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醒着吗?」
祸黑劫睁开眼睛。
眼皮一遍遍,反复地眨。
视野被整面的白色所覆盖。
回过神来,劫身处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墙上别说是门了,甚至没有任何接缝,也不清楚劫是从哪儿被扔进来的。另外,墙上有蓝光十分规律地忽明忽暗。仔细一看,那光似乎与劫的心跳同步。这不是能凭当今魔导技术制造出来的东西。
但是,也并不是史前时代的遗物。
这个空间十分狭小,却又无限延伸。
在那『中心』,站着神乐。
他哗啦哗啦地扇着衣裾玩,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过去应该问过你呢,要不要和我们一道,『一睹近似永恒的地狱呢』……你点头了对吧?那么,要是这么点挫折就让你一蹶不振,我会伤脑筋啊」
「你究竟,在说什么……这里是……」
劫说到一半,把问题咽了回去。
他发觉,自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迄今为止曾多次略微产生的不协调感。本来毫无意义存在于记忆角落的碎片,快速拼合成形。
他想起了一件事。
『好——,【下次】不会忘了』
『你有记忆吗?还清楚记得吗?』
『原来是没意识的版本啊』
神乐讲的话里,总有很多似是『话外之音』的言辞。
劫再次观察他的外貌。神乐一头白发,一对蓝色与黑色的异色眼睛。那色泽绝非自然产生。他的容貌,似是在哪里见过。同时,又与迄今认识的人都对不上。
劫总算明白,他的外貌究竟像谁了。
他的头发和右眼,是白姬的颜色。
左眼,是【千年黑姬】的颜色。
然后,就跟发觉黑姬和白姬相似时一样。
若将可疑的表情与不同的颜色完全剔除,其实他的脸,与祸黑劫十分相似。
劫满怀冲动地回想神乐说过的话。
『我失去了自己的【花嫁】——准确说,是吃掉了』
『吃掉了两个人喔』
当神乐使用力量时,周围会腾起大量的黑羽毛。
他若表现太过抢眼,『会令世界的相位发生错位』。
这一切的理由,劫总算是想到了。
「你……该不会……」
「没错,我就是绞尽了脑汁,最后不光吃了白姬,连【千年黑姬】也吃掉了,获得了那份力量的『你』,祸黑劫啊。即便如此,我仍旧不断重复着失败,最终还从自己所在的世界线驱逐出去了」
神乐冷冰冰地讲出了真相。劫错愕不已。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失去一切之后的自己。
神乐——另一个祸黑劫,走到劫的跟前。
就像曾经那样,一无所成的男人摆出似是看着死虫的眼神。
「你在想,已经够了,是吧?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这里不属于任何时间,是你参考收监屋创造出来的,只属于你自己的精神空间呢。这里啊,是『你』专属的逃避之所」
神乐这样讲着,张开双臂。劫表示同意,点点头。从时间中分离出来的纯白空间,是最适合逃避的。但是,能够出现于这里的存在,除他自己以外还有一个。
「所以,『我』要好好说说你——你还一事无成。难道你想变成我这样?只会浑浑噩噩地在时间中彷徨,像个活死人一样?」
「可是,我……我已经累了。我累了……真的,筋疲力尽了」
「明明什么都没有拯救,你开什么玩笑。你说你都做了什么?都完成了什么?」
一旦放弃,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啊——神乐冷冷地讲道。此时神乐的脸上,充满了明确的激动情绪。他正明显地表示愤怒。劫一瞬间以为自己会被他杀死。
自己被自己杀死,真是个滑稽的结局。但是,那样也不坏吧。
劫如此心想,浅浅一笑。
就在此时,神乐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
他带着几分温柔,就像过去那样,接着说道
「不会杀的啦~!哪有那种对自己学生下杀手的禽兽鬼畜啦~!」
此时的神乐————没有摆出祸黑劫的表情。
他贯彻自己最后所选择的路,露出身为人师的表情。
劫,茫然地问过去
「……学、生?」
「对,你是我的学生,是我珍爱的【百鬼夜行】的一员。不过,我是真恨不得把你痛扁一顿呢。老师啊,永远是学生的同伴,必须和学生站在一起啊」
神乐态度一变,开始平静地讲述。那口吻如同忏悔,娓娓讲道
「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所以,我在漂流的终点选择成为教师——我想带给我所爱的【百鬼夜行】哪怕一点点可能性的种子。当然,对你也是」
神乐以一名教师的身份,以心系【百鬼夜行】之人的身份,讲了出来。
他就像在说接下来的要保密,在面前竖起食指。
「再给你一点提示吧——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机密情报」
神乐严肃地看着劫。
就像要给他一缕曙光,轻轻地讲道
「你没回卷的地方,应该还有一处。答案一定就在你自己的人生中。那个地方,我已经回不去了……但你的话,可以回去。不过对你来说,要直面那些或许会非常痛苦。我也不知道究竟能否顺利。所以,你选吧」
神乐摊开双手。他让黑色羽毛缭绕全身,像唱歌一样讲了起来。
然后,他严肃地对劫提问
「希望你选择。我可以把力量稍稍借给你。你可以一个人逃离【逢魔之时】。准确说,你只要回到【逢魔之时】发生前的时间轴就行了。我帮你一把,可以让你不用面对那场地狱,也可以让你不必背负逃兵的责任,让你逃掉。尽管其他的孩子很快就会丧命,但你能够使用那份力量的话,就算在『外面』应该也能生存下去。要是实在觉得难过,你就这么做吧。反正缩在这里也拯救不了任何人,结果不都一样?在后面,可怕的事情或许还会不断上演。又或者——」
神乐眼中映着劫的身影,笑起来。他的表情,令劫错愕不已。神乐毫无迷茫,只是在陈述着事实。他大概真有能力让劫逃走。
神乐点点头。不知为何,他一副感到非常无趣的样子,接着说道。
「又或者,选择我所说的那条路,一睹近似永恒的地狱呢?」
每个选项都糟糕透顶,莫名其妙。
男子若无其事地将二选一扔给了劫。
投来的目光,干巴巴、冷冰冰。
劫握紧伸来的手。此前的一次次重复,品尝过的许许多多的绝望,在眼前重现。
就算这样,劫还是抬起了脸,一扫所有迷茫,回应道
「——当然,我要回去。只要我还有回去的方法」
听到他的回答,神乐非常,非常,发自内心开心地笑起来。
他手指在空中无意义地划了划。不知不觉间,墙上出现一扇门。
他嘹亮地说道
「我是被这个世界线所拒绝的存在,已经没有时空传送的力量。这扇门是你自己创造的。去吧,万事切莫让自己后悔」
劫向神乐深深地行了一礼。他猛地抬起脸,抛开一切眷恋,飞奔而去。
就像在遥远的过去,心怀荣耀的那一刻。
他声音中透着几分稚嫩,朝着劫的背影说道
「加油吧」
就好像,这已是自己的全力似的。
就好像,看着已无法触及的憧憬。
* * *
祸黑劫睁大了眼睛。
然后……
自己的血肉为什么是特别的。
自己为什么能使用白姬的部分机能。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全都找到了。
(——————啊啊)
现在的祸黑劫,肉体年龄为五岁。
他被绑在一把金属椅子上。
身边穿插着大量的线缆。
一对身着白大褂的男女在他周围忙碌地走来走去。
他们就是劫的父亲和母亲。
劫彻底丧失了幼年时的记忆。每当他想去回想,都会有剧烈的头痛袭来。由于事件太过不堪回首,他自身的潜意识拒绝抵达那段记忆。
劫如此心想,便放弃取回与双亲共度的回忆。
其实,这全都是为了欺骗自己而撒的谎。
纯粹是,劫主动紧紧封住了记忆的盖子。
由于境遇太过『凄惨』,便将那部分剔除了。
他的父母是『共存派』,最高信念便是与【槐兵】达成和解。为了实现那个信念,连帝都机关都不便利用的资料,他们却染指了。
神乐说过。『更上面的人似乎管理着一些记录呢。除了「威胁的妄言」,其余真正的详细信息设有解除密匙加了密,似乎没人知道』。
那些资料,完全就像是史前时代的人中了末日思潮的毒,然后留下的疯话。
是关于【让一切战争结束的神】的记录。
然而,劫的父母
却认真对待那些资料,倾尽一切可能对【姬】系列的编号七进行了分析。
他们坚信据说未启动的功能能够成功激活,由此使用【槐兵】的生体部件对自己的孩子实施了改造。他们还参考极密入手的其他【姬】系列的相关情报,至极限地摆弄孩子的肉体,使其产生莫大的变化,让他成为【编号七】的辅助装置。
总之,劫已经不是人类了。
他是【槐兵】的辅助部件。
是作为【编号七】的一套辅助元件被『开发』出来的存在。
因此,他在初期感情波动平淡。
尽管血液、内脏、外貌都与人相似,但超过一半成分已经被生体部件置换。
正因如此,他才能履行本来的使命,令白姬觉醒。
先是让未完成的她,苏醒了。
最终,将所有血肉提供给她,使其发动了回卷时间的魔导式。
(——可是,我父母的信念不过是个令人讽刺的误会)
【谢幕Curtain call】才不是让一切战争结束的神,而是摧毁一切的歼灭兵器。最后,研究被帝都的人发现,综合实验的残忍程度,劫的父母被射杀。劫则作为人体实验的受害者被保护起来,最终被送到学园保住了一条命。
那一次次可怕实验的记忆,在劫的脑海中复苏。一道泪水流了下来。
但同时他自然也明白,这是个绝佳的良机。
『能够改变』自身肉体的机会,只有现在。
为此所需的情报,其钥匙已经握在手里。
他拼命伸出手。幸运的是,他身旁就掉落着一杆笔。
他拿起笔,在手能够到的桌子上注上了一段信息。
反反复复度过学生生活,最终使他能够阅读史前时代的文字。
对鸟笼中的情景中,还有白姬的行动,他同样烂熟于心,排列组合的法则也早已理解。
『这应该就是我相关情报的解除密匙……如果还留有记录,这样就能……』
他遵循记忆,将当时白姬输入的解除密匙重现,写在了桌上。
这样一来,他的父母应该就能揭开关于编号七的真正的详细情报了。
不久,身为研究者的父亲看到了劫留下的讯息,反应非常强烈。
虽说是史前时代的文字,但也出自五岁儿童之手,不排除被忽视的可能。劫已做好准备,若是那样,他便等待自己长大,趁父母被射杀之前重新传达信息。
夫妻二人商量后,决定对劫实施新的实验。
他们了解到了编号七作为【歼灭兵器】的危险性。这对于主张和平的人而言,想必是可怕的威胁。但同时,自由操控时间的能力对于实现和平又充满了魅力。
因此,父母维持劫作为部件的性能,在此基础上寻求当编号七失控时抑制其魔力的机能。所以,他们必然会对劫实施更加残酷的开发。
作为当编号七失控时抑制魔力的辅助装置,劫『改变了肉体』。
就这样,祸黑劫经历了一万五千次重复……
终于,连自己的身体都改造了。
于是,他回卷到命运的时刻。
* * *
劫,静静地看向【千年黑姬】。
地点,是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
【逢魔之时】的终幕。
除了那如雪般剔透的肌肤,她身上已经没有原来的影子。但是,正因为与她一直联系在一起,劫很清楚。她确实也是白姬,就是他所珍视的人,无非是面貌彻底改变之后的样子。
『现在的』白姬脸上写满困惑。劫用目光示意她去给冰上治疗。接着,他重新面对【千年黑姬】,温柔地说道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终于到来了啊,白姬」
「男孩……不、劫……不可以,这是不行的……余、不,我……我不可以被你发现,我必须是【千年黑姬】,我一定要在这里被你杀掉。不然,命运无法改变……而且,我……」
黑姬踉踉跄跄向后退开,流下漆黑的泪水。那眼泪里,混杂着变了质的魔力。
她一边哭一边捂住自己的脸。她猛烈地摇着头,拼命地劝说道
「……【逢魔之时】,是魔力汇集在【槐兵】的王或女王身上,引起失控的现象。我为了被你们打倒,取代了王,一直以来哪怕内部魔力处于失控状态仍旧保持着理智……但是,我终究、撑不了太久。我马上……马上就……会……」
「没事的,白姬。已经没事了」
「把你们统统杀掉啊!」
【千年黑姬】大叫。庞大的魔力侵蚀她全身。刹那间,她的翅膀增大,并像世界树一般不断伸展、分杈,遮蔽整个视野。纯粹的绝望,生长成型。
所有一切被其覆压,万事万物受其侵蚀。
黑、漆黑、暗、暗黑,将刺穿任何东西。
一切即将发生之际,劫抓住了伸展的枝杈。他手心喷出血,但对此毫不在意。
劫开始闯入本质的死亡,钻进黑姬的翅膀之中。
「劫,你做什么?」
「还不住手,不要送死!」
「快回来,劫!」
「在干什么啊,你这笨蛋!」
「不是对你说过,珍惜自己是常识啊!」
「——蠢货!」
听到身后白姬的、冰上的美铃的椿的矢车的,还有笹野江的声音。
这令劫无比欣喜。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悲伤。
一心只想着自己要去完成的使命。
在身后,听到了白姬的尖叫声。美铃、冰上、椿、矢车,甚至笹野江也跟着在说些什么。他全部听在耳朵里,无比坚定地心想。
(——————我爱着你们)
迄今为止所失去的一切……
曾经轻视的一切……
祸黑劫,确确实实爱着这一切。
然后,劫朝着【千年黑姬】身体里奔腾的魔力伸出手去。
指尖一部分爆开了,但他同样没有理会。剧痛中,他将自己作为辅助装置的机能发挥至最大极限。经过改造的现在,他具备应对这个情况的性能。但是,他并不清楚自己能否做到。另外还有担忧,这么做是否会被认定为『对世界造成过大的改变』。可是以这次的情况,机能是由他人之手实现,行动本身仅仅是使用而已。
只能相信,『世界的相位错位』不会发生。
劫抱着殊死觉悟,超越自己的极限。
然后,她将女王身上奔腾的一半魔力彻底承受下来。
那些魔力被他接收。
辅助装置将其储存。
「————这样就,结束了」
之后,寂静忽然间重新降临。视野再次变得开朗。
在眼前,是黑姬的脸。
一切就像没发生过,女王的失控平息了。翅膀收缩,黑色变回到羽毛的形态。
黑姬茫然地看着劫。
那对澄澈的眼睛里,映出劫的身影。
总算走到了这一步。
劫流着泪,执起她的手,在她指尖吻了下去,起誓
「再说一遍吧。以信赖,以爱,以命运献予你。我发誓,我将为了你,保护你」
就这样,祸黑劫
对两个白姬,露出微笑。
「约定,我实现了啊。白姬」
女王的失控平息了。周围的【槐兵】尽管仍保持着对人类的破坏冲动,但失去了强烈的杀意。整个气氛发生转变,充斥世界的扭曲时间,无声无息以发生变化。
【逢魔之时】的同时进犯,
于此刻,明确地宣告结束。
白姬为冰上治疗完毕,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赶往劫的身边。
「————劫!」
「过来,白姬!」
白姬轻轻一跃,劫正面紧紧抱住她投来的身体。
机械翼摇摆着。
在此前的重复中一次都没发觉到,这里其实也盛开着花朵。
植物被削断,许许多多的花儿洒了下来。
咚——,时钟响起。
Ding-Dong,时钟响起。
嘭~、嘭~,时钟响起。
祸黑劫将心爱的人紧紧抱在怀中,并理解了一件事。
开始转动的时间,必然会迎来结束。
总有一天,一定会。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怪事!」
「劫?是你做了什么吗?你这笨蛋!」
「莫非,我们闯过了【逢魔之时】,存活下来了?」
「……战斗结束了吗?」
冰上、美铃、椿、矢车、笹野江也站了起来。
他们齐刷刷地冲向黑姬、白姬还有劫。慢了半拍,欢呼声纷纷响起。
就这样,【百鬼夜行】与祸黑劫,
历经一万五千次的尝试最后,头一次挺过了【逢魔之时】,圆满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