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夜市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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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会有夜市。

学校蝙蝠对暮色苍茫的天空如此宣告。学校蝙蝠是栖息在中小学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间的一种生物,每当夜幕低垂,便会在空中四处翱翔,猎捕小虫为食。

夜市设在海岬的森林中。

学校蝙蝠如此说道。

夜市里罗列着各种奇珍异宝。

因为有许多商人会乘着北风和南风来到夜市。

西风和东风或许会带来奇迹。

学校蝙蝠来回盘旋于市镇上,告知市镇自己应该透露的消息。

今晚会有夜市。

秋日向晚时分的天空下,泉独自一人慢慢走着。她是个大二的学生,正打算前往高中同学所住的公寓。

这位同学名叫裕司。

泉在高中时代从未与裕司有过任何深谈,但去年两人恰巧在同一家餐厅打工。从那时起,两人才开始有往来。

裕司自从高二那年的第三学期(注:日本高中大多是采三学期制)退学后,就没有继续就学,现在似乎也没在打工,有点令人担心。

泉此刻正前往裕司的单身公寓,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裕司家拜访。当他打电话来邀约时,泉什么也没想,很干脆地一口答应。

倘若他侵犯我怎么办?泉心想。就算没有,要是他对我告白,我又该怎么做?

对泉来说,裕司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泉并不讨厌裕司,甚至对他有点意思。从他身上并非全然感受不到男性的魅力。坦白说,就算裕司告白,泉也能接受。但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感到失落。

她不时看着电话中描绘下来的地图,走着走着,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栋老旧的木造公寓矗立眼前。

站在房门前,泉按下电铃,心里有些紧张。

『晚安。』

门旋即开启。

『嗨,请进。』

走进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单调房间,泉在心中暗忖——原来只邀请了我一个人。先前她曾在脑中想像一群人家在这里举杯共饮的画面。

但裕司不像是个交游广阔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泉便觉得他对社交生活兴趣缺缺。

裕司招呼泉坐在椅垫上后,便开始冲泡即溶咖啡。

泉嫣然一笑。

『最近过得好吗?』

裕司以略带阴郁的语气回答:

『马马虎虎。』

『欸,怎么回答得这么阴沉,你怎么了吗?』

『因为我就是这种个性。像你这样真好,总是神采奕奕。』

『咦,这是什么意思?』

身为一名大学生,不可能不懂神采奕奕的含意,自己刻意如此反问,或许是在讨好对方。话才刚说出口,泉旋即意识到这点。这么一想,令她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就是很有活力的意思。』

『是吗?说得也是,很有活力。』

裕司开口说:

『听说会有夜市。』

『那是什么?』

『也就是市场啊。里头贩售的物品五花八门,你去了就知道。要去看看吗?』

『今天?』

『就是今天。』

泉觉得有点意兴阑珊。她宁可悠哉地待在房间里,冰箱里放着啤酒或甘醇的鸡尾酒,喝着酒聆赏音乐,天南地北闲聊,这才是她原本想像中的夜晚。

『你觉得累吗?』

裕司似乎很想逛夜市。

泉偏着头,露出不置可否的笑脸。

『这个嘛……』

不过,两人待在这单调的房间里,无话可聊,又无其他事可做,气氛尴尬沉闷;想打道回府,却又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可能就这样陷入顾忌对方感受的窘境中。这种经验过去自己也曾遇过几次,但主要是和同性友人。既然如此,还不如到外头去。于是泉说:

『可以啊。在哪里?』

『地点在海岬那边,用说的说不清楚。你有带钱吗?』

『没有。』

泉耸了耸肩,裕司望着她,轻轻一笑。

『那我们就四处看看吧。』

步出公寓,坐上计程车,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便抵达了海岬公园,附近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墓园。公园与附属停车场,离真正堪称是海岬的地点,还有一大段路。真正的海岬,得从公园再走一段长三公里、几乎得拨开草丛才能前进的林间小径。走完三公里的路程,便可来到有一座小灯塔的断崖。

计程车司机在收车资时,露出一副有话想问的神情,但最后还是没有多问就离去。

裕司从停车场走进公园,泉跟在他身后。离开停车场后,不见半盏路灯,只有稀微的月光。

『裕司,这里真的有市场吗?开在这样的夜里?』

泉问。照常理推断,倘若在此摆设市场或举办庆典,停车场内应该会停上几辆车才对,但停车场却是空荡荡一片,公园里也不见人踪。也许是远离一般民宅的缘故,也不见有人在此慢跑或遛狗。

『真的有。』裕司以自信满满的口吻回答。『不过,得再走一段路才会到。』

『是跳蚤市场吗?』

『嗯,差不多,知道的人不多。』

『可是我没看到半个人。你该不会是弄错地方了吧?』

『不,就是这里。要走进森林里。』

他口中的森林,是公园深处幽暗的树丛,里头有条林间小径。从公园走进树丛后,通往海边的这条路尽数隐没于森林中。

『你说这座森林夜里会有市场,就像跳蚤市场那样,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是个很特别的市场,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牵着手走在被暗夜包围的森林中。

『对了,是谁告诉你这个秘密市场的事?』

『学校蝙蝠。』

『你指的是天上飞的蝙蝠吗?』

『可以这么说。』

泉将手松开。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报告要写。』

『先别急着走,就当被我骗这一次吧。据说夜市里什么都买得到。』

『这也是蝙蝠告诉你的?』

『嗯。不过我小时候,曾经在另一个地方去过夜市。今天真的有夜市……应该啦。』

『可是,如果是另一个地方,应该和这里的夜市不一样才对。是另一种夜市吧?』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啦。』

两人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不久,前方逐渐浮现青白色的光芒。树丛渐趋稀疏,稀微而不刺眼的青白色光芒,照亮了黑暗。

最早现身的,是永久流浪者。永久流浪者将黑布摊在地上,上头陈列着商品,他坐在商品前叼着烟管吞云吐雾。他摆放的商品是石头和贝壳。

『欢迎光临夜市。这里有世界各地的石头和贝壳。』

永久流浪者见裕司和泉从森林里走来,意兴阑珊地对他们两人如此说道。

『有没有什么便宜又稀奇的宝贝?』

裕司望着摆满一地的商品问道。

永久流浪者的商品看在泉的眼中,每个都像是河畔或海边俯拾皆是的石头。但她并未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她对石头没有特别研究。

永久流浪者拿起一颗圆石,以一副要买不买随便你的口吻说:

『这颗圆石是我在黄泉的河滩上捡的。价值一亿日圆。』

『没有便宜一点的吗?』裕司问。

永久流浪者没理会他。

于是两人不发一语地从永久流浪者面前离开。

永久流浪者的石屋只是入口处的第一家店,里头还有无数店家并排而列,彼此保持固定的间隔。店门前或店家之间摆放着烛台,青白色的烛火摇曳。

一只披着和服的狸猫在路上悠哉地踱步。猛然转眼,有个既像鬼火又像幽灵的火焰,轻飘飘地从树丛间飘荡而过。

泉倒抽一口冷气。

『这就是夜市。我们逛逛其他店吧。』

这些临时的店家在树丛间摆摊的光景,与庆典摊贩有几分相似,但就本质来说,夜市与庆典截然不同。庆典热闹非凡,夜市却静谧冷清。既无酬神的歌舞,也无录音机传出的音乐,更无鼎沸人声。唯有店家静静地摆设在寂静的森林中。

有间罗列各式刀剑的店家,帐篷前悬吊着两盏写有『刀』字的灯笼。

一名身穿大衣、头戴猎帽的老绅士,正在欣赏商品。只有他一名客人,他似乎正在听店主说话。

裕司和泉也趋前想一听究竟。

刀铺老板是只独眼大猩猩。

桌上陈列着收在刀鞘里的各式刀剑,但刀铺老板似乎正在谈论另一把刀。只见一把出鞘的长刀,刀身深深插入桌前的岩石中。从外形来看,是一把日本刀。

『这可是稀世珍品呢。』

独眼大猩猩伸手握住刀柄。

『就算我想拔也拔不出来。这把剑在历史上出现过几次,名叫「无坚不摧剑」。只要能将它从岩石中拔出,世上没有它斩不断的东西。』

『这把剑卖多少钱?』

老绅士双手盘在胸前如此问道。

『要是有人能把剑拔出,便是英雄,这把剑只要卖他十万日圆即可。如果没办法拔出,得连岩石一起买,价格十五亿圆。』

独眼大猩猩朝那块插着长刀的岩石轻轻踢了一下。

『哦。』

『这把是英雄之剑,要我打个折也行。不过,最便宜也只能算你十四亿八千万圆。还有,可以免费试试能否把剑拔出。后面那位小哥,你要不要试试看啊?』

裕司迈步向前。老绅士回头望向裕司,眯起了双眼。

『我来试试看吧。』

『不要啦。』泉拉着裕司的衣袖。

『没错,』老绅士说:『我也劝你别试。要是拔出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只是玩玩看罢了。因为能从岩石中拔出长剑的英雄少之又少啊!一千年都不见得会出现一位!试试看嘛。』独眼大猩猩笑着说。

裕司脸上流露迷惘的神色,老绅士见状,拉着他的衣袖,带他走离店铺数步之远。『你想要那把剑是吗?』

『不,倒也没有特别想要。』

『那你最好别轻易尝试。就某种意义来说,那把剑确实是无坚不摧。我多方调查过,所以我很清楚。不过,那只独眼大猩猩是个流氓。一旦你把剑拔出来,就麻烦大了。那只大猩猩会大呼小叫,说英雄终于问世了,然后要你用十万日圆买下那把剑。你要是拒绝,他便会说是你把剑从岩石中拔出的,所以要你赔偿,推说你害商品的价格下跌之类的。』

『我明白了……可是,像这种稀世宝剑,只卖十万日圆,应该算很便宜了吧?』

『这就难说了。总之,剑是用来杀人的道具。你想取谁的性命吗?』

裕司摇摇头。

老绅士松手放开裕司的衣袖,沉声说道:『那你就把机会让给我吧。』

两人再度回到店门前。

『那么,就由我代替他来挑战这把剑吧。』

『好啊,你尽管试吧。』

『要是我能把剑拔出,你会以十万日圆卖给我吗?』

『会不会太便宜了?我不太清楚现在人类的币值呢。』

『我倒认为贵了点。用这把「无坚不摧剑」,就算打赢上百回合的决斗,也没人会认同我的本事,拥有远胜对手的优势,实在胜之不武。又若是在实战中,面对到了用枪的对手,这把刀再锋利也没任何意义,而且它还没有刀鞘呢。』

『那么,我可以卖你九万日圆。』独眼大猩猩暗啐一声。

老绅士先取出钱包,数过纸钞后,将钞票交给独眼大猩猩,接着单手握住刀柄,轻轻松松地将长刀从岩石中拔出。

『铭谢惠顾。』

独眼大猩猩大声喊道。

裕司和泉走出店外。

走没几步,老绅士随后赶来,高声叫唤。

『刚才真是抱歉,因为我非常需要这样东西。』

『哪里,我才该谢谢您的忠告,』裕司向他答谢,『差点就被迫买下这把剑了。』

『请问一下,您那些钱……』泉开口询问。她刚才目睹老绅士从钱包里取出钞票,但那并非万圆大钞。从颜色和大小来看,并不是日币。

『钱?哦~』老绅士会意后,浅浅一笑。

『和你们世界的钞票不一样,你是指这个对吧?』

『真的吗?』裕司刚才没看见老绅士的纸钞,只见他瞪大眼睛盯着泉。

『可能是因为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们放心,在这个夜市里,不论是哪个世界的货币,只要目前仍在市面上流通,就可以使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们大可放心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泉大感惊讶。她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世界。

老绅士话锋一转。

『对了,有没有看上眼的东西?』

『还没,因为我们才刚来。不过,应该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是吧。对了,我看你们好像是第一次光顾夜市,没错吧?』

『我小时候曾经来过。』

『原来是这样啊。』老绅士颔首,『等我忙完一些事情后,想为两位当向导,当作是赔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那就麻烦您了。对了,这位大叔,您想用这把剑斩断什么?』

『斩断幻觉。人到了这把年纪,便会受过去的幻觉纠缠。我想用这把剑斩断这些幻觉。』

裕司就此沉默不语,不再追问。

『不过话说回来,只花九万日圆就买到这把剑,还真是划算呢。』

老绅士以犀利的目光端详手中长剑。

『这并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宝剑。它只是个特殊的商品,只有一开始才真的无坚不摧,接着会慢慢变钝,最后连铁都称不上,化为平凡无奇的土块,就此消失。将这把剑化成的土块撒在地上,经过漫长岁月,这把剑将会再次成形,所以这或许该算是一种植物吧。』

裕司和泉再次漫无目的地走着。老绅士在途中留下一句『待会儿见』,便消失了踪影。

这座森林仿佛深邃无边,四周的灯笼与店家似乎也同样无穷无尽。

这些店家所卖的商品,不是金额贵得离谱、令裕司和泉买不下手,要不就是没多大用处,即使买下也没任何意义。

他们从一只装有蜘蛛、蛇,以及不知名生物的盒子前走过,行经一家陈列各式诡异面具的店家。

当两人经过某个店家时,一名无脸妖唤住了泉。

『这是加速老化的药。』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不不不,这东西是给你用在周遭的人身上。假设有个六十岁的老头,七十岁才会寿终正寝,你为了得到他的遗产而和他结婚,想必你等不了十年对吧?只收你一百万日圆就好。』

『我才不会为了贪图遗产和人结婚呢。』

『那么,这个是延迟老化的药。虽然没办法让人年轻不老,但老化的速度应该会比常人慢才对。这也同样卖一百万日圆。』

『吃了就有效吗?我怎样知道它有没有效果?』

『只要等十年后,你去看参加同学会的同学当中谁最年轻,便可知晓。也许最年轻的人不是你,不过要是你没吃这个药,肯定会老态毕露,所以不用太在意这个问题。』

『……我不需要。』

『那你们走吧。』

还有专卖头颅的店。架上罗列着狮子、大象、麋鹿、野牛的头颅,甚至还摆着一对很像人类男女的头颅。店主是名叼着雪茄的牛仔,正在拆解手中的来福枪打发时间。

『你看那两颗人头,应该是假的吧?』

泉惨白着脸,拉着裕司的衣袖。裕司沉默而不答。

有家卖鸟的店,但笼中的鸟不是有着三只脚、就是全身覆满鳞片,净是泉在图鉴上或动物园里从未见过的怪鸟。

也有卖棺材的店。店门前站着三具腐烂的尸体,口中喃喃说着泉听不懂的话。腐烂的尸体传来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当中一具棺材赫然传出一阵呻吟,吓得泉惊声尖叫。

『那什么啊?』

那名棺材师傅立刻应声道:『哦,那口大棺材是箱磔用的箱子,是我从海里得来的,至今仍会不时发出呻吟声呢。』

『箱磔?虽然我不想知道太多,不过意思就是有人在里头喽?』

『从前有个杀人无数的妖女。县令在处刑时,把木板架在她身上,以此做成一口木箱,将她活活丢进海里。这就是人称「箱磔」的刑罚。但不巧的是,这名妖女有长生不老的本事。虽然早已发疯,但历经将近三百年之久,她却仍好好地活在箱子里,至今仍在箱子里喃喃自语。因为过于骇人,所以没人敢打开箱子,是一只从未开封的箱磔木箱。你想要的话,收你五百万日圆就好。可以拿它当礼物,我还能帮你绑上缎带哦。』

『我不想要,而且也没那么多钱。』

『那你们快走吧。喂,站在那边的死尸,你们也一样身无分文对吧,快点回坟墓里去吧。』

那三具尸体露出怯缩的模样,拖着脚步离开店门前。泉心想,他们应该是因为自己所用的棺材腐朽了,所以才想要新的棺材。

『喂,我们回去吧。』泉拉着裕司的手。『我觉得愈来愈恐怖了。』

裕司点了点头。

『希望没吓着你……』

『什么?还有比这更吓人的事吗?』

『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打算回去了。』

『难道,你已经忘了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怪了,经你这么一提,我好像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错,我们好像迷路了。等等,我们问问人吧。』

裕司朝眼前最近的店家走去。那家店的老板是名少女,头上长满了草、而不是头发,经营植物的买卖,主要贩售花草。

满头是草的少女一看裕司和泉走近,便开口兜售。

『全世界的花草这里都有哦。不但有大麻,还有乌头(注:一种有毒的植物)。还有采自南美、治疗癌症功效显著的……』

『不好意思,想向您问个路。请问停车场怎么走?』

少女

瞠目望着裕司。

『打针的场所(注:日文的打针(注射)与停车(驻车)同音)?你是要问哪里有打针的店对吧?如果要针筒,我这里也有。』

『您误会了,我是问停车的地方。』

『你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可以这么说。』

『你们是走不出去的。虽然我不知道两位是打哪儿来的,但你们好像不懂夜市的规矩。一旦闯进这里,没买东西便无法离开。』

『这是谁规定的?』

『原本就是这样的规矩。不是由谁决定,而是自然形成的原则。』

『我明白了,那请问海边的方向要怎么走?』

停车场和大海的方向相反。只要知道大海位于何方,便能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离开。这里是海岬,不是深山,纵使迷路,也不可能一直找不到出路。

『你还是没搞清楚。』少女以遗憾的口吻说道,『你们应该还会在这里困上一阵子。至于会在夜市里彷徨多久,我不知道,但你们最后一定会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里的事实。所以不妨跟我买东西吧,我不会骗你们的。』

两人离开这家草屋。

少女所言不假,之后两人又走了好几个小时,但始终无法走出夜市。无论走再多路,眼前仍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一间又一间的店家。

他们多次在店门前向人问路,但都得到相同的答案。

『你们什么也没买对吧?那就没办法离开这里。这座夜市是有生命的。这里是交易的场所,想回家就得进行交易。』

两人在路旁的长椅坐下。

『真搞不懂。』泉开口,『当初真不该来的。好累哦。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去?真的不买东西就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明天的课也不太重要,我就不去了。』

泉伸手在面前猛挥。

『嗯。』

『得想个办法才行。我们一起好好想想吧。裕司我问你,你不是曾经来过夜市吗?当时你是怎么回去的?那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困在夜市里吗?』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可以告诉我吗?』

『我当时住在乡下。附近举办庆典,我和弟弟一起去看热闹。那是位于山脚下的一座神社,极其普通的庆典。有章鱼烧、炒面、糖葫芦、造型饼干,以及在灯泡下捞金鱼的摊位。我们手里握着仅有的一点零钱。』

裕司眼望远方。

『在摊位的亮光处对面,是神社旁的幽暗森林。我看见黑暗深处亮着一盏青白色的灯光。我告诉我弟弟——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们去看看吧。我弟弟似乎看不见那盏灯光。他对我说——哥,对面好暗,好可怕,我不敢去,而且那里不是墓地吗?』

『然后呢?』

『我说了一句「不用怕」,就牵起弟弟的手走进森林。弟弟害怕的模样令人备感有趣。我们走着走着,青白色的灯光从一盏增加为三盏。不久又从三盏扩增为九盏。当时我心想,真是太酷了,明天可以好好向同伴们炫耀一番。当我察觉时,已置身在妖怪的市集中。』

『你说的那个地方,也是妖怪向妖怪兜售商品,就像这里一样吗?』

听到泉如此询问,裕司颔首。

『我稍微看了一下他们在卖些什么,一开始觉得有趣,但后来便开始感到毛骨悚然。我发现里头卖的东西,与先前庆典的摊贩截然不同,而且那里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类。我顿时晓悟这不是人类小孩该来的地方,但为时已晚。若不进行交易,便无法离开那里。偏偏我身上的零用钱什么也买不起。于是我们不停地徘徊。』

『这么说来,只要买个什么东西,就能离开这里对吧?我们也赶紧买样东西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

裕司一脸阴沉地应道。

『你明知这点,为何什么也不买,白走了这么多路?莫非你在找寻什么?』

『对不起,被你说中了。』

『你今天带多少钱在身上?』

『七十二万日圆。我提出银行里的所有存款,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这么说来,你很想得到某样东西,非将它买到手不可啰?』

泉加以确认,心里略感不悦。既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明说呢?

裕司似乎是想缓和泉脸上僵硬的表情,用莫名开朗的语气说道:『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如果是超过七十二万日圆的东西,倒是多得数不清。什么嘛,就连区区一块石头,也要一亿日圆不是吗?这里卖的东西可真贵,根本没有半件一万日圆以下的东西。』

泉想到自己的钱包里只有两千日圆,开始感到后悔,早知道就该多带点钱。

她长叹一声,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再有钱,恐怕也买不到身高、年龄、爱情、友情、才能,或是遗传基因吧。』

『遗传基因?』

『举个例吧,就拿遗传基因来说,就算出再多钱,也没办法将自己变成蓝眼珠的人,尽管可以戴蓝色的隐形眼镜,让眼珠外观呈现蓝色。不过,纵使有能让人变成蓝眼珠的手术,但也仅限于动手术的人,将来他的孩子也不会是蓝眼珠。对了,我们好像偏离话题了。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当时你们不停地徘徊,然后呢?是不是买了东西,离开了那里?』

裕司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我不停地徘徊……逛了许多商品,没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不过,我明白那里什么都有,像脚踏车、真正的超级跑车,还有洋装、生物、家具、香料、日本刀、毒品、增高药等等。我没心情闲逛,急着想早点离开那个鬼地方。就在那时候,我在一家店门前遇见我渴望得到的东西,于是我买下它,回到原来的世界。小时候的事我早已忘记了,我可以发誓。』

『你当时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那时候你到底买了什么,才离开那里?』

『我买了……』

『快说啊。你身上不是没多少钱吗?』

裕司低头望着地上。

『我想不起来。不……它应该有个名称,好像叫……棒球选手之器吧?』

『好像?棒球选手之器?这什么啊?是盘子还是锅子?』

『不,它没有形状,是无形的。我想,应该是得到之后,便能打好棒球的一种东西。』

『这么说来,这里可以买到才能啰?』

『我不知道。总之,当时我买下了它,但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那东西贵得离谱,但那就是我想要的。我认为那远比塑胶模型、电玩游戏还来得有价值。事实上,它真的非常有价值。于是……』

泉在一旁静静聆听。

『那个我称之为棒球选手之器的无形商品,是一名人口贩子贩售的。我为什么知道他是人口贩子?因为他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人口贩子。他对我说:「小弟弟,如果没钱的话,可以用你带来的那名小男孩来支付哦。这么一来,你马上就能离开这里,而且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当时真的是有点不太对劲,不过,那时我确实也是一筹莫展。非得买下某样商品不可,否则便无法离开。

『人口贩子的店内满是被他掳来的小孩。个个呆立原地犹如人偶,眼神空洞。人口贩子接着说:「这样你清楚了吧。你运气真好,如果你们是在昨天遇见我,而不是今天,你们俩都将会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不过今天是夜市开张的日子,你们是客人,因为夜市认定你们是。不过,要是你们什么也不买,只是一味地在这里打转,夜市马上就不再认定你们是客人了。到时候,你们两兄弟都将会是我这里展示的商品。算你走运。你想要什么?我这里有各种才能之器,你想在哪方面有杰出表现啊?」』

裕司的表情完全僵硬。泉已晓悟他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你身上没钱,』泉的声音略微震颤,『所以把你弟弟给卖了,是这样没错吧?』

裕司沉默了半晌。不久,他开口说:

『我当时认为那是一场恶梦,而从梦中醒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面对人口贩子贩售的才能之器时,我非常渴望得到它。相反地,弟弟存不存在,对我来说似乎巳变得不再重要。「只要完成交易,你就能回家。放心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人口贩子对我这么说。我悄声告诉弟弟,要离开这里只有这个方法,我一定会带着爸、妈还有警察回到这里救你出去。我弟弟只是嘤嘤哭泣。

『话说回来,本来也有可能是我们两人角色互换,也就是弟弟把我这个哥哥卖了。不过,我弟弟一直哭个不停,根本无法作决定。人口贩子很清楚我们两人之中谁能和他进行交易,他只和我交谈。当然,我是个无情的家伙。你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自己很清楚。』

裕司伸手抵着前额。

『听我把话说完吧。我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夜市便就此消失。有人发现我倒卧在神社里,便把我送回家。你猜我弟弟怎样了?』

『不知道。』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房里,于是我立即赶到隔壁弟弟的房间去一探究竟。我心想,也

许他已经平安回来了。但匪夷所思的是,才短短一晚,弟弟的房间已变成我父亲的书斋,里头放著书架和乐器。』

『才一晚?太诡异了吧?』

『确实很诡异。不过,才一晚,我弟弟就这样从人间消失,变成一个从未存在于这世上的人。虽然我还留有对他的记忆,但他却已从我父母的记忆中被移除。而弟弟曾经存在的证据,也全部平空消失。我告诉他们,弟弟在神社被人口贩子给掳走,得赶去救他才行。但没人理睬我。在旁人认为我头脑不正常之前,我已不再提起那原本便不存在的弟弟了。

『之后,我突然拥有一身高超的棒球球技。原本我根本不是块打棒球的料,如今却开始会运用过去不懂得善用的肌肉;以往我始终掌握不到击球与接球的时机,现在却能清楚感受出那种球感。过没多久,我便成为少棒联盟的王牌投手,可说是志得意满。升上国中后,我仍继续打棒球。但从那时起,棒球对我来说,已不再那么有趣。伴随而来的,是一份罪恶感。随着日积月累,夜市的记忆成了多年前的一场恶梦,但我内心却仍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罪恶感。』

裕司开始谈起自己的罪恶感。

没有弟弟也不错啊。所有点心全归我一人独享,还可独占母亲。少了一个爱哭又绊手绊脚的鼻涕鬼……这样也不坏,而且我根本不用负责,我是个小孩,大人们都说弟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警察也不会说我是犯人,我不会被抓进牢里,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可以高枕无忧……

但我为什么会感到心情沉重呢?为何看到自己打出的全垒打飞向高高的蓝天时,心里却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当然,我也曾试着告诉自己,我从来就没有弟弟,夜市的记忆不过是孩提时一场怪异的梦境。棒球是我与生俱来的才能,用不着感到羞耻。我自己对此也相信了七成。』

『那剩下的三成呢?』

『当然是不相信——因为我能感应到夜市的存在,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小时候才会闯入夜市,否则就是因为我曾误闯夜市,才会拥有这项能力。就像是曾在某家店里购物,他们便会寄送广告传单来一样。我知道夜市会在哪里发生,或是可能在哪里发生。』

『夜市发生?这种说法还真有点奇怪呢。』

『不,它确实可说是「发生」,和台风、龙卷风同类。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某些条件重叠下,夜市会以相当的机率在某地发生,也许具有某种程度的周期性。也可能夜市是一直持续存在着,会以固定周期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开启入口。』

『这些你都知道?』

『嗯。是飞鸟、昆虫,以及蝙蝠告诉我的,它们以非语言的话语向我透露夜市即将到来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夜市才有的气息,感觉就像风雨将至一般。我原本相信的事,完全崩溃瓦解,我想起了弟弟,还有棒球选手之器的事。我双手捂着耳朵,蹲坐在地,等候那股气息散去。自己竟然做出如此泯灭人性的事——我心中后悔莫及,只能静待天候转变。』

日暮时分,蝙蝠、昆虫、壁虎开始说话。昨天它们还不会说话,但现在却开口说起人语。也许到了明天,它们便又不再言语。不过,此刻它们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今晚,会有夜市。

我穿着满是泥泞的制服,独自走在住宅街上,抬头仰望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树林。那个日子即将来临。哪个日子?与过年、圣诞节迥然不同的日子,一个深沉晦暗的庆典,那醒来便会遗忘的梦,梦中诡谲气氛即将成真的日子。为什么我知道?风代替少年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因为你曾经去过那里啊,把你弟弟给卖了,对吧?

『说到棒球,虽然我上了国中之后便感到兴趣缺缺,但仍未中断。当时我担任投手,我投的球没人打得到;只要我挥棒,便是安打。接着,我高中推甄进入棒球名校就读。但我却深感忧郁,始终开心不起来。』

『真的吗?可是,你当时还是很受瞩目啊。』

一听泉这么说,裕司露出意外的神情。

『真的吗?什么样的瞩目?』

『我也说不上来。』

泉一时无言以对。她和裕司念同一所高中,当初高中棒球社前往甲子园参赛时,裕司也在阵中。

滑回本垒后高举双臂,以灿烂的笑靥摆出帅气姿势,同伴们纷纷拍着肩膀恭贺的少年。泉对裕司所知不多,在她的印象里,这是高中时代的他。眼前的裕司与当时相比,就像换了个人。

『我才没有受到瞩目呢。我只有在打「棒球」的时候,才会被人当英雄看待。当我坐在教室里时,就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光头高中生。既没女人缘、成绩也不出色,而且也不像别人那般妙语如珠。没错,当我在棒球比赛中有杰出表现时,确实会受人瞩目,但也只有那时候。』

裕司语带自嘲。

『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当时的我真是单纯,只因为小时候流行棒球漫画,就对棒球产生兴趣。我原本只是三脚猫工夫,常被一起打少棒的同伴瞧不起。当时我曾经很认真地祈求自己能拥有一身过人的球技,但那只是一时的热中罢了。在我上了国中,加入棒球社、理了个大光头,每天净是重量训练、捡球、跑步的时候,外面已经变成流行篮球的时代了,因为篮球漫画开始风行……』

『那你不就跟傻瓜一样,到头来,就只是因为赶流行?我原本还以为你这个人不爱跟着流行走呢。』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有喜欢的对象。恰巧就在夜市发生的那时期,对方和我同班,她喜欢我们班上一名个性活泼、而且很会打棒球的男生。我想让自己的球技变好,好获得她的青睐。』

『结果有成功吗?』

『因为当时我们都只是小学生,所以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注意过我。虽然后来我的棒球打得比她喜欢的男生还好,但隔年的情人节,她却把巧克力送给另外一个男生。』

『真是遗憾。』

『是啊,亏我连自己的弟弟都给卖了。总之,我不需要棒球,也不需要运动。除了棒球之外,应该有许多事是我能办到的才对。但同样的,我也觉得自己既没资格、也没能力从事其他事。不惜卖掉自己的弟弟,就只为了买回一项长处,这种人还能做些什么?后来,我在高二那年参加甲子园的比赛。那是我最后一次打棒球,之后我办了休学,从此与棒球断绝关系。当时,棒球对我来说不但枯燥无味,甚至还是一种痛苦折磨。』

『你要是没离开棒球的话,现在应该可以当上一名职棒选手吧?』

『应该有点勉强吧。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我绝不会是一流选手。我所得到的棒球选手之器,是用来提升一名三脚猫的棒球才能,并不保证我会拥有无人能敌的一流能力。就连甲子园里,比我有能力的选手也比比皆是。我自己的实力,自己最清楚。我并不是天才,只是稍微比一般人更会打棒球而已。此外,跑步、重量训练、社团里的伦理关系,我也都不喜欢。』

『然后呢?』

泉催促他接着说下去,但裕司并未答话。

『你说你不知道回去的路,拖着我到处走,到底想做什么?』

『我认为夜市的性质,不是我三言两语所能形容,应该亲身去体验。我自己也才不过第二次经历,所以想再确认,是否真的不买东西,就无法离开此处?不过,看来是真的。这里和我幼年时误闯的夜市相同,不进行交易就会被困在其中。』

『可是,地点不一样啊……』

『这我也不明白,但我认为两者是一样的,依我看,可能与场所无关。也许场所一直都在变换。也有可能到处都有入口,不论从何处进入,都会来到这里。』

泉朝手表望了一眼,时针指着六点。明明已是黎明时分,四周却仍一片漆黑。店家的老板也完全没有收摊的动作。

『你看,现在已是天亮……』

裕司打断她的话。

『这里不会天亮。我还记得,当时我一开始也是在等待天亮,但却迟迟不见日出。只要没进行交易,夜市便会一直持续下去。在这里,外界的时间是处于静止状态的。』

恐惧在泉的脸上蔓延。她原本心想,即便是迷路,总还是会天亮,既然无法离开夜市,就等它自动结束。

『你冷静一点。』

『真的不会天亮吗?天啊。』

泉开始泪眼涟涟。

裕司低头不语。

泉暗自思忖。

如果连才能都能买,我该买什么好呢?无论买了什么,结果可能还是一样。例如买下弹钢琴的才能,弹奏技巧大幅提升,但世上弹得一手好琴的钢琴师仍有好几百人,要靠钢琴吃饭恐怕有所困难,而且这也没有重要到足以出卖兄弟姊妹的地步。

还有美貌。我对美丽有点兴趣,身为女人,这也是想当然耳。不过,如果是换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正如同我先前从未想过要动整形手术一样,我也不会想花钱买下美貌。

到头来,我可能什么也不想要。至少就目前来说是这样。

泉停止哭泣,『那

么,你这次想买什么?』

正当裕司想回答时,一旁传来某个声音。

『啊,又遇见你们两位了。』

是那名握着没有剑鞘的长剑,身穿大衣、头戴猎帽的老绅士。那把刀看起来相当危险,但老绅士的眼神却极为沉稳。

『太好了。』泉朝老绅士投以求助的眼神。『您刚才说过要替我们带路,对吧?』

老绅土朗声而笑。

『我确有此意。你们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不,我们想回去。』

『什么都不买,只想回去?』

泉迅速地朝裕司望了一眼。她的表情透露着——你不要的话,我自己回去。

『是的。』

『这可就难了。在这里若是不买东西,就无法离开。有这么一种咒力施加在这里。』

『这件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所谓的「东西」是什么呢?』

『仔细找寻自己想要的商品,正是这个市场的乐趣所在。每个人都有其非买不可的东西。进行交易,正是离开这里的方法。总之,只要进行过交易,一旦你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便可马上离开。我因为已经买了这把刀,所以原本打算再逛一阵子之后就要离开的。』

『抱歉,请您别那么早离开。那个……如果买不起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那可就麻烦啰。到底会怎样很难说,不是被夜市的毒气入侵、变成妖怪,就是被夜市吞噬……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裕司乍然开口道:

『你知道人口贩子吗?』

泉和老绅士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裕司。

『嗯。』老绅士睁大眼睛,接着低声回应,『我知道,人口贩子对吧,你要跟他买东西吗?』

『我想买的东西是……』裕司脸上浮现一抹浅笑。他的眼神并未望向泉和那名老绅士,『我弟弟。我想把他买回来。』

泉和裕司在老绅士的引领下,走在漫无止尽的森林中。

两人向老绅士说明来龙去脉。

『人口贩子……你弟弟就在他手上是吧?』

『我也不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欸,裕司,恕我直言,我想你弟弟可能已经不在了。』

泉开口说。

已经被卖出将近十年的人,应该早已不在那里了。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泉停下脚步,态度坚决地说:

『你打算把我卖掉对吧?』

走在前方的裕司和老绅士接连回头。

『什么?』

『我可不是傻瓜,我看得出来。』

『你误会了。』裕司眉头微蹙,『怎么可能嘛。』

『你们两位没事吧?』老绅士说:『要不要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请您留在这儿。』泉说。她是真的希望老绅士在场。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卖掉?然后再向人口贩子买某种才能。如果不够,再用你身上的七十二万日圆补足。这次你已想好自己适合什么样的才能,我说得没错吧?』

裕司使劲地摇头。

『老实说吧,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赎回我弟弟,买才能这档事,我早已受够了。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邀你一起来这个夜市,我自己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但我绝对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

『我就姑且相信你说的吧。』

泉对裕司如此叮嘱道。倘若裕司真的无意要出卖她,那么在这里和他分道扬镳,实在是不智之举。自己钱包里只有两千日圆,恐怕会在夜市的森林里徘徊一辈子。

不过,到底该不该相信裕司呢?

『两位要是话说完了,我们就继续走吧。人口贩子的店铺就快到了。』

老绅士一面走,一面说道:

『不过关于活人买卖的事,被卖的一方要是不接受,这笔生意一样做不成,因为人类并不是猫狗。』

笼罩在青白色灯光下的白色帐篷,已愈来愈近。从远处便可看见帐篷里站着数名少年少女,个个状似傀儡。

他们全都沉默不语地望着天空。

人口贩子头戴一顶贝雷帽,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等候顾客上门。人口贩子虽是人类的模样,但泉明白他是个恶魔。仔细一想,眼前根本就是个和恶魔交易的故事。虽然故事里的恶魔都是推销员的模样,但要是有自己的店面,想必连恶魔也会轻松不少,因为想进行交易的人类会自己送上门来。

『请问一下。』裕司出声向人口贩子唤道。

泉和老绅士站在他身后。

人口贩子以做作的笑脸相迎。

『这位小哥,想要买什么吗?』

裕司先做个深呼吸,接着开门见山地说道:

『大约十年前,有个小孩在这里被人卖给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是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对方是一对兄弟,哥哥把弟弟卖给了你,换来了棒球选手之器。』

『嗯~』人口贩子发出一声低吟,『然后呢?』

『我在找那名男孩。』

『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裕司开口想回答,但却说不出名字,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我不知道。』

人口贩子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

『那他有什么特征?』

『是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

『小男孩?五、六岁。再来呢?』

『再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妨去肉铺向老板这样问问看——你知不知道十年前我在这里买的一块肉?不过我不知道是块什么样的肉。搞什么嘛!』

裕司低头不语。

『换个孩子要不要?这里有上等货色哦,男孩女孩都有。』

裕司摇了摇头。

『嗯,』人口贩子说,『如果你要找的货确实在我这里,而且也付了钱,我一定会将货品交到你手上。但偏偏你不记得对方的名字,我看就连长相也同样印象模糊吧?像你这样的客人,我可以对你说,你要找的男子就在里头。就是他!不过,除了这么说之外,我无法做任何保证。如果是这样,你还是要买回那名男孩吗?我可是好心才这样说哦,告诉你吧,这里确实有十年前卖剩的孩子,但大多都已经卖掉,不在这里了。』

『可以让我看看那些卖剩的孩子吗?』

『只可以看哦。』

『对了,你弟弟有没有什么特征?例如手臂上有烫伤啦,或是左颊有长毛的痣之类的。』

『我不记得了。』

裕司和泉看了人口贩子展示的几名孩子,个个身穿短裤,眼神灰暗不带情感,静默不语。虽然看起来还有生命,但却与人偶无异。不,这不是我弟弟——裕司喃喃低语着。

『这些孩子没办法说话吗?能不能直接询问他们本人?』

『他们都被冻结了——以防他们变老。只要没被买走,就无法解除冻结的状态。』

『那些被卖掉的孩子都怎样了?』泉不是向人口贩子询问,而是问一旁无聊地晃着手中长剑的老绅士,因为她不想和人口贩子有任何交谈。

『被某个人买下,在对方所属的世界某处,以另一个名字长大。除了这种美丽而幸运的特例外,应该都是一些不堪闻问的悲惨死法吧。』

『可以找到那些被卖掉的孩子吗?』

『得看情况,不过,通常是难如登天,比要找出十年前在超市买下特定猪肉的顾客住处还要困难。总之,这里是夜市,是许多世界共有的一个力场,甚至连被卖往哪个世界都不知道。』

老绅士语毕,朝不知如何是好的裕司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看来是没希望了……』裕司一脸无力地苦笑道。

老绅士慈祥地点了点头。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能说光阴荏苒,令人遗憾。』

『既然这样,我就来揭晓答案吧……』人口贩子笑着伸手指向一名男孩。

『我知道十年前卖掉弟弟的那对兄弟。喏,那个穿短裤的人就是你弟弟,恭喜啊。』

『怎么可能!』裕司皱起眉头,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老绅士则以犀利的目光瞪视着人口贩子。

『你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吗?』

『那是在考验这位小哥,是否能在十年后一眼看出十年前消失的、那名只存活在记忆中的幼儿,这让人很感兴趣。』

人口贩子脸上始终挂着那狡猾阴沉的微笑。

『我不相信。』

裕司望着人口贩子所指的那名没卖出的孩子。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黑色短裤,白衬衫上别着蝴蝶领结,活像是个参加私立幼稚园毕业典礼的小男孩。

男孩头上顶着西瓜皮,肤色苍白,灰暗的双眼静静注视着裕司,但眼眸不带一丝一缕的情感。不,如果有,也是绝望。

『他被夺走了一切。衣服当然是我为了装饰商品才特别准备的,原本的衣服和身上的物品全都扔了。不过,我敢打包票,这孩子就是你要找的人。』

『可是…

…』

『可是什么?没关系,我能体会。不敢相信对吧?随便你。你弟弟运气很好,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除了衣服不同之外,他仍保有你们当初离别时的模样,能在这里见到你弟弟,可真是走运啊。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就回去吧,那也无妨。也许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你弟弟,你可以找寻其他东西,然后回到你原本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不会为了搏得你的信任而白费唇舌的。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的你,能不能相信我说的话?这才是关键所在。你如果相信这孩子是你弟弟,他就是你弟弟;倘若不相信,他就不是你弟弟。真相由你自己去选择。』

『他真的是我弟弟?』

『我认为是。』人口贩子回望裕司,向他点头,『我说的话是否有假,你无从得知。这里无法索赔,也不提供让人考虑退货的冷静期。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过,即使是买回去,价格也不便宜哦,小孩的行情总是居高不下。不过,他是卖剩的商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你有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真的是我弟弟吗?』

裕司问老绅士。

老绅士一脸恍惚的神情。泉伸手拉了老绅士的衣袖一把。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啊,但可能性应该很低才对。你真的想不出任何关于你弟弟的特征吗?』

裕司悄声应道:

『不好意思,我真的想不起来。夜市里会不会有诈欺的行为?』

『嗯,在夜市里,诈欺算是一种罪行,所以我猜不太可能会发生,但还是不无可能。』

『我刚才也说过,你不买也无妨。』人口贩子接着说道,『如果是你不能接受的交易,你一定会郁闷一辈子,我也一样。』

裕司转身面向人口贩子。

『以前我用自己的弟弟换来棒球的才能,现在我想反过来以这项才能赎回我弟弟。这样可以吗?』

人口贩子张大嘴。

『不行。』

『不行?』

『这件事没那么单纯,你明白吗?一个孩子的价值,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不能拿来和你的棒球才能做交换。如果是现金交易的话,就简单多了。你觉得呢?』

『那么,你开价多少?』

『嗯?问我开价多少?哎呀,我们就摊开来讲吧,你身上有多少钱?』

『七十二万日圆。老实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金,一毛不多。』

人口贩子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

『喂,年轻人,你认为七十二万日圆买得起一个人类的小孩吗?』

人口贩子活像是个老师,正在训斥成绩不好的小孩。

『喂,你真以为你买得起吗?比买一辆车还便宜。不是吗?』

『可是我只有七十二万日圆啊。』裕司眼中噙着泪水。

『老板,这得看你怎么想啊。』

老绅士看情势不利,也加入了战局。

『你掳来的这些孩子们,可说是平白自己送上门来。而且,这孩于是否真是他辛苦找寻的弟弟,也还有待商榷,就算买错人,也无法退货了。反正这孩子也是卖剩的,十年都没卖出去,今后能否卖出还是个未知数,谁肯出钱买?我们这里有七十二万日圆,算是不少钱了。如果这样还买不起的话,我们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去光顾别家店了。』

人口贩子望着老绅士,脸上流露犹豫之色。

『不管怎么说,只有七十二万日圆,我绝对不卖。你们走吧。』

『那么,多少你才肯卖?』

『考量到你刚才所说的话,就出价三百万日圆吧。』

『这样我们买不起。来,我们走吧。』

『七十二万日圆,再附赠一人。』

裕司斩钉截铁地说道。

泉向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话……我可以考虑。』

人口贩子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我这里拒收老人。是年轻人吗?男的还是女的?是哪个人?那个女孩吗?』

裕司朝泉望了一眼。

『我死也不要!而且我也不属于你……』

『对不起。』

『咦?什么?』

『请将你交易的机会让给我,买下我弟弟。我心里一直想结束自己的性命,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

泉旋即意会裕司所说的话。

人口贩子似乎也已领略,只见他双手使劲一拍。

『原来要卖的是你啊!好啊,你还很年轻。七十二万日圆外加一名青年,就此成交,可以吗?』

『万万不可。你再重新想想。』老绅士以严峻的口吻说道,『你去当他的商品?!我保证你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想死了。大约在两年多前的一个午后,我和交往的女友一起坐在咖啡厅里,当时我就在心里想——哎,活在世上真是无趣。我无法形容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那是个天色灰蒙的冬日,那女孩少言寡语,但相貌出众,很像面无表情的人偶。不论我说些什么,她总是抿嘴而笑或简短地应一句「好厉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我和她平日的对话,就像一拳打向棉花,没任何感觉。但某天,她突然对我说:「我的朋友曾和棒球选手上床过哦。」原来她的一位朋友偶然在冲绳的一家酒吧里遇见一名职棒球员,和对方发生一夜情。』

『裕司……』

『就我所知,我那位女朋友连一位同性友人也没有,是个很难让人信任的女孩。不过,她说的那番话听起来可信度颇高。在她陈诉那件事的瞬间,我开始讨厌起那家咖啡厅、她,以及她谈论的那位朋友。然而,尽管百般厌恶,我照样无力改变一切。我们在某时某地诞生于人世,与人邂逅,却无法因为厌恶而改变什么,不是吗?从那一天起,我一直想了却自己的性命。活在世上,成了一件可怕而又麻烦的事。』

泉听了直摇头,老绅士也同样摇头。

『我无法理解。』

『就连身为当事人的我也无法理解。我那女友说话的口吻,好像在炫耀一般,得意洋洋地诉说着她的朋友和职棒球员上床的事。』

『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而是你。那又怎样?这根本就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劈腿的不是你的女友,而是她的朋友,不是吗?』

『之后她还继续说:「裕司,你也快点成为职棒球员吧。」说完后,她抿嘴而笑。就在那一刻,我猛然发现自己原本看重的事已不再重要,甚至变得有如垃圾一般。尽管如此,我一样无法改变,它还是留在原地,只能说这就是现实。』

『真搞不懂你。』

泉嘴巴上这么说,但却在心中暗忖——

换作我是裕司,如果我是一名还未成气候的钢琴家(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钢琴家,虽然家里没钢琴),和我交往的男友却对我说:『我的朋友曾和某位有名的音乐家上床呢,你也赶快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吧。』我应该也会很讨厌他。倘若周遭的环境是这样,我想必也会和裕司有同样的念头。然而,那句话是很过分没错,但世上还有许多更狠毒的话。

『最后,我决定赎回弟弟后,再了却自己。因此,即使是为了换回我弟弟而卖掉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我该怎么办?留下来的人该如何去面对?你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什么?一个像垃圾的女人说出垃圾般的废话,为什么你就要因此而寻死?就算你的周遭全是垃圾,也不见得整个世界都是垃圾啊!』

『对你,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你或许算是被我抛弃在这世上的人。但我的死对我父母而言,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对其他人也一样。我要像我弟弟一样,成为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他们不会感到悲伤,也不会有任何失落。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并没有「死」,而是根本就「不存在」。恐怕没有任何一位想自杀的人,会不受如此完美的条件所吸引吧!也许在世界各地,都悄悄暗中进行这样的交易。我即将从人世间消失,改由我弟弟留在人间。这是我的心愿。』

『裕司,这孩子也许不是你弟弟啊!』

『如果不是我弟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解救了一名被掳走的不幸少年,然后从世上消失。』

『可是……』

『请你体谅我。另外……你还没发现吗?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连你也没办法回去。你身上没带多少钱,想要走出夜市的唯一方法,便是拿我和人交易。你要是买回我弟弟,便算是进行了交易。』

『我不要!』

泉嘴巴上如此回答,心里却开始动摇。

裕司说得没错,原本我还不清楚状况,以为只要他买完东西,我也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但我错了。裕司买完东西,只有他能回去,我将会被留在这个满是妖怪的夜市。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我不要,』泉如此喃喃低语,『说什么没办法回去,你不是有七十二万日圆吗?只要拿出四十万日圆买其他东西,再把剩下的三十二万日圆借我,这样不就行了吗?等回去之后,我会马上还你,就算要付利息也行

。』

『我不要,』裕司脸上露出微笑,『才不借你呢。』

『你好过分……』

『当然。我是个很过分的男人,就算你再怎样装好人,一样无法改变我的决定。你只能二选一。看是要拿我赎回那个孩子、离开这里,还是要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由我把你卖给对方,这样我弟弟一样可以回来。但我劝你别违背自己的良心。』

『你好诈,我不要!卖了你,买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我才不要呢!』

泉的泪水扑簌而下。裕司应该是打从一开始便抱定这个主意——从他在公寓里问泉有没有带钱的那一刻起。

『既然这样,你就代替我卖给人口贩子吧。我弟弟有权利回到原来的世界,此事毋庸置疑。不论拿什么交换,我也要把他赎回来。』

裕司坚持不愿让步,泉无言以对。裕司脸上泛着僵硬的笑意,将视线从泉脸上移开。

『你最好照他的意思去做。』老绅士在一旁插话说,『虽然这确实是很愚蠢的行为,但你的生命归你自己所有。』

裕司转身面向人口贩子。

『虽然她不愿意这么做,但我想以自己做交易。请拿我和这笔钱作交换,将我弟弟交给她,并希望能藉由交易的效果,把她送出夜市。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口贩子一脸喜孜孜的模样。

『太好了。』

『我想确认一件事。这孩子真的是这名青年的弟弟吗?』

老绅士瞪视着人口贩子。

『那当然。』

人口贩子嘴角露出奸笑。

『契约成立!』人口贩子这句话并非对着某个人说,但却又像是刻意说给某人听。『和这位小哥算是第二次订立契约,有第一次合作的恩情,所以……算是没办法吧?就这么回事。』

泉听见某处传来一声像是上锁的喀嚓声。不知是夜市告知交易契约成立的声音,还是老绅士行动时,长剑触碰其他物体所发出的声响。

老绅士的身手迅捷如电,丝毫不拖泥带水。

没有任何威吓、宣告,以及半点踌躇,他已箭步向前,挥刀疾砍。

人口贩子在泉的面前身首异处。

老绅士一刀斩落。

人口贩子的项上人头滚落地面。

裕司放声大喊。

老绅士大声道:

『这名男子诈欺。他明知这项商品有违这个神圣市场的诚信原则,却仍以此和人交易。所以也没办法了,就这么回事。』

鲜血不断从人口贩子失去头颅的身体颈部喷飞,只见他双手向前伸,像是在探寻些什么,裕司吓得向后倒退,跌坐在地。人口贩子的身体改朝泉爬去,这时,老绅士又再补上一刀。

呆若木鸡的泉,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光线渐趋微弱。店家的灯光转暗,耳畔传来潮水退去的声响。

在泉一片漆黑的视线中……

老绅士面向坐在地上双目圆睁的裕司,缓缓举起手中长剑。

『诈欺?为什么……』

『那孩子并不是你弟弟,因为你弟弟老早就已经……』

老绅士将长剑丢向一旁。

人口贩子店内的灯光熄灭。

零星分布于森林各处的店家灯火也逐一消失。

森林归于一片漆黑。

有好几名孩童留下欢声雷动的气息,从泉的身旁飞奔而过;尽管未闻其声、也不见踪影,但她心里明白,是那群孩子没错。

原来如此,人口贩子死了,孩子们得以回归原来的世界。泉如此思忖。

希望真是如我所想。

四周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笼罩。

环顾四周,可望见远方两盏并列的灯笼,那是目前仅有的光明。泉走在黑暗中,朝灯笼的亮光而去。不可思议的是,一路上都没有被石头或树木绊倒。

当她从那两盏并列的灯笼中间通过时,蓦然感到一阵晕眩。

泉闭上眼睛,夜市也同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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