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之古道①

I

我最早踏进那条古道,是在七岁那年的春天。

父亲带着我,驱车前往小金井公园这处赏花名胜赏樱。

时值四月,公园路旁一长排的染井吉野(注:日本极具代表性的樱花名称),已绽放出一片片淡粉红色的花瓣,连同刚冒出的嫩叶,在逆光中发出令人目眩的灿然光辉。树下有许多赏花游客铺着垫子席地而坐。

不知为什么,我竟在公园里和父亲走散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迷路体验。

我被恐惧攫获,开始放声大哭。就当时年仅七岁的我来说,公园离家太远。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当我在公园里徘徊时,赏花游客已纷纷离去。

两旁净是樱树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行走。

我猜当时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前方走来一名太太。眼前除了这名太太外,再没有其他人。

时值花季,而且是在白天热闹的公园里,周遭竟然如此空荡,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颇为诡异,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是没想到这一层面。

『哎呀,你迷路了吗?』

那位太太蹲下身,温柔地向我问道。

我哭着说我想回家,并告知自己的住处以及姓名。看她温柔的态度,我判断她是个亲切的好人。

那位太太开始自言自语。

『武藏野市的吉祥寺北町……从那条路直直走就能到了。』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请跟我来』,便迈步而去。我依言跟在她身后。绕过被栅栏包围、有如下水道设施的地方,走在树丛间一条狭长的小径上,四周满是山白竹。

穿过森林后,道路映入眼中。

路面宽度约莫可容纳一辆车身,是一条未铺柏油的乡间小路。

那位太太伸手指着道路前方。

『要去武藏野市的话,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可抵达。小弟弟,你走得到吗?要直直往前走,不可绕往别处哦。因为这条路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

刹那间,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觉得那位太太在提到『妖怪』两个字时,声音似乎莫名地加粗了些许。

当我要向那位太太答谢时,她已不见踪影。

我丝毫没有绕往别处的打算,只想早点返抵家门。

虽然我是个年仅七岁的懵懂孩童,但我隐约感觉得出这条路非比寻常。

就它未铺柏油这点来看,便已相当罕见。在我居住的武藏野市,以及樱花公园所在的小金井市,基本上皆是屋舍栉比鳞次,各条主要道路都铺有柏油。

走在这条道路上,我发现除了未铺设柏油外,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奇异之处。

道骼两旁的景致,是一户户被砖墙、树篱、木板墙所包围的人家,但每间房子的玄关都不是面朝大路。这条称之为巷弄似乎又略嫌宽敞的黄土路面,道路两旁的人家面向它的方位,不是后院、便是侧面。不见半个挂有门牌的大门,也没有电线杆。没有邮筒,更无停车场。

这条不见人踪的道路四处蜿蜒,但却始终绵延不绝地在住宅中穿梭,感觉犹如置身梦中。

我快步疾行,心中忐忑。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我也不想遇见。

我全神贯注地走上好一段时间。两旁的景致不断变幻,但道路始终是黄土裸露的地面。不久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场所,我发现我家附近一处高尔夫球练习场的网子。

我从某户人家的树篱缝隙中钻出,离开那条道路。我知道闯入别人家的庭园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判断此刻若不这么做,便无法离开这条绵延无尽的道路,也会因此错过眼前熟悉的场所。

当我从树篱中钻出时,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似,头痛欲裂。我猜是头部撞到东西的缘故。

树篱的对面,在两栋建筑的夹缝中,有条往上延伸的狭窄石阶。

我抱着头,拾级而上,目不斜视地穿过一处设有尿尿小童的庭园。来到柏油路面后,感觉刚才走在那条匪夷所思的黄土路面,恍如幻梦一场。

回到家中后,母亲一脸惊诧地问:

『哎呀,你不是跟爸爸在一起吗?』

我得意洋洋地应道:

『我和爸爸走散了,所以自己走路回来。』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父母不断问我是如何独自一人从公园走回家中。我向他们解释,说我在公园里遇见一名亲切的太太,我是顺着她所指引的道路走回家中。

父亲将炒牛蒡丝送入口中,点头说道:

『哈哈,那是一条步道。』

据父亲所言,小金井公园附近有条一路通往武藏野市的步道。

母亲则是以五味杂陈的神情向我说道:

『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好在你恰巧遇见了好人。』

有好一阵子,我都没有重返那条步道的念头。父亲所说的步道,感觉就像是整个市镇共同隐瞒的秘密一样,不容任何人擅闯,而指引我道路的那名太太所说的『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这句话,更是令我挂怀。

那条坐落在住宅街中、悄无人迹的黄土道路,两旁的人家全都背对着它,等到红轮西坠,可以想见其阴森幽暗的模样。因为一路上连根电线杆也没有,自然也不会有路灯。成群的『妖怪』在那条路上出没。

我躲在被窝里想像那幕光景,吓得直打哆嗦。

隔年,父亲替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和我一同前往步道游玩。

那条步道名为『多摩湖自行车道』,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牵狗散步的人们以及穿着制服的高中生。

先前那条黄土道路的昏暗、幽静、仿佛时空扭曲般的气氛,在此地丝毫感受不出。

我在心中暗忖:这里不是我去年所走的那条路。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专注地骑着我的脚踏车。

不,因为我心里有个直觉告诉我,不该说出此事。

那是一条连我父亲也不知道的秘密通道。

我心里这么认为。

既然是秘密,就必须保密。若不能守住这个秘密,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我有不祥的预感。

2

我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向朋友透露了那条秘密通道的存在。

时间是正午刚过一会儿,在这无事可做的无聊夏日里,我只想悠哉地度过这一天,于是便骑着脚踏车前往社区附近的公园,想看看有没有和我一样闲得发慌的班上同学在那里。那时,我发现正在舔冰棒的和树。

和树是我的同学,同时也是我的好友。每次要展现球技时,总是笨手笨脚地把机会搞砸,这是我们两人的共通点。下课时间,同学们谈论足球或棒球,我与和树总是被摒除在外,所以我们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了。

和树还是一样戴着他那付黑框眼镜,稳稳地坐在树丫的长椅上,舔着即将滴落的水蓝色冰棒。

我悄悄骑着脚踏车绕到他背后,朝他按铃。

和树转过头来。想必这个暑假他哪儿都还没去——因为他一点也没晒黑。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道: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吃冰棒。』

和树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应道,向我招手。

『要是中了再来一支,我请你吃。』

结果没中。

我们在午后的公园里聊天。

聊着聊着,忽然谈到这个市镇的灵异地点,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提及那条无人知晓的长巷。

说完后,我感觉就像打破了某个禁忌般,一股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但一切已然太迟,和树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

『那么,我们就去那条路看看吧。』

『也许已不在那儿了。』

我没有自信地说道。

『为什么?路怎么可能会平空消失。』

『呃,我觉得那种地方,好像只要告诉别人,可能就再也去不成了。』

和树噗哧笑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骗我的对吧?』

我闻言后怒火中烧。

『说这什么话嘛。好,我们就去看看是否真有这个地方吧。』

我骑上脚踏车。由于和树的脚踏车在市立游泳池的停车场遭窃,所以我让他坐我后座。

我们骑进社区里,从水道上方的河桥通过,在稻荷神的鸟居(注:稻荷神社是掌管五谷的神明。鸟居则是象征神社的一种门柱)前下车。

我们从那里开始蹑步而行。神社后方的草丛架起了铁丝网,所以我们往上攀爬。之前我通过此处时,并没有这些铁丝网。

我们躬身通过那座有尿尿小童的庭园,顺着细窄的巷弄石阶往下走,使劲挤进树篱的缝隙中。

头部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

树篱的对面与当时一样,仍是那条没铺柏油、被住宅包围的道路。

和树似乎也和我一样感觉到头痛,只见他双手紧按着太阳穴,蹲在地上。

我们呆立原地无法动弹,达半晌之久。

『喏,我没骗你吧?』

我得意洋洋地撞和树一下。

七岁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并非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能够证实这点,我心中欣喜倍常。

和树眨着眼,先是环顾那条道路,接着转头望着我。

『你说,这条路能通往小金井公园?』

我点头。

和树眼中透射出调皮的目光。

『有意思,我们来走走看吧。』

『咦,真的要走?』我虽嘴角挂着微笑,但却眉头微蹙。

从这里走到小金井公园,这主意不坏。虽然会花点时间,但在傍晚前应该可以抵达。我七岁时,自己一个人便可办到。如今我已十二岁,而且和朋友同行,当然更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回程时有可能已经天黑。

『听说晚上会有妖怪呢。』

我佯装开玩笑如此说道。

『那我们回程的时候别走这条路,改搭电车就好啦。』

对于我所担心的事,和树完全不当一回事地如此回应。我倒是没想到搭电车这个主意,因为一提到外出,我固定都是在骑脚踏车可以来回的活动范围内。

我因此对和树起了一点敬佩之意。和树告诉我,他原本想买一款新的游戏软体,所以身上带了五千日圆,车费这点小钱,他可以先借我。

经过一番讨论后,我们迈步向前走去。

我们走在那条不见半个邮筒和电线杆的黄土道路上。与我记忆中的景象一模一样,每户人家皆背对着这条道路。玄关不可面向这条道路,也许是无人知晓的成规。

这条路和五年前一样,弥漫着神秘幽静的气氛。

一路上不见人踪。

不久,我们望见道路两侧的人家全都变成在土堤上了。继续往下走,道路的高度与周遭相比也忽高忽低,但始终绵延不绝,也不见它与其他道路交错。

不时会通过凿成半圆形的隧道,隧道内没任何补强措施,感觉非常危险。

道路两旁,处处长满枝叶扶疏、密叶成荫的高大樟树与山毛榉。

和树边走边轻声说道:

『别再把这条路的事告诉别人了哦。不过,怎么会有这个地方呢?』

我侧着头应道:

『应该是很久以前在盖房子的时候,刻意留下这条路的吧?』

和树不经意地踢起一颗小石子。走着走着,接着换我将小石子踢飞。

『会不会是铁路预定地啊?』

『啊,有可能。』

若真是这样,这里便成了不可擅闯的禁地,倘若被大人撞见,搞不好还会挨一顿臭骂。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两旁草粗树蓊。从林木间的缝隙向外望,可以看见两线道的柏油路。我们现在所走的路,似乎正斜斜地横越国道,阻挡了它的去路。

这时,赫然出现一辆大卡车,以风驰电掣之速朝我们直冲而来。

『危险!』

我缩着身子,双目紧闭。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喝醉酒还是在打瞌睡,但若是以这样的速度冲进杂树林里,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耳边始终没传来任何声响,于是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只见和树张口结舌地呆立原地。

我朝树丛的方向望去。理应有一辆正面撞向树干的大卡车才对,但我却遍寻不着其踪影。

我伫立良久,最后终于明白那辆卡车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车犹如幽灵般,穿过树丛和这条道路。

我定睛一看,发现车辆陆续冲进林中,未曾减速。但与树丛接触的瞬间,每辆车都倏然消失。隔壁车道也会突然冒出车辆,宛如一座透明隧道。

『是曲速、曲速(注:科幻小说中提出的快速行进理论。大意是指将空间摺叠之后,出发地和目的地重合在同一点,即可造成瞬间移勤)。』

和树喃喃低语道。

我们可以看见国道,但从国道似乎看不见我们身处的这条道路,仿佛它完全不存在。我们看着来往的车辆,晓悟了这个道理。

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我们再度伫足。

因为道路前方如海市蜃楼般摇曳的景象中,出现一个红色物体。

红色物体微微上下飘动,朝我们而来。

我与和树靠向路旁。这里无处可容藏身。

从前方逐步逼近的物体,身影愈来愈清晰。

是一群撑着红伞、身穿和服的女子,共有七、八人之多。红伞是古意盎然的油纸伞,和服则是在蓝红交错的布料中织入金线的上等材质。她们头上顶着发髻,脸扑白粉。

走在前头的女子低头行了一礼后,从我们身旁走过,她身后的女子们也个个仿效她的动作。

她们好似在风中飞舞般,拉着近乎悲鸣的尾音,从我们面前走过。

时间上只有几秒长度,感觉犹如特快车从车站月台上呼啸而过似的。

我们茫然地望着她们和尘埃一同消失在道路前方。

『刚才那是妖怪。』和树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大白天竟然也会出现。』

就速度来看,那确实不是人类。而且最诡异的是,她们双脚都没有落地。

和树沉声说道:

『这下我终于懂了。这里是妖怪的道路。』

『那我们回去吧。』

『既然都走到了这里,到小金井公园应该会比较快吧。』

我们一面唱歌,一面快乐地迈步前行,彼此都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并不害怕。

自从刚才遇见那群和服女子之后,我们一路上没有再遇见任何事物了。

白日将尽。

我们两人相对无语。

通往小金井公园的出口始终没有出现。不,非但如此,我们就连离开这条道路的岔路也遍寻不着。

和树口中再度冒出同样的台词。

『喂,还没到吗?』

『我也不认得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找得到路吗?』

『一开始说想去的人是你耶。』

最糟的情况,便是原路折返,但我们已经走了一大段路。在往回走的这段时间,会先遇上天黑。

总之,眼下只能继续往前走了。我注意观察两旁是否有小金井公园的景物,卯足了劲往前走。

『该不会错过了吧?』

我低声说,现在这个时刻若是抬头仰望苍穹,可以看见金星,但现在不是看金星的时候。

前方出现一盏灯笼和水蓝色的旗子。

『那是什么东西?』

我转头望向和树。

和树眼镜下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他的鼻子晒得有点泛红。

『有人在那里。』

那是一家茶馆,店内气氛让人联想起海边休闲小屋,店门外摆放着木制桌椅,旗子上写着斗大的『冰』字。有一名长发飘逸、身穿牛仔裤的男子,独自一人喝着饮料。店里只有他一名客人。

我们两人瞪大眼睛。因为走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栋面向路面的房子。

也许这间房子的正面玄关是朝着普通住宅街的道路,但它的后院却面向这条秘密小径开店。

我们走近后,那名穿着牛仔裤、长发披肩、肤色黝黑的青年,转头面向我们。

『请问一下。』我开口和他说话,『我们是否已经错过小金井公园了?』

穿着牛仔裤的青年眨了眨眼。

『咦?小金井公园?我不知道耶。你等一下,我问问看。』

他朝店内大声唤道:

『喂~有个孩子跑来问小金井公园在哪里哦。』

一名身穿无袖汗衫的中年男子从店内走出。一身精壮体格的他看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没回答我关于小金井公园的事,反倒开口问我问题。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我告诉他,我们是从武藏野市的一处树篱走进这条道路。

『稻荷神社后面是吧?你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我点头微笑以对。在这样一问一答的时间里,太阳正逐渐下山。我感到心焦无比。

穿着无袖汗衫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

『你们是人类的孩子对吧?』

虽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我仍旧回答一声『是的』。

『小金井公园早就错过了。不过,通往小金井公园的路,只有当那里樱花盛开的时节才会开启,但一般人还是同样无法通行哦。真伤脑筋呀。』

站在我身后的和树开口说道:

『可以向您借个电话吗?』

中年男子并不答话,他双手盘胸注视着我们。

『我会付钱的。』

中年男子搔了搔头,接着开始向我们说明。

你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你们现在的处境有点麻烦。

这条路是老早以前便已存在于日本的一条特别道路。虽然如今两旁盖满了房舍,但它原本位于杂树林里,是诸神专用的道路。你们刚才走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两旁高大的树木吧?

听好了,或许你们有些误会,但这条道路上有些地方是绝不容你们误闯的。你说你们是从稻荷神社后面那户

人家的树篱进入这里的?

真是的,竟然有这种事。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在这条路上通行,例如拥有多年道行的僧人、或是身上流有特殊血脉的人。尽管国家因战争而四分五裂,四处设下关卡,这些人仍然可以在这条路上畅行无阻。它就是这么便利的秘密街道。

但就你们而言,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不是你们可以使用的道路。

『真是非常对不起,我们保证以后不会再擅闯了。』

和树插话道。

『我话还没讲完。』中年男子板起脸孔。

我用手肘轻轻撞一下和树。此刻最重要的,便是别惹这位大叔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武藏野市有「破洞」。』

那名坐在椅子上、一直聆听我们交谈的青年,向中年男子说道。

中年男子转为面向那名青年。

『大约三十年前,那一带也曾经有一处入口。后来入口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封闭。只要放着不去管它,应该马上便会封闭才对。真没想到他们竟然能从那里进来。』

夕阳余晖倾照,地上布满阴暗的树影。

中年男子隔了一会儿才又接话。

『也许你们现在心里想着……只要走进这家店,从另一头的玄关离开,便可来到铺有柏油的一般道路。如此一来,便能想办法搭电车或是公车返家了。』

我点头。他几乎完全说中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先向他借个电话,因为眼看已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而且父母也会替我担心。

『这里没有电话。而且我也不能帮你们这个忙。你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非常危险的。这种行为就像是搭错电车而从窗口往外跳一样,弄不好可能还会送命呢。』

我大为震惊。

他为什么这么坏心?虽然我心里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位大叔说的话,也有可能句句属实。

我在进入这条道路时,曾感到头痛欲裂,而且也看到了平空消失于林中的车辆。

这条古道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此事毋庸置疑。

这位大叔只是道出自古以来人们所遵循的规矩,无视其规矩、自行擅闯的人是我们。

青年又再插话道:

『大叔,你把他们吓坏了,如果搭错电车,只要下一站下车就行了,不是吗?』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那名青年。

青年对我们说:

『小弟弟,你们听好了。也许你们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位大叔绝对没骗你们。要离开这条路,一定得从特定的出口通过才行,也就是从正式的出口离开。』

我们点头回应。

『顺着这条路直直往前走,在竹林里会有个出口。不过那是条狭窄的岔路,不易辨识。只要能从那里离开,应该就没问题了。』

中年男子从旁补上一句。

『那里是日野市,得走上不少时间哦。』

日野市!我从未骑脚踏车到过那里。要走到日野市的竹林至少也得再花上两小时,或许更久。事情愈来愈麻烦了。管它是不是违反规矩,你快点打电话到我家,叫我父母过来接我!

我心里这么想,但就是说不出口。

中年男子摇着头,一脸无奈的神情,再度回到店内。看来,他将说话的机会让给那名青年了。

我一直等待青年开口,但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难不成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往前方的道路望去,已是暮色苍茫。

从此刻起,要在这条有妖怪出没的道路走上好几公里,甚至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日野市的竹林吗?

天色如此昏暗,能否走到还是个问题。这里明明就有妖怪,而且还在大白天出没。

我与和树面面相觑,心里直想哭。

中年男子双手各端着一只杯子,朝我们走来。

『喏,喝水。』

我们接过杯子,将冷水一饮而尽,并向他道谢。干渴的喉咙因欢喜而震颤。

『你们今晚在这里住一晚如何?』

青年开口问道:

『我想你们也很清楚,两个孩子在夜里赶路,有多么危险。大叔,这两个孩子的住宿费,由我来出。』

『不用了。』中年男子眉头微蹙,露出一张苦瓜脸,『没办法,就算是免费特别招待吧。』

看来,这家茶馆还兼提供住宿。

在茶馆里度过的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夜,永生难忘。

我们和那名青年一起在摆设于路中的餐桌上共享晚餐。他请我们吃牛井。由于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早已两脚酸麻。

虽然在意家人是否会替我担心,但我家离此地并不远,步行便可走到。十二岁的夏天,私自在外头过夜——这样的经验也不坏。我决定用这样的心情来看待。

决定在这里过夜后,心情轻松不少。

我们一面用餐,一面询问青年在此处做什么。

『我?我是一名旅人。』

我大感诧异,青年见状,腼腆地搔着头傻笑。

『我藉着这条古道四处游山玩水。』

『古道?』

『就是这条道路啊。它有各种称呼,例如古道、鬼道、死者之道、灵道、树影之道、神行之道。』

和树问他家住哪里。

『问我住哪儿是吧,』青年的表情略显阴沉,『也许是在能登一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于是我们便不再细问他的出身。我们两个小学生对地理所知不多,提到石川县的能登,脑中浮现的印象,就只是一个似曾听闻的远方地名。

我接着问道:

『请问这条古道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到哪儿结束?』

青年侧着头,仿佛对我的问题感到不解,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古道的事。

我们原本一直以为古道是从武藏野市起始的单一道路。但是听青年描述,不论从哪一边走,只要走上一段路,途中便会分歧。沿着古道往前走,它会不断在各地分歧,像迷宫一样通往日本各地,当中有些通道,甚至能通往其他一般道路绝对无法抵达的穷乡僻壤。

它没有终点,一直无限延伸。

『只要你选择其中一边,就到不了另一边。就是这么回事。但我毕生的目标,就是将古道整个记在脑中,踏遍所有的道路。不过,这应该算是个无厘头的梦想吧。据说某个地方藏有记载古道全貌的地图,倘若传闻属实,那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和这名青年聊天的同时,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很少有大人会像他一样,以轻松的态度和我们聊天,而不是把我们当小孩子看或是摆出一副臭架子。我没问他的年纪,但看起来应该是介于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

我们三人在聊天时,一些在暗夜中游荡的异形妖怪从餐桌前走过。一个顶着颗巨大脑袋、满面通红的男子,拖着一头下颚长满牙的长毛牛。

『别盯着他们看。』青年压低声音警告,『小心被对方给缠上。』

还有一群提着灯笼的骷髅从一旁走过。这群骷髅身上衣衫褴褛,迳自从茶馆旁经过,连看也不看一眼。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从何而来,欲往何方,这名青年也一无所悉。

我们在前往茶馆的房间前,询问这名青年的名字。

他说他名叫『炼』。

炼在听我们报上姓名后,答应明天要和我们一起前往日野市的竹林。

那位大叔带我们走进位于茶馆二楼、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房。

从店内楼梯上二楼时,我试着查看店里有没有面向古道另一侧的门窗,也就是面向我们原本世界的门窗,但始终遍寻不着。不知是真的没有,还是被刻意隐藏起来了。

地板上已铺好棉被,从阳台可以望见古道的夜色。我与和树关掉房内的电灯后,迟迟无法入眠,于是便隔着窗户望向幽暗的道路,替那些不时从路上走过,来路不明的妖怪取名字,以此消遗。

和树呵呵地笑着,轻声对我说:『对面来了一个无脸妖。』

『晚安啊,无脸妖。』

『糟糕,无脸妖看到我们了,快躲起来!』

3

隔天清晨,我们向茶馆老板道谢,和炼一起朝日野市的竹林而去。炼一直是驾着水牛车展开旅行。他让这只全身覆满黑毛、头上长着一对大角的水牛,拉着这辆活像拖板车的车台。

黄土路面配上水牛车,显得极为相衬。当然了,古道上自然不会有加油站。

『过中午应该就可抵达。』

炼拉着水牛车往前走,我们走在他身旁。

和树走着走着,以开玩笑的口吻指着一旁的砖墙说道:

『如果越过那面墙,就近多了。』

我皱起眉头。

『不是说过了吗?不可以这么做。昨天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啊?你的理解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差耶。炼大哥,你说是吧?』

炼停下脚步。

『与其说不可以这么做,倒不如说是办不到。你去试试看吧。』

我爬上砖墙

,看见一户人家平凡无奇的庭园。草坪上有座空的狗屋和一辆三轮车。这幕景象虽然近在咫尺,但却感受不出一丝真实。

我察觉古道与外面的世界,其光线照射的情形似乎有所不同。而且对面的声音、气味、空气的流动,都无法往古道里传递。

就像隔着玻璃看水族馆里的水槽一样。内与外,这里和对面,是彼此区隔的不同世界。

我静静站在那道肉眼看不见的障壁前,觉得太阳穴一带开始阵阵刺痛。一股死亡的预感沿着背脊往上窜,就像站在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旁,皮肤所传来的感觉。

我觉得毛骨悚然,就此爬下围墙。

我让和树也依样画葫芦,他往外头凝望了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悲鸣。

『哎,没办法,到不了对面。』我们认同这样的结果。

『想必你们也不知道这个吧。』

炼捡起路旁的枯枝,让我们看过之后,一把丢向围墙对面的人家。

枯枝在围墙上空赫然停住。

约间隔一秒后,枯枝反向弹回。

我们觉得很有趣,也跟着尝试,结果完全一样。

『这条古道里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带离此地。就算想要带颗石头回去做纪念,也同样办不到,这点你们要牢记在心。』

『那照片呢?』

『不知道。虽然没试过,但想必是拍不出任何东西吧。』

走没几步,和树接着问:

『炼大哥,请教一下。昨天茶馆那位大叔说过,入口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封闭,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最近出入的人减少,所以一些不必要的入口会逐渐封闭。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进来一些奇怪的家伙,可就伤脑筋了。』

『那么,日野市的竹林入口呢?』

『我想那里应该是没问题。不过,再过几年也许也会封闭。』

和树陡然停下脚步。

我和炼回头望向他。

『快走啊。』我如此唤道。

和树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难得来到这个地方,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不觉得就这样回去很可惜吗?』

我实在无法领略和树的心思。

我心想——他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一路上不是已经充满冒险了吗?

『总之,今天就先回去吧。父母也会为我们担心啊。』

『一点都没错。』炼也在一旁帮腔。

和树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

『等我们长大以后再来吧。』

我鼓舞着和树。其实这有点令我有点意外,我一直以为和树比我还要想回家。

『一定要再来哦。』

『等我们两人升上高中后,打工存钱,到时候再回到这里,看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

虽是为了鼓舞和树才想到要这么说,但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颇为迷人的计划。

『可是,到时候入口就消失了。』

『放心吧,炼大哥知道有哪些入口可以撑到那时候。对吧?』

『嗯?』炼接下突然抛来的话题,抬头望着天空,『没错,道别时我会告诉你们的。京都鞍马山应该有个大型入口,通往熊野神社参拜道路的森林里应该也有一处。』

『炼大哥,要是我们几年后再度到这条古道旅行,能再遇见你吧?』

『嗯,有可能。』炼如此应道,莞尔一笑,『到时候你们再请我吃饭吧。』

4

事后回想起来,真可说是祸从天降。如果那名男子没现身的话,后续必定会有迥然不同的发展。

前方迎面走来一名旅人。

炼将水牛车停下。

他以紧张的神情低语。

『糟糕了。』

前方走来的旅人一看到炼,也随之停步。

两人隔着约莫十五公尺的距离相互瞪视。

从外表看来,那名男子的年纪约莫三十五岁上下。一身休闲服搭休闲裤,背上背着一只背包,感觉就像是一位休假的上班族。他的身躯庞大,但分不清是肌肉还是脂肪。

『咦?』

男子睁大眼睛,发出这声惊呼,感觉有点刻意。

『小森。』炼眯起双眼。

『前辈!上次谢谢你啦。好久不见了呢,真是巧遇,咦,你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

炼冷言道:

『用不着你管。』

『我说前辈。你要是不还钱,我可伤脑筋啊。』

我不清楚炼和这名男子之间的关系。虽然对方称呼炼为前辈,但到底是哪方面的前辈,我一无所知。就年纪来看,男子似乎比炼大上几岁。

这位名叫小森的男子向我们招手。

『小弟弟,到我这边来。』

我望着炼。炼向我摇头。

小森再度向我们招手。

『快点来,那个男人不是人类,你们被骗了,他差点就把你们都给杀了。快点过来。前辈,你说是吧?』

我再度抬头望向炼。

炼以冷峻的神情凝睇着小森,同时低声对我们说:

『别去。你们要是过去,会被他杀害的。』

『对对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让这两个孩子自己决定吧。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一名刑警呢,这家伙是名通缉犯。好在让我赶上,这下你们安全了。来,过来我这边吧。』

『小森,你别太过分。』

我望向和树。和树与我四目交接,以眼神向我询问。

该怎么办?

我展开思索。

这问题根本想都不用想。如果问我该相信谁,比起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当然选择相信炼。我面向和树,朝炼努了努下巴。

和树向小森道:

『大叔,请出示你的警察证件。』

小森暗啐一声,放下背包,翻找里头的物品。

隔了一会儿,我们才明白他取出了一把手枪。莫非他想用手枪来代替证件,向我们证明他是刑警吗?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小森已将枪口对准我们。

炼一把握住车台上的柴刀,飞身跃向一旁,几乎同一时间,小森扣下手中扳机。

耳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炼快步欺近小森,顺手掷出手中柴刀。这时小森大叫一声,再度开了两枪。子弹没有击中炼,炼丢出的柴刀从小森的肩膀弹开,掉落地面。

炼扑向小森,将他按倒在地,整个人骑在他身上。炼扯下小森的手枪,抛向一旁。

『把我的柴刀拿来。』

炼大声喊道,所以我急忙捡起地上那把柴刀,交到压制住小森的炼手中。

炼将刀锋抵住小森的颈项。

『小森,你就这么注意我吗?你到处打听我的事,我早已听说。也听说你在外头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小森眼神四处乱飘,嘴角挂着一抹浅笑。那并非是目中无人的笑脸,从那张笑脸可以看出,他正在心里盘算,看能否以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你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吧』来化解眼前的僵局。

『看来我杀不了你呢。只是试试看而已啦。我明白了,放开我吧。』但炼并没有放开他,小森又再重复一递:『好了啦,我明白,以后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在这里给你赔罪,这样总行了吧?』

场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我离开现场,找寻和树的踪影。

只见和树倒卧在水牛车的台架下,身上的衬衫染血。定睛一看,衬衫的腹部一带有个破洞。他的黑框眼镜早不知飞向何处。

我扶起和树。

他一度想站起身,但却双脚一软,跪坐地上,他脸上面无血色。

鲜血从裤角汩汩泛流。

『和树中枪了!』

我向骑在小森身上的炼喊道。小森朗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炼以满含怒火的语气说道,手中紧按小森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小森语带讪笑地模仿我说的话。

『和树中枪啰~』

当我将视线移回和树身上时,耳畔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我惴惴不安地再度转头望向炼。

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把柴刀已直直插进小森的颈部。

他的双脚正剧烈痉挛。

炼一把抽出柴刀,高举过顶,再度朝小森的颈部砍下,给他最后一击。

炼朝我们走来。

再怎么说,对方都已被他制伏,犯不着取他性命啊,我在心中暗忖。就整体情况来看,这或许算是正当防卫,但一旦杀了人,炼就成了杀人犯。

我不知道那名叫小森的男人是何来路,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甚至还射伤了和树,但终究罪不至死。这时候应该叫警察来才对……

警察?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心底一寒。这里虽属于日本,但却是不受国家权力管辖的特别道路。古道里没有警察、拘留所、法院,更没法律,就像它没有电线杆、加油站、道路标帜一样。

正因为明白这点,

小森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犹豫地朝我们发枪。而炼也以柴刀回敬,没半点踌躇。

『不要紧吧?』

炼询问道。

但和树虚弱地摇了摇头。

『子弹射中了腹部。』

我告知炼情况。

『得快点到外头去,送他到医院就医。』

炼掀起和树的衬衫,在他被烫至溃烂的枪伤处贴上止血药草,接着用绷带加以缠绕。

这种急救手法看起来没什么功效,但此刻也别无他法。

我们两人握住和树的手和脚,将他抬上水牛车的台架上。

『我们快走。』

话虽如此,但再怎么赶路,仍是缓慢的牛步。要前往出口,也只能用这个方法,

我们将小森的尸体放在路旁,不予理会。

炼无比歉疚地对我们说;会有这样的结果,全是他的错。

据炼所言,他是在前不久于茶馆邂逅了小森。

两人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但产生严重龃龉,后来两人以令双方怀恨的方式分道扬镳。

『令双方怀恨的方式?』

『也就是分手时,扬言下次见面将会互相厮杀。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他解释得有点含糊,但当时我并未追问。

『好冷。』

和树在台架上喃喃说道,炼为他盖上毛毯。和树嘴角冒泡,炼拿布帮他擦掉。

和树两眼无神地望着我。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好好休息吧。』

『我好像撞到头,觉得很不舒服。』

我发现鲜血从和树耳中流出,心里开始感到焦急。

『炼大哥,有没有其他方法?像这种紧急时刻,除了正式的出口外,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离开这里?我希望现在就能离开。』

炼摇了摇头。

『除了正式的出口外,也有像你们来的时候一样,可以勉强进出的地方,称之为「破洞」。现在要是有就好了,可是那并不常见。』

『到竹林的这段路上,没有「破洞」吗?』

我向他确认。

『这里的道路我也不是每一条都很清楚,但应该是没有才对。虽然我不想往坏处想,但就连竹林的出入口也有可能已经封闭。』

道路两旁的围墙消失,来到了林中。从树丛间隐约可看见红绿灯、十字路口、铁路,以及柏油路等景致,我已经体验过将木片丢向外头复又弹回的情形,所以不再有朝那边走去的念头。这和伸手摸不着明月的道理一样,虽然看得见,但却有一道区隔的障壁。

不久,道路两旁的光景化为一片竹林。

我直觉出口已离我们不远,稍感宽心。

『和树,再一会儿就到了。』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睡着了。

一到外头,得立刻叫救护车才行。

水牛车停了下来。

竹林里有条狭窄的小径,一旁立着一盏布满苔藓的石灯,也许是作为指标之用。这是一条平凡无奇的岔路,如果没人说这是出口,绝对猜不到。由于路面过于狭窄,水牛车无法通行,我只得背着和树行走。

『不好意思,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药草和绷带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可以就这样走出去。』

我一时间还无法领略这句话的含意,不过旋即意会过来了。古道里的东西,就连一颗小石头也带不出去,这是它的规矩。如果药草是这里的产物,便无法携出,但因为不是,所以没有问题。

炼指着岔路说道:

『只要直直往前走,便可离开古道。就此告别了,要立刻带他去医院哦。』

『谢谢你。』

我向他道谢,但事实上,我心里有些不满。

因为你朋友的缘故,害我朋友中枪,你应该陪我一同上医院才合乎情理,不是吗?应该由你负责向警察解释才对。但炼亲手杀了人,既然他不想和我同行,我也无法勉强。

我想把躺在台架上的和树摇醒,但他始终没有反应。

『我会背你走的。』

和树的身体异常柔软。他已全身虚脱。眼皮微张,两眼翻白。

他腹部的绷带早已染成一片赤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不想往那方面去想,于是便不发一语地背起了和树。

才走没几步,便已全身汗水淋漓。虽然汗水淌入我眼中,但因为背负着挚友,我无法擦拭。和树被汗水和鲜血浸湿的衬衫,与我身上的淋漓汗水混合,令我全身逐渐湿透。

竹林的出口出现眼前,可以望见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墓碑和卒塔婆(注:)。

然而,无论我走得再远,这些景致仍旧没有靠近的迹象,看起来虽然只有两公尺远,但却始终无法缩短这两公尺的距离。

我走不出这座竹林。

最后我力气用尽,只好将和树放在地上。

我让和树躺在地上,重新跑回古道。炼应该还未走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出口……已经封闭了。

该怎么办才好?

炼在石灯前,坐在水牛车的台架上。也许他是在等候,看看有无突发状况发生。

『怎么了?』

我气喘吁吁地告诉他,虽然看得见出口,但却无法离开,接着带他走到我放下和树的地方。

炼对眼前的墓地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朝和树蹲下身。他查探和树的脉搏,确认他有无呼吸。接着,他道出我完全不曾想过的事。

『完了,他已经死了。』

竹林笼罩着一片死寂。

炼开始向一脸茫然的我展开说明。

或许是因为我一脸沉痛的表情,炼在陈述时也显得神情凝重。

这个入口还未封闭。

我长期在古道生活,所以我很清楚,因为这外头的空气和气味仍持续飘进古道里。

你之所以无法离开这里,是因为你背上的和树已经身亡。

归于古道所有的事物,一律无法带离古道,这是它的规矩。归于古道所有的事物,也包括死于古道内的人。

我为了确认此事的真伪,试着独自一人走到竹林外。果然如炼所说,只要我没将和树背在身上,便可轻松进出。因为这是正式的入口,所以不会感觉头痛。我急忙回立于墓碑后方的细长木牌,上头写有机文、死者的忌日等文字。到和树与炼的身边。

炼在和树的尸体前双手盘胸,陷入思考。我则是在一旁啜泣,脑中一片空白,仓皇无措。

不久,炼再度开口道: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得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啊。』

『你的朋友已归古道所有,你没办法带他走。』

我点头回应。

『可是,我要是将和树留在这里,他会怎样?』

炼吞吞吐吐地说:

『命丧古道的人,有时会被妖魔附身、在夜里四处行走,或是化为古道的尘土。我不知道和树最后会变成怎样,但这也是他的宿命。』

经过一段沉默后,炼轻声说: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炼接着道出以下的内容。

可以经由古道往来的地方当中,有一处秘境流传着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法。

那地方名为雨寺。

据说已死的肉体,能在那里重获新生。

那是一条艰困难行的道路,但只要带着你朋友的尸体前往该处,他或许能重返人世。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先别高兴。那地方离这里很远,最快也要一周的路程,有时随着天候和状况,所需的时间可能更长。也有明明朝目标而去,但却始终无法抵达的情况。

『起死回生……』

我喃喃低语,猛然抬头。

眼前露出一道曙光。

『真的办得到吗?』

炼避开我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只是曾多次听闻有人在雨寺死而复生的传言,我也大致知道雨寺的所在位置。和树的死,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打算带他前往雨寺。』

『我……』

『你最好现在就从这里回家。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吧。』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炼。

『我也要一起去,和树是我的朋友。』

炼仔细端详我的双眼。

『你自己也有可能从此无法离开古道,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我要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炼沉思半晌后,同意让我同行。

5

我们用布将和树层层包覆后,再次将他搬回水牛车的台架上。

炼将和树包好,取出护符,在上头连贴数张,犹如在做最后的修饰步骤。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到了夜里,和树便会被抓走。昨天你在茶馆里也有看到那些死者的队伍吧,和树将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们就此登途。

离开竹林后走没几步,我们来到一条穿越旱田的道路。一名忙着农事的中年男

子近在眼前,但他却对牵着水牛车、从一旁经过的我们连看也不看一眼,应该是看不见我们吧。

我们走进了山路。如果周围没有住宅,古道和一般普通的山路并无多大不同。

起初我也坐在水牛车的车台上,但由于上坡时速度减慢,所以我便下车行走,有时还在后面帮忙推车。

薄暮时分,天空骤然乌云密布,开始降雨。炼取出帆布覆盖行李,在台架上搭起帐蓬。水牛似乎因天降甘霖而感到相当开心。

地上满是泥泞,我一脚陷入水洼中,结果鞋子彻底湿透,每走一步便发出啪答声响,

过没多久,雨就停了。

被晚霞染红的浮云缓缓飘移。

登上漫长的坡路后,我们穿过林间,眼前出现通往住宅区的下坡路段。我明白这条古道会笔直穿过,将星罗棋布的屋舍切成两半。古道一直通往远方一处盖有铁塔的高地。

我已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哪个城市。

也许已走出东京了吧。

在沿着坡道而下的途中,我发现森林中有一间大门朝着我们的荒屋。它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是一间古刹。墙上处处斑驳破损,玻璃窗破裂,屋瓦泰半坍塌,显然是无人居住。

炼走进荒屋后,取出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不断翻页。

『这资讯可真老旧。这里以前好像是客栈之类的场所,但现在荒废了。』

『那是什么笔记?』

『是旅行手册,真正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都会有这么一本手册,是很重要的宝贝。』

炼如此解释道。

『因为买不到古道的全体地图,也没人知道古道里的一切。哪里有客栈茶馆、哪个出口已经封闭,全都得像这样,将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以及得到的道路资讯,记在这本册子里。』

那天,我们决定在古刹的屋檐下暂住一宿。炼在地上铺上草席,吊起蚊帐,造好一处临时睡铺。

我将荒屋后头的树桩拿来充当椅子坐。

那天晚上,我们以白米、蔬菜、芋头、红萝卜,加上盐巴调味煮成的浓汤解决一餐。虽然觉得很随便,但味道还不坏。

用完餐后,我很想将今天发生的事问个清楚,不过终究还是只字未提。

『炼大哥,你不能离开古道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我感到踌躇,迟迟不敢说出原因。

先前在搬运和树时,他应该可以陪同我送和树到医院才对。但他并未那么做。而且在竹林时,他对古道出口连看也不看一眼。当我说自己无法从出口走出时,一般来说,他应该会自己先试试看才对。

不只如此,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便从炼的谈话中发现一些可疑之处。

一提到某些话题,炼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置若罔闻。像是关于运动选手、艺人之类的事,例如『你支持哪个职棒球队?』这样的问题,以及『你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你高中时代参加哪个社团?』……诸如此类和他个人有关的话题。

炼坐在树桩上,以略带阴沉的眼神望着炭炉。

『我并不是刻意隐瞒。』

炼开始娓娓道来。

你说得没错,我无法离开古道。

并不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属于古道的东西。

我也不是一名死者。

而是身体的缘故。

我是在古道诞生的。

母亲是来自外面的人类。

她在古道生下了我。

我没有父亲。在成长到某一个阶段之前,我一直以为小孩是母亲独自一人所生的。

从来到这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归于古道所有』了。

我记忆中最早的风景,是在一座深山的橡树森林里,四栋古色古香的瓦顶建筑隔着古道对望的地方。

我与母亲住在那里度过了幼年时光。

那四栋建筑都是招待来往旅客的客栈。

我曾和各种不同样貌的旅客一同游玩。他们来自古道的彼方,然后前往古道的另一方。

我拍着皮球,嘴里哼着皮球歌,望着道路的前方。

前方总是闪着微光。随着时辰移转,它会变换成蓝色、金色,以及朦胧的白色。

当时年幼的我在心中暗忖,总有一天,我也会迈向前方的道路。

一想到这里,恐惧油然而生,但也难掩胸中激昂的雀跃之情。

我没有年纪相仿、可长期交往的朋友。就算交到了朋友,旋即又得面临别离的命运,因为他们都是客栈的旅客。

我母亲在其中一栋客栈工作,那是一栋有好几十间客房的大型客栈。我不知道母亲从事的工作是什么。

不过不论是何种工作都无妨,我明白她真的全心全意地养育着我。

在点着灯的客厅里与旅客一同欢度的夜晚,是逸闻奇谈的宝库。

故事不胜枚举,像是有条身负百年道行的蛇修练成龙;一个稀奇古怪、无奇不有的夜市;最早的人类诞生地;火球笼罩整个都市的惨烈战争等等。

我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客栈里有一名员工会偷空教我读书写字,而我则照他的吩咐替他打杂。

某个夏日,我在客厅里和妖怪的孩子玩弹珠时,母亲前来叫唤我。

——我们走吧。

当时我并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母亲只是牵着我不停地走。

那四栋客栈逐渐被抛在身后。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期待,又充满不安。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客栈前的街道。从小母亲便一再叮嘱我,绝不能走到看不见客栈的地方,不管旅客们说些什么,也不能跟他们走。

我们沿着树林罗列两旁的平坦道路走了好一会儿。

牵着母亲的手,穿过橡树森林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眼前的风景豁然开朗。

我们站在山上,可以望见脚下有条蜿蜒漫长的坡道,开阔的视界没任何阻碍。

我为之震慑。先前我所处的世界,四周净是蓊郁的树林,如此辽阔的景致,是我过去从未得见的。

远方有个白色的城镇向四方蔓延,浩如烟海的屋舍集结。其前方是一整片平坦辽阔的深蓝,一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冷峻色彩。

——那叫做海,全部都是掺了盐的水哦。

母亲如此说明。

——海?

我茫然地重复道。原来这就是那片深蓝色的名称。

午后的水平线上有两团巨大的积雨云,仿佛两座与天争高的巨塔。

接着,母亲开始为我就眼前的风景、白色的街道,以及其他景致做说明。

——你仔细看,那是由许多房屋组成的哦,有许多人住在那里。那叫做城市。

城市。我用力握紧母亲的手,眼前是成千上百栋的房屋。如果早知道那是房屋,我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但当时我心里却无限惶恐。

——虽然看得见大海和城市,不过你无法前往,你只能站在这里远眺。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想必这就像是屏风上所描绘的风景吧。可是如此精细、巨大、鲜活、充满震撼力的图画,究竟是谁画的呢?

我们沿路走下山。坡道渐趋平缓,途中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一株高大的枫树绿叶繁茂,树枝向四方延伸,形成浓荫。母亲行至此处时蓦然伫足。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护身符。

——你看这个。里头有种子。

母亲说的话,我至今仍不大明白。护身符里装着种子是什么意思?

她将护身符塞进我手里,双手包覆住我的小手。

——这个你留着,千万不能弄丢,这是你该拥有的东西。等你长大后,应该也会知道不少事吧。

我摇摇头,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为什么说这些话?在我长大之前难道不能告诉我吗?

——你将会成为一个坚强、善良、勇敢的人,妈妈知道。

一辆马车来到了十字路口。车上坐着一名肤色黝黑、满脸胡碴、身材高大、年近半百的男子。母亲同那名男子说了些话。

我沉默无语。

母亲泪眼涟涟。

蓦地,母亲弯腰给了我一吻,接着,她转身朝着来时的道路走去。我努力想要追上,但驾马车的男子将厚实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摇了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这种事以后还会反复经历好几百次。

男子抱我坐上马车。

马车开始放足飞奔,朝着与我母亲相反的方向而去,十字路口逐渐远离。母亲的背影慢慢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从此没有再见过母亲。

在漫长的旅程中,我迷失了自己诞生的土地,以及那条客栈所在的街道。我并没有要重返自己出生地的念头,不过,在这错综复杂的古这里,它究竟位于何方,我早已失去方向。

炼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他努了努下巴,要我看看车台的方向。我转头一望,发现车台周围立着三个瘦长的身影。每个都高达两公尺以上,暗暗的,犹如水草

般摇曳,只能用人影来加以形容。

也许是死神吧。

他们正贪婪地往车台里窥探。

『要是没贴护符,他们就会把尸体带走。不过他们不会对生人怎样的,放心吧。来,该睡了,下次有空再继续聊。』

我们钻进蚊帐里,横身躺下。

尽管早已筋疲力尽,但我却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一旁的炼早已呼呼大睡。

我在蚊帐里聆听虫鸣,感觉就像时光瞬间倒退了好几百年。

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醒来时发现周遭仍是一片黑暗。我钻出蚊帐,到外头的草丛小解。旭日尚未东升,不过已月淡星稀,天将破晓,现在正值暗夜与白昼的交界时分,干燥的空气静候黎明到来。

有个东西从路上走来,传来走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我藏身树后。

是小森。他的颈部被刨出一大块缺口,上头兀自沾着黑血,聚满蛆的红肉外露。他嘴巴微张,双目圆睁,但目光涣散。

踩着有如梦游症患者般的步伐。

他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引来无数苍蝇。给人的印象,仿佛漂浮河上的死鱼。

他朝着炼的水牛车望了一眼,但旋即视若无睹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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