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选择荷包蛋、炒蛋或水煮蛋）
澄透的午后阳光照著窗边的座位。
桌上放著一个咖啡杯，杯中的咖啡早已凉透，深褐色的表面倒映著阳光。
她独自在那里坐了许久。中等身高、纤瘦体型，年纪将近六十岁。
她靠在椅背上，眼神平和地注视著手中的记事本。
翻开的那页夹著一张陈旧的电影票根。
翻页之后映入眼帘的则是艳火的枫叶。班诗、剪去一角的车票、薰衣草做成的书签，还有几张褪色的照片……
记忆的片段随著页面出现又消失。对其他人而言，这些东西或许只是毫无价值的废物。
然而回忆就是如此，人生亦如是。
1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美久推开店门，面带笑容送走客人。客人沿著细碎阳光摇曳的林荫小路走向吉祥寺大道，身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客人的背影，美久才回到店里。
这是她来〈翡翠〉工作的第三天，四月即将步入尾声。
由于以前一直在餐飮业打工，咖啡厅的工作对美久而言并不困难。烹饪和待客都驾轻就熟，常客也很快就记住她的脸，还亲昵地唤她「美久妹妹」。
美久正在收拾桌上的餐具，突然听见店门「叮铃」一响。
「欢迎光──」
猛然一回头，招呼就免了。
「越来越熟练了嘛？」
走进店里的并不是客人。一身近乎黑色的深蓝西装外套和同色的长裤，浆得笔挺的衬衫上系著条纹领带──身穿制服的悠贵正站在门口。
悠贵的穿著打扮无懈可击，明明只是学生服，却因为容貌端正、站姿英挺而加了很多分甚至有种高贵的气质。
但千万不能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美久之所以会来〈翡翠〉工作，这个高中生就是主因。
「悠贵同学，你好。」
不过美久还是笑脸迎人。约定就是如此，而且现在还是工作时间，无论对方多令人厌恶，接待时都不该掺杂个人情感。这就是成年人的处事态度。
我真是成熟懂事──美久暗自称赞自己，继续说道：
「不过工作人员得从厨房的后门进出，不可以走这里喔！」
悠贵也算是这家店的职员。虽说是自家的生意，也不该如此随便。
美久好心叮咛，却让悠贵忍不住笑出来。
「就算我是工作人员，也不一定每次都以工作人员的身分来店里吧？再不改改那单细胞的思考方式，总有一天会铸成大错喔！实习工读生小野寺小姐？」
悠贵以略带不屑的眼神扫过美久，丢下「冰咖啡」三个字便走向柜台旁的座位。
「真是的，就不能好好说今天只是来作客的吗！」
不过是头脑袋外表比别人好一点，就自以为了不起！
美久鼓著腮瞪视悠贵，这时悠贵正要在高脚凳上落坐，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身体斜靠在柜台边。来自窗外的柔和光线让悠贵的黑发闪闪发亮，微敛的双眸看似平和，却隐约带著迷人的忧郁……
「……」
这……这家伙的外表的确不错，身材高挑又有型，闭上嘴巴看起来真的就像王子一样！可是……外表好看又怎样！
明明是列举缺点，结果却好像在称赞他，搞得美久更加火大。
这时悠贵也察觉美久的视线，不大高兴似的眯起一只眼。
「干么盯著我看？」
「并没有盯著你看！」
「那就赶快把我点的飮料送来！真是个没用的实习工读生。明明是无薪雇用，真紘却说要发薪水……不觉得发薪水给你还不如发给镀锡的稻草人吗？」
「喂！我是真人，能不能别拿我跟摆饰相比！？」
悠贵眨了眨眼，澄澈的眼眸直视美久，接著哼笑一声。
「说点更好笑的笑话吧！」
要不是因为现在还在上班，美久应该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
再忍个十天就好了……！美久不断在心里复诵这句话，硬是呑回即将爆发的怒火。
☕
除了得面对悠贵之外，在〈翡翠〉工作其实很轻松。而悠贵也只在客人可能比较多的假日进厨房，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就在美久开始觉得也许勉强做得下去那天，事情就发生了。
「开什么玩笑！」
打雷似的怒吼在店里炸开。
正在收拾餐桌的美久险些把盘子砸了，怒骂声依然不绝于耳。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还敢说我？味觉白痴有什么了不起！」
「谁是味觉白痴？是你天天拿吃起来像沙子的食物喂我！」
「你说什么！」
争吵声从入口旁靠窗的座位传来。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大声互骂，眼看著就要揪住对方。美久看到客人的脸，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北川先生？」
北川夫妇是〈翡翠〉店里的常客，也是店里最有名的一对恩爱夫妻。太太开朗爱说话，话不多的先生也会适时应和。美久在这里打工的时间不长，却也看过几次夫妇和睦的模样。
如今两人却面目狰狞地互相指责。
「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问题吗？」
美久赶到座位旁，怒气未消的北川敦雄「嗄？」了一声狠瞪著她。敦雄的身材结实，一双浓眉令人印象深刻，平时脸上的温和表情现在却无影无踪。
敦雄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低吼。
「餐点是很好吃，偏偏被我家的笨蛋拿伍斯特酱污染了！」
「污染！？」
这回是妻子芳乃激动大叫。平时亲切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一双细长的眼睛宛如吊起的剃刀。
「你才有毛病吧？只会在我做的食物里拚命倒酱油，还敢那么大声！」
「那是因为你做的菜没味道！」
「那也得吃过再调味吧？你这味觉白痴！」
「怎么可以骂自己老公是白痴！」
「因为你就是味觉白痴！」
「你说什么！」
「拜托！请两位冷静点！」
美久发出不输给夫妻两人的大叫，「在店里请保持安静」之类优秀店员的应对法完全被拋到九霄云外。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吵架呢？」
美久皱著眉头问道，敦雄不发一语地把桌上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那是午餐时间供应的吐司套餐。切成四瓣的酥脆烤吐司上抹了奶油，配菜是马铃薯沙拉、莴苣和培根，蛋的部分则有水煮蛋、炒蛋和荷包蛋三种选择。夫妻──都选了荷包蛋。
餐点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份置与内容都和其他客人桌上的一样。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有荷包蛋上调味料的颜色。
「我加的是酱油，她加的是伍斯特酱。」
听完贴心的说明，美久点点头。但敦雄并未多说什么。
……咦？所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美久望著盘里，却越看越不明白。这时芳乃突然亲昵地说道：
「美久妹妹，你吃荷包蛋时一定也是沾伍斯特酱的吧？」
敦雄突然笑出声来。
「当然是酱油。不必配合她回答！」
「这里可是咖啡厅！吃面包配发油太没品味了！」
「你这长了酱油脸（注：指单眼皮、轮廓不深的传统东方人脸型）的土包子胡说什么！」
「啥！？这跟脸有什么关系？你这石头脑袋！」
「什么！？」
夫妻俩再次争执起来，站在两人面前的美久整个愣住了。
「你们该不会……是为了荷包蛋要沾什么而吵起来……？」
「那当然！」
「当然要坚持！」
被两人当面怒吼，美久缩了缩脖子。
对这两人而言，调味料似乎是攸关生死的重大问题。其实酱油也好伍斯特酱也罢，美久只觉得好吃就行了，实在很难理解他们的论点。
「所以你到底站在哪边？」
「咦？」
「酱油？还是伍斯特酱？」
敦雄威吓的声音令美久背脊一凉。
总觉得自己现在被迫做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酱油或沾酱──这两个选项看似无关紧要却暗藏玄机，其实是支持丈夫或妻子的恐怖抉择。而且无论选哪个都不对，答得不好甚至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美久妹妹，你怎么说？」
芳乃的声音也低沉到平时根本无法想像。美久挤出僵硬的笑容缓缓后退，退不到两步就被芳乃抓住肩膀。
「到底怎么样？」
唔哇啊啊，逃不掉怎么办──？太太的眼神好可怕！
芳乃步步逼近，美久屈服于她的魄力，只好开口。
「我……我好像都是沾……蕃茄酱吧？」
你们都误会了，其实荷包蛋沾什么都很好吃喔──
无视于美久笑容中的含意，芳乃得意地大笑。
「你看吧！美久妹妹也是沾酱派的！
」
「人家说的是蕃茄酱吧？」
「伍斯特酱和蕃茄酱是黄金组合！西式的食物本来就该沾西式调味料，吃汉堡时也是沾这两种酱料啊！吃面包配沾酱油的荷包蛋根本是头脑有问题！美久妹妹，你说是不是？」
拜托你别问我，我不想介入这场纠纷啊──！
内心的吶喊没人听见，美久依然被这场长达数十分钟的夫妻争执搞得量头转向。
☕
「唉呀……刚才闹得好大啊！」
好不容易把北川夫妇哄回家，美久精疲力竭地回到柜台，却听见真紘事不关己的发言。美久仰望真紘，眼神略带责备。
「真紘先生，刚才为什么不来帮忙劝架？外场的负责人是你啊！」
「抱歉，因为我在结帐，就错过介入的时机了。」
真紘笑得坦然，一点歉疚的神色也没有。即使如此还是能让人稍稍原谅他，该说他人品好呢……还是该说他不愧是悠贵的哥哥？
真紘完全没发现美久的心思，还悠哉地继续说：
「北川夫妇经常吵架喔！」
「真的吗？但他们看起来感情那么好……」
「嗯，他们感情非常好喔！所以才会一有摩擦就同时激动，结果默契十足地起争执吧？」
好像有一部老鼠和猫的卡通也是这样啊──美久突然想到，又摇摇头甩开这个想法。
「换个可爱的说法也中和不了那种恐怖啦！」
「说的也是呢！」真紘哈哈大笑。
「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他们，放著不管自然就和好了。」
「……这么说也没错。」
美久立刻想起感情融洽地坐在一起的北川夫妇。他们平常感情那么和睦，过了一晚想必就重归旧好了。
然而美久的解读并不正确。
2
「北川太太？」
隔天是星期日。美久发现芳乃坐在柜台边的座位时，讶异得瞪大眼睛。
芳乃一个人来店里固然稀奇，更令美久惊讶的却是她出现的时间。挂钟的指针显示时间快过六点半，平时的芳乃应该正忙著购物或准备晚餐。
一直在厨房里忙的美久无暇注意外场，连芳乃何时走进店里都不记得。
「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隔著柜台一问，芳乃略显尴尬地回答：
「昨天回家以后还是不太愉快，想出来换个心情。」
「……您打算在外留宿吗？」
美久看到芳乃旁边的椅子上放著一个稍小的波士顿包，从那鼓起的程度看来，不难想像里头八成装了两三天份的换洗衣物。
芳乃耸耸肩说道：
「我是这么打算，不过突然离家也无处可去。而且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严重到得回娘家。」
「所以……你们还没和好？」
「……我家女儿对蛋过敏，所以我在家里做菜是不放鸡蛋的。看到那个人在荷包蛋上淋酱油时，我真的差点吓死。」
「但是两位经常来店里吧？之前都没点过吐司套餐吗？为什么现在才……」
美久越问越小声，芳乃则是一脸惊恐。
「店长做的吐司套餐太恐怖了，我们根本不敢点啊！要用餐的话不是挑其他店员在的时间，就是直接去别家店。这是来店里用餐的铁则吧？」
「有那种铁则吗！？」
「常客都知道喔！自从你来打工，能点的套餐也变多了，让我们放心不少。结果却发现家那口子奇怪的食性！我以前就觉得他的味觉有毛病，但没想到他竟然在吃吐司蛋的时候配酱油。虽然我们念高中时就认识了，还真不知道他吃东西的习惯那么怪异。」
美久听得直眨眼。
「念高中的时候……那么北川先生就是您的初恋情人？」
「讨厌，才不是呢！」
美久一脸兴奋，芳乃却露出「干么提起这个」的苦笑。
❖
「只是碰巧啦！那时听见他和我们班上的男生聊电影，刚好是我看过的片子，就聊了起来。结果我们觉得最好笑的地方和印象最深的场景竟然一样，就莫名觉得……有点开心。」
「那你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电影院啰？」
是啊──芳乃腼腆地答道。
「为了排到好位置还一大早就出门，看完电影后又在咖啡厅聊到傍晚。因为高中生没什么钱，只点了一次餐就在店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聊著电影中的哪一幕很帅，那个男人的动作又有什么含意……净是一些不著边际的话题，聊起来就没完呢！」
芳乃眯著眼睛彷佛在怀念从前，接著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也想和好啊！但一看到对方的脸就不甘示弱，我先生也和我一样。」
正因为感情好才会同时激动，结果默契十足地起争执──
回想起真紘说过的话，美久总算有点明白了。
「唉呀！已经是最后点餐的时间了吧？」
芳乃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时钟。
「在店里待了这么久，乾脆加点一杯常点的那个好了。」
「啊……呃，是奶茶对吧？」
「帮我调得甜一点喔！」芳乃开朗地笑道。但她笑得越开怀，美久就越觉得难过。
☕
直到营业时间快结束，芳乃才离开店里。「看在美久妹妹的份上，今天就先回家好了。」既然这么说，应该就是回家了，但美久依然不放心北川夫妇。再想到要是不提供吐司套餐也许就不会害人家吵架，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责任。
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和好呢？美久脑海中立刻浮现这个念头。
端著回收的餐具，美久一边动脑思索一边走回厨房。
一进厨房就看到悠贵。
悠贵只轮假日班，今天从白天开始就在厨房里烹调食物，现在则坐在圆椅上看一本颇厚的书。最后点餐时间刚好没有客人点餐食，他似乎就提早收工了。
真是偷懒得迅速确实──美久先是皱起眉头，接著灵光一现。
芳乃刚才坐的位子离厨房最近。只要没开水龙头，在厨房里就能听见客席的声音。所以悠贵应该听见刚才的对话内容了。
如果是悠贵，也许有办法让北川夫妇和好如初？
姑且不说别的，悠贵的头脑还是很好，一定马上就能想到解决办法。
想到这里美久就轻松多了，露出笑容叫住悠贵。
「对了，悠贵同学……」
「我拒绝。」
悠贵秒答，视线当然没离开书本。
「等……等等，我什么都还没说吧？」
「我知道，但还是拒绝。」
「至少把话听完吧？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八成是想让北川家那两位和好吧？你的想像力也太贫乏，搞得我猜对都觉得丢脸。北川夫妻要是知道被你这种少根筋的乐天派惦记，大概会大受打击卧病不起。打工实习生还是安分点，乖乖动手做事就好。」
脱口而出的淡定话语让美久惊讶不已，眼睛瞪得老大。
「悠贵同学真厉害，一点就通！」
正在看书的悠贵抬起头，似乎有些讶异。
「喂，等等！刚才那番话哪里让你觉得是善意的回应了？」
「就是说嘛！一定只是他们没找到和好的机会而已！」
可惜美久完全没听进去。
❖
「我觉得北川太太他们一定很想和好，只是找不到时机罢了。这种时候就需要悠贵同学你出马了！就像解决桥爪先生那件事一样，从北川夫妇的模样或随身物品中发现让两人和好的关键，快速推理一下马上就解决了！」
「你没听过俗话说连狗都懒得理夫妻吵架吗？怎么有人还喜孜孜地想去管闲事？难道你是新品种的稀有动物？」
「够了喔……常客的危机就是店里的危机！」
「没人拜托却擅自打探人家的事，这种行为太没品，说什么我都不干。」
可是──美久还想反驳，悠贵却一口回绝。
「北川太太有拜托你帮她跟先生和好吗？当事人自己会决定该怎么做，要离婚要怎样都与我无关。」
眼镜后的眼神十分冷漠。知道他是认真的，美久只好闭嘴。
看到有人遇上困难却说跟自己无关？明明有能力解决问题却视而不见？
「……算了，是我太蠢才会找你谈！」
美久把餐具放进流理台，愤然冲出厨房。
不靠那种冷漠的人帮忙也罢，我要证明自己可以独力让北川夫妇和好……！
美久气呼呼地发下重誓。
公休日的隔天是星期二，这天也只有芳乃一个人上门光顾。约莫中午来店的芳乃选了靠窗的座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还在吵架吗？」
美久收走桌上已经不冰的开水并换上一杯新的。而芳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耸耸肩──或许这就是回答了。
两人吵架到现在已经四天了，不能再放任不
管。
想是这么想，但美久依然找不到具体的解决办法。嘴巴上说要让人家和好很容易，实际上要有所作为却一点都不简单。
就在美久歪头苦思该如何是好时，突然瞥见芳乃手里的东西。
深紫蓝色的活页记事本。记事本本身并不稀奇，翻开的页面却躺著一片鲜红似火的枫叶。枫叶只用透明玻璃纸简单地对摺夹住，似乎是自己制作的压花。
「好漂亮的叶子！」
美久看著枫叶说道，芳乃的目光也移向记事本。
「你说这个啊……以前我们一家人去秋川溪谷露营，那里的枫叶好漂亮。这片叶子顺著溪水流下来，是我先生捡起来送给我的……那个人平常从来不下厨，露营时却做了咖哩呢！」
为什么出门在外反而特别有干劲呢──芳乃皱著眉头笑了。
「所以那也是先生送给您的？」
美久指著记事本里滑出的薰衣草书签问道，芳乃支支吾吾地回答：
「这是蜜月旅行的时候……」
蜜月旅行！多美好的关键词。
「两位去哪里度蜜月呢？」
「北海道。」
芳乃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无奈美久眼睛发亮地直盯著自己，最后还是拗不过而开了口。
「也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啦……我们去了富良野，但那年的冷夏使薰衣草花期整个延迟了，结果一朵花也没开。就是这样。」
「但书签上的薰衣草有开花啊？」
「……回来之后过了一阵子，香草园才寄来这个。听说是他向店家预订，等花开之后再送来，而且就只有这么一朵。还说什么以后还要找时间一起去看薰衣草花田……」
嘴里说著这种话，表情却像兽面瓦一样狰狞──芳乃忿忿地抱怨著先生，眼里却藏著温柔。把薫衣草做成书签的人正是芳乃，看来她当时真的非常开心。
「结果他到现在都没实现诺言……我之前和朋友去了一趟北海道，还觉得好像对不起他而刻意避开富良野。真是的，就叫他早点带我去了啊！」
听著听著，美久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芳乃的记事本里塞了许多不实用的物品，都是些不昂贵却实在舍不得丢的小东西，因为里头藏著回忆。当时所见的景物、气息和感动全都活生生地存在其中。
这么一想，枫叶和黑衣草书班就宛如宝石般闪闪发亮。
「那张票根也记录著重要的回忆吧？」
美久发现记事本内侧夹著一张白纸，从大小和形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张电影票根。
芳乃讶异地眨眨眼，接著耸肩大笑。
「美久妹妹，没想到你眼睛这么尖呢！」
芳乃边说边抽出票根递给美久。
票根上画著应该是电影主角的少年和少女，标题的《两小无猜》则是蜡笔手写风格的字体。从四百二十圆的票价看来，这部电影应该很老了。想到这里，美久突然惊觉──
「难道这是两位第一次约会时看的电影？」
「猜错了，真可惜。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所以才留下票根。」
「原来如此……那部电影在演什么呢？」
「演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对正在练舞的女孩一见钟情。坦白说，主角年纪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但他们直率地为对方著想，心思非常纯净。看那部电影时我还很天真无邪，要是长大再看一定会觉得很廉价或很幼稚，无法体会那种晶莹剔透的感觉。」
讲到这里，芳乃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以前和我先生开车旅行时，曾经为了一点小事起争执。我气得一个小时不和他说话，后来在广播里听到这部电影的主题曲。想起电影里的情节，突然觉得吵架实在很没意义……」
后来就莫名其好了──芳乃笑道。
「实在很不可思议，总觉得人生的每个环节好像都有穿插著电影。我想过好几次，不知道为什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又为什么会交往至今，结果好像每次都是电影帮我想开。」
「那──这次不能像以往一样吗？」
美久直接问道。现在的北川太太说不定会原谅丈夫，毕竟两人吵架的原因只是小事，也许现在已经有意道歉了。
「既然共同拥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为了调味料而争执到现在实在太不值得。对了，两位一起去看个电影如何？就像第一次约会时那样，到时候太太您只要说声抱歉──」
「对了，苹果派……」
苹果派？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美久十分讶异，而芳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竖起眉毛大叫。
「对！就是频果派！第一次约会看完电影去咖啡厅的时候！那个人点了咖啡和冰淇淋之后起身离开座位，我才发现那天店里正特价供应漂浮冰咖啡，所以好心帮他改点了。结果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竟然说『你喜欢甜食吧』然后把漂浮冰咖啡里的冰淇淋放在我的苹果派上！」
「啊！北川先生真体贴──」
「沾满咖啡还融化的冰淇淋耶！？我还真没看过那样湿答答的苹果派！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丢给我，还一副对我有恩的样子！」
咦咦？第一次约会就为了那种事吵架！？
「哼！想起来就让我火冒三丈！」
芳乃瞥了哑口无言的美久一眼，拿起桌上的糖罐，在凉掉的咖啡里加入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砂糖，又把所有牛奶通通倒进去，只见深褐色逐渐转为混浊的乳白色。芳乃拿起汤匙胡乱搅拌，接著一飮而尽。
「我要走了。再待下去八成会遇到那个臭脸的家伙！」
丢下一句「多谢款待」，芳乃把钱留在桌上就起身要走。
「谢谢您的光临……」
美久在芳乃身后出声送客，忍不住垂头丧气。
刚才聊到一半气氛明明很不错，结果似乎让她想起不必要的事。
「关键在电影吗……」
促成两人交往的关键。
若是对敦雄提起这个话题，也许能找到和好的契机。想到这里脑海中就浮现一个好点子，让美久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敦雄上门。
❖
隔天是黄金周假期的第一天，敦雄终于出现了。中午时分，敦雄一只手拿著报纸和面包店的纸袋走进店里，在柜台边坐下后只说了一句「老样子」。
敦雄所谓的「老样子」就是综合特调咖啡，不加糖也不加牛奶，只要黑咖啡。
假日的午后，店里总是人满为患。虽然悠贵会在厨房里帮忙，但在外场跟客人聊太久不知道又会被他如何嫌弃。
美久为敦雄送完咖啡，却迟迟找不到机会攀谈。正为此心浮气躁时，敦雄就对她招手了。
敦雄要加点东西？还真难得。
美久觉得有些意外，还是立刻赶到敦雄身边。
「请问还要点餐吗？」
「不是……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帮个忙，收下这个。」
敦雄边说边将面包店的纸袋递给美久。
打开纸袋一看，里头有好几个一口大小的牛角面包。面包里好像夹著糖浆，一股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哇！好像很好吃！真的要请我吃吗？」
「当然。我只是想买一点来尝尝看，不过太甜了。我对这种东西实在没辙。」
既然不爱吃甜食，为什么要买？美久觉得莫名其妙，但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该解决。收下牛角面包并谢过敦雄后，美久立刻转移话题。
「北川先生，您年轻的时候流行哪些电影？」
美久本打算问得若无其事，但太过突然的问题还是让敦雄有些讶异。
敦雄皱起眉头，似乎暗自揣测美久的目的。
「我年轻的时候……日活电影公司还很活跃，若大将、男人真命苦系列和怪兽电影都红。」
「您喜欢看国片啊？」
「也不能那么分，好电影是不分国籍的。」
「那么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呢？」
敦雄浓密的眉毛一扬，表情温和许多。
「那是很老的电影了，片名你一定没听过。故事发生在偏远的英国乡下，主题曲和电影场景非常搭。比吉斯的音乐太棒了，完美地融入那个时代的气氛。」
「啊！那不就是您跟夫人一起看过的电影吗？」
「……那女人跟你说过吗？」
真是个长舌妇──尽管嘴上不饶人，表情却很温柔。敦雄看起来粗犷凶恶，内心却比芳乃更纤细体贴。由于常接待这对夫妻，美久早就发现了。
「夫人说她人生中的各个环节都穿插著电影，每次都靠电影度过难关。」
敦雄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或许他早就知道差不多该和解了。
「是不是向夫人道个歉比较好？这样她应该也不会再闹别扭了。」
「你这么觉得吗……？」
「是的！我相信夫人也很想早日和好！两位再一起去看场电影如何？一定会非常愉快的。只要您先退让一步，对她说声──」
「对了，就是在电影院。」
敦雄忽然低声说
道，这句话让美久莫名觉得非常不妙。
不出所料，敦雄下一秒就爆发了。
「那女人竟然趁我去买电影简介时在爆米花上淋满焦糖酱！」
欸？这点小事也能成为爆点！？美久慌嘴。
「可……可是看完电影在咖啡厅里聊得很开心吧？」
「对了，在咖啡厅里也是！第一次约会就擅自把我点的东西改成漂浮冰咖啡！被冰淇淋污染的咖啡根本是恶梦！那女人每次都这样，老是多管闲事还自以为善解人意！」
糟糕，忘了还有这回事……！
自己在火上浇油的美久急著灭火，可惜太迟了。这下不但劝和失败，还让敦雄不停数落芳乃这个甜食派的种种恶行。
☕
「你还不死心？」
美久垂头丧气地回到厨房，只见悠贵一脸不屑。
「本来就快达成共识了啊！没想到又提到食物就前功尽弃了……食物根本是北川夫妇的地雷！」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吗？敦雄是咸食派，爱喝咖啡；芳乃是甜食派，爱喝红茶。再怎么思考都只会得到他们口味不合的结论吧？你最好先掌握熟客常点的食物，就是因为忽略小节才会在那里白费力气。」
「你说的也许没错啦……」
既然两人因电影而结缘，应该也能因电影而和好。这是美久提起电影的原因，只是没想到聊个电影也能扯上两人在飮食上的恩怨纠葛。
尤其是苹果派和漂浮冰咖啡──既然毁了第一次的约会，这两样食物肯定是夫妻记忆中恶梦的象徵。
美久在心底发誓，绝对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可以放弃了吧？你插手也只会让情况更糟，别管他们了。」
悠贵冷静地说道，却激得美久猛然抬头。
「不行，我绝不放弃！何况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和好了！」
北川夫妇争执的原因几乎都是食物。反过来说，只要不提食物，应该就能让两人自然和好。
「悠贵同学，你的手法意外简单呢！」
美久笑得有些得意。悠贵冷冷瞥她一眼，耸了耸肩。
3
这天营业时间结束后，招牌灯已熄灭的「翡翠」咖啡厅还有访客。大门上的铃铛响声传进店里，美久立刻转头朝门口露出笑容。
「欢迎光临！这么晚还找您出来，真是抱歉。」
「这倒是无所谓……」
芳乃疑惑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店里只见真紘在柜台里忙著收拾，还有悠贵坐在柜前靠边的座位。
「你说有事要和我当面谈，到底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芳乃的表情就严肃起来──因为发现店里还有一个人。
敦雄也被美久用一样的说词找来，刚进店里没多久。
「我要回去了。」
发现芳乃已经伸手要开门，美久连忙抓住她的手。
「只花您一点点时间，马上就谈完了！」
美久边哄边陪笑脸，把芳乃带到敦雄对面的座位。
芳乃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敦雄也不打算正眼瞧她。
「今天要送两位一样礼物，请稍等一下喔！」
美久开朗地说完便跑向柜台。柜台桌上放著向真紘借来的笔记型电脑，音乐播放程式已经打开，准备好的音乐挡也已传送完毕，只差按下播放键就大功告成。
不久之后，柔和的吉他旋律流泻而出。
先有反应的人是芳乃。她抬起头，一脸惊讶。
「这音乐是……」
绵绵絮语似的温柔嗓音，优美的和声。英国乐团比吉斯演唱的《两小无猜》电影主题曲在店里蔓延，萦绕在众人耳盼。
世上的电影那么多，北川夫妇却不约而同地提起同一部──发生在英国偏远乡下的小小恋爱故事。当年车上的收音机播放出这首主题曲，也让僵持不下的两人言归于好。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
听见敦雄喃喃自语，美久暗自发出欢呼。
分析、对照过两人的说词自然会发现真相，这正是完美的推理。
敦雄继续低声呢喃，彷佛证明美久的推理正确无误。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车，关在车里好长一段时间呢……」
「……是啊，两个人都心浮气躁，觉得气氛很差。就是那个时候吧？」
美久点头。没错，那时就是靠这首歌让两人和好的──
「──你就在那个时候把我做的便当打翻了！」
芳乃脱口而出的话让美久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咦？那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啊！？
「只是不小心碰到，又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打翻之前明明嫌弃了半天！」
「那是因为你做的饭团上包著湿掉的海苔！」
「什么！？饭团上的海苔当然是湿的啊！」
「带便当的饭团吃的时候再包海苔不就行了？湿湿烂烂的海苔像什么话！」
救命啊──！！连这种地方也埋著食物地雷！？
仔细想想，「后来和好」表示「之前起过争执」，不先吵架就没办法和好。美久终于发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连忙阖上笔记型电脑。
背景音乐倏地中断，北川夫妇的争执也随之停止。
「非常抱歉！出了一点差错……呃，是意外！意外的播放失误！接下来才要进入主题，相信两位看过这个之后就会想起珍贵的回忆！」
美久带著僵硬的微笑说完，真紘脸上却写著担忧，而悠贵早已不见人影。
「你白痴喔？」彷佛听见悠贵的声音，美久猛然回头。
「小野寺小姐，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谜题全都解开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美久拿起放在电脑旁的大盘子。盘子上罩著银色的盖子，看不见里头有什么。事前就想过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所以有所准备。
一边佩服自己的准备周全，美久走向北川夫妇所在的座位。
「让两位久等了。」
美久将大盘子放在餐桌上，确定两人的目光都被盘子吸引，接著缓缓掀开盖子。
一阵花香扑鼻而来。清爽中带著馥郁香甜，一闻就知道是薰衣草独特的香气。
大盘子里放著薰衣草的乾燥花和北海道风景明信片，是美久在打烊后立刻赶去买回来的。
这两样东西应该能让两人联想到蜜月旅行。只要想起两人约好要再去一趟，一定会把正在吵架的事拋到九霄云外。
这回肯定没问题，两人绝对会心平气和地原谅对方──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问题是两人的表情却越来越不友善。
「咦！？怎么会这样！？」
美久忍不住大叫，敦雄脸色阴沉地说道：
「这女人前阵子才去了北海道一趟。」
「可……可是她说没去富良野啊！」
「但是她买了奇怪的伴手礼回来！」
伴手礼……？美久心底一凉。出外旅游免不了带伴手礼，说起伴手礼……
……又是食物！
糟了！想到这里已经太迟了。
「去北海道那么远的地方却净挑诡异的热门商品买！在咸的食物上包巧克力是有什么毛病？」
「你说什么！？那可是现在最受欢迎的点心！」
「伴手礼不需要标新立异！乖乖买白色恋人就对了！」
美久迅速盖上大盘子，猛然转身回到柜台。先把盘子放上桌面，接著深呼吸。
太奇怪了……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额头冒出大量冷汗的美久扶著柜台陷入沉思，正在冲咖啡的真紘停下手边的动作。
「小野寺小姐，你……」
「我……我没事！犯人一定就在其中……不对，应该说我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了！？」
两人争执的原因是食物，这点绝对错不了，关键在于如何避开这个话题让两人和好。既然走到这一步，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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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久下定决心，再次打开笔记型电脑。开启音乐播放程式点选音轨，不过这次播放的并非电影主题曲，而是在疗愈系原声带中找到的潺潺流水声。
拿起桌上的竹筛，美久再次奔回窗边的座位。
北川夫妇依然争执不休，内容已经变成互骂对方味觉有问题了。美久高举竹筛，往夫妇头上一撒。
黄色、橘色、红色──缤纷的叶片在半空中飞舞，剪成枫叶形状的色纸纷纷落在北川夫妇身边。
鲜艳的叶片和潺潺流水让北川夫妇回的停止争吵。
一定是因为想起全家同游的秋川溪谷。
秋川溪谷的回忆里也藏著咖哩这个食物地雷，或许不提也罢。但美久却刻意切入这个话题，理由其实很简单。
因为她从没遇过讨厌咖哩的人。
咖哩是料理之王，不但人人喜欢，而且加进任何食物之中几乎都能改变原来的味道。全家出外露营时选用的咖哩口味大概是甜味或中辣，材料也不会有太多变化，应
该不可能引起争执。应该不会引起争执才对，结果却不然。
不等色纸落叶飘完，敦雄就开骂了。
「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在我煮的咖哩里加水，毁了整锅食物！」
「当然要加水，咖哩就是要吃清清爽爽的！黏糊糊的咖哩哪能吃啊？」
咖哩的稠度也能吵──！？
完全没发现的盲点令美久愕然无语。两人的喜好竟然在这种小地方都有差异，也算是一绝了。
「那种稀稀的咖哩才莫名其妙！」
「黏糊糊的咖哩根本不是人吃的！」
「那你去喝汤咖哩算了！」
「什么！？连咖哩和汤咖哩都无法分辨，你的味觉到底出了什么事！？」
夫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美久只能呆站在一旁。
束手无策。想得到的都做了，结果全都适得其反。不对，与其说适得其反，不如说是阴错阳差，莫名扯上一堆旧恨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啊啊……讨厌死了！我怎么会跟你这种人结婚！」
「那是我要说的！以前就！觉得你的味觉很可怕，现在总算知道哪里有问题了！」
「嗄？你好意思说我？」
「当然，我理直气壮地说你！你这个脑袋装糖的家伙！」
每次开口都让夫妻的争执越演越烈，你来我往的恶言相向令人无法插手。这样下去别说和好，甚至可能闹离婚。
离婚──突然浮现脑海的想法让美久倒吸一口气。尽管觉得不至于，但眼前这对夫妻已经吵到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实在无法否定离婚的可能。
「算了，我要回去了。」
敦雄刚站起来，芳乃也愤然起身。
「我也要走了，家姊说可以收留我。」
「这……请等一下……！」
美久脸色铁青，还试著挽留两人。
现在让他们回去恐怕就无法挽回了。怎么办？北川夫妇要离婚了，被我害得离婚了──
「两位已经要离开了吗？餐点还没上完呢！」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凛然响遍整个店内。
美久回头一看，眼睛瞪得老大。
悠贵正拿著盘子站在那里，盘子上还扣著银色盖子。
衬衫的袖子挽起，腰间系著围裙──这副模样显示他刚才在厨房里做了什么东西。美久发现这一点，不禁有些感动。
嘴巴上嫌人家多管闲事，其实他还是很担心北川夫妇的。
「悠贵同学……」
悠贵不发一语地经过美久身旁，在北川夫妇桌上放下盘子。
有他这个举动就够了，一切都无须担心。只要悠贵出马，一定能帮忙让北川夫妻和好。
美久擦了擦盈眶的泪水，慈爱地注视悠贵掀起盖子。就在下一个瞬间，她体会到侧腹遭受重击般的吐血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烤得焦香酥脆的派皮，接著窥见金黄色的颗果闪烁著宝石般的光芒。另外一样则是装在细长玻璃杯中的冰咖啡，看起来就泌凉可口，只不过顶端盘据著份量十足的冰淇淋。
绝对没看走眼，那是苹果派和漂浮咖啡。
传说中让愉快的第一次约会坠入地狱深渊的餐点组合。
悠贵笑容可掬地对夫妻说道：
「来，请趁热享用。」
这个人……是恶魔──！！
竟然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根本不是人！是魔鬼！完蛋了，这下无法挽回了……！
正如美久想像，敦雄一脸嫌弃地口出恶言。
「又是甜食？只知道吃甜食小心得糖尿病！」
「你很烦耶！也不想想自己一天喝几杯咖啡，胃都穿孔了吧！」
「要你管！」
「说得好，那你管我干么！」
尽管言词上互不相让，北川夫妇却猛然坐回椅子，接著──
敦雄捞起漂浮冰咖啡上的冰淇淋，放在芳乃的苹果派上。
「…………呃？」
美久看得直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夫妻两人依旧互骂个不停，却没有丢下对方离开的意思。
「请问……两位这是在做什么？」
美久开口一问，北川夫妇终于停止争执。
敦雄抬起头，略显尴尬地应道：
「抱歉啊，破坏了餐点的摆盘。因为这家伙喜欢在热呼呼的苹果派上加冰淇淋，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店家特别制作菜单上没有的东西。」
「我只是不想装模作样地再单点一客冰淇淋，而且那样比较贵。不过沾到咖啡的冰淇淋带著淡淡的苦味，让人越吃越上瘾呢！」
「请等一下，可是这两样餐点……不是害你们第一次约会就吵架吗？」
美久话刚说完，芳乃立刻提高音量。
「突然被人那样对待，任谁都会生气吧？」
「你抢了我的台词！」敦雄回嘴。
「彼此彼此吧？不过……结果发现味道还不错，也算是因祸得福。你还不是一样？明明不爱甜食，只有这个从不少吃。」
芳乃边说边切下稍大的一块苹果派，连派带叉子一起递向敦雄。敦雄没有接过叉子，直接张口吃掉了苹果派。
「啊……真好吃，这种派最棒了。」
「这……些些两位的夸赞……」
美久好不容易才挤出回应，听起来却像低声念著不熟悉的外文片语。
刚才发生什么事……？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美久强迫自己动脑，思考的速度却赶不上事态的急速变化。
「所以我才叫你别管他们。」
回到柜台时，悠贵一脸理所当然地轻声说道。
美久瞪大眼睛逼近悠贵。
「我无法接受！为什么突然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北川夫妇一直想和好啊！」
正在擦拭玻璃杯的真紘柔声回答。
「小野寺小姐，你一直想让敦雄先生或芳乃小姐主动道歉吧？」
「咦？没错……因为没有人先道歉的话不可能和好啊？」
「嗯，但吵架时并没有哪一方是绝对正确无误的。会吵起来就是因为双方都有错，两边都不对。所以重点不是让谁先道歉，而是营造气氛让双方为彼此著想。」
「但是……就算方法没错，为什么那两样餐点能让他们和好？苹果派和漂浮冰咖啡可是毁了他们第一次的约会耶！」
「你以前被老师在联络簿上写过『用心听别人说话』吧？」
一旁的悠贵突然开口，完全被说中的美久只好闭嘴听他继续说。
「这想想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情形。」
「呃……我记得是一大早去看电影，然后在咖啡厅待到傍晚……咦？」
北川夫妇第一次约会时应该起了争执，原因正是在咖啡厅里点的苹果派和漂浮冰咖啡。既然吵架了，还能一起待到傍晚吗？
想到这里，美久恍然大悟。
「前后矛盾？这矛盾点就是解开当时之谜的关键吗？」
「你白痴喔！哪里矛盾了？那个时代可是连手机也没有，要是一吵架就起身离席，很可能无法再联络到对方。换句话说，他们的确起了争执，却没有离开咖啡厅。」
「还是不懂，所以那两道餐点怎么会成为和好的契机？明明是争执的原因啊！北川先生和太太都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叫你好好记住熟客常点的餐飮吗！」
悠贵没好气地说道，接著继续解释。
「仔细确认昨天的出菜单，就会发现红茶派的芳乃点了综合特调咖啡。敦雄甚至买了牛角面包那种不像他会吃的东西，最后硬塞给你才回去。这些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美久惊讶得瞪大眼睛。
的确，芳乃平常总是点红茶，饮用前加的砂糖多得吓人，而敦雄则是对甜食感到头痛。既然如此，两人为什么要点或尝试自己不爱的口味呢？当时应该多留心其对。
「被冰淇淋弄浊的咖啡也好，加了咖啡味冰淇淋的苹果派也罢，那就是两人相识的起点。你一直试图找寻共同点，但两人不同之处也一样重要。所以他们到现在还是夫妻啊！」
虽然就像那样──悠贵的目光转向窗边的座位。
北川夫妇依旧气冲冲地对吼，却只是声音大吵人而已，其实没有恶意。虽然与平时一起喝茶的和睦情景相去甚远，却也显示两人之间的确有看不见的羁绊。
「真是的，竟然完全不听我的劝告，还把情况搞得这么糟。」
悠贵低声抱怨，美久只能缩起身子。
「对不起……」
「逼得人家差点离婚，你实在太可怕了。」
「真的非常抱歉……！」
美久坦率地低头道歉，微微抬眼偷瞄。
「但你还是出手帮我了。」
悠贵眯起眼睛，推了推镜框。
「那当然，常客可是本店的收入来源。」
这孩子真不坦率──美久微微一笑，把这句话藏在心里。
再次望向窗边的座位，只见夫妇相亲相爱地对面而坐。
事情起于荷包蛋。
两人为了荷包蛋要沾酱油或伍斯特酱而争执不休，如今仍是随时可能来的状态。
事关每天送进嘴里的食物，所以才会认真计较。尽管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甚至为此感到沮丧、互相批判，现在却享受著彼此口味不同带来的乐趣。
有些人在旁观者眼里怎么看都处不来，却莫名能够在一起。
拥有共同点固然重要，相异之处也不容忽视，否则就无法做夫妻了。
如今坐在窗边的那对男女──果然是店里首屈一指的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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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全熟！」
「不行，半熟！！」
窗边的座位再次传来怒吼。
正在争论的北川夫妇今天也点了吐司套餐。切成四瓣的吐司烤得金黄酥脆，上头放著奶油，两旁则是马铃薯沙拉、生菜和培根。
而今天的蛋是水煮蛋。
「真紘先生，以后午餐限定使用盐和胡椒粉两种调味料如何？或是只提供炒蛋也好？」
冷眼旁观的美久低声建议，真紘只能露出苦笑回答：「说的也是。」
又是鸡蛋惹事，味觉不合的夫妇今天再度开始扰人的高声互骂。
夫妻间的家事外人永远摸不清，能确定的唯有一件事──
不要介入才是明哲保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