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次的人生中,身为莉榭所属的猎人集团头领的那男人,脸上总是浮现出捉摸不透的微笑。
五官整体甘美而精致,而眼型有点丹凤眼。明明总是盯著别人看,却能巧妙地移开视线,举止介于亲切与套近乎之间。
头发是常见的栗色,杂乱地修剪得很短。虽然个子很高,但未至于高得引人注目,体型则属瘦削。
看起来年龄大概二十岁左右吧。女性大都对他抱有好感,但他谎言太多了。
栗色的头发并不是他真正的发色。实际上是把近乎橘色的金发,用特殊的药水所染成的。他所说的「打从娘胎就有的卷毛」发质,其实是由于染色而受损。
就是年龄,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外表一样。即使和很多女性交往过,但对每一位都全无真诚。
『我?我又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喔。』
经常露出毫不真心的微笑,说著这样轻浮的话。
到了最后,他所自称的名字,没一个是他的本名。然后,他还带著跟莉榭半开玩笑地搭讪时一样的笑容,大胆地向部下下达指示。
『猎物发现包围圈了吗?……算了,都来到这里了,也没甚么大不了。只要在逃跑之前狩猎完毕,我们就赢了吧?』
在莉榭他们面前,他自称为「鲁尔」。
虽然举止怪异,无论在甚么情况下都嘻嘻哈哈,一边率领著猎人。然而,他却是个从行为举止无法看得出,非常热心工作的人。
『──鲁尔!』
回到狩猎小屋,摘下兜帽的莉榭,看到爬起来的鲁尔,登时为之惊愕。
『你该不会打算在这种状态下出去狩猎吧?』
莉榭的预感果然正确,伙伴们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鲁尔耸了耸肩,刻意地慨叹道。
『甚么嘛,莉榭,真是冷淡啊。我们都已经像一家人了,回来时应该要先说「我回来了」对吧?』
『你别想转移话题!我不是说过你肋骨有裂缝,暂时不能走动吗?』
『没事没事,莉榭的止痛药很有效,现在好像甚么都做得来啊。』
鲁尔一边披上狩猎用的上衣,一边嘻嘻地露出了微笑。
『不愧是我们幸运的女神。弓箭学得很快,也熟悉了森林,而且还会做药!五年前,真是捡到了个好东西呢。』
『鲁尔,我应该跟你说过,止痛药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而服用的,不是为了勉强自己走动才对吧。』
『如果你对我说『加油』的话,我可能会更有精神哦?』
『我要对你说的只有一句话,「头领大人,请你在伤好之前睡一觉」。』
莉榭眯起眼睛,不知为何,鲁尔显得很高兴。
面对这种毫无头绪的状况,莉榭叹了口气。
『……那个啦,鲁尔。』
『毕竟有大家伙出现了啊。猎物好不容易来到狩猎场,怎么可能一味等待呢?』
在略显轻浮的笑容中,只有眼睛带著真挚的感情。
『别看我这样,我对西格威尔王室可是忠心耿耿的啊。』
那样说著的鲁尔,那双眼睛是深红色的。
* * *
「──话说回来,卡迪斯殿下竟然带了这么多的书!」
坐在阿诺特旁边的莉榭,轻抚著堆积如山的书的封面说道。
在城堡四楼新准备的南侧房间里,两人一同坐在沙发上。喝了睡前茶后,顺手拿起一本作为『礼物』相赠的书,看了看。
两人都已经洗过澡,换上了睡衣。平时都把脖子藏起来的阿诺特,在就寝的时候也穿著舒适的衣服,那没有纽扣的衬衫,连锁骨都露出来了。
「殿下,你看,就连精致的封面设计,都印得非常漂亮。」
莉榭笑眯眯地说著,阿诺特淡然地回答「对呢」。
乍一看是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手上也拿著书。说到底,如果真的不感兴趣的话,应该连拿都不会拿上手。
(因为我也好歹渐渐瞭解阿诺特殿下呢。)
阿诺特一边翻著书页一边说。
「虽然是用船运过来,但好像没怎么受潮呢。」
「据说是为了便于保管,纸张也很讲究。单是这样子拿在手里,已能明白西格威尔国的书籍制作技术,真是开心啊。」
莉榭这样说了之后,蓦地望向远方。
(……虽然,那个卡迪斯殿下不是本人,而是假货就是了……)
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小时前在接待室里进行的简短寒暄。
因为是夜半抵达的,所以当时只是寒暄和收下礼物而已。可是,就算说时间再短,已经足以确认推测了。
「初次见面,我是西格威尔国的第一王子,卡迪斯・塞缪尔・奥法隆。」
虽然看起来有些怯懦,但还是摆出了毫无瑕疵的寒暄和谨慎的微笑。
就连一点儿的小习惯,都跟莉榭所认识的卡迪斯的相彷。
(长相酷似卡迪斯殿下,声音也一模一样。加上阿诺特殿下和卡迪斯殿下是初次见面,这样便不会被卡尔海因一方发现了吧。──『本来的话』。)
尽管如此,莉榭还是知道。虽然没有肖像画,但真正的卡迪斯,瞳孔的颜色是橄榄一样的淡绿色。
(那个人肯定是鲁尔啊。)
鲁尔在接待室里看到莉榭,脸色一丝也不改。不过,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在巷子里跟他交锋的哈丽特的『护卫』,正是阿诺特的未婚妻。
(可是,鲁尔为甚么要装成卡迪斯殿下呢……?哈丽特大人也知道这件事吗?莫非,卡迪斯殿下出了甚么事吗……)
另一方面,莉榭又问阿诺特。
「阿诺特殿下,你今天去了城里的甚么地方?」
会在意的其中一个原因,是阿诺特来这里的目的。阿诺特一边翻著书,一边静静地说。
「转了好几家兑换所。」
拥有海洋的国家,几乎都在港口城市设有兑换其他国家货币的兑换所。向旅客或商人,交换别国与本国的货币。
「与西方大陆贸易的船,大部分都是在这个城市进行兑换。只要查一下这个城市的兑换所,就能知道『西方大陆的哪个国家,需要这个大陆的多少货币』了。」
「也就是说,应该优先与哪个国家建交,一目瞭然。」
「比起西格威尔国,法布拉尼亚还有一些价值呢。」
虽然故意说得很刻薄,不过对于阿诺特所说的很感兴趣。看来国政这东西,某些想法也和商人差不多。
「这种东西,在报告的时候很容易被蒙混过去。所以像这样偶尔露脸,听取直接的报告,也有一定的效果。」
(……话虽如此,看来没有把全部目的告诉我……)
莉榭好歹也明白这一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既然不知道阿诺特殿下的意图,就不能随便分享西格威尔国方面的动静了。鲁尔的目的,也不可能是加害卡尔海因。)
对于西格威尔国来说,与大国卡尔海因缔结友好关系的机会是梦寐以求的吧。很难想像为王室效力的鲁尔,会采取妨碍王室的行动。
(这么一来,会缠上哈丽特大人的理由是?还是说因为卡迪斯殿下身体不适,只是单纯作为替身行动……)
正想著想著,阿诺特突然从书中抬起头,直直地盯著自己。
注意到这一点,莉榭也停止了思考。
「怎么了?」
被蓝色的眼睛一望,感觉想法都要被看透了。
阿诺特松开压在书页边的手,轻轻抚摸莉榭的头发。
「明明快要睡觉,你还扎著头发啊。」
「这是……」
正如阿诺特所指出的那样,莉榭现在正把珊瑚色的头发,编成宽松的麻花辫。
发型的位置不是扎在后面,而是横著梳的。当然了,平时睡觉前也不会特意绑辫子。
在第五次的猎人人生中,莉榭经常扎著这样的麻花辫。
为了方便使弓,狩猎的时候会戴上兜帽,所以扎起头发会比较容易办。
「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哦?」
就像在挠猫的尾巴一样,抚摸著麻花辫的发端。正想著要干甚么,阿诺特的手指搭在雪纺织成的缎带上,就那样「嗖」地一拉。
「啊。」
她立刻用手按住轻轻解开了的麻花辫。
可是,阿诺特抓住了莉榭的那只手,所以结果还是解开了。
因为马上就要睡觉了,所以倒是没甚么问题,但被阿诺特解开头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哈?」
莉榭为了掩饰害羞,装作闹别扭的样子抬头看著他,阿诺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也许吧。」
「!」
听起来太温柔了,莉榭打心底里吃了一惊。
最后,被他用手梳了一下头发,心情变得沉不住起来。
「那个,殿下,我已经……」
「怎么了?」
「……啊,我已
经想睡了……!」
莉榭说著站了起来,抓住了阿诺特的手。
「殿、殿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从卡尔海因舟车劳顿也很累了!」
还以为阿诺特会说甚么,但他还是合上了手上的书。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透了一口气,走向床铺。
并排的两张床,隔了一张床头桌,彼此有五十公分左右的距离。也许是说过害怕夜晚的海浪声,阿诺特二话不说就选了窗边的床,那份细心让她很开心。
「我要关灯啰。」
「好的,晚安。」
「……」
听到莉榭的问候,阿诺特好像因为听到不太熟悉的单词而沉默了。
但之后,又用柔和的声音回答。
「晚安。」
今晚的月光很亮。
即使关了灯,像这样拉上窗帘,也能在昏暗中看到阿诺特的身影。莉榭朝他翻了个身,对著他的侧脸说。
「对不起,殿下。都是因为我的任性,才要你跟我一起睡。」
莉榭微微垂下眉头,真诚地向阿诺特道歉。
「没甚么……总比让害怕的你一个人睡觉要好得多。」
听他这么一说,心脏怦怦地一跳。
然后,阿诺特问莉榭。
「增加新的侍女放在你身边会比较好吗?」
这是一道意想不到的问题。莉榭眨了眨眼,阿诺特继续说道。
「在召集侍女候补的时候,奥利佛建议过。说不要从平民中找年轻的候补,而是选择贵族出身的年长者,这样对你会更好。」
莉榭的侍女艾尔丝等人,都是莉榭自己决定录用的。
但究其根本,她们之所以会被召集起来,听说是出于阿诺特的指示。
「阿诺特殿下,为甚么把那些孩子叫到城堡里来呢?」
望著天花板的阿诺特,缓缓闭上眼睛。
「……我本以为,你会在那个城堡里受到孤立。」
「孤立?」
莉榭再次眨了眨眼睛后,他用平静的声音说。
「按理说,皇太子妃应该要有相应血统的侍女。可是,要是胡乱安排贵族千金的话,一个不好,可能会轻视从小国嫁过来的你。」
在卡尔海因看来,莉榭的祖国非常小。
而且,莉榭名义上,是作为与人质没两样的未婚妻来到这里的。在第一次的晚会上,也有很多千金小姐敌视莉榭。所以,也许阿诺特说得没错。
「这样的话,召集没有权力的普通国民比较安全。幸好,皇城雇用了没落人家的女儿当侍女。因为有著即使是平民,也能好好工作的实绩,所以也不是甚么难事。」
(……是蒂亚娜她们吧。正因为那些孩子们的努力,艾尔丝她们才能够作为候补被叫过来。)
「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不会去过问身边的人的身份吧。所以我就召集了一些经验不足,年龄相近,也不会太拘谨的人……」
阿诺特静静地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莉榭。
「这样的人对你来说,好像也会变成要保护的对象。」
「嗯……」
大概是指在侍女们面前装作不害怕幽灵一事吧。
「所以,你才问『增加侍女比较好吗』?」
「没错,至少应该准备几个比你年长的。」
这句话似乎暗带道歉的意味。
在床上的两个枕头中,莉榭抱著没在用的那个,告诉他。
「就算我的侍女有个比我大的姐姐,我想殿下也会落得在这房间里睡觉的喔。」
「为甚么……」
被这么一问,她把嘴角埋在抱紧的枕头里,含糊不清地说。
「……因为这种事,除了阿诺特殿下以外,不可让别人看到……」
「……」
看到他一脸惊讶的表情,莉榭慌忙坐了起来。
「啊!不是代表阿诺特殿下以外的人信不过哦!?不管是各位侍女也好,各位骑士也好,奥利佛大人也是,都让我觉得心里很踏实。而且西奥多殿下也有帮我的忙!不过……」
说著,扑通一声沉入了床被的大海。
「……不知道为甚么,我想拜托的,只有阿诺特殿下……」
「……」
似乎无法好好说明,为甚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如果莉榭请求帮助,大家一定会伸出手的。尽管知道这一点,但有没有勇气给人家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大概。大概而已,因为阿诺特殿下的剑,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还强……」
「哈。」
传来了奇怪的笑声。
「比起寻找追加的侍女,锻炼你身边的骑士的剑术更为重要吗。」
「这、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和剑术强不强没有关系就是了!!」
说著说著,莉榭突然想到。
「……配置骑士给我,真的是为了护卫吗?」
莉榭的护卫总是两人一组,一共六个人轮班。
本来是阿诺特的近卫骑士,在莉榭来之前应该也有别的职务才对。而且最近还听说要向科约尔国借出阿诺特骑士。
听说近卫骑士只有五十人左右,这对于大国的皇太子来说,算是非常少。明明人员上应该没有余裕,但配给莉榭的骑士却没有减少,令她感到很奇怪。
阿诺特用揶揄的眼神看著她。
「甚么嘛,你真的以为是为了监视你才配给你吗?」
「……是的。对于我逃过骑士的耳目行动,也完全不加追究……」
因为一般情况下,不会特意配备专属的骑士,给住在城里的人。
正因为如此,莉榭才认为骑士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向阿诺特报告她的行动。但她发现并非如此。
不管怎么说,阿诺特刚才说过『我本以为,你会在那个城堡里受到孤立』。而且弟弟西奥多,也说过『城里有很多兄长的敌人』。
「阿诺特殿下,你不用那么费心……」
「我知道你可以保护好自己。」
阿诺特听完莉榭的话后说道。
「──那是为了向周围的人表明,『我甚至会配备自己的近卫骑士来保护你』。」
非常平静的说法。
尽管如此,却说得十分清楚。在那句话的深处,可以感觉到那座城堡,对阿诺特来说是敌方阵地。
「说起来,你好像指示了骑士加强警备呢。」
因为突然改变了话题而吃了一惊。
「是『在走廊各处拉细线,然后在线上系上铃铛』对吧。如果有入侵者,铃就会响。明明很害怕,行动却很冷静不是嘛。」
正如阿诺特所说,莉榭并非只是一味害怕。
具体来说,就是一边拜托骑士一边害怕。冷静地想一想,侍女们看到的,很有可能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即使如此。
「请、请不要告诉我结果。」
「……你不想知道吗。」
「因为,要是设置了陷阱,但铃铛却不响的话,幽灵的可能性不就上升了吗……! !」
阿诺特眯起眼睛,不可思议地看著莉榭。
「收到有人上钩的报告,不也没差吧?」
「可是,在收到是人类的报告前,果然会想著可能是幽灵……」
这样的话,『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联系莉榭』,这么想就最好了。
(而且,如果那些孩子看到的『人』,既不是幽灵也不是普通人的话,那么铃铛一样不会响吧……)
阿诺特虽然露出讶异的表情,但终于呼出一口气。
「算了,有事的话,我来处理就是了。」
(……阿诺特殿下明明都不相信幽灵。尽管如此,却没有不理会我的恐惧,好好听我说话。)
这种举止是多么令人安心啊。
「谢谢您,殿下。……我也、希望、能帮上忙,哪怕是一点点。」
一边说著,一边想起了哈丽特的话。
『如果不能为国家做出贡献,别说活著的意义了,就连被生下来的意义都没有。』
然而,阿诺特回答莉榭的声音,却平静而温柔。
「不打紧。趁著月亮被云遮住变暗之前,早点睡吧。」
「……是的。」
「不会怕海浪声吗?」
「因为有殿下在……」
在这样回答的同时,缓缓的睡意轻抚莉榭的后背。
(现在在这里的阿诺特殿下,和未来的皇帝阿诺特・海因完全不同。……然后,现在的哈丽特大人也是……)
在思考慢慢地酝酿之下,莉榭睡著了。
* * *
然后第二天,莉榭和阿诺特各自打点好之后,再次与卡迪斯见面。早饭后,在阿诺特的护送下走向贵宾室,与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卡迪斯』碰面。
「早安。昨天晚上虽然来晚了,但还是热情迎接,非常感谢您。」
「能平安到达就最好了。虽然是狭小的城堡,但我们会尽力安排,让你在出发为止都过得自在。」
「感谢你的亲切。
对阿诺特大人的照顾,我表示衷心的感谢。」
他畅顺寒暄了几句,用少许发蜡扫一扫短短的金发。
挺直的背脊,加上稳重的举止。连笑的时候给人一种有点儿困窘印象的微笑方式,都和真正的卡迪斯一模一样。话虽如此,没办法连眼睛的颜色都蒙混过去。
(虽然哈丽特大人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她瞥了一眼,哈丽特今天果然还是低著头。
「对了,听说给未来的皇太子妃殿下添了很大的麻烦。」
伪装成卡迪斯的鲁尔低头看著莉榭,露出苦笑。
「因为从我国带来了女骑士,所以以后就不需要护卫了。谢谢你保护我妹妹,莉榭大人。」
「不敢当。能和哈丽特大人一起,我也感到十分愉快。」
「但是,毫无疑问要人承担了危险的任务。你的贵体平安无恙就最好了。」
危险是有的。而且,正正是因为眼前的鲁尔。
鲁尔明知这一点,却装作不知道。莉榭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没有任何问题,卡迪斯殿下。」
于是,他饶有兴趣地看著自己。
一边用平静的表情,同时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关心的表情。和真正的卡迪斯一模一样,莉榭内心甚是惊讶。
「话虽如此,我还是很佩服。莉榭大人身为公爵千金,竟然对剑术颇有心得。」
「这愧不敢当。我还是在修行中,远远尚未成熟。」
「你太谦虚了。为了表示敬意,能否请允许我下跪行礼?」
听见他的要求,莉榭想像鲁尔的盘算。
所谓跪下问好,就是在手背上亲吻的形式。
前几天凯尔也这么做了,但那是科约尔国文化的产物。在西格威尔国,日常生活中应该不会有这样子的问候。
(是要摸我的手,观察我使剑有多纯熟吧。)
说不定就像之前利奥一样,被怀疑是皇太子妃的替身。
说实话,其实是不太想透露情报给鲁尔。话虽如此,来自『王子』的提议,以莉榭的身份可是无法拒绝。
就在莉榭点了点头的时候。
(呀)
被人用手轻轻地绕在腰上,痒得差点叫出声来。
莉榭用双手捂住嘴,抬头看著站在旁边的阿诺特。
「……阿诺特殿下。」
把莉榭拉过自己那里的阿诺特,眼神有些冰冷。他带著这种表情看著鲁尔,开口道。
「你是宾客,就算说是礼节性的问候,也没必要跪下来。」
「……这可是。」
鲁尔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阿诺特殿下,出乎意料地是个爱妻家呢。」
(为、为甚么会忽然跑出这句话了……?)
虽然怎么想都是讽刺话,但阿诺特的表情丝毫不变。
尽管完全没加理会,但却用充满了某种意图的视线射向他。
「顾虑妻子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吗?我还听说是基于政略的婚姻,不过你很重视自己的未婚妻呢?真是太棒了。」
「那个,两位……」
莉榭分别看了看两人,阿诺特的眼神突然好像失去了兴趣一样。
「……卡迪斯大人,舟车劳顿想必很累了吧?明天起才给你介绍这城镇,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也就是说,阿诺特殿下和鲁尔今天打算分开行动呢。)
虽然不知道两人的目的,但现在的莉榭是卡尔海因的一方。就算不告诉他卡迪斯是假货,也要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
这么想著,抬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阿诺特,和他蓝色的眼睛四目相对。
标致的脸庞就在眼前,因而反射性地倒吸了一口气。阿诺特一脸若无其事地弯下身子,在莉榭耳边小声说。
「……不好意思,拜托你陪公主了。」
嘶哑的声音和吐气碰到耳朵,因为痒痒的而吓了一跳。忍住不表现出来,莉榭慢慢地点了点头。
「卡迪斯大人会留在城内,戒备也很森严。如果有甚么不方便的地方,请随便开口直说。」
恐怕亦是在向莉榭说明他打算监视鲁尔吧。
想要表达的事,即使不明说出口也能理解。莉榭决定先切换心态,达成派给自己的任务。
「哈丽特大人。」
她微笑著对躲在鲁尔身后的女性说道。
「虽然护卫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过希望今天再多跟你谈谈,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啊?那、那……! ?」
哈丽特破了音,慌慌张张地往后缩。
「那、那该说是不胜惶恐、还是说像我这种的哪里谈得上了……!!我一直待在不会打扰到人的地方,所以,你真的不用介怀……那个。」
「我也想再和哈丽特大人聊聊书……」
「可、可以吗……! ?」
哈丽特猛地抬起头后,又畏缩地低下了头。
「如、如果不会为你添麻烦的话……」
「谢谢你!那么事不宜迟……」
随著莉榭继续说下去,哈丽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 * *
「初次见面,哈丽特公主殿下。我是亚莉亚商会的会长,叫作凯因・达利。」
「是、嘶……」
来到接待室的达利,露出微笑这么说道。
经常留著的胡碴,现在也剃得乾乾净净了。商谈用的黑色正装,与褐色的肤色很相衬,与一流商人相称。
在过去的上司面前,莉榭内心十分惊讶。
室内摆放的东西都尽是一等货。尽管如此,也不是盲目地一味豪华,各种配合不同氛围的东西也包罗万有。
大人味的首饰,可爱的蕾丝装饰。渗透出神秘感的披肩,鲜艳饱满的鞋子等等,琳琅满目。
委托达利去上门兜售,是在莉榭决定和阿诺特一起同行之后的事。明明准备的时间很短,再加上来到这城镇也要花上不少时间,要备齐这么多东西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哈丽特公主殿下,请一定好好品评我们的货色。」
「请交给我们吧。」
「是、是噫……」
商会的一众干部,不理会神色胆怯的哈丽特,开始了商谈。在她身后的侍女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达利斜眼看著这些贵宾和部下,佯装不知行了一礼。
「那么,莉榭大人,我们继续往常的商谈吧。」
「……会长,我一直都拜托你,请不要那么毕恭毕敬。」
达利莞尔一笑,拿出了几份文件。
「咕咕,别这么说。我最近心情很好喔。不但做了些有趣的生意,妹妹的身体也稳定下来了。」
听到这句话,莉榭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小亚莉亚还精神吗?」
「一切都是托了你的福……对于大小姐,再怎么道谢都不够,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你想要的东西。」
他用演戏似的恭敬递过来,莉榭没好气,但还是收下了文件。
看到上面写的内容,莉榭把手指边贴到嘴唇上。
「……太厉害了。没想到能收集到这么精确的数据。」
「你还中意吗?」
「新鲜度是参照右列吧。最旧的是半年前,最近的是上个月?」
「没错,只要根据数字来识别就行了。你知道西方的情报落后了吗?」
「是的。要判断情报用第三张就可以了吧?」
「如果是正式的话那个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判断材料,虽然是非公开的,不过也有几项情报可以共享。」
不需要磨合细节,对话就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在确认完第三张文件时,达利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会长,怎么了?」
「不啦?只是觉得跟你谈得太顺畅了,就像在跟我的部下说话一样。」
(那当然了,因为过去就是你的部下……)
莉榭分析事物时的思考,是在第一次人生中被达利锻炼出来的。
达利所汇集的情报,为了防止情报泄露,有些地方用了暗号。可是从知道法则的人来看,在视觉上也非常容易读懂。
「收到的情报,我会好好使用的,绝对不会滥用的。」
「这一点我相信你。不过,可别弄错用途啊?」
莉榭老实地点点头后,达利满意地笑了。
之后,他朝会客室的一角望去。
「──那么,差不多该去搞定那边了吧?」
「……」
「……」
达利用下巴示意的前方,是在大量商品面前惊慌失措的哈丽特,以及一副恶鬼的样子站著的侍女长。
「哈丽特殿下,我不是说了不行吗!?国王陛下,下旨说哈丽特殿下可以在卡尔海因自由购物!在这里节俭甚么的,反而会惹人见笑。既然都准备好卡尔海因的金币,我不允许买得这么小家子气!」
「对、对不起……! !」
听著侍女长滔滔不绝的话,哈丽特的身子益发蜷缩起来。
看到这
个样子,达利无奈地耸了耸肩。
「啊,真是太可惜了。那个侍女长,如果不说话,应该是个威风凛凛的好女人吧。」
「达利会长。」
「噢,别瞪我喔。还有那边的公主殿下,一把长发遮住了脸。她穿的礼服虽然是上等的,但不合季节,而且也过时了。」
达利摸著自己剃光了胡须的下巴,眯起了眼。
「说到底,那种布料,生产国不是十年前就已经停止出口了吗?」
「……会长你果然也这么想吗?」
「你的眼力也不错啊,虽然不能一概而论,说用旧东西就不好……」
莉榭看著哈丽特,小声地呢喃道。
「会遮住脸庞,是保护自己的盾牌吧?」
于是,达利轻轻地摇了摇头。
「硬要说的话,在我看来倒像个牢笼。」
也就是说,这是把哈丽特自己封闭起来的东西吧。
「会长,不好意思,侍女长可以拜托你一下吗?」
「没问题。──这位女士,如果不介意的话,也看看这边的货吧?」
「吓!?不,我不用了。」
面对突然上前的达利,侍女长露出了警戒心。而达利则露出微笑,这样告诉她。
「看来我今天带来的东西,公主殿下都看不上眼。明天我会再来,所以希望你能建议一下适合殿下的东西。」
「……嗯、嘛,如果是这样的话……」
莉榭向达利使了个眼色,用眼神表示了感谢,然后朝哈丽特走去。
「哈丽特大人,你有甚么稍稍在意的东西吗?」
哈丽特结结巴巴地说著,然后慌忙抬起头。
「啊!不、不是的!全都很漂亮,太漂亮了。不是对商品有甚么不满,完全不是这样……」
哈丽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莉榭睁大了眼睛。
(到底是在害怕甚么?)
她刚才还被侍女长斥责。也有可能是这原因,但总觉得有点不协调。
(害怕买东西之类……嗯,不可能吧。)
「……从礼服和宝石来看,应该是『我才不愿意啊』的心境吧……」
在浮现出离奇的想像的莉榭面前,哈丽特越发垂头丧气。
「就算我也是个人,如果认为我是选择礼服的一方,那就大错特错了……」
「哈、哈丽特大人?」
「实际上不是我选择礼服的,是礼服选择我才对……就算说出于偶然生而为人,也不能说『不需要』吧……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哈丽特慢慢地沉了下去,最后低声说。
「……如果能变成真正的人偶就好了……」
「人偶是指?」
可能是无意识下说出口,她纤细的肩膀扑通一声跳了起来。
「小时候,母亲、对我说过。公主的职责就是政治联姻。然后生下继承人、造就下一任国王。为此,我必须成为受丈夫宠爱,像『人偶』一样可爱的女性才成……」
听到这句话,莉榭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可是,我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的人。甚么都做不好,而且还会让看著的人烦躁。我的脸也是,眼神看著也令人反感。」
哈丽特一边说著,一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真的,做甚么都不行……最起码,得老实一点,不要碍事,好好待著才成。」
「哈丽特大人……」
「……不能露出让人不快的脸,不能不低下头,不能说话……」
以不打算让任何人听到的小声,零零星星地编织言语。
莉榭注视著哈丽特,安慰似地问道。
「所以,你才会这样子遮住脸吗?」
「如……!如果看到我的脸,可能会被陛下宣布离婚。唯独这一点非避开不可。因为,这是我被生下来的,唯一意义。」
哈丽特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但清晰地说道。
「我得藉著这桩政治婚姻,履行自己作为人偶的职责……」
那声音简直像在哀求一样。
而且,对于这句听说过无数次话,莉榭也记得很清楚。
『…………得在明天之前全部完成才成。』
对于幼年的莉榭来说,那『教育』就是一切。
绝对无法逃过父母严厉的命令。
好几名家庭教师到访家里,从早上一直学习到深夜,即使只是自己一个人,也要继续做课题。
因为每天都是这样,所以没有和父母一起度过夜晚的记忆。
待在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睡在自己一个人的床上,醒来后又开始王妃教育的一天。
眼前有很多不得不学的东西。面对这些,莉榭拼命地对自己说。
『一定要做好。……必须好好地、学习才成……』
在独自一人的房间自言自语,正是在莉榭的生日七之月三十日。
那大概是刚六岁那天的事。
宅第主屋的灯灭了,大家一定都睡著了,只剩莉榭一个人。
马上就要换日了,虽然没人祝福自己出生的这一天,但谁叫学习落后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明明这么想著而想哭,但又觉得哭泣是一件非常难为情的事,于是取而代之,反反覆覆地这么做。
『我都没有生为男孩子……所以,至少非得成为王妃不可,不然的话,我的……』
回想起停下正在动笔的手,用力地擦眼的自己。
『────我生下来的意义都……』
莉榭缓缓地闭上眼睛。
然后偷偷地深呼吸,啪!双手拍了拍。
「噫呀!?」
「对不起,哈丽特大人。」
看著一脸惊讶的哈丽特,她嫣然一笑,这样说道。
「你可以陪我一会吗?」
「诶……?」
接下来的行动很迅速。
把后面的事情交给侍女艾尔丝,并拜托达利明天再次造访后,莉榭换了一条裙子后出门了。一边避开向自己进言的侍女长,一边笑眯眯地拉起哈丽特的手。就这样,成功地把困惑的哈丽特带到了预定的地方。
「噫哎……」
而那个地方,就是马背上。
跨在马鞍上的莉榭,像是从后抱住哈丽特似地握住缰绳,在草原的小坡上慢慢地走。侧身坐著的哈丽特紧握著马鞍的扶手,低声重复说。
「我,骑在马儿的上、上面……」
「没记错在西方大陆,女性都不骑马对吧?」
骑在踱步的马上,莉榭开朗地对哈丽特说道。
「我本来想带你到山丘上去的,但因为天亮时下过雨。坐马车的话车轮会陷在泥泞里,而且又是坡道,所以我就换成了马。」
「这、在这个大陆上,还会两位女性同骑一匹马吗……! ?」
「不!即使在这里,女性基本上也不握缰绳。」
带著笑容明确地这么一说后。哈丽特的嘴巴便开开合合了。
「一般都是在男性上马前,像现在的哈丽特大人这样侧著身子坐。毕竟是裙子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好骑。」
笑著回答后,哈丽特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可是,哈丽特的耳根都染红了。虽然双手没有离开马鞍,但意外的是身体却没有颤抖。背部也挺直得很漂亮,东张西望。
(难不成,哈丽特大人也很雀跃吗?)
注意到这一点的莉榭微笑著回答。一只手松开缰绳,提起轻飘飘的裙襬给她看。
「因为现在穿的裙子是开衩的,所以也可以跨到马上。为了即使敞开裙子也不至于失礼,所以里面也穿了很多,请你放心。」
「莉榭大人,哈丽特殿下!!」
在莉榭他们身后徒步随行的侍女长,按著额头开口道。
「虽然在外交上烦恼了很久,该不该对这种事情视若无睹……!我想了一下,现在还为时未晚!两位,女性骑马甚么的太顽皮了啊!马车的话我会准备好的,所以请立即下马吧!!」
听到这句话,哈丽特的肩膀一下子缩了起来。
莉榭回头一看,哈丽特随行的侍女都一脸赞同的表情。而护卫的女骑士也惊讶地看著莉榭。
听到侍女长的话,哈丽特低著头,看起来有点儿遗憾。莉榭轻轻弯下身子,执起哈丽特抓住马鞍的一只手。
「哈丽特大人。」
「哇!」
把那只手绕在莉榭自己的腰上,然后从哈丽特身后,对著那通红的耳朵轻声低语。
「我要摆脱了……要紧紧抓住我哦?」
「诶?」
然后,重新握住小块头的栗毛马的缰绳,配合著马的呼吸,一口气加快速度。
「噫、噫呀呀呀呀!?」
聪明的马儿,察觉到哈丽特紧紧抱住莉榭后,便飞快地跑上山坡。
「对不起,侍女长!要骂的话,之后只骂我一个就好了!」
虽然侍女长大声地呼喊,不过那声音很快就远去了。哈丽特一开始蜷缩著身子,但慢慢地抬起头,看著前方。
「好、好厉害,居然来到这种地方……」
刚才还遥不可及的海角,现在就在眼前了。
感受著惬意的风,莉榭笑了。
「《克拉迪埃冒险记》里,也有骑马的场景吧。因为画了张很棒的插图,在翻开书页的瞬间就被迷住了。竟然能够印刷出那么细腻的线条,正是因为西格威尔国的制书技术才做得到。」
自己国家被夸奖的哈丽特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困惑地回头看了看。
「大家,都离那么远了……」
海角上有一片小树林,好像是个舒适的树荫。走到那里停下来,莉榭先下马。
把手递给哈丽特,让她下到地上后,抚摸把两人带到这里来的马儿的头,把它系在树枝上,让它休息。
「海风很凉,很舒服呢。」
哈丽特出神地望著眼前的景色。
从海角的森林俯瞰海边的街道,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生机勃勃。白色的海鸟交相飞翔,下面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莉榭大人,真是个可以去任何地方的人呢。」
莉榭一边按著随风飘动的头发,一边看著哈丽特。
「如果能成为像莉榭大人这样的女性,该有多好啊……」
自言自语后,哈丽特吃惊地摇了摇头。
「对、对对,对不起!!是我这样的人!太、太狂妄了……」
「……你不可以变成我哦,哈丽特大人。」
莉榭苦笑了一下,告诉她。
「因为我到想去的地方,未必是哈丽特大人想去的。」
「那、那是。」
「哈丽特大人,你自己想去甚么样的地方呢?」
于是,哈丽特彷佛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词句,倒吸了一口气。
莉榭一边看著大海,一边继续说。
「比方说,我现在想去的,是有著美丽事物的地方。满是向日葵的花田、遍地红叶的地毯、被冲上岸边的浮冰碎、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海岸……」
想起以前在旅行中看到的东西,眯起眼睛。
「我想把这些东西给某个人看。」
阿诺特究竟会用怎样的表情去看那些景色呢?
可能会勾起一点儿兴趣,也可能会被说完全没有感觉。然后再去下一次旅行,两个人一起去寻找很多漂亮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能有这样的旅行就好了。
「我想,我和哈丽特大人的愿望,一定是不一样的。」
「我、我……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要聊一聊吗?哈丽特大人你自己想要变成的样子啊、梦想啊,而不是其他人。」
「……」
哈丽特用犹如在梦里一样的声音,小声说。
「……我想、成为的……」
之后,紧紧地闭上嘴巴。
低著头,手指扭扭捏捏地玩手指,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这么叫道。
「我、我……!这个、那个、侍!!我要回到侍女那里……! !」
说完就跑出去的哈丽特,莉榭没有追上去。
女骑士护卫们已经跑到了山坡的半腰。除了一个人的气息以外,外面没有可疑的人,应该不会有危险才对。
接下来只要哈丽特不摔倒就好了。忐忑不安地守望著她,这时候,附近的树上传来了声音。
「你的脸真是越看越漂亮啊。」
「……」
莉榭叹了口气。
可能是她的反应很有趣吧,从上面传来的声音里,带著毫不掩饰的笑意。
「那一头软绵绵的珊瑚粉色头发,还有一双祖母绿颜色的大眼睛,全都很可爱。难怪你那个未婚夫,会火花迸溅地牵制『我』了。」
「被人言不由衷地夸奖,心里只会不快,所以请你住手吧。」
在过去的人生中,关系就像是损友一样。
即使对方不知道,但对莉榭来说却满是不协调感。
「我还以为你会在无人的地方接近我呢。」
说著,莉榭笔直地抬头望向树上。
那里的男人,并没有『王子卡迪斯』的样子。他身穿黑色长袍,蹲在树枝上,双手托著下巴。
发色是焦黑的茶色,但好像染了很久了。头发的根部是橙色的,可以看得出他原来的发色。
那个人眯起红眼睛,用估价似的眼神打量莉榭。
毫无疑问,他就是莉榭所认识的猎人鲁尔。
「不过,你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呢。虽然我还有点儿期待,能听到你的惨叫声就是了。」
「……真是低级趣味啊。」
心里没好气地这么一说后,不知为何,鲁尔带著讽刺的笑容,露出高兴得不得了的表情。
「在城里布置了会发出响声的机关的人,是你吧?」
鲁尔像猫儿一样歪著头说道。
「还以为是假扮成大小姐的同行,但看来不是呢。如果是假货的话,皇太子殿下对我的牵制也太认真了。……吶,那是我最讨厌的那种陷阱就是了。」
对于猎人来说,在狩猎过程中消除气息是最重要的项目。当然,会避免发出巨大响声。
鲁尔认为莉榭是『同行』的判断,当然也没有猜错。
「昨天白天侵入城堡的,是你的同伙吧?」
这么一问,鲁尔耸了耸肩。
「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个家伙喔。」
「侍女好像目击到一个人影,说从窗户进来,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的话兴许是我们,也可能完全无关,到底是哪一边呢?」
听了这番揶揄而噘起嘴后,鲁尔笑了。
「真可爱呢。」
他飞快地从树干下来,没发出脚步声,站在莉榭面前。
站在被大树遮蔽,山丘下的哈丽特她们看不见的位置,那双红眼睛凝视著自己。
「可爱到想让你当我老婆,而不是皇太子大人的啊。」
「别老开玩笑了,请快说正题。」
「没甚么正题喔,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男人说著怎么想都不是真心话的台词。
「我的名字叫鲁尔,在我的国家里,意思是『引导相助的狼』。」
(……虽然都知道那个名字、还有表面上的出身国,全都是骗人的就是了……)
尽管如此,当他自报出这个充满怀念的名字时,让莉榭忆起了过去。
在第五次人生中,遇见了自称『猎人』的集团,是在西格威尔国的森林一角。
莉榭在那里遇到受了重伤的鲁尔,用药师的知识给他治疗。
『多亏了你我才有救。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就暂时待在这里吧。』
那间小屋里住著的十几个猎人,都是很随和的人。莉榭在那里生活,一边治疗鲁尔,一边学习射箭。
学了个大概之后,鲁尔带著莉榭去了森林。
『……嗯,你的资质很好。我会认真教你的,你要不要稍微努力一下?』
就这样,莉榭过上了作为猎人的人生。
在森林里的生活很有趣,对于动物的生态也很感兴趣。通过昆虫和鸟类的飞行方式来预测天气,透过野兽的足迹来推测行动,用自己制作的陷阱来打猎。
曾试过在森林中,瞄准猎物,举起弓箭,一动不动地等上好几个小时。
也试过在极度寒冷的天气里,趴在雪地上等待猎物的时候,冻僵的手指都没了感觉。即使如此,要是牙关打颤而发出声响的话,便会被猎物察觉到。
就这样,一边猎取每天的口粮,一边磨练弓箭的技艺,却意识到鲁尔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猎人』。
明确得知这件事,是在收到西格威尔王室的命令,要前往某个领地狩猎的时候。
『──简单地说,我们是伪装成猎人的探子啦。』
那时候,坐在树枝上的鲁尔告诉自己。
『为了伪装谍报活动,披上猎人的皮就刚好不过了。只要有「事前考察狩猎」这名目,就可以自由地走遍国家的各个角落,自然地调查贵族的领地,对吧?』
鲁尔所说的事实,和莉榭大致想像的一样。
『可以不被戒备,去调查恶政的徵兆、以及有没有逃税的证据呢。』
『对。不过,偶~尔也会发生在狩猎时,在森林里迷路,跑到其他国家去的『事故』就是了。』
他一边那么说著,一边俯视前方不远处的狩猎场。
『爷爷……前任头领以前待过的东方国家,好像会把我们这样的人称之为「观鸟人」。』
『这和「忍者」不一样吗?』
『嗯,跟那边也差不多吧?那边的好像平时都是装成农民或商人的样子。而我们基本上是「猎人」,平时一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在森林里和平生活。』
鲁尔像唱歌一样流利地说著,莉榭轻轻转过身。
虽然是在狭窄的树上,但多亏了鲁尔,才学会在这种时候怎么挪动。因此,不会在这儿失去平衡。
『不过,有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子执行任务对吧?』
『──嘛,从猎取猎物这意义上来说,倒
是没错。』
鲁尔眯起红色的眼睛,就如瞄准似地笑著,望著视线前方的男人。
『等一下,莉榭。因为被吩咐过不要杀他,要慎重地狩猎。』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拉弓的动作却丝毫不见紧张。
鲁尔一上箭,弓上的箭枝摇也没摇,瞄准了目标。
(消除气息的方法,读取气息的方法,全都是鲁尔教我的。因为有了那次人生,我作为猎人的本事也有一定斤两就是了……)
莉榭看著眼前的鲁尔,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卡迪斯』。
(鲁尔是与众不同的。能乔装成别人,连举止和声音都能变成另一个人的,就只有鲁尔一个人啊。)
对于一边思考著这样的事一边射去的视线,不知鲁尔是怎样理解的呢?
「你为甚么要装成卡迪斯殿下?」
「嗯……」
鲁尔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凑近看了看莉榭的脸。
虽然带著亲切的气氛,但实际上对谁都漠不关心。被投来这样的目光,莉榭内心都没好气了。
(明明对猎人伙伴,就像大家的哥哥一样。……但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有著如此轻浮的兴趣呢。)
这都要弄哭爱上他的女性们了。鲁尔五官端正,表面上又和蔼可亲,所以才更有问题。
「即使我这么靠近你,你的脸色也一丝不改呢。明明被皇太子大人一碰就满脸通红了。」
「……总而言之,我已经知道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奖励我甚么吗?」
「不行,不给。」
用猎人人生时的语气回答后,鲁尔咽了一下口水。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可怕,不过原谅我吧。你发现卡迪斯真身后,不也没说甚么嘛,从我看来,你也是同样的可怕哦?……嘛,算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下午我会老老实实的了,毕竟好像要下雨了。」
说著,他把视线转向山下,望著与侍女汇合了的哈丽特。
「可以的话,你也和哈丽特好好相处吧。」
注视著远处的哈丽特的莉榭,静静地把视线移回鲁尔身上。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余竖立在海角上的树木在摇晃。
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蝉鸣声响彻四周,但此外就再没有任何动物的气息了。
(……的确,看来会下一阵雨的样子呢。)
要告诉侍女们,得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才成。
莉榭轻轻叹了口气,解开绑在树枝上的缰绳,牵著马回到城堡。
* * *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开始下起雨。
大概是骤雨,等一会儿就会停的那种吧。但是雨势很大,地面上溅起白色的飞沫,侍女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夏季特有的短雨,带著强烈的生命力。听著雨滴敲打窗户的悦耳声音时,收到了阿诺特从城里回来的报讯。
「你回来啦……哇!」
「……」
走到门口迎接的莉榭,一看到阿诺特就瞪大了眼睛。
全身湿透,表情像是在闹别扭的阿诺特就站在那里。
「你、你没事吧?」
莉榭一边急忙吩咐侍女去拿毛巾,一边向阿诺特跑去。从他的黑发上滴落下来的水滴,诉说著雨势多大。
随从奥利佛从他后面出现了。
「真是的,谁叫你太胡来了。」
同样变成落汤鸡的奥利佛,一脸没好气地看著阿诺特。
「明明都跟你说要去躲雨,你却执意要回来。本以为你有著洁癖的一面呢,没想到这种地方却意外地粗疏呢。」
「吵死了,你们明明又不用跟来。」
「那可不成喔。嘛,大概是想早点回到城堡吧……」
「所以我就说烦死了。」
阿诺特不耐烦地说著,然后用右手轻轻撩起被雨淋湿的刘海。
因为这粗鲁的动作,平时看不见的额头都露出来了。
看著拨起刘海的阿诺特,莉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
也许是因为陌生的发型,看起来比平时更见成熟。
那水滴滴的样子,带著几分危险,让人难以直视。
「怎么了?」
在诧异的目光下,莉榭无奈地开口道。
「……阿诺特殿下,连额头的形状都美得像艺术……」
「吓?」
「啊,毛巾送来了!」
莉榭谢了侍女,接过其中一条。轻轻摊开后,转身面对阿诺特,踮起脚尖。
然后把毛巾放在阿诺特的头上,粗暴地拭乾他的黑发。
「……」
包括奥利佛在内,周围的人都呆呆地看著莉榭。甚至连正要拿毛巾的近卫骑士,每一个人也都吓了一跳。
一边心想到底是甚么事,一边拼命地动手。
过了一会儿,因为低著头而看不见脸的阿诺特,用淡淡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莉榭。」
「是?」
「我自己擦。」
「……」
眨了两下眼后,莉榭才理解到事态。
「────呀呀呀!?」
慌忙把手从毛巾上移开,莉榭摆出举高两手的姿势。保持一副「我没有敌意」的样子,生硬地后退了两步。骑士和侍女都僵住了,感觉唯独奥利佛强忍著笑,但她也不敢朝那边瞧。
「真、真是不好意思,我太僭越了!!」
「……不。」
「呼,谢谢你,莉榭大人。虽然很对不起,不过可以就这样拜托你照顾阿诺特殿下吗?」
阿诺特狠狠盯著按捺不住的奥利佛。然而,奥利佛并没有胆怯。
「总而言之,我都已经这个样子,能拜托你吗?」
「我、我我、我明白了!阿诺特殿下,这边……! !」
总之,现在只想从众目睽睽之下尽快逃走。专心致志拉著阿诺特的手臂,朝四楼走去。
把阿诺特塞进房间后,急忙擦拭走廊上的水珠。
(平、平常心,平常心……!)
顺便也确认了一下竹板的陷阱,稍微恢复了平静。就在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接过侍女准备好的茶,回到房间敲了敲门。
「殿下,你换好衣服了吗?」
「啊。」
打开门的时候,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轻轻拉开门一看,阿诺特已经替换好湿衣服,穿著白衬衫坐在沙发上。虽然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但还没到滴水的程度。
(冷静。……嗯,没问题。)
莉榭拿著盛著茶具的托盘,轻轻走了进去。
「殿下,请用茶。因为身体应该很冷,请趁热喝。」
「嗯。」
正在阅读文件的阿诺特,简短地回答了。尽管如此,他的右手还是拍了拍沙发旁边。
应该是要自己坐在这里吧。这么说来,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子叫她,两人坐在了一起。
虽然当时没带任何疑问,只是觉得坐在对面也可以吧。话虽如此,也没必要特意拒绝,坐在别的沙发上。
莉榭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抬头看著阿诺特。
「去兑换所视察没问题吗?」
「今天的就到此为止。明天再看几家,那就全逛完了。……你那边有没有问题?」
「哈丽特小姐好像有烦恼,我有点担心。」
只是,阿诺特看起来完全不关心。本想著多少敷衍一下也好吧,但阿诺特却没这种迹象。
(这么说来,昨天哈丽特大人摔倒的时候,阿诺特殿下也完全没有要动的迹象……)
不仅如此,即使看到哈丽特哭了,他也真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边想著这些,一边抬头看著翻阅文件的阿诺特。
「伤痕会疼吗?」
阿诺特一脸惊讶地看著莉榭。
但之后,他呼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睛。
「……下雨的时候,偶尔会。」
听到这句话,莉榭垂下了眉头。
阿诺特的动作虽然和平时一样,但仔细一看,多少有点保护左侧的感觉。若不是知道他脖子上有伤痕,便几乎察觉不到这种不协调感。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隐隐约约察觉到,殿下看来有点儿痛苦。」
莉榭也并非总是被阿诺特担心身体。从药师人生的患者那里也听说过,旧伤在雨天时会发痛。
但是,雨天时旧伤发作的症状,也没有明确的药可治。
「我准备点热水吧。把毛巾敷在伤疤上暖一下,也许会缓解一下。」
「不用在意。」
「可是……」
阿诺特用柔和的声音说。
「稍微减轻了一点,所以,不用再做甚么了。」
「……?」
明明没有做甚么特别的事,再做是指甚么呢?
话虽如此,如果过于夸张的话,那伤痕可能会被别人知道。这道伤,也是精通剑术的阿诺特唯一的弱点。
(这么说来,在猎人
人生时鲁尔也说过。)
在五年后的未来,西格威尔国会与卡尔海因开战。
哈丽特倾空国库被处死后,作为赔偿,西格威尔参与了法布拉尼亚一方的交战。当时作为王室的战力,莉榭所属的猎人集团也被徵召了。
话虽如此,莉榭等人并不是用于战场上。而是受命进入前方的森林,一边进行谍报工作,一边尽可能地削减敌人的战力。
这时,站在岩石后面,窥视著单筒望远镜的鲁尔小声说。
『……阿诺特・海因,可能受了伤。』
这句话让包括莉榭在内的猎人都大吃一惊。
在那之前不久,才终于捕捉到阿诺特・海因的身影。为了不被对方察觉到透镜的反射等,慎重考虑到阳光的朝向等后,这样才终于确认到。
『鲁尔,真的受了伤吗?』
『嗯。大概是身体的左侧……上半身?有可能是甚么人让他受伤呢。』
现在回想起来,鲁尔感觉到的那个伤,应该是脖子上的伤痕吧。
那时的莉榭不知道,即使是骑士人生也无法察觉。经过这两次人生,到了今世才终于知道。可是,鲁尔在那时候便确信了。
『瞄准左边的话,也许能把阿诺特・海因打下来。──全体人员,准备好毒箭。虽然他在战场上把所有的箭都打掉了,但现在的话,那家伙也会大意了。』
听到这句话,同伴们都上了箭。
几天前,为了封住阿诺特・海因而放出的毒箭,全数被他的剑封住了。鲁尔会如此命令,大概是为了不放过受伤这大好机会吧。
(这边是下风,声音不可能传到过去。……可是,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莉榭莫名地忐忑不安,再次盯著单筒望远镜看。
接下来的一瞬间,她倒吸了一口气。
『──!?』
她感到那双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打了个寒颤之后,立刻明白了那不是错觉。毫无疑问,阿诺特・海因正看著这边。
『大家,不行……!阿诺特・海因注意到了这边,就是放箭也射不中。』
听了莉榭的话,周围的人都紧张起来。
视乎阿诺特・海因的行动,会被敌方的骑士包围。莉榭几乎屏住呼吸,凝视著镜片里的男人。
阿诺特・海因静静地眯起眼睛。
刚一想,他带著昏暗的眼睛,嘴角笑了笑。接著,他用大拇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左胸。
说,心脏就在这里。
就像是在挑衅似的,他向莉榭示意,叫她射过去看看。
当时不知道是出于甚么心情,阿诺特・海因没有积极攻击我方,所以才得以脱离战线。抬头望著现在待在身旁的阿诺特,茫然地思考著。
(如果那时我射中了这个人的心脏,现在会怎样呢?)
或许莉榭在第五次人生中没有死掉,而是迎来了二十一岁的生日。但这实在是难以想像。
(……无论怎么思索没有到来的未来也没有用啊。话说回来,昨天艾尔丝她们看到的影子,会不会是各位猎人呢?)
莉榭一脸严肃地整理思绪。
(能从窗户进入室内,不发出脚步声行走,消除气息。──『普通人』是做不到的,但他们却不是普通人呢。)
看看昨天的小巷和刚才的鲁尔,要是真面目就是他们的话,那便最能令人信服了。
(如果犯人是某个猎人的话,那我设的圈套就毫无意义了。如果是那些人的话,便能够看穿有没有那些机关,而且事实上,也被鲁尔注意到了。)
然而,在莉榭心中之所以无法消除幽灵这种可能性,是因为侍女听到了窗户关闭的声音。
(会让大家都听见合页生锈的声音,还让侍女看到吗。不,可是……)
越想越觉得「果然是幽灵」。话虽如此,也不能停止思考。
突然,阿诺特碰了碰莉榭的左手。
「殿下?」
他甚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划过蓝宝石戒指的边框。
(昨天,也这样抚摸我的戒指。)
似乎并不是想让莉榭发痒,可是有甚么理由呢?
虽然并不讨厌,但总是觉得不自在。莉榭心神不定,忽然想起了昨天阿诺特说过的话。
『金工艺品是科约尔的技术吗。尽管工艺如此精细,但亏你保养得很好呢。』
(难不成,阿诺特殿下他。)
与此同时,阿诺特呼唤了她的名字。
「莉榭。雨停了。」
「啊,真的呢。」
刚才的大雨就像是骗人的一样,从窗户可见天空晴朗。空气比早晨时更加通透,白色的阳光格外耀眼。
「下午你要执行公务吗?还是要和卡迪斯殿下他们进行外交……」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你去一处地方。」
阿诺特站起来,向莉榭伸出手。
「能出去吗?」
虽然对这个意外的提议感到惊讶,但莉榭还是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 * *
「哇……」
换上夏天穿的轻便连衣裙,戴著遮阳帽的莉榭,拿著装了饮料的篮子欢呼起来。
「喂,不要在沙滩上跑,会摔倒啊。」
「对不起,因为……」
阿诺特在后面这么说,但她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
「大海……! !」
面对眼前的大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白色的沙滩上没有任何人的脚印。从浅滩的淡蓝色到淡淡的祖母绿色,再变成深蓝色的美丽大海,无论如何都会让人兴奋不已。变成了一个海湾的小沙滩,只能从城堡的通道进入,据说只有皇族和客人才能到访。
一个人跑出去的莉榭,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阿诺特。
阿诺特没有穿外套,只穿了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虽然担心会不会热,但也许是已经习惯了,看起来安之若素。
「殿下,虽然可能有点不成体统,我可以脱下鞋子吗?」
「随你的便,别受伤啊。」
莉榭把篮子放在岩石后面,脱下帽子放到上面。因为涂上了自制的防晒霜,所以应该不会对肌肤造成负担。
脱下鞋子,赤著脚踩在乾爽的沙子上。
多亏刚才下了雨,所以不是快要烫伤的热度。阳光照射下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温暖。
(多亏了风很冷,虽然很热但是很凉快……!不可思议的感觉)
莉榭所穿的连衣裙,长度大约到小腿左右,是用雪纺层层相叠的设计。轻飘飘的裙摆随风摇曳。
这座城镇的海风一点也不黏腻。伴随著淡淡的潮香,吹起阵阵的凉意。
「已经完全到了夏天呢。」
莉榭来到卡尔海因,是在五月中旬的春天。一边细味季节的空气,一边对向这边走来的阿诺特说。
「早知大海这么漂亮的话,带上泳衣就好了……」
「……」
「我有一件非常可爱的泳衣哦,上下分开,上面是漂亮的蓝色,下面是轻飘飘的裙子一样的白色。」
带著遗憾的心情这么说道后,阿诺特皱起了眉头。
「殿下?」
「……现在还不到适合游泳的时期吧。」
「嘛,看来确实是这样呢。而且现在这个时期的这片海域,很容易出现离岸流。」
接受地点点头后,莉榭走到海边。
稳稳的海浪打过来,光著脚的脚丫触到了大海。脚踝才被泡到了,海浪马上就退去了,脚底的沙子塌下的触感有点痒。
莉榭捏著连衣裙的下襬,继续往稍深的地方走。
「呼呼,海面好炫目!」
当高兴地这么一说时,站在海边的阿诺特静静地说。
「……有那么开心吗。」
「是的,非常。」
被投来一种看到不能理解的东西似的目光,莉榭便指著大海说:「比如说。」
「那一带,明明周围的海面都很平缓,但只有那里突然卷起白浪对吧?恐怕那下面的海底有甚么又大又重的东西, 能从海浪的高度,知道它有多大喔。」
这是她在商人人生中旅行的时候,从船员那里学到的。
「也许海底有一部分隆起了,也许有甚么很大的东西沉在下面……在深深的海底会有甚么,光是想像就觉得很神秘,不是吗?」
海面沙沙摇荡,莉榭一边回头望著阿诺特。
「说不定,是海盗掉落的宝箱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棘手了。要找出拥有宝藏的所有权的相关人等召集起来才成。」
「呜,好现实的未来预测……! !」
尽管如此,阿诺特还是奉陪著莉榭的离奇想像。这么一想便高兴起来。
「……我小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学习,一边拼命收集课本上出现的广阔世界的碎片。」
说著说著,怀念地眯起眼睛。
「例文中出现的『海』到底是甚么呢?被吩咐刺绣时那图画中的花,如果是真的话,会散发出怎么样的香气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像受到了鼓励。所以,能接触到当时只能想像的东西,我非常高兴。」
实际上,在迄今为止不断重复的人生中,也来过好几次大海。
尽管如此,每次这样映入眼帘时,都觉得非常新鲜美丽。
比关在房间里,寂寞得快要哭出来时所画的景色,还要美得不得了。
「是因为我说想去海边,所以才带我到沙滩的吗?」
「……嗯,也有这个原因。」
这种说法,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不过他似乎不愿意告诉自己,所以便放弃了询问。
更重要的是,他还记得莉榭在出发前说过的话,所以才会这样带自己去,这让她很高兴。
(不过……殿下,只是看著而已。)
对他来说,这片海是甚么样子的呢?
阿诺特依旧面无表情,内心没有被打动的样子。美丽的大海,对他来说,是一个毫无感慨的地方吗?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好了。)
阿诺特望著站在海中的莉榭,彷佛在眺望与自己无缘的东西。
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划清界限,一开始就认定和他无关。
对莉榭来说,这未免太落寞了。
试著确认一下,如果没能触动阿诺特的心弦,那也没办法。但现在的阿诺特,在做出这种判断之前,看起来却是主动远离美丽的景色。
「阿诺特殿下。」
叫著名字,向海边的阿诺特伸出手。
于是,阿诺特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这只手是?」
「来这边……殿下也。」
这么一说,他的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然而,并没感到他有甚么不快。
要说的话,他的表情就像是答允了意想不到的提案。因此,莉榭下定决心这样告诉他。
「因为是我的任性,你不听我说不行。」
「……」
求婚的时候,他说过,能实现的愿望都会听她的。
用这么的弦外之音央求后,阿诺特静静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像是死心了似地说著,弯下身子脱下鞋子。阿诺特卷起长裤的下摆,果然还是皱著眉头地走进大海。
发出哗哗的水声后,在莉榭身旁停下脚步。也许是觉得光著脚踩在沙子上有点不协调,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俯视著脚下。
「你有何感想?」
「……没甚么特别的。」
「那么,殿下。」
莉榭站在阿诺特身旁,松开了提起的连衣裙下摆。
即使被海水上弄湿衣襬,也毫不在意。取而代之,她拉起阿诺特的手,轻轻抓住他的手腕。
抬头望著阿诺特,轻轻一笑。
「之后请你狠狠骂我啰。」
「?」
接下来的一瞬间,阿诺特似乎清楚地察觉到了莉榭打算干甚么。
「喂,等一下,难不成……」
「唏!」
像是要拉著阿诺特的双手,莉榭向后倒下。
「……可恶!」
而且,阿诺特如果只考虑自己,在这里应该也能保持平衡。
不过他恐怕是想扶住莉榭,结果两个人都掉进了海里。
「──!」
哗!溅起了巨大的飞沫。
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抵受著冲击的莉榭,被阿诺特的手臂拉了起来。
「噗!」
「……」
结果,就像坐在海里一样的姿势。肚脐附近都浸在海水里,连衣裙的裙襬鼓起,像水母一样轻轻摇荡。
眼前的阿诺特,当然也浑身湿透了。刚才被雨淋了之后,换衣服弄乾的意义都没了。
「……莉榭。」
「既然游泳还早的话,那就这样戏水吧?」
让阿诺特上钩的感觉很新鲜,莉榭笑眯眯地说。
揽著莉榭的腰的阿诺特低头看著莉榭,眯起眼睛说道。
「你看起来很高兴啊。」
「是的。跟殿下恶作剧成功了,我很满足。」
「是吗?」
呼了一口气后,阿诺特的手伸向莉榭的脸颊。
「好吧……那我就奉陪吧。」
「诶!?」
听到这个突然的宣言,莉榭打心底里吃了一惊。
确实是自己先下手的,但没想到他会突然动真格。不理会惊慌失措的莉榭,阿诺特使出了反击的手段。
「啊,等一下,殿下!!请等一下,这太狡猾……啊,噫呀!!」
以哇!的巨大的水声为开端,一阵不得了的骚动开始了。
阿诺特出乎意料地毫不留情。莉榭也拼命地应付恶作剧,但还是敌不过而输了。这样的光景,如果被别人看到,恐怕会哑口无言吧。
好一会儿,在海边上展开攻防战的结果,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真、真是拼了命地嬉戏啊……」
「……对呢……」
两人穿著湿透的衣服,坐在海边休息。
虽然莉榭的体力已经耗尽,但阿诺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话虽如此,可能是本来就不习惯的行为,可以看到和体力上不一样的疲劳。
莉榭伸手去拿放在岩石后面的篮子,取出里面的瓶子。
「殿下,请喝茶。虽然已经变暖了……」
原本应该在城中冰窖里冰镇的瓶子,温度已经接近体温了。不过,阿诺特还是好好地喝下去了。
「你对大海的感受,和刚才相比,有没有改变了一点?」
「……不知道。」
「呼呼。」
心中高兴一笑起来,阿诺特看著自己。
「因为想到你有好好地思索。因为,你不是说『没变』,而是说『不知道』。」
「……」
阿诺特忽然眯起眼睛,像是梳理一般摸了摸莉榭的侧发,将之挂在耳上。
然后拿起篮子旁边的帽子,轻轻戴在莉榭的头上。这动作果然很温柔呢,莉榭说道。
「阿诺特殿下,请你随便责骂吧。」
把未婚夫摔在海里,不受到惩罚不可。
「我又不会责怪你。」
「诶……」
「刚才我也满不在意地反击了,这样就扯平了。」
莉榭眨了眨眼。
之后,感到有点困窘地开口了。
「……果然,你太宠我了吧……」
「也太事到如今了吧。」
把完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得理所当然一样。可是,这样就不好了。
「如果不偶尔责骂我一下,我会越来越傲慢喔。因为阿诺特殿下都待我这么好。」
她皱著眉头,双手掩著嘴,嘟哝说著。
「再这样下去,我会说出更多任性的话……」
「呼。」
阿诺特莞尔地笑了,少见地露出与年龄相符的表情。
然后他看了一眼莉榭,用柔和的声音说。
「我想听。」
「……」
因为那语气过于温和,不知为何,感到耳朵发热。
「因为你做的事总是那么离奇,让人无法想像呢。」
「你、你又来寻我开心了……!」
不甘心地颦眉蹙额时,阿诺特缓缓垂下了眼睛。
「而且,我能帮你实现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多。稍微溺爱一下也没有问题吧。」
听到与莉榭的认知不一的说话后,她歪了歪头。
「殿下已经听了我很多请求……」
「那是因为你的愿望,都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很不可思议。
(以我的标准来说,我觉得自己提出的都很过分就是了……)
为了作为『人质』的未婚妻,准备好离宫,还让她在城堡的一角种田。
侍女都是由她自己决定的,跟商会的交易也是放她自由行事。光是这样,不就已经相当任性了吗。也许是这样的想法浮现在了脸上,阿诺特说道。
「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优先处理。」
目光转向大海那边。
「如果你的愿望违背了那优先事项,那我就不能听你的了。」
「……」
在接受阿诺特的求婚时,莉榭提出了『我再怎么任性也会听我的吗』这种条件。
当时的阿诺特,回答说『「只要我办得来」,都会为你达成』。也就是说,那时候已经明确表明了,视乎内容不同,可能无法应允。
「在立场上,也会出现必须优先考虑国家和公务的情况吧。……不仅如此。」
蔚蓝的眼睛,再次直视著莉榭。
「……就算你讨厌这桩婚姻,也不会放你离开我。」
心脏周围传来一阵淡淡的疼痛。
「是出于阿诺特殿下向我求婚的目的吗?」
阿诺
特微微一眯眼睛,但还是明确地说道。
「没错。」
「……」
莉榭若无其事地按著左胸,小心不被发现。
这时候不应该感到落寞的。
(就是我,也没有说出真正的愿望)
垂下眼睛微微俯首时,白色的帽子掩蔽住她的表情。扶著帽子,用手指轻轻划过柔软的沙子。
(『不要杀了你父亲』也是。『希望能放弃你打算发动的战争』这点亦是。……明明都匿藏了自己最大的愿望,事到如今还说甚么了。)
只是,这个不能轻易展示出来。
(不能说。……殿下之所以让我自由,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目的就是『阻止战争』啊。)
今世的莉榭所采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妨碍阿诺特。
想避免他发动的战争,因为这动机而行动。
(对阿诺特殿下来说,那场战争一定是有著强烈的意志。不然的话,这么温柔的人是不会发动侵略战争的。)
刚才阿诺特所说的「优先事项」,恐怕就是说未来的战争了。
要是知道她打算阻止的话,莉榭就会变成阿诺特的敌人。
(要阻止殿下的计划,可不简单。在这当中,要说我唯一能出乎阿诺特殿下意表的要素,就只有『知晓未来』这一点而已。)
而为了确保这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知悉未来。
(我也藏了秘密。明明都没资格请求殿下告诉他的秘密。)
但是,心果然还是在痛。
莉榭一直以来,都问过好几次的求婚理由。
尽管如此,现在这个问题却无法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稍稍抬起视线,从帽子里面看向阿诺特。
「你想让当上你妻子的我做些甚么?」
于是,阿诺特露出了被攻其不备的表情。
之后,像看到了有趣的东西似地笑了。
「你换了提问的旨趣呢。」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答同样的问题。」
撒了这样的谎,她盯著阿诺特。
阿诺特平静地回答。
「我想让你做的事情已经决定了──是『悠闲地、懒洋洋地,绝对不要工作』来著吧?」
「!!」
这句话还记得很清楚。这是阿诺特求婚时,莉榭对他说的话。
「这、这不是殿下的愿望,而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话虽如此,怎么想我都觉得你做不到就是了。」
「诶?做不到吗!?我以后绝对要挣到悠哉悠哉的生活!」
「才没有挣到的意义吧。说到底,你本来就不适合。」
不适合是指甚么呢?当莉榭变得不甘不愿时,阿诺特那边也问道。
「可是,你为甚么要问这个?」
「……因为哈丽特大人,看起来在新娘修行上太努力了。我很在意这种时候男人的想法。」
这一点不假。难得有机会,也想听听阿诺特的想法。
「在殿下看来,法布拉尼亚是一个甚么样的国家?」
虽然是在过去的人生中去过的国家,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就那样子提问了。
「在西方大陆上,最积极想与卡尔海因建立国交的国家,就是这种感想吧。」
「……虽然你看起来很嫌麻烦就是了。」
「与西方大陆的外交,在目前情况下并没有太大的好处。日后应该也用不上吧,但其他的优先事项还有很多。」
「也就是说嫌麻烦呢……」
这么说来,哈丽特的侍女长曾经说过。说趁这机会,让法布拉尼亚和卡尔海因建立友好关系,是法布拉尼亚国王的夙愿。
「话虽如此,西边的大陆是小国云集的地方,如果非要跟其中之一交往的话,应该是领导那一带同盟的法布拉尼亚吧。」
也就是说,以西格威尔国为首的其他国家,对于阿诺特来说,都是低于法布拉尼亚吧。
「……从卡尔海因看来虽然是个小国,但对于西方各国来说,法布拉尼亚想必是无法违抗的国家吧。」
「嗯,应该是吧。」
莉榭有一个疑问。
(不知道阿诺特殿下为甚么要向身为弱小国家的公爵千金的我求婚。──然后,那个也是一样。)
回想起来的,是猎人人生中的未来。
(看不出西格威尔国和法布拉尼亚的政治联姻,会给法布拉尼亚带来甚么样的利益啊。)
但心里都很不自在,不禁皱起了眉头。
(哈丽特大人把政治婚姻当作义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我,在被迪特里克殿下废弃婚约之前,也认为是必须达成的职责。)
但是,在选择了作为商人的人生之后,都乐在自己的人生中,沉浸在眼前的每一天。多亏了这样,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根本没想过要和谁结婚。
(可是,今世不一样。)
抬起头,视线与俯视著自己的阿诺特重叠。
「──……」
这个人成了莉榭的丈夫。想到这里,她想起了以前说过的话。
『当我的妻子,你用不著做甚么觉悟。』
「……」
左胸再次吱吱嘎嘎作响,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掩饰。
「阿诺特殿下……虽然很冒昧,但我还有件事想央求你。」
「甚么嘛。你说说看。」
「请让我确认一下兑换所的某项记录。」
这么一说,阿诺特露出意外的眼神。
莉榭把篮子拉过来,取出卷成一卷的文件。
「虽然算不上代替,我也有事要向殿下报告。」
「是世界各国的金银价格吗?」
听到这句话,点了点头。
「我个人很感兴趣,所以拜托了亚莉亚商会的达利会长。」
这是上午商谈时,刚从达利那里拿到手的文件。
莉榭仔细地读了一遍,大致掌握了自己需要的情报。而在此基础上,把文件交给了阿诺特。
「虽然新旧有偏差,但最旧的资料也只是半年前的事。应该多少可以帮得上殿下的『计划』吧?」
「……哈。」
阿诺特似乎觉得有趣,用讽刺的眼神看著莉榭。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预算『重铸货币』的?」
(……果然,如果是阿诺特殿下的话,单靠这样就能察觉出我的意图啊。)
光是把这份一览表交给他,他怎么就看穿到这个地步了呢?莉榭心中惊讶,但还是回答道。
「因为我感觉阿诺殿下来到这城镇的目的,不只是视察兑换所……而且,我留意到你好几次触摸我的手,抚摸我的戒指。」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还是自己轻轻摸了摸戒指。
「昨天,你摸著我的戒指,一边说出了科约尔国的事吧?」
「……你这么就察觉到了吗?」
「虽然花了点时间。」
不管怎么说,莉榭和阿诺特都知道科约尔国面临的问题。
其中一个是,那个国家缺乏军事力量,处于被周边国家支配的状况。这个问题,随著今后科约尔国的矿山再也采不出宝石和金银,变得更加严峻。
话虽如此,这个问题藉著凯尔和阿诺特缔结协定,已经有眉目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不等于能够避免究其根本的原因』。
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样,科约尔国都不能再产出金银宝石。
「当然了,各国使用的金币和银币,都是用真正的金银制成的。」
金币和银币的价值,是由硬币中所含的金银量而定的。
而且,在世界上流通的金银中,采自科约尔的占了一定比例。
「这样下去,流通到各国的量会大幅减少吧?」
「没错。然后,制造金币和银币的金银会不足。」
这样的话,会怎么样呢?这一切的始末,莉榭都在未来亲眼目睹了。
正因为如此,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请达利收集金银的流通情报。
「为了经济运转,有必要持续定期发行货币。可是,要是连那材料都没了而无法制造的话,那个国家的经济就会陷入崩溃状态吧。」
「……话虽如此,但没记错的话,卡尔海因也有金山和银山吧。」
自从来到这个国家,莉榭就不时地学习卡尔海因的内情。她看到大多的金矿,都是在不久前还是『别国』的地方,在阿诺特的父皇发动的战争中,变成了卡尔海因的领地。
「简单来说,也就是这里也是盛产金银……」
「对。这个国家,应该不会受到科约尔出口量减少的影响吧。」
「那么,为甚么阿诺特殿下会担心金银流通不足而采取行动呢?」
「你问得真怪。你正因为知道那个理由,所以才会想到『重铸』,把这份情报交给我吧。」
他坏心眼地一笑,被说中了。
正如阿诺特所说,莉榭在某种程度上建立了假设。不过,那到底是不是正确答案,要先跟他谈谈才知道。
但是,看到他「说出你的预测看看吧」的视线
后,莉榭开口了。
「……即使科约尔停止了出口,卡尔海因也有丰富的金银。另一方面,其他国家对金银的需求上升,其价格也会随之上涨……」
不足的东西会变得高价,而充足的东西会变得廉价。这是买卖的大原则。
「如果在卡尔海因五公克五万元的纯金,在其他国家能卖到五公克十万元的话,那大家都会把卡尔海因的金币带去其他国家吧。不是作为外币使用,而是作为含金的贵金属来进行买卖……」
「嗯。而且和一般的货品不同,这种『出口』是很难藉由国家的判断去制约。因为货币这种东西,理所当然会随身带著的了。」
绝对会有人把卡尔海因的金币带到其他国家,作为黄金出售。那些人会拿著其他国家的货币回来,带到卡尔海因的兑换所。
外汇当然会换成卡尔海因国的金币。而那个人所得到的金币,应该会比最初从卡尔海因带出去的金币量还要多。
「如果金银被源源不断地外流到其他国家,即使是卡尔海因,也会在一瞬间陷入金银不足的困境。」
正因为卡尔海因国的金银产量稳定,所以无可避免会与其他国家的价格出现差异。
话虽如此,关乎金币和银币价值的东西,价格也很难随便改动。
(黄金和白银的产出越是稳定,不会突然暴涨的国家,这种时候的危险就越高啊。)
在过去的人生中,莉榭亲眼看到拥有金矿的国家,实际上陷入了那样的状况。
当时的科约尔,辩说之所以无法出产金银,是为了分出男丁参加跟卡尔海因的战争中,是以关闭了矿山。但实际上,那座矿山已经枯竭了。
这样一来,即使战争得以避免,各国的金银价格仍旧免不了升腾。
「在卡尔海因,也会定期重铸货币的吧?」
「为了防止赝币制作,这无论如何都是有必要的呢。而有鉴于这次得知到科约尔的内情,应该趁现在先做好才对吧。」
「你打算把卡尔海因国的货币,换成金银含量少的货币吗?」
阿诺特将视线转向大海。
「……是呢。」
以他而言,这回答听起来有点暧昧。
「这样的话,就可以用比以前更少的金银来制作金币或银币。……如果把剩余的金银转到其他国家的话,就可以抑制极端的膨涨了。」
「因为救济别国,对卡尔海因来说也是必须的呢。」
「没错。为了让这个国家富裕,贸易等等的对象国也必须富裕起来才成。」
阿诺特所思考的国政,果然与莉榭所瞭解的商业相似。
对商人来说,独占财富亦是愚蠢的策略。只有一个人拥有资产也毫无意义,如果周围的人都没有富余,那自己就得不到任何新利益了。
「阿诺特殿下巡视这城镇的兑换所的最大理由,是为了探听其他国家的金银行情有没有变动吗?」
「如果我说是呢?」
阿诺特扑哧一笑,用中指背弹了弹莉榭交给他的文件。
「亏你居然如此看穿了我想要的情报。我可没打算给你提示就是了。」
(因为,我都知道未来嘛。)
虽然隐匿了背后原因,但科约尔国不再输出金银,以及各国因而引起经济混乱,都是她亲眼所见的。从这样子的未来倒推,观察阿诺特的行动,总算摸索到自己想像中的结论。
在莉榭看来,明明只有现在正在发生的事的情报,却能准确地行动的阿诺特,反而让人吃惊。
(……不。阿诺特殿下也有一个,他会知道的未来呢。)
数年后,之所以会到处发生经济混乱,另有一个最大的原因。
那就是阿诺特发动的战争。
由于这场将世界各国卷入的战争,让弱小国家疲弊,而大国则投入大量的军费。
(殿下的行动,说不定是以自己迟早会发动战争为前提……)
莉榭轻轻垂下眼睛。
纵然已经采取了种种行动,但感觉最终还是甚么都没能改变。
(阿诺特殿下来到这个城镇的目的,真的是为了改铸吗?)
一阵焦躁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一下,就在这时。
「啊。」
戴著的白色帽子,被吹来的海风吹走了。
莉榭慌忙站起来,追著飞向远方的帽子。这时,一个人刚好从通往城堡的台阶上走下来。
「唷。已经完全放晴了呢。」
「……卡迪斯殿下。」
鲁尔捡起莉榭的帽子,眯起红色的眼睛,朝这边走来。
「当我提到想到海边散步,结果就被带到了这海滩呢。没料到两位会在这里,很抱歉打扰了。」
(又在说些显而易见的谎言……)
鲁尔不可能没察觉到莉榭他俩在沙滩上。
然而,他看著头发和裙子都湿了的莉榭笑了笑,把帽子递了过来。那种笑法,和真正的卡迪斯一模一样。
「请。」
「……谢谢你。」
虽然会说感谢,但在接过的时候提高了警惕。因为鲁尔的目光,就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动作一样。
虽然信任猎人人生中的鲁尔,可是却未知道现在的鲁尔目的为何。在这种视线下,应该要慎重地靠近吧。正这样想著,莉榭的身旁伸出了一只手。
「阿诺特殿下。」
站在一旁的阿诺特,接下了鲁尔递过来的帽子。
「我代妻子向你道谢……莉榭。」
把帽子轻轻放在头上。
莉榭用双手按住它,重新戴好后,同时依次抬头望向阿诺特和鲁尔。
「谢谢,你们两位。」
但是两人都没有看著莉榭。
伪装成卡迪斯的鲁尔,微笑地告诉阿诺特。
「非常感谢你上午为了哈丽特而请来了商人。听说她看卡尔海因的商品,看得挺有兴趣的。」
另一方面,阿诺特却还是一副无所谓似的面无表情。
「那太好了,如果你还有其他要求的话,请不用顾虑。」
「既然如此,那么请一定要让我和莉榭大人谈谈。」
「……」
鲁尔微笑地对著莉榭,如此补充道。
「我听我妹妹说,莉榭大人也很喜欢读书,希望晚饭后能有机会谈一谈。」
(不管怎么想,他说的好像都不是目的……)
鲁尔的视线再次转向阿诺特。
就在这一瞬间,莉榭突然意识到,鲁尔可能正在观察阿诺特。
回想起了猎人人生中的一句话。
『阿诺特・海因,可能受了伤。』
阿诺特现在脱下了外套,穿著衬衫,穿得比平时为薄。
要看出身体的动作或是小习惯,当然是穿得少会更容易。
(要是被鲁尔看穿了阿诺特殿下的伤痕的话……)
那是阿诺特唯一的弱点,恐怕不太愿意被人知道那伤痕。
为了不想让鲁尔得知,莉榭决定分散他的注意。
「……当然可以了,卡迪斯殿下!」
爽朗地说著,笑眯眯地走到前面。
当然,莉榭遮不住比自己高的阿诺特,但只要这样做,多少能保护到阿诺特就好了。
「卡迪斯殿下会看甚么样的书呢?」
「只要是名为书的东西,不管是甚么领域,只要上面有文字,我都想拿起来读一读。」
听了卡迪斯的确会这么说的这番话,莉榭用假笑点了点头。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莉榭大人也一样,我真是太高兴了。像今天这样的夏日,真想躺在树荫下看书。如果旁边有甜点的话,那就夫复何求了呢。」
顺道说,鲁尔不喜欢甜食。
因为真正的卡迪斯是甜食派,所以才这么演吧。可是,对于瞭解鲁尔内在的莉榭来说,这句话未免是太虚情假意了。
(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对话,也要想办法把他的注意从阿诺特殿下身上移开……!)
然而,莉榭的努力也白费了,鲁尔再次对阿诺特露出了微笑。
「真是个出色的未婚妻呢,真羡慕阿诺特殿下。」
(为甚么这么谈著,会对阿诺特殿下露出挑衅似的笑容啊……!!)
脸上挂著笑容,在心里抗议。
不知道身后的阿诺特以怎样的表情望向鲁尔。在莉榭若无其事回头看之前,鲁尔继续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非常吃惊。那个卡尔海因国的皇太子殿下,不但突然宣布和别国的千金小姐订婚,而且婚礼还仅仅在三个月后。」
赤红的眼睛,仰望站在莉榭身后的阿诺特。
「真是太突然了。这表示阿诺特殿下对未婚妻就如此著迷吗?」
「……」
那一瞬间,感觉空气变得冰冷了。
阿诺特恐怕是在静静地盯著鲁尔吧。
听著听著,莉榭忍不住想岔开话题。
「那个,卡迪斯殿下。换一下话题,哈丽特大人……」
但是,莉榭的话
被打断了。
这样做的人,不是站在眼前的鲁尔,而是站在身后的阿诺特。
「──啊,没错。」
「!」
伸过来的手,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拉过去。
阿诺特就这样弯下身子,取下她戴著的帽子,从后面凑近莉榭的耳边。
然后,看著鲁尔这么说道。
「因为从第一眼看到她的瞬间,我就迷上她了,所以没法子。」
「──……!!」
听到这句话,莉榭的左胸紧紧作痛。
当然,阿诺特也注意到她身体都僵住了吧。然而,阿诺特却毫不在意,用像是要刻进莉榭的耳膜般的低沉声音,缓缓地告诉鲁尔。
「我打从心底想要得到她,不择手段地向她求婚,让她答应了。……我之所以急于结婚,就是因为想尽快娶她为妻。」
「殿、殿下……」
当试图从阿诺特的手中逃开时,左手被他抓住了。
被阿诺特从后面用手牵著,手指互相缠绕。
「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被其他男人抢走呢。」
「……」
如果光是用听的,可能倒像炽热得让人头晕目眩的低语。
但是,莉榭察觉到了。
阿诺特的话中,带著明显的谎言。
当然,阿诺特并不是没能隐瞒,恐怕是故意没去隐瞒。
他这么说,是为了让莉榭知道,现在编织的话语,只是说给眼前的男人的谎言。
(……不要紧。)
莉榭咽了一下口水。
(没问题,我领会到殿下的意图啊。)
距离结婚仪式的时间很短,莉榭当然也很在意。毕竟求婚是在五之月,而仪式是在八之月中旬。
莉榭原本和最初的未婚夫迪特里克的婚礼,定在这一年的九之月举行。多亏了这样,新娘礼服等的准备已有一定进展,但卡尔海因那一边却应该不然吧。
听说在准备仪式上,在邀请各国宾客的时候从一开始就非常勉强。正因为是大国卡尔海因的邀请,其他国家的王侯贵族才表明出席。
性格理性的阿诺特,不可能不加思索就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他刚才口中的甚么爱慕,也不能成为他做出这种行为的理由。这一点,莉榭是理解的。
「……莉榭大人,一定会是个幸福的新娘子吧。」
鲁尔用微微抽搐的笑容说道。
包括猎人人生在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从容。站在莉榭身后的阿诺特,就是如此强烈地瞪著鲁尔吗?然而,鲁尔马上掩饰了一下,仍旧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妹妹哈丽特从小就定了要嫁去法布拉尼亚,虽然是我强迫妹妹结婚的,但还是不由得担心她。」
然后,微微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出于政治婚姻的夫妻,很少会得到幸福。」
「……是啊。」
阿诺特的声音里,似乎渗出了一丝嘲笑。
「用权力的差距压迫对方国家,逼迫他们进行政治婚姻甚么,只是令人唾弃的行为。」
在莉榭回头看他之前,被抢过走的帽子又戴在了她的头上。
「莉榭,你对卡迪斯大人的书感兴趣吗?」
「……是的。」
实际上也没那么感兴趣,只是想把鲁尔的注意力从阿诺特身上移开。
这么想著点了点头,莉榭抬头仰望的阿诺特时,他以温和的视线看著她。
「那你就去吧。」
这句话,果然包含了自己要保持距离的意思在内。
尽管是温柔的声音、同样是温柔的表情,但确切能感觉到。
「我先回去处理公务,如果有甚么事,就去办公室……」
「阿诺特殿下!」
阿诺特正要走出去,莉榭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
「──……」
阿诺特回过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莉榭紧紧地握住那只手,鼓起勇气用手指缠住。
(不管阿诺特殿下刚才说的话有甚么意图。)
现在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然后,把手伸向「想做的事」。而其中之一,感觉也包括了这样子握住阿诺特的手。
「阿诺特殿下也可以一起来。」
「……」
在直截了当地告知后,阿诺特微微皱起眉头。
为了与之对抗,另一只手也叠在阿诺特的手上,用双手包住。
但是,阿诺特没有回答。
这难不成,会被理所当然地拒绝吗?虽然担心这个,但阿诺特叹了口气后这么说道。
「……如果有时间的话。」
「!」
听到他的回答,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
莉榭放下心来,对著阿诺特露出自然的笑容。
「我们先回城堡换衣服吧。就算说差不多都乾了,但还是酿成了大惨案呢。」
「──嗯。」
「卡迪斯殿下,那我们告辞了。」
牵著阿诺特的手,微笑著回头。
之后,她突然收起笑容,向鲁尔牵制地瞥了一眼。
「祝您健康。」
「……嗯,莉榭大人。」
鲁尔突然眯起眼睛,用只有莉榭才能明白的暗示说。虽然还是不知道目的,但莉榭还是决定先和阿诺特一起离开。
留在沙滩上的鲁尔小声嘀咕甚么,他们固然不可能知道了。
「俊男美女……在世人看来,这两个人应该很匹配吧。」
鲁尔的脸上,浮现出盯准猎物的猎人般的笑容。
「怎么说呢,真是对危险的夫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