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谁都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似乎就连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都避开我的身体落在地面。即使穿著室内鞋啪哒啪哒地走在走廊上,也没有人来跟我搭话。放学后的校舍就像关著喧嚣噪音的玩具箱,却只有我像是坏掉的玩偶,发条停止旋转。
「佑希也试试看,很有趣喔。」
我和姊姊去买东西的时候看到那个猫玩偶。只要拍手尾巴就会动,发出可爱的声音。姊姊似乎很喜欢,玩了好一会儿。虽然不知道哪里有趣,但是姊姊一直叫我,我也跟著拍拍手,因为旁边还有一只不同颜色的玩偶。
但是,那只白猫却一动也不动。
「应该要再拍用力一点吧?」
被这样一说,我又拍一次,但是猫还是不动。
「是不是没电了啊?」
换电池就好了吗?
接下来我挑战了好几次,但不管试几次,猫完全没有要动的迹象。姊姊笑著说:
「佑希,差不多该走啰。」
走出校舍入口,我为了闪避阳光而走在阴影中。虽然没有明确的目的,我走向外面的阶梯。听到男生们的大笑声,我不禁回过头去。为什么大家的话题都不会中断,可以这样大声说话呢?如果我也变得多话就好了,即使有人搭话,也不是低头沉默,能说些有趣的话,开朗活泼地与人互动。
我踩著缓慢的脚步走上楼,不时吹来的热风弄乱了我的浏海。走到最上层的楼梯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奇异的景象。
那是女生的白皙双腿。
她坐在楼梯间的扶手墙上维持危险的平衡,风一吹来似乎就要掉下去。轻风拂过她的长发,我盯著她细微的动作,反射性地发出声音。
「茉莉小姐──」
不、不是,不是她,她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彷佛从天而降般站在扶手墙上的她,应该察觉我的存在了吧。她转过头来,雪白脸庞散发出一种虚幻又病态的气息。她一看到我就露出疑惑的表情,接著弯曲身体,将白皙的手放在扶手墙上,稍长的裙襬从墙上垂落。我十分紧张,担心她会这样掉下来。
女孩很习惯地回到地面,看著我面无表情地说:
「柴山,你在这里做什么。」
「咦?」
我心头一惊回看她,但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那是我认识的脸孔,同班的,我记得名字是──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虽然知道长相。
「村木翔子。」她说:「我们从来没说过话耶,柴山是来找幽灵的吗?」
还真是一个很会聊的同学啊。
可以这样轻松与人对话是我极度欠缺的部分,所以感到很羡慕。
「村木同学是……」
如果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会不会太肤浅?
「啊,你说我啊。」村木同学表情平静,她瞥了扶手墙一眼,用手把风吹落到胸前的长发拨到后面说:「想感受风。」
她的回答当然无法让人立刻接受,但也不好再深入,我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柴山知道吗?松本梨香子从这里跳下去的传言。」
「嗯……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很像是这个传言的本人跳楼的地点。」
村木同学抬头看著飘浮片片云朵的天空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看向我,微笑著说:
「小心不要被松本梨香子的幽灵附身喔。」
「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村木同学挺直背脊走下楼。
我好一段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村木翔子,我不知道她是这么奇怪的人。
我歪头沉思,走近她刚刚站立的扶手墙。我扶著把手,试著往下面看,地面看起来比想像中还更远。饮水机附近有植物,几个女学生的黑发像黑点般排列。从这里掉下去的话应该会当场没命吧。如果传言是真的,松本梨香子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彷佛要被吸入遥远的地面中,这里应该是最适合跳楼的地点吧。村木同学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想感受风?很明显是在说谎。我将身体靠近扶手墙往前倾,从这里掉下去就轻松了,什么都不需要在意。痛苦也好、悲伤也好,全都消失无踪。不用想也无所谓,好像只要叹口气,身体内的混浊情绪就会落到遥远的地上。我一定修不好,即使换电池也不会动。姊姊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也许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也许发生了绝对无法达成的事。这样的话,乾脆什么都不要想比较轻松……
不如掉下去试试看吧。
我慢慢将身体往前,这样应该很容易掉下去,鞋子不用脱没关系吧。
我感到身体的一部分受到断断续续的刺激,原来是手机在震动。我让想爬上扶手墙的身体回到地面,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茉莉小姐难得打过来。
「喂。」
『你这家伙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像在责难我般、异常冷淡的口吻。
「咦,做什么……」
做什么,我只是想坐在扶手墙上,然后……
我发现自己体内的器官彷佛冻结。我刚刚想做什么?掉下去试试看,笨蛋吗?在这种地方掉下去不是会当场死亡吗?
「不,那个,该怎么说呢……」我慌慌张张地握著手机环顾四周,我看到那栋大楼。她应该是在看这里吧。「我、我想感受风吧。」
『哎呀,是喔,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风雅的兴趣。』
「是、是真的。你看,那里不是有鸟巢吗?我觉得很难得一见。」
这样可以蒙混过去吗?我把手机贴著耳朵,手指向校舍侧面墙上找到的鸟巢。
杂音的另一头传来轻微的叹息。是那栋废墟大楼收讯不好吗?电话时常有杂音。
『对了,在你坠楼死亡之前有任务要派给你做。』
「是什么呢?」
『过来。』
通话中止。
我惊魂未定,看著底下的地面。耳边传来手机结束通话的嘟嘟声,我反覆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喘不过气,手心都是汗。为什么呢?这里的空气不是很好。我没有特殊能力,也不相信幽灵的存在。
这里是让人感觉很不好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松本梨香子的幽灵附身喔。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跑下楼。
2
「旧校舍有个奇妙尖叫杀人置物柜。」
我一走进房间,茉莉小姐就这样说。我心想怎么又是「奇妙」啊,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观察她的样子。躺在床上的她抬高下巴,彷佛强调描绘柔软曲线的胸部,慵懒地蜷著身体。身体一动,几撮发丝便垂落在床边,那是充满光泽的长发。最近她很中意的加倍佳棒棒糖的白色棒子从粉红双唇中伸出。
这个美丽吸血鬼的城堡就在学校对面的废弃大楼中。
她是用望远镜观察校舍、妖怪般的人,或者可能是魔女、亡灵。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般高中生不会这样过活。
茉莉小姐眯起双眼说:
「据说只要在置物柜中待一小时,就会因为涌出的灼热而让身体融化。」
「我不懂谁想要待在里面一小时。」
我忍不住吐嘈。
茉莉小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旧校舍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置物柜数量,据我的调查约有三十个。」
「你该不会要叫我待在置物柜里一小时做实验吧。」
她很意外似地睁大双眼。
「哎呀,难得你头脑动这么快。」
「别开玩笑了!认真的话岂不是要花三十个小时!」
我才没这么闲。也许有,但我的人生可没有悲惨到愿意在放学后的置物柜中待一小时。
她不可置信地歪著头,幽灵般的长发流泻而下。她将长发甩到肩上,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不需要这么担心啊,你有三十分之一的机率可以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任务。」
等一下,万一这个杀人置物柜真的存在,而我幸运地在一小时内就找到它──我不就死了吗?不就融化了吗?不就尖叫了吗?
「别闹了,没有人会愿意在置物柜待一小时。」
「哎呀,对你这样只能被收在置物柜中的无用人类来说不是刚好吗?」
她轻轻地转动加倍佳棒棒糖看著我。
虽然话很伤人,但我找不到言词反击也是事实,只能说「至少能当你的跑腿小弟」,但这样也太空虚了。
「难道你连这点忍耐力都没有吗?」
「那茉莉小姐就办得到吗?」
我不经意地出言反抗。但是茉莉小姐微微皱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哎呀,你可别把我看扁了。」
她口中发出碎裂声,将棒棒糖从湿润的嘴唇中取出,糖球只剩下一点点。
「那我们来比赛,先发出声音的人就必须磨练自己的耐力去调查杀人置物柜。」
什么嘛,莫名其妙的进展。我大意的发言似乎点燃茉莉小姐异常的自尊心,她像体操选手般敏捷地坐起身,把脚伸进地上的乐福鞋后从床上站起来。
「
过来。」
说完她离开房间,我急忙跟在她身后。
茉莉小姐打开隔壁的房门,这是平常没有在使用的房间,只有走廊照进的光芒让房内景象模糊地浮现。她在房内停下脚步,转头看我。她的双眸妖艳闪亮,彷佛存在魔术般的奇异光芒,样子就像准备细细品尝猎物滋味的吸血鬼。
那是一个古老的双门衣橱,她打开门,像要进入棺木般进入黑暗之中。
单边的门还开著,门后面出现一张雪白的脸孔,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气。看起来真的像是夜晚出没的吸血鬼,本能的恐惧感让我全身颤抖。
「进来。」
茉莉小姐说。
「先逃出去的人算输,你怕吗?」
衣橱里面比耐力……?和茉莉小姐一起?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可以吗?我吞了吞口水,走近衣橱。照茉莉小姐说的滑入黑暗中,古老木材的气味扑鼻而来。
衣橱不是很大,两个人一起进去后拥挤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茉莉小姐的脸就在眼前,黑暗中她湿润闪亮的双眸盯著我看。
等、等一下,脸太近了……
耳边传来尖锐的吱嘎声响,彷佛来自地狱的诱惑。阴影落在她的脸庞上。
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我将身体往后靠,为了从距离只有数公分的她身旁逃开,没错,只有几公分。我触碰不到她的体温,但黑暗为什么能如此激发人的想像力呢?我不需要竖起耳朵就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茉莉小姐保持沉默,强烈的草莓甜香扑鼻而来。明明没有触碰,却有种感受到她的体温的错觉。想像的空间益发膨胀。
「那个,茉莉小姐……」
呼吸似乎马上会停止。我的身体贴在衣橱角落,背部感到疼痛。但只要一转身就可能碰到她柔软的身躯,明明看不见也碰不到,却明确知道女孩的柔软触感就在身旁。果实般的双唇、丰满的两座山峰、雪白光滑的双腿。光用想像的,拥抱的欲望就从手臂中涌出。
我想她应该早就听到我的心跳声吧。
在狭小的空间中,我的脸庞似乎要触碰到她的呼吸。香甜的气息、让人融化般的香味包覆我的全身。
想触碰、想拥入怀中、想将她的身体压在身下感受她。秀发的触感、肌肤的光滑都想握入手中。
但……这是不行的。
「茉莉小姐,为什么不说话。」
我忍不住又出了声。
「哎呀,为什么我必须要在意你的心情呢,这可是比赛啊。」她说。
不行,这样的沉默我无法忍受。不可收拾的邪念在我心中涌现,这样我会输。不管是我的邪念胜出还是绅士情操发挥出来,这场比赛我都会输。形势对我太不利了,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会输啊。
不行了。
我开始放空……
啊啊,这样下去我想要把脸埋进眼前的柔软触感中……
3
明明是星期日,店内却门可罗雀,街上的照相馆都是这样吗?现在特地来洗照片的人绝对是稀有动物。
眼前的玻璃柜内摆著外型古典的厚重相机。大大的镜头像是捏糖艺术般散发不可思议的光辉,看起来就像是呼唤我到异世界的隧道。
异世界。
「Nikon的FM2,有兴趣吗?很不错的相机喔。」
回头一看,樱井小姐从柜台后方出现。
「手动相机虽然难用,但快门是机械控制。而且不需要电池更是让人难以抵抗,手动相机虽然不适合初学者,但却是了解摄影的最佳工具。」
接著,樱井小姐继续快门速度等的说明,对于外行人的我来说,不但无法理解她口中相机的魅力,也没有使用的资格吧。
当我不发一语地陷入沉默中,樱井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地含糊带过。
「嗯……突然说这么多应该很难吧。首先用菜穗的Holga相机,从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一一学习比较好喔。」
说著,樱井小姐把洗好的照片交给我。
「这次的有确实拍到喔。」
「松本同学虽然说是灵异现象,但我觉得是我不小心拍失败而已。」
上次来洗照片时失败过一次。
「对了。」我把接过来的照片和光碟收进包包中,问樱井小姐:「樱井小姐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吧。」
「这个嘛……」她低声咕哝著,摸摸脖子。「正确说法有点不一样。我高三时转学了,所以严格说起来不算毕业生。」
「这样啊……」我舔舔嘴唇,努力想缝补差点要断掉的句子。「那……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奇怪,樱井小姐听说过『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吗?」
我抬头窥探她的表情。
樱井小姐惊讶地双眼圆睁。
「这个传言还在啊。」反覆眨眼的她用身上的围裙擦擦手。「好令人惊讶。」
「这个传言果然很久远了吗?」
「我入学的时候就有了,其实还满困扰的。」
「困扰?」
「叫做梨香子的人意外地多喔。一年级时常被大家戏弄,因为我的名字也是梨香子。」
「啊,是这样吗?」
「对,常被人家开玩笑说梨香子你该不会是幽灵吧,但是久了会觉得很烦吧?」
的确如此。
「那么……有任何关于『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死去的原因传言吗?听说是跳楼自杀。」
「嗯……这我不是很清楚,比起这个还有更有趣的喔,是关于灵异照片的事情。」
「灵异照片?」
「你不知道吗?因为『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是幽灵,所以不会出现在照片上。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拍下混在一年级生中的她,就会像之前柴山的照片一样曝光。」
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原来如此,因为很难判别哪一个是「梨香子同学」的幽灵,所以即使有三五好友拍照,碰巧拍到梨香子也不奇怪,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传言。
「那我之前的照片也有可能不小心拍到『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吧。」
当然这只是单纯的玩笑话,我不相信世上有幽灵。而且要是用数位相机拍又会如何呢?
樱井小姐笑了。
「偶尔因为『梨香子同学』的一时兴起,也可能拍到喔。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过,但听说摄影社里存放著拍到『梨香子同学』的照片……也是有这样似真似假的传言,还有人说距离死亡越近的人越能看到『梨香子同学』。」
「什么……」
我从来没有从摄影社的人口中听到类似的传言。如果年代真的很久远,随著时间过去,传言可能也随之消逝了吧。
有人打开店门,我跟著樱井小姐的视线往后看,明明是周日却看到熟悉的制服身影。风一般轻盈、不会认错的男孩风短发。
「哎呀,菜穗,欢迎光临。」
「你好啊。咦,这不是柴山吗?你怎么在这里。」
红色眼镜后方的大眼睛讶异地眨呀眨,是小西同学。
完了,计画被打乱,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小西同学。
「小西同学呢?今天不是星期日吗?」
「等等大家要一起拍照。因为底片不够才过来买,柴山要不要一起去?有超可爱的女生当模特儿喔。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我一时语塞,小西同学继续说:
「今天榎本老师的女儿来学校,真的超级可爱的。头发滑顺又漂亮,皮肤也白皙光滑!真的就像模特儿一样。错过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所以才请她帮忙当模特儿找大家一起拍照,她穿制服也好适合!」
她找我搭话时多半是这样的感觉。对于努力寻找话题,喘不过气来只能沉默的我,小西同学总是抢先一步开始说话。不觉得是在对牛弹琴吗?我常常陷入这样不自在的情绪中。
「很棒耶,感觉很开心,我也好想去喔。」樱井小姐说。榎本老师是谁,我不知道;模特儿般的可爱女生我也很难想像,老师的女儿可能是别校学生吧。对了,小西同学曾经说过喜欢拍女生。
「柴山也来嘛,反正你很闲吧?拍人物可是一门大学问呢。」
那就一起去吧。
如果可以这样自然地融入大家就好了。
「那个……我……」
像这样充满欢笑的空间,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太过耀眼,最后只是落得浑身不自在的下场。
「可惜我有事。」
「嗯……」小西同学歪著头说:「学校?」
「嗯,算是吧。」我举起手走向店门。「我先走啰,时间差不多了……」
我走出店外,骑上停在外面的脚踏车。
听说今天下午天气会转坏。
已经变冷的寒风像利刃划过我的脸颊。
4
我努力憋气不让人发现自己,有人正在靠近。
在如此的静谧之中,我甚至觉得因为不安而加速的心跳声会随著空气传递出去。轻声细语的似乎是两个女生,我以为她们会直接穿越走廊,声音的主人却停在门前。我压低气
息,关闭手中游戏机的画面。
门很快地被打开。复数的脚步声,星期日,寂寥的旧校舍教室。我把脸贴近充满灰尘的门后,从狭窄的缝隙中窥探外面的光景。电灯依旧关著,极端狭窄的视野中只看到女同学的背后长发,从肩上往下垂落的乌黑长发。走进来的女生们站在入口旁的扫地用具柜前,虽然看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但听得到她们的谈话声。她们似乎在小声说话,内容就不得而知了。我紧握住手心冒出的汗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默默祈祷她们尽快离开。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像是要避开人群。
女孩转过头,我看到她的侧脸。另一个人似乎在教室后方,她的视线转向那里。长得很像某人。我发出颤抖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把眼睛靠近气孔,被乌黑长发遮掩的苍白脸颊──是村木翔子。
村木同学正在呼唤后方的女生,声音还是压得很低,我听不清对话内容。她走向教室后方,身影从气孔中消失。
怎么办,真糟糕。
只要发出一点声响就很致命。
心情像是电影中被杀人魔追赶,躲在角落的主角。融化在黑暗中的脸颊,只有一道光射进来。从气孔被人窥探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但要是发出声音就完了,无处可逃。耳边传来村木同学她们的低声细语,总之只能等待她们走出教室。
我难得选了人最少的星期天,却是这样。
茉莉小姐的指令一如往常地不容反抗。
「你输了,当然要接受惩罚。」
她似乎是认真的,要让我调查旧校舍将近三十个的置物柜。
「调查时记得把教室窗帘打开,我必须监视你有没有逃跑。还有,如果有任何状况务必马上传简讯给我。」
别开玩笑了。在置物柜里待一小时,而且还要重复三十次,太愚蠢了吧,我已经可以预料到不会得到任何结论。万一我躲在置物柜的事被其他学生发现,要怎么解释?更何况如果是更衣室的置物柜,那我在这个社会上已无立足之地。
「哎呀,有差吗?反正你这家伙在社会上根本生死不明,没必要觉得不安吧。说不定提高知名度,你反而才感到自己活著呢。」
你这叫多管闲事。
最后,经过重重讨论,决定在学生比较少的假日进行调查。今天是第五个置物柜。因为茉莉小姐用望远镜从窗户观察教室,只要教室不是死角,想蒙混过关是很难的。幸好上午选到一间望远镜很难看到的教室,我便在茉莉小姐看不到的时候玩游戏机打发时间,但是这种方法毕竟不是每次都有用。即使我觉得很愚蠢,比赛输了也是事实。只能藏身在置物柜,缩在黑暗中盯著手机画面看。现在,在我豁出去的第二个教室,却很快地遇到紧急状况。
我看不到外面。虽然已经听不到对话声,但仍能感觉有人在。要到走廊只能走教室的前后两个门,这两个门可以从气孔中观察得到,所以不会错过村木同学她们出去的身影。但是只要她们还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外,现在就必须压低自己的气息。不过我平常本来就是无声无息的空气人……
可是居然连茉莉小姐都说我毫无存在感。
我叹口气。没办法,像我这种人不适合眩目的阳光,即使被搭话也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回应,更不知道取悦别人的方法。我是适合待在黑暗置物柜中、阴沉如幽灵般的人。
我一稍微挪动身体,背上好像有东西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放在那里的拖把歪倒,发出细微声响。细微声响?是这样吗?也许声音不小。心跳加速的瞬间,感觉连我的头盖骨似乎都因为紧张而震动。我闭上双唇,甚至停止呼吸。
有人说话。
「等等。」
说话的是村木同学。
「怎么了?」另一个女生回答。
「你刚刚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糟了,非常糟,怎么办。
就连卡在喉咙的口水都不敢吞下去,我只能一味地抹杀自己的存在。脚步声渐渐靠近。
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解释才好?我的兴趣是躲在置物柜之类的?这样说跟变态没两样。因为遭人霸凌被关在置物柜中,谢谢你救我。这样说最好吗?或是我在感受风,这个怎么样呢?
我害怕地从气孔窥伺教室。我感到有人走近,村木同学的苍白脸孔映入眼帘。她从门口探头往走廊方向看,幸好她没有想到会有人躲在置物柜里。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我听到这句话。村木同学回到教室后方,与女生继续低声交谈。
千钧一发。如果被村木同学发现,肯定传遍全班被当作变态看待。假日躲在学校充满灰尘的置物柜打发时间,实在是太过特殊的癖好。应该毫无值得同情的空间吧。换作是我也会认为对方是变态。
我打开手机确认时间,待在置物柜已经经过五十分钟。再十分钟就是命运的判决时刻,看我是否如传言般融化。
也许是从紧张感中被解放出来,突然很想上厕所。但只要村木同学不离开,我就无法出去。我拚命压抑自己难忍的尿意,从气孔处窥探,只能继续等她们离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拿出手机传简讯给茉莉小姐。
『对不起,因为遇到各种紧急状况需要中断调查。』
村木同学回到门口,看来终于要离开了,她小声对留下的女生说了什么。
「梨香子,我走啰。」
听起来是这样。
村木同学离开教室,叫做梨香子的女生似乎还留在教室里。随著脚步声,好像听到移动桌椅的声音。
梨香子──当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还有之前村木同学说的话。
小心不要被松本梨香子的幽灵附身啰。
当然有可能只是巧合。像樱井小姐也叫做梨香子,也许字写起来不一样,但是个热门的名字,一个年级就算有好几个梨香子也不奇怪。
我用坚强的耐力等待那位梨香子离开。只要目送她离去,我想立刻冲出置物柜奔向洗手间,但是不知为何,梨香子迟迟没有离开。
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还没好吗?嗯~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不行了,希望她动作快一点。我的胯下差不多要到极限……想想我下午好像一直没去洗手间,一想到这里,尿意突然急遽高涨。我在置物柜中轻轻移动,用手压著胯下。拜托你快一点,村木同学都走了,你一个人到底在这空无一人也没开灯的寂寞教室做什么呢?
设定成无声的手机不知何时收到讯息,我瞥了内容一眼。
『说说理由。』
上面写道。
我用单手打字。
『我想去上厕所。』
要是在我打字期间,没发现梨香子已经走了的话就太蠢了。我将手机拿到眼前,一边看著气孔一边利用手机打字预测功能传送出去。
啊,不过不行了,差不多到达极限。我挪动身体可能还撑得下去,但这样一来就会发出声音,怎么办,完蛋了。我没想到第二个危机这么快就到来,下次进去置物柜之前一定要先去上洗手间,一定。但应该说……可以的话,待在置物柜一小时、像被霸凌的事情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我盯著两个门看,梨香子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时,又收到茉莉小姐传来的讯息。
『还有四分钟,再忍忍。』
四分钟。好久,太久了,我快不行了。再忍四分钟,加上还要等梨香子离开教室。
对不起,茉莉小姐,我已经到达极限了。直接打开置物柜被当作怪人看待、在置物柜尿裤子被当作怪人看待,哪一个比较好呢?不用说一定是前者吧……啊啊、不行了、极限。我要出去,茉莉小姐,我要出去了。忍不住了……我要从置物柜出去啰。
还有,对不起梨香子,现在有个男生会从置物柜跑出来,为了忍住尿意而手压胯下扭动身体,请不要大声尖叫,请不要惊讶,请不要去报警!
我打开置物柜跳出来,觉得应该先道歉,我边想像女孩的尖叫声边环顾四周。
一个人也没有。
「咦……」
我不禁发出声音。
教室空无一人。窗外静静地下著雨,雨滴洒在玻璃窗上,厚厚的云层遮挡阳光,就像夜晚般阴暗。走廊和教室都没有开灯,只有微弱的自然光照射在室内。空白的黑板、排列整齐的桌椅看起来十分孤单。
梨香子在哪里?
打开教室窗帘的人是我,教室可以躲的地方只有窗帘后面吧,但是也没有人影。那她是从哪里离开教室的?我回头看向扫除用具柜,想像有人躲在打开的门后方。以防万一,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确认死角都没有人。除了我一直在监视的两个门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出入口。奇怪,剩下的只有从窗户出去了……这里是二楼,被雨淋湿的玻璃窗都上了锁。
避开我的视线走出门外了吗?又不是幽灵或隐形人,不可能。
暂时在教室里苦思的我,突然身体一抖。对了,要尿出来了,差
点要尿出来了。
我急忙冲出教室在走廊上狂奔。
5
午餐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对我来说认识的班上同学只有高梨同学和小西同学两个人。小西同学是女生,跟女生圈圈一起吃饭;高梨同学和我不同,个性外向开朗,可以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圈。所以我为了逃避教室同学对我的怜悯眼光,总是在学校四处游荡。咬著福利社或超商买的面包走在阴影处,想著姊姊和茉莉小姐的事。
看到午休时间就消失的我,大家是怎么想的呢?还是根本毫不在意?应该是如此吧。我像幽灵一样没有存在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著。
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走廊上时,想起村木同学,她也是每到休息时间就会从教室消失的人,散发出虚幻又不真实的奇妙气息,说不定她和我一样是无法融入教室的存在。感觉村木同学和茉莉小姐有些相似。
昨天,那之后我立刻打给茉莉小姐。想也知道,她把还剩两分钟就从置物柜中跳出来的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回避她的各种责骂,向她报告当时的奇妙情况。
幽灵般从教室消失的女孩,可说是相当诡异,虽然和怪谈不同,但也是怪异事件。如果能引发茉莉小姐的兴趣,说不定就不需要再继续置物柜的苦行了。
但是,茉莉小姐却依然用冷酷的口吻说:
『然后呢?』
「然后呢……不觉得不可思议吗?照道理来想,教室里一定有神秘通道,但是也不可能啊?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这是真正的怪谈。忽然从教室消失的女学生……绝对是幽灵。」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灵异现象了。』
「不,也不算是相信……」
『很遗憾,我观察教室的时候没有别人。因为你讲了什么尿急之类的鬼话,我才开始重新监视。』
也就是说,剩下四分钟时梨香子就已经不在教室。等会儿,意思是她在那之前都没有用望远镜观察吗?我岂不是白白待在置物柜了吗?
『你看到的女学生是谁,直接问她不就解决了吗?』
「那个是村木翔子,虽然我也想问她……」
『嗯~』茉莉小姐发出声音,杂音还是很严重。『跟你同班的吧。』
「你知道吗?」
『也没有,只是之前有观察到。记得她是单亲吧。』
单亲?用望远镜观察哪里才能知道这种事?不过这个人即使在校舍装设窃听器也不奇怪……不知何时,电话挂断了。似乎没有引起茉莉小姐的兴趣。
我走向校舍入口,走在没有人的校舍后方。不经意地抬头往外面阶梯一看,如我所料,最上层的楼梯间果然有人。不可能真的跳下来吧?但我还是稍微加快脚步跑上楼。
眼前她的黑发被风徐徐吹拂,彷佛如果伸手触碰她的背影,便会直接越过扶手墙坠落地狱。
「村木同学。」
为了怕吓到她,我小声呼喊。她抚著自己飘动的头发回头看我,看起来不健康的苍白容颜似乎冻结在难以亲近的静谧中。她以在作白日梦般的放空眼神回望我。
「柴山,怎么了,你也爱上这里了吗?」
「那个,不是,我是……」我吞吞吐吐的,眼神因为想逃避她的视线而飘忽不定,看著女孩的脸说话对我而言还是难度太高。「那个……硬要说的话,其实我不太喜欢这里。」
「也是。」村木同学点点头。「毕竟有人死在这里。」
她又背对我把手放在扶手墙上。
「那个……」
我发出含糊的声音,想问她昨天的事。
不行,我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如果我也像教室里其他人一样,可以随意与人聊天就好了,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同学们那样。
不是幽灵。
像是那些有存在感的同学们。
我像故障的玩具般陷入沉默。
想要电池。
「什么?」
我看到村木同学的侧脸。
「那个……」我低下头寻找适当的说法。「关于昨天的事情……」
「昨天?」
当然不能把自己待在置物柜里的事说出来,我已经预先想好该怎么问她,我慢慢地回想著,说出想好的台词。
「傍晚我走在旧校舍的走廊上……看到村木同学在教室里。」
她回头,不发一语地眯著眼,说不定她在瞪我。
「啊,不是,那个……你好像跟谁在一起,我只是好奇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那个啊,我跟朋友在一起。」
村木同学靠在扶手墙上,稍稍抬起下巴。
「朋友?」
「对,松本梨香子。我跟『梨香子同学』在一起喔。」
6
当时,村木同学的确叫她梨香子。
原来如此,对于没有特殊能力的我来说,我当然看不到幽灵。幽灵即使不从门出去而直接从教室消失也不奇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回看村木同学深不可测的表情。
「你看不到梨香子吗?这也没办法,好像只有我看得到她。」
你是认真的吗?
村木同学的双眼毫无动摇地注视著我。
「混在互不相识的新生当中,没有被发现是幽灵,融入大家的一年级梨香子同学,但是当班上同学开始认得彼此时就消失无踪。柴山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梨香子会消失呢?」
「因为光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射性地回答。
也许是以前曾经稍微思考过。
「因为光太过不同。」
我畏惧地抬起头看村木同学,她歪著头盯著我看。
村木同学笑了。
「嗯,一定是这样。」村木同学把头发塞到耳后点头。「大家的存在过于耀眼,她发现自己没有介入的余地。」
村木同学静静地说。
对大家而言,梨香子一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是传说中的幽灵,在不在都没差,日常生活依旧。所以她的存在像空气般变得透明,已经无法映照在大家的眼中。
光芒照在活著而闪耀的他们身上。
那道光对于死后冰冷下沉的她来说过于耀眼。
彷佛在光中融化。
快要消失。
所以……
「村木同学。」
我叫她。
「认真的吗?」
我只想问这一句。
村木同学的长发被风吹乱而向外散落。
她耸耸肩,歪著头说──
「就算说谎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她忧郁的表情不知为何烙印在我的心底。
因为我感觉,她是否就要这样从扶手墙另一端坠落了。
我想起樱井小姐说过的话──
『距离死亡越近的人越能看到「梨香子同学」。』
我觉得村木同学和茉莉小姐很像。
但是,我终于发现。
村木同学更像的是──
姊姊。
7
进入吸血鬼的寝室,高傲的她像尸体般在窗台上张开四肢,冷冷地看著我的到来。美丽乌黑的长发,以及从短裙中伸出的雪白双腿在夕阳照映的室内形成梦幻对比。
她挪动身体转向我。柔软的双腿交叠著,有弹性的肌肤挤出柔美的腿部线条,描绘优美曲线的白皙在火红夕阳照射下,微微染上朱红。为了逃避她冷酷的表情,我将视线转向另一边。
「我想了想要怎样让你补偿昨天的失态。」
果然在打鬼主意。看著她的脸庞,实在不像高中生的艳泽双唇残忍地扭曲,她像是要夺取猎物的鲜血般露出雪白尖牙嘲笑著。我背脊直冒冷汗地摇摇头。
「没、没办法啊,只要是人都会有的生理现象,不可抗力的因素。」
「哎呀,是喔。我也不是这么冷酷的人,我养的狗当然需要排泄。」
先说清楚,我不是狗吧?我是人吧?
「那里不是有抹布吗?」
「是啊。」
有一块脏脏黑黑的乾抹布掉在她的床底。
「因为你偷懒没打扫,这里都是灰尘,用那个把地板擦乾净,我就放过你。」
「偷懒……每次打扫厕所,从隔壁借水,你以为都是谁做的啊!你自己的生活环境应该自己打扫吧!」
这栋废弃大楼当然没有水。厕所虽然有水冲就可以,但是准备好几桶水放在旁边的是我。我绝对没有偷懒。
茉莉小姐不服气地眯起双眼。糟了,我不该多此一举,最好不要再多做反驳。
「好、好。我会做,我会做……」
我先下楼到隔壁大楼偷水装在桶子里,接著搬到五楼沾湿抹布。茉莉小姐穿上乐福鞋,姿势端正地坐在床边。
「你这家伙是不是问了村木昨天的事。」
咦,意外地对这件事有兴趣啊。我边拧乾抹布边回答她的问题。
「嗯……事情变得有些奇妙。」
如果有运动服就好了,这样会把长裤弄脏。我用抹布擦著地,把我从村木同学那里听来的话大略说明。
「又是梨香子的话题?」
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说起来,茉莉小姐不知为何,对于「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这个话题不但没有表示兴趣,甚至还很明显地感到不快。
「嗯,对。」我专心地擦拭地板的灰尘继续说明。因为都是穿鞋进入这里,一段时间不管就需要打扫。「然后村木同学说和她在一起的是松本梨香子的幽灵。」
无论怎么想,幽灵都是非常荒诞无稽、难以置信。虽然她说话的口气甚至让我感到有些疯狂,但我还是必须承认幽灵的存在。可是这样一来,村木同学是抱著什么心态告诉我的呢?她真的相信那是松本梨香子的幽灵吗?还把幽灵当作朋友……
「茉莉小姐觉得呢?」
我抬头看她。
我不禁发出怪声。
描绘出雪白线条的双腿拱起垂挂在眼前。
我趴在她坐著的床边,近距离看到百褶裙裙襬内的暗处,还有满溢出的美丽曲线。滋润的肌肤发出香味扑鼻而来,交叉的双腿形成贝兹曲线般优美的弧线,继续往上走就抵达──
好痛。
「你这家伙在看哪里。」
被踩了。
肩上传来剧烈痛楚,承受巨大重量。我呈现跪拜姿势往前扑倒。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茉莉小姐似乎松开交叠的双脚,单脚加诸的重量让我无法起身。「请把脚拿开!而且你不是穿著乐福鞋吗!会有鞋印耶!」
「哎呀,有关系吗?兴趣是假日躲在扫除用具柜的悲惨人生,很适合鞋印啊。」
你以为是谁造成的。
「茉莉小姐……最近你对我好像很冷淡,我做了什么吗?」
请先把脚拿开,我不会抬头了。
「没有啊。」
像是断断续续地踩油门般,她体重的一部分都压在我的肩上。
「继续啊。」
她高傲地说。
我感到肩膀上的压力稍微降低。我小心地站起身,直直盯著地上重新拿起抹布。那个,脚,不打算移开吗?
「那你怎么解释。」
当我重新开始擦地,茉莉小姐的脚还是放在我的肩上。是不是应该真的发脾气?我紧咬嘴唇,往上方瞥了一眼。只看到床的一部分,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不,瞬间好像有看到格纹和某个白色物品……茉莉小姐的右脚踩在我的肩上、左脚放在地上。低头一看,可看到她的乐福鞋和深蓝色袜子包覆的纤细小腿在地板一角。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不被茉莉小姐发现的情况下抬起头呢?
如果她真的不把脚移开的话,我绝对要看到。
我等待著逆袭的机会移动抹布,重新开启话题。
「单纯想的话,梨香子的幽灵只是编出来的故事,可能是不想让我知道那位叫做梨香子的女孩的事情。一定是连她们在一起的事情也不想曝光,所以才当场对我编谎话。」
「嗯~你难得有动脑筋耶。」不好意思喔。被她踩著的我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然后呢?」
「当时,两人低声交谈,必定是有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只是,这样的话……问题在于那位叫做梨香子的女生是如何离开教室的。」
与最初的一击不同,肩上的力量很轻微。不感觉疼痛,有节奏的律动反而让酸痛的肩膀很舒爽。嗯,奇怪,被踩的感觉意外地很舒服……
「单纯只是你刚好错过梨香子离开教室的可能性呢?」
「这个嘛……」我移动著抹布慢慢地往后退,小心翼翼、缓慢地。「我从气孔中看著两道门。扫除用具柜位在靠走廊墙壁对面的直角,所以气孔的视野可以清楚看到前门和后门。我一直注视著,不可能错过。」
「你也不是一整个小时都不间断地看著教室吧。也可能在你开始注意前,梨香子就出去了啊?」
肩上的节奏产生些许变化。
仔细想想,我呈现趴在地上,把头钻进茉莉小姐大腿底下的姿势。从旁看来应该是很惊人的光景吧。只要稍稍抬起头,我的头发就会擦过茉莉小姐的腿,大腿碰到我的后脑杓……应该很软吧?是不是很接近躺在大腿上的触感呢?让我命名为大腿反躺吧。会是什么感觉呢?提起勇气抬头试试看吧……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
「想关于我监视之前,梨香子同学就出去的可能性啊!」
我稍微抬起头。
可以看到一点点半陷入床单的两座丰满山丘。滑顺的双腿轮廓突然变得圆润,优美地展开如果实一般。与使用高级蛋白打发后,加入面粉和砂糖用心揉捏的蛋糕表面相似的柔软。彷佛梦幻般地入口即化,双腿之间的细长黑暗就像清流般往前流泻。
难、难道这是臀部线条?咦,怎么办?还没看到内裤,先看到了臀部的线条。不过只看到瞬间也无法确定,如果想要烙印在脑海,至少还要看三次。吃苦耐劳一年,完成心愿的时刻终于来临。为了不让她发现,我稍稍后退。这样一边后退一边调整角度,只要稍微抬头,应该就能不被发现地偷偷观察她双腿之间的神秘领域……
「柴犬。」
突然被呼叫。
「是、是。」
我接近跪坐著回应。
「现在开始我会对你说一些并非发自内心的台词,单纯是好玩而已,不是我的本意,所以你别介意。」
「什、什么……」
又被用力踩了一次。
「废渣。」
被狠狠地骂了。
「垃圾。」
力气像在踢人一样加大。
无论如何这也太过分了吧?
「变态。」
好痛,心好痛。
「那个,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没有在想任何坏事。
「哎呀,这不是我的本意,放心吧。只是不知为何,看著你只能被女人的脚踩著的悲惨模样,心情总觉得有点愉快。」
哇。竟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她根本是超级虐待狂。
「那梨香子在你监视前离开的可能性呢?」
「嗯……」我努力回想。「应该没有。村木同学先走出门外之后,我一直监视著。」
「为什么你认为是村木先走出去?」
「咦?」
「如果是梨香子先走,村木之后才走呢?这样一来就变成你在教室里谁都不在的情况下监视著门。」
「不不,这不可能。」我差点又要抬头,幸好忍住,再被骂的话我会无法重新站起来。「村木同学出去后对著教室里叫了梨香子一声,而且后来我也在教室里感觉到梨香子的气息、脚步之类的,所以这不可能。」
「那村木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在讲电话的可能性也是零啰。」
「没错,所以我才觉得很困扰啊。」
「那答案只剩一个吧。」
「咦?」
你知道什么了?
我又再度抬起头,可以看到茉莉小姐踩著我的光滑双腿。理所当然又被踩了,这次是头。
「你这家伙真的是无药可救的废渣。」
耳边传来轻蔑的话语。
话说,是谁让我变成这副德性的?
后脑杓传来坚硬的触感──不过比想像的柔软……什么?
「难道你是在脱乐福鞋吗?」
她穿著袜子的脚轻柔地踩在我的头上。
茉莉小姐径自说:
「我常常在想,你还真是悲惨。」
边说著,语气听起来像银铃般雀跃。脚跟、脚趾,踩著我的头。
「空气一般的零存在感,无能的没用人物,真的是无药可救。」
也不用这样把事实一语道破啊。
空气、零存在感、跟幽灵一样。没用、不会讲话、无法取悦任何人……
我其实、我其实也……
说真的,我也不想变成这样。
可以的话,我想闪闪发亮。希望大家可以看著我、不要嘲笑我、不要无视我、不要可怜我。我想做个有用的人、想聊天、想炒热话题、想有趣地回应大家。满面笑容、被众人包围,即使如此也毫无畏惧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电池是空的。
我只是故障、不会动的玩具。
不一样,光芒实在太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的梦想。
「我其实也是……」
我痛苦、奋力地喊著。
「我其实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真的不知道。
声音在颤抖。我的喉咙、紧握的拳头都在发抖。
不知何时,头上的柔软力量消失了。
我紧咬嘴唇。不行。在她面前示弱又会被瞧不起。
暂时陷入一段沉默。我一言不发,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抽筋的脸颊用力忍耐著。
「我以为你会高兴,不好玩。」
她的这句话与叹息同时传来。
我害怕地抬起头,茉莉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看著窗边的望远镜。
「我讨厌急性子的男人。」茉莉小姐背对著我说:「人类无法急速改变,
只能从自己做得到的事开始一个个解决。」
这是,什么意思?
「茉莉小姐……?」
「后续让我来告诉你吧。」
「后续……?」
「关于村木翔子。」
我呆呆地挺起身抬头看她。
「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你这家伙没看到梨香子,就是如此而已。」
话题突然被拉回来,我一时之间反应不来。
「你在监视的那段时间,没有看到走出门外的梨香子,但这不等于梨香子没有经过门。」
「难道你要说梨香子是隐形人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但是别忘了,你的视线范围是在非常局限又特殊的状况之下。」
特殊的状况之下……?
「这是指……」
「通常扫除用具柜的气孔都开在门上方的特定范围。」
茉莉小姐的意思我懂了。
但是……
「气孔的确只有上面才有,但除非是很小的小孩才会看不见,譬如说小学生……」
「昨天我观察学校的时候知道的,好像有老师带小孩过来。恐怕是托儿所额满了,又不能放小孩独自在家才带来学校吧。偶尔会在假日看到,是叫做榎本老师吧。」
忽然,我想起小西同学的话。
『今天榎本老师的女儿来学校。』
是这样啊,那是比我想像的还要更小的小朋友。
原来是我误会了。柔顺的发丝加上雪白肌肤,适合制服就像模特儿,这不一定是和我们同年的人啊,小学生也可能符合。同样的道理,与村木同学在一起的梨香子也不一定是我们学校的高中女生。
全都是我的先入为主。
「可是,为什么?就算梨香子是老师的女儿……为什么村木同学要偷偷跟她见面,还要对我隐瞒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茉莉小姐这时终于转过头来。
「柴犬,过来。」
我歪著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望远镜旁。
「人类不会立刻改变。虽然如此,你这家伙也不是那种一直停留在原地的蠢货吧。」
她静静地指著望远镜。
「看看这里。」
我把眼睛贴近镜头。
聚焦在校舍的外侧阶梯。
「这里是……」
「我偶尔会看到有人爬上去,现在也快掉下来了。」
透过镜头看的光景,一名女学生正在上楼。
那是村木翔子。
为什么呢?我有不祥的预感。
现在也快掉下去的她──
「不行……那里不是一个好地方。」
身体抢先一步动了起来。
「对不起,茉莉小姐,我要去一趟。」
我匆忙冲出房奔下楼。
茉莉小姐一句话也没说。
*
现在可能会从高处跳下来。
这不是我第一次不明所以地冲上楼去制止这样的女生。
一定不是真的会掉下去,只是有些许不祥的预感。即使如此,还是无法视而不见,想太多、放心不下是因为……
我大口喘气,视野剧烈晃动。认识茉莉小姐之前的我一定早就昏倒了,不合理的劳力活似乎稍稍增进了我的体力。我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抬头望向站在扶手墙上的村木翔子──只要伸出手就会往另一头坠落的她。
「村木同学。」
听到我叫她,她转过侧脸看著我。头发和裙襬随风飘逸,我感觉她纤瘦的身躯会就这样被带往另一端。
「柴山。」
村木同学意外地开口。
但是她这次没有立刻从扶手墙上下来,而是冷冷地俯视我。
应该不可能在我面前掉下去吧?但事情也很难说。
我保持随时可以冲上前的姿势,静静地接近她。
「又来感受……风吗?」
我用丑陋又难听的声音问。
「嗯。」
村木同学点头。
说谎。
我知道的。村木同学也好、我也好,我们都知道。
也许不是真的想死。谁都会害怕掉下去,不想死,但正因为如此,才不断吹著风,感受死亡。
无论是谁,偶尔都有想死的时候。
然后在死前止步。
但一定也有一个不小心掉下去的时候。
我抬头看著她,犹豫著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话题继续。
我羡慕可以自然地、不经意地、开朗地与人对话的人。
不时会这样想。
不时会觉得痛苦。
我就像是没电、故障的玩具。
拍了手也没有反应。
所以搭话也没有用。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姊姊才什么都不告诉我。因为对我说了也没有用,不管告诉我什么、找我讨论什么、我都靠不住。所以才这样不告而别。
后悔的情绪不断膨胀,像要爆裂开来。
希望你跟我说。
即使我可能无法给你任何反应。
但还是跟我说吧。
「跟我说吧。」
我的声音在颤抖。村木同学眨眨眼看著我。
「跟我说吧,村木同学的任何事都跟我说吧。」
跟我说吧。
我不是隐形人。
我会努力。
我会努力说些什么。
「怎么了,柴山。」
村木同学感到奇怪地歪著头,在扶手墙上弯著身躯,然后像是看到什么滑稽的事物般笑著回到地面。
彷佛重新开始呼吸般,我大口喘气。
「白天的事……」
我们的共同话题也只有这个。
「那时候跟你在一起的是……妹妹吗?」
「喔喔。」
村木同学稍微睁大双眼,避开我的视线笑了。
「什么嘛,被发现了啊。真无趣。」
当然,我根本没有证据,只是单纯的推测。如果当时的女孩是榎本老师的女儿,村木同学的说话方式就让我很在意。
梨香子,我走啰。
就算对方年纪比自己小,也应该不会这样叫别人的小孩吧。
「会相信那种胡言乱语的人才奇怪吧。」
紧张的情绪尚未平复,我摸著胸口,走近靠在扶手墙边的村木同学。
「即使不相信,只要你觉得我是头脑有问题的怪人,应该就不会往下追究了,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嘛。」
追究。
我杵著不动,找不到话语回应。想要痛骂自己太没神经,我紧紧抓住领带和制服胸口。没错,无论是谁都有不想被知道的秘密,不脱鞋就踏进去,我还真是厚脸皮。因为过于羞耻,我无法抬起头来。
即使如此,如果不踏进去,当她要坠落时我就救不到她了。
「对不起,你不想被人知道吧。」
村木同学一句话也没说。
我盯著楼梯间自己长长的影子。
风吹动我的浏海,耳边传来村木同学的笑声。
「不会啊,听我说。」
今天的风很温暖。
「那个孩子──榎本梨香子是我的妹妹。」
我看著村木同学。
她将手放在扶手墙上,看著天空。
虽然太阳被云层遮盖,天空依然染上一层美丽的暗红色。
「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跟著爸爸、妹妹则跟著妈妈。不久之后,妈妈再婚,对象就是这里的榎本老师。虽然我从来没有上过他的课,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村木同学娓娓道来。但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是个没电的玩具只能默默点头。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跟我说。
「因为对方也有家庭,离婚的时候妹妹还很小,所以我们被禁止见面。妹妹把老师当做真正的爸爸,也不知道我是她的亲姊姊。」
村木同学转过头来。
我们四目相交。那是一双乌黑闪烁的虚幻双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很快地把头转过去。
「妈妈从以前就很热爱工作,现在一定也一样。榎本老师有时周末会带梨香子来学校,老师忙的时候,同学会帮忙照顾。所以我好几次拜托朋友,让我有和妹妹单独说话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啊。
我连这么简单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笨拙地动了动困惑的舌头。
「有时我会思考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以前很开心,有爸爸妈妈、有我、还有小小的梨香子……为什么会无法继续下去了呢?一定无法再回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村木同学的手放在扶手墙上,低著头。一声叹息滚落在地。
我感到那个背影似乎微微地颤抖著。
「这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所以也无可奈何,但我还是无法忍受。我想说出口、想让她知道,她可是我妹妹啊。我想说、想告诉她,想跟她说我的事。」
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低著头,那句话在我心中
转动。我也有沉重而尖锐、受伤的心情。我希望自己可以顺利说出口,我想要电池、想帮上别人的忙、还有很多想实现的心愿。我想念姊姊、想知道姊姊的事、想听姊姊说她的事。还有、还有非常多,我的心愿都是没有实现的。
不行,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无法回应,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至少能想到几句安慰她的话就好了,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我会这样来到世上呢?
「对不起。」
我终于开口,苦闷的情绪让胸口像要被压扁了一样。
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
「虽然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来,佑希也试试看。
姊姊一拍手,猫咪玩偶就摇著尾巴发出可爱的叫声;但另一只猫却一动也不动,即使姊姊拍手也没有反应。在不在都无所谓的没用东西,最后姊姊放弃拍手,露出无趣的表情从我眼前离开。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就好了、如果我能说些什么就好了。
姊姊。
「没关系。」
微风送来村木同学的声音,那是被逗乐的笑声。我不自在地抬起头。轻风吹散她的秀发,她面向暗红色的夕阳,我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听我说就好了,肯听我说就很足够了。」
云朵随风飘动,露出后方的暗红色太阳。
眼前注满金黄色的光芒。白云渐渐散去,眩目的阳光像窗帘般流泻。那是开天辟地般的柔和光芒。
「谢谢你。」
村木同学笑著说的这句话,让塞在我胸口的某样东西渐渐融解。
光──
我想起当时村木同学说过松本梨香子的孤独。
那个幽灵到底是谁呢?
我想像著总是站在这里,感受风的村木同学的心情。
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
有很多东西是伸出手也碰不到、摸不到的,明知道不可能……即使知道,还是必须从做得到的事情开始,一个个伸出手。
别无他法。
「村木同学。」
我吞吞吐吐地说。两人看著相同的景色。
「如果又觉得难过,来这里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
因为一个人站在这个地方实在太过悲伤。
村木同学腼腆地点点头。
我站在落日的耀眼阳光下,用全身吸收光与热,祈祷心中的电池能恢复电力。当有人对我拍手时,即使只有微薄的力量,希望我也能给予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