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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过去,那根分针也几乎跟妳一般大了呢。」
雅吉大哥说话时,还像在转动圆盆似的,两只手将拿在胸前的硬壳平顶草帽转来转去,并且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正前方更加巨大的圆盆——也就是大时钟的表盘。说不定他正想象着我变成了分针,指出现在是几时几分的画面呢。
天空一望无际,宽广到让人压根儿想象不到这里是银座。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事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鸽子群在西方徘徊飞翔,忽远忽近。
若转头看向身后,从东京车站出发的列车,看来就象是个模型;若倚在宽幅远比大桌还要长的外壁上看去,远方的东京湾,就象是在黯淡的色调中放置了片银箔般,闪闪发亮。
连日来天气阴郁,就象是有张糯米纸覆盖在头顶上方一般,很有六月的氛围。即便如此,比起站在狭隘的地面上,从这里看见的世界还是明亮得多。若说站在此处彷若立于云端之上,也许有些夸大,但眼下的高度可是不容小觑,毕竟这里可是七层楼高的建筑物屋顶。
我们所在之处,是服部钟表店于顶楼所建的银座新地标——大钟塔的前方。
「近看之后——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巨大吧?」
负责导览的店方人员,仰望着引以为豪的钟塔,自傲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光是这个外型,就已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型建筑了。」
大哥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假使拿掉了时钟,这座塔也是一座巨大的石造亭子。这栋建筑物气势磅礴,光是高度,至少也有三层楼高。就算把它放入广大的庭院中,这栋建筑依然会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装设于四面墙上的表盘底下,是缀有镂空藤蔓图样的黑铁壁面,与白色巨石的朴实无华呈现出强烈的对比。
由于钟表店这栋建筑本身并不高,自下方仰望,无法看见上方的钟塔,正好与「灯下黑」的情况相反。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我才能将全景揽进视野里,钟塔也映入眼帘。
这座紧邻道路建造而成的钟塔,正好为崭新的建筑物增添了显著的特点。虽说钟塔才刚落成不久,但经由报章杂志的多次报导,我早已看惯了。可是,就象是银幕上的明星,纵然出现在荧幕上,仍是显得似近若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实际来到可以触碰它的地方看看。
然而,爸爸在新大楼竣工之际,服部社长邀请他前往参观,他欣赏之后大感佩服,返回家里后要我们也去瞧瞧,并为我们打了通电话。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上来到一般人无法抵达的地方。
导览人员走上共计八阶的石梯,为我们打开偌大的门扉。钟塔内部是空心的大洞,走入其中,有种彷彿进入巨人肚里的错觉。
内部立有四道贴着枯草色瓷砖的支柱,象是哨兵般,包围住中央的巨大时钟机器。仰头可见的高处,装饰着纪念上梁仪式的黑色匾额。匾额上列有包含服部社长在内的相关人士、相关公司行号的名字。
左手边的圆形铁柱上镶有螺旋状阶梯,能够走到上面去。纵使走这样的楼梯会被人斥责不端庄,但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也只能上去。我让兄长先行,自己压着衣襬,双脚踩着草鞋,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喔——这幅景色还眞是有意思呢。」
大哥发出惊叹声。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靠近银座大道这一侧的风景。而从远处观看时觉得纤细婀娜的藤蔓图样,近距离细看之下,却象是成人曲起了黑色巨臂,抑或象是巨龙扭转着身躯一般,竟显得妖魅诡谲。
自那弯弯曲曲的空隙间,可以俯瞰尾张町十字路口的熙攘人潮。那是在日本当中屈指可数的繁华情景。
「——这样看来,那里正可谓是地上人间呢。」
车辆来往交错,又有大匹人龙从京桥或新桥的方向走来,尔后逐渐远去。老爷爷老婆婆、时髦男孩、时髦女孩、贵族少爷千金一定也混在其中。那些小巧的头颅,彷若是流水般不断地奔腾涌动。
假如当中有个人仰头看向钟塔,绝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人从钟塔里低头看着自己吧。我顿时有种感觉,自己象是化身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空之「眼」。在天花板上散步、注视着下方他人生活状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自筑地延伸向日比谷的道路,与银座的马路互相交叉。以往这条道路并不宽敞,但在不久之前,已扩建成三十六公尺宽的大马路。因此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如今俨然成为银座的中心地带。
而建在此地的钟塔,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地区,以及从大地震当中复兴重建的新东京的象征吧。
导览人员伸手触向脸颊旁的墙壁上,一处有着平缓弧形的时钟局部。
「天色暗下来之后,便会有灯光从内侧打在圆盘上。倘若在夜里照相,就会看到半空之中,飘浮着圆形的表盘,乍看之下就象是满月一样呢。」
没错——那个有着圆弧状的区块,正是从内侧见到的表盘。我置身在钟塔内部,又因为内部过于巨大,一时间竟差点忘了眼前的物体是个「时钟」。
从狭窄的室内来到屋顶后,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银座道路的另一边,百货公司并排林立。不过,这一侧并没有特别高耸的建筑物。原来如此,难怪在天空中发光的圆盘,看来会象是满月了。
我旋身向左望去,前方的教文馆大楼正在兴建当中,而钢筋的前端束成了细长的形状,就象是笔尖一般。在那个高个子先生竣工之前,服部钟表店就象是伫立在孩子队伍里的一名大人呢。不不,若是有人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三越百货屋顶上,对他而言,我们这里也是俯瞰的一部分。
「表盘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长相憨厚老实的导览人员,像个专家般,花了很大的功夫为我们说明机器的构造。但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建筑物使用了何种石头的说明。
「这是花岗岩的一种。姑且不论这里,就连下方楼层客人可以看见的阶梯壁面,石头也是一磨再磨——是的,厚度都磨到几近只有一寸。倘若两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白皙的内侧里,略微透出了浅桃色的色彩——」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可眞是精雕细琢啊。
进入钟塔时,我们是从侧门搭乘电梯,但回程则是走阶梯来到六楼。六楼是员工食堂。由于当下正好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食堂里显得冷冷清清。仅有两人身穿西装,于角落的中型餐桌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讨某件事情。
好几扇纵长型、顶端为半圆弧形的窗户,朝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方向并排在一起。这是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感觉若在这里吃饭,午餐似乎也会变得格外好吃。
走下至四楼之后,我们便挥别导览人员。四楼以下就是店铺。这间店不只陈列钟表,上至美术工艺品下至餐具杂货,各式各样的物品皆放在橱窗里展示。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2
在阶梯的楼梯间,以及卖场的各个重要定点,都放有偌大的立式老爷钟。只见里面的钟摆悠悠地荡来荡去,宣示着时间的流逝。
雅吉大哥踩着涂成白茶两色的时髦鞋子,走下阶梯。我因身穿和服,走路时得要不疾不徐。我朝大哥穿着西装的背影唤道:「欸,雅吉哥哥,你是专攻文科的吧?」
「干嘛,英公?待在外面的时候,你不是应该保持优雅端庄的形象吗?」
「你说话眞是讨厌呢。至少叫我英子吧。」
「荣枯盛衰是世间的常理。」(注1)
「一点儿也不好笑。」
就算批评大哥的笑话无聊,他也不以为意。「那么,文科怎么了吗?」
「想向你讨教一个汉字的读音。」
「喔——眞是令人惊讶。」
「是森鸥外(注2)翻译的《即兴诗人》,上集第一百一十六页,第三行,从上数来第十七个字。」
大哥背对着阶梯扶手上S形的藤蔓图样,霍然转过身来。
「若听到这一番话,连鸥外先生也会大吃一惊吧。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数字排列呢?」
我也停下穿有草鞋的双脚。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学校里正流行喔。」
「还眞是奇怪的流行哪。」
光是这样,大哥不可能会明白吧。
「这是暗号喔。」
「啥?」
注1:日文中英公与荣枯的发音相似。
注2: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明治至大正年间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医学家、官僚。他也是二次大战以前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大哥看来更是一头雾水。
「虽然不晓得是哪位小姐开始起头的就是了。作法是:两个人先一起决定好一本关键书
,再交给对方对应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三个数字排在一起的暗号。如果是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只要打开书本査看,就能知道是哪个字。可是,只要不知道关键,任谁也解不出来。」
「原来如此,只要逐一解读并排的数字后,再串连起来,就会形成象是『你.好.啊』这样的句子吧。」
「没错。」
虽说是秘密书信,但内容并不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就只是觉得「交换他人不懂的书信」很有趣。
「千金大小姐们还眞是闲得发慌啊。」
「大哥你不也一样吗?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碌呀。」
大哥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妳正和某个人用《即兴诗人》这本书,在玩交换书信游戏囉。」
「是的。有川小姐提议我们也来玩玩看,于是决定了一本双方恰巧都有的书来当解读书。」
《即兴诗人》虽是明治时期的书籍,但书名十分罗曼蒂克,很适合女学生交换书信时使用。
「鸥外先生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会被拿来做这样的用途吧——那么,这次是哪个字呢?」
「部首为金,旁边是表里一体的表。」
「等等。」
大哥用指尖在掌心上写下「表」。「怎么样?」
「如果部首为『人』,就是俵了呢。」
「没错。乍看之下是很简单的字吧。」
雅吉大哥撇下嘴角、瞇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
其他绅士淑女从我们身旁走过,令我焦急起来。
「欸,我们走吧。」
大哥万分懊恼地开口:
「妳是早已知道才来问我的吧。因为书上至少会标着读音啊。」
「你眞是明察秋毫。」
「可别跟我说喔。我会去査的。」
「眞是不服输呢。」
来到地下室后,大哥去欣赏烟斗,我则浏览了电动留声机。
约略参观之后,我们走向停在大楼后方的车辆。
大哥已与大学友人相约在某处碰头,接下来准备去歌舞伎座(注3)。听说歌右卫门饰演淀君的《桐一叶》正在上演(注4)。
「你们会去银座晃晃吧?」
「可能吧。」
「也带我去嘛。」
「不行、不行,我会被骂的。妳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不过,千疋屋(注5)的桃子口味雪酪还眞是好吃呢。」
「哎呀,是吗?」
「还有啊——说到银座的知名景点,当然就是日落之后的夜市啦。在大马路的另一边,从京桥直到新桥(注6),数百个摊位一字排开。物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眞是热闹得不得了呢。但还是不行,不能带妳去。」
「你眞是坏心眼。」
今日我所系的腰带上,绘有着眼睛偌大的蜻蜓。假使能像这些蜻蜓一样,无拘无束地到处飞行,想必很有趣吧。但是,我身为「良家妇女」,是不能走进喫茶店,或是在夜市里信步闲晃的。
大哥得意洋洋,莫名快活地哼着歌。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那是什么,流行歌吗?」
「这是民谣啦,民谣。」
只注重流行事物的我,根本没听过那首曲子。
走过服部钟表店的转角之后,贝琪一见到我们,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
3
那么再会啦——雅吉大哥挥了挥手。贝琪鞠躬行礼后,发动车子。
注3:即传统的戏院。
注4:《桐一叶》是坪内逍遥所写的歌舞伎剧本,以关原大战后的大阪为舞台,描写丰臣家忠臣片桐且元的苦涩一生。歌右卫门是歌舞伎名门的世袭之名,当时饰演淀君的是第五代中村歌右卫门。淀君即丰臣秀吉的侧室,本名茶茶,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注5:位于银座的高级水果店。
注6:两地相距约一公里。
六月一日一过,东京街头就象是黑纸翻面一般,变成了一片雪白色。不管天气是冷还是热,大家都会配合时节进行衣服换季。无论是学生、警察、海军,全都穿起了夏天制服,让整个社会变得色彩鲜艳。
当然,贝琪穿着制服的背影,如今也是凉爽的白。
「如果是以前的福特,只有司机一人的话,是无法发动引擎的。」
「啊,我在卓别林的电影里有看过。要有一个人到前面去,用一个象是弯曲的方向盘的东西,插到车子里,然后再不停地旋转。」
「是的。一边请另一个人旋转,一边又要在车内拉起阻风门(注7),使车子发动。」
虽然不晓得阻风门是什么,但并不会妨碍我掌握对话的动向。
「眞是日新月异呢。说到卓别林就想到电影,而电影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是有声电影的时代了吧。」
「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愈来愈推陈出新。」
「银座也是吧。」
这时,我想起了向大哥提出的考题。
「——欸,部首为『金』,再加上表里的『表』,妳认为这个字怎么唸呢?」
「别宫不清楚。如果是『金』边加上『家』的话,就有可能是指三井先生和安田先生吧(注8)。」
贝琪故意开玩笑。
「这不是谜语。我是认眞的。」
「是这样吗?那么,写成平假名,大概是三个字吧?」我心头一跳。「是这样没错。」
「金属是其材料之一,表是表示或显示什么。既然如此——虽是瞎猜,不知是否是吟?作『toke——』(注9)?」
我拍了拍手。
「——好厉害。」
「猜对了吗?」
「是的。」
贝琪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开口:「因为小姐刚才去的地方是钟表店呀。」
注7:发动机中化油器的啓动装置。
注8:日本昭和时代的四大财阀为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所以此处指有钱人。
注9原文为とけい(tokei)。日文当中并无「表」这个字,由于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时钟、手表,《即兴诗人》中便将读音订为日文中也有时钟之意的「とけ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告诉她提问的字,是出自于《即兴诗人》这本书,还有学校里正流行的暗号交换游戏,以及录一字可以列成「116.3.17」这三组数字。
「您记得眞是清楚呢。」
贝琪对我表示佩服。
「其实啊,我本来是打算将参观钟塔一事,当作是明天的交换暗号。这么思索的时候,刚好翻开《即兴诗人》的书页一瞧,就有一个字是写作『表』。我心想这个字很不错,就抄下了数字。再仔细一瞧后,发现可以用谐音的方法读成『好人阿六,眞好』(注10),所以就记住了。」
「『阿六』是人名吗?」
「大哥的朋友当中,有人叫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若将数字的『6』和『3』替换成『阿六』,也是一种暗号呢。」(注11)
「眞的呢对了,如果是英文,『发现』是『discover』对吧。取出cover后,意思就是可以看见覆盖物底下的东西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十字路口的号志灯下,原本暂时停下的车列又再次前进。
「要是上面盖着东西,就会想要拿下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呀。暗号交换游戏也是,如果只看数字的话,根本摸不着头绪。可是逐一解开之后,就会慢慢地看见其内容。好比是浓雾散去一样,就是这点让人开心。」
「原来如此。」
「可是——」
我在椅背上挺直背脊。「我决定不写钟塔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写了出来,一定会很快流传开来。届时有可能大家就会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就象是,有时就算不想吃东西,但看到别人在吃,就会突然变得很想吃吧。这样可就造成店家的麻烦了。要让谁进去、不让谁进去——这种抉择实在太困难了。店家也会很伤脑筋吧。」
沉默几秒过后,贝琪的后脑勺微微晃动。似乎是在点头。
注10:116.3.17的日文可读成「iirokusaniinana」,与「好人阿六,眞好」的发音相同。
注11:日文的6和3连读起来,等于阿六。
「能够侍奉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别宫眞是个幸福的人。」
「哎呀,妳说得太夸张了。」
「不。小的认为,与小姐的年纪和立场相似的人之中,能够如此体贴细心的人相当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
「那倒也不见得——可是,如果不是听见别人提起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服部钟表店的顶楼参观钟塔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贝琪却说:
「小的倒是想去看看呢。」
「哎呀,妳的好奇心还眞旺盛呢。」
「是吗?」
「妳想进去里面看看吗?」
「不,内部应该只有机械零件吧。比起这个,我指的是小姐方才说的『拿掉覆盖物确认』的心情。」
「咦,为什么呢?若不进去里面,就只是去旁边而已囉。但那样是要确认什么呢?当然,钟塔确实是比想象中要大,但只是看看的话,从下面就看得见了吧。」
但贝琪说:「钟塔一共有四面对吧。」
「嗯,听说整齐地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唷。」
「嗯——然后,钟塔是斜向的吧。」
的确,由于南面是向着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所以整体是斜向的。
「那又怎么了吗?」
「倘若四角形的塔,建造的方式就象是在桌子一角放置箱子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到四个面。只要绕着行走便成。可是,钟塔若是建成斜向的,就很难看见背面那一侧。大家看见的,大抵都是设计相同的三个面。」
我吃了一惊。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仰头望着服部钟表店,脑中却在思索这种事情吗?倘若能看见的三个面,右边是蓝色,正面是红色,左边是白色,大家肯定会想,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面是什么颜色呢?可是,既然看见东、南、西三面都是相同的模样,那么关于最后一个看不见的面,通常都会直接忽略吧。
贝琪接着道:
「如果有人想确认这件事,就得走到京桥或是日比谷,再行眺望,但这样也只能窥看到冰山一角。别宫从那座钟塔落成之后,还未曾走在银座的街道上过。开车的时候只能看见正面,车顶也会阻碍到视野。而且小的也不能一边开车,一边不自然地歪着脑袋仰头观看。」
这话说得也是不错。
「——对于钟塔这种建筑物,别宫并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也不晓得构造上,是否得在四个面都装设表盘。恐怕,背面那一侧也是相同的模样吧。可是,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有可能只是一面墙壁,设有通往机械室的入口。也许后者的做法比较合理也说不定。不论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别宫无法知晓——所以才会想要知道。」
听她这么说,的确没有错。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谜题,也许就是像这样,从一开始就已遭到世人的忽略。
「如果妳跟我说的话,我就会带妳去了呀。」
贝琪用微笑般的嗓音说道:
「别宫太惶恐了。由于现在已要返回府邸,小的才会说出口。别宫就算没能上去,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想缓缓信步走着,从下方亲眼确认。」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喔。我已经替贝琪亲眼确认过了,可以告诉妳喔。」
「谢谢小姐。」
「在北面,也有时钟喔。」
「是道样子吗?」
「里头有道能进入塔内的石梯,还有一扇门喔。可是,四个面几乎都是相同的设计唷。」
「听您这么一说,别宫有种小姐为我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呢。」
是吗——我暗暗心想。我所看到的,是许多人目光触及不到,位在暗处的时钟吗?重新察觉到这点后,顿时觉得这眞是意外的收获。
尽管道谢的人是贝琪,我却觉得反而是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了某些东西。
4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于社会情势的演说。
内容在讲述美国目前经济萧条的情景(注12)。就连人称世界第一的克莱斯勒大厦(注13),空房率也非常高。走在街上,死皮赖脸地向人讨钱的人,听说比日本还要多。
注12:指一九三二年的经济大恐慌。
注13:位于纽约曼哈顿东部的摩天大楼,高三一九公尺,直至—九三一年帝国大厦完工前都是世界最高建筑。
一般美国民众的心情,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注14)的颓废模样十分酷似。大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看戏、看电影、跳舞,追求剎那间的快乐;音乐方面,流行的是爵士乐,听说基调都是千篇一律的悲调.,电影的话,则以《摩洛哥》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风格为主;书籍方面,侦探小说和单纯的恋爱小说大受欢迎。广播又说,流行的事物还有诈欺广告——虽然是不便对女孩子说的字眼——与色情。
我询问随意躺在长椅上、聆听广播的雅吉大哥:
「日本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他难得以认眞的语气回道:
「好像还挺糟糕的吧,种米的人吃不到米。话虽如此,地主似乎也有地主的难处。他们的收入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多,却又无法减少开销,所以为了保住颜面生存下去,似乎也不容易哪。」
一想到自己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我不禁涌上过意不去的心情。但就算如此,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哥撑起身子:
「——对了对了,说到爵士和跳舞,有个人对此倒是很热中呢。」
「大哥的朋友吗?」
「并没有亲密到算是朋友的地步,但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是个姓由里冈的家伙。」
眞是优美的姓氏。
「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呢。」
「他是子爵的儿子。」
据说那个人被我们学校的男子学院开除学籍,后来转至大哥就读的大学。
负责男子学院主办的舞会开场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当时,他却叫了舞厅的舞孃过来。这件事令学校当局震怒不已,因此勒令他退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也略知一二。
跳舞的话,从去年起我也开始不定期地习舞。无论是我们家,还是他人府上,都会召开舞会。就读大学时便去舞厅的人也是所在多有,甚至还有华族大人与舞孃结婚的例子呢。
但是,叫来声色场所的女子参加男子学院举办的舞会,实在太过荒唐,他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大哥昨天似乎就是前往那个传闻中的舞厅,并在那里遇见了由里冈先生。
注14:文化文政时期<一八〇四—一八二九年),由于当时幕政纪律松散,以江户为中心,日本全国弥漫着太平享乐的风潮。
「哎呀,你不是和朋友去了歌舞伎座吗?」
昨天明明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结果自己却去了舞厅。看来比起观赏桐一叶跳舞以知天下之秋,他选择了让自己去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所以由里冈先生在那里跳舞吗?」
「比起跳舞,那家伙更擅长的是吹奏。」
「吹奏?」
「不是吹牛喔。是吹萨克斯风。」
「萨克斯——?」
我的脑中浮不出任何影像。
「那是一种乐器。在老头儿们的眼中看来,萨克斯风就象是西洋喇叭吧。」
华族的女性,大抵都会学习弹奏乐器,当作一种嗜好。不过,会演奏乐器的男性也不罕见,还有不少人会在自家宅邸举办演奏会。
「他原本好像是学单簧管,直到某天被外国唱片里传出的萨克斯风音色给迷住,才改学萨克斯风的。说起来,三、四年前在日本青年馆里,曾经办过一场大学生的爵士乐团演奏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日本青年馆就位在学校附近的明治神宫外苑。我们学校旁边则是神宫球场。音
乐教室的正北方,就是棒球场的打击区。走在棒球场及近卫步兵第四连队之间的道路上,不久就能抵达日本青年馆。那里常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
「当时女孩子们似乎蜂拥而至呢。」
如今也是如此。但三、四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父母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去那里。对于爵士乐,我大概只知道那好像是一种很热闹吵杂的流行音乐。
「听说由里冈那家伙参加了演奏会之后,自信心彻底被击垮了。之后便找了一位上海归国的乐团成员为老师,孜孜不倦地学习。听说有不少纨绔子弟都在玩爵士乐。一旦迷上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当中甚至还有人在家里,购置唱片的录音设备,打算亲手做一张自己的爵士唱片。」
这就是流行。就连不谙世事的我,也在无意之间,知道了某首以「往年那令人眷恋的银座之柳」开头的歌曲(注15),中
间有着「听着爵士起舞」这句歌词。
「由里冈先生的老师,在那个舞厅的乐团里工作吗?」
「没错。接下来的话,可得小声点儿说。妳可千万别在外边多嘴喔。」
我猛然向前探出身子。
注15:指《东京进行曲》。
「那是当然!」
大哥挑起单边的英眉:
「怎么觉得有点危险。」
「你放心吧。」
我铿锵有力地声明后,大哥才压低音量道:
「我看到由里冈那家伙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地在跳舞。可是一经我们试探之后,他就马上高高兴兴地聊起萨克斯风。过了不久,他就叫我们等一下,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接着,忽然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那家伙的老师,留有类似罗纳.考尔门(注16)的胡子,名字叫作班.飞田的男人。因为他打扮得很不起眼,我才没认出来。吓了我一跳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田向我靠过来,说道:『少爷要我传话,请您好好聆听这场演奏。』我仔细一瞧,由里冈竟然在乐团成员里头。他穿着飞田那件闪闪发亮的服装,混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调换了位子。」
「哎呀。」
「他看着我们这里,嘻嘻笑着。这个嘛,想必是花了钱就能姿意而为吧。可是,毕竟现场还有观众,不管他再有钱,要是没有点本事的话,乐团也不会让他上台的吧。因为会有损乐团的声誉啊。」
「那么,之后怎么样了?」
「我跟妳一样,对于音乐是一窍不通。」
「哎呀,这倒是眞的。」
「可是,我至少听得出由里冈那家伙的水平,丝毫不输给那些职业演奏者。不,简直可说是不相上下。」
「哎呀呀,那可眞是厉害呢。」
这称得上是一则令人敬佩的奇谈呢。
「可是,纵然只是消遣,但如果『由里冈家的儿子参加了舞厅的乐团,还吹着西洋喇叭』这种传闻,传进了那些思想迂腐的大人耳里,想必不会得到正面的评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孝顺父母的行为。」
说到这里,大哥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妳知道桐原丽子吗?」
注16罗纳.考尔门(RonaldColman,一八九一—一九五八),美国男演员,第二十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得主,特征是削得短短的利落胡子。
5
这已不是知不知道的程度了。
在我们学校里,有着「XX宫样大人的学年」{注17)的说法。同学年当中有皇族就学,在我们学校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因此,与其说出是哪个学年,不如直接说宫样大人的名字,更加简单明暸。
可是,当然也有某学年度没有宫样大人入学的情况。大我们两届的高年级二年级,就是如此。但是,这个学年却不愁怎么称呼,一句「桐原大人的学年」就能明白。
桐原侯爵家是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名,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我同班的道子小姐,是侯爵家的第二位千金。她的五官如同精致的日本人偶,据说是像母亲。
相对地,高年级二年级的「桐原大人」,则为长女丽子小姐。她已俨然成了该学年的指标,是位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人。
照片中见过的陆军少将桐原侯爵,也是位鼻梁挺拔的美男子,由此看来丽子小姐是像父亲吧。虽然我只是偶尔因他人惊喊而从远处看去,或是外语集会时坐在客座上,看着她背诵法语,也必须承认,她眞的是美丽得令人屛息。可是,她并不是那种会被放进贴有「侯爵家千金」檷签盒子里的纤纤弱女子。她的柳眉与眼神都非常锐利。若说她的美貌是锐角式的,不知是否恰当?
我们经常被叮嘱,就算校内有着那般富有魅力的人物在学,也绝不能心浮气躁,或是吵闹喧哗。可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大人,实在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丽子小姐就读中年级时,经常收到高年级学姊们写给她的热情书信呢。
「『桐原大人』,俨然是一种偶像了呢。」
仅有高官贵人会阅览的《华族画报》杂志上,会刊载家世为伯爵以上的千金少爷们的照片,以及个人介绍。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但我觉得那本书有点象是百货公司领班拿给客人观看的样品册。也就是说,达官贵人膝下若有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子或女儿,就会翻开此杂志寻找合适的对象。
但是,就算不看那种东西,所有人也都认得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听说她的照片还曾登载在妇女杂志等书刊上。
然而,大哥却象是冒冒失失地走进神殿般,无礼地开口:
「由里冈那家伙,居然说丽子小姐搞不好对他有意思。」
「咦咦?」
注17:日本人对皇族的敬称为宫样。
我不由得发出了装模作样的惊叫声。
「听说他去了桐原家举办的春季园游会。当时丽子小姐特地出声唤住了他。不晓得她是在哪儿听说的,知道了由里冈很擅长吹萨克斯风,便希望他能吹奏曲子给她听。后来他赴约前往,面对面地为丽子小姐吹奏乐曲,据说她当下听得非常入迷,目光也柔情似水。据他所说,那副模样绝对是非比寻常。」
也许由里冈先生是个对自己演奏技巧十分自负的人,但除此之外,他未免想太多了。
「眞是愚蠢至极。」
「自那之后,他好像又数次受邀前往。」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对方只当他是个代替唱片的演奏家,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而已吧。我们校内学生早就在说:『丽子大人一定会嫁给某个皇族,变得高高在上——成为公主。』不如说,这是世俗的常识吧。有些千金小姐在与我岁数相当,也就是到了十四、五岁之时,便已决定好了亲事。因此,不再继续往高中升学,一待本科教育结束后就结婚,是非常普遍的情形。丽子小姐那般的身家,肯定早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了吧。
「妳的意思是,她不可能会对子爵的浪荡儿子有意思囉?」
「那是当然的吧。身分地位差太多了。大哥的朋友全都像他那样,是爱做白日梦的人吗?」
「喂喂,妳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对了,你说过『在银座相约见面』的——」
那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来过家里好几次。是大哥的文学院同学,与大哥很合得来,最近不管去哪儿,两人都会一块去。
「大町吗?」
「对对对,大町六助先生。你是和那个人一起去舞厅的吧?」
「是啊。对了,说到大町,衬衫——」
「咦?」
大哥话说到一半却顿住。这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于是反问。但大哥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没什么。」
衬衫怎么了吗?
6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数天后的早晨发生的事。
我从有川小姐那里收到了交换暗号的书信。对于这种无谓的通信,我们两人也开始厌倦了。然而这一天,我收到了另一个人写给我的信。
桐原道子小姐走进教室里,细长的双眼朝我扫来:
「日安。」
她的视线带着探问的意味,因此我走至她身旁。她立即小声道:
「……要一起去洗个手吗?」
洗手是上厕所的含蓄说法。
有什么事吗——于是我跟在她的身后。不出所料,她在走廊上站定。然后她望着被周遭建筑物围起的中庭池子,开口道:
「就连假山假水的绿意,也很有夏天的感觉了呢。」
「是啊。」
她转动目光投向我,同时动作轻柔地拿出一个信封。
「我是受姊姊吩咐,拿这封信给妳。」
她将信封放在我不由得往前伸出的手掌上,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好半晌,我都呆若木鸡地目送着那道离去的制服背影。
啾啾啾、啾啾啾,小鸟的啁啾鸣叫声传入耳中。枝头之间,隐约可见早晨小鸟身上蓝色粉笔般的色泽。
见到有人走来,我连忙环抱手臂,将信藏在手肘底下。藏起来之后,心脏这才开始猛烈跳动。
如果被他人发现了,肯定会被说:「天哪,好厉害!」而造成一场大骚动。丽子小姐竟然会写信给我?若说不感到得意自满,那是骗人的。
外型较为可爱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收到高年级生寄来的信。在我们这一学年里,自从升上了中年级之后,也渐渐出现这种情形。也有些人书桌里的信被人发现后,大家便会好奇不已地一同观看起来。
所有的信封,都点缀着很有少女气息的花纹或图画。但是丽子小姐使
用的信封是外国制的,虽然也有花草图样,但非常简单朴素。这点反而令人感受到她的高雅品格。
我本想进入洗手间观看内容,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失礼,于是交叉着手臂,在擦拭得亮晶晶的走廊上,信步走了一阵。洗笔台附近不见其他人影,我便在那里拆开了信封。方才的鸟儿又在一旁的树木枝头上高声鸣叫。
由于封口未以浆糊封起,我很快地就取出了两张信纸。内容非常简洁。
——今日放学后,我会在钢琴练习室弹奏舒伯特(注18),请过来一趟。就是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花村英子小姐这个收信人的名字,以及桐原丽子的签名。第二张纸则是一片空白,只是为了不让信纸形成单数而加上的。我的书法非常拙劣,甚至连大哥都说:「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因此在我眼中看来,信上的字迹眞是漂亮到令我自叹弗如。而且那字迹自然又优美,给人不张扬做作的感觉。正如同她的名字,是天生丽质般优美的文字。
注18:舒伯特(FranzSeraphicusPeterSchubert,一七九七—一八二八),奥地利作曲家,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7
我从回廊走进本馆。高年级及高中部的学姊都在这里上课。我从左侧的通道走到本馆后方,那里靠外苑的方向并排着音乐教室、餐厅和烹饪教室等建筑。
钢琴练习室则是隔着走廊与音乐教室相对。放有钢琴的小教室,就象是将箱子放在地面上般,一路延伸。同时,每个小箱子里都流泄出了优美的旋律。
是几号教室呢?不对,对方写着「会弹奏舒伯特」。坦白说,这眞叫我伤透脑筋。虽然音乐会的演奏曲目上,也会出现舒伯特的即兴曲,但我并不是一个热中于钢琴的学生,没有自信能够马上听得出来。这让我有种被迫面临考验的错觉。不,实际上对方的意思就是,听不出来便没有见她的资格吧。
从一号琴房当中传出了葛利格(注2)的《特罗豪根的婚礼之日》(WeddingDayatTroldhaugen),这首曲子在本校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奏。由于这曲子的难易之处壁垒分明,亦即精彩之处气势磅礴,很适合在发表会上演奏。对方正不断地重复弹奏其中困难之处。
其中一些琴房也传来了陌生的旋律。无论哪首曲子,只要象是在练习一般不断地反覆弹奏,应该就不是丽子小姐吧。因为她弹琴,是为了弹给我听。应该会弹奏优美纯熟的乐曲。
如此想来,应该是五号琴房里的那一位吧。原本轻快明亮的音色,逐渐转变为带有悲怆之感的丰富曲调。我想应该是《即兴曲》的其中一首吧。
我在琴房门口停下脚步,正迟疑之际,对方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曲调一转变作其他曲子。弹奏出的旋律,就象是舞者正轻快地抬腿起舞一般,是我耳熟能详的《乐兴之时》(MomentsMusicaux)。那彷彿在对我说:「这首曲子的话,妳该听得出来了吧。」
象是渐行渐远般,音量渐渐转小,不久便归于寂静。我一直等到这时,才微握起拳头,轻轻敲了敲门。
注19:葛利格(EdvardGrieg,一八四三——一九零七),挪威国民乐派最重要的作曲家。
室内传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的声音。我不由得后退,只见房门从内侧打开。
——丽子小姐正注视着我。
她的长发绑成了辫子,垂在两侧。当然,她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脂粉。尽管如此,她充满光泽的白皙脸颊,彷彿正微微从内侧透出了朝霞般的光采——眞是非常有女学生气息的装扮。或许是她丝丝分明的睫毛所框起的双瞳,具有某种气势,让我以为她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在学校,我们面对大上两个学年的学姊时,通常都会比面对老师还要紧张。纵然只差一学年,之间的差距仍是非常悬殊。若是我到了一百岁,见到一百零二岁的人时,恐怕不会有这种心情吧。
「妳是花村同学吧。」
丽子小姐开口。她的双唇比我想象中大了些。一般而言,拥有樱桃小嘴的女性都较为可爱,且被称作美人,但是丽子小姐形状姣好的双唇略显丰满,正好突显出了其存在感,更为整张脸庞增色不少。
「——是的。」
「能够借用妳府上的车,送我一程吗?」
她泰然自若地说。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
「啊?」
丽子小姐抬手移至自己胸前。直至方才还在键盘上起舞的白皙手指,拨弄着制服衣领上的八重樱徽章。
「今天没有车可以坐回家呢。」
8
并非所有女学生都有专车接送。有人是使用印有家徽的人力车,甚至也有人是搭乘市营电车上下学。
有些家庭会让司机在正门前方等候一整天,也有些家庭是让司机先回府上,等到了放学时间再过来。我们家是后者。让司机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未免太可笑了。不过,像桐原家这样拥有百人以上佣仆的府邸,一人负责一项职责,也许是恰恰好吧。
简而言之,每户人家的规定都不一样。
桐原家是两位小姐一同搭汽车上学。既然妹妹道子小姐先回去了,想当然耳,是丽子小姐命她回去的吧。
与丽子小姐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上,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这眞是一项超乎现实且吸引人的提议。
「方便吗?」
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她又问了一次。就算问我方不方便——
「……好的。」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先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再前往鞋柜玄关。我将帆布制的室内拖鞋换成户外鞋后,走至校前庭院。丽子小姐应该已经离开本馆了。
我边走边注意着本馆的方向,只见丽子小姐若无其事地从大门前的假山后方现身,跟在我的身后。她的动作眞快呢。
我们穿过大大敞开的正门,走向排列等候的车子处。来到外头后,有些司机与副司机正聚在一起谈话,而贝琪则一如以往地在车内等候。她发现我的身影后,立即下车打开车门。
我走到她身旁:
「……今天还要再送另一位小姐回家,妳开车要更小心一点。」
现下将近傍晚时分,先前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拂开了乌云,阳光倾斜地洒落而下。截至方才为止,四周都非常阴郁晦暗,因此这道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在这阵带着金色的光——亡当中,丽子小姐缓步走来。贝琪打开福特的后车门,鞠躬行礼之后等候。
丽子小姐轻轻点头致意并坐入后,我才进入车内。
坐正之后,丽子小姐简单说道:
「白金(注20)的桐原家。」
我补充说道:
「——是桐原候爵大人家。」
藉此提醒她:「知道了吗?」但贝琪仅是答道:「我明白了。」便发动车辆。来到十字路口后,她毫不迟疑地往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弯,循着青山墓地(注21)往南行。
丽子小姐以甚至可说是有礼的语气,询问前方的贝琪:「开车很辛苦吗?」
贝琪口齿清晰地回答:
「不,习惯之后,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辛苦。但是——『习惯』,也是一种大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因此时时要小心谨愼。」
注20:位在东京港区。
注21:青山墓地位于东京都港区的南青山,于一八七二年设立,园内埋葬了许多政治家、军人、作家。一九三五年改名为青山灵园。
丽子小姐轻轻微笑:
「跟妳说话的话,会妨碍到妳吗?」
「不,绝无此事。」
她也只能这么回答吧。「妳是在哪里学会开车的?」
「有一段时间是自学,但承蒙老爷雇用我,后来便去武藏野的汽车驾驶学校学习。」
「听说现在汽车驾驶学校,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设立呢。」
「是的。虽然一般县市很少见,但此处不愧是帝都——东京当中就有好几所。」
「你们是如何练习驾驶的呢?」
「这实在是不胜枚举。举例来说,象是在车子两旁架起绳索,沿着绳子前进后退。」
「一开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方向盘转动多少幅度,车头就会跟着旋转——这是一开始的难关。听说有些人在此时就栽了跟斗。」
「妳当初顺利通过了吧。」
「是的。」
「听妳这么一说,我就能放心了呢。」
丽子小姐转头看向我。我颔首后,她又转而注视贝琪的后脑勺。
「也
有其他学开车的女性吗?」
「正巧在我学习的时候,有几位『大学汽车爱好社』的人士也前来上课,当中亦有女性。」
车子驶过霞町的十字路口,逼近久迩宫大人的宅邸(注22)。
9
我再怎么迟钝,至此也终于明白,丽子小姐写信给我,并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另有目的。
当众人得知我的新司机是贝琪时,想当然耳,顿时在班上蔚为话题,还有不少人特地跑来看贝琪。老师还为此耳提面命,要她们注意自身的行动。
注22:久迩宫是日本昭和时期的一位亲王。而这座宅邸于一九四八年改建为圣心女子大学。
我们学生每天都会携带名为通讯簿的本子。那并非用以记录成绩,而是像书信一样送至家中。通讯簿是学校与家长之间联络的桥梁。
我原本担心老师会不会在上头写着:「让女性司机接送令嫒上下学,是否不妥?」
向爸爸提起这件事后——
「别担心,我一开始就得到校方的许可了。」
他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宣告。
「眞不愧是爸爸!」
猛烈鼓掌之后,我又说:
「——可是,我们学校很讨厌新事物,眞没想到校方会答应呢。」
「没什么,因为我强烈主张『毕竟是女孩子就读的学校,我想这层顾虑也是必要的吧』。」「咦?」
「我眉头紧皱,向校方表示:『汽车是种密闭的空间,移动的速度亦能非常快速。倘若由男性司机接送妙龄女子上下学,这样太不恰当了!』」
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千金小姐,与雇用的司机关系太过亲密,演变成为爱私奔的例子,至今已出现不少次。毕竞道所学校招收的学生,都迩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最为敏感。假使以此为名目,校方反而会觉得「说得有理」,不由得就点头答应吧。
可是,见到留有一头短发、眉形英挺秀气的贝琪,也难怪有些人会象是发现了宝冢(注23)的巨星一般,引发騒动。这点是校方的失策吧。
因此听见这个传闻的丽子小姐,才会直接展开行动。我明白她的心情,可是,对我而言,期待落空的感觉并不有趣。
她是特别挑选过后,才写信给我——我当时就这样贸然断定。然而现在看来,先前那个象是踩在云端上,心情飘飘然的自己,眞是愚不可及。
丽子小姐朝我笑道:
「听说即便是女子,也有人在学习开车呢。」
「是……」
偶尔在杂志上,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得骑马比较好。」
注23:一九一三年成立的大型剧团,全名为「宝冢歌舞剧团」,特色是只招收未婚女演员,因此男主角亦是女扮男装。黑木瞳及天海祐希都是出自该剧团。
接下来丽子小姐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偏向贝琪私人方面的事情,如「为什么会选择司机这个职业?」、「令堂的工作也是与汽车有关吗?」等等。
贝琪巧妙带过,但如果对方又继续深究,她便会回答:
「——小的这些事情实在不値一提,说了唯恐会因而污秽您的耳朵。况且若是得意洋洋地张扬自己的私事,回去后小的会受到责罚。还请您高抬贵手。」
丽子小姐微微勾起情感丰富的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吗?」
车辆抵达白金台后,又沿着桐原府邸的长长围墙缓缓前行。彷彿是一架边调降高度边寻找降落地点的训练用飞机一样,摸索着终点。
丽子小姐拉过自己的书包。「请在大银杏树那里右转。正门是开着的。」
车辆驶进大门前的碎石子路,轮胎辗地的声响变成了喀沙喀沙。守门警卫朝我们低头致意。
穿过偌大的正门后,里头是一片绿意。
「沿着假山往前直走吧。大玄关前面是内玄关。请在内玄关前停下来。」
福特遵循着丽子小姐的指示往前行进。宅邸内环绕着用以隔绝视线的内围墙,阐墙内可见数棵松树,但瞧不见里头的景象。
听见车辆的声音后,迎接的人自玄关走出。
不过,已经有人先一步来到这广阔的前院。前院里停着一辆一圆出租车(注24),有个人从车内走出。对方穿着卡其色的军服又戴着军帽,想必是位陆军军人。
不同的是,对方的右胸口上装饰着黄色绳索般的物品。我曾在绘画或是照片中看过,但没有去记那个装饰是哪种勋章,还是用以表示位阶。「哎呀!」
丽子小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是哥哥。是从外头回来的吧。还是只是顺路过来一趟呢?」
为了让出租车稍后能够离开,我们的车辆先靠边停下。
「请问,令兄胸前的那个装饰是什么呀?」
我不由得说出心中的疑惑。丽子小姐错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参谋的象征喔。哥哥他呀,从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仅做了—年中队长——就一路直升进参谋总部了唷。」
注24: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在东京及大阪市内搭车费用均为一圆的出租车。
10
听她说完后,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个头衔有多吓人。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立即摆出吃惊的神情:「——眞是厉害呢。」
陆军男子边看着我们这方,边将手上的行囊交给出来迎接的和服女子。
出租车驶过我们身旁逐渐远去。丽子小姐开口:
「停在这里就好了,让我下车吧。」
一等到贝琪绕至后方打开车门,丽子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踩在大小均等的整齐碎石子路上。她似乎正用眼神呼唤陆军男子,然后转过头来,也示意我下车。
「我来介绍一下吧。」
看来是位令她自豪的哥哥。我很感兴趣。与我家吊儿郎当的大哥究竟有何不同,做为参考,我很想拜见一下。
然而——
「——还有妳喔。」
丽子小姐又朝直立在车门旁的贝琪开口。
贝琪立即婉拒。这也是当然的。
如果是男性司机的话,根本不可能会被引荐「介绍」。也就是说,她是想让哥哥看看现在蔚为话题的奇珍异品。
但是,贝琪接下来的举动很难为。而且麻烦的是,现在她已站在车外,倘若婉拒对方之后,又走入车内关上车门,这样就太无礼了。
况且,既然知道了丽子小姐「介绍」的意图,并不是基于礼仪,而是她自身的坚决意志,便很难断然拒绝。
高帅挺拔的哥哥,走向美丽的妹妹。
大概因为是在自家庭院里会见女性宾客,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自在,并未摆出参谋总部军官的威仪。只是,被军帽的黑色圆弧帽檐遮去了大半面积的双眼,依然非常锐利。那是双以震慑他人为职责的眼睛。
冷不防地,像要昭告夏季来临一般,落日的余晖贯穿梅雨季节的灰暗天空,打横照亮了陆军军官的脸庞,使他的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是张英俊的面容。不过,由于光线的关系,左边被照亮的那只眼睛,莫名地看来大了些许。
被军靴踩在脚下的碎石子,发出规律又悦耳的声响。
陆军军官朝妹妹的友人扬起微笑。嘴唇的形状跟丽子小姐眞是相似呢。
「这是愚兄,桐原胜久大尉。这一位是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还有花村小姐的司机——」
丽子小姐催促她接话。
与侯爵家少爷见到面实在是特殊状况,贝琪不得已之下,只好脱下帽子,深深低头鞠躬:
「小的是别宫。」
一头短发向下晃动。
桐原大尉心情愉悦地开口寒暄,倏地瞇起眼睛。
因为女性司机非常少见——但不仅如此,那很明显是观察的眼神。
大尉大步往前一跨。彷彿将「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一事干脆地抛在不感兴趣的类别,他直接越过我,站在斜后方的贝琪前方。
他将双手交叉在身后,像在观察新兵一般,由上至下地打量身穿白麻制服的贝琪。
贝琪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桐原大尉象是等得不耐烦了,说:
「抬起头来。」
贝琪用双手将制服帽工整地戴回头上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原本望着脚边碎石的视线,转向对方的眼睛。
我的头部只及贝琪肩膀的高度。两位成人的视线,在比我的双眼更高的地方互相交会。
桐原大尉军帽上的红带,缀着金色星星.,贝琪的制服帽额头部分,则缝着我们的家徽三个小漩涡。尽管被星星由上往下俯视,漩涡也一
点都不畏缩。
这时一只小小的羽虱轻盈地掠过两人之间。
桐原大尉的脸颊一动,勾起与方才的寒暄微笑不同的笑意。大尉微张开脚,说道:
「——妳想假装自己是男装丽人吗?」
这句话实在非常地苛刻且无礼。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语调中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呢?这就象是放在水底的容器一般,明明一眼就能看见它放在那里,却怎么样也捞不着。
「小的是因为职务,才会这身打扮。」
贝琪说完后,快速地瞥了一眼大尉的全身。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意思是「就跟您的军服一样」吧。
大尉点点头后,盯着贝琪的胸口。
下一秒,说出了令我不敢置信的话语。
「把上衣脱下来让我看看。」
11
瞪大了眼睛的人是我,贝琪则面不改色。
大尉微偏过头,象是想从她的脸上读出些许讯息。
「妳听见了吗?」
贝琪字句清晰地答:
「小的听见了。」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插入两人之间。而遭到踩踏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这种说法很象是不干己事——但当时的我,确实动怒了。
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我语气强硬地表示:
「刚才您那句话,听来象是命令。」
桐原大尉象是名被人从舞台上拉回现实里的演员般,转头看向我。目光像在说: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伙在呀。
我更是恼火,继续说道:
「——但别宫是我的司机。」
银座八丁
「……喔?」
「无论您是侯爵家的少爷,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别宫都没有义务遵从您的命令!」
大尉朝丽子小姐的方向瞥去一眼:
「这就是所谓的,『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河内山仍是将军手下之人』吗?」
他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后,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快活清脆,十分有名门少爷的风范,且令人懊恼的是,同时也很有魅力。
笑完后,大尉重整自己的态度,转身向我:
「那么,我重新问一次吧。花村小姐,这个星期天,您是否会整天忙于学习才艺呢?」
听见突如其来的询问,我一时间来不及搪塞也想不出理由,便说:
「直到傍晚之前都是无事……」
「那么,请让我邀请您共进午餐吧。吃饭之前,我想请您在宅邸内散个步。希望您能在十点左右前来。只是——我希望您别将司机替换掉。我有些东西想让这一位看看。」
他凝视的双曈深处,像在运转机器一般,似乎正在拟定什么计划。
「您在打什么主意?」
「绝不是什么可疑或是危险的事情,我向您保证。嗯——在当天到来之前,敬请期待吧。」
尔后,我们在大尉与丽子小姐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桐原宅邸。
「眞是个失礼的人。」
都因为我让贝琪送丽子小姐回家,才会让她留下不好的回忆。这令我感到惭愧,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然而,贝琪却泰然自若地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加『失礼』的大人存在呢。」
「也许是吧……」
「方才那一位,反而还算是相当正派的人物。」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叫妳脱掉上衣呢?」
贝琪爽快地答道:
「他可能好奇司机的制服究竟是长什么模样,也想看看里头的衣服吧。」
「是吗……」
我正要歪过脑袋时,贝琪又开口:
「方才非常谢谢小姐出言解围。」
我立即感到得意洋洋,鼻尖热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您说得非常坚决呢。」
我不由得在脑海中开心地反刍自己说过的话。紧接着,也在意起大尉说过的一句奇怪话语。
「……那时候,桐原小姐的哥哥好像说了一句话吧。」
「小姐是指『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那一句吗?」
「对对。」
「那是歌舞伎的剧目,写自默阿弥之手。所谓御数寄屋坊主,是指在江户城工作,做些繁琐杂事之人。剧中名为河内山的男人欺骗了松江殿下。事情败露之后,差点遭到拘捕。然而他却严词抵抗,说:『我是直接侍奉将军的人——即是将军殿下的家臣。所以即便要接受将军殿下的制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区区大名说长道短。』」
「哎呀呀。」
贝琪话声一变,像在演戏般地说:
「『就算你是一国之主,我也没有义务接受大名的判决』——观众们全都『痛快、痛快』地鼓掌叫好。」
虽然我曾跟着去过帝国剧场和歌舞伎座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齣剧目。
「那么,我就是『将军殿下』了?」
贝琪微笑。
「对别宫而言,是的。」
「眞是太抬举我了呢。」
「怎么会呢。话虽如此,桐原少爷竟然能够眨眼间就说出这些句子,眞可谓是学问渊博。而且那位少爷,的确非常适合引用这句台词。」
「是吗?」
「是的。」
贝琪颔首。
「——毕竟桐原少爷,原本就是大名啊。」
12
之后,看起来不如大尉少爷那般「学问渊博」的花村家长子,在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最近这阵子,很奇怪地,大哥的朋友阿六先生——大町六助先生连日来,都会寄来包裹或是书信。他们明明在大学里就碰得到面,却要麻烦地寄信?真让人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去看了放在房间桌上的信件后,回来时难得地陷入沉思。
即便是闻名天下的英雄,但他的家人从他还是鼻涕小鬼的时候就熟知他,因此在家人眼中,英雄还是一样邋遢吧。就这点来说,我对大哥的评价必须打点折扣才行。可是,我这双已经见识过了桐原家胜久少爷的眼睛,不管横看竖看,都不禁觉得横躺在长椅上的雅吉大哥,就象是个锐角之后出现的钝角。
「欸欸。」
「干嘛?」
就连回应,也象是因梅雨而生了霉菌一般懒散。大哥眞是吊儿郎当。
「今天我呀,送了丽子小姐——也就是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回到桐原府上喔。」
眞是势利眼,一听到美女的事情,他就一骨碌地起身。
「妳送她回家?」
我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看来对方感兴趣的人是贝琪呢。」
面对大哥时,我都称别宫为「贝琪」。
「那是当然的吧。谁会对英公有兴趣啊——」
「眞过分,你不想听接下来的发展了吗?」
「喂喂,别做这种扭开了水龙头,却又不让水流出来的事情啦!」
这话说得眞奇怪。但因为我也想与人分享,便说明了桐原大尉登场时的情景。
「居然会在军人的勤务时间回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是一般士兵,就算睡觉也不能松懈警戒吧。但是等地位提高了,进入与军人有关的政府机关或参谋总部工作的话,军人也就跟一般官员没有两样。」
「是这样子呀。我还以为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呢。」
「当然,特殊时期的时候,是那样子没错。」
关于「脱掉上衣」一事,由于我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涵,便难为情地没有说出口。不过,我说了两人正面相对一事。
「然后呀,桐原家的少爷一看到贝琪,就露出了象是其他事物都消失了般的眼神,样子很奇怪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哥突然将伸长的颈子缩回原位,在长椅上盘起双腿,再撇下嘴角。
「嗯——」
不快地发出沉吟。
「怎么啦?」
「……那个桐原家的笨蛋儿子——」
我大吃一惊。
「什么笨蛋儿子呀,可没有人说过这句话唷。」
这句话反而适合用在说出这话的本人身上吧。
「是吗?」
「对方看来可是非常聪明能干唷。感觉上就象是五郎正宗(注25)的名刀。而且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想必将来是前途无量吧。」
客观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眞不可思议,一听到大哥
眨低他,反而会想回嘴。
大哥显得很不服气。
「谁知道呀。」
「那种事情谁都猜得到吧?」
大哥神经质地搔了搔后脑勺。
「——那么,那位前途似锦的大尉少爷又怎么啦?」
「这个星期天,他邀请我共进午餐。然后指定司机得是贝琪。」
「妳拒绝了吗?」
注25:日本史上最有名的刀匠之一。
「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嘛。」
「可是啊,就算叫贝琪过去,对方可是桐原侯爵家呢。总不可能邀请司机至会客室,再与她一起用餐吧。」
「你这么说的确没错。」
大哥环抱双臂,挑起眉头,看来十分担忧。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总不会依仗自己的权势,做些奇怪的举动吧!」
「怎么啦?你觉得他们会欺负贝琪吗?」
「呜,呃,这个……」
大哥显得非常支支吾吾。
「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与我同班,看在这一点份上,对方应该不会做些为难人的事情吧。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吧。而且这就象是连续剧一样,你可以兴致勃勃地期待。」
「瞧妳说得这么悠哉。」
大哥仰头看向天花板。我又说:
「我也有事情想请你解惑。毎天阿六先生都会寄包裹过来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啊,这件事吗?」
大哥应声后,说了出人意表的一句话。
「这件事啊——说来都要怪妳。」
13
「怪我?」
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我和妳一起去了银座对吧。」
是指登上钟塔那天的事。
「是呀。」
「那时,妳跟我提起了交换暗号一事对吧。」
「嗯——就是部首『金』再加上『表』。」
「那隐作『tokei』吧。」
「你看了图书室里的《即兴诗人》了吧。」
「我看了,不行吗?这叫作调査。总之,我可没有问妳喔。」
「是是。」
「后来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大町。那家伙很感兴趣,就说『我也要玩』。」
「所以你们决定了某本书?」
「并非如此。那样做的话,就跟千金小姐们的游戏没有两样。妳们是在纸上写下数字吧,而且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关键书。」
「是啊。不决定的话,哪解得开呢。」大哥摇了摇头。
「他说那样子太无聊了。又说,所谓的暗号,就是要去挑战解开才有趣味。就像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古代文字,学者们也是歪着脑袋拚命解读,那样才是无比罗曼蒂克的大脑活动。」「嗯,也许是吧。」
「然后那家伙提议道,他每隔数天就会送东西过来。他会以那些东西,表现银座的某个地方,然后要我在指定好的日期时间到那里去。」
「也就是脑力对战,要大哥你解开谜题吧。」
「嗯。」
「既然说这样很罗曼蒂克,由他先负责解谜不是更好吗?.」
「就是说啊……」
大哥叹了口气。不管怎么看,他都呈现败军之将的气息。
「看你这幅样子,想必是束手无策吧。」
「妳这么说真是太直接了。总之,出题的那些物品全部都杂乱无章,毫无脉络可循。」
「啊!」
「怎么了?」
「前阵子,你说了什么『大町先生的衬衫』吧。那个就是『物品』吧?」
「嗯,最先送来的,就是『衬衫』。看来象是在夜市里买的新衣。如果还给他的话,他之后打算穿上吧。包裹上写着『这是第一个』——妳觉得如何?」
「嗯,虽说是理所当然,但会联想到服饰店吧。」
「对吧?」
大哥指向我,接着又摇了摇食指。
「——一般都会这么想吧。只是,广义的服饰店,也未免太多间了。」
「这倒也是。」
「但是呢——因为妳不常在那里走动,所以不晓得吧——若是仅限定『衬衫』,很快就能进行过滤。在银座五丁目,白牡丹与第一银行之间,有栋四层楼高的『中屋衬衫店』。」
「这下子就能肯定了吧。」
我说完后,又道:
「可是,这样也太简单了吧。」
「嗯。这样一来,与其说是暗号,根本就是开门见山——然后,我便等着下一个物品送来。」
「『第二个』是什么?」
「接着送来的竟然是『眼镜』。」
「眼镜?」
「衬衫之后是眼镜,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儿吧。」
「可是,这两样东西的形状,都很有特色呀。」
「怎么说?」
「如果是破破烂烂的圆顶礼帽再加上小胡子,就是指卓别林吧。就像这样,只要看了那件衬衫和眼镜,就能锁定某个人物的话——」
「不对不对。衬衫的款式再寻常不过,眼镜也是大町之前戴过的。因为若要为此特地去买那些东西,未免太浪费了,而且也不可能送来他现在在戴的眼镜啊。总之,就是很普通的眼镜。」
「换言之,只要是『衬衫』(syatsu)、『眼镜』(megane),何种款式都无所谓?」
「应该是吧。」
「那么,会不会是要将第一个字符串连起来呢?就成了『shi』(衬衫唸作『syatsu』,第一个字是『shi』)、『me』。喏,他总共会送来几个物品呢?」
「他说一共有四个。所以现在是在起承转合里,起承的阶段吧。」
「这样一来,如果接下来是『草莓』(ichigo),最后是『金柑』(kinkan)的话,你觉得如何?」
「是要去水果店吗?」
「不是啦,那样就没有把物品摆放在一起的意义了。依序将四个物品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之后,就是『Shi•me•i•kin』。为了使其具有意义,再加上浊音后,就是『jimeikin』。你看,就成了『自鸣琴』(注26)呢。」
「这样太牵强了吧。」
「所以我是在打比方嘛。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你去以贩售八音盒而闻名的店家就好了吧?」
「理论上是这样。」
仔细思索的话,也并非想不到更加高明的理论。无论如何,竟会想到利用物品,来表现一般人认为都是写在纸上的暗号,这个想法眞是有趣。
注26:即八音盒。
「总之,直到之后的物品送来之前,都无法凑齐线索吧。」
「嗯,他确实每隔三、四天就会送来。」
「下个物品送来的话,你再告诉我吧。两个人一起想,说不定会想到什么好主意呢。」
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这时,我想到了贝琪。
14
周末,雨势依旧不歇。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波涛般的雨声始终笼罩在头顶上方。
透过道子小姐,我又收到了桐原小姐写来的信。不知何故,信中写道:『倘若下雨,周日的邀约请容我们延期。』至于是否推延,当天早晨对方会打电话过来确认。究竟这整件事跟天气有什么关联呢,眞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一来,我倒是希望天气放晴。约定的前天夜里,就寝时,外头下着彷若要冲进瀑布深潭里般的倾盆大雨。深夜,我还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雷声。可是黎明之后,周日的天空却是截然不同,天气非常晴朗,清晨的阳光还照得玻璃窗闪烁着怀念的光彩。
桐原家打来的电话,内容当然也是说「诚挚邀请您前来」。顾及天气,也许有可能外出,我便选了件方便活动的洋装。
「小心一点啊。」
难得地,大哥坐立不安地目送我们的车子离去。
驶入桐原宅邸的前庭后,在迎接之人的引领下,车辆绕着假山前行。接着又挨着长长的木板围墙,继续前进。
出乎意料地,大尉少爷和丽子小姐就站在前头等着我们。桐原大尉穿着长裤及白衬衫,丽子小姐则是穿着有蝴蝶翩翩飞舞的淡紫色振袖。
贝琪一踩在碎石子路上,少爷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招呼:
「早。」
「两位早安。」
贝琪摘下帽子深深欠身行礼,尔后便向后退,打开后座的车门。
「日安。」
丽子小
姐朝走下车的我嫣然微笑。我一边回礼寒暄,同时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我也穿上和服绑着蜻蜓腰带,会不会演变成蝴蝶与蜻蜓的对决呢?
大尉少爷轻向一旁的年轻佣人使了个眼色。男子打开木板围墙的拉门后,便像只石狮子一般,就这么站在空着缺口的门边。
「那么,两位请。」
大尉少爷语毕后,率先迈开步伐。他手上提着一样东西,不像公文包,比较象是一个附有把手的箱子。
我跟在他的身后。贝琪原想走在最后方,但在丽子小姐的催促之下,走在第三个。形成了我们两人被桐原兄妹包夹的景象。
身后的拉门再度关起,但佣人没有跟来。
小径并不宽。两侧的树木因吸收了数日来的水气,四周的空气相当清凉。四处可见叶尖上还留有水滴,微微地反射光线。潮湿的魁梧松树,表皮显得黝黑黯淡,苔藓却象是画师刚绘出般,绽放着鲜艳欲滴的青绿色彩。
大尉少爷的话声从前方传来。
「我们很少让客人走这条路,因此可能不太好走。请留意自己的脚边。」
我们沿着踏脚石穿过树木后,视野豁然开朗,前面便是一处植物园。我们又循着植物园侧边走了一阵后,抵达射箭场。
我们学校尽管仅招收女子,但大门的左手边也设有弓箭道场。桐原家是武士门第,会设有射箭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四下没有其他人影,如同身在梦境一般万籁俱寂。
「距离十公尺远应该差不多吧。」
大尉少爷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后,走向射箭场中央。射箭场的靶场区铺满砂子,
射箭区上方则盖有屋顶,中央处,亦即两地之间则是宽敞的地面。那里由于地势较高,排水的效果也较好,已是一片干爽。
我们也在丽子小姐的催促下跟在后方。
是距离什么东西「十公尺远」呢?只要循着大尉少爷的视线往前望去,立刻一目了然。在靶场上,左右两边各放置着一个中心绘有黑色圆圈的标粑。想必是今早命人准备好的吧。两个标粑简直象是一双大眼睛,正从那里瞪着我们似的。
小径的另一侧,是防止箭矢向外飞出的高耸树篱。可是,射箭场因为占地宽广,爽朗的风无拘无束地穿梭在其中,感觉相当舒畅。
这时,大尉打开箱子。我大吃一惊,里头放的是手枪。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开口问了蠢问题。大尉少爷泰然自若地答:
「当然是射击。」
从情况来看,自然是这么一回事。可是,这并不寻常。
「可以在射箭场里开枪射靶吗?」
富家公子勾起嘴角。
「此处是最为适当的场所,所以我才选择这里。因为我很务实,会善用现有的设施。可是,毕竟寒舍里还是有不少人因循守旧,会有人觉得这样眞是太不像话了吧。所以我才会支开其他人。」
语毕,他拿起手枪,将箱子递给丽子小姐。
现在是动荡不安的时世,即便不是军人,持有护身用手枪的人也不在少数。据说甚至还有女性用、附有装饰品的迷你手枪。而大尉少爷手中的,是很像西部片中会出现的枪枝。
「既然如此,只要前往射击场的话——」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想起。
「因为那种地方,不能以手枪进行射击吗?」
如果是练习飞靶射击的场所,郊外应该有好几处。毕竟有不少大人都对狩猎活动感兴趣,彼此还会以自豪的枪枝及技巧互相较劲。
「不,可以喔。使用手枪的话,标靶是十八码外,绘在六英吋大小的四方形纸上的圆点……换言之,即是狙击比这里远约两倍,又小了超过一半的标靶。从理论上说来,在这里射击轻松多了吧。」
「话虽如此,前往射击场还是比较妥当吧?何必特地在射箭场里……」
大尉少爷见到我慌张无措,似乎引以为乐,然后仅将一枚子弹装塡进手枪右侧的弹匣里。
「当然,倘若是普通手枪,不会在这种地方进行射击。」
「……是军用手枪吗?」
「若是军用手枪,绝不能用在这种私事上。这是私人物品。我认识的一名英国军官,也很喜欢用这款手枪呢。它跟以往的款式比起来,轻了很多。」
然后语调一转,像在对男人说话般。
「但即便支开了他们,声音还是会传出去。我想尽早解决。」
这番话针对的对象,是贝琪。
15
标靶有两个。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胜久少爷的意图。可是,他怎么会想到要与贝琪一较长短呢?
胜久少爷极其自然地接着道:
「妳应该明白吧。前阵子,妳送了舍妹丽子一程。另外,也每天接送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说得夸大一点,她们的性命可说都是掌握在妳的手上。我想看看妳的能耐——这点要求,应该无妨吧?」
贝琪平静开口:
「倘若小的是男子,您也会提出相同的要求吗?」
「我是在侮辱妳吗?如果妳是指这个意思,那我先这么回答吧:绝非如此。从妳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出妳不是普通的女人。正因如此,我才会提出这个要求。可是,也不该看妳是女子,就以为妳好对付。我无法断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所以想确认妳的本事。」
贝琪在正门前握剑的身影,鲜明地在我脑海里复甦。
「别宫——」
贝琪将缀有长睫毛的双眼转向我。
「是的。」
我将手紧握成拳,同时开口:
「——尽管去吧。」
贝琪将她那对偌大的双眼又张得更大,然后双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
「谨遵吩咐。」
胜久少爷与贝琪面向标靶站直身子。我与丽子小姐向后退了五、六步,各自站在他们身后。
胜久少爷身体微微倾斜,伸长手臂,目不转晴地瞄准右边的标靶。然后说:
「最好捣住耳朵喔。」
丽子小姐以没有拿着箱子的右手食指捣住耳朵,并将捣住的耳朵转向哥哥的方向。我则象是戴着收音机的耳机一般,用两手捣住头的两侧。
尽管如此,枪声仍是轰隆作响直至耳中深处。我清楚看见标靶右上方,白色部分的纸张裂了一角,砂土飞溅扬起。
胜久少爷将手枪从中对半折起,然后从枪身后方,砰地跳出了某样东西。事后我才知道,那似乎是用毕的弹壳——对了对了,刚才还说过,枪的种类是「什么菲尔德」。
我原以为贝琪会从胜久少爷那里,接过那把「什么菲尔德」后再进行射击。但我猜错了。
隔了一拍之后,贝琪正对着标粑,单脚向前,轻轻压低身子。左手拉开白麻制的制服领口,右手滑进其中。下一秒,她将左手叠在抽出的右手上,从交叠的前端响起了枪声。
标靶的黑色圆圈破了一个大洞。
贝琪倏地弯曲手肘,好让身体吸收冲击。
「啊。」我张着嘴,缓缓放下双手的时候,贝琪的枪已收进了胸前。
「……小的失礼了。」
贝琪欠身行礼,走了数步后弯下身子。她脱下右手上的手套,装进口袋里,再拿出手帕。黄土上,制服、手套与手帕的白,被映衬得更加鲜艳,彷彿是只白鸟正在啄食地面上的某样东西。
贝琪用布裹起自己的弹壳,再收进口袋里。那从容不迫的动作,彷彿只是在捡起掉落的点心。我完全看不清,在她一连串的动作中,那块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全然不晓得贝琪身上有枪,桐原兄妹却看得出这一点,让我有些气恼。
另一方面,情况演变至此后,别说是枪的存在了,就连贝琪会正中靶心一事,自己都彷彿是已预料到一般——有种这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的心情是既惊讶,却又全然不感到惊讶的一种奇妙感受。
总之,我挺起胸膛,以极为平静的语调开口:
「——这下您满意了吗?桐原少爷。」
16
接着我被带到一间西洋风的会客室。在宽敞的房间里,与胜久少爷正向对坐。靠向庭院的墙壁建成平缓的弧形,上头并排着偌大的窗户。无论是从高耸天花板处垂下,几乎逼近地板的蕾丝窗帘,还是外侧涂成灰紫色的百叶窗,全都拉了开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屋内十分明亮。为了通风,其中一扇窗户也大为敞开,因此亦能感受到凉爽的风迎面吹来。
「特意邀您前来,我等一下却得先走一步,眞是万分抱歉。但我想,至少也该一起喝杯茶——」
胜久少爷随性地说,并请我享用放在桌上的西式点心。那是在我居住的曲町的村上开新堂,所贩售的摩卡咖啡蛋糕。
虽然我很喜欢,但只是先优雅地喝了口红茶。胜久少爷接着说:
「中午,会由丽子和道子陪妳。」
是……我含糊应声,但我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您觉得如何呢?别宫她……那个,相当厉害吧?」
在射箭场时,胜久少爷说了声「妳及格了」后,便哈哈大笑。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再问得仔细一点。
「当然。」胜久少爷心情极佳地答。
「好比说在刺激的西部片当中,男主角只要一开枪,都是百发百中吧。」
他用手指比出开枪的姿势。
「——可是,实际上不可能那般精准。比起枪身长的其他款枪枝,手枪的命中率原本就较低。即便是瞄准待在同个房间里的人,只要不习惯用枪,也会打不中。可是,凭借着练习以及与枪枝的契合度,就能达到相当的水平。而她呢——更是超乎寻常。比起正中红心,她开枪时,手完全不会左右抖动的射击方式更令人不敢置信。而且她完全没浪费时间去瞄准目标。」
「.是。」
「换言之,这是非常实战性的用枪方式。匪徒出现之际,若还不慌不忙地瞄准目标,就会被对方打败。即便弹道会上下晃动,但不会左右摇晃这点,当然也是适合实战的一项动作。想必她是遵照我的要求,表现出在实战上有益的用枪方式吧。」
「……您一开始见到别宫的时候,就看出她有带枪吗?」
「嗯。从她的身形举止看来,想必有在学习什么武艺吧。」
「我是知道,她似乎颇为精通剑道……」
「我想也是呢。虽是女子,既然能担任司机,这点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只是,我接近她时,她微微将右肩往后退的移动方式,也让我想到了,那是一有情况就能立即拔出胸前手枪的预备动作。不,是感觉到了。比起身形,更象是某种气场」
「.……」
「于是我重新打量之后,看向她左胸侧边,发现虽然不起眼,但确实微微膨起。那里十之八九,吊着皮套吧。我才恍然大悟,即便再怎么精通剑术,但如今这个昭和时代,女子总不能将大刀插在腰上行走,为了工作,随身携带手枪自然非常合理。话虽如此,她眞是个有趣的女人。我才想确认一番——」
「因此叫她『脱掉上衣』吗?」
「没错。」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拿起绘着红头鸟儿,金粉也耀眼夺目的茶杯,我又啜了口香气极浓的红茶。
胜久少爷续道:「那是最新型的警式手枪——也就是警察用的手枪。想必是令尊为她准备的吧。那是最适合用于护卫的自动手枪。马上就能进行射击,可以应付临时发生的紧急状况。」
听他这么一说,我既感到放心,又感到害怕。「这是必须的吗?」
「当然,没人晓得实际上是否会使用到。只是,光是带在身上,心理状态就会产生改变吧。」
「您的意思是,会比较紧绷警戒吗?」
「这自然也有。不过,最重要的是——倘若没能周全地保护好妳,当下就能引咎自裁吧。」
我顿时动弹不得。稍过片刻后,偷偷觑去一眼,只见胜久少爷的脸上已褪去了方才的愉悦笑容。
「那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是吗?」
应声后,胜久少爷起身。
「这么匆忙,眞是非常抱歉,但我就此失陪了。我会去叫妹妹们过来,还请您多担待,与她们一同游玩吧。」
语毕后,他透过窗户看向明媚的屋外,再将视线拉回至我身上。
「对她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人,就是必须守护的妳吧。不,应该就是如此。那么,当然也会做好觉悟。而那份觉悟——对她来说,应该是心甘情愿的。」
假如我是小孩子的话,他肯定不会告诉我这番话吧。相对地,我是成人亦然。
现在我这般介于十岁与二十岁之间,难以界定的年纪,正好成了适合吸收这番话语的砂地吧。
当时的胜久少爷,与其说是在向某人诉说,感觉更象是,仅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说出。
17
是这样子的吗——我不禁暗忖。如果是男子的话,也许一定得那么想吧。可是,至少我家的大哥,不会说出那种话吧。
坐在回程的车中,我望着贝琪的肩膀,一边思索:
——对了,贝琪还没吃过村上开新堂的点心吧?
午饭的佳肴,确实有着侯爵家的气度,是相当精致的法国料理套餐。至于贝琪,应该是在下人等候屋里,吃着厨师见习生所作的佣人专属饭菜吧。
冷静想想,今日的主客其实是贝琪。那时的我一思及此,尽管喝着浓郁香甜的糖果色清汤,手上的汤匙却内疚地感到沉重。
回程之际,我想起了开新堂的点心,多亏于此,心情就像装了弹簧装置般,盖子砰地弹开来,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回家之后,马上买给她吧。我盯着贝琪的背影,边在脑海里翻开蛋糕的目录。
——该买哪个好呢?小泡芙比较适合吗?既小巧又可爱,她收到会不会很开心呢?
光是如此,我的心情就雀跃起来,也有了闲话家常的动力。
我提出了先前六助先生出题的物品暗号一事。
「『衬衫』之后,是『眼镜』吗?」
「是呀。」
「雅吉少爷有什么头绪吗?」
「哪有什么头绪,他岂止是如坠五里雾中,说不定根本是置身在方圆百万里的浓雾里了呢。」
「可是,这种暗号解读游戏,比起出题者,解谜者的立场更加不利吧。」
「是呀。」
回到家后,我立即向开新堂订购了点心。对方原本是不接受临时订购的,但毕竟就在附近,因此还能答应我的无理要求。但相对地,便是无法挑选自己想要的品项。由于现在是梅雨季节,我决定请店家在最小的盒子里,装些赶得及送来的点心。
开新堂就在住友银行的斜对角——用不着这般说明,家里的人都晓得。我吩咐下人前去拿取后,正巧雅吉大哥跑来纠缠不休。
「英公,情况怎么样了?」
射击一事,无庸置疑是本日的重头戏。砰!
可是,既然贝琪本人没有志得意满地炫耀自己持枪一事,所以也不须对大哥言明吧。
「贝琪也和我们一起,参观了早晨的庭院喔。」雅吉大哥的表情,有如拿起心想很重的行李,却发现出乎意料地轻一般,显得非常意外。
「只有这样而已吗……总觉得有点古怪呢。」
「走在刚下过雨的林木间小径,感觉很舒服呢。『蜗牛枝上爬,神在天上,天下太平』(注27)喔。」
我引用上田敏的译诗。
「『天下太平』吗……」
大哥像只鹦鹉般复述我说的话,我则反问他:
「——那么,你呢?」
顿时鹦鹉象是成了鸽子,被豆子竹枪给打中了。
注27:此句是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译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RobertBrowning,一八一二——一八八九)所写的诗,收录在译诗集《海潮音》当中。原诗出自诗剧《皮帕走过》(PippaPasses),原文为:Thesnail’sonthethorn;God’sinhisheaven.All’srightwiththeworld。
「妳是指什么事?」
「阿六先生的事呀。第三样东西应该寄到了吧。」「啊啊,那个吗?寄到了寄到了。」
「是什么呢?」
「这个嘛……是『钮釦』。」
「是衬衫的钮釦吗?」
「嗯,算是吧。但应该是大尺寸衣服的钮釦。话虽如此,也没有什么特征,只能认为是一般的『钮釦』吧。」
「这样一来,『衬衫』——『眼镜』——『钮釦』。全都是穿在身上的东西呢。」
「是啊。可是,送来了第三样东西后,我更是一头雾水。再这样下去,最后送来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该不会是袜子吧?」
他看来忧心忡忡。
四个关键全都送到后,我们才有办法开始讨论。下星期日下午两点,如果大哥能到达那些物品所指示的地点,就是大哥获胜.,但如果大哥依然徘徊于五里雾中,就是阿六先生会大声叫好。
的确,这场比赛对于提出暗号的人,眞是压倒性地有利。简直就象是双叶山横网力士比赛一样,结果几乎是昭然若揭。
点心
送来后,我呼唤贝琪前来房中。不出所料,她严声婉拒,但我央求:
「我很希望妳能收下。今天是特例。否则的话,我会良心不安。」
被其他下人看到的话可能不太妥当,于是我用报纸覆盖住开新堂的条纹包装纸,再递给她。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贝琪也只得收下。
「啊,对了对了。」
我边递出包裹,边告诉她大哥收到「钮釦」一事。贝琪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小姐,别宫很感谢您的好意,能否再答应小的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前阵子,您提起过服部钟表店的钟塔吧。」
「是啊。」
「傍晚之后,钟塔似乎会点亮灯火。我想比起白天,应该能看得更加清楚。别宫想在今日傍晚,去看看您之前说过的那个北侧钟塔——」
「哎呀,这点小事不用预先征得我的同意呀。妳尽管去吧。」
「是。可是一旦入夜,我们就不能任意外出。能够的话,希望能由小姐您吩咐我去银座一趟为您办事,别宫不胜感激——」
——这样一来便必须用车,小的非常过意不去。她惶恐地说。什么呀,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的。
贝琪会急迫地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也眞是难得。姑且不论这件事,同谋合议这种事还眞好玩。
我记得曾在四周天色变暗之际,与母亲一起去过鸠居堂。于是说道:「那么,就佯装是我临时需要用到鸠居堂的信纸吧。我记得那里的营业时间颇晚,这样刚刚好呢。」
18
信纸在晚膳之后送达。由于贝琪与我之间还有其他下人,所以不是由她直接交给我。
翌日,前往学校的路途上,我在车内开口询问:
「结果怎么样?」
「是的。小的停下车,试着在京桥那里走了一会。三丁目与二丁目相接之处,便能斜向看见钟塔的北侧。」
「果然要自己亲眼确认,才能解开疑惑——就是这种感觉吧。」
「全都多亏了小姐。」
「妳走过银座大道了吧。」
「是的。」
「就是所谓的『银座闲晃』吧。」
「是吗?」
「是呀。啊——大哥曾说过,夜市是银座的观光胜地呢。」
「是,从日落的方向往东,摊贩一字排开。虽说是银座八丁,但其实是从一丁目到七丁目,并排着各式各样的店家。」
「很好玩吧。」
「眞是非常抱歉。」
贝琪循规蹈矩地道歉。
「哎呀,没关系啦。那妳有悠悠哉哉地到处闲晃吗?」
「虽然称不上悠哉,但因为很有趣,我便向店家的人问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哪一丁目的哪里会摆哪些店家——听说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店家为了买下摆摊的权利,还要花上数十圆。行为不检的人,似乎无法加入其中。」
「那也是当然的吧。」
「因此,各丁目摆出的店家数量和顺序,很少出现变动。别宫望着一间接着一间并排的店家后——忽然看到有一间卖纽扣的店。因为才刚听小姐说过,于是心想着:『哎呀,这里也有卖钮釦呢。』」
「……」
我陷入沉思。贝琪似乎是不想打断我的思考,停住不再说话。进入青山时,我询问贝琪。
「我听说店家的数量,多达数百间,那么各丁目大约有几间呢?」
「是啊,应该是五十间上下吧。」
「那间钮和店,是在几丁目呢?」
「在七丁目的竹川町。」
19
当晚,我前往父亲的书房,与他商量。
「欸,爸爸的记忆力很好吧。」
父亲将旋转椅转了一圈,愉快地注视着站立的我。
「喔,听起来象是想挑我的语病呢。」
「才不。只是有一个非常乖巧老实的请求而已。现在白天时间变长了,即便是夜晚,外头的风也很凉爽吧。」
「是吗?若想傍晚乘凉,现在的时节还有点早吧。」
我走近父亲,刻意抚向他的手。
「您在雇用别宫的时候,曾经说过——只要有她陪着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吧?」
「嗯,是啊。」
应声后,父亲咧嘴一笑。
「——妳想去哪儿啊?」
「这个嘛,您听了之后,可能会觉得太不得体——总之,因为一些原因,我想去银座的夜市。」
父亲歪过头。
「所以要吹夜风吗?可是,妳想去的地方还眞奇怪。是小说或报纸上提到了夜市吗?」
「才不是呢。有件事情想亲眼确认一下。我并不是要一一看过所有摊位,只要看一眼竹川町的夜市就好了。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只要竹川町?这就更奇怪了。」
「箇中原因,之后也会告诉爸爸的。我想明天找个时间去看看。」
我走到椅子后方,替父亲揉起肩膀。
「眞的就只是看一眼?」
既然父亲这么说,就表示他心中的要塞已经沦陷了。
「眞的,当然。」
「没办法。在自家人面前,说要让妳去夜市实在是难以啓齿——这样子吧,明天晚餐,就由爸爸在帝国饭店请客吧。」
「哇啊,我举双手赞成喔!」
我像只猫一样,将脑袋蹭向父亲的肩头。父亲又以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嗓音道:「回程时,妳就去看一眼吧。」
我乖巧应声:
「知道了。」
「相对地,一旦下车,妳就要和别宫走在一起喔。那里相当拥挤混杂,一定要紧跟着她,不能走散。」
「是。」
「说到夜市,听说也有些地方会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银座不一样。都是正正当当的店家,卖正正当当的东西。眞要说的话,夜市就象是平民的百货公司,格调也跟其他的露天摊贩不一样。只要不被拉进小巷子里,就不会有问题吧。光是看着人来人往,也许就能有所发现呢。」
父亲这番话,有一半象是在说服自己。这时我开口了。
「说到发现,我先前教了别宫英文喔。」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父亲要我不能离开贝琪,要紧跟着她——根本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所以才想让他看看自己也是有一点长处的。
父亲一怔。
「妳说什么?」
「『发现』就是拿掉遮蔽物,也就是『discover』呀。我教了她这件事唷。」
父亲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变作哈哈大笑。
「妳——妳教了别宫英文!」
我用掌心敲向父亲的肩膀。
「什么嘛,怎么了吗?」
父亲瞇细着眼,边捻着胡子,边重复说道:
「不,没什么。没什么。」
20
翌日,从学校返家后,我换上振袖和服,前往帝国饭店。
如同先前说好的,我和父亲提早享用了晚餐。父亲之后似乎还得去其他地方,因此像在喝水一样火速灌下芭芭乐慕思(Bavarois)和雪酪等甜点。哎呀,毕竟这回的主要目的不是吃饭,所以匆忙一点正如我所愿。
与父亲分道扬镳后,福特往前奔驰,最后停在七丁目的进口食品店龟屋附近。由于现下日头时间较长,还有种薄暮的感觉。随着夜色逐渐变浓,各自拥着两个发光果实的街灯,散发出的光芒也愈加明亮。
银座大道上的公交车站旁,留有西式发髻的女子及戴着学生帽的大学生,皆望着新桥的方向。代表市营公交车的中央双圆标志,远看就象是贝琪前阵子射穿的标靶。
左侧的远方,可以见到格外高耸的三越百货顶楼灯饰。白天看去,那灯饰象是个巨大的鸟笼,但如今灯彩像在反覆流动般一明一灭,呈现出光之喷泉的幻像。
转向对面,一字排开的夜市另一侧,就见到满是背影的人龙。
我们走向东侧的道路。
「从这里开始,就是七丁目吧。」
「是的。」
从大日本麦酒公司(注28)大楼的对面起,铺设在人行道上的店家,首先是橡胶印章贩卖店,接着是酱油仙贝——一直往下延伸。穿着罩衫式围裙、戴着眼镜的老婆婆,正在调整形似人偶架的台座上的物品。
正面宽度仅比大人张开双手后略宽一些的店家,栉比鳞次地衔接在一起。简直就象是园游会的模拟摊贩一样。
店家的屋顶象是将箱子的盖子掀开至极致一般,这边较高,朝向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