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小村子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村民们互相都了解每个人的一切。从邻家昨天的晚饭,到暖炉边打瞌睡的狗的身体状况,一切都是如此。这一点在纽希拉也不例外。

只是,罗伦斯往往忽视这方面的消息。这大概是因为唯独与自己相关的传言,他实在少有耳闻的缘故。

「赫萝」

晚饭后,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一边剪着卧房的蜡烛芯,一边叫妻子的名字。

亚麻色的长发,娇小的肩膀,光滑而又没有一处粗糙或伤痕的漂亮指尖,这些都让她时常被误认作贵族的千金。再加上十五六岁的外表,第一次来店里住宿的客人中,甚至还有不少人把他们错当成新婚夫妇,并给予祝福。

然而这副楚楚可怜的面貌不过是假象。赫萝的真面目是年龄高达数百岁,巨大到只能让人抬头仰望的狼。

因此,被罗伦斯叫到了名字后,赫萝既没有带着喜悦立刻回头,也没有露出青涩又腼腆的笑容。她头上的耳朵机敏地动了两下,权当是作出了答应。

那是一对与她的头发一样颜色,尖尖的三角形兽耳。

「有点话要对你讲。」

罗伦斯叹着气的声音终于让她慢慢抬起头来。

从吃完饭后,她就一直没离开过卧房的书桌前。

「啥呀?」

赫萝眯起眼,皱着眉头,一副相当不耐烦的模样。但罗伦斯又叹了一口气,接着朝赫萝的脸颊伸出手去。

「沾上墨水了。」

「唔」

当罗伦斯用手指擦去墨水的痕迹,赫萝闭上了眼睛,兽耳也跟着扑簌起来。

再加上那条左摇右摆,毛茸茸的大尾巴,她的心情应该不差。

眼神难看,只是因为疲劳罢了。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插图1)

「真是的……」

罗伦斯用两手的食指绕圈揉着赫萝的眼角。然后,又把指腹贴在她的眼睑上。他能感觉到赫萝的眼珠正淘气地转个不停。

「我去给你拿一条热毛巾来吧?」

这家店里的客人有不少都是地位尊崇的圣职者之类,每天要同文字打交道的人。

罗伦斯向他们请教过保养眼睛的方法,例如把温热的湿毛巾敷在眼皮上。

「嗯~……」

但赫萝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她抓着罗伦斯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概是要罗伦斯接着揉那里。罗伦斯无可奈何地揉起来,她又毫无顾忌地将全身依靠在罗伦斯的手臂上,满足地摇起了尾巴。就算是这样不加掩饰的任性,只要能让赫萝高兴,罗伦斯还是会跟着开心起来,不由得顺着她的意思。

但他又很快回过神,意识到至少今天有些牢骚是不得不对她发一发了。

——有关桌上的这堆纸,纸上写满的字,以及赫萝对这项工作的痴迷。

「今天,我到村公所去,听到了一条谣言。」

「嗯?」

嘿哟。赫萝又把罗伦斯的手从她的脖子后挪到了肩膀上。

这次揉这里,有什么话揉完再说。她是这样的意思。

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仆人一样。但赫萝的耳朵和尾巴都表现出一副非常舒服的模样,罗伦斯自己也并不讨厌亲密的身体接触。这样来看,赫萝突然沉迷于写东西,似乎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羽毛笔和墨水,打草稿用的草纸,誊写用的羊皮纸,放大手头文字时用的玻璃镜,以及为了挑灯夜战而使用的蜡烛,这些东西加起来要花一大笔钱,但罗伦斯还是觉得赚到了。毕竟,赫萝记在纸上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赫萝是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而罗伦斯只是普通的凡人,他的寿命会终结,会留下赫萝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既然终将变成孑然一身,赫萝便为了能在今后回味眼前的幸福时光,决定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这是个好主意。提议的人也是罗伦斯。

问题在于,赫萝做什么事都很极端。

「因为你老是拿着纸和笔在店里晃来晃去,人们就传开了。」

「呵。」

赫萝把头朝左边偏,让罗伦斯在右边多用点力。

当罗伦斯在手指上微微增加力道,她居然像猫咪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呻吟声来。

「说狼与香辛料的女主人,不是萌发了诗情,就是在同神对话。」

「呵……嗯嗯,嗯~……啊,就是那儿,那儿。」

因为赫萝不肯认真听他讲话,罗伦斯带着若干怒意动起手指来,不过也只是让她的尾巴鼓起了一点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默默地为赫萝揉了好一会肩膀,而后才终于听赫萝慢吞吞地开了口。

「然后呢? 这有啥问题呗?」

她终于打算听罗伦斯的苦恼了。罗伦斯想从赫萝肩上把手拿开,却被按住了。

他只好接着一边给赫萝揉肩膀,一边说。

「周围人都猜。」

赫萝没说什么,只把耳朵转向罗伦斯,表示她正在听。

「大概来说,就是猜你是不是要离开这家店,到哪个修道院里去。」

瞬间,她的耳朵挺直了。

然后,赫萝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罗伦斯。

「啥啊,那是啥意思?」

看她一脸的惊讶神情,恐怕是真的不明白其中缘由。

在说明之前罗伦斯稍稍犹豫了一瞬间,可又觉得这没法搪塞。

「你看起来那么年轻,所以就有些下作的流言,说你在我这里满足不了了。」

赫萝还是一脸的讶异。

「年轻妻子嫁给比自己大得多的丈夫,而后有一天又决心住到修道院去,大抵不是因为晚上得不到满足而变心,就是为了离婚。」

赫萝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中没了平时的光彩。她的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话语没有成形前就僵住了。

罗伦斯默默地盯着赫萝。但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或许就变成了年轻的妻子因为自己的贞洁受到怀疑,继而内心深深受伤的情景。

但最先叹气的人是罗伦斯,他叹出半口气,而后又将鼻子埋进赫萝的发丝中。

「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这点自负还是有的。」

罗伦斯将手环过赫萝的脖颈,抱紧了她的身体。

赫萝之所以像是猛烈咳嗽般抖动身体,是因为她在笑。

「噗噗。哪怕是汝这么没心眼的人,有时候也会说出男孩子的话来呐。」

赫萝轻轻摸着罗伦斯的手腕,用手指拉起他渐渐松弛的皮肤。

「不过,任他们那么说去,不好呗?」

还是说汝不甘心得要死? 赫萝罕见地用关切的语气加上了一句。

罗伦斯隔了一会,才接着开口。

「咱们家是做生意的。年轻的妻子都逃了,到底谁还会来这种活鳏夫开的店里泡温泉? 哪怕只是谣言,这也会影响客人对店里的印象。」

赫萝愣了一下,接着露出疲倦的笑容。

「确实呐。」

「而且,你也不能再这样大大咧咧的了。」

「哎?」

「这家店的招牌也是个响当当的财产。有人想把这块招牌据为己有,世上还有人对这种事最感兴趣。你只要一出去,马上就会有一堆说媒的涌进来要给我说亲——女方无外乎那种生活在哪个贫穷领地,过着清贫生活,性格又温顺的没落贵族千金之类。」

在这方面,赫萝的耳朵尖得能听清山里的老鼠打的每一个喷嚏,论吃醋和嫉妒,贵族家的女儿完全无法和她相比。

光是想像一下那些瞄准旅店女主人之位,年轻又可爱的女孩接二连三涌上门的模样,罗伦斯就为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赫萝的心情而捏了一把冷汗。

所以说,村里的这些流言实在是麻烦极了。

「唔……」

打算横取自己到手的猎物,这种人无论如何都要排除掉才行。

赫萝带着这副表情考虑了片刻,又露出一副嫌麻烦的目光对罗伦斯说。

「然后,咱要怎么着? 当着别人的面在汝身上咬一口?」

说完,她一边轻抚着罗伦斯的手,一边用眼角余光瞟他。

嘴上自称是贤狼,可她却相当喜欢这样故意大张旗鼓,罗伦斯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厌烦的模样,赫萝一定会得寸进尺,于是他平淡地回答道。

「普普通通地就行了。」

「唔。」

真无聊。赫萝嘟起嘴来。罗伦斯则无奈地叹着气。

「还有,也别在拿着纸和笔到处闲晃了。很显眼的。」

「唔唔唔……」

第二回的呻吟声,和最初的有点不一样。

「如果只写每天发生了什么的话,睡觉前的一点点时间就够了吧?」

但是赫萝从早上起来到晚上入睡,手中时刻不离纸笔。

「大笨驴。那样咱可能就把重要的事情给错过去了。」

「那种事不会每天都发生的……喂,今天你写的让我看看。」

「唔,等、等等,

别看呀,这个,大笨驴——」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想藏起那叠纸,但罗伦斯却表现出了鲜少的强硬态度,按住她,从桌将纸夺走了。

赫萝仍试着想拿回她的草纸,但当罗伦斯离开椅子,她也停了下来。

「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才没有!」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话说回来,你写得还真多……打算把这些全都抄到羊皮纸上去?」

赫萝每天四处游荡时拿在手上的,是破布做成的便宜纸张。她把笔记和草稿写在上面,之后又誊抄到羊皮纸上去。用羊的皮革做成的羊皮纸有惊人的坚固性,就算遭遇火灾也未必会完全烧毁,很适合赫萝在几百年间反复阅读。

「唔……你的字还是这么糟糕啊……」

「多嘴!」

她捏起一把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投向罗伦斯。

赫萝的手很巧,字却写得难看。这是因为她的眼睛不怎么好,难以分辨细微的形状。

「我看看啊。早上,起床。两个煮鸡蛋,放着奶酪在暖炉的火上烤过一遍,软绵绵的小麦面包。还有昨晚剩下的两片香肠,鸡胸肉。饭后又喝了很多麦酒。」

真是一顿豪华的早餐,赫萝写这些时一定很开心。可是,这就是她记下的后生大事吗? 罗伦斯看了赫萝一眼,她却闹起别扭,立马把头转向一边去。

「之后,浴池里的客人吵着说要酒。反正他们都醉了,于是就把快要坏掉的葡萄酒掺了一点蜂蜜端出去,结果他们说那是特级的酒,非常高兴。最后付的铜币上是一个带着荆冠的男人头像,一共有七枚……七枚!?」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惊讶的眼神,赫萝则显得洋洋得意。

「荆冠……那是科维津铜币*吧。最贵也就值四枚的……」

[*注:キュイジーヌ銅貨。先前篇章未提及的一种新货币。但キュイジーヌ实际上是法语cuisine(料理)的译语。不知此处是否有此用意。]

「因为那可是咱亲手拿去的。里边还算着小费呢。咱可没傻乎乎地说那是什么别的高级酒。」

「……」

似乎这确实是客人主动产生的误解,而且商人们本来就会为了让葡萄酒味道更好而绞尽脑汁使用各种办法。

比如用蜂蜜为酒增加甜味,或是用生姜的辣味来冒充酒精,再或者用蛋清和石灰来制造高级酒特有的澄清颜色。

客人们当然是提防着这些的,所以既然他们心甘情愿地付钱,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罗伦斯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又莫名地觉得无法释然。

「上午有舞娘和乐师来。听着热闹的歌声,趁着日头还高打扫了暖炉的灰。」

「看吧,咱也在认真工作。」

赫萝笑眯眯地,摇着尾巴说。

的确稀罕,罗伦斯心想。因为以往她总是以尾巴会沾上灰为借口,把暖炉的打扫工作推给别人。但他又读到了下面的内容。

「拨开灰,里面用粘土包好的洋葱烤得很好。去掉粘土,拌上切碎了的绿色香草,还有从南边进来的油,又加了一点盐,然后吃掉。可惜没有麦酒……」

「啊」

赫萝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恐怕这种吃法是她从某个客人口中听到的吧。

难怪她会主动去扫暖炉,原来是为了偷吃。

赫萝大概再也无法忍耐罗伦斯的视线,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可以了吧,汝哟。」

「你啊,写的其他东西该不会也都是这些吧?」

赫萝想要夺回她的稿纸,但两人有相当的身高差。

罗伦斯把纸举在头上,接着读道。

「下午又把暖炉边上的烟油擦了一遍。嗬,擦烟油啊。」

不论建造得多么精巧,只要暖炉中的温热空气在建筑里循环,各处缝隙里总会漏出烟油来。原本这也是赫萝嫌会弄脏脸和手而不愿意干的。

「顺便看了看放在烟囱边上的瓶子……瓶子?」

罗伦斯把视线往下移,看到赫萝一脸闹别扭的表情,依然试图踮起脚尖夺回这叠纸。

「什么瓶子?」

「……咱不知道。」

赫萝终究还是放弃了,她退回去,抱起胳膊,把脸转向一边。

罗伦斯看着她的大尾巴不满地一摇一摆,继续往下读道。

「那个叫萨莱斯的教的主意真不错。下次得把在森林里采醋栗的好地方也告诉他。」

萨莱斯这个名字让罗伦斯稍稍吃了一惊。

他是罗伦斯的好友,同为纽希拉的旅店主人,而且还是村里有名的酿酒行家。

既然瓶子是放在暖炉边沿的,恐怕里面酿的也是酒吧。

但是,罗伦斯不知道是什么酒。做麦酒需要很足的火力和专门的工具,葡萄酒没有葡萄就做不成。至于果实酒,在纽希拉,新鲜果实只有夏天才能见得到,所以还需要等好几周。要是赫萝打算酿蜂蜜酒,蜂蜜的管理大权由掌管后厨的汉娜负责,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偷出来的。

当然,罗伦斯不是单纯出于吝啬才要责备她。而是因为倘若赫萝背着自己偷偷酿酒,那么无论怎样控制她晚上喝酒的量,这都不会有意义了。

虽然赫萝总是坚称没事,但酒喝得太多对身体肯定不会有好处。

「到底是什么酒?」

当罗伦斯再问一遍时,赫萝撅起了嘴。

和恶作剧之后,被柯尔训斥,然后闹起别扭来的缪莉一模一样。

那个丫头的淘气究竟是像谁,已经很明显了。

「你可以不说,但我会去告诉汉娜,把你每天的酒扣掉一大半。」

「啥——」

赫萝瞪着罗伦斯。

但罗伦斯挥了挥手中的草纸,她又立马耷拉下脑袋来。

「是……面包酒。」

「面包? 噢,格瓦斯*啊。」

那是一种把裸麦黑面包泡在水里,然后只要有酒精和一点点蜂蜜就能做成的薄酒。

尝起来则带有独特的苦味和酸味,是一种喜欢的人非常喜欢,厌恶的人相当厌恶的饮料。

[*注:квас(拉丁转写:kvas)。东欧的代表性饮料,公元9世纪即出现。含有少量酒精,二氧化碳,口感酸甜。娃哈哈曾推出过面向中国大众的软饮料版本。]

「你还考虑得真周到……因为就是汉娜也不会对裸麦黑面包多说什么,对吧?」

根据面粉种类不同,面包也有完全不同的几个等级。最低等的是燕麦,做出来的东西只能勉强称作面包,有时人们会直接把它喂给马吃。最高级的自然是小麦,做成的面包也有洁白的颜色,以及柔软甜美的口感。

夹在中间的就是裸麦黑面包了,但因为纯的黑面包又苦又硬,人们大抵会在里面加入一些小麦粉。至于为何这种只有富裕客人才会光顾的温泉旅店里会有黑面包,则是因为那些锦衣玉食的富人们偶尔也会像消灭罪证一样地「节制」一下。

「真是的……没想到堂堂贤狼,居然会瞒着人偷偷酿酒喝。」

赫萝缩起脖子,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但她很快又尝试反击。

「大笨驴! 咱是为了让你的钱包不那么疼,才努力动脑筋的!」

「洋葱管得不严,所以就偷偷在暖炉里烤来吃,这也是你动的脑筋? 而且还是南边进来的油,那是橄榄油吧。你知道那个千里迢迢运过来有多贵吗。」

更别提她还是拌着香草一起吃的。那样一定很美味。太可气了。

结果赫萝非但没有反省,反而还赌气地鼓起了面颊。

不愧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丰收的狼神,唯独对食物的执着实在是惊人。

「唉……缪莉那丫头不在了之后,我还以为店里终于能安宁一点儿……」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子女缪莉,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狗一样,会抓住一切机会,以各式各样的恶作剧为乐。

大概赫萝觉得至少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住母亲的威严,当初还总是显现出一副与贤狼之名相称的,落落大方的态度。

但现在缪莉也已经追着一直在旅店里工作的青年柯尔,展开了他们自己的旅行。

赫萝立刻剥下母亲的假面,变回了以前坐着马车旅行时的那个赫萝。

缠着罗伦斯要美味的食物,一有空就勤快地打理自己的尾巴,每天晚上都使尽办法想多喝一滴酒。早上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起床,夜里在暖炉前闭着眼睛说想睡,伸出手要罗伦斯把她抱进卧房里去。

当然罗伦斯没有事事都娇惯她,而且因为柯尔和缪莉出门后店里人手不足,赫萝也相应地干了一些活。

没有争执没有骚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赫萝曾说过这样平凡的每一天虽然幸福,但她害怕自己终会将它们遗忘。不过,这一忧虑也靠着纸和笔解决了。

如此一来总算告一段落,平安无事,家内安全,商贩繁盛……罗伦斯心想,可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

比起惊愕,他更多地感觉难以置信——难道

赫萝还有什么不满吗?

无论赫萝怎么样任性,她总会选出一个绝妙的角度,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不答应她就是气量狭隘。

可是,稿纸上的内容却明显地露出了不止一条尾巴。

赫萝写下的东西里,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犯行。

到底是为什么?

话说回来,留下这样粗心的证据,这根本就不是赫萝的作风。

自从赫萝开始写东西以来,她就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自己的手稿——或许是因为害羞,总之罗伦斯尊重了她的意见。莫非,于是赫萝便喜滋滋地把这当作了一种勋章,夸耀似地记下了这些没有暴露的秘密。

与其说是生气,罗伦斯更感到伤心。他觉得赫萝不该是这样卑劣的人。

如果能两个人一起烤了洋葱来吃该多好,罗伦斯心想到。怀着期待打碎粘土看到里面的洋葱,为成功或失败一喜一忧,这该有多么开心。格瓦斯若是和赛莉姆或是汉娜一起喝,也应该会更美味。两个人一起开动脑筋研究如何花更少的钱把酒做得更好喝,一定会非常有趣。

对这些最有感触的,难道不应该是赫萝吗。

但是,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回过神来。该不会,赫萝还怀抱着什么自己未曾发现的烦恼?

就算洋洋得意地独占美味食物这种倾向不能说是没有,可是偷偷酿酒独自一个人喝,这也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赫萝是有什么不能对自己倾诉的苦恼,于是打算借酒浇愁呢? 如果她在纸上流水账般的记录,其实是一种独特的暗号,是为了让自己回忆起某种不能直接言说的特别感情呢?

这样一想,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能够理解赫萝的行动了。想像一下她一个人小口喝着又酸又苦的格瓦斯。那副样子决称不上是一种享乐。自己真应该早点注意到。

眼下赫萝渴求的,不是苛责,是自己的亲近陪伴吗?

再例如她把包着泥的洋葱放在暖炉里,烤到柔软后拌着香草,橄榄油,撒上盐准备吃……准备吃?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赫萝是有什么烦恼,为了排解忧愁才偷吃东西,这一点罗伦斯模模糊糊地能够理解。她打算借酒浇愁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至于到兴冲冲地准备好香草、盐、橄榄油,摆出如此万全的架势来吗? 不管怎么想,当时赫萝的表情一定都是在贼笑。

罗伦斯盯着赫萝。眼前的这一切,总也没办法连成一条线。

他眯起眼,嘴角歪成不悦的角度。

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喂,赫萝。」

随便汝怎样好了——一副自暴自弃模样的赫萝,带着如此表情朝他瞟了过来。

罗伦斯抓了抓自己的刘海。

「你写在这上面的东西,全是假的吧。」

赫萝那原本怠惰地垂着的耳朵和尾巴,猛地一下伸直了。

「我读完这些,一怒之下要摸着烟囱没收那些格瓦斯。但是却找不到酒瓶。怎么回事? 然后我会这样质问你。接着你就落水的猫儿一样发着抖,满口重复说不知道。我一定还会再接着问。然后呢?」

赫萝闭着眼睛听完,像是要努力伸长自己的个子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

这口气吐出来时,她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

「然后,咱会咯咯地笑汝一通。」

「……」

罗伦斯一脸嫌弃地猛地把头拧向一边,赫萝却抖着肩膀开始大笑,还像是嬉闹般抱了过来。

「别生气呀。咱又不是成心想陷害汝。」

赫萝露出一副拙劣的笑容,似乎是要讨好罗伦斯。但罗伦斯只是冷冷地答道。

「谁知道呢。」

「啥……这个、大笨驴!」

他的脚尖被赫萝用力踩了一下。

不过,赫萝似乎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通情达理,在自己的话遭受质疑之后,能意识到自己多少也有些过错。她慢吞吞地解释道。

「唔。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写下来之后,咱才发现以前都不知道写字儿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可是每天又没有那么多东西好让咱写,咱就想象着,要是发生了这些这些该多开心,然后记在纸上。」

罗伦斯看了看那叠稿纸,皱了皱眉头。

「这些全都是吗?」

「这个嘛……大概一半。」

赫萝的表情虽然好像是颇有余裕,但她的害羞只要看一眼耳朵和尾巴就能明白。

只有贵族宅邸中的少女在无所事事时,才会沉迷于写作想象出的故事,将这当作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赫萝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看到纸上的内容,罗伦斯有点能理解了。

事实上,罗伦斯自己也漏掉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这么豪华的早饭可不常有,我本来一开始就应该发现的。」

「多么哀伤的故事呀。咱怀着悲痛的心情,一边心想着『多想吃一次这样的饭食』,一边在纸上写……」

赫萝说着,还用双手做出擦去眼角泪水的动作。但昨晚的剩饭之所以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正是因为赫萝在当晚就已经将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那,把加蜂蜜的葡萄酒卖出高价,这件事呢?」

「那可是真的。只是,那些客人都醉得站不稳了,酒没喝几口就洒得到处都是。白费了咱一番苦心呐。」

这么说来,多出的铜币也是他们醉眼朦胧下数错的吧。

「格瓦斯呢? 你真的没有偷偷酿?」

罗伦斯刚问完,赫萝便移开了视线。

「喂,你啊……」

「咱,咱真没有酿成! 只是去问了问酿酒的法子!」

视线稍微在赫萝身上停留一下,她便不满地朝罗伦斯瞪了过来。

到底是自称贤狼,赫萝也有她不可退让的自尊。

看起来她的供述不像是在骗人。

「……咱不知道客人们是为啥要心血来潮地禁什么食,总之有时候得去烤黑面包对吧? 但是,那些黑面包老是会剩下。汝要是跟咱一样不得把那些剩下的东西都吃完,就明白咱为啥要这样了。」

「啊,所以你是想换个办法,好处理掉那些黑面包吗……」

「唔。其实呀……咱还是做过一次的,但是失败了。所以咱说的是没酿成,这不是骗人的。」

「……」

罗伦斯朝赫萝投去既惊讶又无奈的视线,结果她竟然像缪莉一样,嬉皮笑脸地歪起脑袋来。

「早上有豪华的饭菜,打起一股劲儿把不愿意干的活干完了又可以吃好吃的,还能喝点酒,这样的一天够理想的吧? 咱呀,就想要过上这样的每一天。汝说呢,老爷?」

赫萝又紧紧抱住了罗伦斯,像是撒娇一样把脸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尾巴摇动的模样也表明她的心情现在非常好。罗伦斯一下子垂下了肩膀。

「娶了一个勤俭持家,连愿望都这么小的老婆,我还真是幸福啊。」

「噗噗。是吧,是吧?」

还没听出这是在揶揄吗,罗伦斯在心里小声嘟囔道。不过赫萝当然应该是故意无视了的。

赫萝还是这副老样子,不知道该感到无奈,还是该苦笑。

罗伦斯把手环在她背后,说。

「那,首先从洋葱开始?」

「唔?」

「你写的这些,是准备要很久很久以后再读的,在这旅店里度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对吧?」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和尾巴上的毛一下子鼓了起来。

「还是说,一听到要吃洋葱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罗伦斯坏心眼地说完,赫萝立马撅起嘴踩了他的两只脚。

「咱又不是狗!*」

[*注:洋葱可能使狗出现溶血性贫血,严重时可致命。]

罗伦斯一脸淡然地听完,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至于格瓦斯,如果那样能方便你处理掉黑面包,我觉得也很好。而且扫烟囱和擦灰之后,你因为麻烦所以想要一点奖励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赫萝起先还是一副怀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相信罗伦斯的话,露出一副『咱说得没错吧?』似的笑脸。

「能把讨厌的事情变成喜欢的,那就是赚到了非常大的一笔财富。说是能够愉快一生的秘诀也不为过。」

「嗯。」

说完,罗伦斯和啪踏啪踏摇着尾巴的赫萝一同笑了起来。「——然后」,他又开口说道。

「洋葱和格瓦斯就当作明天的期盼,咱们该睡觉了。」

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在夜晚热闹喧嚣的纽希拉,现在也到了人们都静静入眠的时刻。

罗伦斯用环在赫萝背上的手搂着她娇小的身体,朝床边走去。

但他立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赫萝还站在原地不不动。

「赫萝?」

「大笨驴。」

说完,她轻巧地钻出了罗伦斯的怀抱。

然后不理会一旁惊讶的罗伦斯,急匆匆地穿戴好从卧室外出时总不离身的,遮盖耳朵用的三角头巾,还有挡尾巴用的裹腰裙。

「汝不是为了钱连性命都可以

舍弃的商人呗?」

一股讨厌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是这个时候,罗伦斯的手已经被穿戴妥当的赫萝拉住了。

「时间即金钱。何况,为了咱理想中的一天,还有好多事得去做呐。」

她一面抱住罗伦斯的手臂将他往外拉,一面朝桌上努了努下巴。

那里有赫萝一天从早写到晚的稿纸。

当罗伦斯很快将视线从稿纸转回赫萝脸上时,他看到赫萝故意露出满脸笑眯眯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上面写的全都实现一遍吧?」

赫萝的笑脸中参杂上了一丝促狭,嘴唇后的狼牙,还有那双赤红的琥珀色眼睛中则反射出怪异的光来。

「咱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其丰作,一时还被当作神来崇拜的贤狼赫萝。汝瞧,人世间的预言之类,不是还有很多夸咱的呗?」

如果说赫萝的女儿缪莉是一只盯紧猎物飞奔过去的狼,那么赫萝就是趁着暗夜从猎物身后扑袭的狼。

「还是说,汝想让咱在遥远的未来一个人被留下之后,读完了这些那些,一边啜泣一边心想『啊啊好想跟掌柜的来一回试试看』……咱这样汝也不心疼呗?」

「唔咕」

这是赫萝每次提任性要求时,最拿手的技巧。

——让罗伦斯觉得只要拒绝了她,就表明自己心胸非常狭隘。

汝打算怎么着? 那双盯着自己的红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

罗伦斯与那道视线对抗了一会儿,但赫萝越来越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最终罗伦斯投降了。

因为,如果能看到赫萝开心的表情,到头来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只是。」

能附加这样一句也算是他的成长了。罗伦斯在心中对自己解释说。

「你也得努力,要把村里的流言消灭得干干净净。」

赫萝的年纪不会增长,无论过了多久她都会是年轻少女的模样。今后类似的谣言也一定还会再出现。

可要说心境沉稳到能无视种种谣言,罗伦斯离那个年纪还很远。

何况,这个话题还关乎男性的体面。

「噗噗。」

赫萝扑哧一下笑起来,活像小麦粉堆成的山塌下来一样。

「好吧好吧,汝也是个男孩子呐。」

说完,她拉起罗伦斯的手,朝那手背上闻了闻,接着轻轻在小指根处亲了一口。

「咱一定好好表现,让大伙儿都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

赫萝说完,罗伦斯也像她刚才一样,拉着赫萝的手,猛地把她拉向自己身边。

「不是『看着像』,而是让他们『明白』就是那样,这才对吧。」

赫萝望着罗伦斯脸上不满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然后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大胆笑容,就像是对罗伦斯表示『汝还真敢说』一样。

「不对。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这才没错。毕竟实际上是汝迷上了咱呀。」

「哦? 那,是谁在我稍微忙起来的时候立马就不开心,然后缠着人想要撒娇的?」

「啥——」

两人吵着离开了卧房。

尽管彼此都吊着眉毛,嘴角被讽刺气得歪曲,说出的话也像是给伤口涂盐一样,可他们却默契地在离开后顺手静静闭上门,穿过走廊时也始终十指相扣。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插图2)

「所以咱才说,汝不管过了多久都是个大笨驴。」

「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贤狼的名声要打折扣喽。」

连蜡烛也不拿,走在黑暗的旅店走廊中,罗伦斯想起了刚遇到赫萝没多久时的事。

当时他们在狭窄的马车上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吵起来的时候会真的对对方生气,还有过感情猛烈爆发,程度高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法理解的激烈争执。

无论是好是坏,要完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已经是不可能了。

岁月流逝真是不可思议,而他们积攒下的众多经验,也好像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重重毛毯一样。让他们能耐受得住任何寒冷,即便在熟睡时被刺上一刀,刀刃也无法完全刺穿毛毯。罗伦斯能够确信,自己绝不会和赫萝分开。

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失去了同等分量的东西。那时暴露出的鲜明情感,如今已经变成了位于遥远世界,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东西。罗伦斯怀念它们,也会为失去这些而感到悲伤。

但是,买东西时为钱包中减少的货币而哀叹,这是愚人的行为。

用那些货币买得的东西所拥有的绝妙之处,是远胜于失去的货币本身的。

「一个大概不够。给,汝拿着。咱去把油壶取来。」

溜进储藏间,从赫萝手中接过两三颗洋葱后,罗伦斯笑了。

「确实不够啊。」

罗伦斯用失去的那些换得了赫萝。要尽情享受和赫萝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寻常的觉悟是不够的。

「顺带也把装麦酒的瓮拿来呗。」

赫萝的眼睛闪闪发亮,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

「干坏事的人可是汝。咱到时候就给汉娜这么说。」

旅店主人是罗伦斯,但后厨则是汉娜的天下。即便是罗伦斯,偷吃东西被发现后也免不了受到叱责。

「你一副宿醉模样,摇摇晃晃地扯那样的谎话,到底是谁干了坏事还不是一目了然?」

赫萝立刻鼓起面颊来,但很快她又泄了气,咯咯地笑着说。

「那,咱们比一比好呗。」

「这酒可不是用来让你比酒量的。」

「嗬,汝想逃呀。」

「毕竟绅士就该替别人承担恶名啊。」

赫萝咬着嘴唇,露出难以言喻的愉快表情,同罗伦斯嬉闹着。

这种像孩子一样的交流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

他像盗贼的同伙一样小声开口说。

「好啦,快点拿货走人。被发现后可就麻烦了。」

「汝到仓库去把黏土拿来。咱发现黏土包得越厚最后烤出来就越甜。汝多拿点儿。」

「哦,你这么说就好像——」

说到这里,罗伦斯咽下了后面的话。

赫萝愣了一下,但罗伦斯冲她笑了笑搪塞了过去。

「我知道了。那就在暖炉前汇合吧。」

「唔。」

说完,罗伦斯弯下腰,而赫萝则踮起脚尖,两人轻轻接完吻后开始了各自的任务。

洋葱和他们两人也很像。罗伦斯朝店后的仓库走去时心想到。积累的经验越厚,其内里就越甜。虽然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这样是不是甜得过头了,可那也别有一番风情。

准备好该拿的东西后,罗伦斯急匆匆地走向大厅的暖炉。房间里没有熬夜的客人,被灰盖住的炽红木炭发出滋滋响声。赫萝也刚刚好在这时进来,两人看着彼此的模样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无论穷尽怎样的辞藻,要描述这一瞬间的感情都是不可能的。

「赫萝。」

「唔嗯?」

罗伦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浮现出微笑。赫萝也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心意,如同淘气的小女孩般咧开嘴笑了起来。

日常不会一成不变地重复。生活中的愉快也不会有止境。

在这草木皆眠的夜里,眼前的场景让罗伦斯有了如此的确信。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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