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当积雪消融,庆祝春天的祭典结束,新绿的时节来临了。

现在离看到夏天前来避暑的客人们还早,一年中最为喧嚣狂乱的冬季更是遥遥在后。村子里的建筑物为迎接下个营业季的修补和改建也已告一段落,此时纽希拉的每家旅店都笼罩在安静中。

我所工作的这家『狼与香辛料』也不例外。没有客人,店主罗伦斯去了邻村的聚会,他的妻子赫萝甚至也罕见地跟他一起。大概是因为名为聚会,实际上则是人们一起享受悠闲时节的酒宴吧。掌管后厨的汉娜去了山里采摘蘑菇和野菜。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结果就是一早起来做完活,上午我就已经再无事可做了。

本来这种时候正应该打开书卷,继续学习神的教诲,但时间充足,何况浴场里的温泉也正充盈。在吃掉汉娜预先做好的午饭前,我决定泡在空无一人的浴场中,在蓝蓝的天空下稍微休息片刻。真是一段舒适而安稳的时间。

身旁是最近才学会喝的蜂蜜酒。带着怠惰的罪恶感含着一口酒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依旧湛蓝。

还有什么比这更棒呢,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比打开神学书更能让人接近神所教诲的幸福

「啊……」

这样的时间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把勤劳和勤勉等等戒条放在一边,委身于怠惰的感觉之中——

哥~哥~!

好像听到远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在梦里听见了声音。但很快呼唤声再次响起,而且更清晰了。

「哥哥——!」

好像,是去河边玩的缪莉回来了。缪莉是『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一直将我当作哥哥一样倾慕。她的年纪已经快要接近十三岁,再过不久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想到这里,我也不免有些寂寞。

话虽如此,最近自己心里总有种反方向的担心。

「我在浴池里!」

我大声喊道。很快,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传来,缪莉跑过来了。

「找到了! 哥哥!」

刚一看到我,她的表情便一下子亮了起来。

缪莉长得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连眼睛也是一样的红色。可两人笑起来却完全不同。如果说赫萝的笑是像熬煮过的蜂蜜般柔和,那么缪莉的笑容就可说是盛夏的太阳。

耀眼到了眩目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能让人晒昏过去。

「哥哥! 你看你看! 这个! 很厉害对不对!」

她双手抱着一个小竹笼朝我跑来。看那湿淋淋的衣服,大概是疯玩的时候不知已经掉进河里几次了。

从小就是这样,身上伤口不断,脸上却总是带着活力十足的纯真笑容。她的笑脸充满了魅力,甚至能让我也不由得和她一同笑起来,而全身散发出的活力与纯真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副笑容,有点让我担心了。

「缪莉,这样跑起来的话——」

会滑倒的,我正想提醒她。

一个劲冲我跑来的缪莉想要在浴池边沿停下,结果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平衡。

「啊咧?」

而她抱着的小竹笼也掉进了浴池里。

「……」

一片水花。隔着从我头发上流下的水滴看去,池中的某一片区域正冒着泡泡。十二三岁的少女本应努力精进裁缝和料理,笑时不露齿,羞时亦有度。可不论上述的哪一项都跟缪莉是无缘了。

要说就像是亲妹妹一样的缪莉出嫁,的确是有些寂寞,可最近我反倒开始担心起她究竟能不能找到夫家了。我叹了口气,想把始终没浮起来的缪莉拉出池子,却突然注意到——

温泉池里,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游动。

「噗哈!」

缪莉终于从池子中抬起头来。

「缪莉,你到底——」

「哥哥! 别动!」

她连我看都不看一眼,摆好了架势要再次扑入水中。

连头带胳膊在池子里摸了片刻,才终于又抬起头来。

「这家伙……老实点——!」

而手中则多了一条还在挣扎的七目鳗*。

[*注:一种半寄生动物,长着布满利牙的吸盘嘴。外形像鳗鱼,但属于圆口纲而非鱼类]

「啊,啊,要逃了,要逃了……呀!」

唰。七目鳗挣脱了缪莉的手,而缪莉也立即用奇怪的姿势追着它扎入水中。

好像,水里游动的东西全是缪莉从河中抓来的猎物。池子的另一头现在正有鳟鱼跃出水面,大概是忍受不住温泉水的热气了。

缪莉还在水中继续着与鱼儿的攻防战,整片浴池都因此而战火纷飞。我深吸了一口气。

「缪莉——!」

安稳平静的时间,转瞬之间就消失了。

晚上,火塘里通红的木炭上果然多了几串烤鱼,而听我说完这些,站在火塘边的人物则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红眼睛,外表和缪莉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个子也差不多高,年纪怎么看都不过十五岁,倘若安静下来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只不过那笑声里却含着某种莫名的迫力。大概是经历的上百年岁月留下的沉淀吧。

缪莉的母亲赫萝并不是人类。此刻被火塘照亮的墙壁上,正映着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和尾巴。而人们称她为贤狼赫萝,则是因为数百年来人们都把她当做丰收之神来崇拜,其真身更是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

「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幸好现在没有来泡汤的客人」

「怎么会,温泉里要是有了鱼儿,不也省得特意去找下酒菜了呗?」

赫萝笑着这样回答我。

缪莉倒在浴池里的那些鱼,除过一部分活下来的我们养在了水缸里,剩下的全都被煮死了。这些鱼要扔掉是浪费,送给村里其他人也很奇怪,于是只好把其中一些做成了熏鱼,另一些做成盐烤鱼当做今天的晚饭。

之所以没有用锅,是因为不忍心让它们再被煮上一次。

赫萝给鱼撒完盐之后,一边舔着指尖的盐粒一边问我。

「然后,那丫头去哪儿了?」

「被罗伦斯先生训斥了一顿,去劈柴了」

她的视线从噼啪作响的烤鱼上抬起来。

「唔?」

接着,那对大耳朵也动了动。尽管赫萝是数百岁的狼神,也是我所工作的这家旅店的老板娘,但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若是放肆地说——实在是非常可爱。我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拜托她让我抱过那条尾巴。

「怎么了吗?」

「唔,汝不觉得要说劈柴这也太安静了吗?」

店里现在没有客人,四下寂静。甚至像是能听到老鼠打呵欠的声音一样。

这话由耳朵比野兽更灵敏的赫萝口中说出来,意味就不止于此了。

「罗伦斯先生应该正看着她」

「咱们家掌柜的可是喝了不少酒,没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要这么说,赫萝应该也喝得不少。

「我去看看吧」

我站起身来,赫萝又嘱咐了一句。

「嗯。啊,顺带去一趟后厨,把葡萄干先泡到水里,行不?」

「葡萄干?」

不解地回头一看,赫萝的眼睛正闪闪发光,尾巴也唰唰地摇来摇去。

「有人到南方去了一趟,回来分给大伙的特产。直接吃就够甜了,可要是把它泡在水里一晚上,再用那水和的面团去烤面包,听说简直好吃极了」

论及吃的方面,赫萝比缪莉还像个小孩子。

不过,葡萄干面包,听上去的确很好吃。

「柯尔小鬼,汝也喜欢吃甜的吧? 葡萄干泡水之前先吃一点也可以。咱允许汝」

从遇到他们开始,赫萝就一直用小时候的方式称呼我,到现在也是。有点让人害羞。

说是这么说,可我即便成年了,比起酸苦的麦酒还是更喜欢甜的蜂蜜酒,被当做孩子也是没办法的。

「谢谢您,那我走了」

「交给汝了」

说完,赫萝又把注意力转回火塘上的烤鱼。这副模样让我不禁露出笑容,接着便朝里屋走去。

昏暗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当然也包括劈柴时应有的响声。柴房就在后厨旁边,于是我决定先去后厨看看。

不过,却并没有在里面找到赫萝说的葡萄干。也许罗伦斯正是用葡萄干当诱饵才让缪莉乖乖去劈柴的。想到这里我又走进柴房。紧接着便看到了被星星和月光照亮的柴堆旁,罗伦斯靠在上面睡着了

「……罗伦斯先生」

试着叫了一声。罗伦斯有了点反应,但很快又发出了安稳的寝息声。尽管看起来他还像我们刚遇到时那样年轻,但一直以来罗伦斯都自嘲说年纪越大越不胜酒力,看来并不是开玩笑的。

缪莉果然不在这里。我猜给罗伦斯身上盖好毯子的也是她。这当然是女儿对父亲的关心……我想这样认为,只怕实际却是为了让罗伦斯不至对开小差的自己再生一回气,

她才这么做的吧。

事实上,罗伦斯也从没能对缪莉真的生起气来。

「不过,她究竟在哪儿?」

晚饭前赫萝和罗伦斯就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们便直接让缪莉去了柴房,因此她的肚子现在应该还是空的。不仅面容和眼睛,连贪吃这一点也原封不动继承了赫萝的缪莉,不大可能没吃晚饭就能睡得着。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了水花声。

「在浴池吗」

从柴房往出走一点路,就能看到一条从客房延伸出的石板路走廊。

顺着走廊再往前走便是露天的浴场。浴场门前,果然发现了缪莉留下的痕迹。

「……到底要说几次,她才能不把衣服丢得乱七八糟……」

我叹着气,把缪莉脱下来的衣服收起来逐一叠好,最后再用腰带包在一起。刚好此时缪莉的声音也从浴场的隔扇后传出。

「快快,加油~」

不知她在做什么,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或许是其他店家的孩子们来玩了。这些孩子都是一群淘气小鬼,而缪莉在他们之中更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

但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呢?我绕到隔扇后,伸头往浴场里看。

顿时,惊得连手上的衣服也落到地上去。

「啊哈哈哈! 嗯?」

赤身裸体的缪莉好像也注意到我了。

星光和月光照耀下的浴场,比点着蜡烛的房间里还要亮堂得多。而披散着继承自父亲,仿佛灰色中掺入银粉般的头发,唰唰地摇着同样颜色尾巴的缪莉,正赤身裸体,毫不掩饰地站在浴池的边沿。

少女的羞耻心可谓丝毫无存,在浴池里倒还不至于如此批判她。继承自赫萝,平时一直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也还算能容许。

又或是缪莉右手里的袋子,和左手里从袋中刚取出的大把葡萄干,我也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问题在于她的视线前方。

浴池正中的小岛上,有两头熊像摔跤一样地对峙着。

「缪莉……你、你到底……?」

「啊哈哈,哥哥! 你来得正好!」

她轻巧地一转身,小跑着奔过来,然后毫无顾虑地直接扑进我的怀中。

明明身材娇小,个子也和我差了不止一个头,但缪莉的淘气与活泼却增加了她的存在感。

我总算勉强接住了她,可还没等抱怨的话说出口,缪莉就先抬起头来。

「呐呐,哥哥,你看那个!」

她带着满面的笑容,用握着麻袋的那只手指向池中岛。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还有,这不是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带回来的葡萄干吗?」

啊,她瞧了瞧手里的袋子,可很快又笑了起来。

「诶嘿嘿。哥哥你要吃吗?」

「缪莉!」

训了一句,她耸起肩膀,耷拉着耳朵,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但是手却依旧不放开袋子,我要伸手去拿,还被她躲掉了。

「真是的,哥哥你别喊那么大声行不行」

居然还被反过来抱怨了一句,我不禁头痛起来。已经不知道该首先为什么冲她生气了。总之,眼下还有一件事首先要问明白,那就是池中岛上对峙着的两头熊。

「何况,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纽希拉是群山环绕的村落,村里也会遭遇各种动物。而各个温泉旅馆都在村子外围,几乎已经进入森林的区域,因此实际上反倒是侵占了动物们的领地。在这些动物中最令人恐惧的便是狼和熊。躺拖是普通的旅馆,现在早就引起全村的骚动了。

「那个? 那个啊,它们说想吃葡萄干,我就说你们来比赛,谁赢了就给谁吃」

「……比赛?」

「嗯。毕竟熊又没有獠牙和爪子,要是受伤了也很危险,所以谁先掉进浴池就算输」

赫萝是狼的化身,因此她的孩子缪莉似乎也能与森林中的野兽交流。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而为这个童话故事注入已经达到残酷等级的天真的人,正是缪莉。

「呃、那、那样两头熊要是互相扑着的话……」

那个池心岛是按照罗伦斯的愿望,为了能让乐师在上面优雅演奏乐曲而用石头垒起来的。如文字所述是汗水和辛劳的结晶。当然建的时候只考虑过让人站在上面。当两头熊像是摔跤一样想把对方推下去的时候,池心岛的边沿就已经开始崩塌了。在这样的对峙之下,小岛的结局如何更是一目了然。但是,即便打算阻止,我也不认为熊能听懂我的话。

该向赫萝求助吗?

想到这里,赤条条的缪莉突然用左手高高举起了那袋葡萄干。

「喂——想吃,就证明自己有多强呗!」

她学着母亲的口吻大喊道。

而两头熊也似乎真的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全身毛发倒立,牙齿也剥露出来。

拜托了,快住手。

还没等我说出口,缪莉已经抢先喊道。

「比赛……开始!」

唔喔喔喔喔喔,两头熊发出地震般的吼声撞在一起。那可怕的膂力在池中激起了一圈圈波纹,湖心岛也令人担忧地震颤起来。

啪、啪,石块一块块落入水中。

不知何时,看到两头用后脚站立的熊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缪莉已经站在了它们身边。

「呐呐,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叫作哥哥,让我有了中莫名的恐怖感。

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体,宛如白银与冰雕刻而成般的缪莉,露出可爱的笑容抬头望向我。

「哥哥,你觉得哪边会赢?」

——带着无限的纯真。

同时,湖心岛的一角终于崩塌,两头熊一起落入了水池里。

第二天一早,我放掉了浴池里的水,开始修复被熊弄塌的池心岛。看好形状,一块块抱着那些足有小狗大小的石块,小心地垒放起来。这种工作着实乏味又繁重,我的腰已经感到了酸痛,胳膊也开始发僵。幸运的是池心岛比想象得更结实,因此才免于全坏。回想起来有时赫萝也会变回巨狼的模样睡在上面。况且放掉水之后,我找到了好几条昨天没能捞出来的死鱼,也算是有了个扫除的好机会。

——若是不这么想,恐怕此刻我一定在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啊……柯尔」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无奈,青着脸和我一起摆放石块的罗伦斯,小心翼翼地说道。

尽管他像是还在宿醉中,但大概是心中的责任感逼着他不能对女儿的放肆坐视不管吧。

「我想缪莉这孩子不是故意的……只是该说她是不知适度呢,还是……」

「不,并不是」

我答了一句,放好手中的石块,无力地笑起来。

「或许……真的,像您说的一样吧」

手上沉甸甸的石块,越来越像是满心劳累的凝结物了。

「不过,连帮忙也不来就不知跑到哪里这点也实在是」

第二天一早看到浴池惨状的罗伦斯,极其罕见地狠狠训斥了缪莉一顿。只可惜最后算作对牛——不,对狼弹琴。作为事故当事人的缪莉,此刻并不在这里。

原本即便她在,凭那瘦弱的两条胳膊恐怕也抬不起这样的石块,或许反而还会添多余的麻烦。可即便如此,展现出诚意仍旧很重要。哪怕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静静反省也是好的。

「本来像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也不会有多少,要是能再稍微安分一点的话……」

罗伦斯一脸认真地说出了笨蛋爸爸式的发言,不过的确如此。缪莉要是能安静下来,确实会变得更加可爱。她爱笑,又开朗,充满了活力,尽管淘气却也能体贴人心。而且恶作剧也基本并非出于恶意。

哪怕不用发展到母亲那样的城府,稍微再安分一点都好。我心想着这些捡着石块,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赫萝的声音。

「汝哟」

那声音并没有多大,却像是乘风而来般清晰入耳。赫萝呼唤罗伦斯时的「汝哟」总有种独特的温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赫萝正在客房到浴池的走廊中。她罕见地穿上了围裙,手肘以下也被面粉沾白了。

好像是正在烤那些葡萄干面包的样子。

「来帮忙看一下灶。咱掌握不好火候」

「噢……哎,汉娜还没回来?」

「毕竟是这个季节。不过,偶尔让她伸伸翅膀也挺好的呗」

汉娜同赫萝一样是非人的存在,她的真身似乎是一只大鸟。平时在后厨里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不过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

「不说这些,汝哟,火候要紧」

「啊,噢」

罗伦斯瞅了我一眼。

「请吧」

我露出了笑容。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和赫萝是自己的雇主,而是因为这对村中最为形影不离的夫妇,光是看到他们就能让人跟着幸福起来。(译:双十一翻到这句话,有种别样感觉……)。

「抱歉,我马上就

回来」

「也有柯尔小鬼一份,好好期待呀?」

说完赫萝便转身回到后厨,而罗伦斯着追着她离开了。

目光追着他们来到外面,能看到赫萝慢慢伸出脸,要罗伦斯帮她擦掉鼻尖的面粉。

没有客人,因此也不用隐藏的尾巴,此刻正唰唰唰地摇着。

看到那样的两人,好像我砌石块的苦劳也被缓和了不少。

振作起精神来重新垒好一块块石头,突然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气。

或者说,某种令人恶寒的预感。

「哥~哥~~!」

能用笑容冲散一切的缪莉,她的声音让我心口猛地一缩。夏季或是冬季尽管店里会忙到连她也无暇再恶作剧的程度,可时间充裕的最近这一阵子,真想请谁来分担一下她的这种热量。

我放好下一块石头,刚刚叹着气转过身,腰间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咕唔?!」

「哥哥!」

我猛地撞到一旁的石堆上,可缪莉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拉着我的手。

「哥哥哥哥,听我说哦!」

「……」

咳哼。我咳了一声朝缪莉望去,看到她脸上沾满了你把,头上还挂着蜘蛛网。白皙的手臂各处都是虫子叮出的红点,简直就像是冲进了牛虻群里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做了什么——还没等我问出口,如同跑向皮球的小狗般兴奋的缪莉,就已经摇着耳朵和尾巴抢先说了下去。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说到这里。

她突然发现了。和浴池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容许量。

「哎……啊,哥……哥?」

缪莉终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耷拉下耳朵,尾巴也无力地垂向地上。罗伦斯非常疼爱女儿,因此对她生不起气来,可我不一样。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正因为把缪莉当作可爱的妹妹,所以我才必须这样做。

「缪莉」

我叫了一声,缪莉一下子悚起身体。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并且仍然踌躇着开口说。

「啊……那个? 哥哥,现在……一起去森林里,好吗?」

这样的场合还想着去玩,我心中不禁产生了某种敬畏,但她已经超过应有的尺度了。

我静静地看着缪莉,对她开口。

「请你适可而止」

缪莉不是小孩子,而是聪明的少女。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是什么意味,她应该很明白。

就像是被弩箭贯穿胸口一样,缪莉僵硬而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有工作要做」

虽然她能把自己当作哥哥般倾慕,这让我很开心,但我也不能永远把缪莉看作一个小孩子。

正因为是缪莉的哥哥,我才必须要劝诫她。

「我要去捡石头,请你让开」

我更加无感情地对她说完,便蹲下身去将石块捡到一起。这些正是昨晚她唆使熊摔跤时被压碎的石头碎片。即便缪莉不来帮我,哪怕她能反省昨晚的过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我想自己也能原谅她。

然而事实是,早上被罗伦斯训斥了之后,她还是立刻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从这副模样和其言辞来看,大概是刚从森林里玩回来。

尽管赫萝有时也会做出相当奔放的惊人之举,但她毕竟度过了漫长岁月因而懂得自制。可眼前这头过于活跃的银色幼狼,必须得有谁来教教何为慎重才行。

「……」

「……」

我没有再对她讲什么,缪莉也只是看着我的工作,却不见行动的打算。缪莉早就适应了呵斥,甚至于某些场合中呵斥反而能让她更开心。但她却不习惯这样冷淡的放置,平时也是如此,哪怕是回答时稍微漫不经心,也能让她非常不高兴。

当然现在只要缪莉道歉,表现出反省的态度一切就都结束了。说实话我也并不是生气,而是伤心。自己的不加检点为别人带来了不必要的辛劳,即便如此却仍旧毫不在意地放肆玩耍。我不希望缪莉是这样的孩子。

每当堆起一块石头,石块发出的碰撞声就能让她娇小的身体为之颤抖。还没有转头看,我就知道缪莉现在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手在身体前握紧又放开,但整个人却一直呆呆地站着。缪莉在被罗伦斯训斥时也曾露出沮丧的模样,不过那是演技。而这时的如此表现,恐怕就远远超出演技的范围了。

我摞好一块大石头,叹了口气对她说。

「如果不打算帮忙的话,就请你回到房间里去」

然后,好好反省。

缪莉的身体起先猛地僵了一下,仿佛耳朵尖的毛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而后又慢慢萎缩。或许是为了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不自觉地躬起了身体。

她就像是燃尽了一般,一步,两步,退下了。

中途缪莉也曾一度停下来,大概是期待我能说出什么温柔的话来安抚自己。然而我仍然背过身去继续工作,而她也终于死心,又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缪莉的背影,她像是不时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这副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痛,但对缪莉的成长而言,这却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午饭的时候,问她一句有没有反省,大概就又会回到平时的那个活泼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我继续手上的工作,等到太阳正当空时终于算是大概完成了。之后只要请村里的匠人来给石头之间打上木楔,牢牢固定住就好。仅仅堆垒在一起是不够的,经验,人际关系同样如此。

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腰,喘了口气。肚子空了,嗓子也干了。

大概赫萝的葡萄干面包快要烤好了吧,和蜂蜜酒一起吃想必会很美味。不过这样过于甜腻的组合,恐怕就是爱酒的赫萝也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储藏的蜂蜜酒还剩下多少?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蜂蜜本身就是绝佳的甜味剂,又是保存食物的利器,因此价格绝不算低廉。加之蜂蜜酒也由于口味过于甜腻,村里往往对酿造并不积极。

或许得趁着这个时节,先保证刚上市的蜂蜜才行。我心想着这些朝屋里走去,正巧看到赫萝走出来。

「怎么,肚子里的钟表还真准呀」

看上去是叫我来吃午饭的。

「是因为太阳的位置」

我指了指天,而赫萝则孩子一样抬起头来望了望,然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点了点头。

「柯尔小鬼,打老早就这么一板一眼呐」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是小鬼的年纪了」

我苦笑着答道。而赫萝却扫了扫她那比缪莉还要大了一圈的尾巴。

「汝辈呐,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小鬼」

被活过了上百年的贤狼这么说,我的确是无法反驳。

「何况,要说不是小鬼,为什么汝辈还吵架了?」

说话像打谜语一样是赫萝一直以来的谐趣性格,不过这个谜底的确让我在意。

「吵架?」

我问了一句,却看到她像是生气般将手搂在胸前。

「还惹哭了咱可爱的女儿。若不是柯尔小鬼你也像咱的孩子一样,咱早就把你从头一口吞下去了」

被这双和缪莉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但感受却完全不同。

与其说是来叫我吃午饭,不如说赫萝来是为了这个才对。

「事情咱都知道。两头熊被缪莉撺掇着弄坏了池心岛,这个罪魁祸首却在汝辈费力搬石头的时候自己满山乱跑。温厚又公平的汝都能生起气来,亦不为怪」

既然明白,为什么赫萝的口吻还像是站在缪莉那一边呢。

在这个家里,对缪莉最严格,最不讲情面的就是赫萝。也只有赫萝说出的话缪莉一定会乖乖听从。问题是,拥有巨大权威的赫萝却极少发表意见。或许这就是狼养育孩子的方式,但有时候我都会为此感到心急。

明明如此,可为什么赫萝却极其罕见为缪莉说起了话来呢。我不明白。

「唔。正因为汝还搞不明白,所以才丢不掉『小鬼』这个尾巴呐」

这么说,我就像是顶着蛋壳的雏鸟一样。

贤狼慈爱地眯起眼睛来。

「缪莉尽管淘气,却并不恶劣」

「这……是的」

「何况,那也是出于对汝的倾慕」

嘻嘻嘻,赫萝像是捉弄人一样地笑了起来,但缪莉亲近自己这一点的确是不用怀疑的。

「我也一样啊。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她能更沉稳,懂得一点慎重」

「唔嗯」

不过,赫萝却对我的话表现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她用力地照着我胸口戳了一下。

「汝辈雄性哪个不是如此,全都被多余的想法给遮住了眼睛」

是什么意思呢,还没来得及问,赫萝已经转身朝屋里走去。

「赫、赫萝小姐」

「缪莉哭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哭累了正在睡觉。到汝辈和好为止,葡萄干面包先放一放吧」

说完,她就走进房间去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站着。

和好?

但是,有什么可和好的呢?我和缪莉又不是吵架。那是希望缪莉能明白是非,并不是针对她怎么样。

明明自己确信着这一点,可赫萝的话跟态度却让我越发没了自信。

假若真的只是为了教给缪莉正确的道理,那也可以用更容易明白,更温和的方式。采取那种最令她受伤的形式,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慢慢拨开记忆的尘埃,才发现原因非常纯粹。

我只是想要缪莉道歉。不是要让她明白何为对错,也不是要她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只是想让她道歉。

这样一来就算缪莉再去森林里疯玩我也不会在意吧。毕竟,本来就身材娇小的她要来砌石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要是一直满脸悲痛地坐在我身边,我的心情会更难受。

毕竟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缪莉还是一直笑着才最合适。

「啊……原来如此……」

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感情。我不禁无奈而惊讶地用手捂住额头。

正因如此,那时才选择了最伤害缪莉的一条路。

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而我也时常为她操碎了心。可尽管如此为何要选择这种方式? 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这绝不是神所教诲的正确行为。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看整件事,的确是吵架没错。

可是,缪莉一句道歉都不说就去玩也是事实。事件的发端也完全在她。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也仍不理解为什么赫萝会站在缪莉那边。何况,还像裁判一样宣布暂时保留我的葡萄干面包。还是说,这意味着我应该展现出自己身为大人的气量呢。赫萝把我,缪莉,甚至罗伦斯都当作孩子来对待,看来并不是出于好玩。

我站在无人的走廊里,不解地歪起脑袋。

有什么不对劲。

我究竟漏掉了什么……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正门附近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期没有客人,所以大概是村里的谁来了吧。

只是,那个来访者并没有敲门,而是毫无踌躇地转变了方向朝我这边走来。等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浴场周围用作隔墙的树丛,我才看到这张面熟的脸孔。

「呜哇!」

入侵者一下子发出惊叫,他大概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

「你好,卡姆君」

是附近温泉旅店家的孩子,和缪莉差不多同岁的玩伴。

他大概是来找缪莉玩的吧。可我看到卡姆身上带着格外重的装备,肩上担着一根长棒,身上还斜挎了一条大麻袋。更让人猜不出用途的是他另一只手夹在腋下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大束松枝。

他们究竟是打算玩什么。我不知道。

「啊,是柯尔先生啊。您好,缪莉那家伙在吗? 我在家等到现在她也没来」

「缪莉吗? 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被我惹伤心之后她哭累得睡着了』吧。

不过,卡姆说『在家等到现在』,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和缪莉约好去玩吗?」

「嗯。去森林里面。我爸爸……老爹也一起去,现在都准备好了,就等她了」

特意把『爸爸』换成『老爹』以显得自己更成熟,这种少年的表现欲不禁令人露出微笑,可他说的内容更奇怪。卡姆的父亲也一同去森林里?

要说是去玩,这就太小题大做了。我又想起了缪莉来浴池时说过的话。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很厉害的东西,看来需要村里的大人跟着一起去。这样一来就只能认为他们是去打猎了。可是就算这么说,卡姆的这身行头还是很奇怪。

回想一下缪莉接下来说的。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缪莉,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找到的人也是缪莉,就算不去,她的那份也会好好地留着,能不能拜托您替我跟她说一声? 不过要是有别人发现,可能就会被人家先摘走了,所以得快点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麻袋,对我说。

「我也去找过,但就是比不过大人。不过缪莉能到大人都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能找到最厉害的」

卡姆羡慕地对我说。这番话让我回忆起缪莉兴冲冲来找我时的模样,一言以蔽之,可谓是衣衫褴褛。

「那个,缪莉究竟在山里找到了什么?」

有什么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是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

这个问题,本来是应该对缪莉,而不是卡姆问的。

「哎? 您没听说吗?」

卡姆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

「是个大的要死的蜂窝。然后,她说想做一点蜂蜜酒,就把我老爸也请来了」

卡姆的父亲萨莱斯,是这村里数一数二的酿酒好手。然后,蜂蜜酒——

缪莉正如她的年纪一样,半是逞强半是好奇地想要找个机会尝尝酒是个什么味道。不过,这回的目的却用不着有丝毫怀疑。

她的确反省了。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又在修池心岛上帮不了忙,也觉得只凭言语道歉是不够的,因此才考虑了自己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并且付诸了实践。

正因为,她知道我最近开始喝起了蜂蜜酒。

当时,为什么我没有听完缪莉的话。倘若那时听完缪莉说的,心中的不满也必定会被欣慰和感谢代替。

难怪赫萝会生气。

哪怕,只要我稍微再信任缪莉一点点,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卡姆君」

「嗯?」

我对少年开口道。

「我来代替她去,可以吗」

卡姆愣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回答说。

「会被蜇个鼻青脸肿的哦」

正合我意。

所谓惩罚,是必须伴有一定痛苦才行的。

不论脸、手,把身上所有地方全用布包起来,点燃松枝,用烟熏走狂怒的蜂群,然后再用木棒把蜂巢戳落到麻袋里。剩下的就只需要抓紧袋口迅速离开了。

说起来很简单。

不过,黄昏时终于回到『狼与香辛料』后,来迎接我的赫萝却都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汝还真是帅气了不少呐」

她强忍着笑,但眼神却像是对这种成长表示赞扬一般。

「缪莉呢?」

「在屋里。那个傻丫头,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太过分了不是?」

赫萝的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责备。

「不过,汝好像也有所行动了」

我从赫萝身旁走进店里。同时脑袋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场面,罗伦斯也在赫萝面前上演过了许多次?

「啊,还有件事需要赫萝小姐帮忙」

「嗯? 啥呀?」

「我想,拜托您先尝尝味道」

尝味道。三个字就让赫萝诚实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看到我怀抱的小桶之后,连表情都快要融化了。

「没问题」

我走向后厨,完成了各项准备后,终于站到了缪莉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但没反应。

或许她是睡着了,但也可能是还在哭,想到这里我不安地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敲了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缪莉?」

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再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倘若要是有枕头或是水瓶飞出来,或是传出骂声的话,那还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不过门里并没有明显的拒绝感。于是我完全把门打开,却只看到床上一团被毯子盖着的隆起。

「……」

从头盖到脚,那就是说连我的脸都不愿意看,不过瞧上去又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不过,要是她觉得难为情,难以踏出这和好的第一步,那么首先有所表示的就应该是我。

「缪莉」

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毛毯悉悉索索地动了动。

「好了,别再生气了」

听到我恳求般的声音,毛毯的一角终于稍稍开了个小口。

「……生气的人,不是哥哥嘛」

尽管这语气听上去还是在赌气,但声音却微弱到仿佛戳一下就要迸裂般。

「我不再生气了」

说完,我从桌子前抽过椅子,放在床边,自己也坐了下来。

「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

结果只有那只抓着毛毯的小手露了出来。

小小的,柔弱的手。

「……哥哥」

毛毯的缝隙中传来那个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唤声。

「怎么了?」

「……对不、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又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但、但是,那、那个,我……」

「缪莉」

又唤了一声,依旧马上要哭出来

,用颤抖的声音组织着话语的缪莉,仿佛寄居蟹一样缩到了毛毯的更深处。

我仿佛束手无策般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从赫萝小姐那里听说了,你哭得很厉害」

「……」

缪莉的声音像是锈住了一样。干哑的声音,听上去就让人想要跟着咳嗽。实在教人心痛。她哭了一天,哭尽了体内的泪水,但或许还要再哭下去。

我想,自己当时做得的确很过分。

即便从悬崖上摔下去,摔得满身是血仍能笑得出来的缪莉,那小小胸膛里的心,其实却非常柔软。

「我拿药来了,对喉咙很有效的」

「……」

缪莉再次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就像是寄居蟹从自己的壳里往外窥视一般。

「做的时候还请了赫萝小姐帮忙,味道是有保证的」

她接过我手中的小小木碗,用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

「嗯。好好吃」

从赫萝的评价来看,这个药的味道是不用怀疑的。

应该连午饭也没吃的缪莉,立刻被引起了兴趣来。

「还要吗?」

我问了一句,缪莉踌躇了片刻,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从毛毯里探出头来。

「……还要」

她的模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头发也鲜少地呈现出乱糟糟的模样,脸颊更是全都哭肿了。

若不是眼眶周围的一圈红肿,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与死人无异。

想到这其中的原因全都在于自己,我的心口传来一阵钝痛。不过,还能挽回。

我伸出勺子,满脸憔悴的她便立刻一口含住。

耷拉下来的耳朵顿时翘了起来。

「这、这个」

缪莉先是一惊,而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模样。

「哥、哥哥……你的脸……」

「我没想到摘蜂巢原来这么难」

不论有多少防御措施,蜜蜂总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钻进来,狠狠蜇人一下。

我的身上被蛰肿了好几处,看来有一段时间连洗脸也要费一番功夫了。

「不过,这个药怎么样?这里面有蜂蜜和姜汁,还加了一点点葡萄酒。据说宫廷里的歌姬再感冒时,经常会吃这个」

缪莉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小碗,终于嘿嘿地笑了起来。

「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我还想要」

她似乎回到了往常的模样,当然,我不会再说什么。

用勺子舀起蜜药,喂进缪莉的嘴里。缪莉立刻开心地摇起尾巴。

「啊,但是,要是吃完的话哥哥的份就……」

「没关系的,那个蜂巢里的蜜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这个药里加了葡萄酒,因此放久了会全部变成酒。所以要快点吃完」

「……我想等变成酒之后再吃」

「那可不行」

她撅起嘴来,不过,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缪莉了。

只是,每当她仿佛故意皱起脸颊笑出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仿佛仍旧随时有可能哭起来,这让我心中不能释然。

实际上,缪莉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在用手抹眼角的泪水。

「哥哥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

很快缪莉便浮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又张开嘴来要我喂她。不过紧接着,她又露出了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表情。

「怎么了?」

追问了一句,缪莉没有回答——毫无征兆地探出身体,吻在我的脸颊上。

啾。而后才慢慢坐回床上。

事出突然,我没法作出反应,而缪莉则歪着脑袋露出了微笑。她当然知道我曾在神的面前许下过禁欲的誓言,并始终拿这个开我的玩笑,惹我生气。

「缪莉,我是不是还得再说说你?」

「不是恶作剧哦,我听说要是把蜂毒吸出来会好得比较快,这是治疗啦」

好像也对。

不过,缪莉仍旧是很喜欢恶作剧的。

「而且,我虽然能把胳膊上被蛰的地方吸出来……」

说着,她慢慢解开衣服,露出脖颈给我看。

「但是这里也被蜇了」

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的确还有被蜜蜂蛰过的痕迹。可把衣领拉到这么危险的位置,完全暴露出白皙脖颈的模样实在是煽情了,与其说是蜇痛了她的皮肤,倒不如说是蛰痛了我的眼睛。这种姿势实在是太可疑了,一定是来到旅店里的哪个乐师或是舞娘,出于好玩的目的教会缪莉这么做的。

只是,缪莉还是缪莉。露出这样与年龄不符的妖艳也只有一瞬间。她的尾巴摇来摇去,仿佛宣告着恶作剧带给她的乐趣一般,身体也更加前倾了。

我知道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她了,自然能够冷静应对。缪莉还闭着眼睛,满脸雀跃地等着我吻在她的脖颈上,但我却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装在贝壳中的软膏,然后轻轻涂了上去。

「这是萨莱斯先生给我的药,听说非常有效的」

我故意露出同样的笑容,结果缪莉马上不开心地歪起嘴巴,眉毛也蹙在一起。

「真是的,哥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知道的,你的恶作剧,我全都看穿了」

「姆——!」

缪莉生气地念叨了一声,然后又一下子张大嘴。

「蜂蜜!」

连喉咙都清晰可见的这副耍赖模样,反倒莫名地适合她。而且,我总觉得这幅情景让自己想到了什么。

用勺子舀起一点蜂蜜喂进她的嘴里,缪莉一下子合住口,就像是要把勺子咬断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了什么。这张大嘴,总有一天要让我担心缪莉会不会将自己从头一口咬下。是萌生出了这样的预感。

「还要吗?」

尽管如此,我仍旧不慌不忙地向她问道。

至少只要还有好吃的,缪莉的心情就不会变差。

「还要!」

她的声音,响彻在这个新绿季节的黄昏里。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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