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斯打从少年时代,胡子都还没长的就跟著来到村里的旅行商人踏上旅途了。
师父不枉大家说他是怪人,并没有直接传授罗伦斯做买卖的伎俩,更不是个亲切的监护人,但也不曾受过商行小伙计埋怨的苛刻对待。
回想起来,那说不定只是野猫心血来潮养起小狗而已。若要说那位师父主要是哪里奇怪,多半是旅行生活所形成的独特人生观吧。
如今罗伦斯的岁数也逼近了当时的师父,在暌违多年的旅途中望著萨罗尼亚城的秋季庆典,忽然想起了他。
从旅舍望出去的城镇广场搭起一座大舞台,教会与城里的大人物在台上举行应景仪式,享受冬季前最后的狂欢。
萨罗尼亚并没有著名的宗教活动,用当地小麦蒸馏酒拚酒即是最高潮,总是吸引各路好汉前来参赛。别说是河港上满身横肉的货运工,教会也会派出对酒量有自信的年轻圣职人员,气氛十分自由。
罗伦斯俯视著热闹的广场,最让他不禁苦笑的是完全融入其中的少女身影。
她那头走进麦田就会立刻分辨不清的头发,今天难得地扎起了辫子。她个子不高,体型又瘦小,有如深闺佳丽,但其举手投足却有种异样的气魄。
罗伦斯坐在窗边,暗说一声狼来了,自顾自地笑著。
广场周边不只供酒,还有免费的烤香肠和面包让人随意吃喝,如实成了一场又歌又酒的大盛宴。望著中央喝得好不快活的赫萝,罗伦斯盘算著接下来的旅程该怎么走。
在隔了这么久以后想起师父,也是开启记忆抽屉,把深处的陈年旧事也全翻出来所致。说不定是想从那里找出一些头绪。
盘算之余,罗伦斯还有些得考量的事。
旅行不会只有享乐。不可思议地,即使在热闹的城镇没有任何不便也是如此。反而还有可能是过得愈快乐,未来就有愈多苦日子等著你。
毕竟旅行生活自由自在的代价,就是要在没有任何保障中度过。
「庆典结束以后,我就要回家了。」
与他们共度这几天的女祭司艾莉莎说出了昨天傍晚的决定。萨罗尼亚关税权所导致的教会与木材商之争,是以各让一步为结局。
赫萝对关税会议不感兴趣,先一步到广场的小酒馆喝酒,罗伦斯便与艾莉莎一起回旅舍。罗伦斯知道她是特地想趁这段短暂的时间告别,但有件事仍想不透。
「不先告诉赫萝吗?」
在处理关税问题的过程中,赫萝和艾莉莎她们似乎在罗伦斯看不见的时候有过一小段交流。尽管艾莉莎仍会纠正赫萝,赫萝也嫌她啰唆,感情却是前所未有地好。
既然如此,守规矩的艾莉莎不是该向赫萝告别才对吗?
罗伦斯也这么问了,但她只是浅浅一笑,别开眼睛转向前方。
「因为,我们变得太亲近了点。」
她是神之忠仆,奉行著铁的纪律。
现在的她一反罗伦斯如此的印象,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太习惯旅行,会被突如其来的思乡病打倒。」
艾莉莎原本是在名为特列欧的小村守著承自养父的教堂,过宁静的生活。在民间开始严格审视教会后,各地教会组织都找她协助处理产权问题,甚至来到了北方地区出差。
在她的故乡,还有在罗伦斯记忆中仍是爽朗磨坊少年的艾凡,以及艾莉莎与他所生的三个孩子在等著她。
「我没自信在她面前藏得住自己恨不得现在就出发的心情。只是……」
艾莉莎慢慢吸气再长长地叹出来,身体都似乎缩小了。
「可是那样做,会让赫萝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吧?」
那在旅行生活中相当常见。
前一天才开心喝酒重温旧好,觉得对方是绝无仅有的好友,结果隔一晚就说有家人要顾而匆匆离去的感觉。对他们而言,自己不过是无数过客之一,他们还有稳固的日常生活要过。
他们将会回到炉火通明,充满欢笑的家里,而四海为家的人只能只身回到静悄悄的旅舍,隔天前往下一个城镇。
艾莉莎也曾在短暂的旅程中尝过这种寂寥吧。
虽然她总是盘实头发,以蜂蜜金的锐利眼眸紧盯真实,罗伦斯仍明白她的心其实比常人更温柔。
难以亲口告别,是因为不希望伤到那怕寂寞的狼。
「那就让我来提旅行的事吧?我们也在打算到下个城镇去了。」
也许这样有点背著赫萝跟罗伦斯作交易的感觉,艾莉莎没有立刻回答,但终究点了头。
接著露出自嘲的笑容。
「请别人替我说难以启齿的话,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若是刚认识罗伦斯那时,她多半会秉持事实就是事实的观念断然告别吧。
不过罗伦斯有不同想法。
「学会适时向他人求助,在我看来也是成熟的表现。」
罗伦斯有志脱离师父单独行商时,曾认为凡事都自力解决才成熟。
当然他很快就学到,那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想法。
「……如果你不迁就赫萝,或许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吧。」
听了艾莉莎不敢相信又像在挖苦的回答,罗伦斯直接笑出来。
「我被她驯成小绵羊了嘛。」
艾莉莎村姑似的夸张耸肩,最后笑了笑,望著别处说:
「寄信给你们的时候,我本来不抱期望,结果我们还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会了。所以我相信,一定会有下一次。」
纽希拉和艾莉莎居住的特列欧村离得很远,且双方都不年轻了,一般而言很难再有偶遇的机会。
罗伦斯看著艾莉莎的侧脸,自己也转向前方说:
「这句话,你就自己对赫萝说吧。」
他不知道艾莉莎有没有看他。
眼前广场最热闹的酒馆门前,今天也开了盛大的酒宴。
在那喧嚣当中也能轻易辨识的背影轮廓,是属于罗伦斯深爱不已的狼。
「我怕我会说得很糟。」
尽管她这么说,当他们过去找赫萝和谭雅碰头,罗伦斯依约提议启程时,艾莉莎很顺利地说出自己准备回特列欧村,很高兴能和赫萝再会。
赫萝酒喝了不少,也或许是想在已经当小妹看的谭雅面前装装样子,对于艾莉莎「有缘再见」这早一步的告别不怎么感伤。
反而已经十分期待再会般给予乐观的回答。
当晚谭雅和艾莉莎结伴返回教堂,罗伦斯和脚步飘忽的赫萝牵手回旅舍。赫萝藉醉意吸收旅行中无可避免的别离,轻轻放下。
过了一晚,今天赫萝也是一早就拚酒气势十足。罗伦斯从旅舍望著妻子的英姿,思考自己该如何启程。
开启一段新旅程,总是需要一点动力才踏得出去,而罗伦斯此行具有一个重大目的──探视独生女缪里。只会有启程的决心,没有拖沓的理由。
或许是这让他对未来起了一丝悬念,才会想起从前的师父。
那不是来自于不清楚缪里他们的所在地,或是冬季旅行的艰辛,而是更加俗气肤浅,谁听了都会摇头的问题。
罗伦斯真正担心的,是伴随于与艾莉莎几个意外重逢的耀眼欢乐时光退去后,那难以消散的寂静。
他忍不住猜想,那个流浪猫一般的师父从不与人深交,说不定是认为广识好友的商业利益,禁不起被退潮般的寂寥吞噬,甚至到惶恐的地步才刻意为之。
他们的别离也来得十分唐突。某天一醒来,师父就不见了。
突然被单独拋下,让罗伦斯为了生存就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去想师父是拋弃他,还是看他资质不够,也没有过不舍的念头。
总算成为旅行商人站稳脚步,能回想与师父别离的那一刻时,记忆的尖刺都已经磨平不少,没带来多少哀痛就沉入心底。
现在他觉得,师父给了他最高级的呵护。
味淡如水,日后却能明白其意义深重。即使那个偏执师父的做法有无道理还有讨论空间,他确实从中学到其精神的存在。当罗伦斯回顾人生,不管怎么看都还是这点给他的帮助最大,高过任何生意秘诀。
所以在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更应该为旅伴著想。
你的徒弟的确已经出师了。罗伦斯对记忆中的师父这么说,喝光剩下的啤酒。
窗外,在萨罗尼亚早已成了大红人的赫萝甚至和壮硕的搬运工喝起了交杯酒。
「明天会宿醉,要后天或大后天才能启程吧。」
罗伦斯喃喃地离开椅子,拎起外套走出房间。
敞开的木窗外,喝乾了酒的赫萝正接受著众人的热烈欢呼。
「再见了,保重。」
艾莉莎简短告别,就此走向往南的街道。萨罗尼亚庆典结束两天后的清早,整座城在恋恋不舍的气氛中开始忙著做过冬的例行准备。
她觉得再多留一天,那个以爱出风头出名的主教恐怕又要把城里各种麻烦事推给她,以切菜般的气势断然拒绝了。
答应一起到特列欧村作客的谭雅在她身旁,频频回头向赫萝挥手。
赫萝刚
开始还会一一回应,很快就懒得动手了。
但她依然留到谭雅和艾莉莎的身影完全消失,以浅浅的微笑掩藏千头万绪般注视道路彼端。
「真是有够热闹的。」
看不到她们俩之后,赫萝手叉著腰,唏嘘地说出这样的话。
「没想到会这么忙。」
原本只是为了探望独生女缪里而离开温泉乡纽希拉,在追随其脚步的路上与艾莉莎重逢,在传说中的魔山结识松鼠化身谭雅,解救了遭债款绑死的萨罗尼亚商人,替来自遥远沙漠国度,比主教更像主教的人物与其村民搭起了心桥。
这使得他们成了萨罗尼亚的风云人物,罗伦斯从纽希拉带来,可以当温泉粉的硫磺粉一下子销掉一大半,还补足了近来缺乏的零钱。
同时也替纽希拉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向这地方的大人物作了一次热烈的宣传。
以旅行的收获而言这当然是大丰收,但穗子结得愈大,收割以后的田看起来就愈冷清。
若论人生经历,罗伦斯在赫萝面前是抬不起头;但若是旅行生活的经验,他可不输高龄数百岁的狼。
为了不让总是猝不及防的空寂之洞吞噬怕寂寞的狼,罗伦斯事先拟好了细密的计画。
「好啦……咱们也该出发了呗。」
高举双手伸懒腰的赫萝,昨天宿醉了一整天。今天倒是很早起,一脸清爽地望著朝阳,早餐食量也大得夸张,简直要把昨天的份吃回来一样。
然后送艾莉莎她们离去,时间来到现在。
罗伦斯知道在这种时候,心情很容易说跌就跌。
「出发之前,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呀?」
「喔?还想找地方喝酒啊?」
见赫萝眼睛亮得不像在开玩笑,罗伦斯的嘴角不禁抽搐起来。
「不是啦……呃,说不定也没错喔?」
罗伦斯话不说清楚引起赫萝的疑惑,但知道可能有酒喝,仍开心地摇起尾巴。
「还记得我替教会仲裁关税问题以后,他们答应每年要从名下麦田送一部分小麦给我们吗?」
「喔,是有这件事没错。」
赫萝现在显得冷淡,但知道罗伦斯为了替她留住回忆,要教会每年送小麦到温泉旅馆时,她倒是高兴极了。
罗伦斯觉得她这样不坦率也可爱得不得了,并对赫萝说:
「要指定好送哪块地区的麦子来才行。」
「嗯?」
「帮那点忙就要他们送最好的麦子过来,还是不太够。能从我们领土拿到的麦子,大概就两只手那么宽吧。」
这谈不上利益,顶多是礼貌性的交易。数量虽少,有贡麦能拿就称得上是贵族了。
然而罗伦斯春风满面,赫萝对这件事的反应却相当冷。
「哪里都好呗?只要是那边的麦,挑哪里都差不多。」
可能是觉得特地到麦田去很麻烦,抑或是不喜欢过中途的船桥。
但罗伦斯却推著赫萝双肩向前走。
「才没有这种事。来,我们走。」
「喂,汝住手!搞什么啊,真是……」
罗伦斯就这么赶著嫌烦又疑惑的赫萝回旅舍,为出门作准备。
选好麦田就要上路了,所以他们将各项行李都装上货马车,向所有照顾过他们的人一一告别之后在上午出了城门。
原以为萨罗尼亚在祭典过后会变得很安静,但原先终日玩乐的人也为了在冬天到来之前打理好一切而不甘不愿地开始工作,带来不同于庆典的活力。
这也使得船桥人流变多,摇得很厉害,害赫萝躲在货台里抱头缩成一团。
在对岸摊贩买了几片现切烤牛肩薄片摆在驾座后,她才噘著嘴爬出来。
「咱要配葡萄酒。」
赫萝撕咬著还泛红的牛肩肉这么说,然而罗伦斯望著蓝天当耳边风,只管驾驶货马车。
路上有人扛农具,有麦袋堆成小山的货马车,忙碌得很。其中最醒目的,就属肩扛比人大的大镰刀,威风阔步的女孩们了。
能远远见到那座有高塔的城塞时,几天前还铺满地毯的麦田到处都有人在收割了。
「嗯!有好麦的香味!」
浓浓的麦穗香乘著和风,伴随些许土味飘送过来。
吃光肉的赫萝舔舔手指,舒爽地任风抚过她的脸,已然换上一副好心情。
「把麦子结得好的地方记一下,这里都随我们选。」
「不就是两只手那么宽而已。」
「是只要两只手那么宽都随我们选。」
赫萝往罗伦斯冷眼一瞪,愉快地拍动兜帽底下的狼耳。
如此这般,两人来到了传说中战胜大蛇的勇者从前居住的城塞。正门敞开,大批农民忙进忙出。
「会想起从前吶。」
赫萝曾在名为帕斯罗的村子掌管麦作丰收。罗伦斯行商时会经过那里,收割期和张罗庆典总是让那里十分热闹。
这里没有祭典,但因为城塞有仓库与广场,据说在农事最忙的这个时期颇有庆典的味道。
尤其是萨罗尼亚庆典结束后,城塞周边麦田在开始收割的同时,稍远处先一步收割的麦子也会送到这里进行打谷工作。罗伦斯就是看准了这个特别热闹的时候。
因为比起单调的农地,这里经常有酒有歌。
「喔喔,完全是庆典的样啊!」
看赫萝为歌声与炊烟雀跃不已的样子,罗伦斯莞尔一笑,继续驶进货马车。
路上几个农夫和帮手的小孩似乎当他们是往来这里的商人,擅自坐上货台一起进城。之前那位助理祭司正忙著监督收获与打谷作业,向周围村民下指示,见到罗伦斯他们而愣了一下。
「抱歉打扰,我们是为了麦子的事来选土地的。」
助理祭司一副想说:「真的吗?」的脸,但也无暇发脾气的样子。
「自己选一块喜欢的地吧。不急的话,可以见习一下谷要怎么打。」
罗伦斯明白见习是客套话,是拐个弯要他们帮忙,赫萝也颇为乐意。
「也让我们的马帮点忙吧。」
助理祭司耸耸肩,立刻吆喝起村人。
马突然被抓去务农的怨恨视线,罗伦斯就当作没看见了。
赫萝和罗伦斯一起来到田里,城边的田已经割去不少,有人在捆麦堆准备晒乾,有人在敲桩,各项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
「昨天还前天才开始收割而已,现在就割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耶。」
远处麦田有几个年轻女孩摇晃长辫,优雅地来回扫动巨大的镰刀。和踩葡萄酿酒一样,割麦也是乡村少女的表演时刻之一。
「要到处看一看吗?」
「其实哪里都差不多呗。」
即使这么说,赫萝仍牵起罗伦斯的手,踏起轻快的脚步。
他在纽希拉也时常陪赫萝散步,只是村里路窄又烟气弥漫,一走出村子就尽是深邃的森林,打从前次旅行以来就不曾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了。
赫萝也哼著歌走,见到睡在麦秆间的青蛙和野兔被农民吓得晕头转向,咯咯笑了起来。
「要不要乾脆把那座城塞收进口袋呀?」
站在田埂中间回头望,能见到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山岗上的城塞。若搬去那里,随时都能这样悠哉地散步,还附赠领主大人的头衔,以成功传记来说是最顶级的结果了吧。
然而赫萝却笑歪了腰,肩膀还抖得像咳嗽一样,拨去肩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乾草屑并说:
「石头房子太冷了不好住。」
「真的,我们年纪都大了嘛。」
赫萝挑起眉,往罗伦斯腰上甩手一拍。
「不过吶,要是真的拿了那座城,缪里那野丫头一定会乐死了呗。」
那毕竟是会拿树枝当剑,挥个一下午的独生女。
可是赫萝一句玩笑话,却惹来了罗伦斯的沉思。
那个成天跟著屁股喊爹的女儿随著成长失去了黏性,而且年纪也到了,难保不会突然就嫁到没听过的土地去。那么替她准备个石堡,让她永远有地方可以玩骑士游戏也不错。
罗伦斯一直想到发现身旁冷冰冰的视线才转头。
「大笨驴。」
赫萝唏嘘地这么说,不舍地再往城塞一望,垂下肩膀。
「都这么多年了,汝还是一样不懂得死心。」
「……这种个性也让我有不少收获啊。」
「还嘴硬。」
赫萝伸出小手轻捏罗伦斯脸颊,笑得很开心。
「行了,地就选那边怎么样?」
放开罗伦斯的手,指向麦田角落。
不知是为了防风还是用来当柴火,抑或是单纯当分界,那里有一小段树篱般的灌木丛。
「那种地方通常会结得比较好吗?」
说不定落叶是种优秀的肥料。对种田一窍不通的罗伦斯赞叹地问,赫萝却耸个肩说:
「单纯是好认而已。」
「……」
罗伦斯颇为失望地往赫萝看,被素有贤狼之称的妻子瞪回来。
「别小看好认这种事。田的形状比汝想的还
容易变,耕田的人也会变,只有那种标记有机会留存几十几百年。从汝找到的那张老地图,也能看出田形状变了很多,可是明显的标记留下了不少呗。」
「说到这个,以前旅行的时候,我们不是有一次帮忙处理地界纠纷吗?那时候也是仰仗你的智慧嘛。」
文字纪录也会随见解不同与时间推移变得模糊暧昧,成为纠纷的源头。
为了回避这种事,赫萝提了个很粗野的议──叫小孩站在界线上,全部赏一巴掌。小孩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足以成为地界纠纷时的判断基准。
然而为了两只手宽的土地就拉村里小孩过来甩巴掌也未免太可怜,如此有树篱作用的灌木丛已经是个很好的标记了。
为她果然是掌管麦作丰收的贤狼刮目相看时,赫萝却用责备的眼神抬望罗伦斯。
「汝安排这些,不是为了让纽希拉那边几十年……不只,几百年以后都有麦子能拿吗?」
罗伦斯不是单纯收点薄礼,而是要求教堂动用其部分领主权,请他们送麦。
那是利用自人类社会成形以来就连绵不绝,从未消失的税史之力。如赫萝所言,是以超过人类一生的时间长度为考量的处置。
为了只有两只手宽的芝麻小地的麦子做这种事是很荒唐,但是对罗伦斯来说,那是必要之举。
因为这个相貌一如邂逅当初的娇怜少女,是寿命比罗伦斯不知长上多少倍,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罗伦斯为了将彼此的旅行回忆,以麦子的形式送到会长久留在纽希拉的赫萝手上,才这么做的。
「要留礼物给咱,就弄得漂亮一点。」
赫萝在罗伦斯胸口轻拍一下。总是道高一尺的赫萝,让罗伦斯感到特别安心。
「真是比不过你耶。」
「是呗?」
罗伦斯牵起吃吃笑的赫萝,翩然转身。
「那我们就把那块地的权利记在羊皮纸上,然后去帮忙打谷什么的吧。」
「别把腰又搞坏喽。」
「唔……」
「也罢,那样咱也能在热闹的城里多喝几天酒,无所谓。」
「人家应该会开始向你讨酒钱了吧。」
在萨罗尼亚成为大红人的赫萝酒风豪放,走到哪都有免费酒能喝,但现在应该有些店家已经被她喝怕了。
「不要老是计较那种小得小失。」
「如果我真的有在计较酒钱,我每天都会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种葡萄,而不是开温泉旅馆吧。」
「大笨驴!」
赫萝用牵著的手砸罗伦斯的腰。
「这样不就只能喝葡萄酒了!」
口气不太像开玩笑,罗伦斯只得投降。
「在这份上,纽希拉就什么酒都有了,而且有温泉能泡,喝什么都香。」
被艾莉莎听见,可能又要唠叨了,但罗伦斯很清楚总爱殷勤献酒逗她高兴的自己也有责任。
「真想要一口会冒出酒的涌泉。」
「这倒是个好主意。」
或许双方动机有些差异,罗伦斯没有刻意指出来,无奈地牵起赫萝的手回到城塞里。
在单调的粗活场地,唱的几乎是调子简单一再反覆的歌。罗伦斯和赫萝很快就记住,拿起以绳子串起的两根打谷棒,和村民们一起边唱边敲麦穗。
赫萝虽在帕斯罗村过了数百年,只有很久以前实际协助收割工作过几次,后来都是单纯守望。
没多久就放下只需要挥的打谷棒不是因为厌烦,而是好奇心让她想摸摸看其他农活。
她一下走进晒谷场,咬咬看麦子检查是否彻底晒乾,一下帮忙从大盆里挑出麦壳杂物。摇大盆需要诀窍,赫萝腰摇盆不摇的傻样惹得周围女孩笑个不停。
古城周边的收割作业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的事,大伙也不是咬牙苦干,而是轮班休息,慢慢来就好的气氛。
当罗伦斯也开始投入如此单调工作,就有个村民提议与他换班。即使遗憾,他还是交出了打谷棒。
「那么……」
环视四周,城塞热闹的中庭里没有赫萝的影子。到处打听后,有人说她到麦谷堆那拣劣麦,然后到城塞主屋去了。
尽管已入深秋,艳阳高挂时依然相当热人,罗伦斯猜想昨天严重宿醉的她说不定已经受不了去休息了。赫萝平时生活懒散,遇到这种不仅需要体力的工作,很容易一下就耗光体力。
虽有些担心,会主动去休息就表示应该还好,罗伦斯便决定先去解决贡麦的事。他从行李中找出羊皮纸,前往总指挥助理祭司的房间。
「地选好了吗?」
助理祭司正在倚著大房间墙壁摆放的大木板上,用炭笔记录麦谷收获量与各田地收割状况。他连擦脸上炭渣的力气都没有,疲惫地望向罗伦斯。
从前勇者沃勒基涅的领土权利,如今全归萨罗尼亚教堂所有,然而握有权利并不等于凡事顺利。
领地需要天天管理,收割期需要找人指挥、收税、了解结穗好坏变化,尽可能化解所有弊病与不公。
独担这一连串差事的助理祭司,在罗伦斯他们来到这里处理关税权问题时接待得十分亲切。就算那是因为他想把这里年复一年的繁重工作推给罗伦斯,看他这样子也怪不了他了。
「是啊,我们找到一块不错的地方,所以就来报告了。」
助理祭司记录村民报告事项的大木板,写满了大量数字,一个年少的见习圣职人员抄得要死要活。另外还有一块板子,用炭笔画上了领区略图,罗伦斯指著它说:
「就是出城门后西南边,第一个灌木丛边的田。」
「喔,那里啊。幸好很好认。地界纠纷的事,多到足以让我们头痛一整年呢。」
看来赫萝提出的容易分辨,其实是件很重要的事。
助理祭司收下主教给罗伦斯的两份权状,喊几个村民的名字,并要求那名见习圣职者在交界处划出一大步的区域。
「我谨奉神之圣名,宣布此权利归你所有。」
接著交互看看两张羊皮纸,将一张交给罗伦斯。
「愿神荣耀永存。」
听罗伦斯这么说,助理祭司叹息似的嗯一声,扭扭似乎僵得很厉害的脖子。
「您辛苦了。」
「真想泡泡你在萨罗尼亚弄的温泉。」
「我家温泉旅馆随时欢迎您。」
罗伦斯笑咪咪说出的广告词,惹来助理祭司的苦笑。
「纽希拉不都是秘泉吗?听说去那里的都是大主教那种等级的人。」
「那实在有点夸张了。但就算是真的,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也能承蒙您赏光。」
他这么年轻就懂得蓄胡装老凸显威严,绝不是省油的灯。只见他稍微乱掉的胡子底下,嘴角高高翘起。
「我每年都会记得送麦的。」
「有劳您了。」
这位助理祭司一定会登上高位,成为温泉旅馆的顾客吧。
罗伦斯这么想著,卷起墨水已乾的羊皮纸收进怀里。
「对了,你太太人呢?今天还有什么打算,不如就在这里过夜吧?」
助理祭司或许是出于体贴,不过对话期间还有几个人在房外等著报告呢。
于是罗伦斯简短回答:
「我们会在傍晚前离开,从河港搭船到海上去。」
「这样啊,也不错。」
那笑容多半是在庆幸不必多费力气整理房间吧。
「告辞了。」
见罗伦斯行礼,助理祭司也恭敬地回礼,随后又回到工作上。罗伦斯穿过排队的人身旁离开大房间,手叉著腰轻声叹息。
「好啦,赫萝那家伙上哪去了?」
古城塞算不上小,尽管太阳依然高挂,光线就是不易照进城塞这种建筑的深处,到处都淤积著阴郁的气氛。
她应该不会迷路到躲在哪个角落啜泣,但仍有触景生情的可能。
罗伦斯是为了不让她在有艾莉莎她们的那段热闹又忙碌的日子结束后,被突然冒出来的大空洞绊住了脚,才带她到这个因农忙而骚嚷的地方来。从五楼屋顶一口气跳到路上难免会受重伤,但只要先跳到隔壁的四楼屋顶,再跳到三楼屋顶、二楼仓库一层层下来,就能用自己的脚走回家了。
在这个吵闹的地方喘一口气后,接下来就要回到河边搭船了。船上不只会有船夫的船歌,下游还会有拖船人的吆喝声,河边路上人们活泼的招呼声等,充满愉快的喧嚣。而且河上每过一段就设有税关,可以和小贩说说话。到了能在河口看到沿海港都时,就能暂且放心了。
感觉艾莉莎会说这样太宠赫萝,但罗伦斯认为尽一切努力就是他的使命。
而且最近,他还开始以赫萝觉得过度贴心太肉麻的样子为乐。
罗伦斯这么想著,在城塞里到处找人,打听到赫萝一手拿著人家给的酒,到三楼仓库去了。
他便走过二楼有壁炉的大厅里修补衣物的妇女,磨利镰刀装回柄上的男人,和坐在楼梯上从不能卖的劣麦中挑堪用麦谷自己吃的孩子们身边,往三楼去。
三楼也有不少人在忙东忙西
,哪里都静不下来,应该没地方给赫萝感伤。
张望她究竟在仓库哪里时,有四个男人合力搬出一个可以当泡澡桶的铁锅,大概是要为大伙做午餐了。后头有个人头顶三个叠在一起的小深锅,在左边腋下抱著一支能装进婴儿似的巨大汤匙走出来的,正是赫萝。
「……你在做什么?」
为那说是祭典戏服也会信的怪异装扮诧异时,赫萝用不让头上锅子掉下来的奇怪姿势转向罗伦斯,用下巴指了指仓库。
「别在那打混,里面还有串烤用的大铁签,全部拿出来。还要用木桶装薪柴木炭,有多少装多少!」
赫萝把话说完就小心翼翼地不让铁锅滑落,跟著搬大锅的男人们走掉了。
从他们出去的仓库门口摆了些没喝完的啤酒杯来看,赫萝大概是休息到一半遇到来搬大锅的男人,就继续找事来做了。
干劲这么高,应该是期待能饱餐一顿的缘故。
还以为她一定是坐在窗边或仓库角落发呆,幸好没这回事。罗伦斯尽可能地将她吩咐的东西全抱起来,跟下楼去了。
(插图019)
有些商人会配合收割期到产地买今年的好麦,而他们伴手的酒肉,让午休时间完全变成庆典的样了。
在中庭堆起的简易炉灶上架起了烤全猪。在每次滴油激起的香浓熏烟中,人们用成人手臂那么大的刀子削肉,随兴夹在面包里分给大家。脸上沾了灰的赫萝,在炭苦味恰到好处的肉上洒满了芥末。
衣襬底下的尾巴胀得胖嘟嘟地,但在这喧噪中谁也不会发现。
罗伦斯以指尖抹去赫萝脸上的灰,自己也咬一口面包。
到了烤架上不停旋转的猪被削得剩骨架子的时候。
罗伦斯牵来了马,哄著不舍的赫萝离开城塞。
城塞外,有人吃饱了躺在草丛里休息,小孩驱赶到田里捡麦的小鸟,开心得又叫又跳。
赫萝没坐驾座,在货台平躺下来,用全身接受依然高悬的阳光,听著那喧嚣在耳边回荡,满足地拍拍肚皮。
「还不要睡喔。」
罗伦斯驾著货马车这么说,赫萝小念一声:「大笨驴。」但已经含糊到快听不清楚了。
「……呼啊啊……啊呼。再来要去哪?」
赫萝边说边打横,不折不扣就是要睡觉的样子。
罗伦斯耸肩回答:
「回到城边那条河,坐船顺流而下。」
「嗯哼……」
「拜托你行行好,要睡上船再睡。要是睡呆了,上船时摔进河里就糟了。」
没听到「大笨驴」让罗伦斯回过头,只见赫萝已经缩成一团,鼻息阵阵。
「真是的。」
罗伦斯轻笑著握紧缰绳,策马前进。
目前都照著计画走。
他将这想法藏在笑容底下,循来路来到河港时,赫萝醒得特别乾脆。
「喔?那个马夫真有一套。」
上船后赫萝佩服地这么说,是因为有个马夫牵托送马匹的技术非常厉害。他一口气连结十匹马,先一步赶往下游去。
「货马车是回来再拿吗?」
赫萝往绑在船后头的另一艘船看,并这么问罗伦斯。船上没有货马车车体,只堆放卸下的行李。
「不了。我们会在下游的港都拿一个同样的货台。一起送上船还满花钱的。」
「嗯。这就是汝等人类的智慧吗,挺方便的嘛。」
这发想是来自利用汇票代替搬运现金吧,很类似。
「啊,有件事要先跟你说。是关于万一翻船的时候。」
「嗯?」
「那些硫磺粉就算了,只有这一袋你千万要抓好。」
从货台搬上船的行李中,有一部分摆在罗伦斯脚边。
那沉重的袋子里装满了来自萨罗尼亚的零钱。
「大笨驴,咱才不要跟那种东西一起沉到水底。翻船的话,要顾的是这个。」
赫萝往小酒桶拍一下。
那是从萨罗尼亚便宜收购的小麦蒸馏酒,有能燃烧的水之称。
「边喝边抓著它,就能一路漂到港边去,不怕溺死了呗?」
「……不要喝醉睡著的话。」
「河里多得是水可以醒酒。」
尽管傻眼,罗伦斯还是有点想看赫萝笑呵呵地顺水漂的样子。
「好,出发了。」
「嗯。」
确定最后一项行李上船,船夫解绳推篙后,船慢慢离岸。这批前往海口的船共有六艘系在一起,载满了人和货物。罗伦斯和赫萝能单独两个宽裕地坐在第一艘船,是因为他们现在是萨罗尼亚的大红人,享受了特别服务。
回想起认识赫萝之前旅行商人的待遇落差,罗伦斯忍不住笑出来。
「笑啥?」
铺好厚毯,在罗伦斯双腿之间准备随时睡著的赫萝,发现背后有笑声而问。
「我在笑这段路可能会特别优雅。」
赫萝转转泛红的琥珀色眼眸,愉快地眯起。
「这种旅行最适合咱了。」
「就是说啊。」
手一摆上赫萝的头,狼的尊严就不知上哪去了,头主动挤过来要他多摸一点。
今天天气晴朗,上游有几天没下雨,河面静幽幽地载著船缓慢西送。午后阳光温暖,船夫歌声格外嘹亮,河边农事的喧嚣远远地搔弄耳际。
不是乾柴烈火那么吵闹,而是从结实累累的葡萄串上一颗一颗摘下来吃的悠闲旅程。
赫萝又发出鼾声,嘴唇不时傻呼呼地蠕动。
虽想说诸事圆满,但走了一段后,罗伦斯发现速度有点过慢,甚至可能黄昏都还没到海口。船夫表示,想在日落前到港都就得搭早上的船才行,下午的船要在融雪季或上游下雨的日子才赶得上。
并建议他们在出海前的大税关过夜。
赫萝以为一醒来就能看到海,到时说不定会为罗伦斯漏算这点咬人。可是人改变不了流速,预定停靠的税关也是个还算热闹的河港,在那留宿一晚也不错。
在温暖日照的熏烤下,罗伦斯也环抱有点炭味的赫萝闭上眼睛,一下子天就黑了。
赫萝醒来时发现还在河上,果然埋怨了罗伦斯在最后关头掉以轻心,但河港的独特风貌旋即让她心情好转。
罗伦斯将零钱袋等贵重物品带下船,请萨罗尼亚的商会分行保管,顺道订好房间。
他们的事迹当然也传到了这里,一切畅行无阻。
这里离海还有段距离,但地势平坦,望向海所在的西方能见到大得令人生畏的宽广天空。那是清澈的蓝色夜空,与火红晚霞交掺出的壮阔景色。在河边小酒馆里,那画面迷得赫萝连送上桌的啤酒都忘了拿。
在纽希拉山顶也能见到类似景象,但天空的大小显然与一望无际的海边无法比较。
从前和罗伦斯一起旅行时,赫萝当然也见过大海,而风景这东西总是随季节与地点变化。再往下到了海港,夕阳落海的画面肯定又是另一种意趣。
「会凉掉喔。」
罗伦斯啃著串烤鳟鱼这么说。赫萝没看他,含糊点头也没有,依然痴痴地凝望晚霞。连罗伦斯都很少见到她这么空白的表情。
宛如心髓最后的薄膜也通通剥开般无所设防。
罗伦斯明白,那不算悲伤,也很难称得上乐观的奇妙表情是他永远所无法理解。那是活了数百年的人见到亘古不变之物时才会有的情绪。
同时,他也知道那对赫萝来说不是愉快的情绪。
这种时候,罗伦斯能做的就是陪伴著她,然后感受到自己为了让赫萝快乐长久而费尽心思研拟的计画,在不容抵抗的自然暴威面前是多么无力。
他看著泪珠从赫萝面无表情的眼角滑落,在桌上滴出水痕,将嘴里鳟鱼的咸香白肉吞了下去。
还能吃出滋味,不是因为他成熟到看淡生老病死。而是人生已经过半,接受了不必挺身面对世间无奈,随波逐流即可这种近似放弃挣扎的想法。
「鱼会凉掉喔。」
罗伦斯重复这句话,绝不是出于贴心。
而是既然自己无能为力,不如就享受当下,大摇大摆走到最后。
站在如镜湖面上的赫萝,被傻小子踩出的涟漪唤回神才终于找到岸头。
尽管离岸边有段距离,见到罗伦斯就让她安心地笑了。
「真的好香啊,凉掉就可惜了。」
赫萝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想在梦里闻香的不安,最后踌躇地咬一口鱼才总算肯定这不是梦。
「再等一下还有音乐可以听的样子。」
罗伦斯用下巴指向往河面开放的店门,有个乐队正在设置乐器,准备赚上一笔。罗伦斯他们的位置,能清楚见到税关边不断有船停靠,想用美酒为今天画下句点的人们迫不及待地陆续上岸。
河港与有墙围绕的城镇不同,管得比较松。从傍晚顾客还很稀疏来看,这里平常都是愈晚愈热闹。
「好玩的就要开始了。」
罗伦斯这么说之后,一口咬掉半条鳟鱼的赫萝喀喀喀地咬碎骨头看向他。
吞下去再一口吃完
剩下的半条,舔舔嘴唇。
「好像要打嗝了。」
这让罗伦斯摆出嫌弃的脸,赫萝唇边也泛起你奈我何的笑,用木签指向罗伦斯说:
「不是鱼害的,是汝害的。」
还来不及问,赫萝已大口灌起啤酒,痛快地呻吟著将木杯放在桌上,紧接著再点一杯。
「不是汝还会是谁。」
赫萝再次强调,真的粗鲁地打了个特大的嗝。
然后用满意得不得了,终于除掉哽喉之刺般注视罗伦斯。
「光是吃汝给咱准备的东西,一天就过去了。」
赫萝又拿一条烤鳟鱼,亲吻似的把嘴凑过去再大口咬下。
「以后又是孤单的双人旅行了吶。」
整张嘴都塞满了松软的鳟鱼,却一丁点也没掉出来。
吞下去之后,立刻补一口刚送来的啤酒。
「特地跑去一行字就能解决的麦田,参与人家热闹的收割工作。出纽希拉的时候还为了省钱走陆路,现在却坐船要出海了。喔不,那说不定是汝被腰痛吓到,不敢再省了。」
赫萝由衷而笑,又大叹一声。
再度望向即将被夜晚吞噬的晚霞余晖时,脸上已经没有先前的空白。
「咱知道那都是汝为了让咱旅行上一路开心不难过,特地安排的。」
赫萝眯起眼,缅怀回忆般歪著头闭眼又张开。
「那让咱开心得不得了,包含汝时不时的那些欠揍样。」
罗伦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赫萝便拿出王者风范从轻发落。
「和汝一起旅行,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可是说也奇怪,无聊的时候也很快乐。」
「嗯……嗯?」
回问时,赫萝又向路过的女侍点了份肉。
「可是不只是刚认识汝那时候,就连在温泉旅馆咱都没发现吶。」
赫萝将仍拿在手里的木签放进嘴里咔咔地咬。
「旅程上那些寂寞、悲伤和不知道怎么办的难受情绪,现在都让咱很快乐。」
「呃,这是说……」
赫萝对疑惑的罗伦斯腼腆地笑了笑。
「很奇怪呗?伤心会伤心,难过也是会难过,可是这些上坡下坡,就连在坑洞底下抱著腿缩成一团,咱全都觉得很快乐。」
罗伦斯不觉得那是在哄他,不知所措地一个劲眨眼。香肠上桌,难得赫萝切了他的份,他便慢慢地拿过来吃。
嘴里爆开的油脂香甜可口,挑起喝啤酒的强烈欲望。
「咱说不定是遇见汝以后才开始享受生命中的一切。」
这么说之后,赫萝以不输独生女缪里的天真表情大口咬香肠。
「可能就像啤酒又苦又好喝一样呗。然后……对了,咱不会要汝住手。毕竟是汝约好会一直照顾咱才有这个命娶到咱的。」
尽管大言不惭,但说得那么清楚,反倒让商人出身,乐于信守契约的罗伦斯觉得高兴。
「所以咱要跟汝点单了。只有快乐的每一天是很快乐没错,可是咱想在汝身边多享受一点寂寞。也想多体会那个啰唆的小丫头和毛茸茸的黏人松鼠走了以后,热闹日子突然结束,心情不知道怎么放下的感觉。还要仔细尝尝没得宣泄的悲伤,为它哭哭啼啼一整天。」
罗伦斯觉得那似乎不太健全,但调完音的吟游诗人进入视线之后,他发现事情不是那样。他们可能各有地盘,分散到不同店家去,用一句「各位大爷幸会」开头,让众人点歌。
在旅途中,罗伦斯曾听过一件事。
真正得花钱听的歌,不会让全场欢声雷动,而是掉泪。
「在汝身边,咱就能放心地哭了。」
人生不会只有快乐,但这跟圣职人员口中人生而有罪,本就该时时受苦不同。
快乐的相反是不快乐,表示这世界上还有一倍的快乐能享。
「喂,可以点一首吗。」
赫萝向一名吟游诗人出声,再用下巴指指罗伦斯。早已被她驯得服服贴贴的罗伦斯赶紧掏出零钱塞给诗人。
「小姐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这个诗人和纽希拉的颇为不同,草莽味颇重,说不定会在城里做些小偷小摸的事。
而赫萝对他这么说:
「咱要特别热闹的歌,会刺进耳朵里那种。」
诗人的眼睛略为睁大,豪放地笑。
彷佛在说接受挑战。
正好有大批水手闹哄哄地走进店里。
要点火正是时候。
「那就听我这首连神都会跳起来的歌吧!」
骚然弹响的乐声使酒客伸长了脖子。
很快就有些热情的人配合诗人踏脚打起拍子。
女侍担心河边露台被他们踏坏,紧张得要死,打进河里的桩也嘎吱作响地摇晃,扰乱河面。
当一场狂欢就要开始时,罗伦斯和赫萝反而是静静地四目相对。
「感觉睡觉的时候还会耳鸣呢。」
对于罗伦斯还没玩就喊累般的话,赫萝毫不心虚地说:
「怕什么,真正不好玩的只有宿醉而已。」
面对「少喝点不就好了?」的傻眼视线,赫萝像个纯真少女般微笑歪头,站起来再点杯啤酒。
赫萝与罗伦斯的旅行仍会继续。
无论深夜里吹起再冷的风,他们也不会孤单。
因为一夜过去,太阳仍会从东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