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光,凸显出室内颓废的样子。
夕阳淡色余辉的浸染下,暗红色的床铺披上了黄灿灿的金黄色。与之相应的美丽公主,正在此玉体横陈,满眼写着无聊。她将视线投向了我。我的心脏高鸣不止,这不仅仅是因为急急跑上楼梯的缘故。
到底该如何打招呼呢。我将目光转向了她,犹疑地寻找着词汇。然后——
“坐下。”
卧床的茉莉花以慵懒的声音告知道。
“那个……”
“我命令你坐下。你难道连这种事情都听不懂吗?”
她的明亮的黑色眼眸闪着光芒,嘴里这般说道。看着那危险的眼神,我条件反色似地端坐在原地。
“那个——”虽说如此,但感觉也多亏了这个,我才得以恢复常态。我微微低着头,抬起眼睛说道,“对不起,本该再早点的,那个,我真该好好地道个歉……”
废墟的魔女缓缓抬起上半身,支起胳膊肘,下肢依旧躺着,看向了我的方向。然后用指尖拨去长发,想起似地对我说:
“哦哦,就是件与你格格不入,居然想要侵犯本小姐的事吧?”
我的鼻涕喷了出来。
“不不,那个……”
“脏死了。”
茉莉花蹙起了眉头。
我慌忙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
真是个说话毫不掩饰的人。可这样的说法并没有错。我感觉自己的脸正因羞耻和悔恨而急遽发热。
我无法抬头面对他。只得等着她说出定罪的话。
回答到来之前,过去了十秒多的时间。
“好吧,算了。”
废墟的魔女爽快地如此宣告。
吓了一跳的我抬起头看向她,只见茉莉花的侧着脸,一边摆弄着挂在脸颊上的长发,一边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总爱对我发情。”听到这话,我的鼻涕又淌了下来,“本小姐也不是感觉不到,我讲的都是事实,再说——”
接着她犬齿外露,嘴唇扭曲成嗜虐的形状,继续对我说:
“本小姐一直在想该给你什么惩罚,兴奋得不得了呢。说是这么说,你却怎么都不肯露面……这是做好觉悟了吧?”
她面带微笑,眼睛却没有笑。然而呼吸却像是打心底沉溺于愉悦般微微发抖。我被她的眼神所穿透,为这近似于喜悦的感情所震慑。回想起来,因为已经过了考试时间,所以已经有十天没见她了。我果然还在中了一辈子也逃不脱这人掌控的诅咒了吧。
或者说,这人是不是想对我做些奇怪的惩罚,所以才故意做出挑逗的样子……这回到底要让我做什么呢?我再也不想被关在柜子里进行什么调查了……
“嘛,这一乐趣之后在公布好了——事情已经解决了吧?”
“嗯……是的。”
她说的是这次的事件的相关后续吧。
“春日说要向学校坦白自己的所为。与此同时,也要将两年前秋山事件的相关情况告知校方——不过刚刚在和野村学长谈过之后,七里学姐似乎决定暂时搁置。简而言之就是交易吧。如果我们对两年前的事件保持缄默,那这次的事件也就不再追究。社交网络那边也已采取措施,让那边停止寻找犯人了。”
“是么。”
茉莉花似乎兴致索然。扬起下巴露出了雪白的喉咙。
“可春日那边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办。我打算今后和摄影部的大家一起花点时间说服她。不管怎么样,才刚入学就成了引发这种事件的犯人,也太惹人注目了。怎么说呢……是在没法就这么看着不管吧。”
“为此,春日之罪,和两年前的七里之罪,都要不见天日,这就是你的方针?”
“是啊,这并不是要鱼死网破……两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如果秋山同学是为了保住文化祭,才让自己蒙上污名的话,那就不宜再追究了。关于春日同学所引发的事件……嘛,反正也没人受伤,虽说带来了各种混乱,但若能顺利解决的话,就这样了结了吧。”
“这样啊。”她轻哼了一声,“你可真是个好人呢,明明差点被当成犯人。”
“好吧,毕竟最后并没演变成这种事态。”
我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将头低了下来。
“多亏了茉莉花同学,真的非常感谢。”
良久没收到回音。虽然很像确认茉莉花的样子,但既然自己已经深深地低下了头,再马上抬起脸来也有些尴尬。
这时,传来了一阵哼哼的鼻音。
“嗯,收拾家犬做下的烂摊子,是身为饲主的责任。”
我抬起脸,发觉她将头扭向一边。
她已然完全起身,就这样坐在床沿上。视线并没有看向我,而是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继续道:
“你这家伙,精神也太脆弱了。要是被当做犯人的话,就来不了学校了吧。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你能明白吗?我的……照料人就不在了,这可不大好办呐。”
听到了某个语速飞快的词汇,不知为何,我感觉脸颊似乎松弛了下来。
她沐浴在金黄色夕照下的侧脸异常绚美。
“是啊,要是见不到茉莉花同学,我也会困扰的。”
她望向我,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怔怔的表情。然后紧紧抿着嘴唇,耸了耸肩,双脚交叉,仿佛要结束这个话题一般。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为她白润玉足的动作所吸引,遂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去,谈起了另一件事。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你会来那个地方救我。仔细想想,这是我头一回在这里以外的地方见到茉莉花同学……原来你真的不是幽灵啊……”
“你这家伙,还抱着这样的妄想吗?”
茉莉花目瞪口呆地叹了口气。
“而且,跟平常不同的是,推理有条不紊,就像推理小说中的侦探一样。”
换做平时,她会懒洋洋地跳过推理过程,只把答案说出来。
不知何故,她不爽地皱起了眉。
“想要追查犯人,这样做才更有效吧。要是物证不充分的的话,就有可能会被蒙混过关。假使没有必要,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你以前也像这样发表过自己的推理吗?”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松桥堇这位素未谋面的学姐。
不过,得到的却是意味深长的回答。
“没在学校里做过。”
没在学校里做过。
那就是在学校以外的地方——
“比起这个,你这家伙,居然找到了两年前事件的答案。”
她歪过头问我。我慌忙点了点头。
“嗯,怎么说呢,这是悖论性的想法……我注意到松桥同学也调查过这起事件,但并没能查明真相。在那个时候,像侦探一样活跃的松桥,自然和茉莉花同学是有联系的吧。尽管如此,那起事件仍未解明。那么,答案就只有两个,要么这是连茉莉花都䦹解决的难题——又或者,松桥根本没把这件事告诉茉莉花是吧?我不认为有茉莉花同学解不开的谜,这样的话,就是出于某种缘由,她未能把这事告诉茉莉花吧。我认为她是不想让茉莉花查明事件的真相。然后,松桥到底是犯人,还是做了假的证词呢?如果是假证词,动机又是什么?”
“哦——”歪着头的茉莉花突然眯起了眼睛,“对你来说,可算是动了脑筋啊。”
“那,那可真是谢谢了。”
“可是,你这家伙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诶?”
“堇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所以你猜错了哦。”
“啊,这样啊。就算茉莉花解开了谜,可学校里要是没人知道的话……”
“没,我没解开哦。”
她将手撑在床的后面,身子向后仰倒,抓过身来对我说道。
“从她口中听到事件概况的时候,我就觉得堇一定是做了伪证。但无论如何都有一个矛盾,我怎么也解决不了这个矛盾。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一个矛盾?”
“如果这起事件是她策划的,那她把这事告诉我就没意义了。虽然我丝毫没打算做,但毕竟也可能会因为伪证的事斥责她。所以跟我说对她只有不利。那她为什么还要说呢?”
茉莉花抬起半边柳眉,一脸不解地问我。
“茉莉花是因为无法解开这个矛盾,就放弃了掺着松桥谎言完成推理的可能性吗?”
“嗯,我认为我的推理一定有错。如果不是这样,她也就不会执拗地邀请我去准备室实地考察了。况且,那个孩子耿直得近乎愚蠢,从性格上看,我也不认为她会主动去做伪证。”
我眨了眨眼睛,回望着茉莉花。
“那个……这一矛盾的答案,我也明白了。”
我战战兢兢地对她说。茉莉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或许是想说本小姐都解不开,你这家伙也能解开?但我的确知道。
因为我明白那个名为松桥堇的人的感受。
“事件是发生在文化祭几天前吧……松桥同学是不是想和茉莉花一道享受文化祭的乐趣呢?正因为如此,她才想造成密室的
状况,然后一起解开这个谜。谜题一旦解开,自己的打算就有泡汤的危险,可她还是把事件的情况告诉了茉莉花。我认为只能这样想。”
我并不了解松桥堇这个人。
但她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在文化祭这般特殊的状况下,校舍的模样和平时大相径庭。所以她就像攥住这个总是窝在房间里,从远方观察她人的难以取悦的魔女的手,一起观赏那些华丽而喧闹的景色——
或许,这一切只是带她出去的借口吧。
而我也非常开心。
她为了救我,特地从废墟来到了那个地方。
听了我的话,茉莉花不住地眨着眼睛。
她呆然若失,露出一副孩子气的表情。
“我记得松桥同学后来转学了。对她而言,这是最后一次文化祭。虽说这只是我的想象。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使真有这种心情,也毫不奇怪吧?”
接着她闭上了眼睑,以侧耳倾听的动作瞑目了片刻,不久便轻轻地吐了口气。
“是么……为什么大家都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呢?”
喃喃自语的声音,总觉得有些寂寞。
茉莉花以温柔的手势抚摸着一旁的床单。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我目瞪口呆,出神地望着她。
“你又找到了一个没能说出口的话呢。”
“我……”
我在找寻没能说出口的话语,这句言语紧紧地勒在了我的心头。
在废墟中寂寞度日的她,到底还要寻找多少话语呢?
春日同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求索的东西。
而属于我的那一句话,有朝一日终能找到吗?
我感觉心中的芥蒂陡然膨胀了起来。
“茉莉花同学人真的很好呢……说实话,这次的事件,刺痛了我的心。”
我低下头,呼出了痛苦的气息。
“有些人情愿付出一切,试图寻求他们所珍惜的东西。而我却什么都没做。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又何以会变成那样呢……有时,我会联系姐姐的朋友,想让他们告诉我一些事情,却一无所获。要是能奉献出我全部的灵魂,就能明白什么,那样也没问题……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伴随着言语,呼出的气息都在颤抖,我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紧紧握着五指,视线开始摇晃。我不想在在她面前撒娇,所以像这样颤抖着说话肯定是不行的,却又忍不住想将这般无可奈何的忧郁说给她听。
“所以说,我觉得春日同学就像是我自己一样。所以我也想要证明,想成为她的助力。我也有力量……我也有力量做些什么……要是姐姐向我求救的话……我应该能对此做出回应的。”
“是么。”
虽说只是随声附和,但不知为何那句话显得很温柔。
就像姐姐耐心倾听我任性的话语一样。
这是绝对无法找回之物。
“可是,结果仍旧是一味地依靠茉莉花……”
因为只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全部解开的。
但我决定不让眼泪落下。
因而我在嘴唇上灌注了力气,表情扭曲地继续低着头。
“确实呢。春日麻衣子或许是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意义而献出了一切。这你应该是做不到的。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这是个聪明的办法。”
一股柔和的草莓香气轻轻地撩动着鼻子。
每当我心烦意乱,欲发出无声的嚎叫时,它总会依偎在我身边。
抬眼看去,茉莉花就在眼前。她从床上下来,就这样跪坐在地板上。稍微有点像姐姐看着哭泣不止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苦笑的脸。
“可是,我……”
冰冷的指尖触摸着脸颊。她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自上俯视着我那丑陋的表情。我无法从那样的眼神中逃离。
“不要被回忆所禁锢。它既能束缚你,同时也能推动你继续前行。但假使一直被禁锢,那就会化为诅咒。”
为什么呢,每当这些温柔的话语渗透进我的内心,我就会意识到我曾经呕吐出来的东西,抓住马桶,垂着脖子,为自己的无力而喘息。诅咒自己,希望一切的时间都停滞在那个时刻。
从自身零落,飘散的东西。
“幸福的回忆,就不要再去诅咒了。”
我不住地眨眼,抬头望向茉莉花……
泪水令眼睛无法清晰地映照出她的笑容。
“我会把它化作祝福。”
她的气味越来越近。长发垂落,拂过我的脸颊。冰冷的手指抓着我的脸颊和下巴。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或许今后这个曼妙的吸血鬼会夺走我的血液吧。
“之前跟你说过。作为一种命题,我可以跟你一起思考——你的那种渴望,促使你成长起来。所以不要把回忆当作诅咒,就将其作为美好的祝福铭记于心。你无需证明什么。你就在这里。而你的价值,我心知肚明。”
无需证明什么。
悔恨过去,为过去所禁锢。
自己也应该有或者的意义。
无论在哪都没有必要低头折腰,呜咽着活下去。
我敢肯定,姐姐一定需要我。正是因为在乎我,所以才什么都没说。我只需多花些时间,一点一点地解开这个谜题就行。
勿要把姐姐的存在当做诅咒。
正因为有姐姐的事,才迈步前行。
一定会有,一定会有能拯救他人的事。
“谢谢,非常感谢。”
虽说很害羞,也很撩人,但那时茉莉花给我的祝福。
于是我阖上眼睑,遮住了被泪水濡湿的瞳孔。眼前的姣好容颜,让我想起了她寂寞地垂下眼睛的一瞬。松桥堇——魔女思考着她未曾出口的话,抚摸着卧榻的床单。或许,她也曾有并肩而坐的回忆。而依偎在她身边的人,都在半途离她而去。当思绪浮起的瞬间,我抓住了她的手指。将她抚摸着我脸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
我哪也不会去。
我绝不半途离开。
我不会让你露出如此寂寞的表情。
想让别人将一切和盘托出,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将所有心情传达出来。尽管如此,我也不想悔恨未能将其说出口去。
当孤立无援的时候,请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或许它会被羞耻和恶意所掩盖,化作某种怪谈般的谜团。尽管如此,要是珍视的人发出了声音,我也会拼命倾听,绝不会任其错过。
我怀着这份祝福,向着她的指尖誓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