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缇全身僵直,紧张地看着放在自己面前,包装得很可爱、有着代表皇家的金色徽章的礼盒。来自宫廷的使者说,这是某位极为高贵的人物送给珞缇的礼物。法马轻拍因见到宫廷使者而吓慌的珞缇肩膀:
「是陛下送妳的哦,快点打开来看看吧?」
以封蜡黏合的美丽信封上有着女皇的亲笔签名。
「陛下!?你说陛下是什么意思!?」
「信封上写说,这是伊莉莎白二世陛下送给珞缇的礼物。」
珞缇吓到差点腿软,以颤抖的双手解开鲜红的缎带与包装,拿出了一个两层式的百宝盒。她紧张地拉开上层抽屉,取出里面的东西。
「这、这是!这是传说中的那个吗!?」
珞缇惊讶得有如发现新大陆似地,但又马上嘿嘿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
「我本来以为是传说中的那个,不过不是呢。法马少爷,这是什么?」
「传说中的那个是什么啊?这是妳最喜欢的甜点啊,用看的就知道了。」
「虽然您说用看的就知道了,但我只是个小奴婢,从来没看过这么美丽的甜点呀!」
珞缇过的是与高级点心无缘的人生。只有在梅德西斯家里帮法马及布兰琪上点心时,才有机会一边以渴望的眼神看着手上的点心,一边凑上鼻子闻点心的味道。珞缇用力地告白。
而且梅德西斯家的主厨个性保守,很少制作最新最流行的点心。说到珞缇能吃到的点心,只有法马分给她的甜点,或者是成为药局员工后,以自己的薪水买的点心而已。但她也只能买到平民等级的点心,因为一般商店是不会贩卖贵族家中制作的那种高级点心的。
「哦哦,珞缇妹妹,这是果仁夹心巧克力,很好吃哦。我不会跟妳抢的,妳就珍惜着慢慢吃吧。这些全是妳的哦。」
艾伦从珞缇身后探头,看着百宝盒中的东西说道。不过,她的食欲似乎没有强烈到想分一个来吃的程度。
「果仁巧克力!我从来没听过呢!」
果仁巧克力是一种一口大小的夹心巧克力,里面包着碎果仁或馅料。外形与日本情人节时赠送的某高级巧克力品牌的产品相似。
「也把下面的抽屉打开来看看吧。」
珞缇打开第二层抽屉。五颜六色的扁圆型点心探出了头。
「哦,这是马卡龙,吃起来软绵绵的,很甜很好吃哦。」
艾伦的说明刺激着珞缇的食欲,她吞了一口口水,慎重地把放着重要宝物的抽屉推了回去。吸……哈……她深深地呼吸,享受残余的香气。
「嘿嘿,我是第一次看到果仁巧克力和马卡龙呢。」
珞缇的脸整个笑开了。能吸引她注意力的只有点心而已,自己果然没猜错。法马暗暗感到安心。
「不过这些真的是能吃的东西吗?漂亮得像宝石,吃了多可惜啊!」
「点心要早点吃完比较好哦,尤其是马卡龙,不能放太多天。」
法马苦笑道。但珞缇只是紧抱着百宝盒用力摇头。
「这么可爱又漂亮的东西,我吃不下去啦!」
「是说珞缇妹妹,妳还是快点看看陛下的信,看看里写了什么才好吧?」
艾伦提醒着。珞缇打开信纸,接着眉心出现皱纹。
「怎么了珞缇妹妹?为什么皱着脸?」
「陛下的用词太高级了,有好多我不会的单字,所以我看不懂。赛德列克先生,您可以帮我解读吗?」
「宫廷用的书面语有许多平民用不到的词汇,需要有一定的古文底子才有办法阅读,对现在的夏珞特来说是太难了一点。我来帮妳翻译吧。」
在赛德列克的协助下,珞缇好不容易把皇帝以古典高雅的独特文法写成的信看完了。接着,她不小心让信纸掉到地上。
「要、要、要招待我进宫!?陛下说她很欣赏我画的图耶!」
珞缇尖着嗓子说道,一副快要向后翻倒的模样。身为奴婢,在珞缇的想法中,自己所知的第一大国?圣佛尔波帝国的皇帝,可说是全世界最有权威的人,是和天上的云一样遥不可及的存在。被如此高贵的皇帝邀请入宫,这种褒奖已经超过光荣,变成吓人了。法马有点为珞缇担心。
「为什么陛下会找我……?应该是认错人了吧?」
「因为陛下很喜欢妳的图,想找妳制作作品,所以不是认错人哦。」
「陛下要召见珞缇妹妹?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哦。」
艾伦瞪大双眼说道。就连身为大贵族的她,似乎也还没得到谒见皇帝的资格。
「不行不行,实在太可怕了。陛下是火焰神术的使用者,如果不小心冒犯到她,我一定会变成焦炭的。」
「陛下没那么恐怖啦。而且我觉得拒绝陛下的召见反而更恐怖呢。如果妳不想进宫,最好不要碰这些点心哦。」
「叭──!可是我想吃点心!不能把它们还回去──!」
珞缇交互看着点心与信纸,怪叫了起来。之后,赛德列克帮珞缇把百宝盒锁在药局的金库里,以防她的宝物被偷走。
过了几天──
「这些分给大家吃。」
珞缇分送给药局员工每人一颗点心。
◆
数日后,法马带着珞缇进宫谒见皇帝。
珞缇身穿全新订制、价值不斐的礼服,这似乎是珞缇的母亲自掏腰包,请高级裁缝店制作的。因为谒见时必须穿着适当得体的服装才行。
两人抵达宫殿后被带到女皇的办公室。能干的女皇正在国务大臣等人的陪同下,与堆积如山的文件奋斗着。她以惊人的速度批阅公文,做出各种指示。假如案子写的不够完整,则会毫不留情地退回给承办单位。
「陛下,法马?梅德西斯药师与夏珞特?索雷尔小姐求见。」
正在处理公务的女皇听到侍从的报告,停下手中的事,笑着看向紧张到全身僵直的珞缇。
「哦哦,妳就是夏珞特?索雷尔吗?走过来一点吧。」
珞缇双手提着裙?,深深地低头躬身。这是一种屈膝礼。她比平常在梅德西斯家行礼时蹲得更深、更郑重,以表达对皇帝的敬意。珞缇年纪虽轻,但从小就是大贵族家的奴婢,所以行礼动作既标准又熟练。
「是,皇帝陛下。小民是夏珞特?索雷尔。承蒙陛下指名为宫廷画家,而且又得到陛下赏赐的珍贵礼物,真是倍感光荣,感激不尽。」
「嗯。妳的作品中凝聚了纯真与曲线之美,有一股其他人无法取代的魅力。」
「能得到陛下这番赞美,小民感到千欢万喜。」
女皇说,珞缇可以自由进出宫廷御用的美术工作室,在那边绘制陶磁器、挂毯、花窗玻璃用的设计稿,让工匠制作成各种器具。
「听说妳在药局上班。朕不会勉强妳非在工作室绘图不可,也不希望妳太劳累,只要妳想画的时候,带着设计好的图画过来就行。」
不要求工作量,而且还能在家工作。可说是相当优厚的待遇。
「小民必定会尽心尽力地,制作出令陛下满意的作品。」
女皇赐给珞缇有双笔交错图案,象征见习宫廷画家的徽章,说她今后可以自由进出工作室。算是一种临时身分证。
「刚刚好紧张哦!陛下好美,就像女神一样呢!而且又很亲切。」
「咦?妳真的觉得紧张吗?我觉得妳表现得很沉稳呢。」
离开办公室后,珞缇哈~地大大呼气,并按着心脏以手帕擦起额头,说自己心脏跳得太大力,都快昏倒了。法马也因为谒见平安无事地结束而松了一口气。珞缇在女皇面前的表现不只不失礼仪,就连国务长官都对她那彬彬有礼的举止赞不绝口。
在那之后,工房长带领珞缇前往位在宫廷内的宫廷工房参观见习。法马也与珞缇同行。
「要好好加油哦。」年轻的工房长欢迎珞缇的到来。工房中,许多宫廷画家、工匠正专心地画图,制作各种指定的家具与生活用品。其中一名年迈的画家,正聚精会神地绘制着皇族的肖像画。工房长向珞缇介绍道:
「这位是我们工房的首席宫廷肖像画家,达莱男爵。」
法马与珞缇站在稍远之处看着达莱男爵作画。也许是被达莱男爵的超群画技,与整齐的笔触所震撼吧,珞缇一直抓着法马的外套下?不放。
「嗯,你们怎么了?哦,对了,听说有见习宫廷画家要来?」
达莱男爵感受到珞缇的热烈视线,向珞缇发话。珞缇紧张得无法动弹。
「我叫夏珞特?索雷尔。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栩栩如生的作品,觉得实在太惊人了。」
「这没什么。肖像画家画的,都是这种没有感情也没有韵味的图哦。」
不过画家具备一点美化的功力就是了。达莱男爵以听惯赞美的态度说道。
法马对达莱男爵的第一印象,就是位难以亲近的老人。但珞缇则是以尊敬的眼神看着他。毕竟,必须身为整个帝国最厉害的画家,才有资格帮女皇画肖像画嘛。
「妳就是夏珞特吧?我看过妳的图,很有趣哦。」
「谢谢您的称
赞。」
「我直接说了,就算说得再委婉,妳的画技都只能说不是很出色。」
从来没学过任何画图技巧的珞缇无话可说,整个人消沉了下来。
「您、您说的是。」
「我没有贬低妳的意思。虽然画得不好,但是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让我受益良多呢。」
达莱男爵的语气中没有轻蔑的音色,不只如此,他还用开朗,并且带着某种豁达的样子对珞缇说道:
「多年以来,我一直努力地提升作画技巧,致力画出逼真的图画。所以在看到妳的图时,我完全失去了力气哦。艺术是自由的,艺术不需要比较精致度,也没有巧拙之分,更没有好与坏,妳让我顿悟到这件事。」
能吸引、迷住女皇的,是与达莱男爵的『复制实物』完全相反的绘画风格。珞缇的图很抽象,而且让人感到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写实。这使他有种整个人生被否定的感觉。令他想回到画图的初心,重新来过。老画家有些自嘲地说着。
「不过,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无法再挑战新的事物。我想我也差不多该退休了。」
「咦?为什么?太可惜了吧?」
工房长也是头一次听说退休的事,慌忙地问道。
「压垮马儿的最后一根麦秆其实是──我似乎被恶灵附身了。」
将被恶灵附身的人画的肖像画进贡给陛下,说不定会招来灾祸,所以该退休了。达莱男爵如此说道。
原本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法马开口:
「可以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吗?达莱男爵。」
如果是以前,「哪可能有那种事?」法马应该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吧。可是自从见过卡谬后,法马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有恶灵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不再劈头否定,而是想了解详情。
「哦,你就是那位少年宫廷药师吧?你有能够击退恶灵的药吗?」
虽然男爵自称被恶灵附身,可是法马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不愉快的气息。法马更以诊眼观察男爵,可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之处。因此他决定问清楚一点:
「您是被什么样的恶灵所困扰呢?」
◆
法马听完达莱男爵的话后,动身前往守护神殿,拜访帝都教区的神官长所罗门。
所罗门热烈欢迎法马的光临,其他神官也全都簇拥了上来。「你们快点回到岗位上!」不过却被所罗门无情地驱赶,各个垂头丧气地离去了。
所罗门把法马请到其他房间,一面准备茶水一面问道:
「抱歉,刚才让您见笑了,感谢您的大驾光临,请问今日有何贵干呢?」
「我有件事想和所罗门先生讨论,应该说,是问问题才对。」
「您想与我讨论问题吗?啊啊,小人真是不胜惶恐!请尽管发问吧。」
所罗门开始做起感谢的祈祷。法马不想待太久,决定长话短说:
「有一位身为宫廷画家的男爵,最近一直被恶灵困扰,他说他看到的人体会突然消失又出现,有时只剩一颗头飘在空中,而且空间还会出现扭曲。请问有这样的恶灵吗?可是我在男爵身上看不到黑影……」
所罗门似乎已经做完简易版的祈祷了,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后说道:
「不,恶灵不是那样的存在。所谓的恶灵,不是附在人类身上恶作剧,让人类保持清醒,以造成人们困扰为乐的可爱东西。恶灵通常会夺走人的意识。所以那位男爵见到的异象,应该是其他因素造成的。」
所罗门直接否定了这样的猜测。在还没见过男爵的情况下,就能断定不是恶灵造成的,不愧是这方面的专家。
「而且,假如是普通的恶灵,应该早就被法马大人的圣域驱除了;如果是凶恶的大恶灵,所有神术使用者都能一眼看出其存在,那位画家当然也不例外。」
「也就是说,这件事应该与恶灵无关?」
恶灵不在法马的专门范围之内。假如是恶灵附身,法马就不知该如何处理了。所罗门这番话使法马多了几分信心。
「假如您能把那位男爵带来这儿,就能百分之百确定了。但是,就我过去的经验来说,应该与恶灵无关没错。」
所罗门的意见对法马很有帮助。
◆
(既然不是恶灵,又会是什么原因呢?但是看不出脑部有生病的迹象,难道是幻觉吗?)
法马离开神殿,一面烦恼着,一面骑着自家的马回到药局。
「啊,对了。说不定是眼疾。」
法马回到药局之后,像是想到什么事似地拍手说道。珞缇因眼疾两字起了反应:
「但是眼疾会产生这些现象吗?」
「人类的大脑,会下意识地把眼睛看不到的部分填补起来。要不要实验看看?」
「是什么样的实验呢?可是我的眼睛没生病哦?」
「虽然妳的眼睛没有生病,不过这是每个人都会出现的反应,所以还是来试试看吧。」
法马把自己的宫廷药师徽章与珞缇的见习宫廷画家徽章并排在一起,别在格子花纹的手帕上,以双手拎着手帕,展示在珞缇面前。
「妳用手遮住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徽章,不可以转动眼睛看别的东西哦。我现在要把手帕慢慢移动到妳前面。接着,妳会发现我的徽章消失了哦。」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啊!糟糕了!法马少爷的徽章不见了!」
珞缇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盲点。原本别着我的徽章的地方,出现了破洞吗?」
「变成格子花纹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徽章明明还在啊!?」
「这就是『盲点』所产生的现象。因为妳觉得那边空空的,没有东西很奇怪,所以妳就自动把周围的花纹填补上去了。」
「耶!?我才没有那么做呢!」
「是妳的大脑在无意识之下做的。可是因为我们平常都是用双眼看东西,左右眼的视野会重叠在一起互补视野,所以感觉不到盲点的存在。」
「这么说的话……?」
珞缇倒抽一口气,看来她已经察觉了。如果连视野良好的她都会有这种现象……
「我想达莱男爵的大脑应该也做了同样的事。可是因为视线缺失的部分太大,大脑来不及补上那么多画面,所以见到的景象才会与现实有所差异。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假如不是眼疾,就必须做其他的检查了。」
「原来如此……!法马少爷的解说真是简单易懂!所以男爵是生病了,不是被恶灵附身呢。」
「是啊。不过这只是目前能做的假设罢了,最好还是请男爵尽快来药局一趟,接受正式的诊察比较保险。我来写信,珞缇,可以请妳明天把信拿给男爵吗?妳明天要去宫廷工房对吧?」
「好、好的!虽然我会紧张,但我一定会把信转交给男爵的。」
珞缇郑重地点头,接下信使的任务。
◆
隔天傍晚,达莱男爵来到药局。
「我收到夏珞特转交的信了,这是什么意思?」
法马随信附上了格子花纹的图片,并加注『假如您看着这些格子时,觉得格子有扭曲或欠缺,麻烦您来药局一趟』,这就是达莱男爵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解开原因了吗?最近的药师连恶灵都能治啦?这不是神官的工作吗?」
虽然男爵这么说,但似乎也没打算去神殿处理恶灵。说不定是害怕被视为异端,被神官们执行可怕的除灵仪式吧。法马可以理解男爵的心情。
「这是包含恶灵的可能性在内的综合检查。」
尽管达莱男爵嘴上嘀咕着,但终究还是来到药局。法马正面看着男爵,发动诊眼,并在他双眼中发现了极小的红色光点。也许是因为光点太小了,以至于法马在宫廷进行定期诊疗时,没发现男爵罹患眼疾的事。
法马猜起病名:
「『原发性隅角开放性青光眼』。」
光点变淡了。这是因眼压上升导致视神经受损,进而造成视野丧失的眼疾。在地球,这是造成失明的第二大原因。法马凑到男爵面前,确认他双眼的状态后,说道:
「男爵,您罹患的是名为青光眼的眼部疾病。」
「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种病哦。而且你为什么不用检查就知道我患了什么病?」
法马以事先准备好的道具,及诊眼的放大功能,为男爵进行眼底与视野检查。至于眼压,由于没有仪器,所以无法测量数值,但还是能做最低限度的确认。视野检查很耗时间,男爵似乎显得有点疲惫。珞缇端着茶走过来:
「辛苦您了,请用茶和点心。」
「哦,谢谢。妳真贴心。」
小憩片刻之后,法马在纸上画出眼部结构示意图,开始向男爵说明:
「您左眼的可视范围只剩一半,右眼更少。虽然这么说很像在恐吓
您,但是放任不管的话,您的视野会愈来愈狭窄,最后导致失明。」
「什么?那可不成!你会医这种病吗?有能治好这种病的药吗?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尽管达莱男爵好胜又难以相处,但是听到自己会失明,还是不由得慌了。失明的话,不只无法画图,就连日常生活都会出现问题。艾伦也同情地侧耳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时代替法马调配药物。
法马摇了摇头:
「很遗憾,这种病无法医治,今后您的视力只会逐渐恶化,不可能好转。」
法马坦诚地告诉男爵,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对于无法治愈的病症,诊眼会以红光来显示。已经坏死的视神经无法复原。假如使用人工干细胞,说不定有恢复的可能,而且前世的法马应该也会试着那么做;但是这个世界没有能培养干细胞的实验室,也没有眼科医生,除了早期发现、对症治疗外,别无他法。
「从今以后,我非得活在黑暗中不可吗……啊啊,为什么神明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呢?」
男爵脸上露出落入地狱深渊般,绝望的表情。
「也不是完全没救,我们可以借着药物来减缓视力恶化的速度,但您今后必须一辈子吃这种药就是了。」
「真的有救吗!?」
「您平时有咳嗽、胸闷、心脏疼痛或脉搏不规则的情况吗?」
法马想知道男爵有没有气喘或心脏方面的疾病。
「我的肺和心脏都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这样的话,能够选择的药物种类就比较多了。」
法马走进调剂室调配降低眼压、防止青光眼恶化的眼药水。能治疗青光眼的药物有好几种,例如增加※房水排出,降低眼压的前列腺素类似物;以及抑制房水产生,称为乙型交感神经阻断剂的第莫洛。由于达莱男爵的青光眼正在恶化,因此法马把这两种药物一起溶解在杀菌过的干净溶液里,调制成药水后,装在同样杀菌过的玻璃制点药容器之中。(编注:充满眼球前房和后房,夹在角膜和晶状体之间的透明液体。)
「一天点一次。每天早上左右眼各点一滴。」
「只要一滴就够了吗?点这么少我会担心没有效果,不能多点几滴吗?」
「我明白您的心情,但是就算多点,药效也和一滴的效果没两样,可是副作用反而会增加。」
「是、是这样吗?有哪些副作用?虽然再怎么样都比失明好,但我还是姑且一问吧。」
「比较常见的副作用是眼睛发痒或充血,有时会导致气喘或心脏病恶化。不过,既然您没有这些方面的疾病,暂时就不会有问题。还有,就是会让睫毛变长。」
「让睫毛变长?这种副作用不错嘛!」
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艾伦插嘴道。法马心想,待会儿要记得叮嘱艾伦,不可以偷偷乱点青光眼的眼药水。接着,他又举出一种副作用:
「还有一个副作用,就是会增加皮肤中的黑色素,可能使眼睛周围变黑。」
艾伦与珞缇听到皮肤会变黑,两人对看了一眼,霎时对眼药水失去兴趣。
因为青光眼是无法根治的眼疾,所以法马无法以诊眼确认药效如何。法马把药袋交给男爵,教他怎么点眼药水。虽然说这种眼药水能防止失明,但是没使用过的话,就无法确认效果,也不知道会出现哪些副作用。法马追加说明道:
「为了保护剩下的视野,请记得每天都要点。」
「谢谢你。我会在乡下安静地度过余生的。」
「请您一个星期后再来回诊,看看药效如何。」
「我知道了,受你关照了。」
达莱男爵拿着药袋,起身向法马道谢后准备离开。法马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开口说道:
「那个,男爵,既然现在已经有能确实防止视力恶化的眼药水了,您大可继续画图,不必退休啊。因为您不是被恶灵附身,是因为得了青光眼才使视野变窄的。」
「但是我已经看不到正常的世界了,要怎继续画肖像画呢?肖像画必须完全写实才行啊。」
我的画家生命已经到尽头了。男爵放弃寻找自己的新可能性。他一开口,尽是叹息。
「假如不画肖像画,改成画出您眼中见到的世界,这样如何呢?」
法马灵机一动,如此建议道。珞缇露出惊讶的表情。
「何不把您得到的新世界展现在画布上呢?这是其他人见不到的世界……我想一定能成为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呢。」
「你是个药师,哪懂艺术是什么?」
达莱男爵不高兴地道,言下之意是要法马别对他的专业指手画脚。
「您说的没错,但就算是我也明白,那将会是一种全新的表现方式。」
法马认为,若达莱不能再画肖像画了,可是说不定能画出现代艺术般的作品。
「那样的东西,真的有『美』可言吗?真的不会成为玩弄艺术两字的无聊产物吗?」
男爵的问题相当哲学,法马回答不出来,但是──
「我想,至少陛下会觉得很有趣哦。假如陛下因此责怪您,只要说是我建议的,我想陛下应该就能谅解了。」
法马想起女皇的性格如此提议道,她很喜欢新奇独特的东西。
「我听其他画家说你是陛下眼中的大红人,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试试看吧。假如陛下喜欢,我就没有异议了。」
男爵似乎被法马的话打动,觉得有一试的价值。希望能顺利成功呢。珞缇向法马说道。
◆
达莱男爵的前卫新作,在宫廷画家之间引起广泛的议论。有人说这是新型态的艺术作品,另一方面,也有许多蹙眉的画家。这是法马听达莱男爵亲口说的。不过既然有法马的推荐,达莱男爵的作品还是送到了女皇那里。
「说实话,微臣相当烦恼,不知该不该把这样的作品献给陛下,但是现在的我只能画出这样的作品了。」
到头来,即使把作品完成了,男爵似乎仍不认为这样的成品具有艺术价值。不过他还是想把这幅注入所有灵魂、发挥自己所有能做到的技巧与表现力、可说是集自己画家人生之大成的作品献给女皇。男爵意气昂扬地把这些话告诉法马,法马与珞缇也为他打气道:
「我们觉得是很棒的作品哦。」
法马为了负起提议者的责任,也一同参加了这个备受关注的作品的进贡仪式。男爵颤抖不已,一面惧怕被女皇唾骂是烂作品,一面等待女皇发言。
女皇站在画作前,沉默地鉴赏着画作,最后说道:
「朕不懂什么艺术性之类的东西,不过看久了还挺有趣的,有一股余韵。」
这番缥缈的评论不知算是赞美还是批判。
「朕不知道这张图在画什么,但是觉得很感动,有种未知又似曾相似的感觉。朕不讨厌这种崭新的世界观,不,应该说这样很好。就像整个世界都改变了似的。」
女皇似乎被这幅画给吸引了。
画布中的世界带给观赏者的,是现实与非现实突然连接在一起时的那种冲击感。以类似地球上称为※对照法的表现技巧,将现实中不可能并存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可说是全新的艺术风格。(编注:超现实主义中的一种创作技巧,以惊异的手法结合相异或对立的物品与环境。著名的画作有达利的《记忆的坚持》。)
在那之后,达莱男爵从宫廷肖像画家的位子退休,又以宫廷画家的身分被聘任。男爵在回诊时告诉法马这件事。他在宫廷的强大保护网下,开始在画布中创做梦中幻境般非现实的奇异世界。有时是扭曲的空间,有时是变形的人体,有时把性质完全不同的物体、概念组合起来,是打破一般常识的画作。
男爵那崭新的表现方式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转眼之间就在国际沙龙造成轰动,兴起了名为「达莱运动」的风潮。个展也天天涌入大批人潮,盛况空前。男爵领药时,开心地告诉法马这件事。以珞缇画的设计图为原型制作的陶磁器等工艺品,也以联名作品的形式于男爵的个展上共同展出,同样大受好评。
法马时不时地从男爵本人与珞缇那儿听到这类的消息。某一天,男爵突然带着一件巨大的行李来到梅德西斯家。
「这不是达莱男爵吗?有什么事呢?」
「一直承蒙法马阁下关照,而且我能有今天的成功,都是多亏了你的缘故。请务必收下这个。」
男爵带来的,是在展览会上据说必须以相当高的金额才能买到的,以三○○号画布绘制的巨大油画。拿下挂在画上的布块后,出现了不知道把什么人的梦境,直接映照在画布上的超现实幻想作品。看得出来是花了相当多时间才完成的超级大作。
「谢、谢谢您。我想父亲大人应该会很高兴才是。」
由于画作的尺寸实在太大了,只有玄关才放得下。
「唔──这种感觉……是我多心吗?」
(这种画风好像在哪看过呢。马格利特或达利?)
说不定达莱男爵是这个世界的超现实主义技法的先驱者吧。法马看着装饰在梅德西斯家玄关的那幅
看似超乎常理的画作,认为虽然有点诡异怪诞,却诚实表现出男爵的心象风景。
从那天起,布兰琪就经常在夜里跑去法马房间找他。
「哥哥──玄关的画好恐怖哦──!我不敢从那张图的前面走过去啦!这样就没办法去浴室洗澡了──!」
「又来啦?妳太在意那幅画啦。画又不会咬人,叫珞缇陪妳去吧?」
布兰琪泪眼汪汪地拉着法马正在写字的手。
「可是连珞缇都说很恐怖啊。」
「咦咦?连珞缇也这么说?」
「因为好像会被拉进别的世界里嘛──!」
也许是因为那张画太有个性了,珞缇和布兰琪从此不敢在夜里从玄关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