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灰色天空传来阵阵呼啸的风声。
我从大学附属高中前面经过,往地铁车站方向走去。人行道上尘土飞扬,大概是从校园那边飞过来的吧,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在水泥铺路石上兜圈圈,跳着华尔滋,在灰暗的景色中特别显眼。
风像个淘气小孩般玩弄着我的发。
蓬乱的头发在我耳畔飘动,萧飒的氛围令我心情格外愉快。
突然间,一阵强风迫使我停下脚步,我眯着眼拉起滑落肩头的包包,这时有人从后面叫我:“喂,等一下。”
是小正。我眯着眼转身。
“去吃午饭吗?”
江美也在小正身旁笑着,甩动着一头长发。
“是啊。”
“走吧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到不远处一家名叫“若草”的餐厅,我们经常在那里用餐,每光顾一次就能获得折价券,集满十张还可以喝咖啡。
“我们在红绿灯那边看到你,不过你已经过马路了。”
“真抱歉,我没注意。”
“我看你背后也要长眼吧。”
“别强人所难了。”
我推开了橘色大门。外头寒风刺骨,一走进室内,顿时感到一股暖意。
“欢迎光临。”
熟识的眼镜阿姨端着水杯走过来。
我把包包塞进椅子底下,三个人都点了不符少女形象的“姜炒五花肉套餐”。
“不过话说回来,剪得蛮短的耶。”
江美说道。她指的是我的头发,我把之前的短发剪得更短。
“嗯。”
“都快冬天了,你的脖子会冷吧!”
“会啊。”
小正一边抚摸自己及肩的长发,一边说:
“至少留到这么长嘛。剪那么短,从后面根本分不出来。”
“分不出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性别啊。”
“哼!”
“夹克、牛仔裤,再加上那个头,实在分不出男女。”
江美也像个公主似地笑着对我说:“而且屁股又小。”
“好啦、好啦。你们尽管批评。”
“不过总比从前面分不出来得好。”
“谢谢你喔。”
小正把玩着辣椒酱的罐子说:
“哎呀,就连从前面看,也像个欧洲不良少年。”
我嘟起嘴巴。
“为什么会冒出‘欧洲’和‘不良’?”
“谁知道。”
小正说话完全不负责任。
“我看是因为你那头不及‘二十肩’的短发吧!”
套餐来了。我们“啪”地掰开免洗筷,各自灌了一大口海带芽味噌汤。然后,小正像是想起什么地说:“你的生日在十二月份吧?”
“是啊,你要送我什么吗?”
“真不巧,那时候放寒假了。”
我也开始用餐,一面回应:“晚一个月我也收。”
“那可不行。”
小正睁大她那双大眼睛盯着我。然后,正经八百地说:“我们都是大人了。”
“你太夸张啦。”
江美直眨着眼睛。
小正继续以这种语气说:“小时候,我最讨厌安徒生童话了。”
我抬起头,江美则偏着头。
“像什么《丑小鸭》变天鹅,我没办法接受那种事。如果那样,天底下根本没有痛苦可言。丑小鸭明明不可能变天鹅,却在那边胡说八道,我一想到就一肚子火。总觉得那只丑小鸭一定在哪里弄得满身污泥,最后死在路边。而死前做的梦就是自己变成天鹅,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
“小正,你好厉害。”
江美非但没有嗤之以鼻,反而以纯真的声音赞叹。
“《卖火柴的小女孩》结局并没有得到救赎,充其量只是主角的妄想。而《美人鱼》的主角也是化为海水里的气泡,并没有升天。”
“是喔,那,没有小正喜欢的童话故事吗?”
“没有啊,但说到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安徒生。你们听过《雪后》吧?”
“嗯。”
“我没有再读过一遍,说不定记错了,故事一开始是魔镜的碎片跑进一个小男孩的眼睛里,对吧?从这个开头来看,感觉是个冷冰冰的奇特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冷空气的触感。”
“如果是谈印象深刻的故事,我也记得一个。”
我放下筷子,插嘴发表意见。
“那是小川未明的短篇故事,名称我忘了,内容是一个孩子爬树想抓住一只美丽的鸟,不知他是为了追求‘美’或‘梦想’,结果鸟没抓到,他却从树上摔下来,一辈子四肢瘫痪。”
“然后就没了?”
“我记得是那样。一般的童话故事不可能这么虎头蛇尾吧?我当时还大吃一惊,所以有点难忘。”
“因为当时还很纯真,所以受到的打击也很大吧。”江美说道。
“我现在也很纯真啊。”
“是啊。”
“你有意见吗?”
“没有,你说的对。”
江美调皮地说道,然后恢复原来的语气。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格林童话。”
我心头一怔。江美接着说:
“翱翔天际的《木马》,你们听过这个故事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和小正纷纷摇头。
“在国王生日的那一天,有人送他一匹飞天木马。然后,王子骑着那匹木马在空中散步,和一个住在塔顶的可爱女孩变成了好朋友。”
“好像《小超人帕门》[72]喔!”
小正说道。
“他们俩坐着木马四处游玩,在森林里休息时,遇到一群坏人,女孩和木马被抢走,王子被卖到异教徒国家当奴隶。”
“真悲惨——”
小正拉长了“惨”字的尾音,然后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
“是啊,突然把两人推入不幸谷底的,既不是恶魔也不是女巫,而是野蛮的暴徒,多么活生生的剧情。反过来说,王子和女孩的遭遇很可怜,读者感觉像是在看童话故事,却看到了恐怖的现实世界。”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历经了几年的艰苦生活,两人最后骑上木马逃走了。”
木马用来比喻天马行空、自由豁达。我总觉得那个画面,在这个灰暗故事的结尾,隐含了木马带来救赎的重大寓意。纵然是一匹木马,却能载着这对可怜的情侣翱翔天际。
“那,江美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老鼠与饭团》[73]。”
公主般的脸蛋微微一笑。
小正立刻接口:“老鼠与饭团,赔了夫人又折兵。[74]”
然后,看着我问:“你自己喜欢哪个故事?”
“王尔德[75]的……”我坐在椅子上,挺直背脊。“《快乐王子》。”
02
那天,我回家时,在电车上看到“角屋”的国雄大哥。
“角屋”是我家附近的一家店,原本是卖酒的,后来也卖起一般食品。
国雄大哥是那家店的小老板,虽说是小老板,目前也年近四十了。我念小学的时候,每次去买冰淇淋,他总是笑眯咪地招呼我。“角屋”也卖剑球[76]、溜溜球,夏天还卖烟火。他曾经用剑球表演“火箭”和“环绕世界”两招精彩的绝技。
“你看、你看。”
我想起他半蹲着,一边对我吆喝,一边操控木球的模样,那情景宛如昨天才发生。
四、五年前的报纸上有一篇报导,内容在讨论“日本年轻人即使在家乡做生意,收入稳定,仍然会选择到东京所谓的一流企业担任基层员工。”听说这种情况在美国正好相反。
那篇报导刊出来的那一天,当时还在念高中的我放学回家,母亲大人正在准备天妇啰。听说邻居阿姨去京都玩,回来还送我们腌渍梅干的土产。没想到梅干是甜的,听说炸过之后很好吃,我满心期待,赶紧换好衣服走进厨房。
当我把蕃薯和红萝卜里上面衣时,听到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谢谢惠顾!”
我打开厨房旁边的门,看到了国雄大哥,他的脚边放着啤酒架。他一看到我,马上摘下墨绿色帽子,和蔼可亲的国字脸露出了微笑。
“您好,谢谢惠顾。放在这里可以吗?”
“嗯,辛苦了。”
国雄大哥轻轻地点头,然后提起装有空酒瓶的架子。
“嘿咻——”
空酒瓶其实一点也不重,但凡事出声吆喝是国雄大哥的习惯。他那宽阔的肩膀就这样隐没在夜色中。
晚餐时,我把果冻般入口即化的梅干含在嘴里,大家聊的话题从那篇报导变成了国雄大哥。
听说母亲大人在婚后搬到这个镇上,国雄大哥在中学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马上投入家里的生意,他完全是自愿的,并非听从父母的意见。
母亲大人说,他的工作态度颇受左邻右舍的好评,不但时时增加商品种类,广发传单降价促销,还会在店头贴上手写海报。最重要的
是,家喻户晓的“角屋”小哥年纪轻轻,卖力工作的拼劲搏人好感。
国雄大哥天真无邪的笑容,确实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而且,从剑球一例可以了解国雄大哥喜欢小孩,这大概也是街坊邻居的母亲们对他留下好印象的原因之一。
那天晚上,我们替讨论对象下了定论:“国雄大哥和报上讨论的时下风潮无关。”
话说,“角屋”的店头最近摆着一匹不知从哪里进货的木马。虽说如此,却非字面上的木制马,而是木马造型,投入百圆硬币即可前后摆动、上下升降的电动玩具。
然而,国雄大哥不打算用那个赚钱。每当客人带着小孩上门消费时,他就让小孩免费试乘。
哪怕客人只是买一条美乃滋,有些家长为此还专程跑一趟“角屋”呢。这种做法说是宣传,也是行销。
我也看过国雄大哥让一个三岁小孩坐那匹木马。“角屋”也有十圆影印服务,有一次我拿报告资料去影印,国雄大哥说:资料要是弄掉就糟了。于是站在我身后像只展开羽翼的母鸟,伸出双手守护着我,还朝我发出“眶啷空隆、眶啷空隆”的奇怪吆喝声。
那种情景,连一旁的人看了都会笑开来。国雄大哥很喜欢来这套,这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想不出来的点子。
我念小学时,镇上已经有大型超市进驻,那时候是零售店经营最困难的时期,而“角屋”之所以能够克服难关,全靠如今已届八十高龄的老板和国雄大哥齐心努力的结果。
03
国雄大哥就坐在地铁的车厢里。
我马上发现他,那张红光满面的国字脸幸福洋溢,他身旁有个女人,是个体型娇小、长相可爱的圆脸女人。他们笑得很开心,即使从远处看,一样令人赏心悦目。两人虽然压低笑声,但打从内心发笑的表情,仿佛把一切烦恼部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小的幸福好像从他们的座位蔓延到整节车厢。
总觉得连自己的心情都愉快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情侣会产生这种心情。
我怀着感叹的心情,在车门附近注视着那两人好一阵子。然后,拿出《爱的毁灭》(L'Abbesse De Caotro)读了起来。
猛然回神,国雄大哥就在我眼前。
我们四目相对,年近四十的脸庞露出小孩子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表情。接着,他微微点头,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顿时缩短。电车驶进上野车站的月台,在停车前的短暂时间,国雄大哥一语不发,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一定觉得度秒如年。
那女人学国雄大哥朝我微笑,她穿着一件相当合身的白色短大衣,年纪约莫三十岁吧。
两人一下车,国雄大哥马上在她耳边低语。
(那女孩是熟客的女儿。)
国雄大哥说的大概是这句话吧。
两人的背影被涌向JR的人潮吞没,我搭的电车随着铃声启动。
如果要回到“角屋”,应该继续搭下去。他肯定是要送她回家。
国雄大哥还是单身汉,看来,他不会像伊莉莎白一世[77]那样说:“我和工作结婚了!”我总觉得那个女人一定会成为国雄大哥的贤内助,说不定明年就能在“角屋”的店头看到国雄大哥用脸颊磨蹭着新生宝宝。
04
“洗澡很容易,但要将过程写成文章却难如登天。”这句话应该是芥川龙之介说的。撇开怎么写,家里洗澡最“快”的女人是我。
相对地,洗最久的人是四月出生的姊姊。
我曾经对母亲大人说:姊姊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出生,可以慢慢洗,我在寒冬出生,所以要赶快洗。结果母亲大人回我一句:就是因为天气冷,才要慢慢洗来暖和身体啊。
就现实面而言,洗澡时间当然与头发的长短呈正比。我把原来的短发剪得更短,所以洗头根本不用花多少时间。
洗发、润发迅速解决,用毛巾裹好头发,把手伸出去打开热水器开关,热水器轰地发出地牛翻身的声音点燃。
然后,我将变美的十九岁身体浸入浴缸中。
轻闭双眼。
热水从前面涌出来,我不停地用双手搅动洗澡水,好像在跳舞,一边持续这个机械性动作,一边思索,“明年的现在,我在做什么?”
在高三考大学的那一年过年,我也像这样让热水淹过下巴,闭眼思考明年未知的事。
届时无论外貌变得怎么样,“变化”都在前方等着我。从十九岁进入二十岁,在我眼前的大概是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吧。
我摆动双手,上半身不知不觉地跟着摆动,虽然不至于像跑步那么激烈,但随着肢体摆动,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一副成熟的身体。我泡进浴缸,心想,应该没有女人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吧?于是轻轻地睁开了眼。
热水器的运转声停了下来。
我将手由上往下拨动,小小气泡从微红的指尖浮出水面。
我交抱着胸部。
然后,在水蒸气中想起了藏王温泉的白色泉水。我对滑雪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知道现在的藏王是什么模样。游仙馆那位一丝不苟的姊姊,如今也忙着工作吧。我想像被白雪覆盖的温泉区。
“好冷好冷。”
我一穿好内衣,立刻里上浴巾,抱着睡衣走到厨房的暖炉前面。父亲躲在书房里。
即使寒流来袭,我家仍然将就着使用电暖炉,但到了十二月,还是得请出布满灰尘的煤油暖炉。室内暖和得几乎能吃冰淇淋,好温暖,我放心地穿上不合时宜的衣服。
我裹着浴巾,再度擦拭着只穿内衣的身体,母亲大人说:
“对了对了,摄影机、摄影机。”然后看着我。
“什么?”
“可以拍吧?”
这才明白母亲大人指的是操作摄影机。我像个僧兵把浴巾披在头上,一面使劲地擦头发,一面“嗯”地点点头。
父亲在几年前买了一台摄影机,拍下了念大学的姊姊和念高中的我,不过这时候才拍下孩子的成长期也未免太晚了吧。摄影机只用来捕捉家庭生活的片段,后来就很少使用,一直放在盒子里。
“小町家孙子念的幼稚园下星期要举办圣诞节同乐会。”
“原来如此。”
小町家是我们隔壁邻居,送我们甜梅干的就是小町阿姨。
“听说去年她儿子有空,还拍了录影带。”
我边穿睡衣边应道:“今年没空了吧?”
“是啊是啊。”母亲大人笑道:“她媳妇不太会操作那台机器,后来好像弄坏了……”
“嗯、嗯。”
我打开吹风机的开关。
“小町太太问我,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把摄影机借她。”
我边吹头发边说:“所以你就回答:‘顺便连我女儿一起借你好了。’”
“真聪明!”
“嗯。”
“她说是二十一日,反正你已经放假了吧?”
“是啊。”
大学从十七日开始放寒假。
“怎么样?”
“随便啊。我去看看小碎步要表演什么。”
小碎步是我家替小町家金孙取的昵称。
看着别人的小孩成长,总是感觉特别快。明明不久前才出生,某天就看到他鼓着红通通的脸颊,迈着小碎步和母亲在路上走着。我以惊讶与一种感动提起这个话题,从此以后,小碎步就成了他的昵称。
匆忙的十二月份,看看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唱歌或演戏也不错。
再说,小碎步念的是姊姊和我都念过的幼稚园,我已经好久没踏进那栋建筑物了。
说不定这将是一趟时光之旅。
05
二十一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小町家的媳妇开着小轿车载我到幼稚园,小碎步坐在副驾驶座动来动去,我身旁坐着小町阿姨。
窗外是晴朗的好天气,蔚蓝天空到处飘着像碎绵花般的浮云。
我下车走进园内,感觉景物一点也没变。幼稚园的所在位置与车站相反,我不会特地造访,难得从前面经过也不会往里面瞧。
童年时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要讲得夸张一点,对我而言就像飞鸟时代(五九三~七一〇年)。尽管如此,那栋建筑物依旧,攀登架等游乐器材和摆放的位置改变了,但其中仍有熟悉的景物,不过一切像是被施了魔法般缩小了。
距离同乐会开始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手拿着摄影机信步而行,感觉原本宽敞的学园变得很狭窄,令人不禁怀疑,这里真的办过运动会,有足够的空间赛跑吗?
当我看着这些不可思议的景物,盯着洗脚区低矮处的水龙头时,有人叫我。我回过神来,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孔从窗户看向这里。
“南老师。”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是我念幼稚园的班导,我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为此开心不已。
“您都没变耶。”
“哪有,老了好多。”
或许老师说
的没错,但是看在我眼里,她仍像以前一样年轻漂亮,我真的吓了一跳。
“那时候的那些老师,现在只剩下我了。”
在孩子的眼里,老师都是“大人”。南老师的小孩比我们低一年级,所以南老师当时大概快三十岁吧。这么说来,她现在约摸四十五岁了。
“有人结婚就离职了,有人到小学任教。不过说话回来……”
老师眯起眼,好像阳光太刺眼。
“你长大了耶。”
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大概是因为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理所当然吧。
老师说了声“同乐会要开始了”,便走进教室。
我也走进玄关,在摆着各种鞋子的角落放下我脱的运动鞋。这栋双层楼的钢筋建筑物丝毫没变,一进门有两间大教室相连,充当这类活动的场地。我打开了门。
大片窗玻璃上贴着罗纱纸,明亮的光线从缕空的星星或花朵图案透进来,闪耀着黄、红、蓝、绿色光芒。微暗的房间里,有一面神秘的彩绘玻璃。
我的心绪霎时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
在那个神秘房间的中央,有一道用来隔间的折叠帘,对面有一群情绪亢奋的孩子。
个性比男生强悍的美沙由于太兴奋差点笑出来、有点感冒的小四轻声咳嗽、爱漂亮的真纪子生怕弄脏袜子和领口、小惠用鼓槌轻轻敲打肩膀,一个低着头、紧抿双唇的沉默女孩站在队伍边缘。
小町家的媳妇对我招手。
我一边向她点头致歉,一边穿越观众席,坐到她身旁。
观众席的前半部是座垫,后半部是椅子。那张椅子放在最前面,那个位置最适合摄影,小椅子十分具有幼稚园特色。
“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架起摄影机,小町阿姨再度说道。
“圣诞节同乐会开始——”
随着孩子们活力充沛的声音,折叠帘倏地往左右拉开。
06
一开始是歌唱表演。孩子们头戴圣诞节的三角帽.脖子上系着以别针固定的同款蝴蝶结,齐声高唱(Santa Claus coming coming)。
小碎步化身为歌剧《长瘤的老爷爷》里的一名老爷爷。在旁白说出“快,睡吧”之后,他便躺在地上。这是幼稚园的戏剧表演,所以剧情里并不会出现坏爷爷的角色。故事一开始就有两位老爷爷一起上山,两位都是心地善良的老爷爷。
两人一睡着,便出现了一群小鬼,而鬼魂老大由老师饰演。
一群小鬼带着老爷爷载歌载舞,只有老师在一旁拍手叫着“噢,有趣、有趣”,小鬼们一脸无聊透顶,观众席则反应热烈。另一出歌剧是《彩衣吹笛人》,这出戏也是以喜剧收场。除此之外,小碎步在演奏方面负责木琴。话虽如此,并不用敲出旋律,只要在重要时刻用琴槌敲出叮咚声。
在才艺表演结束后,灯光转暗,化身为火精灵的女孩穿着白衣出场,将烛火分给众人。我的摄影机显示不光线不足的讯息,或许只能拍到模糊的影子吧。
不久,灯光转亮,众人吹熄蜡烛,似乎是等候已久的重要人物即将登场。
“好,各位小朋友!”
年轻老师轻轻击掌。
“今天,我们为大家邀请一位贵宾,他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来自北国的圣诞老公公。”
一个穿短裤的长脸男孩,开始拼命对朋友说:
“那是骗人的啦,老师骗人。”
他认真说服的口吻很不寻常。
“来,圣诞老公公,请进。”
老师提高音量并打开门,一名身穿红衣的人笑眯眯地走进来,脸上挂的白色假胡子在胸前晃动。
咦?!
圣诞老公公向老师借了麦克风,有点害臊地开口说话了。
“各位小朋友,今年是乖宝宝吗?”
朝气蓬勃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是乖宝宝——”甚至有人边叫边跳。
“明年也要当乖宝宝吗?”
四周又响起“要——”,年纪小的孩子轻扯着圣诞老公公的衣服。
“那,圣诞老公公就送礼物给大家吧。”
于是,老公公打开大袋子的袋口,开始分送礼物。小碎步一收下礼物,我便停止拍摄。
“咦。他是“角屋’的国雄大哥吧?”
我和家长们一边收拾椅子,一边小声询问小町家的媳妇。
“嗯,是啊。”
“他每年都扮圣诞老公公吗?”
“好像是,去年也是国雄先生。”
一名较年长的母亲刚好听到,一边将椅子放在墙边,一边说:
“听说七、八年前,学校举办圣诞节同乐会时,他送饮料过来,看到活动的情形,便拜托园长隔年让他扮圣诞老公公,然后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是喔。”
在我就读的那个时期并没有圣诞老公公,不知是因为国雄大哥提议,演变成这种形式,或是从以前就有了。无论如何,拜托园长让他扮演圣诞老公公,很像他的作风。
看起来很像干事的家长和老师一起动手,俐落地将壁报纸贴在地板上,代替桌子。
“那我先告辞了。”
我是局外人,正想提早离开时,却被留了下来。
“哎呀,不行啦。我们把你当成自己人,已经算你一份了。”
一如所言,她们递给我装了寿司和炸鸡块的餐盒以及罐装果汁。小碎步坐在奶奶和妈妈中间,心情大好。我也在地毯上坐下。
窗上的罗纱纸被一一撕下,刺眼的光线从外面穿透进来,室内充满了吵杂人声与明亮光线。
“好,各位小朋友,在用餐前,老师要告诉大家一件事。”
是南老师的沉稳嗓音。她握着麦克风,挺直背脊站在圣诞树旁。
“今年,圣诞老公公还要送给我们一件特别的礼物。”
“是什么呢?”孩子们心想,室内鸦雀无声。
南老师缓缓地说:“就是木马。”
07
说起来,年底和“马”真有缘。
继江美提到翱翔天际的木马之后,再来就是这个。
我离开时,看到玄关外放着“角屋”的木马。接下来,园方大概要思考摆放位置吧。木马虽小,但仔细端详,气势着实不凡,全身雪白,配上蓝色马鞍,那眼神宛如真马般温和。
我几乎下意识地抚摸那咖啡色的鬃毛。
好,凡事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
隔天中午,我收到一本书,不知是什么意思,打开来一看,是一本以彩色照片为主的杂志,新年号的专题是《结婚》,书内夹着一张细长纸条,上头写着“敬赠”。
(笨蛋)
我将它丢在一边。
不知对方从哪里查到我的资料,今年之后,署名寄给我的“情书”如雪片般飞来,简单来说,那感觉就像“小姐,成人仪式之前买件和服吧,算你便宜啦。”
我以为又是那种信,但仔细一想,杂志的本质不同于广告信件,并没有推销行为。
我重新看了目录一遍——婚姻形态的改变、日本文学中的婚姻、离婚的悲喜剧、诸侯嫁女儿的嫁妆等主题附上卷轴等图片,深入浅出的解说,浅显易懂的内容。我顺着作者名往下看,终于明白是谁寄给我的——
奈良绘本《毗沙门的本地》 加茂芳彦
寄件人是教我近代文学概论、介绍我认识圆紫大师的加茂老师。
我马上打开那一页,真令人大吃一惊。翻拍的画作华丽丰富、色彩饱满,在画面中央处有流云,还有翱翔云端的马匹,马背上的年轻人直视着前方。
我自称不肖弟子,简直是自抬身价,没下苦功钻研,即使老师说是奈良绘本,我脑中一时之间也只能浮现模糊的画面。
我跑进房间,找出与草双纸相关的书籍和杂志,囫囵吞枣地翻阅,得知草双纸是“从室町时期至江户时期、附插画的手写书,主要以《御伽草子》为题材。”不过,加茂老师好像已在文章里说明这些基本知识。
接着,我泡了杯红茶,身旁放着一包饼干,开始阅读。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六月,我读着《毗沙门的本地》,“金色”太子悲惨至极的故事,令我动容。
首段以此破题。不过,在我看来,昭和十九年只不过是个数字,没有真实感。
接着,介绍太子追求已不再是凡人的初恋公主,到天界展开旅程的故事。太子骑的马是“健步驹”。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继而翻开《梁尘秘抄》,在第二卷中提到:
太子行幸 乘犍陟驹 命弼马温 执辔勒缰 入檀特山
这位太子是悉达太子。换句话说,书上歌颂的是释迦牟尼佛出家的戏剧化场面。当时太子骑的马就叫“健步驹”。
话说,这位“金色”太子的苦难也非比寻常,首先是一趟格外漫长的孤独之旅。他在天界遇见许多星星,众星纷纷叫他再走几年,或是几十年。历经了千辛万苦,他终于抵达兜率天的内院,再攀上苍穹,在黄金的简井旁与公主重逢。
老师的
细腻笔触将这段故事描写得生动活泼,充满了节奏感,宛如憧憬爱情的青春少年笔下的文章,完全感觉不出年纪。
关于本地物[78]方面,则以“太子和公主变成昆沙门天与吉祥天,入鞍马山普渡苍生。”这句话带过。
结尾符合专辑的题目,内容如下:
天界的众女们心仪的对象,大概都像“黄金太子”这样,为了履行初恋的约定,孤单旅行的“游历骑士”。
作为陪嫁物的奈良绘本《毗涉门的本地》(不只是装饰书柜的书),是一份包含了母爱的礼物。
因为昆沙门天、吉祥天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天界结为连理,成为一对幸福的夫妻。
我看完时,母亲大人在楼下叫我。
她在楼梯口递给我一张明信片说:“我在信箱里看到这东西。”那是加茂老师寄来的——
我接受出版社的邀约,针对卷轴草双子撰稿,写着写着便想起了你,于是把书寄给你。
这么有特色的字体是以粗钢笔写成的。
写这种浪漫的文章,为什么会想到我这种没姿色的小女生呢?我感到匪夷所思,同时也莫名欣喜。
08
二十三日,小町家的媳妇过来道谢,顺便拿录影带给我们看。
活动当天,我直接把带子交给她们,因为小碎步急着想看。
我心想不会有问题,但仍想透过电视荧幕,亲眼确认拍得好不好。
于是,我和小町家媳妇及母亲大人,三个人在厨房里边吃仙贝边观赏影片。
“你们家宝贝不管做什么都好可爱喔。”
这是母亲大人看到小碎步的感想。
“仔细看,你以前也是那么可爱。”
“我有仔细看啊,毕竟是我拍的。”
“说的也是。”
以室内场地来说,算是拍得很清楚,我很少把镜头拉近,所以并没有失焦,原则上达成了这次任务。
“现在有很多父母都用摄影机拍小孩。”
小町家媳妇说道。她的脖子很细长,有点像卡通《大力水手》中的奥莉薇。
“那么多吗?”
母亲大人问我。
“是不少,有几位家长拼命拍。”
母亲大人一脸佩服,看了荧幕中对着镜头比胜利手势的小碎步一眼,然后说:
“原来如此。可是,等小孩长大之后看到这种影片,与其说怀念,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
母亲大人如是说。
“确实,要是看到影片中满脸胡子的叔叔、爷爷,说不定会觉得很奇怪。”
小町家媳妇老实地说道。
“从前八厘米摄影机还没有那么普及,大家都用照相机。”
“而且替头一胎拍到连相簿都装不下,第二胎以后就不怎么拍了。”
“对了对了,园方后来怎么处理木马?”
我问道。画面上出现了国雄大哥扮的圣诞老人。
“噢。”
小町家媳妇眨了眨眼。
“怎么了?”
“不……”
她稍微支吾了一下,然后说:
“已经摆在校园里了。”
我告诉母亲大人,国雄大哥把“角屋”的木马送给那所幼稚园。
“这又是为什么?”
小町家媳妇从老师们口中得知原委。
“听说那匹马的零件故障,所以不能动。原本就是某处要淘汰的东西,国雄先生用便宜的价钱买下,也不打算把它修好。不过,木马本身还算牢固。”
“原来如此。”
“是的,听说幼稚园老师和国雄先生聊着聊着,决定把木马当作校园里的摆设兼椅子。所以,当时先让木马亮相,国雄先生和他父亲隔天下午就到现场施工,掩埋底座部分,用混凝土固定。我去接孩子时也看到了。木马的四只脚正好站在地面上,底座灌满了混凝土。孩子们在远处围观,大声嚷嚷,那场面可热闹得很呢。国雄先生和他父亲面带微笑,好像很开心。”
画面变成黑白雪花,发出“滋”的声音。我起身关掉电视,按下倒带键。
“所以木马也找到了栖身之地,是吗?”
“是的,听说寒假作业是由大家替木马取名字,然后从中挑选一个。”
“这么做还不错。”
这时,煤油店的人来了,母亲大人起身。
我把录影带抽出来交给小町家媳妇。她收下时,动作有点忸怩。
“怎么了?”
“没事。”
她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说,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下定了决心。
“很奇怪,但我先生说‘那种事别到处张扬’,他一点也不信。”
她嘴上这么说,倾着那奥莉薇般的细长脖颈。
“那场同乐会结束以后的晚上,我们一起回娘家。”
她说,娘家在邻镇的江户川河畔,离这里约有三十分钟车程。
“我们一边看录影带一边吃晚餐,后来,我先生和我哥喝起酒来,这一喝就没完没了。因为我和孩子在一起,所以先回去了。我替孩子洗好澡哄他入睡,再拜托我婆婆顾着,然后去娘家接我先生。结果,他还在喝,好不容易让他停下来,扶他坐上后座,我就开着车回来了。”
我只是点头。母亲大人或许在收拾洗好的衣服,迟迟没有回来。
“因为半路上进入四号国道,会被交通号志耽误时间,所以我穿越马路抄近路回家,经过了幼稚园前面。大门处有一小盏常夜灯,那一带亮着朦胧的灯光。我往返两次,总共从前面经过了四次。最后载我先生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我从前面经过,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回家后,一边替我先生做茶泡饭,一边觉得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老婆大人难为。但是,我的感慨因她的下一句话烟消云散。
“结果,睡前才赫然惊觉,最后经过那里时,那匹马不见了。”
09
“我告诉我先生,结果他嗤之以鼻,他说:‘木马不可能去散步吧,还是你看到它在空中飞呢?’他说是我没看清楚,可是那么显眼的东西在灯光底下,就算不想看也难。正因如此,看了三次以后,眼熟的东西不见了,总觉得好像哪里破一个洞。第四次再经过时,它肯定不见了。”
“可是……”
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隔天它又出现了,对吧?”
就刚才的对话来说,结论应该如此。小町家媳妇不情愿地回答:“对啊。”
我觉得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当然,我早上要送孩子去幼稚园,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匹木马。结果根本不用找,木马就乖乖站在原来的位置。我真怀疑我的眼睛有问题。晚上,我先生回来还明知故问:‘木马怎么了?’明明重要的事都会忘记,偏偏这种事记得特别清楚。”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笑了一下,一面回冲茶,一面说:
“偷那种东西也没有意义,有什么用途吗?”
“重点就在这里,拿走也没有用吧?所以,我才会觉得莫名其妙。而且,隔天早上还把它送回来。”
“不可能借回家给孩子玩吧?”
说到深夜,照样有人三更半夜从门口经过,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若要合理的解释,是否该从这一点着手呢?
“会不会是酒鬼在作怪,把它搬走呢?”
“可是有底座,相当重喔。虽然不像一般旋转木马那么大,但是听说搬来时,得靠国雄先生和他父亲两个大男人才搬得动。不可能有人从它前面经过,一时兴起把它搬走。”
“既然这样,如果有好几个人呢?大家起哄壮胆,放纵自我使坏。”
“放纵自我之后,还会归还木马吗?”
“会不会早上酒醒之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孩子的事’。”
小町家媳妇笑着说:
“我家也有个酒鬼,他一觉醒来之后,跟平常没两样。再说,隔天不是例假日,上班族还是要上班吧?要赶在园童上学之前归还木马,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前一晚喝得烂醉,隔天早上也会睡到起不来吧。”
毫无推理的着力点可言。
“可是,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吧。”
我举手投降了。经过短暂的沉默,小町家媳妇说:
“到头来,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你能接受这种理由吗?”
“不能,绝对是木马不见了。”
小町家媳妇丢下一句充满自信的话,便回家了。我听见院子里传来母亲的招呼声。她果然在收拾晾干的衣服,床单和衬衫都收了进来。
我也走出屋外,帮忙把未干的厚重衣物移到太阳底下。
10
平安夜来临。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总是等不及这一天的到来。但随着年纪增长,这种值得庆祝的节日越来越少,实在令人感到生活乏味。
今天没有特地煮丰盛佳肴,姊姊也说要参加派对会晚归。
“至少买个蛋糕嘛。”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说,母亲大人出钱赞助。我踩着脚踏车,在黄昏将近的街头游逛。
风势强劲。我骑到桥上,眺望古利根熟悉的河面,白浪像长了翅膀似地朝这里涌来,浪花呈现大大的V字型,从北往下游流走。
这幅景像让我握紧了戴着皮手套的手。
走进一家经常光顾的蛋糕店,里面有个小学高年级的女孩,梳着发辫,身穿白毛衣。
“欢迎光临,您要买圣诞节蛋糕吗?”
大概是其他家人忙得抽不出空吧。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以背诵般的语调问我,十分可爱。
“不是,我要买几个草莓蛋糕。”
“是,这样的话……”
她频频眨眼说道。
“巴伐利亚水果蛋糕深受大人小孩喜爱。”
我笑了,连原本不打算买的巴伐利亚水果蛋糕也请她一并包好。
“谢谢您。”
我带着也想向她道谢的心情走出了店外。
回程时绕远路,去看看小町家媳妇说的那匹半夜在空中飞翔的“马”。今天,幼稚园只有半天课,已经迈入了冬眠,在一片灰暗的风景中,建筑物看起来更显寂寥。
小木马孤零零地站在攀登架旁。
(关于你的事,我也只好向那位高人请教了。)
明天是二十五日,我的生日。
圆紫大师选择这一天,在涩谷的表演厅举办落语名人会本年度的最后一场表演。
11
十二月份的诞生石是土耳其石。
根据描述明治社会百态的书籍,土耳其蓝曾经在新桥的艺妓之间蔚为一股流行风潮。十九岁这年,我遇见了圆紫大师,这一年也充满了各种惊奇。如今回想起来,在加茂老师的课堂上回答深川艺妓的问题,是一连串事件的开端。
我的十九岁在新桥蓝的月色中落幕,也算是有始有终。
我决定吃过午餐便前往东京。
穿上白色的打摺裤。
我站在镜子前面,凝视镜子里的“欧洲不良少年”。
我的腰身本来就不粗,裤头一勒紧,腰线便跑出来了,但是没有前凸后翘,虽然身为女人,却看不见8字型的婀娜曲线。
我自认为不会发胖。所以,昨天那家蛋糕店在今年秋天以五百圆的促销价推出五周年纪念袋装饼干时,我买了三包放在桌上。因为袋子上写着“保存期限至一月份为止”,反过来说,可以放到一月底,于是我想配红茶慢慢品尝。
然而,事情发展却与《蚂蚁和螽斯》的故事不同,蚂蚁为了过冬储存的粮食袋不知不觉被弄破了,我喜爱的香酥棒被吃光了。
“太过分了。”
我抓住姊姊逼问,她笑道:“真是孩子气。”会赚钱的人就是不一样,隔天晚上,一盒高级法国甜点放在我桌上。
我的心情像是占到便宜,又像吃了亏,两天之内就把华丽的甜点吃得一干二净。当然,家人也吃了一些,但大部分是由我负责解决,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甜食。
不过,这对于我的腰围丝毫没有影响。
小正对我的评价是:“唉,你算是苗条型吧。以现在的状态如果再多一点女人味,就称得上是黄花大闺女,嗯。”不过,这是她为了接下来的话所设的伏笔——“如果再瘦一点,就变成寒酸小姑娘啦,哇哈哈哈。”
话说,我很怕冷,所以在粗织毛衣上套了一件保暖的深蓝色夹克。因此,勒紧的腰部也沉入了深蓝海底。
户外呈现寒冬的铁灰色,隔壁邻居种的芭蕉树,已经没有半片叶子,像是一副肉被吃光的鱼骨,朝着天空左摇右摆,在高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顶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走路,一走进站内的电车车厢,宛如抵达基地的探险队员般松了一口气。
去年生日,我赶在岁末逛了旧书店。今年恐怕冶得不像话。
我在上野转乘地下铁,从地下车站走进百货公司,想去书店瞧瞧。当我走进书店,双手插在口袋里走没两步,前方迎面而来的人对我低头微笑。
我立刻还以一礼。
对方伫足看着我,我也停下脚步。
“你好!”
一个孩子气的女声。
(是国雄大哥的女朋友。)
12
“怎么样,片仓先生很拼吗?”
她一脸天真无邪地问道。片仓是国雄大哥的姓氏。
在她的百般邀请下,我在百货公司的地下楼与她坐下来聊天。
“嗯,当然。”
“毕竟是个拼命三郎。”
她自称姓田村,说完后轻轻低头。
“抱歉,强留你。”
“哪里,没关系,我还有时间。”
“一看到你,就想问问片仓先生的事。”
她提着一个大行李。
“你要去哪里吗?”
“嗯,出差五天四夜。”
“喔,相当……”
“久吗?”
“嗯。”
“你知道我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
“我是护士。”
“噢。”
这样就明白了,大概是团体旅行。
“你还在念大学?”
“是的。”
“高中时,毕业旅行会有护士随行吧?”
“好像有。”
“看来随行护士并没有让你留下深刻印象,最好别被护士照顾到。”
田村小姐说道。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这时才恍然大悟,是绘本里的金太郎,有一张圆脸,十分讨喜。
“你果然是随行护士啰?”
“嗯,这次的对象是高中生。”
“这个季节去旅行吗?”
“滑雪行程,目的地是长野。”
我们学校走的是传统行程,到京都、奈良旅游,但听说也有几所学校办滑雪行程。
“搭JR吧?”
“不,巴士直接送到学校,我刚从那里回来。”
“情况很严重吗?”
“不少人受了点轻伤,但没有人受重伤,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那,你很累吧?”
“有一点。”
“买了名产吗?”
不知是因为我们都对国雄大哥有好感,或是我感染到田村小姐身上洋溢的耀眼幸福,自然而然问到了这种事。
“没有特别买什么,而且忙得不可开交,其实我刚刚在这里买了件毛衣。”
“好温馨的礼物。”
“因为他也送了我……”
田村小姐轻抚圆桌上的玻璃桌面,爽快地说道。我一点也不嫉妒她的幸福。接着,她抬起头来。
“片仓先生扮的圣诞老人怎么样?”
这个唐突的问题,让我有点吓一跳。
“咦?”
“对不起。”
她轻拍脸颊。
“我自说自话,这样子,你会觉得莫名其妙吧。听说片仓先生扮成圣诞老人,还把木马送到幼稚园。然后,他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前一阵子,我们在电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有拍下录影带。’。”
这下子,我可以理解她特地邀我的原因了。我一口气说:
“非常棒的圣诞老人。”
虽然“非常棒的圣诞老人”这种说法很奇怪,但直接转化成语书,就变成了这样。
田村小姐似乎对此感到心满意足,这是她想听的一句话,她的脸颊染上了一片红晕。
她缓缓地说:“你看到圣诞老人的帽子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嗯——”
田村小姐隔了半晌之后说:“那个,是我做的。”
接着,她垂下目光。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以对。不久,田村小姐以平静的语气说:“该怎么说呢,我和片仓先生走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方,可是他迟迟不提结婚。坦白说,到目前为止,好像对婚姻失望过好几次。”
刚才的孩子气不见了,在我眼前的,显然是一位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女性。
“于是我灵机一动,决定做一顶圣诞帽送他。我买了布料赶紧加工,其实本来想亲手交给他,但是不能太贪心。总之,有几天充裕的时间,我用宅配的方式寄给他,而且还附上一张字条,写着‘圣诞老人,请戴上这顶帽子,把你的木马送给孩子们。另外,如果你愿意,我也等着你的礼物。’。”
她不像在演戏或夸大其词,反而令我感到一股严肃的气氛,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很认真吧。
“结果,在我抵达滑雪场宿舍的那一天,他马上打电话过来。”
那通电话连结了关东平原在风中的“角屋”与白雪皑皑的长野高原。
我无需问内容,想必国雄大哥送了一句该送的话。
13
观众席充满了年底特有的匆忙活力。
我设法溜到后方的空位。
今年频频跟随着圆紫大师,最后一次和他交谈是在两个月前的银座,不过后来也和舞台上的圆紫大师见过几次面。
有些大学男生跟着中日龙队[79]到后乐园、神宫、
横滨四处赶场,甚至大老远跑到名古屋,跟他们比起来,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到了中场休息时间,我翻开在路上买的《化政期落语集》,随性翻开,听到有人叫我,对方是圆紫大师的弟子,我在藏王见过他。他的眼神很恭敬,还带有一抹疑惑,他替圆紫大师传话——“表演结束后,你能不能在大厅等大师?”太好了,我正愁没机会见到大师呢。
这次的事件还是只能请教圆紫大师,我虽然这么想,但不知该怎么向他提。我没去过后台,而且贸然打扰即将上台的表演者,也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吧。就在我什么都没做之际,这个问题却以最轻松的方式解决了。
不过话说回来,圆紫大师从哪里看到我呢?真是好眼力。
节目持续进行着,随着(外记猿)一同坐上舞台的圆紫大师,脸上散发着不同于以往的光彩,他好像也想让一年的工作告一段落。
“说到三弦琴——”
这是圆紫大师的拿手好戏《栗毛马三弦琴》的第一句台词。圆紫大师喜欢表演这个段子,作为年底的压轴好戏。
舞台右方的三弦琴配合圆紫大师的台词伴奏。在圆紫大师巧妙的引导下,观众聆听几段琴乐,席间渐渐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这时,圆紫大师讲到了酒井诸侯雅乐头[80]的三男角三郎的故事。角三郎受到父亲的冷落,住在郊外的别墅。不久,他唤来按摩师锦木。时值农历十一月份。
“外头很冷吧?”
“是,今晚仿佛连按摩的笛声都会结冻。”
接着,锦木说:“公子的骨相具有诸侯之相。”角三郎听了这句话,便回答锦木:“果真如此,到时候我就任命你为检校[81]。”后来,锦木病了,大杂院的人照顾他,等列他病愈已是年底。此时,锦木得知角三郎继承了雅乐头的官位,满心雀跃地跑去找他。
舞台上稍微带过效果十足的岁末景致。
锦木吃闭门羹的悲叹、偶然与守卫重逢的喜悦、与雅乐头见面。然后,锦木当上了检校。
不知道这是不是岁末的段子,但一听到圆紫大师的《栗毛马三弦琴》,我感动得久久无法自已。由于年底是一个结束的时刻,而《芝滨》、《富久》及这个段子的剧情很丰富,十分适合在年底表演。
话说,结尾的部分相当精彩。
成为检校的锦木登场了,其说话态度与之前天差地别,逗趣得不得了。他听闻雅乐头正在寻觅粟毛马,问其马名,雅乐头回答:“三弦琴。”
“古时候,蜀汉的关羽云长骑的是赤兔马。”
锦木例举古今名马,谏请雅乐头取一个更适合诸侯爱马的名字。于是雅乐头说:“喂,这个名字哪里不好?我可是酒井雅乐喔。这马可是雅乐的座骑,所以叫三弦琴。我乘车时令它拉车,停车时吆喝一声即可。”
接下来是笑点。
我没听过别的版本。然而,我喜欢这个段子,所以曾经在书店看过这个故事。在那个版本中,锦木问:“若是家臣骑了那马的话……”雅乐头如此回答:“会遭天谴!”
好生教人失望。
总觉得雅乐头之前的形象发出轰然巨响,顿时瓦解。
不过,圆紫大师的表现方式不同,今天表演的这个段子也接近了尾声。
“原来如此,因为是雅乐的座骑,所以叫三弦琴。”
锦木感叹道,觉得自己后知后觉,轻拍了膝盖,自然地做出了弹奏三弦琴的动作。
“若是家臣骑了那马的话……”
他的右手随着台词做出动作。雅乐头见状,露出了十月骄阳般的笑容。
“会遭天谴吗?”
太鼓声响起,圆紫大师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下,深深一鞠躬。
14
“生日快乐!”
我在椅子上坐下,即使四下无人也不会不安。当我正在发呆时,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看到圆紫大师、今天有演出的紫先生,以及站在他们后面、刚才也表演过的前座。
“哎呀,师父的私生女……”
紫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孔转向我。
“就是她吗?”
“没有姿色耶。”
“哎呀呀,师父真是老牛吃嫩草啊。”
紫先生的声音清亮有活力,他看着我微微一笑。
“那,师父借你。咱家师父很纯情,不可以勾引他喔。”
我和圆紫大师并肩从山手线底下穿过。风停了,然而冶空气冻到令人头疼。
“谢谢您,还记得我的生日。”
每次张口呵气,就会冒出白色雾气。
“我没忘,这个日子很难忘。”
坦白说,今天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就是圆紫大师。
早上起晚了,父亲不在,他们公司在年底的星期日还要上班;他的掌上明珠——我姊姊是个星期天比平常更忙的人;母亲大人昨天一边吃蛋糕,一边想到我的生日,提早祝福了我,所以今天就没再说了。
“请给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应该够了,因为等一下还要跟紫他们喝一杯。”
我知道圆紫大师想去哪里。
“‘ad lib’,对吧?”
“没错、没错。”
圆紫大师开心地复诵道。
“人家已经打烊啦。”
“哎呀。”
“可是,老板在等我们。”
我侧首不解。
“下午,我去喝茶时,告诉老板今天是你的生日。老板说如果你去的话,要请你喝特调的皇家奶茶。”
“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很清楚。”
我忽然浑身发热了起来。
一个转弯,光线从“ad lib”的窗户透出来,洒在昏暗的马路上。
15
圆紫大师脱下大衣,坐了下来。我仅拉开夹克拉链,深蓝色海洋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毛衣。
老板端上柠檬茶,放在圆紫大师面前。他的胡子造型令人怀念。
我低头致意。
“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是我拜托他带你来的。今年的营业时间就到今天为止,明天我要带家人去乡下。很高兴能替最后一位客人献上生日快乐茶。”
有点戽斗的老板,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你要去哪里?”
“大分。”
“大分……”
“你去过吗?”
“没有。”
“因为很远。”
老板的视线在半空中飘浮。
“我来这里以后,令我惊讶的是没有‘浮太’。”
我偏着头。
“浮太?”
“一种用海藻制成的食物。在我老家,早上都会有小贩叫卖‘浮太、浮太’。那东西可以沾酱油吃。”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陌生世界;无数不知道的事情之一;确实存在远处的一块土地、一种生活。
“我觉得这里和乡下不一样,不会有小贩上门兜售这种东西。我还特地跑去食材店找,结果也找不到。哎呀,当时真的好想吃。”
老板讲完便回到了柜台。
置身于浅米白色调的“ad lib”内,宽敞的空间令人备感奢华。
圆紫大师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一个以美丽的紫红色包装纸包裹的盒子,放在乳白色餐桌上。
“送你。”
大概是我露出诧异的表情,圆紫大师说:
“蛋糕。因为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只能准备这种东西。总之,这是生日礼物。”
我抬起左手,以指腹轻抚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自然地笑了。
“哎呀,笑一个,笑一个,美女会变得更美。”
老板走过来说道。这句话就像水渗入干燥的沙土,毫不受阻地进入我的心坎。
“玛德莲贝壳蛋糕,柠檬味很重,口感也很好。”
圆紫大师说道。
老板将杯子放在我面前,说:“这是皇家奶茶。”
当仙女挥舞魔棒时,灰姑娘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
“砂糖别加太多喔!”
老板提醒我,脸上的胡子随着嘴型蠕动。我加了一点,然后啜饮一口,一股暖意与温润的口感在嘴里扩散。我后悔了,根本不必加糖。
“哇!”
老板在我身旁坐下,露出慈父看着孩子在运动会上大放光彩的表情。
“太好喝了。”
“因为是特制的啊。”老板显然很满意,然后说:“一开始我什么都没说,其实在那之后,我一直期盼你能来。所以,当圆紫大师打电话跟我说你在大厅时,我好高兴。”
“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这件事?”
“在我以前待过的剧团里,有个人跟你好像,活力十足,该怎么形容呢,她浑身散发出光芒。”
对方的哪一点像我呢?
“你的初恋情人吗?”
老板的大手在面前摇晃。
“才不是咧,我们的身份很悬殊,当我在跑龙套时,她可是每一场公演的主角。除
了剧团的鼓励奖之外,她还得过各式各样的戏剧奖,是个戏剧才女,如今已经是公认的一线演员。可是,我总觉得当时是她演戏生涯的巅峰期,说不定现在的功力犹胜当年。不过,就算要她发挥当时的演技,她大概也办不到了吧。”
圆紫大师啜饮着红茶,接口说:
“可怕的是,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否则,年轻人哪能出人头地。”
原来是因为“年轻”啊。当然,我的发型、长相也和对方有几分神似吧。多亏如此,老板才愿意等“我”。
“对了……”
差不多该提到那件令人挂心的事了。
16
“继栗毛马之后,是木马喔!”
圆紫大师说道,我心想,原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想到《栗毛马三弦琴》也有马的剧情,大概是太专心聆听圆紫大师的落语,而忽略了这件事。
一如往常,我把事情始末完整地讲了一递,即使连不可能成为线索的细节也告诉圆紫大师,并针对国雄大哥这位关键人物详加说明,顺便提到今天遇见田村小姐以及我与她碰面的事。
我说到一半,眼看着圆紫大师的表情变得轻松愉快。
当我讲完之后,圆紫大师露出了婴儿般的幸福表情。
“好棒的故事。”
“什么?”
“哎呀,既然这样,那匹马就是飞到天上去了。”
圆紫大师对着瞠目结舌的我说:
“你相信上天的安排吗?”
四周鸦雀无声,我觉得此刻不像置身于都市中,而像在深山的某间茅屋里,仿佛一开门,眼前还有一条清冽的溪流。
我不发一语地看着圆紫大师那人偶般的精致脸蛋。
“我很想相信这是老天爷的好意。继前一阵子的‘小红帽’事件,舞台背景同样是你住的这个镇。我总觉得按照顺序,发生了人生在世、与人结缘的两件事。”
圆紫大师隔了半晌,又说:
“与其说是暗示,倒不如说是明示吧。这件事在今年的几个问题中,说不定是最简单的。我先确认一下吧,田村小姐去了一趟五天四夜的旅行,今天才回来。她的行程日期是几号到几号?”
我摊开右手,像个孩子般数着手指确认。
“从二十日到二十五日。”
“是啊。国雄先生至少打了几通电话给她?”
“第一天和昨天,所以是两通。”
“那么,国雄先生为什么不在二十一日当晚,把你在圣诞节同乐会摄影的事告诉她,而是拖到昨天才说?”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不知圆紫大师想说什么,我应道:
“那是因为……,一开始打电话是为了求婚,所以不方便闲聊吧。”
圆紫大师面露微笑,抚摸下巴,接着说:
“下一个问题。你说田村小姐赶制圣诞帽,想亲手交给国雄先生,但又没办法那么做,只好用宅配寄给他。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因为她要去旅行。”
“可是……”圆紫大师和我异口同声。
“田村小姐说‘还有几天充裕的时间’,对吧?圣诞节同乐会在二十一日举办,那顶帽子在二十一日的几天前做好,假设是十六日或十七日完成,虽然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但肯定在东京都内或邻近县市。如果想见到对方,两个小时应该到得了,或者也可以在东京碰面,亲自交给对方。但是,她却说办不到。如果只有一天的时间,确实不方便,可是她有好几天喔。”
接着,他调皮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望着天花板,抚摸胡子。圆紫大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二十一”这个数字在脑袋里不停地打转,忽然冒出了答案。
“我知道!她弄错日期了,她以为同乐会在二十四日举办。”
“是啊!”
圆紫大师微笑,老板也一脸顿悟的表情。
“国雄先生没想到田村小姐会送圣诞帽,只是告诉她:‘圣诞节我会去幼稚园。’一般人收送圣诞礼物,都是在二十四日的平安夜。田村小姐一心认定如此,对此深信不疑。这么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我点点头说:“田村小姐急着在出发前,也就是二十日做好圣诞帽,傍晚用宅配寄送。所以,她才会说虽然没办法见面,但‘还有几天充裕的时间’。”
“是吧。礼物在隔天寄达,但恐怕是国雄先生从幼稚园回来以后,才收到这份礼物的。也就是说,同乐会进行时,国雄先生身上穿戴的是成套的成品。然而,寄来的帽子旁附上一张字条,写着‘圣诞老人,请戴上这顶帽子,把你的木马送给孩子们。’算是来不及了吧!”
圆紫大师询问同为男人的老板。
“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有特殊含意,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吧。所以,国雄先生昨天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这次,连我也十分清楚国雄大哥这么做的理由了。
“他把同乐会的情况说成像是二十四日发生的,对吧?”
“没错。”
圆紫大师仿佛有了结论似地,把手伸向茶杯。
“请等一下,那匹马怎么解释呢?”
“喔,那大概也是国雄先生对女友的一番心意吧。”
不懂。我只好等待解释。
“就算移动那匹马需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有人搬得动,就是把马搬过来的人。他开着那辆做生意的车,和父亲一起把马搬过来吧?再用同样方式把马搬回去。”
“话是没错,但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说过,就是为了那顶帽子。正因为来不及,所以想让女友以为赶上了,让她以为那顶帽子在木马送去之前寄达了。”
“喔。”
我轻拍了一下手。圆紫大师接着解释:
“如果把这件事特地告诉幼稚园老师,也未免太夸张了,所以他趁半夜把木马搬走,马上再送回去就行了。他把木马放在店里原来的位置,戴着或拿着那顶帽子……”
“然后拍照。”
圆紫大师像个听到满意答案的老师,愉悦地说:
“当然啰。田村小姐来的时候,铁定会聊到圣诞节同乐会和帽子的事,到时候只要若无其事地把照片拿给她就可以了。国雄先生大概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白忙一场吧。”
“共犯是他父亲吧?”
“对。不,说不定他父亲干劲十足地说:‘我们去把它搬回来吧!’他们是一对感情融洽、心地善良的父子,所以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吧。”
这其中包含着体恤他人的心意:永远守护着那份真挚的情感。
圆紫大师先前说过,这是上天的安排。确实,因为经历过“小红帽”事件,能够听到这种事,令人心生无限的感激。况且在这一天,这也是一份难能可贵的生日礼物。
“怎么样?人类也并非不足取吧?”
“人类”这个字眼,极为正经的意思似乎可以解读为“男女之间的牵绊”。
我用力点点头:心情犹如盛着红茶的茶杯般温暖。
17
我在车站前的斑马线与圆紫大师告别。他叮咛我路上小心,穿着大衣的背影逐渐远去。
路上汽车的黄色光线穿梭在冻僵的空气中,这次轮到我走向车站。
(嘿咻!)
我边走边喃喃自语。
国雄大哥在幼稚园门口抬起木马时,肯定发出了这种吆喝声。我想像当时的心情,除了幽默还有严肃。
透过解谜的过程,我的心灵也获得了解脱。
圆紫大师替我解开的不只是谜团,我内心的某种情绪也悄悄地被解开了。
当我走过斑马线,眼前飘过一片白色物体,我忍不住伸手,它轻盈地落在我那深咖啡色的手套上。
(雪花。)
抬头一看,雪花从遥远的霓虹灯彼端,一片、两片地翮然降临。
“这次积雪会很深喔。”
“不会吧。”
看似上班族的行人竖起大衣衣领,快步从我身旁走过。明天或许是个覆满霭霭白雪的色世界。
我抬起手,让白色舞者再度飞舞于空中,心想,每个人都要驱动这匹名为人生的马。
我的马啊!它的眼眸啊、鬃毛啊、马蹄啊。
我终于能够坦然珍惜我的幻想。
据说,我在接近午夜时分出生。等一下回到家会是那个时辰吗?
今晚,好好地洗个头吧。
我轻声呼唤越来越多的银色天使。
在那之前,雪啊,请妆点我的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