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马·梅德西斯是尊爵布鲁诺.梅德西斯的次子。
他和长子帕雷不同,不会继承梅德西斯家的家业,将来就是个寄居在宅邸里的药师。至于能不能成为宫廷药师,目前还不清楚,到时候得看他的药学素养如何了。布鲁诺为了让他将来能够对药师工作有使命感,并能承担起独当一面的重责大任,从小就对他施以相当严格的锻炼。
包括让他处理危险的药草,还让他受过烧烫伤。
甚至还曾经要求他在得到指定的药草之前,不准进入家门。
法马从早到晚不是读书学习就是神术训练,在身心俱疲之下,也曾经哭著说自己好想玩。
曾几何时,法马早已开始对布鲁诺心生畏惧。
尽管布鲁诺对儿子并不至于施以「爱的鞭策」,但总是忍不住严加督促这个亲生儿子。于是最后布鲁诺放弃亲自锻炼他,改由年轻有为、又是他很信任的头号弟子——艾兰诺来负责法马的神术和药学教育。艾兰诺把他教导得很好,所以这几年来,布鲁诺就比较难以掌握到法马的现况了。
药师时时刻刻都与人命为伴。
所以药师需要的不是技术,而是要有心。
布鲁诺自诩向来都秉持著这样的信念,真诚地面对患者,并且感动了他的患者们。但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不曾对儿子做过任何一件父亲该做的事,也不曾努力地倾听孩子的心声,就连儿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每天带著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他也一无所知。
法马内心有什么想法,布鲁诺并不清楚。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昔日的法马了。
法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布鲁诺再怎么回想,也找不出答案。不过他心里多少有谱,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就是从法马大白天遭逢雷击的那一天。
当时,法马去帝都的药局采买完调剂要用的药草,正要回家。路过的人作证说,就在法马骑上自己的马儿之前,蓝白的雷电劈中了他。
一时之间,法马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同行的弟子确认他已经丧命。根据弟子表示,法马是当场死亡。事发之后,人在现场附近的帝国药理学院办公的布鲁诺,随即被找来现场。
事发消息就和他儿子遭遇雷击而当场惨死的噩耗一同传来。
然而,就在布鲁诺还是决定带著治疗用药赶往现场时,他看到的是起死回生、趴倒在大街上气若游丝的法马,以及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身边的珞缇。
布鲁诺当场随即使尽神力,调配药草,做出可以调整体液和呼吸的特殊药水,并扶起法马让他喝了下去。接著等到法马的呼吸和脉搏恢复稳定之后,再把他送回宅邸疗养。
布鲁诺只觉得儿子很走运,捡回了一条命。
当时别无其他想法的布鲁诺,对于自己没有提早发现法马在精神上、肉体上的变化,深感惭愧。
布鲁诺发现法马的包包就在手边,上面放著一本他的笔记本,便拿起来随手一翻。隔著冰壁,法马并没有阻止布鲁诺翻阅他的笔记。
布鲁诺看了笔记本上的内容之后,整个人被惊愕击垮。
「这些文字是怎么回事……!」
在布鲁诺眼里看来,这些字就像是隐藏著邪术的暗号。
「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在这个世界上,有所谓Changeling(掉包小孩)的传说,也就是恶灵会偷偷地将小孩掉包的故事。被掉包过后的小孩就不是人类,而是妖魔之子。布鲁诺看到法马会写他看不懂的文字,又可以不用神杖控制神术,因此怀疑法马是不是被掉包了。相传Changeling如果被人类看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鲁诺考虑了一下有可能失去儿子的风险,但法马要是真的因此消失的话,那法马也早就不是他的儿子了。
「这些字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这个,这些奇妙的图也是!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些东西的?」
不知不觉间,布鲁诺已举起神杖对著法马。
「药品知识是在被雷击中那天作梦梦到的,还有那些文字也是。」
「是在遭遇雷击之后就会的啊……」
「是的。」
在幽暗的调剂室里,脱下大衣外套的法马,双臂上的伤痕从衣服底下透出了如脉动般的蓝白光芒。就连隔著冰壁的布鲁诺,也都隐约看到了亮光。
「那是圣纹……难道是药神附身吗?」
「这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在布鲁诺的耳里,法马暧昧不明的答案里隐含著委婉的肯定。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布鲁诺像是把什么东西一饮而尽似地闭上了双眼,原本拿在手上的神杖也无力地放了下来。
布鲁诺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药神并没有眷顾日夜穷究医药之道的自己,而是青睐了他的儿子。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神的旨意,遵循守护神的安排。
此外,布鲁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拥有守护神记忆的儿子,茫然呆立在原地。
「你是法马吗?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父亲大人,我求求您,请您让陛下服用这些药,这是特效药。」
如果把这些药说成是布鲁诺调制出来的,一旦治疗成功,布鲁诺可以保住颜面,也可以保住宫廷药师的地位,还能够获得女皇的欢心——因为这件事不一定非得要法马插手,反而是布鲁诺出面会更为妥当。
「你做出来的药,由你自己处方使用。我向来都是这样教你的。」
布鲁诺轻轻地摇摇头,严正地告诫法马。这也就是为什么布鲁诺一直禁止法马为佣人们处方开药的原因。
「这是药师的责任和尊严。患者既然相信你,愿意赌上性命接受你的药,那你就应该赌上性命把药送出去。」
听了布鲁诺这番话,法马若有所思地咬紧了嘴唇。接著他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回望著布鲁诺说:
「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去拜见女皇。」
法马用右手解除了那道冰做的屏障,帮自己开出了一条路。
「这……」
法马踩著坚定的脚步,走过因为诧异而瞠目结舌的布鲁诺面前。就在他和布鲁诺擦身而过,准备步出调剂室的时候,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父亲大人,请交给我试试看。我是有心要救人的,要救您、也要救陛下……」
这句话带著掷地有声的份量,让人实在没有办法说它是一句十岁少年的玩笑话,声音听起来也和过去的法马不一样。
布鲁诺不发一语地垂下了头。他整个被击溃,颓坐在原地。
要怎么样才阻止得了他呢?
法马带著药水和药粉,再次出现在女皇的面前。
女皇一直盼著法马早点回来,便一直在床上坐著等待。她满心期待,想从死亡的边界重返人世,于是挤出了最后的气力等待。
「去得还真久啊!陛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父亲大人呢?逃走了吗?」
首席御医克洛德既讽刺又挖苦地说。他认为如果是布鲁诺出手,倒还有几分机会,一个少年怎么可能调配得出像样的药剂来,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儿戏。克洛德还气急败坏地想叫布鲁诺赶快回来帮女皇上麻醉就好,再怎么垂死挣扎,也只是不肯面对死亡这个无可避免的事实,用新药让女皇心怀期待、拖延时间,只是徒增女皇的痛苦罢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不悦的表情。
「这点时间有什么好在意的?过来吧!」
女皇叫法马到她的身边去。法马戴著口罩,应该是可以避免受到飞沫传染才对。他毫不迟疑地走近女皇。
「不,家父没有逃走。」
法马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在女皇面前跪了下来。
「家父和我为了陛下,一起调剂配药。这些就是新药。」
其实两人共同调制之说并非事实,但法马为了对布鲁诺的药师尊严和责任感表达敬意,同时也为了将自己的不成熟铭记在心,才这么说的。
随后,布鲁诺脚步踉跄、整个人像灵魂被掏空似地出现在女皇的寝室里。御医们纷纷对他投以批判的眼神,彷佛在说「你怎么没劝阻你那个冲动的儿子」。
然而,布鲁诺不仅看不见周围这群御医,也没有打算阻止法马想做的事。
「在禀奏新药的药效之前,微臣有个东西想先请陛下过目,可否请陛下稍与微臣配合?」
法马毕恭毕敬地把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属道具送到了女皇面前。
「这是什么?」
女皇不解地拿起了这个金属制的小器械。
「请容微臣为陛下采取检体。」
法马当场再为女皇取痰,抹在玻片上,又在上面涂了药剂,再装到金属的片状道具上。
「刚才已经取得了陛下的体液,所以就用这个器械来观察它。请陛下在明亮的地方,从这个洞往里看。就像这样。」
法马敦请女皇把眼睛贴到器械上那个像针孔般的小洞,仔细往洞里看
看。为了让空气流通,法马请人把窗户打开,又请侍从把灯拿过来放在器械下方,以确保光源充足。女皇半信半疑地往里一瞧。
「这是什么东西?你想愚弄陛下吗!」
首席御医克洛德的声音气得发抖。
「等等,别吵!」
女皇的制止让首席御医闭上了嘴。她已经对这小小的器械著了迷。
之后,女皇醉心观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正当御医们开始骚动,议论纷纷地说「到底怎么样了」的时候……
「看到东西了喔!」
女皇捕捉到那个东西的身影了。
虽然法马的诊眼能力可以检视,但缺乏客观性。
要能证明结核菌的存在,才叫做科学。
「陛下,您看到什么了呢?」
「是我没看过的东西。」
法马邀请女皇进入了一个没人见识过的微观世界。
法马递给女皇的,是一个由针孔、玻璃珠,以及金属片拼凑而成的、结构最为简单的显微镜。这正是雷文霍克所发明的单式显微镜。就算没有够好的透镜,也能充分发挥显微镜该有的功能。它不需要任何电力设备,也没有镜筒之类的装置,就只有金属片加透镜、再装上检体放置台而已。它的尺寸约莫手掌大小,是个极小型的简易设备。在法马曾经走过的前世里,连没有供电的开发中国家,都用这种显微镜来辨别病原菌,是一种具有两百倍解析度的现役显微镜。它的放大倍率绝对称不上足够,但却有著观察微生物时所需要的、最起码的性能。
这么简单的手工艺品,呈现的却是一个能够明快地揭开事实真相的画面。
「陛下,您看到那些蠕动的棒状物体了吗?」
法马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了物体的形状。
那些正是结核分枝杆菌。
在日本是透过接种幼儿卡介苗,来作为预防结核菌感染及发病的对策。
「那些是什么东西呀?它们在动呢!」
「这种生物是白死病的病原,陛下的凤体正被这种生物侵蚀著。」
在这间房间里的所有人,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微生物这种物体。
「各位也请不用客气,欢迎在陛下看完之后观察一下。」
御医们争先恐后地往显微镜里看。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不管物体有多小,只要凑近眼睛就能看到。然而,那里存在一个肉眼所看不到的世界,这是他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呀!虫吗!?」
首席御医克洛德看了这些蠕动中的骇人生物之后,整张脸僵住了。
「我会把这个器械的制作方法和设计图传授给各位。」
法马完全没有打算独占显微镜。只要能够运用在医学上,并加深众人对于微生物的理解,他很欢迎大家尽量使用。
「再者,这并不是什么神技。」
布鲁诺尽管紧张,但还是往显微镜里看了一眼。
「什么……这就是神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在所有人都观察过结核菌,法马也把事先在调剂室里准备好的染色载玻片样本,也就是把结核菌染上颜色的标本让大家看过之后,法马开口说话了。
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谨容我说明后续的治疗方针。」
他的声音响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候著下一步。
法马接著拿出了药,让女皇仔细端详。
「诚如陛下所见,盘踞在您凤体里的是这种生物,微臣的治疗,就是要用只对这种生物有效的药,来将它们赶尽杀绝。」
在场的知名御医们个个大惊失色,布鲁诺则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法马接下来打算要做的事情,任谁看来都觉得很合理,而个中的逻辑也惊人地简单——看出先前没人知道的病因,并准备治疗药物,对病患投药。
「这种药水里含有三种特效药;另外,比较会感觉到苦味的药粉,则用以薯芋为原料的膜来包覆。这几种药物有些是要防止这种生物增生,也有些是用来杀死这种生物的。如果只服用一种,可能这些生物当中会有部分能够抵抗药效,所以才需要使用多种药物。」
法马还适时地开玩笑说,服用这些药物之后,就可以看到陛下体内的那些生物日渐消逝,说不定还听得到它们濒死的哀号呢!
「微臣用四种特效药,准备花两个月的时间,集中式地杀光它们。」
女皇同意他的说法,点了点头。
「之后再把特效药减为两种,请陛下继续服用,以进行辅助性的治疗。目前陛下体内有这种生物大量入侵,属于重症,因此也有可能需要再追加其他药物。」
「只要吃药就行了吗?」
「目前是的。」
「没想到……你的这番说明,彻底颠覆了以往朕对于药这种东西的概念。」
女皇很讶异,但同时也发出了感叹。
听了这些超越现有框架的知识,御医们也难掩诧异的神情。
「服用这么强力的药物,对身体不会有害吗?」
「这些药物都是对人体影响较少的药物,但我也担心会有副作用,主要是会造成肝功能障碍。关于这个问题,微臣会密切监控治疗情况。调配好的药剂,我会先取一小部分来服用,陛下可以在看过微臣服药的反应之后,再决定是否服用。」
法马尽管身体健康无虞,但为了推翻暗杀或开假药的质疑,他宁愿选择这样做。
「不知道陛下是否能够接受?」
「嗯,务必让我服用那些药。」
女皇似乎已经一扫恐惧和不安,带著如释重负的表情面对法马。曾几何时,皇子的泪水已经停了下来。
「若是治疗成功,症状应该立刻就会改善,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完全治好,至少希望能给微臣六个月的时间,急不来的。」
「六个月……哪有这么悠哉!现在就要立刻见效才行。」
听了法马所提出的治疗期,布鲁诺和御医们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些微小生物已经在陛下的全身盘踞,所以治疗起来比较旷日费时。」
法马不敢太乐观。
「朕很明白这需要时间。」
观察过结核菌,亲眼见识并瞭解到自己全身都被这些细菌感染的女皇,好奇心和体谅程度也随之加深,看来她似乎已经可以掌握自己接下来必须进行的治疗样貌了。
法马的说明当中提到必须长时间、慎重而仔细地来杀死细菌,无法一口气将它们全部扑灭,也不能让任何细菌残留在体内。这让女皇完全地接受了他的说词。
「要请陛下每天都在微臣的面前服药。」
为了避免患者忘记服药,让患者在监督人员面前服用药物,能让治疗更有效。
结核病的治疗必须有耐心而持续地进行。
不能因为症状稍有改善就忽略服药,甚至不按时服药或擅自停药。
法马将药剂均分完毕之后,先由他自己把药一饮而尽。
「接下来就请陛下服药。」
「嗯。」
女皇也将药喝得一滴不剩,并用她那憔悴的脸庞挤出了微笑。
「但愿真的有效。」
服药之后,女皇便安详地入睡。法马用日文写下新的病历,再整理放在调剂室里的物品,准备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父亲大人,我们回宅邸去吧?我肚子饿了,今天想吃点甜的。」
法马顾虑到刚才被他丢下的布鲁诺,刻意说了几句孩子气的话。
「还有,这是父亲大人的药,等您愿意吃的时候再吃。」
法马把装在药瓶里的结核特效药亲手交给了他的父亲。
布鲁诺犹豫了许久之后,接下了那些药。
「从今天起,白死病已经可以医治,不再是不治之症了。」
请您活下去,让我和您一起穷究医药之道吧!
法马吐露这番坚强可靠的心声,同时伸出手,布鲁诺则用双手紧紧地回握了他。
「谢谢你,我的儿子!」
◆
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后,珞缇、艾伦以及其他的佣人们全都来到梅德西斯家宅邸的大门前,他们守候了好几个小时,就是在等候两位主人的归来。
原先准备好的晚餐早已凉透,但却没有人动手用餐。
主人和他的儿子自从去了皇帝的宫殿之后,就一去不返。尽管皇帝的病情除了告知宫廷药师之外,是绝不外传的,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察觉到事情有异状了。
艾伦推测了一种可能。
两人会不会是因为治疗失败,所以引咎自杀了呢?当皇帝驾崩之际,有时候负责主治的首席宫廷药师和首席御医都会引咎自杀。布鲁诺是个很有责任感、自尊心很强的宫廷药师,这样做并非不可能。
「师父……法马……」
艾伦推想了最坏的情况,拿下了眼镜流著泪;珞缇则是把法马给她的护
手霜瓶当成了护身符,拿在手上紧紧地握著。
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对他们而言都是漫长的煎熬。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他们父子归来。这时珞缇突然抬起了头,因为有阵微弱的喇叭回音,传进了她的耳里。
接著开始听到的是清晰的马蹄声。马蹄声的节奏愈来愈响亮,然后就看到宅邸骑士们的马儿出现了。一直压抑著各种情绪的珞缇,泪腺整个溃堤。
「老爷!法马少爷〜!」
珞缇全速冲了出去。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是我想像的那样……」
艾伦把眼镜稳稳地戴好之后,也跟著珞缇冲了出去。
「我回来了!」
法马才一下马,珞缇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法马接住了她。
「欢迎您回来!」
就这样,动荡的一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