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数周之后,我找时间向圆紫先生报告侦查结果。
六点在上野的咖啡店碰面,然后从那边开始散步。擦身而过的男女多半换上秋装。我边走边说明,圆紫先生温文有礼地不时出声附和。
他带我去的,是卖茶泡饭的店。店面虽小却很幽静。备前烧【注:冈山县备前市附近出产的陶器。】的小壶,低调地插着地榆【注:Sanguisorba officinalis,蔷薇科多年生双子叶植物。】。
大师穿着白色高领衫配夹克。话说,点妥茶泡饭时,我的叙述也告一段落,
“——我报告完毕了。”
“是。”
“其实,这全部,您早就知道了吧?”
圆紫先生抓抓头。
“哎呀,这可伤脑筋。”
我眼一瞪,佯装生气,
“我就知道。”
“如果容我辩解,并非‘全部’。大学时代我就看过菊池那个《吊颈上人》的故事了,虽然我谁也没说,但我在心里暗忖,啊,这就是《六之宫公主》的来源吧。听你提起时,我的话已涌到喉头,但我那时说出来也没用,所以把话又吞了回去。在你四处调查的时候,我怎么能鸡婆地插手呢?何况那又是你的专业项目。”
我喝着烘焙茶,
“您这话,听起来非常讽刺喔。”
“没那回事。”
“可是,就算是在诱导下,最后终究还是归结出和圆紫先生同样的结论,所以我自己很满意。在四处调查的期间,真的过得很充实。况且——”
“况且什么?”
“这次查的资料,也有一些可以用在毕业论文上。”
“对喔!说的也是。那真是太好了。”
我呼地喘口大气。
“……不过,真不可思议。远在六百年前,无住这个和尚如果没写出《沙石集》,芥川或许也就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了。”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
“跟上次碰面时的感想一样耶。”
“什么?”
“你忘啦,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我师傅没看到第三代圆马的落语表演,你也就听不到我的《六尺棒》了。”
“……真的。对耶,我说过同样的话。”
茶泡饭送来了。五颜六色的泡菜装在盘子里。果然不可小觑。非常好吃。
我们边吃边聊。
“我也看过今日出海【注:一九〇三~一九八四,小说家、评论家。】的《人物菊池宽》这篇文章。文中表示,菊池说,自己的传记谁也没法写。据说他在三十几岁时,会经打算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当时好像正是他创办文艺春秋、撰写通俗小说、在各方面获得成功的时候。为何会下这种决心?他本人不肯透露。只说‘忽然有这种念头’。”今日出海如此写道。
面对文坛大家的盛名,菊池自己想必比任何人都觉得虚伪吧?其中,有他异样冷静的眼神与孤独。我读到这里,想起芥川会经写过某个男人戴着吹火男的滑稽小丑面具,边跳舞边步上死路的故事,不禁悚然。
“啊,那个我也看过。文中,有提到你之前叙述中的佐藤碧子对吧?佐藤碧子。一个可爱、才华洋溢的小姐,是菊池很欣赏的女孩。”
“是。”
她的地位早已超过秘书,这我也知道。她自己也写过。
菊池会对她说:“你如果是少年,或者,受到魔法诅咒可以变成小妖精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旅行了。”那是世俗不容的发言,但是,却纯情得像个孩子。最后,菊池终于忍不住宣言“明天,我来接你。”“我们出门远行两三天吧。碧子。无论是芥川或久米,都无法像我这样恋爱。他们做不出来。”
当然这时,芥川早已不在人世。
“据说菊池有时会把佐藤碧子带来他写报纸连载小说的专用房间。”
“噢……”
然后,据说是在玩小孩玩的游戏。
今日出海如此写道:“从不抱怨的老师望着时势的滔滔浊流一脸寂寞。”“世人都在议论菊池先生和碧小姐不是单纯的社长与秘书关系,我当然无从得知。只是再没有人能像她这么懂得安慰寂寞的老师,而老师也从不厌倦去疼爱碧小姐。他们玩斗球盘【注:类似撞球的桌上游戏,流行于昭和初期。】和写有东西南北的六角陀螺,还拿火柴棒玩,一直玩到八点半。手放在濑户烧【注:爱知县濑户市生产的陶器。】的廉价火盆上取暖,洋服外头的外套也没脱,任由烟灰掉落膝上就这么玩上好几个小时。”
02
“你应该还能再吃一点吧?”
“一点点的话。”圆紫先生叫了一人分烤饭团,我俩分着吃。另外,还有红味噌汤。
这时圆紫先生像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你知道吗?菊池也写过《六之宫公主》喔。”
“噢?”
“他在杂志上有个连载《新今昔物语》。头一个写的就是《六宫公主》。”
我瞪大双眼。这是当然的,我兴冲冲地追问:“那里面,有什么菊池式的新诠释吗?”
圆紫先生流畅地回答:“没有。只是对《今昔物语》的故事加以解说,淡然叙述。清淡如水。”
“……”
“那是战后刊物,换书之应该是他最晚年的作品吧。”
三名客人结伴离去,狭小的店内只剩我们俩。变得很安静。
一阵沉默后,圆紫先生说:“芥川是服安眠药自杀的,对吧?”
“对。”
“其实,菊池也差点吃芥川的安眠药,死掉。”
这次,我惊愕得失声叫出。
“为什么?”
“那是他俩在名古屋和小岛政二郎【注:一八九四~一九九四,小说家。】一起做演讲旅行时的事。”
据说他向芥川讨了安眠药后,因为睡不着所以吞了双倍的分量,结果在昏睡中陷入半狂乱状态。
“好危险喔。”
“听说如果再多吃几颗,就性命不保了。他在意识昏乱中,不但大吵大闹,还滔滔朗诵《源平盛衰记》【注:镰仓中期至后期的军事物语,可说是平家物语的异本。共四十八卷,作者不详。】的文句和《威尼斯商人》【注:莎士比亚的五幕喜剧。】原文的某一节呢。”
“果然厉害。”
“他昏迷了好几天,期间,都是芥川和小岛政二郎在照顾他。”
我顿了一下,方说:“那时的药,和芥川死时吃的药一样吗?”
圆紫先生回答:“芥川自杀时吃的是贝罗那尔(Veronal)和贾尔,菊池吃的是贾尔。”
说着,他从放在旁边的纸袋取出二本书。是小岛政二郎的《眼中人》,以及我会看过的《菊池宽文学全集》,但是是第八卷。
“是那里面提到的?”
“是的。我怕你没看过,所以特地带来。《眼中人》里,写着名古屋之旅是五月的事,但那可能是小岛记错了。其实应该是大正十一年一月。”
“大正十一年吗?”
“是的。这里,又出现了那一年,还真是有缘呢。”
毋庸赘言。《吊颈上人》和《六之宫公主》就是那年夏天写成的。
圆紫先生说:“借你看吧。”然后二话不说地就把那二本书递给我,大概是暗示书本之谜的最后,还是要以书本做结束吧。我欣然借阅。
烤饭团送来了,带着酱油味的焦香。
“请用。”
“好,那我就不客气地吃一个啰。”
如果递上柿子的种子交换,恐怕会引发猿蟹大战【注:江户时代以动物相争为主题的民间故事。大意是说猴子与螃蟹一同出游时,猴子捡到柿子的种子,螃蟹捡到饭团。猴子用柿子的种子交换饭团吃掉,螃蟹则将柿子的种子埋进土里。等到柿树长大结果,螃蟹请猴子代为摘果,猴子却把熟透的柿子吃掉,还拿青涩的柿子砸死螃蟹。之后螃蟹的小孩又来报仇。】……我忍不住这么胡思乱想。
“够了吗?还要不要再叫碗红豆汤圆?”
“不,已经吃得很饱了。真的很好吃。”
圆紫先生送我到仲御徒町的地下铁入口。这是个鞋音也格外清亮的秋夜。我行礼道别。
一上月台,我立刻从《眼中人》开始读起。这是小岛政二郎追忆菊池与芥川的书。
我从夹有书签的名古屋之旅那边翻起。本该从第一页读起,但圆紫先生的话还是令我太感震撼。
关于那场演讲,小岛是这么描写的:“芥川爽快地首先上台。题目我已经忘了,总之他谈到表现与内容的问题。将他对文学本质的看法,以出色的口才风趣生动地恳切说明。”
“最后,菊池以‘人生与文艺’为题,演讲了足足一个小时。其中,也评论到先演讲完的芥川的说法。和我并肩聆听的芥川,在菊池讲完后,立刻一边喊着‘慢着’一边匆匆冲上讲台。然后针对自己的主张解释了十分钟左右,反驳菊池的说法。我等着看菊池是否也会反驳他的反驳,但他只是笑嘻嘻地聆听,并没有起身。
这意外的脱
轨演出,令听众高兴得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仿佛亲眼看到两位前辈相知相许的温馨友情,再回想自己过去从来不会有过这种友情,不禁万分羡慕。”
看到这里,电车闪着巨大亮光滑进月台。车内人不算多,但也没位子可坐。我站在门边,把包包放在脚下,继续翻阅。
话说,菊池就在那晚,误服大量安眠药。
芥川和小岛赶去一看,菊池正喃喃呓语,还不时坐起上半身或四处打滚。医生来了以后替他急救。
等到状态略微稳定下来后,一直忙着照顾病人的两人才去洗澡。
“‘应该不会有事吧?该不会——’
话题跳到别的地方,就在已忘记那件事时,望着芥川先擦干身体准备出去的背影,我像要穷追不舍般忍不住脱口说出这句话。
‘怎么了?’
芥川甩着长发回头问道。被他这么一问,我忽然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开口了。
菊池人事不省地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四天早上,他好像和前两天不同,出现了和平时一样的动作,于是我们倾身向前凑近盯着他。
‘……’
菊池里着睡衣,愕然瞪大双眼。
‘怎么样?你清醒了吗,菊池?’芥川一边说着,露出甜甜的笑容靠近他。”
苏醒的菊池,午餐已经吃起生鱼片了。
“‘你们可以滚了啦。’放下筷子正在闲聊,菊池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
“‘你可真客气。’芥川做出习惯动作,倏然缩起下巴报以苦笑。这下子就连菊池,也眉眼往下耷拉成三角形,带着难以形容的天真可爱的笑脸,久久止不住笑意。”
“《菊池宽文学全集》第八卷,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是昭和二年十二月的“杂记”。里面有《贾尔的回忆》这篇文章。是菊池回忆同样那件事。
“结束演讲会回到旅馆时,我怕自己出门在外睡不着,因此向芥川讨了他随身携带的安眠药。那个,就是贾尔。芥川也没有提醒我——”
《眼中人》里的芥川“喃喃自语”地说“真拿这家伙没辙。我明明再三警告过”。这部分应该是菊池自己糊涂吧。文章继续又写道:
“用量不可超过两颗的贾尔,我一次就吞了四颗。而且,过了二十分钟,还是毫无睡意,所以性急的我又吞了三颗。总共加起来七颗。我一口气吞了七颗药性最强的贾尔,自然不可能安然无事。”
我能想到的事,想当然尔,菊池自己也想到了。他写道:
“芥川死时,推测他除了贝罗那尔之外,也同时服用了贾尔,他之所以选择吃安眠药,显然是我这次意外带给他的灵感。”
03
若说是缘分,这又是一桩奇缘吧。
生于东京入船町的芥川,因是辰年辰月辰日辰刻【注:辰为十二干支的第五,也就是龙。】出生因此取名龙之介,这种迂回的喻义颇有他的风格。而远在香川县高松的人,是菊池宽。
命运以奇妙之线串连两人,并且加以操弄。
我搭乘的电车随着轰然噪音钻出地底,一口气爬上高架桥。远远近近,宛如洒遍小灯泡的老街夜色无垠。长长的列车,仿佛要伸手拥抱这个城镇似的,缓缓画出弧形。
造访田崎老师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的《六之宫公主》事件,在这起安眠药插话下闭幕了。
伴随着这样的感慨,我合起《菊池宽文学全集》,换个念头从第一页重新看起。既然是全集应该附有图片吧。我想看菊池的照片。但是,意料之外的发现在等着我。
是之前那篇吊词眼熟的菊池字体。大正七年二月,菊池用他当时任职的时事新报社的便笺,以菊池特有的简洁风格书写。
那是祝贺芥川成婚的短信。
正要娶妻的海军机关学校教官,尚不知自己将会成为《齿轮》和《某阿呆的一生》的作者。而执笔写信的时事新报社员,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二人,正处于洋溢人生光辉的春天。那种光辉的突袭,化为光矢戳向我的心口。
喜获佳人待春来君正坐拥书斋乎——又何需天眼通
菊池宽
谨致芥川龙之介先生
引文出处在本文中已尽量注明。皆为主角“我”在“当时”看的书中内容引用,出典纷歧但关于汉字部分一律采用新字。
此外,《第十二夜》日译本为小津次郎翻译,第八章提到的菊池最后一日的插话,摘自文艺春秋《逸话中的菊池宽》一文引用的池岛信平的文章(《编辑的发言》生活手帖社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