怜恤”这个字眼的暖意,从讲台上传了过来,好一段令人通体舒畅的落语。大师从天气的垫话(开场白)暖场,聊起梅雨季节的商店景象。

这一天,绵绵阴雨将家家户户的屋顶淋得湿漉漉。由于没有客人上门,俊俏的小老板便跑进屋内打个盹儿。新婚的娇妻叫他起床,对他说“会着凉喔”。小老板醒来后,聊起了刚做的梦。

“……到了向岛,天气突然转坏,我跑到某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却被一个看似姨太太的女人请进屋内……”[14]新婚妻子听到这里,露出吃醋的可爱模样。

这一段可真是对了圆紫大师的味儿,不管我听几次,都觉得只有他能诠释得如此到位。

从前的人婚结得早。其实那个新婚妻子年纪尚幼,婚前鲜少与男人交谈。然而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心怀忐忑地将终身托付给唯一的良人。幸好对方是个令人脸红心跳的美男子,她感谢上苍,婚后两人遂陷入热恋。

委曲、悲伤、羞耻,她无法压抑这些情绪。

小老板非常了解她内心的波动,老神在在地咧嘴笑道:“喂喂喂,那是梦境。”这是男人的优越感,有一种被爱者稳居上风的从容。当然,他也爱她入骨。

你们在做什么?这时候,大老板走了出来。媳妇拜托公公:请您睡个午觉,到相公梦中的那户人家去教训那个女人。她脸上带着笑,却是满腹心酸。

于是,就像爱丽斯梦游仙境,大老板进入了梦乡……

正当听众浸淫在温馨的雨丝中,结局竟以一句“哎呀,好歹该喝杯冷酒”收场。[15]好!我暗自喝彩。

中场休息,有人走动。我和老师从位子上起身。平常若是没听到攒底(结尾),我肯定会万分遗憾。然而,今天能够沉浸在《梦酒》的余韵中,反倒令人欣喜。走出小礼堂,我觉得有点奇怪,夕阳下,我跟在老师身后,偏着头久久不解,究竟哪里不对劲。当老师的背影化为模糊的影子进入明亮的大学会馆那一瞬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没下雨。

06

“二十岁了没?”老师问道。

我说:“差不多。”

“快满二十了吗?”圆紫大师问道。

“是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就满二十了。”

“这样可以喝吧?”

老师将啤酒倒进我的杯子。

“这会拍进去吗?”老师问同桌的编辑。

“会。”

“真糟糕,唉,无所谓吧。”

老师反复着同一句话,继续斟酒。

我们在大学会馆的一间和室。这里的餐厅是教职员和研究生专用,可以点酒精性饮料。

“是圣诞节吗?”

圆紫大师问我

。沉稳的嗓音,不同于讲台上声如洪钟。

“是的。”

老师有点搞不清楚话题聊到哪儿,一脸困惑。不久,他猜想那是我的生日,便放心地轻抚脸颊。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想避开这一天。”

“为什么?”

“因为,一定会和平安夜一起庆祝。”

“原来如此。”

圆紫大师佩服地说道。我这样可能会遭到报应,不过这种事唯有当事人才懂。凡人总有烦恼。

“那,圆紫。”

老师以眼神和手势催请干杯。圆紫大师也“是”地应了一声,拿起酒杯。

“抱歉,今天强人所难。”

老师这么一说,圆紫大师应着“哪里的话”,高举酒杯,又补上一句:“祝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干杯。”

这么说真令人开心,我低头致谢。

“谢谢你心。”

“不是顺便的喔。”

圆紫大师已换下表演服,现在穿的是浅咖啡色外套和同色系裤子。他有一张娃娃脸,我总觉寻很容易想像他学生时代的模样。

圆紫大师滔滔不绝地聊起当年的回忆:一年级在第一次坐的课桌椅,刻上寺山修司[16]的歌;有一次不小心告诉同学“体育课我要跳弹簧垫”,结果大家奔相走告,引来一堆人看我跳弹簧垫,像在看杂耍似的;我是个用功的好学生;还有在生协吃过的味噌青花鱼套餐。不知为何,关于自己是学生又是落语师的身份,圆紫大师好像不太想说,所以我没有深入追究。我们的交谈内容主要是落语的拿手好戏,都是一般性的评论。

“关于《梦酒》这段子,你觉得怎么样……”

圆紫大师露出刚才做了一场尽情演出的表情。

“是,很尽兴。”

我说起刚开始的感觉。

“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段子喔。大概是因为大师演出我期望的段子,感觉像是专为我一个人而讲,所以,我是以受宠若惊的心情在听。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你并没有误会,我是专为你一个人讲的,作为前一阵子我在上野铃本演出的谢礼。”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时我模仿大成驹[17],你不是替我鼓掌了吗?”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记得吗?你应该坐在正中央从前面数来的第三个位子。”

“您为什么会记得?”

圆紫大师说的没错。当天是非假日,而且有团体入场,那个团体对于演出的反应恶劣到极点,令我怒上心头。当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模仿中村歌右卫门时,我使劲地拍手,其实很想高喊“成驹屋”[18],但觉得不好意思,因而作罢。当时,现场许多观众都愣住了,鼓掌声也稀稀落落的。但是,台上的演员能够从众多观众中,认出唯一的女孩子吗?“当然可以。从台上看得更清楚。不过,有时候因为录影的关系,正面打的强光太刺眼,所以看不见台下的情况。”

“可是,您竟然到今天都还记得我。”

“我连落语内容都能倒背如流,这点小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吧。”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道。

“所以,当我今天坐在讲台上,看到你在正前方,而老师坐在你隔壁,马上就知道你是座谈会的成员之一。”

老师眯起眼睛。

“他在学校时即使考试规定不能带书进场,他也能旁征博引。就算我出的题目事前无法准备,他也会引用书上适当的部分,而且内容一字不差。所以,别说是认得你的脸孔,哪怕是记得当时坐你旁边的人,我一点也不惊讶。”

圆紫大师就像个小学模范生被人夸奖,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然后,像是要集中精神似地垂下目光,隔了半晌便说:“坐你右边是个穿西装的瘦子……,左边没人吧?”

我惊讶地目瞪口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我记得当时左边好像没人。

老师笑容满面地说:“就像这样。可是啊,他写的文章不光是卖弄知识而已,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当时他已经决定未来的路,所以我没有强留。不过,明知会碰壁,还是不得不稍微试探他的意思,问他要不要留在大学。告诉你,学术论文这种东西,若是没有新发现就不算是工作。他每天都有新见解,看得到凡夫俗子看不见的部分。”

圆紫大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老师您在糗我,真是吃不消。”

接着,像在掩饰难为情地抓起一个寿司。

既然老师指出“知性面”,身为落语迷的我就想提出他的“人性面”。

“圆紫大师也表演过《樟脑丸》吧?”

“是的。”

“也就是说,您也喜欢那个段子啰?”

“是啊。”

“就某个层面而言,它和《梦酒》一样。”

《樟脑丸》的故事是这样的:

捻兵卫这个模范丈夫因为痛失爱妻而无心工作,终日专心念佛。一名男子企图利用他的痴情诈取钱财,夜里将樟脑丸点火,让人误以为是鬼火。隔天,男子告诉捻兵卫:“夜里会出现那种东西,是因为尊夫人的灵魂附在器物上,我替你供在寺庙里,请将和她有关的物品交给我。”然后搜刮他的财物。

《樟脑丸》是一则丈夫追念亡妻的凄美段子。

圆紫先生沉默了半晌,然后露出一抹落寞的笑,缓缓地点头。

“那位捻兵卫和《梦酒》的夫人确实是同一种人吧。”

我觉得牺牲自我、放手去爱的爱情,是人性求之若渴的境界。

“泉镜花[19]是我喜欢的作者之一。”

这种说法简直像文艺少女,但我真的这么认为,所以说出来也无可厚非吧。

“他有一部《天守物语》[20],对吧?”

“我看过坂东玉三郎[21]的版本。当时你几岁?”

我不记得了。

“你是看书的吧?”

“是啊,前一阵子看的。最后那些角色差点被世上的庸俗事物压垮时,有个人跑出来了,对吧?”

“近江之丞桃六,我在日生剧场看的时候,是由小泽荣太郎[22]主演。”

“那个人边说‘别哭、别哭,美人儿们,别哭’,边走出来的时候,我想起了圆紫大师您。”

“哦?”

圆紫大师一脸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令我心头一怔。

“我想,您大概是以这句话的情绪表演《梦酒》和《樟脑丸》。”

07

杂志采访的座谈会于八点左右结束。

后来,我、老师和圆紫大师到附近一家关东煮店吃东西。原本在这里应该闲话家常,但因为刚好我指定的段子是《梦酒》,于是话题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我吃着十分入味的蒟蒻,极力称赞《梦酒》里的大老板嘴上说着“愚蠢至极”,却一骨碌地躺了下来,场景倏地变成梦境的那一幕。

“成功营造出进入仙境的气氛。我一开始听到那一段,感觉四周连空气的颜色都变了。”

“原来如此……”

老师从圆紫大师手中接下杯子,忽然脱口说出一段往事,与我的话题无关。

“不过话说回来,梦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玩意儿。”

接着,他替圆紫大师斟酒。事后回想起来,应该得由我替他们斟酒,但是当时两杯啤酒下肚,我有些亢奋,早已忘了这回事。在这家店喝的是酒,但圆紫大师和老师只让我喝刚开始倒的那半杯,并没有强迫我。

老师缓缓地说:“说到奇怪,落语里也有不少关于做梦的段子,对吧?”

“是的,相当多。像《梦金》或《老鼠窝》都有做梦的情节,内容倒也不会荒诞不经。”

“合乎情理……啊!”

一群学生吵吵闹闹地从旁边经过。老师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舞动着,像在弹琴似的。

“人会不会做不合理的梦?”

“像梦一般的梦吗?”

圆紫大师四两拨千斤。然而,老师显得格外认真。

“不该做的梦,不,是不可能做的梦。”

我侧首不解。刚才那群学生结完账便离开了,四周安静多了。

“例如哪一种?”我试着问道。

“像是梦见素未谋面的人,诸如此类的。”

“或是只听别人说过的人。”

“哎呀,就是很清楚梦到某地的某人。”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后来……,真的在现实中遇到那个人吗?”

“唉,就是这样。”

圆紫大师确认道:“就像似曾相识吗?”

我最先想到的也是这个。高中时代,我曾经在某个炎炎夏日,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却强烈地感觉以前也走过这条路。

“会不会是看到那个人之后,才觉得好像在梦中见过……”

“没那回事!”

平常对学生讲话很客气的老师,竟以一种强硬的口吻回嘴,我吓了一跳。不过,老师马上察觉自己的失态,又补上一句:“哎呀,是反复梦见同一个人,后来在现实中真

的看到对方。”

“这样的话,的确很不可思议。”

圆紫大师像是壮胆似地,一口气干掉杯中物,然后说:“老师亲身经历过吗?”老师靠着粗糙的木头椅背,随口“嗯”了一声。

一阵沉默。

我自作聪明,此时正想换个话题,老师毅然决然地说:“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小时候发生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那一定是梦,所以至今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老师眨了眨眼。

“总觉得不该藏着这种奇怪的感觉,带进坟墓里。”

圆紫大师笑着说:“快别这么说,老师千万别这么想,您还很年轻呢!”

“不、不,我们学校的退休年限较晚,但也近在眼前,我都这把年纪了。当然,退休就像是人生的第二个成人式。不过话说回来,回首来时路,脑海中会浮现许多尙未完成或无法解决的事,乃至非学术性的问题,这也是其中之一。”

“那个梦中人究竟是谁?”

我终于失去耐性地直捣问题核心。

“喔,就是前一阵子我跟你提过的人。”

老师自然地接话。

“古田织部正重然。”

08

我不知道该看着将长筷伸进锅子里的店员,或是写有毛豆和凉拌豆腐的长条型菜单。老师的回答出人意料之外,令我一时无言以对。

“古田织部吗?!”

圆紫大师诧异地问道。

“你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件事说来话长,请你耐心听。”

不知为何,老师摘下眼镜,收进胸前口袋。大概是这么做比较能够沉浸在回忆中吧。老师的表情变了,看起来突然变年轻了。

“我是神奈川县人,我有一位叔父,名叫诚二郎,加茂诚二郎。就某个层面来说,他算是风云人物,学生时代成绩优异,中学也是以榜首的成绩考取。个头不大,但胸怀壮志。当时,拿修身课[23]开玩笑简直不像话,但教务主任一上完课,诚二郎叔父便趁下课时间站上讲台,口齿伶俐、声音嘹亮地发表演说,犀利地批评上一堂课的内容有多么空洞。比起对于上课内容,恐怕他看教务主任更不顺眼吧。相较于教务主任的修身课,学生更期待‘加茂的修身’。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下去,他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狠狠地挨了一顿骂,操行成绩差点不及格,但他丝毫不以为忤。

中学毕业后,他到东京念私立高中,接下来我就直说了。他进了我们学校,成为我们的学长。大学毕业以后,他工作了一阵子,把存的钱全部拿去投资,结果押对了宝。接着,他用那些钱买了当时东京仅有的几辆汽车,开始经营汽车出租生意,消费对象都是有钱人。在我们看来,总觉得谁会去买那些贵死人的大衣和珠宝,但好像越贵越有人买。大概是他以新奇的手法抓住商机,从此订单络绎不绝,赚进了大把钞票。人一旦走运,做什么都顺利,跨足服饰店也经营得很成功。进入大正时期不久,他把汽车出租行改成计程车行,成为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

对了,我从小就讨厌医院和手术,但讽刺的是,家业是从医的,许多当医生的亲戚都在搞文学,加茂家族历代也对文学有兴趣。或许是血缘的关系,叔父喜欢在工作之余创作短歌[24]。当时,有一位相当知名的女歌人,名叫山村富美。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叔父爱上了这女人。对方是个长相颇具日本特色的瓜子脸美女,嗓音悦耳温柔。

她和前夫处得不好,离婚后独居。因为离过一次婚,而且年纪比叔父大十岁左右,再说,时髦租车行的年轻老板和身为歌人的富美小姐实在不匹配。女方一再拒绝,但是叔父不死心。听说他每天写情诗,开着车送去给她。终于,富美小姐禁不住叔父的百般追求,决定与他同居。

我看到的是叔父他们最后几年的同居生活,后来再也没看过如此鹣鲽情深的夫妇。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曾经狂妄地认为,如果夫妇感情这么好,结婚也是件好事。叔父哼唱净琉璃[25],富美叔母弹奏三弦琴,夫唱妇随,令人好生称羡。叔父的兴趣很广,一旦手头上有钱,便开始对古董产生兴趣。就某个角度而言,古董会增値,而且叔父大概打算将金钱换成有形物吧。听说有贵族在变卖传家宝时,叔父经常露面。

富美叔母的娘家在千叶,叔父在那里有一栋别墅,还盖了一间仓库收藏书画古董。那栋别墅靠近外房[26]的海岸。另一方面,以今天来说,我家位于横滨的伊势佐木町一带。家父和叔父的性格截然不同。举例来说,他们都对文学有兴趣,但对待书籍的态度却是南辕北辙。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家从上一代、上上一代传下来的藏书为数不少,还有家父的书。关于这些堆积如山的书,父亲有一种接近病态的洁癖,不管内容再怎么乏味,他都不准别人在上头写一个字。记得在我懵懂无知的小时候,曾经跨坐在书本上,致使家父勃然大怒。或许那就是我对家父最初的记忆。他在其他方面是一位慈父,所以这件事令我印象特别深刻。

但是,那位叔父说:书能看就行了,又不値钱。夸张的是,有时候甚至因为开本太大,还把封面撕掉,直接将书塞进口袋。有趣的是,他们这对兄弟虽然对书的看法迥然不同,却异常合得来。

家父早年痛失第一位配偶,我是他在四十岁之后和续弦生下的独子,应该算是老来得子吧,父母当然是疼我疼得要命,叔父夫妇也没有生小孩,所以会专程来看我,夏天一定带我人去别墅游玩,大家争着宠我。当然,小孩子不动,其实叔父当时的运势已经开始走下坡了。那场地震是最初的征兆,毁了汽车这个生财工具,叔父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脚受了伤。我想,他没有治好腿伤,勉强到处奔波,大概也是弄坏身体的原因吧。我不太记得,第一次去九十九里的海岸[27]是什么时候。不过,那是一个现在无法想像的宁静之地。无垠的沙滩和潮水的气味、贝壳及被海浪冲刷得光滑无比的白色碎木片,这些景物一一浮现脑海。我记得叔父当时好像已经瘸了腿,他穿着和服,腰繋兵儿带[28],满脸笑容地跟在我身后。

叔父从那时候起,脾气变得很暴躁,家里的女佣成天挨骂。尽管如此,只要我一去叔父家,他就变了个人似地心情大好。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富美叔母也很高兴我来看他们。我还记得和叔父相处的点滴。有一次,收音机正在播放宫城道雄的千金弹奏古筝,当时,我和叔父夫妇一起收听。收音机传出类似‘天才少女’之类的字眼,富美叔母也以沉静温柔的嗓音对叔父说:‘真是了不起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坐立难安,忽然站了起来,把收音机关掉。富美叔母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我没办法解释。同样都是小孩,对方弹奏的古筝却透过广播播放出来,并获得全日本的赞赏,这令我非常痛苦。

简单来说,就是嫉妒。进一步来说,既然身为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变成某种人。我感到一股快窒息的不安,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气得想跺脚。

当时,叔父倏地起身,突然把我抱起来,而且用力抱紧,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这种举动。”

09

“夏天,去诚二郎叔父家的那十几天令我非常期待,但是有一点很讨厌,我一去他家就会做恶梦。

总觉得如果说出做恶梦的事,会被笑是胆小鬼,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梦里,有一个男人坐着看我,我现在还能描述他的模样。此人头戴黑帽、身穿素袄[29],看起来沉稳机灵,眼神锐利如刃。梦境的四周笼罩在黑暗中,唯独那双眼眸散发出一种说不上是怨恨或侮蔑的光芒。

而让年幼的我感到害怕,几乎想大叫逃走的画面,是那个男人正在切腹。在深沉的黑暗中,唯有鲜血隐约可见,裂开的腹部看起来凄惨至极。

我一直以为,小孩子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那年夏天,我还不到十岁。叔父说:我要把仓库里的东西拿出来,你也看一看。富美叔母告诉我:里面有宝物喔;我一心以为眼前的宝物是童话故事里的金银珊瑚,因而满心雀跃。叔父的总管姓沼田,工作很勤奋,他派了几名年轻人一起将仓库里的东西搬出来。这位沼田先生体型肥胖,一张大脸戴着一副圆眼镜,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在叔父的周年忌也见过他。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位沼田先生才告诉我,其实当时把古董搬出来并不是晒太阳。

叔父的生意终于撑不下去,必须变卖之前的古董书画,因而一一搬出来。叔父一定是想让我看清楚,他曾经拥有这些东西。他想让我仔细欣赏,并一一为我解说。那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种的多是松树,四周还有层层林木,房舍相当适合避暑。凉风吹来,红色玻璃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院子前面铺着凉席,摆着一个像铠甲的东西。叔父好像说:这只是一小部分。他让我看院子里的东西,然后在两间合并有八叠大的壁龛一坐定,便叫沼田先生一一为我展示。

根据沼田先生所述,叔父对于美术品具有与生俱来的眼光,他不买公认的古董,所以不必撒大钱也能收集到为数不少的量。然而,叔父也有看走眼的时

候。不过,听说他的收藏后来变成重要文化遗产的不止一种。

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一开始还啧啧称奇,没多久就听腻了,内心甚至感到失望,原来这就是宝物啊。但是,不知轮到第几样,当叔父摊开某个卷轴时,我“啊”地惊呼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你们应该猜到了吧,在我梦里出现的男子就在那幅卷轴中。他一身素袄打扮,坐着看我。

我感觉身体前倾。如果叔父没问,我大概会昏倒吧。

叔父说:这幅卷轴没没无闻,却是品中极品,画中人的气魄描绘得相当仔细,仿佛从纸面上飘散出来。

我畏畏缩缩地问,这个人是谁?叔父说,是古田织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叔父说:他身兼武士和茶人的身份,如果是武将,这种肖像画会附上刀剑等武器,然而这里画的却是茶具。原来如此,画中人的面前有一些造型奇特的彩色器皿。叔父又说:人物采用武士造型,但增添茶具有一种让人皱眉的冲突感,想到这位画者的用心,着实有趣。

我的心臓怦怦跳,实在不想问,但不得不问。我盯着那幅画,或者该说是视线不离地问:这人是切腹自杀的吗?

叔父露出讶异的表情。画中的织部当然是一般坐姿,并没有切腹。我不记得画轴上有没有撰文,但无论写了什么,我大概都看不懂。

叔父回答:‘……你怎么知道?’”

10

“古田织部正是美浓出身的武将,侍奉信长、秀吉、家康,坚强地度过动荡时代,却偏偏挑在乱世落幕——大坂夏之阵[30]切腹自杀。因为家康问罪于他,原因不明。织部身为德川二代将军秀忠的茶师,理应前途稳当顺遂,岂料他竟自我了断,命运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如果将这些事放在一起联想,总觉得那幅织部的画像也有某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不然没办法解释那种怪异的感觉。叔父大概也有同感,才觉得有趣吧。

不过,这是我日后的感想,当时的我只觉得一切都很不可思议。

我问叔父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他说是三年前的春天。听说是笔山这个贵族在变卖传家宝时买来的。经叔父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是从那年夏天开始做那个梦的。我若无其事地问叔父:您给我看过这幅画吗?叔父一脸表情古怪,回答:‘这次是例外,我平常不会给小孩子看古董,一买来就收起来,而且沼田会给古董一一上封条。有时候还会拿出来晒太阳,但那时候你都不在场,所以不可能看到。’从前,修验道[31]的修行者会让生灵或死灵暂时附在孩子身上,我觉得可能是画像中的织部灵魂从仓库里跑出来,附在我身上。

我从那天晚上开始发烧,卧病在床好一阵子。

过了四、五天,烧终于退了,因为叔父已经没办法长途步行,所以由富美叔母送我回家。不过看得出来,叔父全身不止是脚有问题。富美叔母向我父母道歉:孩子寄在我家,却让他生了一场大病,真是抱歉。然而,我一回家就没再做那个梦了。大概是一心认定,只要离开叔父家就不会做恶梦,之后也没发烧。

但是,当叔母回到千叶的别墅时,发现叔父病倒了。他有血管方面的疾病,自己似乎也隐约察觉,却不去看医生,生活作息完全没有节制。后来的情况急转直下,叔父卧病在床,只剩下左手和脖子以上的部位能动,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之所以开始整理古董,大概是打算东山再起吧,但这反而像在预告自己将无法工作。人一旦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就永难翻身了,债务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东京的房子等等不动产全遭扣押。

周遭的人避免让叔父知道这些细节,他什么都没问,不过这反而让人觉得他已知情了。叔父比起家父更像家母,若以演员来比喻,他的个头矮小,就像又五郎。一旦心生念头就会坚持到底,他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着天花板。

辛苦的是富美叔母,不但得照料叔父,平时女主内的她,还要以主人的身份,决定沼田先生前来请示的事情,每天过得劳心伤神。冬日将近的那阵子,她受了风寒却勉强自己,结果引发肺炎,很快就过世了。

当时,沼田先生在隔壁房间不经意听到富美叔母气若游丝地啜泣,却依旧柔声地说:‘真对不住,我年纪比你大,如果年轻十岁,就能再侍候你二十年了。’父母也带我去参加富美叔母的葬礼。仪式简单而隆重,灵柩抬到门口,外面正下着冬雨,父母要我留下来陪叔父。过一会儿,护士离席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叔父抬起左手招我过去。我将耳朵凑近他嘴边,他要我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富美叔母的和服,放进棉被中。他丝毫不害臊,说得理直气壮。我马上依言行事,将和服放在他身旁,替他盖上被子。然后我重新坐好,听着屋外的雨声。心想,那声音在异常遥远的地方,却越来越响亮;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着听着,我吓了一跳,那正是听惯了的海潮声。我回过神来,看了叔父一眼,发现他用左手将和服的边缘放入口中咬着,一脸遥望无垠远方的表情,仿佛要将和服撕碎般。

不久,叔父二度中风便过世了,得年未足半百,四十有九。”

11

我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少年,如今以年近七十的高龄坐在眼前,时光流逝如锁链般不绝,令我感叹。

“我不太清楚织部的画像后来流落何方。那幅画的画风朴实,没有获得任何好评。不过,按照沼田先生的记忆,是和其他古董一起被某家制铁公司的社长收购了。那位社长的家在战火中付之一炬。所以,那幅画大概已经不在世上。这么一来,从前觉得那么可怕的画,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想再看一眼。”

圆紫大师点点头,说了句“最后一瓶了”,又点了一瓶酒。

老师一戴上眼镜,困惑地微笑。

“唉,事情就是这样。明明是一幅画,梦中人物却以真实的形态出现……。这是个不合常理的梦吧?”

“请问……”我悄声问道。

“什么事?”

“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你尽管问。”

老师将酒杯就口,又说:“替学生解惑是老师的工作。”

我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发问:“那间仓库有上锁吗?”

“当然。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上锁,也不想进去。换句话说,我不清楚实际情况。反正,看到仓库打开时,那些大大小小的锁已经解开了。唉,这也难怪。毕竟仓库里放的又不是一文不値的破铜烂铁,那是专为收藏贵重物品,特地建造的仓库。”

“小孩子打不开吧?”

“绝对打不开。”

老师的表情渐渐变得愉悦起来。大概是对于这长年百思不解的问题,也令其他人伤透脑筋,感到些许痛快吧。

“仓库是由那个沼田先生管理的吧?”

“是的,他原本就是工作方面的总管,个性稳重深得叔父信赖。叔父在身体不听使唤之后,沼田把实务交给别人,以管家身份陪伴叔父,他总是左一句‘头儿’,右一句‘头儿’地称呼叔父。”

“那位先生不可能说‘小朋友,有这种东西喔’,然后把东西拿给你看吧!”我也觉得好笑,越说越小声。

“不可能,我刚才也说过了,那些古董搬出来晒太阳时我不在场。再说,我是从五、六岁开始做梦的。特地把织部的画从仓库里拿出来给这么小的小孩子看,然后再收起来,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老师的叔母也没有必要做那种事。”

看来只好放弃这方面的推理,只能考虑在幼儿期看过某种形式。

“这样的话,从老师知道织部切腹自杀这一点来思考如何?”

我灵光一闪。

“哦?”老师探身向前。

“也就是说,就算五、六岁时没读过古田织部的传记,大概也看过画吧。那张切腹的画让老师留下了印象。”

“传记是指?”

“像是立川文库之类的书……”

我只知道这套真田十勇士的文库名称。老师则一脸严肃。

“着眼于这一点很有趣,而且符合年代。但是,我也不知道整套书的内容,而且织部的生平并没有被编成故事书。”

老师对圆紫大师说。

“怎么样?”

“这个嘛……”

圆紫大师转脸看我。

“立川文库搜罗了玉田玉秀斋的说书内容,出版于明治末期,在那之前也有人将说书内容印刷成册。但是,如同老师所说的,织部的生平不太可能编成故事书。”圆紫大师说到这里,将盘中剩下的海带沾上芥末吃将起来,故意吊人胃口,有点讨厌。

“假如看了完全无关的书而做恶梦的话,梦中人长得和那幅画一样也太奇怪了吧?如果对象是家康,就有某种程度的共同印象。”

老师说道。

“正因为是不太认识的人,出处有限不就更像吗?”

“这么说倒是有几分理,但我看过的织部肖像都是独一无二的。有几尊织部的木雕,倒是一点也不像。”

“既然这样……”

圆紫大师苦思其他理由。

“像是织部正好长得像某个讨厌鬼。”

“长得像某个想将他开肠剖肚的家伙吗?”

老师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不,我没有日思夜想,恨到会梦见的对象。再说,黑帽加上素袄的打扮很奇怪吧?”“嗯……”

我双臂环胸,咬着嘴唇。

“怎么样?举手投降了吗?”

“对了。”

我察觉到一件最单纯的事。

“是美术书。老师的叔父家,或者父亲家里都有美术书。老师当时五岁,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记得自己看过,那印象却强烈地留在潜意识中。”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不过,就像刚才说的,那是一幅没没无闻的作品。刊在书本上的作品,至少有点知名度。但是,这幅画是来自笔山这户人家,叔父买下后直接收进仓库。无论是美术书或其他书籍,我都不可能看过。”

“这、这么一来……”

“怎么样?”

我投降了。

“是因为织部的灵魂。”

老师复杂的表情掺杂着失望与满足,他将酒瓶倒过来,把剩下的酒液斟进杯中。

“看来有些事无法以智慧解决。”

接着,老师问圆紫大师。

“你没有问题吗?”

圆紫老师以平常的语气应道:“是的,光听老师说就够了。”

我挑眉看了圆紫大师一眼。

“就够了”是什么意思?

“我想……”圆紫大师说,“结论已经出来了。”

12

回程因为顺路,我和圆紫大师一起搭地铁。车上并不挤,我俩并排而坐。

“门禁没关系吗?”

“不要紧,今天已经跟家人报备过了,说要和名人见面。”

圆紫大师搔了搔耳后。

“我不是名人吧?”

“在我家是名人。”

我们相视而笑。

“可是,您还没解释给我们听,太奸诈了。”

我以笑容解除紧张的情绪,顺便抗议道。

“织部的事吗?”

“嗯。”

圆紫大师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一开始听到上锁,以为是梦游吧?”

“是的。”

“可是,老师不可能看过仓库里的东西吧?”

“那么,怎么样才有可能?”

我盯着圆紫大师。

“哎呀,请让我掌握确切的证据,我会去查证一下。”

“这种事会有确切的证据吗?您究竟要向谁查证?”

我委婉地质问道。

“伤脑筋啊,我并没有吊你胃口……”

圆紫大师的眼中浮现少年般的捉弄眼神。

“没有才怪。”

“讨厌,您欺负人。”

“我是说真的,请你见谅。当然,不光是这样。视情况而定,我会找到‘不动如山的证据’,而不是河内山的黑痣[32]。不然,我不会让你等。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总会有发现。”

“好像在讲什么新产品上市。”

地铁站之间的距离很短,车厢发出巨大声响,滑进月台,待乘客上下车后便开动。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所以,按照刚才的约定,我们在老师的研究室碰面吧。”

“对了!”

我高声叫道。若非置身于地铁车厢中,想必音量颇大吧。

“怎么了?”

“我会见到您,其实是因为……”

我简单扼要地说明自己被选为座谈会成员的来龙去脉。(当然,我说老师开门时,我站在那里睡眼惺忪,但绝对没有打呵欠。)

“当时,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我用手指在眼前写了①。

“第一,老师对待书本明明十分随性,对于弄脏内页却非常在意。可是,这个原因也找出来了。因为他同时受到父亲和叔父的影响。然后……”

接着,我又在空中画了一个②。

“第二,老师在五十岁之前,异常厌恶织部的陶器。这个原因也找出来了。因为他将切腹自杀的织部和叔父的死联想在一起。说起来,他们都是死于非命。织部这个人,以及画中描绘的陶器,象征老师在小时候对于可能遭遇挫折的人生产生恐惧。这种情绪一直存在着,导致老师莫名地厌恶织部。按照老师刚才所说的,他叔父在四十九岁去世,所以五十几岁成了人生的一个关卡。”

我兀自点头,接着说:“老师已经过了那个年龄,踏入叔父未曾经历过的领域,再加上对于身为学者的自己产生了坚定的自信。说白了,也就是老师从此解除了长年以来的束缚。”

说完,我观察圆紫大师的反应。他果然露出“已经到这种地步,那么接下来呢”的表情。

“是吧,我认为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圆紫大师坦白承认。

“听完你刚才说的,我明白了。选择老师的研究所作为揭晓谜底的地点,虽然是误打误撞,却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是有始有终的意思吗?无论如何,电车即将接近我要转车的车站。

“请问……”

我边起身边说。

“能不能给我什么提示?”

地铁发出轰隆声,从一片漆黑驶进明亮的车站中。

“这个嘛……”

圆紫大师抬起和善的脸,温和地说:“我想,织部一定是躺着的。”

13

这男人真无情。我回想当时的情景,虽然一肚子气,但脑海中一浮现圆紫大师的表情,就没办法讨厌他,噗哧笑了出来。

总之,我得下车了,于是带着那句禅语般的话回家。

原本我打算在海外剧团来日本公演的那一天去观赏,后来却用那笔钱参加了新宿的落语名人会。圆紫大师精神抖擞地表演《茶金》,在讲台上一如往常的他,散发出极度开朗的气息。老师也和我一样急着听谜底,我在近代文学概论的课堂上碰巧与他对上视线,他显得很不安。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

我出席概论课。下课前,老师一气呵成地讲完了上课内容,然后悄悄地对我使眼色。我和走出教室的学生们逆向而行,像个和不检点的教授有不良关系的女学生,雀跃地走向讲台。

“就是明天了。”

老师以汤姆历险记[33]中,汤姆说出冒险计划的口吻说道。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

我也露出共享秘密的人才懂得的微笑应道。

14

隔天上午十点,这个约定时间很早,不过老师和圆紫大师的行程只有这个时段有空。若想早一点听到谜底,就顾不得时间了。

这一天,农历五月的梅雨暂歇,符合了“五月晴”的本意。

我和老师很早就来了,我们正在用织部的茶杯喝咖啡,圆紫大师则在九点四十五分敲门。

“请进。”

老师起身招呼,并动手替圆紫大师倒咖啡。

“打扰了。”

圆紫大师走进来,手上提着纸袋。袋中大概是“证据”吧。

“急死人了,来,快点、快点。”

老师随手放下茶杯,催促着圆紫大师,就像看到糖的小孩般大呼小叫。

“抱歉,在那之前……”

圆紫大师将手伸向书柜,问道:“方便借用一下吗?”

老师一脸诧异。

“可以啊!”

圆紫大师陆续拿了几本书,唰唰唰地翻页,白色纸张翻动,宛如风车转动的扇叶。我知道圆紫大师正在确认我提过的事。

过了一会儿,圆紫大师对我微笑。

“原来如此,你说的没错。”

“搞什么,你们是共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的表情如坠五里雾中。

“不,我只是跟圆紫大师说过,老师好像坚持不在书本上写字。我想,圆紫大师正在确认这一点。”

接着,圆紫大师说:“真干净,内页和新书一样。”

“有问题吗?”

“嗯,有一点。”

圆紫大师轻施一礼,坐在椅子上。若以《文七元结》[34]中的元七来相比,圆紫大师倒是有几分神似,身穿朴素的蓝衬衫,看起来很年轻,如果走在校园里,比起像讲师还更像研究生。当然,大概也是因为今天天气不错。

“很抱歉,拖到今天才说结论。今天,我会很清楚地从头讲一遍。”

圆紫大师说完,拿起杯子,以温暖的眼神看了一眼,再啜饮一口,终于开始说了。

“好,首先我们知道的是,梦境的源头是老师叔父买的那幅织部的画。如果看到相同的长相、身影,这一点就不容否定。这么一来,可能性只有两个:看过真迹或复制品。如果前者不可能,那就只有后者。”

我对此并不满意。如果截枝去叶,确实会衍生这种逻辑。正因为有各种要素阻碍,所以才无法进行直线思考。

“说到复制品,您的意思是老师的叔父用相机翻拍织部的画吗?”

“不不不,当年不同于时下能够轻易拍照,而且只翻拍这幅画也很奇怪。假如老师的叔父习惯将中意的美术品拍照留底,这件事也会出现在老师和沼田先生的对话中吧。毕竟这种事无需保密。”

圆紫大师接下来应该会解释什么是复制品。然而,重大的阻碍仍然存在着。

“就算是这样,也得解释古田织部为什么切腹自杀。这件事合乎逻辑吗?”

“哎呀,我觉得正因如此才合乎逻辑。”

圆紫大师抬手制止我,然后竖起食指。

“要弄清楚这件事,有三个关键。”

圆紫大师严肃地说道,随即微微一笑,用手指画一竖,接着将它圈起来,形成了①。

“第一,老师是医生之子,而且从小就讨厌医院和手术。第二,老师开始做恶梦,正好是他叔父买下那幅画的时候。第三,老师的父亲教他珍惜书本。但是在叔父家,神圣的书本却被随手乱扔。就是以上这三点。”

圆紫大师学我在地铁车厢中的动作,接连画了②和③,然后说:“从第一点来看,切腹这个概念对于小时候的老师而言,比一般小孩更具有真实感。听说在明治时代,武士家族会让孩子练习切腹的动作。今昔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的孩子对于切腹应该会有鲜明的印象。老师从小就听说切腹这种行为,再加上家业从医带给他对于手术的印象……,于是他害怕自己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被剖腹。”

老师皱起眉头。

“经你这么一说,或许是那样没错。在我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听家中的工读生说过动手术的事,我非常害怕。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害怕手术吧。”

圆紫大师拿起杯子就口,大概是想起我说过喜欢镜花吧。他像在打招呼似地说:“虽然无关,不过泉镜花有部短篇叫作《手术房》。”

“三岛霜川也有部短篇叫《解剖室》啊。”

我像个文学院学生般还击,感觉出了一口气。实际上,前一阵子我才看过这部作品。圆紫大师说:噢,是喔。真痛快。

“那,接下来呢?”

老师不在乎我们愚蠢的对话,催促紫圆大师继续说。

“是,接着是第二点。我认为梦的来源应该是书本,这是最合理的。”

我反驳道:“可是,那幅画不可能刊在美术书籍,上吧?”

“那当然。”

“既然这样,您说哪种书上会有呢?这未免不合理吧!”

“不,在这种情况下,书上没有反而不合理。”圆紫大师慢条斯理地说道,“告诉你,就在老师的叔父买下那幅画的时候。”

老师的表情好像大口咽下了什么。接着,脸颊渐渐染上一片红晕。

“对了,经你这么一说,果然没错。书上没有反而奇怪。”

接着,老师摇摇头,仿佛在跟自己赌气似地说:“我为什么没发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小孩子大概没想到那么多吧,就算成年以后,也不会认真思考这件事。”圆紫大师边说边打开纸袋,先拿出一本薄薄的手册;标题是《古书名录》。那是两、三年前的古书展简介。圆紫大师指出以下的部分:

一二三一 京都伊东家藏书投标目录帝都美术俱乐部 昭和一四 三五〇〇

一二三二 吉田一恭庵珍藏品拍卖目录鎌仓美术会  昭和一一 三〇〇〇

一二三三 笔山男爵家藏书投标目录帝都美术俱乐部 昭和 二  四〇〇〇

一二三四 米河家藏书展览目录帝都美术俱乐部 昭和七七〇〇〇

一二三五 清元藤久旦角投标目录附得标价格表帝都美术俱乐部 昭和一〇 一万

在一二三三的旁边画着红线。

“我有个喜爱收藏古书的朋友,问他有没有笔山这个贵族变卖书画古董的目录,他很快就查出来了。”

接着,圆紫大师对我说:“报上不是有邮购广告吗?壁龛挂轴的广告也有附照片版吧?”

用不着说一大堆,好歹这些我也知道。老师的叔父参加投标,当时手上有目录确实合理。我满怀自信地说:“这是第二点吧!而第三点,粗鲁待书的人,也有可能随手把目录放在小孩轻易拿到的地方,结果老师看到那本目录,是这么回事吧?”

但是,圆紫大师一脸困惑。

“大致上对,不过我想再稍作补充。毕竟,根据老师所说的,他叔父对待书本相当粗鲁。”

接着,圆紫大师探了探纸袋,拿出一本书。

老师的厚唇抿成一条线。

似乎是因为年代久远,封面微微泛黄,素色封面上印着斗大的铅字《笔山男爵家藏书投标目录》。

“好不容易借到这本目录。这在古书专卖店也找不到,只好请老板告诉我可能有这本目录的人或是机构,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借来了。”

圆紫大师恭敬地将它递给老师。老师默默接下,将茶杯挪到一旁,以面纸擦拭桌面,再将那本书放在桌上。

圆紫大师看着目录封面说:“在我看来,其中的织部可能只是横躺着。”

老师缓缓翻动书页,照片页全是黑白印刷,纸质良好,最先出现的是一整页山水画,翻到第三、四页时,老师忽然停下了手。

左页的下半部刊载着纵长的织部肖像,确实是横躺着。

“嗯、嗯。”

老师低声沉吟,转动书本的方向。隔了半个世纪,织部的肖像画与老师面对面。书页的上半部;也就是这么看的左边又分成两个部分,刊载着像是香盒的物品。我的心情好像在欣赏魔术表演。

鸟儿倏地飞过窗外。

老师一语不发地专注看画。我畏畏缩缩地将视线移到圆紫大师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您会知道?”

“如果不是横躺着,就没办法切腹。”

圆紫大师说道。

“啊?”

“当你看到目录上想买的商品时,会做何种记号?如果是我,应该会把商品号码圈起来。然而,听老师形容叔父的个性,就算他怕麻烦将那一页对摺也不値得大惊小怪。织部的肖像从腹部以下被摺了进去,使得老师在翻页的时候,那一页冷不防地跃入眼帘。摺书这种行为,在老师家根本是连想都不能想的禁忌。”

我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朋友的太太有洁癖。大概是因为疼小孩,所以做一点活儿之后就会要求小孩马上洗手、使用无菌棉、不准小孩在父母用过的盘子里夹菜,或是吃别人尝过的食物。听说她是以这种方式养育小孩。孩子懂事以后,有一次她带小孩回娘家,却忘了带孩子的茶杯,她觉得在自己娘家没关系,于是拿了家里的茶杯让孩子使用,但是孩子拒绝了。如果强迫孩子吃娘家的东西,孩子马上出现严重的腹痛症状。对于小孩而言,家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束缚。如果是感受性特别强烈的小孩,这种情况会更明显。”

接着,圆紫大师以眼神指向研究室的书柜。

“乍看之下,老师随性对待书本是受到叔父的影响,或者也可以说是对父亲的反抗。然而我刚才确认过了,书本上没有写半个字,这证明了家教多么深植人心。”圆紫大师的视线飘向空中。

“小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书页被摺,而且武士的肖像画从腹部被摺成两半。这件事和切腹及手术的印象重叠,白天顾着玩耍便忘记了,结果却出现在晚上的梦中。”研究室再度恢复宁静,圆紫大师说完了。

织部的画像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中。或许是记忆中的迷雾散去,他的身影看起来反倒像是做日光浴的庸俗老人。

不久,远处传来学生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仿佛阵阵波涛。上午的课程结束了。老师抬起头来。

“哎呀,这、这真是……”

老师说道。他并没有流泪,却一脸破涕为笑的表情。

年近七十的老师缓缓起身,面向窗边,粗短的手指反剪在身后。他望着在玻璃、金属反光下的东京街头,以及残留在枝桠上的柔嫩绿叶。魁梧的背影好像很温暖。我想,老师一定在聆听那年夏天,微风拂过松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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