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河边时,河堤上的车道已经被学生和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虽然载着被发现的学生的救护车已经离开,但在通往操场的斜坡顶端的沙地上还停着一辆警车。几名教师站在车道边,大声呼吁越过白线的学生退后散开,以免妨碍车辆通行。
与仲川未步等人会合的高町加入了沿着河堤延伸的人群,她俯视着下方的杂木林。到处都在说上吊的是一个叫末田仁的二年级学生。最先发现的是等不及排队上临时厕所的一年级学生,他绕过高大的杂草地带走进杂木林,在那里看到了连尿意都被吹散的景象。绑在粗树枝上的是柔道的白带和腰带,下面挂着一个男生,制服的左右袖子在胸前打结,摆出埃及木乃伊的姿势,离地面只有三十厘米。据近距离看到被抬进救护车的担架的学生说,此人现在仍在警车旁兴奋地谈论着,虽然嘴上戴着氧气面罩,但肿得很厉害的脸却充满了紫色的淤血,看起来不像还有意识。
我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并不知道高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得知这个消息的,以及她是否总是被这样告知不幸。不难想象,站在重要的朋友旁边俯视着发小上吊的杂木林的她正在拼命地压抑自己吧。从说话的样子来看,仲川未步她们和其他看热闹的人没什么两样,高町似乎没有告诉她们和末田仁的关系。
没有新的进展,不时从杂木林的枝叶间露出警察制服确认现场周围的情况,人群开始慢慢减少。原本来到操场的看热闹的人似乎也厌倦了,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斜坡,一旦有了这样的潮流,老师们纷纷呼吁解散的声音开始带有强制力。尽管如此,高町还是不愿离开杂木林,但站在人行横道上引导学生的老师走了过来对她说:“你们也回去吧。”在芦屋忍香和仲川未步的左右催促下,高町不情愿地被拽上坡。
但是——在人行横道前等车停的时候高町下定了决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像饼干上的厚蛋清一样的人行横道的白线,我没有看漏她在制服内侧紧紧相握的手指,没有车辆,仲川未步等人踏上了马路。她注意到高町没有跟来,回过头询问。
“高町?”
高町缓缓地抬起头,向三人投去疲惫而略带歉意的微笑。“对不起,你们能先走吗?”之后,她不顾不知所措的三人,也不顾周围学生的目光,转身看着站在身边的老师。
“大约四十分钟前,末田仁给我发了封邮件。”她的声音很坚决。
老师们聚集在路边商量了几句,在报告警察之前他们决定先自己去问问高町。被带到学校之后,就再也没在那天见到高町了。后来听说她被从教职员室带到校长室,再到有警察等着的学生指导室,每次都要她说明手机里的短信内容,以及她和末田仁的关系。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文化祭之后还若无其事地进行着。校内自不必说,就连河边的操场上,警车被拉上来的时候也没有人看热闹了,我最后一次看到的章鱼烧和法兰克福香肠的路边摊上还有正在忙碌地工作的身穿运动服和运动裤的社员。在棒球场的挡球网附近也有小学生正排着队挑战着九宫格飞盘。
也许是因为发现得早,末田仁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在没有恢复意识的情况下,他“逃跑似的”停止了呼吸。周一是调休,所以我在周二放学后才从高町那里听说这件事。
“说实话,听到这件事时,我稍微松了口气。”高町透过图书室的窗户俯视着硬地球场,用平静的声音说。“星期六的晚上,当我看到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插着人工呼吸器和输液管的样子,与其说他在为了生存而拼命战斗,不如说大人们聚集在一起让仁的痛苦延长。”
那之后过了几天,高町似乎已经一定程度上冷静地接受了末田仁的死。但高町其实是想挽留他的。所以那天她才会拼了命的,不惜离开小夏帆也要寻找他。但这件事似乎更加深了她的颓丧。
“和我当时想做的一样。”高町发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声音。“如果赶上了,留住了仁……我没想过自己能否挺起胸膛说那是正确的,就算说服了他,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的事情又打算怎么负责呢?把求死的仁强行束缚在这个世界上,和用软管维持他的生命的大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觉得高町已经尽力了。”
高町静静地摇了摇头。“根本没做什么。那条短信被发送后,仁一定就在那片树林里……看到短信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但太迟了。”她露出自虐的笑容。“那是当然了,到至今为止一直放任不管,只有觉得碍眼的时候才会摆出一副劝慰告解的表情,把自己的事情强加于人——明明没有想过要理解仁的心情,我还认为那封邮件说不定是给我的求救信号呢,多么自以为是的想法啊……我真的很讨厌自己的自负。
“是什么样的短信?”我问。“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也不用勉强告诉我。”
虽然我没有半分期待,但高町似乎没有力气拒绝我的要求,她老老实实地掏出手机。我想那天也一定是这样,数次被要求给大人们看了吧。
“【致小高,很抱歉突然给你发短信。但是,我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说不出口】”高町用消除感情的声音念着文字。“——【我并不想吓小高的朋友,只有这点请相信我】——【我在看1 - A的发表。你是亚马逊的那个吧?一看字就知道了】”——【虽然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我已经没事了。真的。】——【再见。文化祭,尽情享受吧】”语毕,高町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和之前一样克制而平静的声音念出最后一行字。“【已经受够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是在换行到必须滚动一个画面才能显示的程度之后输入的。高町让我盯着液晶画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合上手机放进书包里。
“仁一定是希望我在自己死后再注意到这最后一句话吧。”高町泄气般地吐出微弱的嘟囔。“并不是希望被阻止。”
果真如此吗?我觉得有点不对。如果是想在自己死后让高町意识到邮件的意思的话那就没必要再加上最后一句话。末田仁应该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希望她能挽留自己。正因为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下定的绝不会反悔的决心,自己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所以才想把最后的可能性,逆转的可能性托付给高町吧?对他来说最好的剧本,或许就是在最后的最后发生奇迹,被高町在关键时刻阻止了自杀,那一瞬间,就像沐浴在圣光下,持续已久的苦恼被洗去,重生为与之前完全相反的自己。
但这种臆测说出来不会给高町带来任何安慰,而且我觉得她的内心深处心里一定隐隐知晓这一点。
据她说末田仁的守夜定在今晚。让我吃惊的是高町邀请我说如果不讨厌的话要不要一起去。仲川未步自不必说,连其他两个人也不能邀请,但她独自一人的话肯定会愁闷难熬。
守夜定于晚上七点,在离这所高中两站路的一个小寺庙里举行。在路上听她说这是离他家最近的一座古庙,从介绍的样子来看,这也是高町从小就认识的地方。
“高町也在这附近住过吗?”
出了车站,我走在夕阳西下的安静住宅区问道。
“四岁左右。”高町说道,脸上没有一丝怀念的表情。“曾经照顾过我的人在这里,搬到现在的家以后也时常来见我。顺便说一下我和仁一直只有来这里时见面就寒暄一两句话的交情。他不允许进一步接近,或者说,仁有一种过分害怕别人的特质。虽然肯定是发小,但能不能说是朋友呢……只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一直是个如果不多加注意就会永远一个人待着的孩子。”
之所以能不顾旁人的目光谈论这些,是因为通往寺庙的昏暗小路上只有我们两个。本以为会有几个和自己目的地相同的学生,但在同一站下电车的学生不到几个,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自行车从停车场拉出来然后向家所在的方向四散而去。这个现实和自己的现状重叠在一起,感到忧愁抑郁。就算我现在死了,大多数学生也只会觉得就像卡在堵塞的排水口的水终于流尽。
实际上,末田仁的守夜萧索冷清得难以把它当做事不关己的事情,只有稀稀拉拉的吊唁客,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萎缩。高町烧香结束后,坐在正殿深处的疑似末田仁母亲的人向高町招手,高町从篱笆死角的楼梯入口进入与正殿连接的建筑物中,将近三十分钟没有回来。
我在院内角落等高町回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学生来吊唁。女生,旁边有老师陪着,完全按照老师交代的任务完成烧香后和老师一起和高町一样走进入口,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听高町后来说是代表末田仁班的班委和班主任。
我还在想是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以前放学时来锁图书室的那个男老师。看到他带着班长走出大楼时的表情我心生厌恶。进门之前他的表情宛如悲叹,痛感自己的能力不足和责任重大而憔悴不堪,可离开时他却露出了像是抽到了下下签打乱了计划的表情。
“嗯,应该是抽到了下下签吧。”走出大楼后,高町出乎意料地拥护老师。“因为这大概不是那个老师的错。仁的情况不管是谁担任班主任,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和家属的问候也结束了,我以为该回去了。但穿着丧服的末田仁的母亲比高町晚了一些也来到了外面。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方形衣领前挂着念珠般大的珍珠项链。
“难得来一趟,不去见见吗?”邀请高町的语气很淡定,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儿子的死受到多大的打击。“别的孩子应该都回来吃饭了。”
我在疑惑,母亲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离开守夜会场呢?高町回答说要去,末田仁的母亲就像弥次郎兵卫一样在离身体较远的位置前后摆动着手臂,以胖人特有的走路方式慢吞吞地走着。向喉咙和膝盖施加负担,先走下了环岛小坡。(译注:原文是车回しの小さな坂,车回し为院子大门与房门之间的圆形或椭圆形花草丛)
“好了,走吧。”
高町小声催促着我也迈开脚步。但我犹豫了。不管怎么想,末田仁的母亲只邀请了高町一个人,对她来说如果一个人比较好的话我也不想打扰。注意到我的顾虑,高町微微一笑保证道。
“没事的。玲子小姐——那个人就算自己房间里出现了幽灵,也只会认为是多了一个忘记了的摆件。”
听高町这么说我决定跟去。走在前面的末田仁的母亲没有走在大路上,而是从环岛途中的树篱缝隙间走进了与院内相邻的小公园。高町跟在她身后,用比踩在沙土上的脚步声还小的声音告诉我这比绕大路更近。夜晚的公园里空无一人,油漆剥落的滑梯和旋转游乐设施被橘黄色的路灯孤寂地映照着。
穿过跷跷板的时候我发现狭窄的出口隐现着一个人影。影子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站在原地等着末田仁的母亲。
“啊!”末田仁的母亲发出爽朗的声音。“你来了?”
“我想去看看那边的情况。”走到路灯照射到的地方之后人影就变成了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中学生。“不用担心,我已经吃过了。”
“我知道,谢谢你特意过来,千穗子。”末田仁的母亲拍了拍那个叫千穗子的女孩瘦弱的后背然后回过头来,等着高町走到灯下。“看,你最喜欢的姐姐来了。”
“啊!姐姐!”那个叫千穗子的女孩的表情像新换的灯泡一样瞬间明亮了起来。“你来了!”
“晚上好,小千穗。”高町边走边笑。“在没见面的日子里又长大了?半年——还是更久?头发也长了不少。”
“这孩子在学高町。”母亲告状道,就算被少女盯着也继续说道。“我想剪短点她却根本不听我的,托她的福最近洗头水都快用完了,困扰得不行。”
“因为,你总是剪得很奇怪”小女孩瞪着母亲,好不容易才转向高町,脸上露出有点尴尬、撒娇的笑容。“这样奇怪吗?”
“非常适合你。”高町摸了摸小千穗的头发。“没有像我这样多余的发量,不用发夹和摩丝也能很好地整理,真羡慕。”
“真的吗?可我没有姐姐那样的柔顺的直发,总是马上就干燥分叉——”
“好了好了,就到此为止吧。”母亲拍了拍结实的手掌插嘴道。“如果还在我面前继续说下去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们两个的耳朵都剪掉。”
母亲的天然卷发从暗处也能看到。高町和小千穗面面相觑,瞬间开心地笑了起来。高町拉起小千穗的手,两人大叫着“快逃啊!”跑了起来。
跑下狭窄的楼梯,来到小巷,两人回过头来——看到母亲毫无追赶的意思地缓缓走下楼梯,两人开心地笑着面向前方,手牵着手走了起来。
母亲下了楼梯并不打算缩短距离,高町她们也没有等待。我跟在母亲身后不远处——当时我还以为小千穗是末田仁的妹妹。但当我站在三分钟后到达的地方面前的时候,我终于知晓了一切。
高町和少女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等着母亲追上来。虽说是门,但不是一般人家的对开式大门,而是像学校或托儿所那样,沿着轨道滑动,厚重而又宽长的钢制大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托儿所或者说幼儿园,后来这个地区的孩子越来越多,搬去了别的地方,它就被整体转让而后重新装修了。当时虽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但一看到门里面那片广阔的土地、占土地四分之一以上的菜园,以及沿着水泥墙呈L形建造的细长的两层建筑物,那并非普通的房子便一目了然。
门旁坚固的水泥墙里嵌着一块牌子。在建筑物透出的微光下,也能勉强辨认出上面刻着的文字。<柊树儿童之家-绿之家>
儿童福利院。那里就是末田仁生活过的地方。
被请进福利院后高町先去了一家大食堂,和吃完饭还没吃完的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们打了招呼。虽然很多都是年纪比我小的人,但也有一个年长的成员。对高町来说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对几个初次见面的孩子,玲子小姐——当然,她也不是末田仁的母亲,而是福利院的职员——“仁的高中后辈”“特意来的”这么介绍着高町。
除了房间划分之外,孩子们不分男女不分年龄地被分成了好几个小组。千穗子因为母亲无法抚养孩子而来到这个福利院之后已经和末田仁住在一个小组里近两年了。她是初一学生,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下可以明显地看出从校服下露出的腿太过瘦削了,米粒形的小脸被脆弱的头发包裹着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马尾草。
大致打过招呼后就被带到了职员用的地方,高町来到办公室里面的接待室,轻车熟路地坐在沙发上,小千穗坐在她身边,玲子小姐端来三个装了绿茶的茶杯放在矮桌上在高町的正对面坐下。为了不妨碍高町,我决定在入口附近的文件柜旁观察情况。
“今天谢谢你,特意为仁而来。”玲子小姐用轻松的语气说,用慰问的眼神看着高町。“很辛苦吧,听说被问了很多问题?”
“完全没事。”高町摇了摇头。“因为在高中和仁几乎没有交集,也没怎么说过话。对了,他最近在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嗯,他和往常一样很老实,据我所知。”她移动着视线“千穗她们也说没发现什么。”
“对仁君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他的默认色就是黑暗——嗯,因为很安静。即使在烦恼也不知道。也完全不说自己的事情。”
“是啊。”她的声音带着烦恼,像是在感叹作为职员的极限,血色饱满的圆圆的下唇扭曲着。“可是,那个是什么?听说他不久前就在学校引起了骚动,据说他杀了老鼠和猫……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完全不知道。”
“没有人发现是仁干的。大概,除了我以外谁都……就连我在听说猫的前脚被绑在一起之前也没怎么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告诉玲子小姐你们的话——”
“怎么说呢,就算知道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玲子小姐摇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汗了搔着缠着珍珠项链的短脖子。“事态也有可能变得更糟,老实说,我听了那个虐待动物的故事后松了口气。因为稍有不慎他就有可能对学生和在这里生活的其他孩子造成伤害。”她的口气与其说是为了安慰高町,不如说是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在有像千穗这样的孩子的地方也许不应该说这种话,就算明白,但真的是,真的是有各种各样的孩子啊。”
“以前也有厌食症的孩子吗?”小千穗问道。
“啊,有啊。”玲子小姐用对比鲜明的柔和声音回答。“和以前的千穗一样,有个孩子吃完饭后身体慢慢长大,鞋子、衣服、内裤都需要新的,因为会给母亲增加负担所以就把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那个孩子现在也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和母亲和好了吗?”
玲子小姐点点头。“从这离开,工作,自食其力之后。”
小千穗似乎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笑容,目光落在身边的桌子上。“太好了。”她嘟囔着,然后想起正题抬起头来。“对了,仁君是怎么来这里的?好像是被父亲虐待了——我也从大家那里听说过。”
“都一起生活两年了,你没听他本人说过吗?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是仁。”
高町感慨地说,玲子小姐明显不愿意说。察觉到这一点——或者是察觉到我也想知道——高町代替她回答。
“不只是父亲。”高町说。“母亲也是折磨仁的共犯。”
“妈妈也是?”
高町的话概括如下。末田仁的父亲原本是卡车司机。可是在他出生后不久腰就废掉了,从那以后就几乎瘫痪了。母亲提前复职,以合同工的低工资养家,但在母亲外出工作的时候,留在公寓的父亲完全没有照顾婴儿。下班回到家的母亲发现婴儿每天都饿着肚子,在脏尿布里哭个不停。这对婴儿来说是一件无辜的事,可就连疲惫不堪的母亲也渐渐疏远了对婴儿的照顾,为了让婴儿停止哭泣,不再给婴儿喂奶,而是把靠垫捂在他的脸上,或者在他的嘴里贴上纱布让他闭嘴。
“在那个时候,每次仁表现得不舒服父亲就会迁怒与对母亲并对其施暴。然后妈妈就觉得那都是仁的错。”
儿童咨询所第一次介入是在末田仁一岁半的时候。起因是父亲的暴力行为,邻居报警后警察赶到现场,引发了一场
骚动,当时警方发现婴儿的左右衣袖被绑在一起,双臂无法活动。母亲解释说,因为孩子动不动就咬毛巾被和毛毯,所以“没办法”才不让孩子动双手。
“据说那是仁第一次被寄养在福利院。因为父亲说已经在反省了他马上又回到了父母那里,可是到了三岁的时候,又发现了父亲的家庭暴力,最后母亲向警察报案,父亲被逮捕了。从那时起,仁就在这里生活了。”
入所时,年幼的末田仁身上有多处瘀伤,成长缓慢,也会无意识地做出咀嚼动作。母亲主张对儿子施暴的是父亲想要找回儿子。但另一方面她又早早地撤回报案,重新开始和父亲一起生活。
“仁啊,跟恐惧父亲一样地害怕母亲。”在那之前一直默默听着的玲子小姐,好像已经认命了似的补充道。“那个母亲啊,丈夫一发狂她就抓住想要逃跑的仁,把他挡到自己面前。不管父亲再怎么生气,只要拿孩子当挡箭牌多少也会有所收敛。”
“太过分了。”小千穗的愤怒溢于言表。“仁君太可怜了。”
“对,太过分了。”玲子小姐发出的叹息中包含着长年面对各种各样的可怕事例的实感。“而且,平时绑着仁袖子的也是母亲。啃咬的习惯是骗人的。仁家里连婴儿床都没有,成长缓慢的仁在能够自己爬出来之前一整天都被关在库芬里放在房间里。刚开始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仁比现在对我们更加亲近,他说看过那个时候自己的照片。一个还没长牙的婴儿在襁褓中被逼着衔着奶头然后被绑着袖子躺在床上。到底是谁先做的呢——我想应该是父亲吧。从我的经验来看,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亲的原因。”
“我好像有点明白。”小千穗赞同地说。
“从那以后,好像就成了讨厌仁的态度时惯用的虐待方式。”玲子小姐继续说道。“而且为了不让他自己解开扣子和拉链,衣服的前后都被反绑在一起,这样简直就跟束缚服一样。”
“那么,仁君上吊的时候也绑着制服的袖子吗?”
“对仁来说,被剥夺双手的自由就像是自我否定的象征。这种情况下的孩子都会有的。在那里的菜园角落里他还会默默地抚弄抓到的蚱蜢的脚呢。”玲子小姐露出怀念的表情,仿佛在回顾郊游的回忆。“即便如此直到初中毕业为止还算没出什么大事。”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小千穗很自然地问道。可是玲子小姐没有回答,好像在后悔失言地歪了歪嘴唇,只是短浅地叹了一声。小千穗转向高町,似乎在寻求答案,高町一脸困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也没听说。”两人的目光回到玲子小姐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禁止外传。”过了一会儿,玲子小姐不情愿地开口了。“大概是从毕业半年前开始吧……那对父母说要把仁接走再一起生活。”
高町皱起眉头。“事到如今?”
“在那之前,母亲也这么跟我说过好几次,但那时候不一样,父亲特别热心地想把他带回。”
“为什么?”小千穗问。“他对仁君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吧?”
“过分的事情还有很多。听了父亲的说法我渐渐明白了。那对父母根本没有打算让仁上高中。仁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在私立学校的特招名额已经快要到手的时候,他们就打算初中毕业后就不让他继续升学了,而是让他去朋友的工厂工作,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
“那也太荒诞随意了!”小千穗愤慨地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膝盖。“他们把孩子当什么了?”
“他们有财产管理权。”玲子小姐平静地说,像是在安抚激动的小千穗。“简单地说,父母可以管理未成年孩子的财产——也就是保管工资的存折和印章。仁的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学来这方面的知识。”
“仁知道这件事吗?”高町问。
玲子小姐点了点头。“当然告诉他了。因为必须先确认本人的意志。虽然我知道仁完全没有不想那样做。”
“结果父母还是放弃了。”高町说。“仁还是上了高中。”
“那时候啊”玲子小姐皱起鼻子,表露出事态的恶劣。“但我早就预料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同样的问题又会更加现实地重演。我们也——应该任何人也,比不上仁看重这件事。”
“这样啊……到了十八岁我们就必须离开这里了。”小千穗露出无法置之度外的眼神,注视着桌子。
“二年级的这个时候他们差不多该开始考虑毕业后的出路了。我们本来也打算关注仁的情况的……千穗刚才也说了,他本来就是个老实的孩子,怎么会钻牛角尖到那种地步呢。”
“要是我更认真地观察就好了。”
高町突然用强硬的语气道出了后悔。她缩着背,像是在忍耐寒冷,双手夹在膝盖之间。
“那样的话,说不定——明明难得在同一所学校里,我却……因为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入学后也没怎么和他交流。”
小千穗在旁边摇了摇头。“不是姐姐的错。”
玲子小姐点点头,她似乎知道小千穗会这么做就任她发挥了。
“一切的罪恶都是仁君的父母。”小千穗抓住高町的右臂强调道。“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可怕的父母,就连今天的守夜也——”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玲子小姐用冷静的声音插嘴,似乎在说关于这件事只能放弃。“听说有些父母强迫自己的亲生女儿卖淫来偿还欠款。还有更过分的父亲竟敢——”她不敢再多说下去,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调整了话题。“都说没有不为孩子着想的父母。这个设施里的孩子父母大部分本质上都是爱孩子的,或者想爱孩子的。但是……偶尔也会有,根本上就无药可救的父母。”
“可是仁在学校跟我说了那些话,而且还是在文化祭当天,给我发了短信之后上吊。”高町仍然是一副无法消除罪恶感的表情。“一定是为了找我——”
“显而易见的自杀,要我说的话。”玲子小姐用前所未有的强硬声音打断。“而且,即使如此,最重要的是,高町,我们任何人都不觉得你对这次的事情有一丁点的责任。如果忘记了这一点我们都会伤心的。仁的死并不是高町的错,但是你看,在你旁边的千穗露出了如此悲伤的表情就是高町的错,明白吗?”
高町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此事休要再提。”玲子小姐靠在沙发背上。“我们啊,非常感谢高町。虽然说在学校会刻意回避仁,但也多少也很在意仁所以才特意选择现在的高中吧?”
“大致上……不过……”
“做得已经很好了。”玲子小姐用充满母性的眼神豁达地笑着,高町终于稍稍放松了。前者的表情却突然一变,顽皮地压低了声音。“嗯,不过那个吧。现在开始是闲话时间,完全没有责怪高町的意思——高町进了同一所高中,知道了这一点的仁可能多少有些期待吧。”
“为什么?”小千穗问。
“是什么呢。到底在脑海勾勒着怎样的发展只有他自己知道。友情?爱情?——还是并非两者的某种虚无缥缈、隐隐约约的情感?”
“爱情!”小千穗的反应就像被泼了醋的猫。“姐姐和仁君?怎么可能!”
“有没有现实感跟是否是爱情的萌芽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作为孩子的千穗可能无法理解吧。我也知道她的脑袋还无法平衡这些——”
“才不是小孩子!”
一开始,高町为难地来回看着两人的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她们的对话。但不久她就坦率地接受了两个人开朗的斗嘴,并在这种舒适感的驱使下主动加入了聊天。话题从高町和末田仁转移到小千穗的初恋,不知不觉间又变成了玲子小姐年轻时的恋爱故事。为了成为保姆而学习的同时讴歌了充实的恋爱的光辉时期被玲子形容为“人生中最充满干劲的一年”,高町和小千穗拍手称赞。
高潮告一段落后,小千穗去了厕所。
“可是,好热啊,都出汗了。”玲子小姐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按住额头上的汗水,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去拿一杯凉茶,高町也喝吗?”
“只有玲子小姐觉得热。”高町苦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我们都冷透了。”
“是吗?太懒散了。”
玲子小姐说着莫名其妙的理由,打开灯走进隔壁房间,不一会儿就端着倒了麦茶的杯子回来了。她再次坐下,一口气倒了半杯麦茶,然后一脸起死回生般的表情放下杯子,像原来一样深深靠在沙发背上。
“你妹妹怎么样了?”玲子小姐深深地靠在沙发上,没有任何开场白,像闲聊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还不可以手术吗?”
高町露出落寞的笑容摇了摇头。“最近检查过了,肺动脉好像还是太细了……应该说和上次检查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发育。”检查的结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夏帆对此好像不太在意。”
“高町露出这样的表情想干什么?”玲子小姐温柔地责备道。“我知道你很担心,总之不要太着急。周围的人都这样焦虑的话小孩子就会敏感地感觉到责
任。”
“我明白了。”
玲子小姐露出困扰的笑容。“高町也没什么可负责的。”这种劝导方法就好像她知道对一个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进步的孩子这次又会白费力气一样。这时我终于感觉到了两人关系的违和感。怎么回事呢,玲子小姐的话语、视线,以及这两者所包含的些许惊讶的语气深处,似乎有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共识横亘在两人之间。之后玲子小姐的话让我的违和感变成了确信。“玖波——你父母怎么样了?”
高町的表情很克制,令人感到奇怪。但凝视着放在桌上的茶杯的眼睛里,和此刻仍飘动着和微微的绿茶一样深浊的光——无可争辩的悲伤——摇动着
“一如既往,他们对我很好。”高町回答。
孩子应该感谢父母。
我想起高町在图书室里说过的话,就像被撒上了净之盐一样僵硬良久——我慢慢地环视接待室。第一次被带到这个设施的孩子就会被带到这个房间吗?年幼的孩子,小学生,年龄不等,第一次被带到这里,被不认识的大人们包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既有失去亲人而来的孩子,也有像末田仁一样,被从无药可救的父母分离的孩子。有的孩子会回到父母身边,有的孩子会在这里生活到长大成人。也有运气极佳,开始全新生活的孩子……
“已经十二年了啊。”玲子小姐感慨地嘟囔道。“你妹妹出生的时候,我还替你担心过呢。但高町依然是这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正因为这里的工作常常会目睹无可挽回的遗憾,因此没有比这样的你更令人心花怒放的了。”
高町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头。但在垂下的眼睛里,乌黑发亮的瞳孔里似乎缠绕着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我知道夏帆天生心脏就有问题时,我终于理解了让高町烦恼的原因。这些无法言表之物跟玲子小姐所说的责任感一样,已经超出了一直守护着小夏帆的高町的应尽职责。填补欠缺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递了过来。养父母生下的期待已久的女儿正在与重病拼死战斗,同一屋檐下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却在无忧无虑地健康成长,内疚溢满内心,羞愧席卷全身。
“好怀念啊。”玲子小姐用悠闲的语气继续说,她把圆圆的手掌伸到沙发扶手的高度。“你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呢。父母刚刚过世……感到寂寞的时候,无论坐在餐厅的椅子上还是床上一直都是抱着两只脚,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我问怎么了,回答是有妈妈的味道,一直一直闻着自己膝盖的味道,那是无法形容的凄惨孤零。”
“这件事就……”
高町困扰地开口,但她的余光看到了知晓她童年的我以一副混杂着同情和微笑的奇怪表情注视着她。作为回礼她斜眼瞪了我一眼。就在这时小千穗从厕所回来了。高町为了掩饰视线假装看向文件柜旁边的挂钟。而且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待得够久了。
高町告诉小千穗差不多该回去了,小千穗的声音里满是悲伤和遗憾。
“真的要回去了吗?再等等——”
“别为难她,千穗。”玲子小姐责备道。
“对不起啊。”高町拉着小千穗的手道歉。“他说不要太晚。”
“还会再来吧?”小千穗要求她保证。“会再来吧?”
在高町答应近期一定会再来之后小千穗终于放开了手。我和为高町送行的玲子小姐一起走出接待室来到餐厅旁边的玄关。
“今天说的话,一定不要忘了。”临别时,玲子小姐用手捋着高町的头发叮嘱道。
“不会忘的。”
穿上鞋回头看向那两人时,高町的表情比来这里之前稍微柔和了一些,看起来很轻松。就像自末田仁自杀以来一直笼罩在高町上空的阴霾暂时散去一样,再次炯炯有神。但和两人告别后,走出月台行至昏暗的夜路上的时候,她那隐藏于顽固的面纱的另一面表情似乎消失了。
“不过,真让人吃惊啊”,在她的心再次封闭之前,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那个——很多事情。”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高町冷淡地说。“玲子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自己真正的父母,当时大概真的很悲伤和寂寞吧。但现在就算看到照片也不会有怀念的感觉,就连在那个儿童之家度过的时光,现在也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断。”
高町松了松肩膀,并非逞强,而是彻底整理好心情似的淡淡地述说。我在旁边听着,想起了以前她说过的对自己名字的中意,【父母送给我的仅次于生命的礼物】——当时觉得这些话太夸张了。但对高町来说这就是全部。父母留给自己的只有这两件东西。带着这两件,她遇到了新的家人。
高町在自己所知的范围内告诉了我亲生父母的事情。在被玖波家收养之前她的名字是铃里高町。父母是在两岁的时候去世的,虽然没有详细说明但应该是车或者别的什么事故。之后在月台住了一段时间,四岁时开始住在一直没有孩子的玖波夫妇身边。七岁那年,小夏帆出生了。
“夏帆还不知道只有我和大家没有血缘关系。父亲他们说——我现在的父亲——没有必要特意说。”
虽然我知道这样说有些许轻率,但那时我还是很羡慕被优秀的人收养的高町。比起不顾邻居的目光在院子里烧草,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糗态、自卑感与乖僻妒忌的焦痕的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不知要强多少倍。
“真的非常感谢,怎么感谢也难以言尽”高町略显唐突地坦白,虽然这肯定是真心话但总觉得有些苦涩,让我感到一种自幼便无意识地对自身的话语的约束。“一直像亲生女儿一样——不,对我倾注了更多的爱。”
在外灯暗淡的光线下,高町的眼睛依然闪烁着暗淡的光芒。我想就算小夏帆身患重病,高町也没必要那么愧疚。从表面上看小夏帆仰慕高町是毋庸置疑的,她一定不会因为知道自己和高町没有血缘关系就改变态度,也不会嫉妒高町健康的身体。尽管如此,高町仍然无法坦率地接受来自父母的爱,就像一直把收到的生活费放进存折里而不去用一样。我想起了在幼儿病房的走廊上,以及文化祭那天在校内看到的她的父母。都是些看起来很认真、很优秀的人。在文化祭上他们微笑着看着欢快的小夏帆和试图阻止的高町。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向夏帆的病房时,在带着行李的母亲身后有些拘谨的父亲用手紧紧搂住高町的肩膀——
孩子应该感谢父母。
高町的声音在脑中回想,这句话就像好久没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毛衣啪嗒啪嗒地放电一样在我心中突然发出不祥的回响。那时,在图书室的阅览区,高町一边给印第安人的书贴便签,一边说自己很喜欢父母。那时我对她的内情还一无所知。那之后高町说了什么?有一点不行的地方也好——高町是这样告诉我的。对大多数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管怎么说,他们养育着我。
我想起玲子小姐说很高兴能看到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时高町低着头的表情。年幼的妹妹住院期间,被留在家里的养女和养父母之间,会培养出怎样扭曲的感情。
穿着这身制服,和一个年近五十的西装大叔依偎在一起,从情人旅馆林立的大街上走过来。
我看着走在身旁的高町。难道……怎么可能?太荒谬了。我慌忙想要甩掉自己心中浮现的可怕想法。然而,怀疑就像越摇晃越能找到缝隙下沉的沙粒一样,深深地、迅速地渗透至我的思维,转眼间就粘连在一起,无法剥离。
甚至有父母强迫自己的女儿卖淫,还有更过分的父亲竟敢——
对我倾注了更多的爱。
我看着高町。她默不作声,已经隐藏在面纱背后了。我看着她阴沉的眼睛,僵硬苍白的脸颊。此时我感到胸口像被勒住了一样喘不过气,许久才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想问。实情。但,怎么可能开得了口。
回去的时候我们也路过了寺庙。末田仁的守夜还在继续。但参加者已经荡然无存。高町停了一会儿,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内,然后继续走着。
“死了的话一切都完了。”
高町盯着通往车站的黑暗夜路的前方,用冷淡的声音断言。之后,与其说是说给我听,不如说是对即将启程的末田仁的灵魂最后的忠告,就像作为“你辛苦了”的替代,她抬头望着不见群星的雾霭夜空,落寞地喃喃自语。
“印第安人的社会里没有一个自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