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的时候,会梦见过去度过的人生。
那一天,莉榭梦到的,是作为骑士的人生时的记忆。
身体疼痛。滴落的鲜血与颤抖的手臂。心里嘎吱嘎吱到几近发痛,但尽管如此,还是想要守护该守护的东西,『最后』的那一天的梦。
「把殿下他们送到那地方!!」
「我们的光,我们的主!要誓死守住,就算死也要送到!!」
到处都是剑戟交错的声音,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几乎要迸发出火花的激战中,同伴一个个死去。
带来这种绝望的,是率领敌军的人物。
(阿诺特・海因。)
莉榭紧握著沾满鲜血的剑,瞪著那个男人。
他那双晦暗而浑浊的蓝色眼睛,忽地转向这边。光是这样,本能就发出了『快逃』的警告。
那张精致得吓人的脸,沾满了莉榭仰慕的人的血。
他的表情丝纹不变。尽管如此,却有一股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杀气刺进来。
但是,即使被支配了那地方的气氛、连呼吸都困难的紧张感所麻痹,也不能回头逃离『那东西』。
(陛下、队长、团长,大家都被那个男人杀死了。……约珥前辈也因为保护我……)
短呼一口气,握起剑。
即使被惨杀也无所谓。至少得让王子们逃走,仅仅是为了这样而战斗。
「……」
为了夺去他的时间,莉榭拼死地跟他交锋。
莉榭以外的骑士,也纷纷向阿诺特发起攻击。但却轻易把这一切都扫开,尸骸堆得越来越多,已没人存活下来。
阿诺特・海因的刀锋,不久后也刺穿了莉榭的心脏。
这只是已经结束了的人生中,最后的片刻的梦。
然而,却想起了在意识崩溃融化的瞬间,阿诺特・海因曾在耳边低语过的话。
「——————————」
(……啊。)
模糊的记忆,在一瞬间鲜明地复苏了。
(那个时候,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在理解的瞬间,就忘记了梦中所做的一切,记忆徐徐地消失了。
有人抚摸著自己的脸颊。
因为这种感觉,莉榭的意识慢慢地浮现出来。
***
那只手温柔地抚摸著她的脸颊,彷佛要把莉榭从睡梦中摇醒。
像是在确认是否发烧似的,小心翼翼地抚摸著自己的脸颊。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手,但摸起来相当舒服。
伴随著那手放开的感觉,缓缓睁开眼睛。
「……?」
在满是深宵的黑暗和寂静的房间里,莉榭茫然地抬头望著那边。
「阿诺特,殿下……」
「……」
阿诺特坐在莉榭躺著的床边。
虽然喊了他的名字,但阿诺特甚么也没说。那张端正的脸,即使紧皱眉头还是很美。
无疑是他的手,把睡著的莉榭叫醒了。可是,纵然知道这里是大神殿的客房,为甚么阿诺特会在身边呢?
想到这里,终于想起了刚才的现实。
「殿下,你身体怎么样……?」
用嘶哑的声音一问,阿诺特皱起了眉头。
「是刚起床就来担心我的时候吗?」
「可是。」
虽然想要编出话来,但身体像火烧一样,倦怠无力。就像发高烧的时候,浑身又热又沉重。
阿诺特叹了口气,把手臂绕在莉榭的背上。
「嗯……」
尽管像是催促著自己起来,可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最后几乎被阿诺特支撑著才坐起身。
阿诺特一只手搂住莉榭的后背,另一只手伸向侧柜。
盖子打开了的小瓶子,那当然是熟悉的东西。阿诺特拿起瓶子,把瓶口轻轻碰上莉榭的嘴唇。
「才刚拿回来的,喝吧。」
「……」
当莉榭紧紧地闭上嘴巴,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时,阿诺特的脸越发苦涩。
「我在叫你喝。」
「……不可以。这个解毒剂,请阿诺特殿下服用。」
仰望著蓝色的眼睛,拼命地恳求著。
「比起我,阿诺特殿下的身体更重要。」
「……」
那一瞬间,他的双眸闪烁出冷光。
阿诺特把药瓶远离莉榭,默默地喝下解毒药。看到这样子,莉榭坦率地呼了口气。
(太好了。喝下这个,殿下就没事了。)
阿诺特大概是把五瓶解毒药中的一瓶拿回来吧。
接过剩下四瓶的裁缝,他们应该没事吧。虽然发烧应该会很辛苦,不过只要没留下后遗症就好了。
一边想著这些,一边茫然地望著阿诺特。可是,漂亮的喉结,看不出有吞咽的迹象。
就在她那转不过来的脑袋感到不可思议的瞬间,阿诺特突然提起她的下颚,把脸转向了他。
然后,被强行地吻下去。
「嗯……啊!?」
莉榭的嘴唇被打开,甘甜的药水灌了进去。
即使意识到他的意图而反抗,但手臂却使不上力。
(不行!这解毒剂,是阿诺特殿下的……)
明明如此,阿诺特却是不肯放开莉榭。
把想要逃跑的腰拉回来,将想要转开的下巴抬起来。这样一来,就只能条件反射地咽下去。
就是想要反抗也无济于事,莉榭喉咙里发出了咕噜一声。
「啊、哈……」
在确认吞下去后,才得以释放。
莉榭皱起眉头,茫然地抬头望著阿诺特。
「为、甚么?」
「……」
阿诺特用手背拭了自己的嘴角,接著再用大拇指擦了擦莉榭的嘴唇。
那动作虽然很温柔,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焦躁。
「先说好,我现在很生气。」
「……」
阿诺特近距离地瞪著她,两人的额头都快要碰到了。
「我不打算为我粗暴的行为道歉……这一次,你真的可以打我。」
莉榭猛地抿了一下嘴,向他伸出手。可是,这不是为了打阿诺特。
强忍著想哭出来的冲动,抚摸著他的嘴唇。
用像是摸索的方式触摸后,阿诺特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殿下的药……」
真的很害怕地那么一问时,不知为何,阿诺特却仅仅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之后,他挤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你的血很快就吐出来了,身体也没有违和,没必要。」
「可是,那是剧毒来的。安眠药还起作用的时候暂且不说,一旦被吸收了,搞不好甚至会丧命。」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中了毒的事实。」
阿诺特的手指,触到了莉榭的脖子。
那里缠著绷带。伤口本身很浅,却被过分夸张地包裹著,一丝不苟地固定好。
「我以前也说过,叫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他安静地编织的声音里,听起来渗透出各种各样的感情。
「对不起……」
因为莉榭的关系,连阿诺特也被卷入了危险之中。
皇族,而且还要是作为继承人的皇太子喝下毒药,可是重大到搞不好会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
更可怕的是,光是想像一下阿诺特万一发生甚么事,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
阿诺特一副想说甚么的表情,让莉榭躺在床上。
「有没有哪里疼了?」
「没、有。」
虽然还有发烧和身体沉重的感觉,但至少手指还能动。多亏服用了解毒剂,这些痛苦应该没多久就会消退了吧。
为了确认而开合的右手,跟阿诺特的重叠在一起。之所以感觉比平时冷,是因为莉榭的体温变高了。
放在侧柜上的台灯的光,映照在蓝色的眼睛里。这简直就像某几次人生中曾经看到过的渔火。
「还活著呢。」
他非常真挚地,确认了这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一种预感,光凭语言上的肯定,他也不会相信。所以,莉榭用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了他从上叠在一起的手指。
「……是的。」
「……」
阿诺特短呼一口气。看到他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有谁曾在你眼前过世吗?」
阿诺特微微垂下眼睛。看他的动作,便意识到这是道愚蠢的问题。
他经历过战争。当然也接触过人的死亡,而且还是多次重复过才对。然而,阿诺特却告诉了莉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第一次看到的,是妹妹被父亲杀死的场面。」
「!」
对于阿诺特平静地告知的事实,无法在一瞬间接受。
(殿下的妹妹,被父亲?)
明明知道语言的意思,大脑却拒绝理解。阿诺特低头看著无言以对的莉榭,表情不变地继续说。
「是父皇
让其中一个妃子生下的婴儿。出生才几天,父皇就夺走了妃子拼命想要保护的孩子,一剑刺死了她。」
「怎么会。」
脑海里正要浮现出那光景,便条件反射地止住了。
(没记错,殿下的父亲跟世界各国开战,要各国奉上王族的女性。)
躺在床上的莉榭,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为甚么、要那么做?」
「那个男人,只允许继承自己血脉的孩子存在。他说,在妃子面前杀人,是对生下『不是那么样的婴儿』的惩罚。」
明明光是杀害婴儿就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了,混乱却越发加深。
对于刚出生的婴儿,是要怎么样才能作出那种判断呢?阿诺特似乎已经察觉到莉榭不明白甚么了。
「和父皇一样,『拥有黑头发和蓝眼睛』。」
阿诺特用如他所说的蓝色双眸望著莉榭。
「这就是能活下来的婴儿的条件。」
「……!」
面对这样的事实,莉榭蹙起了翠眉。
不仅是阿诺特,他的同父异母弟弟西奥多,也是黑头发蓝眼睛。四位妹妹大概也一样吧,但她没想到,居然被附加了这样的条件。
(所以殿下才说自己眼睛的颜色很讨厌吗?)
想起以前在离宫阳台上的对话。当她告诉阿诺特他的眼睛很漂亮时,他那样子回答了。
蓝眼睛和父亲一样,讨厌得想把它剜出来。可是,理由并不仅仅是对父亲的厌恶。
「蓝眼睛这种东西,应该是很难遗传给孩子才对的。」
再加上『黑头发』这一条件,能够相符的婴儿恐怕寥寥无几。
「你说得没错。」
「没有得到你父亲认可的婴儿是……」
「在生下孩子的妃子面前,所有人无一例外地被杀死了。」
被告知的事情,使她哑口无言。
(为甚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在作为药师的人生中,她曾好几次助产。
母子健康的生产,决计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在长达十个月的时间里,忍受著痛苦和不安,冒著生命危险把孩子生下来。
明明这样,本应是孩子的父亲的人,却夺走了诞下的生命吗?
「年幼的阿诺特殿下,当时在场吗?」
「……」
名为沉默的肯定,让心里变得越来越难受。
「有谁在意殿下的事吗?妃子她们一定会冲著你……」
「……全都对幸存下来的我心怀怨恨、倾注憎恶就是了。」
接著他口中所呢喃的,是几近独白的话。
「……最恨我的,应该是生我的母后吧。」
「啊?」
莉榭屏住呼吸,阿诺特的手指缠在她的手指上。
他的声音乾脆平静,彷佛只是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
「在杀害婴儿的时候,那个男人总是对待在旁边的我说,『你的身体,继承著比别人优秀的血』。」
美丽的手指慢慢扫过莉榭戴著的戒指。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仅仅是继承了那个男人的血的那种血统,到底有甚么价值呢?」
「殿下……」
「你也得清楚理解,就算我是皇族也好,就算我继承了谁人的血脉也好,也不成受到他人尊重的理由。」
阿诺特用真挚的眼神告诉她。
「不要再说甚么我的身体应该比你的性命更优先这样的话了。」
「……」
左胸感到隐隐作痛。
「这……」
本来的话,是想要回答『这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莉榭从床上抬头望著阿诺特,看著他的眼睛,缓缓地、慎重地眨了眨眼。
然后,下一个瞬间。
「……!」
强忍著的泪水从双眼滴落。
「喂!」
阿诺特皱起了眉头,一下子把手从莉榭放开。
反之摸了摸脖子上的绷带,苦涩著脸地俯视她。把困惑清晰地反映在表情上,是非常罕见的表情。
「果然还是哪里在疼吗?」
「不、不是……!」
慌忙想要否定,声音却不稳定地摇晃著。即使把手背压在眼睑上,泪珠仍源源不断地溢出来。
低头看著一滴接一滴满溢出来的样子,阿诺特以不知所措的声音问道。
「……为甚么这时候会哭出来了?」
「对、对不起。」
莉榭自己也很为难,明明想要隐瞒却未能如愿。
明明自懂事以来,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
「因为、你实在、太温柔了。」
「……?」
莉榭注意到了。
从危险的战场上生还的骑士中,会有人用不顾生命的方式战斗。问他们理由时,他们说那是『活下来的惩罚』。
因为同伴们都死了,只有自己生还,所以产生了罪恶感,因为非得赎罪不可,所以一直站在战场上。
但是,幸存下来根本不是甚么罪。
「明明年幼的殿下、甚么坏事、都没做……」
可是,阿诺特所做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
以前被盗贼袭击的时候,屏退骑士自己一个人拔剑也是。
就像弗里茨所说的修特纳战役,以及跟莉榭对峙时的第六次人生一样,每一次站在战场的最前线也是。
如果这是他内心的赎罪的话。
(一定是从小就。)
光是这么一想,莉榭就想哭了。
眼睛深处慢慢发热,胸口真的很难受。这不是疼痛造成的,这一点恐怕也传达到阿诺特那里了吧。
「……别太要揉眼睛。」
「噫、呜」
说完这句话后,双手被阿诺特抓住。
挡住视线的东西消失了,可以看到模糊的世界。每眨一下眼睛就变得清晰,很快又变得模糊。
然后,映照出来的阿诺特,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吶。」
阿诺特一边用手指吸走莉榭的眼泪,一边苦涩著脸问道。
「……要怎样才能止住哭泣呢?」
「~~~~」
被这么一说,眼泪越发夺眶而出。阿诺特看到后,发出责备的声音。
「莉榭……」
「可是,可是。」
他只考虑莉榭,没理会自己。
不能这么下去的心情,也因为中毒的高烧而咈咈发滚。因为这样,她脱口而出了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
「头、头。」
「头?」
「我想摸阿诺特殿下的头……」
这么一说,阿诺特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那个啦。」
自己也有自觉这句话有点匪夷所思。对著成年的男性,这怎么想都是离谱的请求。
但现在无论如何,都想抚摸阿诺特的头。
虽然无法传递给小时候的他,可是想要触摸眼前的阿诺特。
所以,带著央求的心情抬头仰望。
「殿下……」
「……」
阿诺特深深地叹了口气,跪在床上。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了床单的摩擦声。双手撑在莉榭的脸两旁的阿诺特,从正上方俯身望向她。
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这样的话莉榭也能碰得到。
略带沙哑的声音允许了莉榭的任性。
「随你的便。」
「是、是……」
她一边呜咽哭著,一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阿诺特的头。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虽然阿诺特一脸不习惯的样子,但莉榭也说不上熟手。
尽管如此,还是轻轻拂扫他的黑发。
阿诺特那发梢微微翘起的头发,摸起来出乎意料地柔软。
可是不知道为甚么,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唔……」
「……喂。」
阿诺特的表情彷佛在说「跟说好的不一样吧」。明明知道这会让他为难,但却无能为力。
「莉榭。」
「对不、起……」
「……可恶。」
被揽住的阿诺特弯下身子,缓缓地将自己的额头和莉榭的抵在一起。彼此的前发缠绕,发出了轻碰的声音。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拜托你了,别再哭了。」
恳求的话语,交织在痛苦的声音中。
「——一看到你哭,我的脑子好像就要发狂了……」
「……」
看到阿诺特痛苦的样子,自己也很痛苦。
心下慌了,想著一定要停下不哭。可是,莉榭最终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对于不允许在父母面前哭泣的莉榭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阿诺特还是一副很困窘的样子,但在莉榭哭累了睡著之前,他一直为她抹走眼泪。
***
「唔……」
心情轻飘飘的、暖暖地醒来。
睡著的时候,好像梦见了来到卡尔
海因之后的事情。
和阿诺特在离宫的阳台上聊天、和阿诺特一起参加晚会,都是没多久前发生的事情的梦。
对莉榭来说,好久没做过『不是过去人生的梦』了。
对于不得不起床而感到不舍,把额头贴向手边的东西上。虽然不知道是甚么原因,但却跟这个地方非常适合。
裹著身体十分暖和。怦怦地,听到心跳的声音而安心了。虽然睡得眼皮都快融化了,不过身体却有些沉重。
「……?」
昨晚的倦怠消失了。
似乎不是毒药的后遗症。心里感到不可思议,身子一缩,慢慢睁开眼睛,向上一望。
然后,就掌握了一切状况。
「………………」
躺在床上,被睡著的阿诺特紧紧抱著。
「!?」
那一瞬间,好不容易忍住差点尖叫的冲动。
(为、甚、甚……!)
看起来是彼此面对面,裹著同样的被子。阿诺特抱著莉榭的头,发出了鼾声。
阿诺特的嘴角被莉榭的刘海填满了。
(为、为甚么会和殿下同一张床了!?)
使用枕头的只有阿诺特一个人,而莉榭就拿他的手臂当枕头。即使意识到这一点而惊慌失措,却因为过于混乱而动弹不得。
然后,想起了事情的起因。
(…………是我耍任性的结果!!)
想起昨晚的事,莉榭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
(我让他回房间睡觉,他却说『不能让你一个人,要在我身边待一晚』。然后我任性说『如果无论如何也要待在这个房间里的话,就别不睡觉守夜,至少请在这里睡觉吧』……)
昨晚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所以才说了这么荒唐的话。
那时的阿诺特已经无语了,但莉榭似乎又要哭出来了,他勉为其难点头说『我明白了』。不过,真是干下了很不得了的事。
(明明是药师,我都干了甚么了……!!明明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回房间,一个人好好睡一觉……)
结果莉榭让他陪著自己,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轻轻移开身子,抬头望向阿诺特,垂下眉头。
(拿我当抱枕,不会睡得不舒服吗……)
如果是平时的阿诺特,在莉榭挪动的那一刻一定已经醒过来吧。
可是,阿诺特仍然闭著眼睛。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照顾莉榭的关系,还是毒药的影响,但希望藉著这睡眠,能多少恢复一下。一边祈祷著,一边凝视著阿诺特的睡脸。
(睡觉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稚嫩。)
阿诺特白色衬衫的纽扣,从上面解开了两颗。
可以从宽大的领口中,看到平时被遮住的锁骨、喉结和脖子。莉榭无论如何都在意的,是脖子上留下的无数伤疤。
(他说他母亲比任何人都恨他。)
这些伤,是他母亲造成的吧?
虽然很想触碰,但没得到许可,不能做出失礼的事。在莉榭呆呆地凝视的时候,阿诺特的手好像在找甚么。
「……」
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
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蓝色眼睛,在从窗外射来的朝阳下显得晶莹剔透。如果是平时,肯定会看得入迷吧,但现在情况特殊。
「……早、早上好……」
「……」
阿诺特缓慢地眨了眨眼。
之后,伸手去梳她那珊瑚色的前发。用双手抱住莉榭的脸颊,闭上眼睛,彼此的额头相抵在一起。
恐怕是在确认有否发烧。
虽然心里明白,但因为阿诺特带著起床时特有的倦怠感,所以比平时更加紧张。
「殿下,那个。」
「……身体怎么样?」
他用还带著有点困倦、嘶哑的声音问道。
额头相抵、在两人的睫毛都快碰在一起的距离,莉榭慌忙回答。
「不、不要紧了。承蒙您的关照,我精神多了,很精神……!!」
「……」
因为睁开眼睛的阿诺特都皱起眉头,不禁反省说自己『精神』是不是太过了。
当感到一阵尴尬,正要急忙起身时,却被阿诺特抓住了手腕。
「哇!」
「乖乖的再睡一下吧。」
再次沉入卧铺的大海,被拉回阿诺特的旁边。虽然觉得不能这么样,但却散发出一道不由分说的气氛。
莉榭没办法,只好躺在阿诺特的身旁问道。
「殿下,你身体有没有问题?」
「……没甚么。」
阿诺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摸了摸莉榭的脖子。
大概是想解开绷带的结吧。莉榭老实地委身于他,继续提问。
「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那个,米莉亚大人……」
「我已经透过奥利佛通知公爵,说她的命可能被人盯上了。」
松了一口气。即使明白要是阿诺特的话一定会这么做,但再次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就放心了。
「我也告诉过那孩子本人,叫她不要离开父亲的身边。深夜里我再听了奥利佛的报告,她好像老实地待在公爵身边。」
「是米莉亚大人把我的位置告诉阿诺特殿下吗?」
「是的,我听利奥说了,然后在前往森林的路上碰到了她。」
窸窣一声,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阿诺特一边解开莉榭的绷带,一边精确地说明了她想问的事情。
只是,两人彼此都躺著。
「我对利奥和巫女的孩子都说过,叫他们把你们进入森林一事保密。要是被教团的人知道了,只会引起骚动,毫无意义呢。」
「各方各面真是太感谢你了……嗯……」
阿诺特的手指触到皮肤表面,吓了一跳。
「喂,别乱动了。」
「可是,痒痒的……呼、呼!殿下,等……」
「所以我说不要乱动。」
被骂了一顿,拼命忍耐著,没多久绷带就被拆掉了。
这时候才意识到,只是绷带的话,自己也能够拆开。但是,因为阿诺特表情严肃地观察著伤口,事到如今也无法提起这件事。
「伤口好像已经开始愈合了,这样的话应该不会留下伤痕吧。」
明明自己又不怎么在意这种事。
在骑士的人生中,全身到处都是伤痕。但莉榭没有对阿诺特说这句话,自己也摸摸伤口。
于是,阿诺特目不转睛地,盯著莉榭的眼睛。
「眼皮也没肿呢。」
「……因为是阿诺特殿下细心帮我擦拭……」
难为情地回答,不过阿诺特似乎对此很满意。
「再包一次吧。我给你准备好新的绷带。」
「啊,没关系的,殿下。」
他坐起身来,莉榭也跟著坐了起来。
「因为血好像止住了,我想这样就好了。既然不是甚么重伤,包扎起来反而显得夸张。」
「……我觉得还是包起来比较好。」
「诶?」
「红了,包上绷带,藏起来比较保险吧。」
听到这句话,心里甚是不解。
「这种毒药,应该不容易引起伤口的炎症才对……」
「……」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表面上完全没留下毒杀的痕迹』,才会被选为暗杀毒。
还是掺了莉榭预想之外的毒药呢?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解毒剂应该不会这么有效才对。
多亏了师傅教会的解毒剂、以及喂她喝下解毒剂的阿诺特,莉榭几乎恢复了正常。
然而,阿诺特却否定了。
「不是伤口那边。」
「嗯,嗯。」
被他用手指轻扫,感到痒痒的,身子缩了一下。阿诺特触摸的不是伤口,而是伤口周围。
然后,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嘴巴贴上了的、吸吮肌肤的痕迹,留下了红印。」
「————……」
呆住了。
难不成,刚才说了非常不得了的话吧。
恐怕是被吸出毒液时的事吧。然而,当她再次想起自己因此而被阿诺特做过甚么时,莉榭登时说不出声。
「因为你的皮肤很白,所以格外显眼。」
「……噫!!」
隔了一拍,脸颊一下子发热了。
她慌忙把被子凑到胸前,用被子遮住已经胀红了的脸。现在绝对不想知道阿诺特露出了甚么表情。
(说到底,昨天被强迫喝解毒剂的时候,不就是用嘴巴来接吗!?)
感觉身体比昨天真的发烧时还热得多。在头脑一片混乱中,莉榭勉强挤出了声音。
「那、那个!我从以前就很在意了!!」
「怎么了?」
(没法问他『你对待女性是不是莫名地熟练了』……!!)
一般都是这样的吧。虽然很想问,但又害怕问,会这样想的理由,连自己都不知道。
正当她对漩涡般的感情感到困惑时,阿诺
特开口了。
「为甚么要拜托利奥给我传令?」
「……」
立刻平息了混乱,把遮住脸的被子往下挪了挪。
「……因为我想到如果我不马上赶去,米莉亚大人发生了甚么万一的话。」
「不是。」
四目相对的阿诺特面无表情,但他似乎并不想让莉榭逃走。
昨天晚上也被骂了很多,这才知道那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你可不是真心认为,那个值得信赖的吧?」
「……」
彷佛刚才的空气都是假的一样,用冷冷的视线射向莉榭。
所以,莉榭叹了一口气。
对利奥的身法感到不协调的原因,并不止因为过度训练而令身体快垮掉了。
(阿诺特殿下当然也注意到了。)
前天,她和利奥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莉榭以一定的步幅走著。
在这种状态下计算步幅,就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地图。在陌生的土地上很有用,正因为有了这份情报,昨天在森林里追赶米莉亚的时候也能够作参考。
不自然的,是莉榭用步幅测量时的利奥。
(前天的利奥,和以固定步幅走路的我,走路的速度完全一样。)
既不会比莉榭快,也不会比莉榭慢。
在脚下不稳的森林里,连一点偏差都没有。
也就是说,利奥是以同样的方式调整步幅,或者是调整成『与莉榭保持一定的距离走路』,两者其一。
「说到底,利奥会知道『王族替身』这种方式,就已经很特异了。」
「……」
关于那个,自己也有同感。
如果是与贵族或王族有关的立场还好说,但要是连庶民都广为知晓这种手法,那就毫无意义了。
如果是作为故事之类的虚构创作来讲述还好,但利奥明确地说『听说过』。
利奥身上散发著以『普通孩子』而言过于不可思议之处。
「你也警戒著他吧,正因为如此,让他给我报讯的时候,才没有告诉解毒剂的事。」
「……也是因为时间宝贵。最重要是,我确信只要是阿诺特殿下,就会明白我想要的一切。」
「我不认为你会在那种情况下,还特意选择类近打赌的做法。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还好,可是这次还关系到那巫女孩子的安全。」
坐在床边的阿诺特继续说道。
「至于车轴坏掉的马车,我叫了奥利佛继续调查……虽然藉著让多名车夫参与去掩人耳目,但准备马车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教团的人。」
「那么。」
莉榭紧紧地抓著床单。
「想要杀死最后一个巫女的,正正就是教团。」
「……」
明明知道这件事,心里却乱糟糟的。
禁足的森林里,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
佣人和护卫的同行也受到了极端的限制。正因为一切都是教团的意图,所以才会利用祭典和神的教诲,创造出合适的环境。
(本该负责保护的教团,盯上了巫女姬的米莉亚大人……)
看著沉默的莉榭,阿诺特开口道。
「利奥的走路方式,是故意发出脚步声的。」
「!」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事实,她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利奥『正常走路的时候,应该完全不会发出脚步声』吗?」
「是的。因为那样的话会无法融入周围,所以才故意发出声音。」
(确实,能清楚地听出利奥的脚步声……)
莉榭知道,周围的大人自不必说,利奥就连跟体重相近的米莉亚也截然不同。但她以为是因为在过去的人生中,还记得利奥和米莉亚的脚步声。
(阿诺特殿下,只是让利奥走了一小会儿就注意到了吗?)
在短短几分钟内,他掌握了比莉榭观察到的还要多的东西。尽管昨天也吓了一跳,但现在的惊愕更大了。
「让孩子学习这种技术,你也知道是出于甚么目的吧。」
「……虽然、我不希望猜对。」
「不管你怎么祈望,只要收集到所有的情报就很清楚了。」
阿诺特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
「利奥在接受作为暗杀者的教育。」
「……」
她俯著头,点了点头。
特殊的身法、与年龄不相称的锻炼痕迹,都是因为特殊的生长环境吧。莉榭和阿诺特的见解一致。
「明明知道,为甚么要交给那个人报讯了?」
「殿下,你在推测的基础上还愿意指导。……那是因为判断利奥是『哪一边』的材料不足吧?」
阿诺特微微皱起眉头。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觉得,不管他是黑是白,只要带回去给西奥多就能好好利用了。」
这是谎言。阿诺特对选择不去卡尔海因的利奥,也答应了指导。
「利奥作为暗杀者的教育,恐怕是在施耐德主教的孤儿院。利奥会被丢出那个教育机关的理由,只可能是『继续留下已没有意义』。……要不是作为暗杀者『独当一面被认可了』,要不就是『不合资格被驱逐』两者其一吧。」
「你认为利奥已经从暗杀业中洗手不干了?」
「不,阿诺特殿下。」
莉榭盯著阿诺特的眼睛。
「我判断利奥就是暗杀者。」
「……」
这么一说,阿诺特静静地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为甚么要把救援的任务托付给那个人?」
「因为我判断,即使是暗杀者,也不构成威胁。……如果要以杀人为业,那孩子想必是过于温柔了。」
到达大神殿的第一天,为了通知马车发生了事故,利奥拼命地策马呼救。
米莉亚不见了的时候,他脸色煞白地把事情告诉了莉榭。如果他打算杀了米莉亚,只要默不作声蒙混过去就可以了。
可是利奥甚至叫来了名为阿诺特的帮助。
「我是利用了这一点。我判断,不管利奥有甚么技能,他的那份温柔是没法杀人的。」
正因为如此,明知道很残酷,还是让利奥和米莉亚交流,一起共度吃饭的时间。
因为,莉榭知道未来。利奥犯下了『重大的失败』,受到了雇主的严厉惩罚,因此而失去了一只眼睛。
(如果不是拼命逃走的话,肯定会被杀的重伤。)
那个雇主并不是身为米莉亚父亲的公爵。恐怕是暗杀业的雇主。
(利奥的『失败』,也许跟米莉亚大小姐的暗杀有关。……如果乔纳尔公爵身体出现的麻痹,说是生病也是谎言,实际是保护米莉亚大人中毒药的后遗症的话……)
裁缝和莉榭所中的毒,即使不用丧命,如果治疗晚了,身体也会严重瘫痪。
现在回想起来,公爵身上出现的症状,正是混合毒带来的后遗症。
(在侍女生涯中侍奉的乔纳尔公爵,恐怕是在说谎。)
隐瞒状态不佳的理由,不也是为了不让米莉亚产生多余的不安吗?
之所以更换佣人,也许是怕知道自己原本没有甚么病痛的人,会把真相告诉米莉亚。
(公爵的瘫痪也好,利奥的重伤也好,想必都是在这座大神殿里决定的命运。)
根据在这里发生的骚动,大主教他们也会受到处分吧。就这样,米莉亚认定周围发生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并因此造成心理创伤下,长大成人。
(不让利奥实施暗杀,公爵他们也必须在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把所有的事态平息下来。但是,如果瞄准米莉亚大人的敌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团克鲁什教,有没有方法……)
心里变得痛苦,脱口而出。
「为甚么教团,会把巫女姬的米莉亚大人?」
「……」
「呼」的轻笑声传来。
她惊讶地看了看阿诺特时,他向莉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对于教团来说,你真的认为巫女姬是值得守护的存在吗?」
「……?」
阿诺特在说甚么呢?
没能这么问出来,是因为莉榭也注意到了。
「你是说二十二年前,上一任巫女姬去世时的事吗?」
「哈。……天晓得呢。」
阿诺特露出奇怪的笑容,但那是带著阴郁的笑容。
这个表情,莉榭在哪里见过。
(上一任去世是在距今约二十二年前。比现在十九岁的阿诺特殿下出生还要早几年。)
当时发生的事情,阿诺特不可能知道。但是,莉榭心里的不协调感,轮廓越来越清晰。
(从做侍女的人生开始,内心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真的要保护米莉亚,就该大张旗鼓地公开她是巫女姬,在大义名分下彻底保护她就可以了。
巫女姬是女神的转世,是全世界信徒的信仰对象。公开她的存在,更能在安全的环境中养育吧。
尽管如此,却隐瞒了她的存在本身,把她当作公爵家的养女,理由是甚么呢?
「──莉榭。」
露出微笑的阿诺特凝视著莉榭的眼睛,低声说。
「你想救那个巫女的女孩子吗?」
「……」
面对这道问题,她深深地点头。
一只大手抚摸著莉榭的脸颊,将之朝上。然后,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
「庆典将在今天如期举行。据说,需要的东西都是勉强赶上,以期顺利举行。」
「怎么!」
祭典由身为巫女姬的米莉亚和大主教他们举行。
只剩下米莉亚一个人,孤身在想要杀死她的人们当中。不管在那里发生了甚么事,都没有人能帮助米莉亚。
「明明阿诺特殿下都转告了暗杀的忠告,到底是为甚么?难道公爵对教团方面一点都没有怀疑。」
「你说得真奇怪。」
被阿诺特这么一说,莉榭困惑地看著他。
「乔纳鲁公爵是个虔诚的信徒,正因为有教团的命令,才把身为巫女的孩子养大的吧?」
「啊……」
「可是现在,那个女儿被教团要求去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公爵有甚么理由去保护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呢?」
「!!」
阿诺特很认真地说。
莉榭注意到这一点,连忙否认。
「没有的事!对乔纳尔阁下来说,米莉亚大人是非常重要的大小姐。即使是教团的意思,即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也不可能让米莉亚大人面临危险的。」
莉榭很清楚。
公爵发自内心疼爱米莉亚,用心地养育著她。
那绝对是超越了血缘关系和教团职务的范畴、是真正的爱情。
「所以,我想帮助。米莉亚大人、利奥、以及乔纳尔公爵阁下,在这里。」
「……」
阿诺特微微垂下眼睛。
「那就不用担心了。」
之后,温柔地向莉榭编织出话语。
「既然你这么期望,我就帮你实现。」
「殿下?」
阿诺特从床上站起来,披上旁边椅子上的上衣。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阿诺特走出房间,门静静地关上。
(阿诺特殿下,愿意站在我这边。明明没有比这更令人放心的事了。)
虽然这么想,但内心深处却发出涟漪般的声音。
莉榭紧紧抿了抿嘴唇,站起来开始收拾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