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Yuol

我的座位在靠窗的最后一排。每天早上,我都赶在上课时间前从后门走进一年级A班的教室,屏住呼吸悄悄地坐到座位上。没有一个人跟我打招呼,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我听着黑板上陈旧的四方形扩音器里传出的上课铃声,目光却已经早早地逃向窗外,静静等待班主任到来开始班会。

同学们各行其是地度过在这之前的短暂休息。有的不顾铃声离开座位开始喧闹,有的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欢声笑语,有的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看书,还有沉浸于手机的屏幕中。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对不会回头看向我。

自入学以来,我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从满怀期待的春天开始的七个月里,班级的座位换了好几次,只有我的座位没变过。此刻在这个教室里,我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这张桌子和椅子,以及垂在旁边的有点脏的乳白色窗帘。有时候,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这窗帘会把我连同座位与同学们分割开,让我尽情地沐浴在寂静沉默的阳光里。

当然,我并非一开始就这样,也不可能想变成这样。刚入学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被新鲜感充斥脑海的高一新生,在三十一人的班级里,一个不论好坏都不起眼的学生。在新的环境中,像我这种内向的人一般都会花更久的时间赢得周围人的信赖,中学之前,我就是这样过着无可挑剔的学校生活的。但是在这种大城市的高中——不,也许和大城市没什么关系——这种悠闲安逸的做法似乎行不通。

“喂,那该不会是一居士干的好事吧?”

教室前方吵吵嚷嚷的学生群里传来夹杂着嘲笑的喧闹,我瞥了一眼教室。最近,在这个教室里同学们的声音对我而言几乎都变成了噪音,最严重的时候就像频偏的收音机,除了噪音什么都听不到,头盖骨宛如被沙子来回摩擦的疼痛袭击,从教室溜出来后也不会很快缓解,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被逼到了无法逃脱的窘境,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还保持着不会漏听自己名字的听觉。

“啊,别这样。”乃田诺艾尔靠在别人的桌子上,歪着脑袋,做着奇怪的动作,拍了拍说出我名字的男学生的胳膊。“大概是早上煎鸡蛋的时候稍微烤糊了而已。”

她很在意地抓起胸前的波浪发,看来是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发梢烧焦了。被她拍了一下胳膊的叫丸冈的光头幸灾乐祸,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开玩笑说是我干的,就和往常一样,声音越来越响亮,语气越来越粗鲁。

“哎?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吗?听说那家伙现在还在这个教室里,虽然我没见过,但椅子湿了,笔记本的边角烧焦了,那就是他怨念的证据哦。”

“别说得这么吓人,真是的。”

乃田诺艾尔像听到了什么不吉利似的夸张地皱起了眉头,周围的男同学们则随意地说出着“什么嘛,一点都不可怕”“到底想点火还是想灭火呢”之类的话语,拍手大笑。

在听到“幽灵”这个词语后,我把视线移回窗外。

最近已经习惯了听到这样的对话。即使在那样的恶作剧中,他们——聊天的同学中,一个人都没有——都没有看一眼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我。对大家来说,我早就不在这里了,眼睛看不见,声音听不到,不过是一个幽灵般的存在。

现在,我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这么想就坚持不下去。尽管如此,接受和面对状况之间还是有着天壤之别。过了不到两分钟,班主任菱山进来了,班会开始了,我把焦点放在深秋中庭的景色和透过玻璃映出的教室风景之间,呆呆地听着通知事项,不知不觉间,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没出息地回忆起导致现在境遇的最初的失败。

五月——开学已经过了一个月,黄金周刚过,班里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小团体。既有成员完全固定的人数不多的小团体,也有每天都有新的伙伴加入或与其他团体融合成长的小团体。半数以上的学生已经在某个圈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虽然我依然不属于任何一群人,但这样的变化对于我来说如同季节的变迁一般早已见怪不怪,并没有特别焦虑。

有一天,我第一次值日。午休的时候每个班都会领到两个装着焙茶的水壶,值日生每天轮流去另一楼的教室取送,非常简单。这是否应该称为校方的慷慨施舍众说纷纭,但自带便当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完全持赞同意见。上午的课结束,到了午休时间要迅速把水壶从南校舍的教室搬到位于北校舍三楼角落的教室。值日生的前半天工作就只有这些。虽然麻烦但很简单。

但是,我搞砸了。从课室回来的路上,在教室门口被金属轨道的轻微突起绊了一下,身体摔倒,拿着水壶的双手飞向无人的讲台,那一瞬间的情景,至今回想起来都感觉浑身冷得颤抖。开了盖子的水壶滚落的尖锐声音,围坐在最前排的便当和制服都被弄得一团糟的女生们的悲鸣,洒在地板上的散发着焙茶香的水渍。瞬间的沉默过后,整个教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愕、责难和好奇的大合唱毫不留情地踩踏着趴在地板上的我。

那是我在这个班级里第一次受到关注。不用说,这是最糟糕的初次亮相。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连一个可靠的朋友都没交到的我,不可能具备克服这种可怕糗事的机敏与玲珑。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何时从焙茶的水洼里站起来的,但那时,毫无疑问,我已经成了三十一人班级的第三十一个学生。

班会已经接近尾声。菱山以老练的毫无兴致的声音宣告了最后一个事项,引起了一阵骚动。到了第二学期要换座位了。

“方法和上次一样,就交给你们了。嗯……就是那个,你们要公平地分啊。”她低头看着日志,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指示后,用皱起额头的熟悉的眼神看着班长。“皆藤,放学之前做一张新的座位表给我。”

“好的。”

坐在讲桌正前方座位上的皆藤留美的回答结束了班会。班主任一走出教室,皆藤留美就回头对大家说:“那我们利用午休结束的十五分钟换座位,大家都要在那之前回教室。”“那些什么都没说就迟到的人会推迟抽签,有事的人请在午休前告诉我。”

同学们没有发出不满的声音。即使迟到了,毕竟是抽签也未必会有什么不利,更何况同学们都对她的光明正大心知肚明。皆藤留美之所以受到同学们的信赖,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毫不掩饰自己被选为班长的厌烦。不高的身材、粗犷的声音、始终克制着的桀骜不驯,全部体现在她身上,我接受了如此麻烦的差事,所以你们不会抱怨我说的话很麻烦吧?这样的言外之意有足够的说服力,提前消除了同学们一触即发的叛逆心理。

“其实我不适合当班长。”第一学期的某一天,我听到她用自暴自弃的语气这样抱怨。“无论如何……性格上就。”

“不不,你在说什么?”听了这话的朋友立刻摇了摇头。“没有比留美更适合的女生了,你责任感很强。”

“所以说,这种判断是一种负担。”她夸张地垂下肩膀,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责任感强适合当班长就跟你胸部那么大请穿泳衣一样,明明自己压根没说过想这么做。”

不管本人怎么抱怨,很明显没有比她更适合当班长的人才了。即使再怎么厌烦也会认真完成交给自己的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辜负老师对班长的期望——在班级内起到协调作用。我把焙茶倒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也不顾同学们冰冷的视线,一个人从储物柜里拿出抹布,和我一起擦干了地板。明明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打开的便当和崭新的校服裙都遭受了灭顶之灾,但她忍住了个人的怨恨帮我收拾残局,以平息同学对我持续升温的怒火,而我还在目瞪口呆,无法接受所发生的事情。

“待会儿你要再向大家好好地道歉,尤其是坐在前面的那些孩子。”

她在走廊的洗碗池边洗抹布和水壶边向我建议,但并没有看向我一次,也没有骂过我一句话,也没有抱怨过自己受到的伤害,但看到她那僵硬的侧脸,我已知晓。这一天,她的“讨厌清单”上又多了一个我的名字。

“那个……谢谢你帮我。”至少挽回一下吧,我狠狠斥责萎缩的喉咙,然后对拿着洗好的水壶正要回到教室的她说。“便当也不能吃了,怎么道歉才好呢……那个——总之,对不起。”

于是,她停了下来——背对着我,像是压抑着喉咙深处的郁愤般简短地回应。之后,她一边用手帕捂着湿透的裙子,一边用抑制到极点的可怕的声音说:“嘛,还好茶不是热的。”说完就回教室了。

我稍晚回到教室,不知是谁从哪里弄来的,讲台上已经放着一个装着新焙茶的水壶。我听从了皆藤留美的建议,向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面无表情的同学再次道歉,但这无异于杯水车薪,反而像是在强调已经为时已晚了。

“我们就不用了,你给留美付午饭钱吧。”被光着脚坐在桌子上,在椅背上擦袜子的女生催促着,我看向皆藤留美的座位,她的便当盒整个变成茶泡饭,连盖子都没盖

上。“她现在去买更换的衣服了,回来后要跟她好好道歉。”

在因对我的责难而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这个要求作为全体同学的全体意见扩散开来。十分钟后,皆藤留美换了一身淡绿色的运动外套,拎着装制服的手提包和买的两个点心面包回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坐在最后一排的我身上。但是——我刚要站起来,皆藤留美就察觉到了,她轻轻摇头制止了我。我想,那是她为了不再让我当众出丑的温柔,也是她作为班长的责任感,希望尽快平息这场骚动,让班级恢复正常。

“诶,一居士好像想向留美道歉。”

怂恿我给她交餐费的女生不满意地搭话,她一边坐下一边平静地回答:“行了,已经够了。刚才他在走廊上向我道歉了。”

“……是吗?留美接受的话就好。”

多亏了最大的受害者皆藤留美冷静的应对,我的失态引起的骚动暂时告一段落。免罪仪式就此告吹——我握紧口袋里准备交给她的五百元硬币,心里松了一口气。在同学们陪审员般的目光中走到她的座位,再次提出道歉和付午餐费——无论在脑海中模拟多少次,我都没有自信能潇洒着毫不动摇地完成这一连串的流程。如果皆藤留美没有制止我,而是搭上同学的便车要我公开道歉并且赔偿的话,我就会在大家面前难堪地颤抖手指和声音,表现出不可救药的丑态,可能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去上学了吧。

但是因为没有实现公开道歉,因怒气的消化不良无处可去的同学们的愁闷一直悬而未决,它像乌云一样沉重地垂在教室的天花板附近,直到下午的课堂上都没有消失的迹象,我战栗不已。

那件事之后,我加入某个团体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了。在那之前,被同学搭话的时候,说话也会含蓄一些。但是,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了。原本其他排都是五个座位,只有靠窗的那一排有六个座位。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孤零零地坐在失散的座位上,渐渐地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疏离感日益强烈——到了五月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主动拒绝周围的一切,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关在坚硬的壳里。

现在回想起来,我明白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应该尽早拿出勇气采取行动挽回失态。说到底,比起失败这件事本身,后来模糊犹豫的态度才更让同学们反感,所以应该积极地让他们看到我也有更好的一面。如果是午休时正好不在,没有直接目睹骚动的同班同学可能比较容易就能打破偏见。但当时的我只是不知所措,害怕受到伤害,在自己的座位上呆若木鸡。

那个时候,大家都感觉得到皆藤留美的视线频繁地投向我。很明显,她对我很气恼。她无言地指责道:“我明明那么宽容你。”她厌烦了不愿意主动打破现状的我,用混合着难以消除的厌恶与成为她自己的信条——光明正大的眼神看着我。

现在,她没有向我投来任何视线。在这个教室里,一切都像我并不存在一样地行动着。在第二节日本史课结束,第三节现代文课开始之前的休息时间,大家似乎达成共识,今天的座位调换也和上次一样。这种方法比较传统,在5格× 6列+ 1的座位表上随机分配数字,然后与抽签的数字进行匹配。我只参加了第一次换座位。五月末的那次换座,我抽到走廊第二排,从前数第二个座位。但是抽到+ 1座位的男生以视力不稳定为由要求换座位,我听着几个同学咯咯的笑声,被不容分说的气氛推回到原来的座位。

从第二次开始,我没有参加换座位。迟到的人被推迟抽签的规则有一半是为了我——为了让我留在+ 1的座位上——而制定的。换座位的时候,我穿过教室,漫无目的地在校内徘徊消磨时间。在这期间抽到+ 1座位的不幸的同学,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提出把我应该抽到的剩下的一个座位换走。因为那个人并不在场就被认为是默认同意班级的决定,所以午休结束后我会回到教室,在排列着新鲜面孔的30个6 × 5座位后面,还有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空位。

每当这样的班级活动临近,无论我多么想接受现状,心情还是会变得忧郁,耳鸣也越来越严重。果然,随着第三节、第四节课的进行,老师的声音、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同学写笔记的声音以及窃窃私语等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粗糙的噪音。这种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我不再为这种事烦恼了。虽然依旧不舒服、刺耳,时间长了还会引起头痛,但从可以与班级隔离这一点上看,其实并没有那么不适。好像只有我的座位在滤网里,教室里的声音就像从滤网的网眼里掉出的肉末似的,整体而言,意义和指向性都大打折扣。

这样一来,上课的内容也完全进不了脑子,剩下的时间只是望着窗外,一心等着下课。我们所在的北校舍对面是大小相同的南校舍,所以映入眼帘的最多是中庭背阴的常绿树和圆形花坛,还有飘过十月的清蓝天空的云彩。

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教室无法与之相比的亲近感隔着玻璃望着天空,望着早已看腻了的风景。唯一的乐趣就是眺望住在院子里的一对鸽子。北校舍和南校舍通过中央的走廊相连,它们在连接南校舍和长廊的直角外墙上搭了一个碗形的巢。没有比我更能准确把握那对夫妇这半年的生活的学生了吧。据我所知,从4月起已经下了两次蛋,哺育了四只雏鸟让它们成功离巢。鸽子的发情期除了盛夏几乎全年无休,最初两只离巢不久,父母再次轮流孵蛋时,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在公园和桥上经常看到的这种被称为土鸠的鸽子原先并非野生种,而是作为信鸽或电报鸽与人类共同生活。当我知道这一点时——我天马行空地想象着,曾经和人类一起生活,现在也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它们,莫非把自己当成了人类?看着它们一年不厌倦地发情,在求爱的过程中,短促的喙相互缠绕,我想,这种习性应该是在与人类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学会的吧。而且,如果习性如此与人类相似——比起站在玻璃内侧的三十个同学,我觉得和它们更有可能成为朋友。

有时候会突然发觉自己在想这些事。虽然不想在意,但也许极限远超自己想象得容易接近。

终于到了午休时间,我悄悄溜出充满活力的教室,爬上屋顶。现在那里几乎成了秘密的避难所。在空无一人、无遮无拦的地方,一边眺望远方的景色,一边吹着强风,过度敏感的神经渐渐平静下来,噪音也渐渐平息下来。在进入这所高中之前我一次都没有爬上过学校的屋顶。我一直以为能自由上屋顶的学校只存在于漫画或电视剧里。说起来,这里通常也是上锁的,禁止擅自进入,但只要有心就能轻易进出。

站在更高一层的储水箱旁边,隔着南校舍,街上的景色尽收眼底。往体育馆对面西门的尽头望去,一级河川(译注:日本河流按重要程度分为一级、二级河川)和私营铁路并排行驶,它们像一条大蛇般从混凝土街道消失在南方的地平线上。我家就在那消失的地平线的遥远前方,坐普通电车要四十五分钟才能到达的小型无人车站旁边。刚入学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我家。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不过我的家离铁轨很近,上学时从车窗就能看到,这一点不知何时已经传开了。这是一幢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旧木住宅,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两样,但因为它是附近唯一一座盖着红瓦屋顶的房子,只要留心看窗外就不会错过。

根据城市规定,未经申报家庭和个人不得焚烧垃圾。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看着城市的宣传杂志,说二恶英的环境污染已经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但麻烦的是,我的父亲总是遵循自己的判断标准并不在意这些条例。条例实施后,在没有被举报的情况下继续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并在院子里焚烧。即使母亲和我担心邻居的眼光若无其事地提起条例,他也只是一味地说:“烧草有什么错?”瞪着母亲和我“那是什么?如果有‘杂草不能扎根在人类家的院子里’的条例院子就不长草了吗?”

到了第二学期的第二个星期五,我从高中回来的时候父亲还在院子里烧割下来的草。我从开始减速驶向无人车站的电车车窗看到,仿佛要穿过九月的晴空般升起了一股白烟,不禁叹了口气。但是那天,不止我一个人看到我家冒烟。下周一,我像往常一样赶在上课时间之前走进教室,发现平时放在黑板旁边的花瓶放在我的座位上,插着和星期五的时候不同的新花。

现在冷静地回想起来,作为恶作剧实在是太简单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在走进教室几步后就呆住了,连挪开放在那里的花瓶的想法都没有了。明明已经注意到了,却没有人看我。不一会儿,皆藤留美也进了教室,同样注意到了我座位上的花瓶。她手里拿着打印件,放在后面的储物柜里,毫不犹豫地走到我的座位上,双手拿起花瓶。

“已经够了吧?”她一边把花瓶搬回原处,一边用没有针对任何人的烦躁的声音发牢骚,“要是摔碎了就麻烦了。”

皆藤留美用收拾花瓶的方式拯救了我,用偏离本意的理由巧妙地安抚了同学们的情绪。让人感到意外的是,

同学们没有任何不满和嘲笑。似乎被她气势汹汹的气势所震慑,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我想这次大概是大部分同学都觉得做得太过分了吧,这么想着的自己得到了些许安慰。但是,自己太天真了。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听说,一居士的家经常在院子里烧垃圾,条例出台后也置若罔闻,在当地很有名呢。”

“我也听说了,大家好像一直担心什么时候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情。”

“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房子已经着火了,无处可逃只能等着火焰逼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好像也有吸入烟雾先失去意识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那么,搞不好他连发生了火灾都没察觉,今天也只是灵魂在学校里游荡呢。那家伙,一个朋友都没有,可一次都没早退过吧?”

一部分同学开拓了新的游戏,更恶劣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被我的名字架(かける)激发了灵感,得出了在最后时刻我也依旧不断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浇(かける)水的结论,然后发出空虚的笑声。开始玩这种游戏的总是同一群人。包括第一次换座位时逼迫我到+ 1座位的学生和丸冈、乃田诺艾尔在内,三男三女一组。从第一学期开始就占据教室一角,无视周围人的困扰持续地吵闹,有时还会发挥高压的领导能力,无视班级的方针规则,给教室降下了不可忽视的阴影。

其他的很多同学,即使不能说是追随,也会根据各自的立场,采取远处观望、漠不关心、消极附和等不同的态度,避免自己被殃及池鱼。在第一学期的时候,我曾恨恨地看着他们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但如果将我放在同样的立场的话,一定不会为了帮助总是躲在教室角落里、和谁都不说话的同学,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说起来,这个班就算是恭维,也称不上是团结一致的优良班级。就像盒子还没打开就被打碎的落雁(译注:一种类似年糕的日本传统点心)一样, 即使在入学半年之后也只有几个团体和个人聚集在一个叫做教室的盒子里。

箱子里勉强保留着形状的“我”这个小碎片在那天被碾碎了,被卷进了一场烧毁自己家的火灾中,这种新的设定让我变成了透明人,变成了一个连声音都听不到、谁也看不见的幽灵一样的存在。从这天开始,我从三十一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学生变成了三十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学生。

午休时间也快结束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皆藤留美的领导下根本不会有不顺利的时候——换座位应该已经结束了。我离开储水箱,走到生锈的梯子下面。凉风几乎吹走了噪音,神经也舒缓了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应该可以应付下午的课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气息,朝对面的南校舍望去,三楼的走廊上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隔着玻璃窗指着屋顶上的我。两人在多媒体教室前面,隔壁是广播室,可能是广播部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一年级A班应该没有广播部的成员,但并不知道谁和谁又会认识,我在这个屋顶上的事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同学们。如果我在上了锁就无法出去的屋顶上,大家——特别是那六个人——会有什么反应,不难想象。

“午休的时候,有人说看到一居士在屋顶上。”

“不会吧?”

“你没看错吗?”

“是真的!我不是说了吗?那家伙,果然还在这所学校里徘徊呢。”

“讨厌,不恶心吗?”

“喂,你头发烧焦了,难道不是一居士的诅咒吗?”

在回一年级A班教室的路上,我在脑海中罗列着那六个人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对话内容——就像亲眼目睹了一样感到很恶心。我听人说过,对于大脑和深层心理来说,想象和体验是没有区别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只能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愚蠢。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丸冈那充满恶意的语气和虽然难以置信但非常喜欢自己名字的诺艾尔被同伴戏弄的时候撒娇的样子。

“喜欢诺艾尔这个名字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但对那个孩子来说,最悲剧的是,自己的名字竟然成了反映父母思想浅薄的宣传牌。”

我想起来了一次晚饭的时候,父亲曾经给出的断言,电视上播放着年轻父母喜欢给孩子起新奇名字的节目特辑,我举了身边的例子,批判地举出乃田的名字,父亲就像在生肉面前挨饿的野狗一样,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乃田诺艾尔解释说她不是混血儿,本人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最近愚蠢的父母太多了,不知羞耻的父母太多了。”父亲粗鲁地嚼着浅腌黄瓜骂道。“然后……”他接着说,咕噜咕噜地吞下黄瓜,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看着我。“架喜欢那个女孩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轮到我被评价了。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会在父亲面前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让他满意。如今我和父亲有不少相似之处。可以说,我的看法就是父亲扭曲的思维方式的迷你版。在父亲眼里,这个世界上讨厌的东西多于喜欢的东西。将世间的流行视为无聊而舍弃,对多数派的意见仅仅因为是多数派就抱着怀疑的态度接受,比起跳入事物的中心,更倾向于站在远处观望。

父亲的话语中充满着我难以想象的漫长人生所积累的愤怒、沮丧与不满。虽说我和父亲长得很像,但我知道,在父亲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迷你版,连复制品都算不上的劣化版。而且——从小开始,我就觉得父亲对这个看起来很像自己的迷你版也很失望。

所以,在班上被孤立的事是瞒着家人的。“怎么可能?”我笑着否定。我必须让他明白,我不可能喜欢上那样的女孩。“因为那孩子只想着如何被周围的人宠着,是那种一个人连厕所都不敢上的类型。”

父亲听着哼了一声,像是给了及格分。“这种依赖气质到死都不会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他喝光杯子里的啤酒,把剩下的500ml罐装倒进杯子。“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包括本人。”

父亲平时话就不多,我以为这次对话就此结束了,然而并没有。“那么,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父亲继续追问。

父亲旁边的母亲一脸不悦。她既不想听我有喜欢的女孩,也不想看到我说女孩的坏话,默默地把筑前煮(译注:九州北部地方的代表性乡土料理)的胡萝卜送进嘴里。

“没有。”我诚实地回答。母亲那洁癖般的表情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父亲对我这个上了高中却连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找到的孩子感到了失望。

“嗯,架以后也会找到的。”父亲像是在对自己说。“没必要着急。”

我并不着急,至少在这一年级里喜欢上谁——更别说被谁喜欢——的愿望我早已放弃了。即使想这样做,也无能为力处理在此之前的希望渺茫的大问题。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留在走廊里的学生们都被吸进了各自的教室,我也决定回到教室。快步走过前方的入口,来到尽头的后方入口前,为了做好心理准备,我悄悄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有的同学已经就座,有的同学还坐在一起聊天。黑板上还依稀残留着粉笔擦去5 × 6方格表格后的痕迹,刚刚换了新座位的教室里弥漫着飘飘摇摇的余韵,就像刚洗完澡在更衣室里放松的人们。皆藤留美换到了靠近走廊一排的第二个座位上,用尺子在活页纸上誊写新的座位顺序表。

不用确认,我的座位依旧是窗边的同一位置。远处传来数学老师早早走来成为其特点的拖鞋声,离开座位的同学们纷纷回到新的座位上。像小蜘蛛散开一样,在没有掌握新座位顺序的我看来就像水果篮子一样杂乱无章。

我也进了教室——这时我才发现+ 1的座位前面还有一个空位。不用说,那是三十席中最不被看好的座位。

下一个瞬间,一个女学生无声地从我背后走进教室,我停下脚步,她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穿过,朝留下的空位走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学老师从前面的入口走了进来看着几个还没就座的学生,老师宽阔智慧的额头蒙上了一层阴云,但她毫不慌张,保持着一定的步幅向窗边的座位走去。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何,但当时的我就像裸露在外的生命被人轻抚触摸,心潮澎湃。她的姿态——在比规定稍短的裙子下若隐若现的膝盖;在笔直挺拔的后背上丝滑飘逸的秀发;比制服稍长一点的袖套里满怀决意紧握着的纤细手指;我几乎看入迷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从座位上拉出椅子,按着裙子上的百褶裙慢慢落座,短暂地望向我的领地——窗外,她似乎对想象中还要乏味的景色感到失望,教科书也没拿出就用左胳膊肘托着腮发呆。

她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她的行为也没有引起同学和老师的注意。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她。她们的视线有些遥远,带着提心吊胆与些许的牵制。我不知道原因。不过从气氛上我多少能理解这次换座位发生了什么与上次不同的事情。恐怕她——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课堂结束后并不把黑板上的算式抄写下来,只是一脸无聊地托着腮望着窗外叫玖波高町的同班同学——应该就

是这次风波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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