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荡漾在玻璃杯中的琥珀色解谜 第一话 花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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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茶盛在玻璃杯中,色泽有如沉静的夜空。

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幽暗的青色渐散,转为深沉的紫色。紫色越来越淡,玫瑰色和更趋明亮的橙色──彷佛朝霞自掌心诞生。

惊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得意的表情。

「好啦!别愁眉苦脸的了。平常那个积极向前的人到哪去了呢?」

打起精神来吧──他开朗地笑道。

那张笑脸为我带来多大的救赎,他一定不知道。

1

一打开店门,耀眼的阳光就让小野寺美久眯起眼睛。

时值八月下旬,正如俗话说的「暑至秋分,寒至春分」,眼前的太阳依然艳如盛夏。深浓的阴影在树底摇曳,延伸至店前的小路彷佛散发著白光。蔚蓝的晴空堆著积雨云,随处可间蝉鸣声不绝于耳,夏季的色彩彷佛更加浓郁了。

美久把看板搬出店门口,调整位置以免被植物的树叶遮挡。写著〈咖啡厅翡翠〉的看板映著阳光闪闪发亮。

明明只是多了一个小动作,感觉却像发现了什么美丽事物般令人兴奋雀跃。美久摸了摸看板,露出微笑。

「今天似乎也会是个好日子。」

「不好意思……」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吓得美久差点跳起来。

回头一看,一个背著大包包的女子正站在那里。

那是一位脸型俐落、略带英气的美女,穿著黑色外套配波浪裙的套装。外套衣领虽然有点皱,但从高级的质料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名牌货。头发只是简单束起,素净的打扮反而突显出她的美丽。

咖啡厅的四周就是森林,穿套装出现的客人实在难得一见。正想著不知对方有什么事,女子就开口了。

「这里是翡翠咖啡厅对吧?我听说这里有位侦探,不知能否见上一面?」

「咦?」

美久瞪大眼睛,女子却皱起眉头。

「侦探目前不在吗?或是需要事先预约?」

「啊!不是的……您先请进。」

打开店门邀请对方进入,女子只是淡淡地轻声说了声「多谢」就钻进门口。休闲品牌的大包包看起来很重,女子略显辛苦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店里。目送她进入店内,美久才呼地松了一口气。

「吓我一跳……」

很少有人一开口就问起侦探的事。毕竟翡翠对外是一家咖啡厅,从事侦探业则是秘而不宣。唯一能得知侦探存在的线索就是传得煞有其事的流言,听起来还像是某种都市传说。刚才那位女子大概也是听到传闻而来的吧?

想到这里,美久才赫然惊觉。

「对了!得快点去叫人才行!」

这里的侦探除了他没有别人。面对任何奇妙的事态都能当场解决,据说连警方都来寻求协助──有如魔法师的侦探。

女子是来找他的。

几分钟后,美久来到店里的餐桌座位区。餐桌对面是女子,美久身旁则是侦探。

「你就是负责人?」

经过美久介绍后,女子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著侦探──上仓悠贵。

虽然介绍时说是侦探,身上却穿著衬衫配黑长裤的咖啡厅制服。然而这似乎并不是女子介意的点。

微微乱翘的柔软黑发、温暖柔和的清秀脸茧,修长的肢体动作自然,站姿仪态高雅不凡。眼镜后方的双眸清明理智,透露出深度的知性。悠贵就像是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王子,拥有世上少有的俊美容貌和聪明才智──懂十七岁,还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面对一看就知道还未成年的美少年,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虽然想过不直接开徽信社大概是有难言之隐,但没想到竟然是个孩子……」

女子叹了一口气便站起来,碰都没碰刚点的咖啡就伸手要拿帐单。看到这幅情景,美久慌忙起身阻止。

「请等一下,您还没说明委托……」

「不用了。当初发现所有消息都是传闻时,我就该起疑了。『魔法师和镀锡的稻草人一起住在翡翠森林』这种不正经的流言……看来不过是儿戏罢了。认真听信的人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请别这么说──」

美久正要开口,却听到悠贵洪亮的声音。

「从事法律相关行业的人,光表来判断一个人可好?」

悠贵和女子见面还不到一分钟,别说委托内容,连自我介绍都还没开始。然而悠贵的微笑却彷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我也明白您的委托内容相当私密,不方便开口。请放心,即使尚未签订合约,我也不会泄漏委托内容。」

女子彷佛当场结冻,僵在原地直视悠贵。

「你为什么认为我是从事法律相关行业的人?」

「看您的外套就知道了。衣领上有别针留下的痕迹对吧?因为痕迹不止一个,所以应该是反覆别上又取下徽章之类留下的。」

美久不自觉地望向女子的外套。衣领不平整是经常别上又取下徽章造成的吗?但这又和职业么关系?

彷佛听见美久内心的疑问,悠贵继续说明。

「由于您身上不见其他饰品,我想应该不是胸针才对。既然如此,恐怕是因为工作而配戴的东西。需要配戴徽章的职业并不多,律师、司法代书人、检察官、社会保险劳务士、注册会计师……而包包就是缩小范围的线索。」

女子使用的是休闲品牌的商务包,随处可见没什么稀奇之处,但悠贵根据的正是这一点。

「您的服装和手表都是昂贵的高级货,只有包包是尼龙制品。之所以选择休闲品牌,恐怕是因为必须随身携带许多物品,而且还有一定的重量。毕竟如果只是体积大占空间,大可选用皮制或注重设计的包包。说起八4大小又有重量的物品,那就是纸。需要携带大量纸本资料四处奔波,而且还配戴徽章──那就只有法律相关行业了。」

「为什么认为我要委托的是私事?假如我是律师或司法代书人,也有可能为了事先调查手边的案件而打算委托侦探。」

「那是不可能的。」

悠贵秒答,女子也立刻反问:

「说出你的理由。」

「因为您是根据场合与对象而别上或取下徽章的,何况司法代书人或律师在执行业务时也有义务配戴徽章。」

我这是班门弄斧──悠贵遂了耸肩,继续说道。

「以律师徽章为例,以前或许是律师身分的唯一证明,但现在已经由日本律师联合会发行的身分证明取而代之了吧?所以不少律师因此不再配戴徽章,司法代书人或行政代书人的情况也与此相差不远。然而从外套就能一眼看出您依然遵守会规。您是个严守纪律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向素昧平生的人透露工作内容。既然如此,委托内容多半就是私事了。」

悠贵果然很厉害……

美久深感佩服。大家看到的明明都一样,在悠贵眼里硬是能解析出更多资讯。即使亲眼见识过很多次,每逢这种场面还是觉得很惊讶。

「……我了解你的实力了。」

女子坐回原位,套中取出名片递给悠贵。

「敝姓角田,名叫理花。正如你所言,我在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

「那么可以听您谈谈委托内容了吗?」

理花点点头,但没有马上进入正题。目光微敛的她彷佛在思考什么,过了一阵子才开口。

「前几天,正在交往的对象向我求婚了。」

「您要结婚了吗?恭喜!」

美久笑容灿烂地祝福对方,女子说了声「谢谢」,表情却有些复杂。

「……在决定要不要答应求婚前,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诡异的气氛让美久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您和未婚夫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会?他人很好喔!在贸易公司上班的他虽然热衷于工作,但也非常重视家人。即使遇上难过的事,他也能化悲伤为温柔和体贴,是个很棒的人。」

理花的声音里透著对对方的尊敬,也让人感觉到她也十分恋慕对方。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美久问出心里的想法,理花的表情却变得脆弱不堪。

「问题是……我有个直到四年前还在交往的对象,也是本来要和我结婚的人。」

「跟那个人分手时出了问题吗?」

「我们没有分手……」

理花说到一半,压低了声音。

「他过世了。」

沉重的话语回荡在店内。

理花从包包里拿出钱包,从中取出照片。那张照片裁成通常尺寸的一半大小,边边已经磨成圆角了。

照片里是个戴著草帽的男子,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他的脸靠近生长在斜坡上的高山植物,笑得十晶心。

「他名叫笹冢肇,是国立科学馆的研究员,四年前因病过世。由于双亲已不在人世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所以他在遗嘱中留下多到难以处理的遗产给我。其实……那份遗嘱中夹著一张便笺,前半写著抱歉让我花时间处理家产

,最后却写了一些奇怪的话。」

理花吸了一口气,接著喃喃说道:

「他写著──你要忘了我,过好自己的人生。但如果你始终忘不了我,我将会在夏天再次爱上你。如果再次与你相恋,到时候我想交给你一样东西。」

的确是一段不可思议的话。在夏天坠入爱河──对象还是已经亡故的人。

美久边甲提出疑问。

「这是……在天国或来世相恋的意思吗?」

「不,那个人并不相信这些,但却写下再次相恋这种话。」

他是个软弱的浪漫主义者啊──理花皱著眉头发表结论。

「我很在意他到底想交给我什么,所以在他家调查过。清查财产时也把保险箱和小额的金钱流向全部确认过,但没有找到可能的项目……留下这么一句含意深奥的话,让人很在意啊!」

「关于这样东西的形状或大小,您曾经听说什么吗?」

悠贵这么一问,理花立刻摇头。

「什么都没有。但笹冢如果真的留下什么,只可能留在家里。他说希望大家记得自己健康的模样,所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生病的事。暂时出院时也不曾离开家中半步,没有寄放或寄送东西给别人。所以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只可能是留在家里。」

「那么您的委托内容就是找出故人留下的『某样东西』对吧?那样东西大概在笹冢先生家中,但不清楚是什么形状?」

经过一番归纳整理,这个委托简直可说是虚无缥缈。

理花咬著嘴唇低下头。

「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如果事情悬而未决,我无法回应向我求婚的人。怀著这样的挂念,我没办法给出有诚意的回答。」

听完这番话,美久才总算了解到理花的内心。

想找出已故恋人遗留之物并非出于好奇,而是不追根究底就无法前进。理花怀著深切的苦恼寻求答案,甚至试图借助于只存在传闻之中的侦探……

然而线索实在太少了。目前只知道可能的搜寻范围,连要找什么、是否真有其物都还是问号。

理花似乎也心里有数,不抱希望地喃喃说道:

「只有无凭无据的几句话……果然无法调查吧?何况事情都过去四年了。」

「千万别那么说。」

悠贵爽朗地说完,拿起名片露出微笑。

「我正式接下您的委托。」

理花说接下来还有工作,所以改天才能进行调查。约好调查日期并送走理花后,美久问起站在一旁的悠贵。

「接下这个委托真的没问题吗?目前只知道笹冢先生留下那段不可思议的话,连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耶?」

「说什么蠢话?笹冢可是特地在自己的遗嘱里附上便笺,那就表示他一定留下了什么,而且还放在角田找得到的地方。」

听到斩钉截铁的回答,美久眼睛都亮了。

「悠贵,你好厉害,已经解开谜团了!所以笹冢先生留下了什么?」

「谁知道。」

「呃……?」

「光听她那番话怎么可能知道?而且人都死了,要怎么恋爱啊!」

「这么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接下委托?」

美久儍眼地望著悠贵。

「理花小姐还高兴成那样……!万一找不出笹冢先生留下的东西怎么办?理花小姐会很难过的!」

「为什么预设我找不到?既然已经知道搜寻范围,不必像你那样靠感觉乱找还把整个地方都翻过一遍,凭我的头脑和洞察力就轻而易举了。」

哇啊……真是大言不惭。

那张带著得意微笑的脸庞还美得像一幅画,更令人生气了。

一旦遇上悠贵,坠入爱河的死人之谜也不成谜了。

2

调查当天。由于正值暑假,开往都心的电车车厢里空荡荡的──或许跟清晨七点这个时间也大有关系。

「抱歉让你们一大早跑来,我只有今天能请假……」

理花早已在笹冢家等待,开门迎接美久和悠贵时如此说道。等两人穿好拖鞋,理花才引领似的步向走廊。

笹冢家是西式的二层楼建筑,算是相当豪华的宅邸。麦芽糖色的地板、镶著小块彩绘玻璃的屋门、过时的低矮天花板和灰泥墙,在在显示出这栋房屋的历史悠久。然而屋子给人的印象并不陈旧,还保有居住时悉心打理留下的温馨感,待在里头相当舒适。

美久上前几步,向理花发问。

「理花小姐,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不住这里,从这里到我上班的地方要花一个半钟头呢!」

「那这栋房子……」

「现在没有人住。因为房屋老旧,想卖也找不到人接手……不过保养这栋房子也得花不少钱就是了。」

理花边说边打开通往客厅的房门。宽敞的客厅里铺著木质地板,南侧有一扇大窗户。客厅里侧的墙上是固定式的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排满了书籍。没有小说或商务类的实用书,全都是图鉴或植物相关的专业书籍。

悠贵的目光扫过整个书架,似乎颇觉稀奇,接著又转头看向理花。

「您说过笹冢先生是研究员吧?他的专长是植物学吗?」

「是的。他老是在全国各地的山野间跑来跑去做田野调查,一回到家就埋首书堆,薪水也几乎全都用来买书。要是没有父母留!的这栋房子,恐怕早就穷困到流落街头了吧?」

美久环顾宽敞的客厅,心想原来如此。藤制躺椅和写字柜之类的家具在单身男性住处并不常见,一个人住独栋房子也嫌太大,原来这里其实是笹冢生长的老家。

「所以你们要从哪里开始调查?」

理花开口一问,悠贵立刻回答。

「在调查之前──要找出笹冢先生留给角田小姐您的『某样东西』,目前的线索只有笹冢先生留下的便笺。便笺上的那段话是否让您回想起什么?无论多细微的事情都不妨一说。」

理花摇摇头,看来是真的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事。要是她想到什么,早就动手去找了。

「那么……请问笹冢先生最后在此居住大概是什么时候?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异于往常的事?」

「大概是五月吧?当时他大多在床上或躺椅上休息,但我也不是随时都盯著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不曾离开这个家半步。」

「我明白了,请容我在家中各处参观。了解笹冢先生的行动范围也会是一条线索。」

理花点点头,忽然露出有些不安的神色。

「已经提出委托还这么问好像不太好,但那张便内容真的有意义吗?」

「我对小野寺也这么说过──」悠贵继续说道:

「笹冢先生不可能在遗嘱里增添没有意义的话。请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充满自信的态度让理花的表情不再紧绷。似乎决定转换心情的她舒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户。

「暂时出院那段时间,他几乎都在这个房间里度过,就在那张躺椅附近。他会在那里看书,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在那里用餐。」

偌大的落地窗前摆放著一张藤制躺椅。窗外就是阳台,从阳台似乎能通往下方的庭院。

美久将视线转向窗外,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庭院里一片绿意盘然。开著白花的灌木、藤蔓缠绕的拱门、葱绿色的细瘦树木、各种各类的香草──隔著一条带著浅浅弧度的绿径,两旁尽是各种不知名的绿色植物。不像公园里的植物那般整齐区隔,而是各种植物浑然融为一体,好像随时会有精灵从这幅美丽风景中窜出来。

「是英式庭园呢!」

悠贵不知何时出现在美久身旁,面对著庭院向理花提出疑问。

「家里没有人住,庭院倒是维护得不错。请问管理庭院的是哪位?」

「就是我啊!为了不让房屋贬值而继续照顾庭院,不过光是每天下班途中绕过来浇水就尽力了。」

听起来像是客气话,但仔细观察庭院就能明白并非如此。

垂头丧气的植物、被藤蔓纠缠而开始枯萎的树木,不知是否弄错了开花季节,这时竟连鲜红的玫瑰都盛开了。

「啊!那株植物是芙蓉吗?」

美久发现了认识的植物,指了指靠近阳台的地方。

芙蓉是公园或日式庭园中常见的植物,特徵是那有如放大版枫叶的叶子,一眼就能认出来。花苞从大片的叶子间探出头,白色的花瓣彷佛随时会绽开。然而这株芙蓉的叶子也像其他植物一样软趴趴的,给人累瘫了的感觉。

「好像没什么活力呢……」

理花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

「虽然差强人意,我也算是尽力了。本来根本不知道芙蓉该怎么养育,起初的两年比现在更形枯萎,直到去年进入第三年,才终于振作起来冒出花芽,跟其他植物比起来已经算很不错了……在我没注意到时,不知有多少植物都枯萎了。」

「但草木都养得很好啊!也看不见露出土地的地方。」

美久试

图帮理花打气。庭院里虽然杂乱却不见土地裸露之处,即使管理得不甚完善,也算有好好照顾了吧?边想边说出心里的话,理花的回答却不同于美久的想像。

「是啊……如果有植物枯萎,我一定会在原处栽种相同的植物。」

「咦?」

「因为每种植物的存活条件大不相同啊!例如适合酸性土壤或弱硷性土壤,需不需要日照等等。要是把习性相斥的植物种在一起,不是根部无法顺利伸展就是容易生病。与其随便乱种,还不如种些听他说过栽种方法的植物吧?真是麻烦死了。种菜也就罢了,种些不结果实又费工夫的东西……所以我才讨厌植物啊!」

似乎发现自己快要开始抱怨,理花换了一个话题。

「总之……快点开始找笹冢留下的东西吧!这里有房子经过整理前拍摄的照片,我去拿过来。」

你们随便看看就好──丢下这句话,理花便走出客厅。

望著关上的房门,美久小声地对悠贵说道:

「理花小姐好像不太喜欢庭院。」

「因为照顾起来费工夫,草木又一直是那种状态吧?久了难免会失去动力。她本人也说过,就一个门外汉而言,这样已经算很努力了吧?」

悠贵兴致缺缺地说完便转身走向书架,随意抽出几本书啪啦啪啦地翻起来。

奇怪,不是要调查屋子里吗?

美久感到不解。刚才还说要在屋里调查,现在却毫无动静,只是一直物色书本。

「悠贵,你在找什么?难道已经发现线索了?」

「算是吧……」

「咦!真的吗!?」

悠贵依旧盯著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回答。

「听到委托内容时,我就觉得奇怪了。笹冢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又在遗嘱里留下便笺写明有东西想交给对方。既然他刻意做了这种事,那就一定留了东西给角田。到这里为止你都听得懂吧?」

「唔……嗯。」

「既然为了交付东西而大费周章,为什么不亲手交给她就好?那样做更加确实,而且机会多的是吧?」

「啊……对耶!」

这么说来确实有道理。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挑个好时机亲手交给她就好了。究竟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充满不确定的方式呢?

「这就是解谜的关键。不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谜,事情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思考的重点并非笹冢生前的举动,而是在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没发生什么事。这才是笹冢那段话的真正意涵。」

美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一如以往,即使听完说明还是完全搞不懂。

既然留下的便笺写著有东西想交给对方,不是该著眼于笹冢在何处藏了什么东西吗?现在却说问题不在这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美久百思不得其解,悠贵突然阖起书本抬起头。

「你先想办法拖住角田。」

「咦?什么意思?」

「好好拖住她就对了。」

「等……等等啊悠贵!」

无视于美久的阻止,悠贵径自走出了客厅。

被丢下的美久愣愣地望著关上的客厅门。

交代完就跑了,到底该怎么拖住人家才好?悠贵又去哪里了呢?是打算瞒著理花调查其他房间吗?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好地向理花说明实情。

就在这时,理花抱著一大叠资料回来了。她在屋里看了一圈,最后向美久问道:

「上仓先生呢?」

竟然立刻问了最不好回答的问题,美久难掩焦急。

「呃……悠贵他……应该是去调查什么了!不用担心,虽然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但他一定会解决案子的!」

说著说著,美久也被自己的话鼓舞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即使没有向自己说明详情,悠贵也一定会解开谜团,而且每次都能回应委托人的期待。既然如此,自己也该尽力而为。

美久打起精神,开口向理花提议。

「理花小姐,要不要在书里找找看?」

「书里?」

「笹冢先生经常看书对吧?我刚才也思考了一下……如果他留下了什么,只可能是留在家里。但怎么找都找不到,会不会是他留下的东西很小很薄,可以夹在书本里呢?书本可以躺在床上看,而且不容易被您发现……里头会不会夹纸条之类的?」

悠贵刚才注视书架的举动也很令人在意。一直翻书却不在屋里查探,是否和笹冢留下的便笺有关?

理花抵著下颚思索了片刻,最后点头同意。

「的确有可能。因为他习惯随手笔记然后把纸条当成书签,枕边也经常放著书本……不过我希望不是这样,毕竟这个家里的书有上万册。」

「咦!有这么多?」

「二楼满满的都是书喔!要是他还活著,这栋房子大概已经被书压垮了吧?」

美久不禁叹了一口气。

上万册──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光是确认所有书本恐怕就得花上好几天。

好像有点明白理花为什么放弃独自寻找笹冢的遗物了。即使真有东西藏在这栋住宅里,不知道大小和形状的话实在无从找起。即使从手边的东西逐一翻找,这栋房子也大到找不完。一想到这里,问题又回到原点。

「笹冢先生想交给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假如自己明天即将死去──

会想向重要的人表达什么?最爱的人继续活在没有自己的世界,要为她留下什么才好?笹冢应该也曾怀著这样的心思,留下能让理花感到开心的某样东西吧?

「理花小姐,收到什么遗物会让您感到开心呢?」

美久刚问完,理花立刻回答:

「存摺吧!」

「咦!?」

「钱最不会留下麻烦,不是吗?最好是现金。」

理花小姐真实际……

忽然想起理花刚抱怨过打理这栋房子很花钱,而且迟迟找不到买家。虽说获得了遗产,但如今可能因为庞大的保养和管理费用而为钱所苦。不过──

「请问……不会留下麻烦是什么意思?」

美久乾脆直接发问。理花一脸不明所以,美久只好继续思索适当的措辞。

「呃……我只是觉得『不会留下麻烦』这个说法有点奇妙。您应该不是真的想要钱吧?如果是想要钱,换作我的话应该会直说。」

理花睁大眼睛望著美久,突然噗哧一笑。不知道这番话哪里好笑,让她笑到肩膀都在颤抖。

「理……理花小姐?」

「浮么,沟来找书吧!你从那边开始找。」

理花止住笑,从书架角落抽出一本书。

卷起书本翻页,检查里头是否夹著东西。美久手里重复著单调的作业,嘴巴也没闲著。

「理花小姐,您从事律师这行很久了吗?」

「是啊……我还在念大学时就通过司法考试,后来马上进入最高法院附设的司法研修所了。」

「这么说来,您在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就通过了司法考试?那是难度超高的国家考试吧?」

美久兴奋得眼睛发亮,理花却只是耸耸肩。

「难考归难考,倒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天分。那么你又为什么走上侦探这一行?」

「啊!其实我不是侦探,勉强算是助手吧?第一次见到您时那份工作才是我的本行,但目前只是兼职打工……」

美久简单扼要地说明截至目前的经过,辛苦半天却无法取得内定录取,以及最后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听完美久的叙述,理花有些佩服地说道:

「你选了一条相当没有前途的路呢!」

美久忍不住笑了。

「的确是这样,但我也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路了。」

该做的事堆积如山,只是暂且不去面对罢了。尽管时间和金钱都不算充裕,至少不再感受到求职过程中的那种绝望。

曾经以为就业就是一切,甚至觉得求职失利人生也差不多完蛋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问题在于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理花注视著美久,忽然微微一笑。

「别留下遗憾喔!毕竟这是你的人生。」

「好的!」

美久笑著回应。就在这时,拿在手上的书本翩然飘落一张纸。

那是一张对半摺起的影印纸,上头有手写的字迹。文字下方是个手绘的仙人掌,旁边的对话框里不知为何还写著「难喝」。

捡起纸张一瞧,理花的声音随即响起。

「那看起来像是线索吗?」

「不,好像只是随手笔记,但内容有点奇怪。我看看……一、锦葵。用热水保持九十五度,闷三分钟。被说没有味道。二、胡椒薄荷加德国洋柑橘。感想:草味太重非常难喝。浑身带刺凶巴巴又任性──」

「啊啊……不准念!」

理花突然大叫,还从美久手里抢走那张纸。

出乎意料的举动让美久当场愣住。只见理花把纸按在胸口,面红耳赤地解释。

「这是…

…我工作不顺利时他帮我准备过的花草茶配方。竟然加了这么多余的评语,真是犯规……!」

「那是笹冢先生想出的配方吗?他好厉害耶!」

理花眉毛倒竖,瞪视美久。

「才不厉害。那些都是院子里随手摘来的叶子和花耶!真搞不懂他的感性是怎么回事。我说这种东西不能喝,他还说材料都是香草所以没问题。为什么非得悲哀地喝院子里的杂草泡水啊?味道好奇怪,又不好喝。偏偏肇还是每天摘香草来泡茶,说什么要试到我打起精神来为止……真是多管闲事。」

嘴上这么抱怨,声音里却听不出怒气。其实她心里应该很高兴才对。

「笹冢先生是个很棒的人呢!」

美久露出微笑,理花却生气似的别过头,还不停碎念著:「只是脑子里都装植物而已啦!」

翻了半个多小时的书,依然没找到能成为线索的东西。本来就不知道要找什么,要判断哪些是线索就更难了。

美久把书放回架上,叹了一口气。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漫无目的地寻找也不会有结果。还是得靠笹冢写下的那段话才能找出遗留的「某样东西」。

「人死了之后……还能坠入爱河吗?」

已经过世的人要怎么恋爱呢?况且还有「如果你无法忘记我」这个先决条件。笹冢都不在人世了,当然无从得知理花是否仍思念著自己。

「您觉得笹冢先生为什么会写出那种话呢……咦?」

美久转头望向理花,却讶异地眨了眨眼。

几分钟前还在那里翻弄外文书的理花已经不见了。

糟糕!悠贵明明交代我拖住她……!

美久急忙在屋里东张西望,却始终不见理花的纵影。就在她开始紧张的时候,阳台那边有个影子晃了一下──是理花。

美久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

走到窗边一看,理花正蹲在玫瑰植株旁。

「理花小──」

叫到一半的美久硬是把声音呑了回去。

理花胡乱拍打著植株下的草,接著又拿起剪刀站起来,突然剪下玫瑰花随手一丢。

怎、怎么突然发飙了?刚才不是还聊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无视于惊慌失措的美久,理花继续抓起玫瑰花枝就剪,在屋里彷佛也能听见剪刀喀嚓喀嚓的声响。连著红色玫瑰的花枝陆陆续续被剪断丢在地上。

「理花小姐!」

坐立难安的美久冲出庭院,借穿了室外拖鞋就奔到理花身旁。等她赶到时,一株玫瑰已经被剪成秃头了。

简直惨不忍睹,显然并不是为了美观而修剪。惨遭一番屠戮后,不见花朵的树枝有如一根根胡乱插放的针,刚才的娇艳华美彷佛不曾存在。

「怎么了?」

理花一脸若无其事地问道,让美久受到不小的刺激。

丢弃在地上的玫瑰十分引人注目,满地花瓣都是醒目的深红色。映入眼帘的红色越是鲜艳,就越令人感到心痛。

「玫瑰……好不容易才开花……」

「是啊,实在很碍事。话说回来,你跑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语气如此淡漠,反而让美久更接不上话。

理花说过自己讨厌植物,打理庭院也是为了不减损房屋的价值。然而再怎么讨厌也不必这样对待植物。

美久正要开口,外头却传来生锈的门扉开启又关闭的声音。

往声音的来源一看,悠贵正从后门走进庭院。看到他的身影,美久觉得自己稍微松了一口气。

问题是悠贵为什么从外头回来?

一直以为他是去别的房间调查,没想到竟然从外头回来。

等到悠贵走近,美久才开口。

「欢迎回来。你刚才去哪里了?」

「便利商店。」

「什么!?」

原以为悠贵在开玩笑,却看到他手里确实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悠、悠贵……你不是去调查吗?应该去找笹冢先生留下的东西才对吧?大家都在努力寻找,你怎么跑去便利商店了?」

「什么时候去便利商店是夸自由吧?」

「话是没错,但丢下调查工作跑出去好吗?谜团还没解开呢!」

「谜团早就解开了,而且不需要寻找。」

「咦……?」

「那是什么意思?」

理花冷硬的声音响起。

脸上的表情也同样冷硬。理花面色铁青,一路逼近悠贵。

「他留下了什么?又藏在哪里?」

悠贵无意回答,反而指了指阳台的方向。

「请您坐在那里等待。」

「等什么?」

悠贵拿下眼镜,端正的脸庞绽放笑容。

「当然是等他坠入爱河的瞬间。」

3

理花神情严肃地瞪著悠贵。

「别开无聊的玩笑了,怎么连你也说起这种蠢话?」

「您害怕得知真相吗?」

理花的肩膀一颤,更加锐利的眼神似乎说明她正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

悠贵似乎毫不在意这样的反应,继续说道:

「您通常只在下班途中绕过来这里为植物浇水,时间也都很晚吧?而且留在屋里的时间不长,浇完水就回去了。」

「那又如何?」

「有些事物需要驻足观赏才能发现。如果想知道答案,那就请您照我的话做。只有今天一天也无妨,请让您的时间暂停下来。」

悠贵将便利商店的提袋交给理花,自信满满地说道:

「答案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补上「我们待会再过来」这句话,悠贵回头望向美久。

「喂,该走了。」

「咦?去哪里?」

美久愣在原地,悠贵不禁深深叹息,抓著她的手臂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美久被拖著往外走,嘴里还念念有词。

「等一下,我们要去哪里?你发现什么了?在这里等待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少啰唆,跟我走就对了。我们不该留在这里见证。」

「怎么可以这样,我也想知道真相啊!」

悠贵松开手,扬起下巴睨视美久。

「我会直接告诉你答案。这样你还有什么意见?」

也太瞧不起人了……!

但是无法反驳。参与到这个地步却什没弄清楚,感觉实在不舒服。

「等一下,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

理花重重踏过草地,走过来瞪著悠贵。

「你叫我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却连要等什么都不知道?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即使我真的发现了什么,你又怎么证明那就是笹冢留下的东西?拜托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悠贵耸耸肩,目光落在手表上。

「那么就让我预言吧!现在是早上九点多,等到中午……不对,等到距今四小时后,他就会坠入爱河,而您也将在脚边找到答案。」

那么我们先告辞了──悠贵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啊!悠贵!」

看来他完全不打算详细说明。

美久向理花一鞠躬,急忙转身追上悠贵。

「这算什么啊……」

被留下的理花呆站在庭院里。

大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传来,之后就是一片寂静。理花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两人回来。

不敌灼热的阳光,理花决定退回阳台。脱下工作长靴,再把剪刀放回收纳铲子之类园艺用品的层架上。

屋内凉快多了。坐在躺椅上喘过一口气,看了看时钟,现在才九点半而已。

……我到底在干么啊?

当初找他们商量,是为了找出笹冢留下的东西。找出来后厘清自己的心意,或许就能答覆前几天向自己求婚的人。既然委托侦探的本意是如此,现在又在这里等待些什么呢?

──等待他坠入爱河的瞬间。

侦探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理花不禁微微一笑。这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

肚子好饿啊──理花茫然地想著。清晨赶搭第一班电车过来,根本没时间吃早餐,而这个家里也没有任何存粮。反正食物在这里只会放到腐坏,她很久以前就决定不再购置了。

正打算起身去买点什么时,目光却停在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上──刚才人家交给她的那个。打开袋子一看,里头有甜面包、三角饭团和两瓶宝特瓶装飮料。

看来侦探早已预测到自己的行动,还特地准备了一瓶茶和一瓶无酒精飮料,令人相当不爽。

连外出的理由都被预先设想好了,理花只好把自己丢上躺椅。

好安静,只有庭院里传来叶子摇曳的沙沙声。

多久没待在这栋房子里无所事事了呢?

虽然这四年来几乎每天报到,但往往只是帮植物浇个水、待个十分钟就回家了。周末还会来打扫和整理庭院,不过再怎么说都很难算是照顾周到。

只有屋里还保留著肇生前的模样,可是早就没了他

的气息。岁月抹去了肇的气息,尽管用过的物品、爱惜的东西都还在,却早已感觉不到他。

明明闭上眼睛随时都能清晰地回想起他。

──是角田理花小姐吗?这名字感觉好像仙人掌呢!

第一次见面时,肇就是这么说过。

那天正逢姊姊一家人来东京玩。由于姊姊表示想一见国外借展的名画,一行人造访了位于上野的美术馆,但美术馆对五岁的外甥来说实在太无聊了。

看著外甥的心情随著观展的人潮增加越来越差,理花决定陪他一起出去外面等。无奈这个外甥非常难搞,邀他去动物园被嫌弃,问他要不要玩荡秋千还直接被说「阿姨你好幼稚」。用博物馆、杂耍表演和食物钓他都不上钩,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寻找四叶的幸运草。

不知道哪里有趣,外甥蹲在草坪上认真地寻找幸运草,还逼迫理花帮忙。无奈的理花只好拨开缘石周边的草丛,帮忙找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草。耗费数十分钟才终于发现目标,心想总算能从这种无谓的劳动中解脱了。理花越想越开心,带著满面笑容举起手里的植物。

「找到啰!四叶的幸运草!」

「啊……可惜了,那是酢浆草。」

一个陌生的声音随即响起,让理花愣了一下。

「所谓幸运草指的是菽草。那是酢浆草科的醉浆草,和豆科的菽草算是长相酷似的陌生人。」

你是谁啊?无视于理花的疑问,男子继续侃侃而谈。

「你手上那株的叶子是心形吧?幸运草的叶子圆圆的,上头还有白色的线,就像这样。」

男子将手上那株真正的四叶幸运草交给外甥,外甥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接著他才转头冲著理花微微一笑。

「来,你也有。花语是Be Mine──也就是请成为我的……的意思。」

「不需要,我们不缺这个。」

听到理花冷冷的答覆,男子突然睁大眼睛,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这个男子就是笹冢肇。

肇说他正在午休,刚出来吃午餐就发现理花和她外甥。外甥非常喜欢轻易找到四叶幸运草的肇,直到他午休结束都缠著不放,搞得从美术馆里出来的父母对人家很不好意思。后来还说改天再向他致谢,于是自然变成理花留名片给人家。一看到名片,肇立刻睁大眼睛。

「是角田理花小姐吗?这名字感觉好像仙人掌呢!」

这下不只姊姊,连姊夫都噗哧了。

被理花没好气地瞄了一眼,肇却爽朗地笑道: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意思。仙人掌的英文是cactus对吧?这个字源于希腊文,意思是长满刺的植物。角田(Kakuda)这个姓氏念起来和cactus有点像,角的形状也和刺颇为相似。再加上名叫讲『理』的『花』也给人强硬难以亲近的感觉……」

好吧……原来这人是个植物宅,而且真没礼貌。

后来不知为何就成了一对情侣,只能说人生真是不能小觑──或者该说正因为两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才让自己觉得特别有魅力吧?

「姑且不论蔬菜,植物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必要吧?浇水好麻烦,没事还会乾枯或长虫子。想为房间增添色彩的话放些人造花、乾燥花就够了,要是想品味香气,喷洒芳香剂或薫香还比较有效率啊!」

由于无法理解为何要在植物身上倾注那么多热情,理花以前这么问过肇。然而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十分开心地回答:

「因为开花的时候很漂亮啊!而且植物和人造花不一样,每株都有不同的风情。无论叶片的生长方式或花瓣的形状,全都跟人造花大不相同。」

「花就是花吧?开得多了根本分辨不出来。」

我分辨得出来喔──肇如此说道。

「无论你混迹于多少人之中,我都能找出来。同样的,花也一定分辨得出来。」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理花耳根都红了。

「笨……什么跟什么,你儍了吗?」

理花鼓著腮帮子不满地表示这种想法太软弱了,肇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在想什么、冷漠的女人。无趣的人。

这就是别人对理花的评语。虽然没有被当面说过,但她知道身边的人都这么评论自己,只是并不在意。

理花从以前就不善于表达心情,也不太会把情感写在脸上。为了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她曾经对著镜子练习笑容,也曾经拚命努力配合别人。可惜显而易见的陪笑脸只是让观感变得更差。

不擅长表达自己,连礼貌性的微笑也不到位,当然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很没意思。

终于认清自己不同于别人时,理花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这样就好,这种生活方式最轻松了,这就是我──明明早就如此认定,肇却一脚踏了进来。说靠近就靠近,在理花都十分惊讶的短短时间撼动了她封印的心意。

肇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此特别的人世上只有一个,以前不曾遇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遇到。

理花仰卧在躺椅上环顾屋内。

屋内物品很多,感觉有些杂乱,却没有任何一样物品受到粗心待遇。就连被反覆阅读到纸张磨损起皱的书本都完好保留著书腰带,他那以令人著急的缓慢速度小心翻页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理花觉得有些渴,伸手拿起桌上的宝特瓶。微温的茶水滑过喉咙进入身体。

时间是十点半,屋里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变化。有的只是大量的书籍和家具,再怎么等也不会出现什么改变。

即使如此,理花还是等了。都是因为侦探流露的眼神──自信满满、彷佛洞悉一切的超然眼神。在那张端正脸庞的帮衬下,侦探的话就像神谕一样有著奇妙的说服力。比起说得没什么把握的事实,自信满满脱口而出的谎言更容易令人信服。

居然把希望寄托在那种信口胡诌,我也快没救了──理花不禁自嘲。

──别留下遗憾喔!这毕竟是你的人生。

突然想自己对那个大学女生说过的话。别留下遗憾──说得真了不起,自己的人生明明充满悔恨。

我是不是很羡慕人家呢?理花说完又喝了一口茶。

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那女孩的眼眸明亮得令人目眩。虽然她称赞身为律师的理花很厉害,理花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律师也跟一般公司职员一样。刚从司法研修所出来的菜鸟不可能独当一面,通常得先进律师事务所工作,问题是事务所现在几乎不徵人。即使运气好获得录用,这种新人也被称为「寄居律师」,待满三年就会被公司询问是否考虑独自创业,或跳槽其他事务所。理花在现在这间事务所工作了五年,虽然老板说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公司里的气氛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仅如此,要是没找到新工作就辞职,女性一旦结婚或生产而无法工作就会被敬而远之,难以再次回到职场。

虽然没想过当律师能轻松打混,但实在难以想像走这一行竟然也会生活困顿。无论如何,维持一个人的温饱总该不成问题吧?早晨起床上班,加班完成工作然后回家,有时候应该还能奢侈一下。

一想像到这种生活可能持续一辈子,理花觉得自己遇上了人生的瓶颈。

日复一日,每天毫无变化,只有年华老去。

不知不觉中,自己对未来已然失去希望。

甚至忘了还能「希望」什么。工作虽然能维持生活,但这样算是活出自己的人生了吗?

在这个时候遇上人生中第二次的求婚,内心难免动摇。

目前交往的对象和肇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坚定可靠,不会过度干涉,也尊重理花的生活。是互相认同,可以携手共度一生的对象。

所以理花希望自己的心动纯粹是因为喜欢对方。尽管如此希望,又不禁觉得心里还藏著其他情感。

如果肇还在身边……

他会对现在的我说些什么呢?即使我混迹人群之中,他还能从中认出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被找到了。

或许是因为太阳越爬越高,气温也逐渐攀升。

理花从躺椅上站起来,正打算拉上窗帘,目光却停在院子里的一朵花上。

靠近阳台的芙蓉开了一朵好大的花,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瓣轻薄柔软,宛如一层雪纺纱。

第一次看到芙蓉开花。去年似乎也开过,但理花发现时已经只剩枯萎凋零的残骸了。不仅芙蓉如此,错过观赏时机的花还不知有多少。

真是可惜了……

理花隐约这么觉得,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

在认识肇之前,大概从来没有过这种感想。

自己曾经是植物没什么了不起派的先锋。

铺著柏油的马路和两旁成排的高楼大厦──在都市里要找个有土地的地方反而不容易。统一灰色调的街景怎么看

都整齐兼具功能性,植物这种东西根本无用又多余,要不是有观叶植物摆饰,平常根本没机会碰到──理花曾经觉得这样很正常。

然而肇却完全不是如此。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植物息息相关,一有空就往公园跑。忘了是什么时候,还因此遇过很离谱的情况。

某个繍球花盛开的季节,肇曾经邀理花出门赏花。地点是一处迁建各地历史建筑和旧民宅至此供人参观的户外博物馆,日式民宅和繍球花的确相映成趣。微翳的天空让繍球花的深青和青紫色更显浓郁,日式风情也加倍衬托出绣球花之美。那种难以言喻的美感确实是一次奇妙的体验。

「原来绣球花那么漂亮啊……」

户外博物馆标榜忠实重现日本传统的风景。信步走在其中经典的日式庭园,理花忍不住出声感叹,一旁的肇突然停下脚步。

「呃……干么啦!我觉得漂亮不行吗?」

肇开心地──真的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握住理花的手凝视著她。

「理花,你听我说……」

不同于往常的认真语调令人抨然心动。发现肇的眼中只有自己没有其他时,理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正要对我说某件重要的事──理花直觉到这一点时,肇喃喃开口了。

「黄菖蒲……」

「…………嗄?」

肇的目光不知何时移向理花身后。

「糟了!是黄菖蒲!」

「呃……嗄?」

「快来帮我!」

话还没说完,肇已经翻过围栏扑向生长在水边的菖蒲花丛了。他拨开蓝紫色和黄色的菖蒲,专注地研究起什么来。被叫过来的理花不得不帮忙,脑海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奇怪了。明明气氛正好,为什么突然鉴别起花草来了?这件事非得现在做不可?真有这么重要?

「黄色的菖蒲就叫黄菖蒲,是外来品种。照这个生长状况,周围的花菖蒲会被干掉。因为黄菖蒲的繁殖力较强,没有区隔开来恐怕会驱逐原生种。这里已经开始杂交了……得通知管理中心才行。」

听到他的回答,理花才察觉感到疑惑的自己像个儍瓜。

难得出门约会结果搞得浑身泥巴,不但被园区内散步的家庭和!笑,惹怒了赶来的警卫,最后又被弄清详情的公园管理人员感谢一番,简直乱成一团。明明搞得一团乱,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和肇在一起时,理花就会察觉其实自己一直在逞强。擅自认定自己就是这么不矫揉造作,假装不曾因此而受伤;谎称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用冷漠的态度面对周遭的人──如此懦弱的表现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如果没有肇在身边,理花一定会讨厌这样的自己。

无论身在何处,肇的四周总是一片光明。在他身边所看到的风景永远那么缤纷闪耀,而且并不只是形容或比喻而已。

在白雪中馨醒目的山茶花。

寒风中散发柔和芬芳的风信子。

彷佛倒映著阳光般洋溢生命力的黄色棣棠花。

以往不曾著眼的植物突然鲜活地跃入眼底。不知不觉中,认识的植物名称越来越多,一旦名称和外型对上了,目光就会莫名停留在那种植物身上。

绽放于低垂枝条的纯白麻叶绣球,满树盛开的木香花,一身淡红花衣的海棠,还有一到冬天就换上火红树叶、娇美如铃的吊钟花。

原来只有柏油路和大楼的通勤途中,五颜六色的花朵就像一盏盏点亮的灯光。

透过电车车窗看见的紫色花朵名叫诸葛菜,一直被自己称为贫穷草的白色花朵名叫春飞蓬。还有耳挖草、窄叶野豌豆、黄鹌菜──没有一种植物名叫杂草,只是以前从没思考过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一旦用心观察,身边的风景便充满色彩。灰扑扑的街景多了各种植物的著色,变得鲜艳又耀眼。

令人感动雀跃的美景就在身边,这是肇告诉我的。

他为我的世界增添了色彩。

但这片风景中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微风温暖和煦。

理花斜趴在躺椅上,呆呆地望著蕾丝窗帘外广阔的世界。

现在庭院和肇活著的时候大不相同,失去主人的庭园正缓缓死去。

生病而枯萎掉落的叶子,被虫啃得破破烂烂的草,根部腐烂的树木──许多植物都被自己养死了。即使立刻种回原有的品种,无奈养育方式肯定不同于以往,结果只是再次枯死。无论多么小心注意,就是难逃被虫子或霉菌侵蚀的下场。

所以才说不喜欢植物。不呼痛也不叫苦,总是一声不吭地静静枯萎,带著自己和肇的回忆一起死去。理花总是被留下来,只能目送一切消逝。

……结果我没能为他做任何事。

不只没照顾好肇的植物,也不知道究竟为他做了些什么。明明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却无以回报。

为什么会看上我呢?

打从肇过世那一天,理花便反覆思索著这个问题。

以肇的条件,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对象。最好是跟我不同,或是跟肇一样开朗、能照亮身边众人的女生。那样的女生一定能让肇那不算长的人生更加丰富,也能让他更加幸福。

跟我在一起──他真的幸福吗?

「肇……选择我真的好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理花自己都轻轻笑了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早就听不见肇的声音,也无法触碰他了。没有什么能回答理花的疑问──理论上应该是如此。

一阵强风突然灌进屋内,窗帘迎著风翩翩起舞。

「咦…………?」

一瞬之间,理花还没搞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

起初只是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瞬间,理花就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蕾丝窗帘彼端出现一样刚才还不存在──正确地说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理花从躺椅上弹起,粗鲁地拉开窗帘。

庭院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浓浓的阴影落在乔木底下,草木随风沙沙作响。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但确实发生了不可能的变化。

开在阳台边不远处的芙蓉──盛开的花朵应该是耀眼的纯白色才对。然而那朵白色的花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淡红色的花。

「为……什么……?」

花朵绽放的位置和大小都一样,只有花瓣的颜色不同。纯白的花瓣染上浅浅的红,由中心向外侧渐次转为玫瑰色。

彷佛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而羞红了脸。

──我会再次爱上理花。

便笺上的话语有如一道闪光在脑海中炸开。

你要忘了我,过好自己的人生。但如果你始终忘不了我,我将会在夏天再次爱上你。

身体比头脑动得更快。理花奔至庭院站在芙蓉花前,脑海中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到时候他就会坠入爱河,而您也将在脚边找到答案。

理花回到阳台拿铲子,然后跪在芙蓉前铲土,尽管迫不及待仍注意避免挖伤根部。没想到底下的细根越来越多。最后她乾脆放下铲子,不顾指甲可能受损就徒手猛挖,最后终于触及一样手感不同于土壤的物体。

是个铁罐。

小心翼翼地从细根之间取出铁罐,挥去上头的泥土。埋在地下的饼乾罐摸起来凉凉的,虽然边缘已经生锈却不影响开阖。

理花打开盖子,屏住气息往里瞧。

里头放著一个小小的瓶子,透过玻璃瓶身能看见乾燥过的蓝紫色花朵。拿起玻璃瓶,下头的信封便露了出来。

『致角田理花小姐』

一看到肇的字迹就感到胸口纠结无法呼吸。理花只觉得眼中的泪水汹涌,指尖颤抖地摊开信纸。

『致角田理花小姐

理花,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首先要谢谢你帮我养育这株花。起初一定力不从心,整天望著它发呆吧?长大之后还会生卷叶虫,你大概会吓到尖叫吧?

以播种的方式栽培芙蓉很不容易。栽种下去的第一年不会开花,第二年也很难说……扦插的话倒是当年就会开花了。

所以我决定从种子种起,为了让你厌倦于难以照料的植物而放弃。因为我觉得你不想种了也好。

但这株芙蓉还是开花了呢!

明明很笨拙却会照顾别人,爱抱怨却绝不轻言放弃。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让我再次爱上了你。

即使没有声音、没有实体,就算魂飞魄散,这份心意也没有人能消灭,永远不会失去。你一定会叫我证明给你看吧?我早就知道啰!

即使我的存在从世上消失,这份心意也确实传达给你了。

我喜欢你,比任何人更希望你得到幸福。

所以……我们分手吧!

正看著这封信的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你还留在庭院里,对吧?我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你却没有卖掉笹冢家的房子,继续照顾庭院不让它荒废。要不是这样,你一定不会看到这封信。

理花,你打算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呢?

我喜欢的角田理花是个努力不懈、积极向前的人,不会执著于过去而暗自啜泣。

我喜欢面带笑容的你。喜欢不善言词、为人淡泊、有点孤僻但十分率直的你。希望你今后一如让人联想起仙人掌的名字,依旧是那个浑身带刺又不讨喜的女人。

如果这样还有其他男人发现你的温柔体贴,那么不要犹豫,放心嫁给他吧!

我喜欢的人一定要是世上最幸福的,否则我死了也不能安心啊!

理花,要幸福喔!

笹冢肇』

四年了──沉眠地底的信纸微微颤动,落在信纸上的点点泪迹没多久便被艳阳晒乾,断了线似的泪珠依然不断打湿信纸。

「怎么有这么儍的人……」

理花忍住呜咽忿忿说道:

「笨蛋……大笨蛋!」

放声大叫之后,理花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没有人帮她拭去泪水,只有芙蓉花在一旁温柔摇曳。

4

夕阳斜照的室内突如其来地响起一声「叮咚」,等了整整三分钟才传来开门声。过了好一会,悠贵和美久终于进入客厅。

理花挺直背脊端坐在躺椅边,腿上放著小瓶子和信纸。虽然眼睛还红红的,但两位客人贴心地假装没发现。

「理花小姐,我借用一下厨房喔!」

美久轻轻举起手中的篮子示意。理花目送她的背影往厨房走去,视线正好和站在门口的悠贵对上。

悠贵静静地开口。

「见到了吗?」

「是的,心情畅快多了……但那朵花是怎么回事?」

理花看向庭院。淡红色的花瓣颜色越来越深,如今已是浓艳的红色。

一直以为那是一株芙蓉,现在依然觉得那茎叶的形状看起来就是芙蓉。问题是没听说过有什么植物的花瓣是会变色的。

悠贵从书架上抽出图鉴,翻开其中一页递给理花。

书页上的照片果然是芙蓉没错,只是名字有些微妙的差异。

「重瓣木芙蓉……?」

「俗称为醉芙蓉,也是芙蓉的一种。刚绽放的花朵呈现白色,随著时间经过却像喝了酒一样转为红色,因此有了这个名字。外观和一般芙蓉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好像只能从花朵看出品种,也难怪您一直把它当成普通芙蓉了。」

理花把图鉴还给悠贵,一边问道:

「你又是怎么发现这种花的?因为认识这株醉芙蓉,所以看出笹冢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

「不,我只是听说笹冢先生身为植物专家,觉得线索可能在和植物有关的东西罢了。直到听您提起庭院,才终于弄明白。」

「您曾经说过,会在庭院里的植物枯死时重新种上一样的吧?您说植物的生长条件各异,有些可能会妨碍周围草木的生长,所以还是种些听笹冢先生说过栽培方法的植物比较好。」

「没错。」

「如此一来,您为什么不知道如何栽培芙蓉呢?」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理花瞠目结舌。之前美久问起庭院中的花木时,她的确答说自己不知道怎么栽培芙蓉。

「如果是以前就有的植物,您一定知道如何栽培才对。虽然也可能是别处飞来的种子,但不知道会对其他植物带来何种影响,我想恐怕会被您处理掉而不是留下来栽培。所以种下醉芙蓉的人应该是笹冢先生,而且是在您没机会问他如何栽培的时期……也就是最后暂时出院的时候吧?」

理花讶异地望著悠贵。

「这件事……我应该没告诉过你吧?」

「的确,但您提过芙蓉的事。起初的两年好像随时都要枯萎,直到去年进入第三年,才总算振作起来冒出花芽。今年是第四年了。而笹冢先生最后待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是五月,正好和图鉴上写的醉芙蓉播种时期相符。从您误以为醉芙蓉是一般芙蓉这一点推断,播种的时间大概就在笹冢先生过世前不久。」

竟然根据短短几句话分析到这个地步,理花不禁咋舌。

悠贵说的一点也没错。四年前的五月,笹冢在离阳台不远的地方播下种子,那时理花没能问他该如何栽种。笹冢没说那是什么植物,也没说栽培的方法,因为他连交代这些的时间都没有了。

「笹冢先生辞世前种下醉芙蓉,又留下谜样的遗言。把这两件事合起来,隐约就能猜出他在哪里藏了什么了。」

悠贵沉稳地继续说道:

「醉芙蓉是只开一天的花。早晨绽放白色的花,颜色逐渐转红后入夜就凋谢。就算每天都来浇水,晚上恐怕也只看得到红色的花。要知道它原来的模样,只有在夏季这个时期长时间待在庭院里。」

「所以才说在夏天坠入爱河啊……」

弄明白之后其实再单纯不过,也的确像是浪漫主义者会想到的说法。

「这种想法太软弱了,软弱到我根本想不到啊……」

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啊──话语不自觉地从嘴边泄漏。

已经过世的前男友不可能听到这个疑问,有人却代为回答了。

「或许是为了理花小姐您著想吧?」

理花抬起头,悠贵正望著庭院如此说道。

「既然特地留下遗言表示有东西要给您,为什么生前没有亲手交付?这点一直让我很纳闷。于是我试著换个角度思考──会不会是生前交给您也没有意义的物品?」

「咦……?」

「如果您放手不管这栋房子,那株花就不可能顺利成长。无论弃置庭院或疏于照料,结果都一样。要满足所有让醉芙蓉开花的条件,唯有在您无法遗忘笹冢先生的情况下。」

理花哑口无言,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颤抖。

这番话让理花感到熟悉,因为沉眠地底四年的那封信上也写著几乎一样的内容。

其实可以把肇拋在脑后,迈向新的人生。也可以拋下这栋房子,甚至卖掉。肇在遗言里也如此要求,只是……做不到。

都是因为肇留下这种似有深意的话,让人介意到无法继续向前──

理花一直如此认为,事实却并非如此。

是自己忘不了。

是自己不想离开这个家,跟有没有那张便笺毫无关系。不想拋下充满两人回忆的庭院,好像没有这段过去般继续活在世上。是肇为我的世界带来色彩,无论再细微的羁练都好,我想永远跟肇在一起。

──或许肇早就预测到会这样了。

所以才只留下似有深意的话语。当理花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感到迷惘、无法前进时──也只在这样的时刻传达自己的心意。

「儍瓜……」

理花喃喃自语。

太温柔体贴了。都死了还要担心别人,真是大笨蛋。

「那是蓝锦葵吗?」

悠贵突然问道,视线正对著理花腿上的小玻璃瓶。

蓝锦葵……是瓶子里已经乾燥的植物名称吧?理花答不上来,悠贵却理解似的点点头。

「那刚好。角田小姐,您渴不渴?」

就在这时,美久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手里拿著托盘,上头放著一只小茶壶和一组玻璃杯,杯碟上还有一小瓣柠檬。

悠贵把整个托盘接过去放在躺椅边缘,接著拿起茶壶。

「小野寺跟我说了笹冢先生为您冲泡花草茶的事。因为时间充裕,我们先回店里拿了东西才过来。」

茶壶中的茶水缓缓倒入玻璃杯。看到茶水的颜色时,理花睁大了眼睛。

彷佛刚入夜还不见星辰的天空,青蓝色逐渐盈满茶杯。那青色深邃柔和,一如初次见到的时候。

「听说您当初工作不顺利时,笹冢先生也为您冲泡过这种茶。蓝锦葵又称为锦葵,我大概能理解笹冢先生为什么从众多花草中挑选出这一种。」

悠贵把茶杯递给理花,微微一笑。

「因为锦葵又称为黎明的tisane。」

「tisane?」

「就是草药的法文。锦葵开花的时间在早晨,据说是因为飮用早上现摘的花而有此一称,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冲泡好的锦葵花茶色泽有如夜空,多了某个动作之后却会变色──就像黎明到来一样。」

悠贵将柠檬汁滴进茶杯,立刻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青色散去转为深沉的蓝色,又从紫色逐渐变成柔和的粉红色。这种宛如晨曦诞生于掌心的惊喜,理花曾经体会过。

「笹冢先生之所以在小瓶中留下蓝锦葵,理由大概和以前冲泡这种花茶时一样吧?」

理花抬起头,自称侦探的少年正温柔地微笑。

「角田小姐,您可以改变的。毕竟没有永不天明的黑夜。」

别愁眉苦脸的了。平常那个积极向前的人到哪去了呢?

彷佛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理花不禁低下头。

「他给我的信上…

…写著要我过得幸福。还要我跟角田理花这个有如仙人掌的名字一样,继续当个浑身带刺又不讨喜的女人。如果这样还能遇见某个人懂得我的好,就不要犹豫……」

「这样算达成您的委托了吗?」

听到柔声的询问,理花转头看向庭院。

绿意盎然的庭院中,醉芙蓉的红色艳丽得令人目眩。

那是挂念著理花还活在没有自己的世界,来自肇的衷心期盼。他已经不在人世,思念却依然活著。怎么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呢?

理花微微一笑。

「人都死了还这么爱管闲事,真拿他没办法。对于现在这个对象的求婚,我会好好──」

「不可以!」

突然被打断的理花惊讶地看著出声的人。

美久注视著理花,斩钉截铁地说道:

「理花小姐,那太不像你的作风了。你要因为笹冢先生的一番话而改变自己吗?要当个浑身带刺又不讨喜的女人才行啊!」

理花愣了一秒,接著噗哧大笑。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被问起收到肇留下的什么会感到开心时,理花回答了存摺。当时美久也无比认真地提出疑问。

耿直到近乎儍气,感性也常发挥在奇怪的方面。

「你这搞错重点的症状倒是跟肇很像。」

「咦!?真……真的吗?」

「没错,一模一样。突然做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或是说些蠢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看著美久不知所措地「咦咦咦咦」乱叫,理花忍不住放声大笑。

其实早就发现她的温柔体贴了。只是那种不经意的体贴太深入人心,让理应乾涸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然而如今已不再难过,就算心痛也能活下去。可以勇敢向前,活出肇深爱的那个自己。

5

离开笹冢家时,两人的影子在马路上拉得老长。暑气渐趋和缓,微温的风吹拂四周。

美久走在悠贵身旁,边走边微笑。

「找到答案真是太好了。希望理花小姐早日获得幸福啊……」

是啊──悠贵随口回应,斜眼看著美久。

「不过你也真敢乱讲话,竟然要人家拒绝活人选择死人。」

「咦?」

美久愣了一下。后来才发现悠贵那句话是认真的,不禁叹了一口气。

「悠贵,你根本不懂……」

「嗄?」

「理花小姐说过,她从公司到笹冢先生家得花一个半钟头。结果她还是每天过去浇水吧?嘴巴上说是不让房子跌价才继续整理庭院,其实真心嫌麻烦的话大可委托别人代理,或是把植物全部砍光。但她没有那么做,反而一个人努力到现在。这不就表示她心里还有笹冢先生吗?」

「你难得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啊……明明老是少根筋。」

「偶尔乾脆地称赞我一下不行吗!?」

美久鼓起腮帮子,决定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理花小姐还喜欢著笹冢先生,所以不能答应别人的求婚。」

至少这个夏天还不行。在醉芙蓉花彷佛还羞怯地红著脸的这段期间,希望她先等一等。因为这段恋情尚未结束。

美久回想著庭院中花草的美好,脸上露出微笑。

「不过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啊!明明非常喜爱那座庭院,却又胡乱拍打地上的草,还把玫瑰花给剪了……理花小姐是不是累了啊?」

「你在说什么?」

被悠贵一问,美久才说出理花剪掉盛开的玫瑰、伤害草地的事情。听她这么说完,悠贵一脸难以置信。

「刚说你之前那一瞬间分析得挺有条理,结果马上又错估重点了啊……」

「错估什么?事实就在眼前啊!她把玫瑰都丢在地上了,也不像要拿来做装饰。」

「不是那个问题。庭院里种的是四季开花的玫瑰。因为是五十天左右就会开花的品种,角田那是在剪枝。」

「咦?真的吗?」

「她是从花枝部分开始修剪的吧?如果植株的外观变丑,那应该就没错了。玫瑰的剪枝作业通常固定从第几片叶子开始剪起,所以修剪后的植株看起来会比较不好看。」

「可是明明都开花了,还要剪枝吗?」

「因为四季开花的品种经常开花,会消耗树木的养分。不是花朵越来越小,就是色泽越来越差。所以要刻意修剪掉花朵,好让新的花芽有更多能量。玫瑰的主要花期是春秋两季,现在剪枝的话秋天应该能开出美丽的花。角田是深知这一点才把花剪掉的。」

「那又为什么要拍打玫瑰底下的草?」

「那不是普通的草,是迷迭香。迷迭香是一种气味浓郁的香草,也是天然除虫剂。把对玫瑰有助益的植物栽种在附近,这叫共生栽培。除了迷迭香之外还有万寿菊和薰衣草吧?真紘在我们咖啡厅仓库里也种了一些喔!」

「这么说来,理花小姐是为了那些植物……?」

大概是吧──悠贵耸了耸肩。

「不能放著不管,照顾得太仔细又会缺乏耐性,难以抵抗病虫害。其实任何生物都有存活的力量,要是真的为其著想,诱发出那股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不过那样反而更花心力,又是另一种麻烦。」

美久想起笹冢。

他生前没有处理掉自家住宅,会不会也是为理花著想呢?

死别是最无奈的别离,被命运强行打断反而更令人念念不忘。所以他才留下那张便笺,决定相信理花吗?

为了让她自己选择,决定未来的方向。

为了让她能积极地活下去。

抬头仰望,淡蓝色的天空飘著淡淡云朵,沐浴在夕阳余晖下,云朵也染上耀眼的玫瑰色,彷佛羞红了脸。

或许这朵云终将被风吹散消失踪影,此刻映入眼美丽天空却令人终身难忘。

「好了,回去喝杯咖啡吧!你要一起来吗?」

悠贵这句话让美久的表情瞬间一亮。

「可以吗?」

「再从你薪水里扣钱。」

「欸……」美久一边不满地大叫,一边跟在悠贵身边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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