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声似乎能为我抹去这个世界的苦闷,所以我一直很喜欢静下心来聆听。炙热的阳光、吵杂声、喧闹声等纷纷远离,彷佛世界正走近我忧郁的心情。也许,从那时起,我心中的雨从未停歇。
拿在手上才发现,相机用的脚架意外地轻,早知道不该自告奋勇说要帮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西同学摇曳著秀发,时而站在我前方、坐下、歪著身体,注视著相机萤幕。像这样重新看著她的背影,我发现她的头发比去年长了。她蹲下时,制服的领口与黑发之间的白色颈项,让我意识到时间转瞬即逝。
校舍的风景明明就拍过千百次,我实在不明白还有什么可以拍的。她一定拥有精准的眼光,能从我平时视而不见的日常风景中,瞬间捕捉到无可取代的画面。我头脑不好又迟钝,没有发现无法挽回的日常就隐藏在过往的时光中。只会每每懊悔自己为什么当时完全没有察觉?好比想逃离冬天的寒冷般,躲起来用毛毯把自己包得紧紧。
与其他季节相比,冬天的校舍又暗又安静,只有雨水强烈地打在走廊的窗户上,甚至有种人类完全消失的静谧感。
看到小西同学示意,我走进社团教室的门。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摄影社,当然室内也有其他同学,我发现其中一位是夏天试胆大会上曾经遇见的学姊。她正翻阅著桌上满满的相簿,看到走进教室的我,眼神像是在说,这是谁?听到小西同学说「脚架放那边就好」,胆小怕事的我向她点点头,将脚架放在角落后准备迅速离开。
「学姊,那是什么?什么时候的相簿?」
那我就先走了……正想说这一句,小西同学却像是要盖过我的声音似地,开始与学姊对话。
「啊啊,这个,我把学长姊们的相簿翻出来才发现的。」
「啊,这个好有趣,这是什么呢?交叉冲洗?」
小西同学兴趣十足地看著相簿。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试图再次开口却又被小西同学打断。
「柴山有看过交叉冲洗的照片吗?」
「交叉冲洗的照片?」
我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跟一般冲洗方式不一样,通常会让色彩对比更鲜明、更独特。依据底片的不同,冲洗出来的颜色也不同,我想这应该是富士底片。你看,照片是不是都变成红色的?」
看到小西同学招手,我走近桌边。其实我并不完全理解小西同学的意思,不过,相簿里的照片色彩浓淡的确非常鲜明,看起来就像盖著一张红色玻璃纸。从淡淡的桃红色到血一般的深红色,营造出些许诡异的气氛。
其中一张照片自然地吸引住我的视线。
地点是教室。穿著制服的女孩像在瞪人般,用锐利眼神看著镜头。周围的世界彷佛染血般呈现鲜红色,坐在椅子上的她释放出一种魔女般的危险气息。
「那个……」我开口问学姊,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这张照片里的人是谁?」
「嗯?」学姊露出讶异的表情,看了一眼红色照片。「啊啊,这个人,她不是我们社的,是高三生。名字我有点忘了,记得是松桥学姊的朋友。」
「这位松桥学姊是?」
「拍照的人。高二时搬家了,所以我正在想是不是应该把这本相簿寄给她,可能是她忘记带走。」
「柴山,你认识她吗?」小西同学眯起眼镜后方的双眼。
「不,也不是。」我含糊带过,说了谎。「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很漂亮的人呢,覆盖整张照片的红色似乎更强调她的危险魅力。」学姊从相簿中抽出那张照片反覆看著。「说起来,松桥学姊拍了很多这个人的照片呢。的确很像模特儿,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对吧。不过,传言她家里好像也满多问题的。」
「咦……」
那是什么样的传言?正当我想继续问,小西同学却抢先一步开口说:
「我也知道这个人,上次去高三生的教室玩的时候有看到。」
学姊点点头,小心地把照片放回相簿后说:「高三生也快毕业了呢。」
2
仔细想想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虽然茉莉小姐说自己住在废墟大楼,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她是个平凡上学的女孩也不奇怪,不是这样才奇怪。她的容貌和想法都有些成熟,说她是高三生也很合理。在那栋废弃大楼从早到晚观察学校?虽然她是这样跟我说的,但就算她和其他同学一样,早上去上学、和同学聊天、上课……放学后像跑社团一样跑来这栋废弃大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和高三生完全没有交流,被骗也是当然,但是小西同学说她有在学校看过茉莉小姐。
和一般学生一样,跟朋友聊天、上课……
不过,茉莉小姐的朋友会是怎么样的人?她和朋友一起吃午饭的样子、在教室上课的样子,我怎样都无法想像。
对我来说,茉莉小姐就是在那栋废墟大楼观察学校、像魔女一般的怪人。仔细想想,我对茉莉小姐的事情一无所知。年龄?生日?喜欢的东西?真正的名字?不是都还没跟我说过吗?
『传言她家里好像也满多问题的。』
这是真的吗?我想破头也不知道答案。但如果是真的,住在废墟大楼、用望远镜观察校舍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虽然我无法想像茉莉小姐是一个平凡的女孩,但若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至今仍然从那栋废墟大楼用望远镜继续观察的话……
我回到校舍入口,外面强烈的雨声敲击著我的双耳,雨滴疯狂地滴落在水泥地面又弹起,幸好我听天气预报带了伞。迎面而来的冷风、斜向的大雨毫不留情地淋湿我的外套。只不过出去一会儿,身体就被冻僵了。小西同学虽然从校舍中捕捉倾盆大雨的景色,对我而言却是让人觉得回家就得踏上地狱之路般万劫不复的光景。我跑步穿越校园,冲进道路对面的废墟大楼。希望我在这里的时候雨可以变小一些。
我用肩膀夹著雨伞,用力抬起半关的铁卷门,最近因为天气转冷,之前总是开著的铁卷门也常常是关著的。遗憾的是,铁卷门似乎坏了,无法完全关上。加上没有锁,这栋大楼可说是毫无保全,虽说住在这里的茉莉小姐也是非法侵入……
我把伞收好,像小狗一样甩甩身体走上楼。废墟大楼里面没有空调,当然也没有瓦斯和自来水,但只要到茉莉小姐的房间,应该就有煤油暖炉。
爬上五楼,身体也一下子热起来,吸满雨水的衣服令人感到有些不适。楼梯和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手机的亮光。茉莉小姐的房门稍稍开著,透出一些光线。最近也许是因为搬运灯油桶的关系,即使走到五楼也不怎么喘了,换做前些时候的我,马上就会疲惫不堪,急著想喝水。
我朝著亮光走在黑暗的走廊上,不可思议的是,茉莉小姐似乎不在室内,没有任何动静。
我一打开门就看到与平常位置不同的假人,穿著护士服的假人平时应该是倒在房间角落才对。难道它会动?受到轻微惊吓的我抚著胸口要自己别害怕。这个假人的关节可以活动,呈现举著什么的姿势,似乎有东西挂在伸出来的手中。咦,那是什么?这是……室内光线微弱,我眯著眼凑近去看。
什么……这、这是……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内心不自觉涌上的兴奋感让我从鼻子发出怪声。
纯白布料上的蕾丝花样,这是──
说实话,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内衣会挂在假人的手上?定睛一看,指尖上还有一条相同的白色内裤,这、这是女生的内、内、内……内裤吗?
我感到内心一股骚动,一边要自己冷静一边环顾四周。本来一瞬间以为没有看到茉莉小姐的身影,但是我错了,她在这里。在床上毫无防备地睡著。一如往常地盖著好几条毛毯,静静地发出呼吸声。她白皙的脸庞在桌上台灯的照射下,看起来有些朦胧。地板上点著煤油暖炉,假人立在一旁,直直伸出的手腕上挂著蓝色的铁线衣架,上面是她的制服外套和上衣。
这、这是怎么回事?冷、冷静地想一想,冷静想想然后分析这个状况。茉莉小姐在睡觉。对,她似乎在睡觉。然后,她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可能是被雨淋湿了吧,一定是为了烘乾才放在暖炉旁边。
意思是说……
我紧盯著眼前这个白色的物体,左右、上下反覆地看了又看。
吞了口口水。
这是,那个吗?在试探我吗?陷阱?如果我拿了,假人会攻击我?类似这种圈套吗?
非常超现实的光景。穿著护士服的假人伸出手好像在说请,白色的内衣裤就挂在它的手中。
我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像这样注视著年轻女性脱下来的内衣裤,除了姊姊之外还是第一次。
对,没错。这、这是茉莉小姐刚脱下来的内衣裤……
说没有兴趣是骗人的。
当然有兴趣,有兴趣错了吗?我也是十几岁的正常男孩啊?触感让我很好奇,也很想知道会是什么味道。如果说自己没有兴趣就不是男人了吧。
我觉得自己应该有盯著内衣裤烦恼了好几十秒。
像要把这个念头甩开一般,我远离假人走到茉莉小姐的床边。
假人没有放在暖炉附近,反而放在入口附近,这应该是给我设的陷阱吧。茉莉小姐绝对在装睡。我只要一碰到内衣裤,她就会说你这家伙还真是无可救药的变态、你这个人渣如果不想要我说出去就……一定又会威胁我调查莫名其妙的怪谈,这次可不能这样了。
「茉莉小姐。」
我呼唤她的名字。橘色灯光照射下的白皙脸颊,双眼平静地闭著,卷翘的睫毛一动也不动。
「茉莉小姐……?」
我蹲在床边,从非常近的距离盯著她的脸看。完全没有要睁眼的迹象,如果完全不张开,就无法确认我到底有没有上勾了啊。
看起来平静又幸福的睡脸。
「茉莉小姐……真的睡著了吗……?」
我用比刚刚小声许多的声音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把脸靠得更近,传来与平常的草莓香气不同的气味。
我想那是雨水的气味。
仔细一听,耳边传来强烈的雨声。
为了确认她睡觉的呼吸声,我把脸靠得更近。距离近到我必须暂停自己的呼吸,免得吐气在她的脸上。
再靠近一点说不定可以接吻。
随著心脏激烈跳动,我的身体也跟著震动。
我吞下口水退后,将刚刚忍著的呼吸大口吐出,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当我告诉自己要冷静的瞬间,邪恶的念头和画面又扫过脑海。茉莉小姐脱下了上衣,连内衣裤也脱了,这表示……难道现在是全裸?
我回想起去年夏天看到的她的雪白身躯,我常常想起那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影像,沉浸在幻想之中。希望再看到一次,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确认。有这种想法的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嗯……很差劲,很差劲吧……虽然我自己也清楚……
「茉莉小姐,起床了。」我轻轻把手伸向她盖著的毛毯。「如果不起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指尖触碰到了米色的柔软毛毯,我抓著它像在解开绳结一般翻起来──
她的眼睛微微张开,我慌慌张张地缩手。
茉莉小姐的黑色双眸讶异地看著我,抬起头。乌黑长发柔顺飘逸,她稍微动了动身体。「你这家伙。」她发出沙哑的声音,粉红色的嘴唇说著。茉莉小姐抽出毛毯下的手,和我的想像和期待不同,她穿著红色的运动服。她眯起惺忪的双眼说:「现在几点?」
「啊,现在吗?」我急忙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现在是五点四十分。」
「这样啊。」她坐起身用雪白的手梳理乱发。乌黑的头发似乎蕴藏魔力,让人忍不住直直盯著看。「真没想到,我居然真的睡著了。」
看来刚刚似乎真的是陷阱。刚刚差点被我看穿一个洞的内衣裤掠过脑海,差点要看出一个洞,内衣裤要是破洞就惨了。内心开始产生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用手掩盖偷笑的表情,洞要开在哪里好呢……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那件衣服……是怎么了吗?」
茉莉小姐的运动服装扮很是新鲜。与我在走廊上看的女同学们不同,穿在这个人身上就莫名有股女性魅力。比如说,胸前拉到一半的拉炼、落下的肩线像没把衣服穿好的样子。
「看了不就知道。」茉莉小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散步的途中开始下雨,被淋湿的内衣裤穿著不舒服,所以才挂著晾乾。」
嗯,这些都可以想像得到,但也不用放在那种显眼的地方吧……我也是淋著雨从学校跑到这里,制服长裤都湿透了。衣服上的雨水甚至浸湿皮肤,也能够理解她想赶紧换衣服的心情。
这时,我又发现一件重大的事情。
茉莉小姐的内衣裤如果挂在那里……
我吸一口气,盯著讶异地眯著眼的她的身躯。没有拉好的拉炼、拉链下方柔软的隆起。难不成……咦,难不成……现在没有穿内衣?这样的话,下、下半身呢?难道也没穿吗?
「你这家伙在想像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呢。」
茉莉小姐抬起头无言地叹口气,我赶紧摇头否认。
「我什么都没在想!」我才没有那么变态。「比起这个,茉莉小姐没事吗?没有感冒吗?这里也不是说很暖和──」
眼神明明想躲开她,视线却和我的意识唱反调,不自觉地往胸前的拉炼看去。一边瞥了好几眼,一边幻想如果豁出去把拉炼往下拉会怎么样。真的不行,今天的我总是充满愚蠢肤浅的想法。可是、可是她没有穿内衣耶?那拉下拉炼不就都看见了?就会露出来了?
「如果说冷,你会帮我取暖吗?」
歪著头的茉莉小姐像洋娃娃一样,面无表情地说。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用怪异的语调大声说,接著很快地脱下自己的大衣。「请穿上这件!」
「不要,湿湿的会有味道。」
她皱著脸说。
有、有味道?会有味道吗?我觉得自己不是那种有汗臭味的男生……受到轻微打击的我,将吸满雨水变重的大衣折起来,提不起劲再穿上。
「比起这个,你这家伙,上星期给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啊,对。虽然比平常难,但还是想办法写完了。」
我从地上的书包里拿出数学问题集。因为是茉莉小姐命令我去买的,程度算是比较难。可能是拜最近茉莉小姐教我功课所赐,所有问题我都回答了。数学也好、历史也好,成绩比起去年都有进步,连自己也感到讶异。
茉莉小姐维持从毛毯中坐起身的姿势,很快地翻阅问题集。看起来像是在对答案,但解答似乎就在她的脑海里。我盯著她运动服的拉炼好一会儿。当她偶尔扭动身体,胸前的肌肤就会露出来,好像没有穿著细肩带之类的内衣。这表示要是把拉炼往下拉真的会出事。要是说「啊,我手滑!」再拉下来的话会怎么样呢?真可谓是打开一扇神秘的大门,没想到运动服也可以看起来如此情色。
「错三题。一题是计算错误、一题是没专心把问题看清楚,最后一题是常有的误解。」
茉莉小姐只花几分钟就打好分数,而且还是用记在脑海里的答案。她把手中的问题集往床上一丢,很无趣似地说:
「嗯,对你来说真是不简单,本来打算不到九十分就要给你惩罚。你这家伙,就算我不在应该也没问题了。」
茉莉小姐不在也没问题?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某处彷佛开始躁动。
「这是什么──」
突然,传来一阵巨大声响。
我转头看看室内,台灯照射下假人的另一边。从开著的门缝中看到的走廊,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盯著黑暗的走廊。谁来了吗?紧张的情绪让喉咙附近的血管跳动著。如果是想找秘密基地的不良少年集团就完了,光靠我一个人真的无法保护茉莉小姐,必须想办法争取逃跑的时间……
但是,陷入幻想的我,不安情绪就此结束,门缝中出现的是小黑猫。
「什么啊……吓我一大跳。」
那是去年茉莉小姐捡来的黑猫。虽然茉莉小姐没有很认真地照顾它,也许是附近有住户会喂它吧,我也常看到它徘徊在学校周边的身影。比起刚捡来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今天下雨,可能是穿过铁卷门缝隙上来的。
我虽然松了一口气,茉莉小姐却十分平静。小猫本来先看著我们判断状况,后来就径自蜷缩在暖炉旁。
我想起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还有几秒钟前怀抱的邪恶情绪。
我完全没变,从去年夏天到现在一点都没变,那时我就用有色眼光看著茉莉小姐。明明下定决心要改变这样看待茉莉小姐、令人厌恶的自己,结果还是一成不变。
我回头看看茉莉小姐,她又再次盖上毛毯躺在床上,不解地看著我。我感到内心被她看透,忍不住脸颊发热地低下头。
那时,我想著要改变自己。
虽然无法好好说明,也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
「请务必要小心。」我说著和当时一样的话。「还好是猫,如果除了我以外的人闯进来怎么办……你看起来又毫无防备。」
茉莉小姐躺在床上,有些不愉快地眯著眼。扭动几次身体后,毛毯覆盖的下半身蠢动著,白皙的双脚出现在床单上。彷佛是泡芙切开之后,从中流出来入口即化的内馅。我不自觉地盯著白色大腿看,那美味的光景很快地让我几秒前才决定的绅士想法被打个粉碎。话说回来,下半身不是运动服吗?难道是裙子?或者是什么都没穿?到底是……
「我之前也说过吧。」茉莉小姐发出很困的声音。「我不在乎自己怎么样。」
「又说这种话。」我拚命地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因为我察觉她也许是为了捉弄我才故意把脚露出来。「暖炉也是这样点著火……发生火灾怎么办?说不定会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喔?」
「没办法啊,天气这么冷。」
茉莉小姐静静地说。说不定她真的感冒了,今天看起来有些无力,
也没有下床。等一下去药局帮她买感冒药吧。
茉莉小姐闭上眼睛,柔软的双腿回到毛毯底下。仰躺著,表情像在祈祷般喃喃自语地说:
「不过如果要死,不难看的死法比较好。」
我听著她说的话,跪坐在她的床边,注视著她闭上的双眼和乾燥的双唇,小声地试著问──
我完全不了解茉莉小姐。她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生活、在真正的家里是怎么度过、面临什么问题、背负什么烦恼、为什么要从这么孤寂的地方独自观察学校……
有时,我会强烈地想要了解她,会变得悲伤、会渴望些什么。
我想了解。
趁著茉莉小姐从我眼前消失之前──
「茉莉小姐也曾经……」这是我一直以来没有说出口的疑问,所以声音也变得沙哑,很难听清楚。如果她能听到很好,如果没能听到也罢。「茉莉小姐也曾经有过……痛苦到想一死百了的时候吗?」
她说过。
自己对生命没有执著。
那代表无论何时失去生命都无所谓吗?
所以才如此不在乎危险吗?
茉莉小姐睁开双眼。
黑暗中,我察觉她漆黑锐利的双眸瞪著我。
「有。」
那是沉重又安静的嗓音。
「可是,就算跟你说了又能如何?」
3
回到家,家中空无一人。父亲不在是当然的,但母亲难得在这个时间出门。厨房的灯还开著,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没猜错,换衣服时听到车子的引擎声。下楼一看,母亲从开著的玄关探出头来。「对不起啊,我送裕见子到车站去了。」
「裕见子有来啊。」
裕见子表姊因为和我们家感情不错,常常来家里玩。和年龄相近的姊姊就像亲姊妹一样,我也很受她的照顾。母亲说今天她们聊了好久。「本来打算大家一起吃晚餐,但你们却一直没回来。」
我虽然觉得自己有在晚餐前回到家,但被这样说又感到有些抱歉。
走回二楼,发现姊姊的房门开著,姊姊当然不在。虽然灯没开,但楼梯间的灯光让我察觉有一本书摊开在书桌上。
我有些犹豫。姊姊不喜欢人家擅自进去她的房间,但房门难得是开著的,桌上那本陌生的书也让我很好奇。
我感到很苦闷。就像是必须完成自己不想做的工作,这种痛苦的心情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我彷佛被谁带领似地走进姊姊的房间,一开灯,发现桌上那本书是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为什么会放在这里呢?裕见子刚刚在看吗?
毕业这两个字,捏碎了我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
姊姊高中毕业已经快两年了。我就读的高中也到了高三生毕业的时期,因为我没有高三生的朋友,毕业典礼应该会一如往常与我无关地结束吧。但是,真的吗?真的可以毫无关系地结束吗?
高三生毕业后会离开学校,茉莉小姐也是……
难道在对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们就这样分开吗?
反正我是个没用的人,所以我无法从茉莉小姐身上问到什么,她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反正根本没有我能做的事。
即使她心中有任何烦恼,跟我说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的手自然地伸过去,抱著罪恶感翻著毕业纪念册。说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过姊姊的毕业照。姊姊极度讨厌拍照,说自己不上相,非常不喜欢镜头对著她。摆在书桌上的照片,也是姊姊的朋友偷拍的,只看到侧脸。家里只有姊姊国中时期或甚至更早以前的照片。
我翻过一页又一页,仔细地看了校外教学和校庆的照片,但是都没有拍到姊姊。居然做到连这里都没有,嗯……好想看看姊姊的照片啊。
对了,最后的毕业大头照总会有吧?
我很快地翻著纪念册。
我记得姊姊是D班,手指滑过页面寻找柴山的名字。
但是根本不需要找,放在页面上的手指因为颤抖而停止动作。
我说不出话来,低头看著那一页,不舒服的感觉让背脊一阵发凉。
这是,什么……
那里没有姊姊的照片。
正确的说法是曾经有,用过去式来表现就很清楚。
被割下来了。
原先应该是印著姊姊照片的位置,被锐利的刀片等工具裁了下来,消失无踪。只剩她的名字勉强留下来,没有消失。
就好像姊姊的存在也从现实中脱落……
4
今天早上不小心把手机忘在家里。因为校庆的关系,虽然和好几位班上同学交换了电子信箱,收到的依然几乎是茉莉小姐的信。在上课中也不放过,命令我到现场去调查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谈。当然大部分都是以白忙一场做收,但茉莉小姐却不放弃继续追查怪谈。
放学后,又常常使唤我去车站买Manneken的松饼、去超商买番茄汁。如果没注意收信,她的心情会很不好,所以我今天抱著无法平静的心情上课。
只能两天去茉莉小姐住的大楼一次。今天虽然不是该去的日子,但也许她有传简讯给我,放学后我还是赶紧去废墟大楼看看比较好。
上课时,我偶尔会看著窗外。从这个地点可以看到那栋废墟大楼,当然,不使用高性能望远镜便无法看见室内的情形。
宣告午餐时间的校钟不知不觉地响了,如果茉莉小姐传简讯给我怎么办?如果她气我没有听她的命令而打电话来呢?我在合作社买了个波萝面包回到教室,平常我只会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吃午餐,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理由在热闹的教室吃饭。好可怜、那家伙又一个人吃饭啊……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视线。
不过,如果不是教室里的那个位置,就看不到茉莉小姐所在的废墟大楼。所以我只能回到久违的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许因为没带手机让我放不下心来,居然忘了买饮料。
茉莉小姐现在也在那栋大楼的窗边用望远镜观察吗?或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以一个平凡学生的身分走进高三生的教室呢?如果去食堂,说不定可以看到与朋友谈笑风生的她。
教室的男同学视线都往我这里看,好像是在嘲笑我。我低头咬下炒面面包的边缘,合作社的面包乾乾的很不好吃。今天又忘记买饮料,口感更乾。
茉莉小姐平常都吃些什么呢?
说起来,我从未和她一起吃过饭。虽然她常叫我买蛋糕或松饼当点心,也会一起吃,但没有一起吃过午餐和晚餐。她喜欢什么食物、平常又吃什么呢?在那栋废墟里面吃吗?还是好好回家吃?打扫她的房间时,营养补充包和优格的包装散落在地上,难不成她没有好好吃饭?
我再一次感觉到男同学往这里看,大声笑著;女生们一直说别这样啦。他们在说什么?我讨厌被嘲笑、我讨厌被捉弄,无法忍受被同情。我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我只是没办法融入,没办法和大家配合。我受不了场面因为我的无趣发言而降到冰点……
如果茉莉小姐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可以和她一起吃午餐就好了。我跟茉莉小姐在一起时就能做我自己;不用害怕自己是不是被嘲笑、不用察言观色、不用勉强融入话题;也能正常说话、正常地笑;即使被刁难,也能惊讶地反驳她说:那种事情我怎么做得到啊……
那段时光像作梦一样开心。
感觉自己真正活著。
好像有人跟自己说,你活著也可以。
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只是让我喘不过气、无法承受、濒临死亡。茉莉小姐也一样吗?所以不在学校,而是在那栋老旧废墟打造属于自己的空间吗?
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正好要把面包吞下去,差点呛到。「怎么,柴山难得在教室耶~~」转过头,原来是小西同学,眼镜后方的双眸促狭地闪耀著。「干嘛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吃饭啊?拿你没辙耶~~我陪你一起吃吧?」
我感到脸颊发烫,低头转过身去轻轻地摇头。
「怎么,别害羞啊。」
这次是肩膀被戳了一下。我脸色一沉,用侧脸对著小西同学说。
「同情也好、怜悯也好,我都不需要。」
「啊?你在说什么啊?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小西同学笑著绕到我的桌子前方,擅自拉出椅子坐下来。接著将手帕包著的便当盒和水瓶放在桌上。
「有什么关系,我说要一起吃啊,今天我也是一个人,小玛莉她们去追高三生了。该怎么说呢,那算是一种庆祝活动吧。把对杰尼斯艺人的狂热用在身边的人身上。」
拒绝的视线和气息对小西同学完全不管用。她独自说著我听不太懂的话,打开便当盒,炸鸡、煎蛋卷和热狗。内容意外地丰富,外观看起来也很美味。
我只能开口问:
「高三生是……?」
「你看,高三生不是要毕业了吗?」小西同学对著便当盒双手合十,准备开动。「所以对那些受欢迎的学长,趁这个机会表明自己的心意、拍照留念,总之拚命制造回忆。」
「嗯……」
我对这类话题提不起太大兴趣,一如往常地无法做出很好的回应,咬口面包想蒙混过去。
小西同学似乎集中精神在吃饭,默默地咬著炸鸡,偶尔把视线转向我。对到眼我就觉得不自在,急忙低下头。看著我的小西同学眼睛很大,像宝石般闪闪发光。这么近距离面对面看著她的脸,应该是第一次。我回想起校庆时,彷佛偶像般可爱的小西同学。今天与当时不同,不仅没有化妆,头发也比较短,还戴著眼镜,但我的心脏却不知不觉地跳得飞快。
怎么办,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不会说有趣的话,但却不擅长面对沉默。只要对方不说话,我就会担心得不得了,想著她是不是觉得无趣、无聊、不愉快。
「那是……」我急著想说些什么,一边想台词一边开口:「大家会是认真的吗……」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虽然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了话题能够继续我才开口。
我无法理解对偶像或是帅气学长们的疯狂迷恋。
「所以算是一种庆祝活动吧。」小西同学抬起头,像偶像般可爱地笑著。「小玛莉就是啊,也不是真的喜欢,只是觉得尖叫起哄很有趣……啊,但是当然也有真心喜欢对方的同学,硬要说的话,觉得好玩的人比较多啦。」
小西同学吃了几口饭继续说:
「我看著小玛莉她们就觉得,想著自己喜欢的人,果然很开心吧。一整天的心思几乎都花在那个人身上,那不是很开心也很幸福吗?」
「几乎一整天?」
我笨拙地回应。
「对啊,我们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找个喜欢的人,每天只想一直想著他。那个人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电影、喜欢看什么杂志、喜欢看什么漫画。好比说我喜欢《航海王》,那应该很有话聊之类的!」
说著话的小西同学看起来非常开心而耀眼,所以我又低下头看著她的便当盒。
我咀嚼著面包思考著。
一整天想著喜欢的人。
只想著那个人,一整天的心思都花在那个人身上。
想像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电影。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
我脑中浮现茉莉小姐的脸。
忧愁、傲慢,彷佛担忧世上一切的双眸。
「怎么了,柴山,你想吃哪个?」小西同学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给你啊?一个面包吃不饱吧。」
「没关系,不用啦。」
「不用客气啦。只有我一个人吃很多的话,少女心会受伤的。」小西同学用筷子夹了块剩下的炸鸡递给我。「来,啊~」
「咦……」
差点连椅子都要翻过去,我感到耳朵一口气燃烧起来。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啊,笨蛋!」小西同学吐吐舌头笑了。「干嘛脸红啊。真是的,来,用手拿吧。」
在意周遭眼光的我真是羞耻。我畏畏缩缩地接过小西同学的炸鸡,一口气放入口中。啊,很好吃。
「很好吃耶,你妈妈做的吗?」
「今天的是我做的。」小西同学眯著眼说:「大部分是,虽然是昨天的剩菜。因为我妈在工作,所以家人轮流作饭。」
「啊,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把炸鸡吞下肚。
该怎么说,小西同学意外地很居家,很像个女孩子……
「什么,柴山你没有饮料吗?要不要喝小西家特制的乌龙茶?」
「咦?」
当我哑口无言时,小西同学将水瓶中的液体倒入自己的杯子递给我。想当然耳,那个杯子是刚刚她才喝过的。
小西同学似乎对这种事不太在意。
我接过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乌龙茶。
很好喝。
刚刚面包乾乾的口感,被冲洗得一乾二净。
5
放学后,我直接前往废墟大楼。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穿外套还觉得有点热。彷佛在预告冬天的结束,我发现三月也很快就要到了。
高三生马上要毕业了。
铁卷门半开,说不定她不在。我稍稍放松下来地进入黑暗的大楼内,走到四楼的楼梯让我焦急不已。如果能更快到她那里就好了,我总是两步并为一步地上楼。观察室不见她的身影,说不定在自己的房间。再往上走,来到五楼。为什么没有喘气却心跳加速?著急、呼吸困难,甚至想把心脏抓出来丢掉。
会是什么时候呢?不久的将来,我来到这栋废墟会感到空虚。即使上楼也看不到她,优美的白色茶壶、桌上的充电器、暖炉和卡式瓦斯炉都忽然消失无踪。
连她的气味都感觉不到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吧。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天。
快要被这种预感压垮的我匆忙上楼。
「茉莉小姐……」
我打开她的房门。
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茉莉小姐在窗边把身体伸出窗外。
乌黑长发随著冷风飘动,细细的发尾飞舞。制服外套袖口中伸出的雪白手指不安稳地抓著窗缘。要是稍微松开,身体就可能立刻往下坠。
「你在做什么!」
我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冲到她身边。
茉莉小姐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一手拿著大台望远镜。「望远镜有点怪怪的。」一如往常般傲慢又安静的口气,那双柳眉不愉快地皱著。「我可没有准你这个家伙今天过来。」
「对不起。」我一面道歉一面紧张地确认她的手有没有从窗边松开,保持在随时可以伸手抓住她的状态。「这件事我会道歉,请你先下来吧,不是很危险吗!」
「就算掉下去,也不过一死。」
她不当一回事地说。
没错,从五楼掉下去,不过一死。不过一死,不过一死而已啊。但为什么要这样随便对待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一副什么时候死掉都无所谓的表情?
死了就结束了。
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
「你死了我会很困扰!这个状况下,绝对会把我当成推你下去的凶手啊!」
「那也很有趣。」
茉莉小姐晃了晃伸出窗外的双脚,转头看著我,促狭地眯起眼往后倒下。我大喊后抓住她的手,原来茉莉小姐的手没有松开。
「很危险,请不要这样!」
「怎么办呢?」
现在她勉强坐在窗边,只要松开手或稍微动一下,我不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是否能撑得住她。
「你真是够了!这里是五楼,掉下去说不定不会死,只会承受更大的痛苦!」
这样一说,她稍微想了想。
「顺便告诉你,放学回家的男学生一抬头,就会看到你的内裤!」
压在我手上的重量越来越大,有一瞬间我以为要掉下去了,结果却是相反。她将身体往房间拉,灵巧地用脚顶住窗边,说著:「那真让人不舒服。」之后侧脸对著我。「我会下来,你快放手,谁说你可以碰的。」
被瞪著的我陷入沉默。我自己也完全没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隔著她的外套抓著她的手腕,还有腰际。我当然是为了不让她掉下去,没做什么令人怀疑的事,但我却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她修长的双腿交叠,强调出那雪白又柔软的曲线。突然闻到茉莉小姐的草莓香气,随风飘逸的长发飞舞,轻拂过我的鼻尖,这不是草莓香气,我感到自己快要融化。
「不要掉下去喔……」
我说,慎重地放开手。
茉莉小姐把脚转回房间这一边,百褶短裙稍微掀开,差点露出大腿深处。我回想起不断按下快门的小西同学,紧盯著那里看,但很可惜的是,没能拍下决定性的照片。
「你这家伙今天来做什么?」
当我松口气抬头,茉莉小姐正歪著头看著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茉莉小姐关上窗,可能是风很凉吧。
「那个……今天我忘了带手机出门,所以……」我局促不安地回答:「要是你有事传讯息给我,觉得好像不太好。」
「哎呀,是这样啊。」
茉莉小姐冷淡地回应,接著拨了拨垂落肩上的长发。
「我没传讯息给你,像你这么无能的人,我才没事一直找你呢。」
这样啊,真抱歉,真是不好意思。
「我看你呆呆地跑过来,还想说你有什么事呢。」
「咦,你有看到我吗?」
「当然,碰巧看到而已。」
茉莉小姐把手上的望远镜丢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下来。躺下去的时候,可能是力道刚好,乌黑长发散开成了一个漂亮的扇形。她抬起穿著蓝色袜子的脚,将脚上的乐福鞋甩在地上。
我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静静地走向床边。看著她纤细的双脚,差点又情不自禁。我把视线从茉莉小姐身上移开,移动到从垃圾场捡来的矮桌。冬天时无法在没有暖气的房间念书,但唯一有暖炉的这个房间又只有茉莉小姐的桌子。虽然很重,我还是把矮桌捡了回来。最近我在这张桌子上摊开笔记,请茉莉小姐帮
我看功课。因为上面铺了一张从二楼的破铜烂铁中找到的被子,还算舒适。
想想也是,茉莉小姐并不是每天传讯息给我,仔细回想,收到简讯反而才是难得。
因为那些简讯将我的日常带到这个我从未感受过的异世界。
到这个地方,到她的身边。
无论多麻烦的工作、无论多厌烦的要求。
都很开心。
让我活著的每一天变成彩色的。
上学、没有人可以说话、也不参加社团直接回家,这是我真正的日常。不会念书、也提不起劲用功、不擅长与人交谈,所以度过灰暗、阴沉、忧郁的每一天……
真的是凑巧,凑巧茉莉小姐在这里,凑巧她对我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
所以我才有了活著很开心的错觉。
我看著茉莉小姐。她仰躺著,从这里看不到她的表情。没有怪谈调查时,我就像这样在这里念书,茉莉小姐偶尔跟我说几句话,帮我看功课、教我困难的部分、即兴地想一些陷阱题考我。
然后,用望远镜观察我们世界的奇妙魔女,在自己居住的这栋废墟,将各种不可思议的谜团瞬间解开。
真的是花上一整天的心思。
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在想著她,无法从脑海中移除,让自己的想像任意奔驰。
茉莉小姐是怎么看我的呢?假如我不在了,她会怎么样呢?如果我换掉电话、信箱,再也不踏入这里一步呢?茉莉小姐会觉得无所谓吗?想要买点心或零食的时候,她会怎么办?想调查有兴趣的怪谈时,她会拜托谁?她会自己买灯油搬到这个房间吗?
或是继续用她的魔力掳获其他人,将他们化为新的奴仆?
怎么可以?
因为茉莉小姐没有要起床的迹象,我拿出书包里的课本和笔记翻开,准备把今天的功课写一写。多亏茉莉小姐帮我看功课,最近除了国语以外的科目,理解力都提升了不少。「茉莉小姐……」我突然想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要念哪一所大学?」
我认为她当然会继续升学,完全无法想像这个人就职的样子。
「嗯。」她维持同样的姿势,接著说出几个知名大学的名字,每个都在都内,要从这里上学都太远了吧。
对,太远了。
无论把手伸得多长都无法触摸般的遥远。
她会从我的生活、我的日常中消失。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的自动笔微微颤抖著,写在笔记上的算式也歪歪斜斜。这是茉莉小姐教过的问题。茉莉小姐总是细心地教我,我们肩并肩坐在这个矮桌前直到深夜,她时而叹息、时而用难听的字眼骂我很没用。即使如此,茉莉小姐还是在我身旁,让我可以待在这里。
看著我。
握著笔的手莫名地用力,笔芯折断好几次,没有办法好好写答案。笔芯一直一直折断。笔芯折断,不能写字。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后天会怎么样,下个月会怎么样。什么时候会离开呢?再也不能见面了吗?我又要变成一个人了吗?就这样对茉莉小姐一无所知……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我希望她不要不告而别。
一点点也好。
如果她很痛苦,希望能听她说。
我希望能帮茉莉小姐的忙。
「柴犬,我好无聊。」茉莉小姐突然说。我急忙抬起头,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紧闭的嘴唇,脸上浮现没用的笑容。「你没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吗?」
茉莉小姐转过身来看著这里。带著忧愁的白皙脸庞、惺忪双眼半开半闭。
「有趣的事吗?」
「对,无聊死了。最近都没听说有什么怪谈,你也没带什么事件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侦探漫画主角般的特异功能,要是遇到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案件谁受得了。
「没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趣的事啊……」
我努力回想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却找不到任何茉莉小姐会有兴趣的话题。比如说上个月的怪人喵喵事件,或是去年校庆的爱丽丝事件,可不是这么容易发生。
「现在就想听。」
「什么?」
「现在马上。」
实在很像任性的大小姐。她的脸靠在床单上,用傲慢的眼神盯著我看。
「突然这样说我也想不到啊。嗯……我也是有努力留意茉莉小姐会感兴趣的话题……」
「不是现在进行式也没关系,你曾经体验过的以前的事,我也勉强可以接受。」
「勉强接受……」
「对了,难得来较量一下吧。」
茉莉小姐起身,抬起雪白的双脚俐落地往空中一伸,接著缓缓踩在地上,坐在床边。
「较量吗?」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你这家伙就像平常一样,把难解的谜团说给我听。如果我解开就是我赢,解不开就是你赢。我会对你言听计从当作奖赏。」
自动铅笔笔芯又断了。
本来应该要像之前被刁难的时候一样,反驳她不可能做得到啦、你太乱来了。但我停下写字的手,抬头看著茉莉小姐。
「言听计从吗……?」
「没错,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欣然接受……」
茉莉小姐说完,脸上浮现出妖艳的微笑。雪白柔软的双脚交叠,手撑在后面的床单上。外套的衣领敞开,白色上衣的表面积随之增大,彷佛是在强调胸前起伏的姿势,胭脂色的领带像瀑布般垂落在双峰之间。
天旋地转般的感受。我忍住头晕目眩的感觉,因为恣意奔驰的想像和幻想而吞了口口水。比如去年想像过很多次的女仆装如何呢?本来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可能看得到,现在却突然有了真实感。让她穿一天女仆装伺候我怎么样呢?伺、伺候,到底要伺候什么啊?柴山佑希你到底在想什么……或是看看平常看不到的?就像轻轻拉下运动服的拉炼,或是把哪个角度都看不到的神奇百褶裙慢慢卷上来。
不、不,等、等等。
「如果我输了呢?」
从妄想世界回来的我问。
「我想想。」茉莉小姐露出恶作剧的表情眯著眼。「顶多让你丢人现眼吧。」
到底会让我做什么……我闻到危险的气息。
话说回来,出题让茉莉小姐解不开?这对我来说就是个大难题。
「这个谜题……要是真人实事吗?还是我设计的考题?」
「都可以。」
即使这样说,我也没有设计考题的智慧,而且我设计的话,茉莉小姐一定一下子就猜到了。怎、怎么办,难得的机会,我却没有一张可以出的好牌。
「真无趣,都没有吗?」
茉莉小姐看起来很困,觉得腻了说不定会直接倒在床上睡著。
说实话,我非常犹豫。
但是只要能赢,她就会对我言听计从……
「真、真的……那个,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吗?」
「嗯。」
「你应该不会光说不练吧?」
她轻笑著说:
「当然。」
我低头看著矮桌上自己的双手,打开手掌感受其中的汗水,我忍著颤抖。
怎么办,浮现在脑海的,是害怕被发现的巨大不安,还有不时夹杂茉莉小姐的女仆装、护士服等邪恶的影像。
如果输了,我应该会失去很多吧。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
这是一场比赛。
「那我就说了。事情发生在昨天,而且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了昨天的事。
关于姊姊的毕业纪念册。
6
「你姊姊的毕业纪念册照片为什么会被剪下来……」
茉莉小姐像在思索般将视线移向天花板。
「对,这个问题怎么样?」
「这件事你问过姊姊了吗?」
「没有,因为即使不问我也知道答案。」
没错,这个问题我已经有了解答。非但没有疑问,仔细想想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茉莉小姐会知道吗?
对我而言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但对她来说应该是不可思议的谜团吧?
「因为我知道答案,所以可以明确地判断茉莉小姐的推理是否正确。不管有什么问题,像之前那样问我都会认真回答,也不会说谎,刚刚也尽量将我记得的都说了。茉莉小姐的推论如果正确,我发誓会认输。」
「好啊。」茉莉小姐点头。「非常有趣呢。」
接著,她闭上双眼,手依旧撑在床单上暂时一动也不动,口中念念有词。
「剪掉照片……是不是有哪里需要用到照片。但证件照本人去照一张就好了……说不定拿走纪念册的照片才是目的。」
换做平时,只要听完我的说明,茉莉小姐总是能很快找出答案,但这次她难得陷入思绪的迷宫中。
我一边感到胜算在握,一边静静地守著她。茉莉小姐彷佛睡著般闭著眼睛,专注思考著。
结果如何呢?
连这个问题也会被解开吗?
经过一段漫长的
沉默,茉莉小姐微微睁开双眼。
「我有一个疑问。」
「请说。」
我感觉心脏像要迸裂。
「这个疑问和问题无关喔。」
我讶异地注视著她。
「有姊姊是什么样的感觉?」
「咦……」
看到我摸不著头绪的样子,茉莉小姐试探性地慢慢接著说。她的表情十分疑惑,就像是在世界上第一次看到不可思议的光景。
「我只是在想身为一个弟弟……有姊姊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特别……」我无法回答得很好,因为我无可救药地喜欢姊姊。茉莉小姐应该也很清楚。「感觉不错喔。那个……我自己觉得有姊姊真好。」
「这样啊。」
她点点头。虽然不像是很满意我的答案,她闭上眼睛,接著又睁开看著我。
「我投降。」
她说。
「什么……」太快了,我本来打算等上好几个小时。「真的吗?这么快就要投降?」
「嗯。」茉莉小姐点头。「聪明如我都不能马上解答,一定是讯息有缺漏或是思虑不够周全,所以继续想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啊。」
「你这家伙已经把解答需要的资讯都告诉我了,我没有什么可以问的。」
为什么可以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呢?
难道没有想过我故意隐瞒资讯的可能吗?
「那……」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就是我赢了……」
「嗯。」茉莉小姐眯著黑色双眸点头。她抬高下颚,露出洁白牙齿。「虽然不是很开心,但是你赢了。你要什么奖赏?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呢?」
我在制服长裤上擦了擦手汗,从座垫上起身走近坐在床上的茉莉小姐。
乌黑长发、吸血鬼般的白皙美貌,蛊惑的双唇中、如一颗颗小珍珠般的牙齿,坚硬宝石般的黑色双瞳。她彷佛等待接受般闭上双眼。
「说出你的愿望吧。」
粉色双唇呢喃著梦幻的话语。
我还有些犹豫。我很想看女仆装,但是昨天看到假人身上的护士服,又觉得护士服也不错。选哪个好呢、穿什么好呢,我的愿望没有尽头,愿望实在太多,即使永远在一起也绝对不够用。
「茉莉小姐……」
我把手伸向闭上双眼、毫无防备的她。
不管要碰哪里都是我的自由。
光滑的脸颊也好、柔软的双唇也好、胸前的两个隆起也好、百褶裙中伸出的雪白双脚也好。
我很想碰。
不是我跟她拿零钱时那种轻微的碰触。
不是我要防止她坠楼时隔著外套的碰触。
而是碰触更柔软、更重要的地方。
「茉莉小姐,我可以碰你吗?」
我的声音很沙哑。
听到我的询问,茉莉小姐闭著眼睛轻轻点头。
我张开因为紧张而颤抖的手指。
我的心愿、愿望,我所追求的。
多到数不清,不胜枚举。
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长发。
指尖感受到绸缎般的滑顺触感。
我轻抚著她的头顶。
小时候,姊姊会像这样安慰我。
温暖的回忆再次浮现。
「请好好地……珍惜自己。」
呼吸因为太紧张而差点停止,即使如此我还是说出口。她闭著眼睛,眉毛稍微动了一下。
「睡觉的时候记得锁门,锁链我也可以帮你装,等等我会去五金行买。」
茉莉小姐微微睁开眼。
她用充满疑问的黑色双眸抬头看我。
「还有,不准坐在窗边,要是真的掉下去怎么办。」
她的眉毛呈现不愉快的形状,在被她反驳前,我继续说:
「还有……虽然我很弱,完全没有用处。但你有烦恼的时候请跟我说,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承担,也好好跟我说吧。每次都是茉莉小姐听我分享心情,但我对茉莉小姐的事情却什么都……什么都……」
关于喜欢的人,所有事都想要思考、不管什么都很在意,自己的想像一整天只绕著她奔驰。
如果这种感情叫做恋爱──
我一定是恋上了这个蛊惑人的魔女。
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我的眼皮像痉挛般不断抖动,完全无法直视她。
「这就是,你的愿望?」
「是。」
这样就够了。
现在这样就够了。
「不行喔。」
听到她拒绝的话语,我紧闭双眼。
接著收回刚刚碰触她的双手。
「愿望只能有一个。」高傲的魔女似乎轻笑了一声。「所以,我接受你的第一个愿望。」
正要收回的双手被温热包覆。每一个被碰触到的细胞微微地震动后炙热地燃烧,灼热感甚至传达到我的心脏。我睁开眼,茉莉小姐用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她的力量很微弱,只要我松手就会挣脱。
她眯著大眼抬头看著我,粉红色的双唇愉快地上扬。
我的手被带往她的脸颊。
妖艳的魔女将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感觉很冰冷。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只是呆呆地回望她。
真狡猾。
愿望只有一个,不过,自己心中的某处其实也猜到她会这么说。
我虽然对茉莉小姐一无所知,但似乎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像睡著般闭著眼,浮现出迷蒙的神情,用我的手摩擦脸颊。奇妙的感觉爬上我的背脊。
「这是你提出这个问题的奖赏。」
我回望著她,预感自己弱小的心灵将被点火燃烧。
「人不能永远逃避,做为奖励,说说你最后一个心愿吧。」
逃避?
你在说什么啊,我的双唇试图反驳。
身体像冻僵一般,连呼吸都有困难。
茉莉小姐,你在说什么?
难不成──
「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听你说。」
她说著,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如花朵绽放,中央闪著温和亮光的黑曜石,在灯光照射下如燃烧般闪闪发光。
「剪掉照片的是你的家人吧?」
茉莉小姐……
啊啊,不要说。
不要说。
明明想逃离,却像被鬼压床般动弹不得。我的手腕只是被她轻轻地抓住,却完全动不了。
「你的姊姊只留下侧脸的照片。也许找得到更久之前的照片,但是年纪太小。可是发生了必须要用到照片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必须把毕业照剪下来,恐怕也没有时间取得原来的底片吧。再整理你目前为止的发言之后,答案自然很有限──」
太狡猾了。
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拜托你不要说……
摸著她脸颊的手感到深陷其中的痛楚。
茉莉小姐正面看著我冷冷地说:
「那张照片成为你姊姊的遗照──」
7
她的话像万箭齐发般落下。
「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第一次拿到你的手机,我偷看了通话纪录。当时我也说过,你每天不断打电话给你姊姊,几乎都在同一个时间,午休和放学后,时间如此固定让我感到非常奇怪。虽然我不知道你姊姊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但实在很难想像她可以每天在同一个时间接电话,对方一定也有方便或不方便的时间。我也想过会不会是当作闹钟,但一天两次的可能性很低。于是,我得到一个结论──你单方面在午休和放学后打给姊姊,证据就是你一片空白的来电纪录。」
真是冗长,我完全没料到这么久以前的事还会被挖出来说。
不知何时,我的手离开了茉莉小姐的脸,跪在地上低著头,盯著她蓝色袜子的脚尖。她从天而降的话语,像冰雹般落地发出剧烈声响,贯穿我的头和肩膀,刺痛我体内最深处。
「以前我说你的脸很女孩子气,你曾经说邻居把你错认成你姊姊还受到惊吓。的确,你的脸又白又瘦,头发长长后被误认为女生也不奇怪,而且姊弟一定也长得很像。但那个认错的邻居不但吓到还逃走,又是怎么一回事?夸大其辞也太不合理,一定是受到必须逃跑的冲击──比如说,看到应该死去的人化成鬼魂出现。」
什么啊,我心想。
居然是这一点。
居然因为这么无聊的话题露出马脚。
「你的表姊买来送你们的吊饰也一样。裕见子买了三个吧。你第一个选的是那个外星生物。但从你的话听来,你家有爸爸、妈妈和姊姊,从你今天说的话,我知道你的双亲依然健在。这样一来,裕见子买的吊饰就少了一个。也可能是吊饰不适合爸爸,所以她有准备别的礼物,但也不能消除因为无法收礼而没有买的可能性──」
「已经够了……」我用沙哑的声音呢喃。
「从这种种迹象,加上你今天所说,推测的答案只有一个,你的姊姊已经不在人世。她生前几乎没有留下照片,勉强只有一张毕业纪念册的毕
业照。你姊姊房里的照片只有拍到侧脸,很难想像不喜欢拍照的人会把自己的照片用来装饰房间,但如果不是本人,是第三者放的就不无道理。」
姊姊真的几乎没有留下照片。
只有游乐园拍的照片和毕业纪念册。
「现在照片的编辑技术很发达,只要是正面照都可以加工,但只有拍到侧脸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毕业纪念册的照片当然就成为最佳素材,没有扫瞄机的话只能把照片剪下来,于是你姊姊的照片就被剪下消失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感受自己的鲜血在体内翻滚沸腾,我紧握拳头。
「你没有看到姊姊的遗照吗?为什么不去看呢?」
结果,到最后,一切还是被她看穿。
「我……」终于张开的嘴唇十分乾燥,乾掉的口水感觉很不舒服。「因为我无法接受……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这样死掉,我完全不能理解。姊姊昨天还笑笑地和我一起看电视,还借我书……」
「你姊姊为什么过世?」
「自杀。」
我的呼吸在颤抖。回过神来,我的肩膀因为大口喘气而上下大幅摆动,下腹部也因为痉挛而像肚皮舞般滑稽地晃动著。
「但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不知道事实,但是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无法清楚说明而烦躁,我一面喘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虽然判定为自杀,但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死。突然冲向奔驰而来的卡车……目击者很多,所以被判定为自杀。」
「这样啊。」
茉莉小姐只说了这一句就陷入沉默。
我继续盯著她的脚尖。
真的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姊姊为什么会死。
有什么苦恼的事?伤心的事?胸口像要炸开一样,无法继续活下去般痛苦的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不懂。
一直强忍住的情感涌上心头、不断膨胀,几近破裂。
什么嘛。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独自承担,为什么都不说出口。
不说怎么会知道呢?怎么能传达呢?不是到处都有愿意倾听的人吗?说不定我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
茉莉小姐也一样,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说那种话?自己死了也没关系?有关系,完全有关系,我觉得很有关系。说自己死了也没关系的人,有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这不是很自私吗?留下来的人该如何是好?我就这么没用、这么不可靠吗?真是的、真是的,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如果有什么烦恼,就说啊……死了就无法挽回了不是吗?为什么要这样随便地死掉!结束自己生命最差劲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完全没有察觉的我有错吗!什么都不说,我会知道吗!我、我……」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我不知道。我的话语支离破碎。回过神来,模糊混浊的世界中,我听到四周的结界开始崩坏的声音,我大喊著、控诉著,吼叫著这个世界有多糟。把自己的无力归咎在别人身上,不断叹息。
即使这样做,姊姊也不会回来。
我不想承认。
对我而言,这个世界让人活得很痛苦的事。
自己是无能又无力的烂人的事。
姊姊死掉的事。
丝毫没有察觉她烦恼的事。
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愿意承认。
自己不过稍微分心,重要的人就死了,再也回不来。
这太不合理,太过分。
太痛苦。
「佑希。」
似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头望著发自天空的声音,泪流满面的脸颊,突然感到来自两侧的温暖。
我反覆眨了眨眼,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茉莉小姐的脸庞浮现眼前。她用对世上一切感到忧愁的神情,黑色双眸往下看著我。
茉莉小姐微微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她难得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感觉像所有的一切都坏了。这一年,我认真守护、保持秘密的部分就这样轻易崩解。是谁下的手?是我自己吗?魔女的话吗?我不知道。丑陋又悲惨的后悔之情如洪水般流泻,成为不止的泪水与汗水,从我的每一个细胞喷出,从体内满溢出来。
茉莉小姐专注地看著这样的我。
「我最差劲了。」乾燥的喉咙让挤出来的话都压得扁扁,我讨厌自己的声音,不只是声音,我讨厌全部的自己。女生般的容貌、没有勇气的佑希、无能又无力的没用头脑、轻易退缩封闭自己的脆弱性格──全部都很差劲。「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姊姊会死,我想永远也不会知道吧,因为我什么都没能察觉。」
有时候,我太想知道答案而打给姊姊,当然,电话早已被解约,还收到空号通知的讯息。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
想知道。
我想知道她的心情。
「柴犬。」
茉莉小姐捏著我的脸这样叫我,才知道刚刚那声「佑希」只是我的错觉。
「我不是你姊姊的替身。」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明白。
「但是,我可以跟你一起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找到答案之前,和你一样,当作我们共同思考的课题。」
我闭上双眼,感觉自己被非常柔软、温柔的触感所包围。我紧紧抓著,用力呼吸甜蜜的香气,流下眼泪。
无法挽回的事物、错过的事物,让我怪罪自己、燃烧自己、内心像要融解般、残酷灼热的悲伤现实。在痛苦得难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这股温暖温柔地包覆我。我吶喊了无数次、喘息了无数次,发出悲惨的哽咽。
「谢谢你告诉我。」
耳边传来茉莉小姐的这句话。
没错,到头来,我也一样独自承担、什么也不说。
也许,我希望她帮我击破──
从把自己关在房间的那一刻开始,时间就此停止的束缚。
我喊著她的名字,不停悲惨地哭著。
8
高三生的毕业典礼结束后,感觉校园变得有些寂寞。
毕业典礼上,每当叫到高三生的名字,我都专注聆听,但依旧不知道谁是茉莉小姐。结果,她的本名和班级我都不知道,也别无他法。如果像国中毕业典礼一个个上台还好,这间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台领取毕业证书的只有毕业生代表。
从那之后,我没有再踏进废墟大楼。
不好意思见面是其中一个原因,也害怕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我还有太多必须正面面对的事实,光是这一个又一个的现实就让我陷入混乱。
其实我知道。
教室里的大家其实很温柔。
与关心我的小西同学度过的时光非常奢侈,非常快乐。
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偶尔被悲伤的事实打倒而感到沮丧,泪水止不住、无所适从地只想大喊。
即使如此,活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这么困难。
其实我都知道。
所以,我必须接受这一个又一个的事实。
今天的太阳很耀眼,让人感受到春天气息的暖风吹拂。我走出校舍,无力地走在前往校门的路上。当然没有她传来的简讯,寻找怪谈的女孩已经毕业了,没有把她内心怀抱的痛苦告诉我。
所以,我的脚步比平常慢,不需要买松饼,也没有简讯催促我。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时拿出手机,反覆确认有没有收到任何新讯息。期待明明没有意义,我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和她度过的这一年,真的转眼即逝。我不需要再服从她任性的要求,也不会再被使唤去做劳力活。
但是……
我走出校门,抬头望著废墟大楼。阳光很刺眼,为什么呢?不应该去想寂不寂寞的,但情绪却难以抑制。
第一次抬头看这栋大楼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有个女孩看起来像要自杀,慌张地想上去阻止的我,和平常的我截然不同,也许是想到姊姊的事吧。
阳光接近刺眼,我眯著眼抬头看著五楼的窗户。
窗户开著。
我找寻著阳光反射的微小光亮,但耀眼的阳光让人看不清楚。
那时,我发现自己的深信不疑似乎有什么重大的误会。
在摄影社的教室,小西同学曾经说过,她去高三生的教室时有看过茉莉小姐。学姊也说过,这个人是高三生,茉莉小姐应该是高三生没有错。
但是,那个人真的有认真上学吗?本人说自己住在那栋废墟,从早到晚观察学校。如果茉莉小姐完全没说谎会如何呢?如果只是刚好去学校的时候,碰巧被小西同学看到了……
不管怎么想,学分不可能够,不可能毕得了业吧。
我感到全身发凉。正好看到要骑脚踏车回家的田口同学,我急忙叫住他,拚命拜托他把脚踏车借我十分钟,条件是请他一瓶果汁。我踩著田口同学的脚踏车,用飞快的速度骑到车站,确认自己身上有多少钱之后,到车站附近的Man
neken买了松饼。对了,当我问她要念哪所大学的时候,她说了好几间,一般在这个时期早就确定学校了,如果她正常毕业、正常考试的话……
我完全无法想像,完全没有现实感。
我知道的茉莉小姐,不会正常去上课、也不会正常接受考试。那个人从早到晚用望远镜观察学校,是个魔女般的怪人。
那才是我知道的茉莉小姐。
我再一次骑著脚踏车回到学校,感觉分秒必争。如果不这样,说不定又会被要求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那样也不错,内心不知为何感到雀跃又温暖。
心中抱著对田口同学的歉意将脚踏车丢在一边的我,溜进开著的铁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