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换句话说,材木座义辉异于常人

或许拖到现在才说已经太慢,总之,「侍奉社」的主要活动是接受学生的请求并帮助他们。

如果不先说清楚,大家真的会搞不懂这个社团在干嘛。毕竟我跟雪之下通常都只是在读书,由比滨从刚刚开始则一直在玩手机。

「嗯……我说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由比滨在这里显得太过自然,我也就用自然的态度对待她。但事实上,她并非侍奉社的社员。真要说的话,我也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社员。等等,我真的是社员喔?可是我已经想退社耶。

「咦?嗯~~人家今天很闲哪。」

「『哪』?那样谁听得懂?是广岛腔吗?」

「啥?广岛?我是千叶人耶。」

实际上,广岛方言真的会在语尾加上「哪」。大部分的人听了都会反应说:「是喔?我第一次听说。」男生用广岛腔讲话会感觉很可怕,但女性讲起广岛腔却非常可爱,足以排进我精挑细选的十大可爱方言之中。

「哼,你以为在千叶出生就称得上是千叶人吗?」

「不好意思,比企谷同学,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雪之下用打从心底轻视的眼神看过来,但我不以为意。

「接招!第一题,跌打损伤造成的内出血叫什么?」

「青痣!」

「啧,答对了,想不到你懂千叶方言……那么第二题,便当中最主要的配菜是什么?」

「味噌炒花生!」

「喔,看来你真的是土生土长的千叶人……」

「我不是说了哪。」

由比滨双手叉腰、微微歪着头,好像在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坐在她旁边的雪之下手肘撑在桌上,扶着额头叹气。

「……你们在干嘛?这些问题有任何意义吗?」

当然没有意义。

「只是一场千叶通机智问答。具体来说,出题范围横跨松户到铫子。」

「太短啦!」

「不好吗?不然佐原到馆山怎么样?」

「那是纵跨吧……」

……你们听地名就知道具体位置,到底是有多喜欢千叶?

「那么第三题,搭乘外房线往土气方向时,偶尔会出现的稀有动物是什么?」

「啊,说到松户~~小雪乃,听说那一带有很多拉面店,下次我们一起去吃吧!」

「拉面……我很少吃拉面,所以没什么概念。」

「放心!因为我也不常吃!」

「咦?那样怎么能放心?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嗯。然后啊,我记得松户某个地方有间叫什么来着的店,听说很好吃。」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我有在听啊。对了,这一带也有好吃的店喔。我家在这附近,走路只要五分钟,所以超清楚的。我出去溜狗时常常经过一家店——」

……正确答案是鸵鸟。搭电车时突然看到鸵鸟出现在窗外,那种感觉已不只是惊讶,而是到达感动的程度。

呼……我不理会这两个女生的鸡同鸭讲,继续看自己的书。

现场明明有三个人,却只有我觉得很孤独,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样打发时间颇有高中生的感觉。

和国中生相比,高中生的活动范围宽广许多,对打扮和美食也比较有兴趣。聊些拉面店之类的话题,确实满适合高中生。

……但他们没事不会玩千叶通机智问答就是了。

×    ×    ×    

隔天我到社办时,难得见到雪之下和由比滨站在门前。我打量着她们,纳闷是在搞什么鬼,结果见到那两人稍微把门拉开,似乎在窥探教室内的情况。

「你们在做什么?」

「呀啊!」

两人吓到的声音真可爱,她们连身体都跳起来。

「比企谷同学……你、你吓到我……」

「被吓到的人是我吧……」

那是什么反应?和我家的猫半夜在客厅碰到人的反应一样。

「可以请你不要突然发出声音吗?」

雪之下一脸不悦地瞪着我,连这点都和那只猫如出一辙。这样说来,它在我们一家人中,唯独不肯亲近我。包含这点在内,雪之下和我家的猫真是相像。

「抱歉啦,你们在干嘛?」

我又问一次。由比滨仍然从稍微打开的门缝窥探内部,同时回答我:

「社办里有可疑分子。」

「你们才是可疑分子。」

「够了,别再说这些。你能进去帮我们看看情况吗?」

雪之下不太高兴地对我下达命令。

我听从指示,站到两人前方,小心翼翼地开门入内。

等待我们的是一阵风。

那一瞬间,海风迎面吹来。由于学校地处海边,风向非常特别,教室内的纸张因此被吹得漫天飞舞。

眼前景象彷佛是魔术师从魔术帽里变出一群白鸽。在一片白色的世界中,站着一名男子。

「呵、呵、呵,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真教人惊讶——我等你很久了,比企谷八幡!」

「你、你说什么?」

又说惊讶又等我很久是怎样?我才惊讶咧!

我挥开飘落的白色纸张,想看清楚对方的面貌。

结果出现的是……不,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根本不认识叫做材木座义辉的人!

这间学校的学生我几乎都不认识,至于认识的人当中,就属材木座是我最不想拉近距离的同学。

季节都快进入初夏,他却披着一件大衣不停挥汗,还戴着半指手套。

即使我认识这家伙,也要说不认识。

「比企谷同学,他好像认识你……」

雪之下躲在我背后,诧异地打量我和材木座。材木座因为她无礼的视线瑟缩一下,但又立刻看向我,盘起双手发出「呵、呵、呵」的低沉笑声。

他似乎发现什么,夸张地耸起肩,然后神情沉重地摇头。

「你竟然忘记我这个伙伴的面孔……我看错你了,八幡。」

「他说是你的伙伴……」

由比滨冷冷看着我,眼神好像在说:「一群人渣,去死吧。」

「对了,伙伴。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段地狱般的日子……」

「不过是体育课被凑成一组嘛……」

我忍不住回嘴,对方闻言露出苦涩的表情。

「哼!那种陋习难道不是地狱吗?自己找喜欢的人一组?呵、呵、呵,吾不知大限何时将至,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好感!我不愿再受一次彷佛身心被撕裂般的别离之痛。如果那就是爱,我可一点都不要!」

男子眺向窗外远处,彷佛在虚空中看到深爱的公主其身影。怎么大家都这么喜欢《北斗神拳》?

看到这里,不论多迟钝的家伙应该都能察觉到一件事——这男的有问题。

「有何贵干,材木座?」

「唔,你终于说出烙印在我灵魂上的名字吗?没错,吾乃剑豪将军•材木座义辉其人也!」

他使力挥起大衣,回头看向我,略胖的脸上浮现剽悍的神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创作的剑豪将军设定内。

我不由得头痛。

更正,应该说我的心在痛才对。一旁雪之下和由比滨的视线也变得更锐利。

「喂……他到底是怎样?」

由比滨不高兴——其实是明显很不爽地瞪着我。为什么要那样瞪我?

「他是材木座义辉……每次体育课都跟我一组的家伙。」

老实说,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没有其他任何交集……好吧,要说他是为了让我安安稳稳度过那段地狱时期的伙伴,那也不算错。

自己找喜欢的人凑成一组的确是地狱啊!

材木座跟我一样,都经历并品尝过那段痛苦的时光。

第一次上体育课时,我跟材木座都找不到组员,因而凑成一组后,接下来就一

直如此。老实说,我很想把这位重度中二病患者交易出去,但实在没有人肯收留,最后只好放弃。另一方面,我也考虑过动用自由球员制度,可惜我这种等级的选手合约金太高,没有人负担得起。咦?不是吗?当然不是,单纯是因为我跟他都没有朋友罢了。

雪之下一边听我解释,一边来回比较我和材木座,然后理解似地点头。

「这叫做物以类聚吧。」

她做出一个差劲透顶的结论。

「笨蛋,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我没有他那么痛苦。首先,我和他不是朋友。」

「呵,这我不得不同意。诚然,我没有朋友……真是孤零零一人,唉。」

材木座伤心地自嘲。喂,你露出本性啰。

「不管怎样,你的朋友会来这里,应该是有事情吧?」

听到雪之下这么说,我差点流下眼泪。打从国中那次以来,「朋友」这个名词能让我如此悲伤还是第一次。

『比企谷同学人很好,我很喜欢,但如果要交往……嗯,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自从被香织拒

绝之后……我一点也不需要这种朋友。

「唔哈哈哈!我竟然完全忘了。八幡啊,这里是侍奉社没错吧?」

材木座又开始装模作样,对我发出奇怪的笑声。

那是什么笑声?我从来没听过。

「对,这里是侍奉社。」

雪之下替我回答后,材木座迅速看她一眼,再把视线转回来。你到底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

「……原、原来如此,如果真如平冢教师的建议,那么八幡,你有义务实现我的愿望吧?想不到几百年之后,我们仍旧维持主从关系……看来这也是八幡大菩萨的安排啊。」

「侍奉社并不保证能达成你的心愿,我们只是帮助你而已。」

「……唔、唔嗯。那么八幡,助我一臂之力吧。呼呼呼,说起来我们的关系对等。就让我们像过去那样,再次掌握天下!」

「你刚刚不是说我们是主从吗?还有,干嘛一直看着我?」

「咕噜咕噜!我们之间不需要在意那些小事,我特予你这种权力。」

材木座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咳嗽,大概是想藉此蒙混过去,然后又继续面向我。

「抱歉,看来这个时代比往昔污秽得多,人心不古啊。真怀念那澄净的室町时期……八幡,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才不那么想。还有你怎么不快去死?」

「呵呵呵,死并不可怕,大不了我继续去地狱争王位!」

材木座高举手臂,大衣随风劈啪作响。

他对「去死」这句话的免疫性真高……

我也一样,习惯被人恶言相向后,越来越擅长回嘴或打哈哈。

这是什么悲哀的技能啊,我都想哭了。

「呜啊……」

由比滨真的吓得倒退好几步,脸色看来也变得惨白。

「比企谷同学,借一步说话……」

雪之下拉拉我的衣袖,凑到我耳边问••

「他说的剑豪将军是什么?」

她可爱的脸蛋近在眼前,我还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气。

可惜说出来的话毫无情调。

对于这个问题,一句话便能搞定。

「那是中二病啦,中二病。」

「中二病?」

雪之下不解地看着我。这时,我突然觉得女生念「中」的唇形有够可爱,真是个大发现。

「那是一种病吗?」

在一旁听着的由比滨也加入对话。

「不算真正的疾病,你可以当它是一句流行语。」

所谓的中二病,是指国二左右的学生经常做出让大家头痛不已的言行举止。

至于材木座的等级,已足以称为「厨二(日文发音和「中二」相同)」或「邪气眼(对超能力、神秘力量有所向往,会妄想自己拥有不同凡响的力量)」。

他憧憬动漫画、电玩、轻小说内出现的特殊能力和不可思议的力量,故意装作自己也有那样的能力。为了让一切合情合理,既然拥有那种能力,就要帮自己加上传说中的战士转世、被神选上之人、机关特务之类的设定,再依照那些设定行动。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帅啊。

我想每个人在国二左右,应该都做过类似的事,例如说:「COUNT DOWN TV的观众朋友大家晚安。这次带来的新歌呢,是以爱为主题,由我自己作词……」像这样在镜子前面练习之类的,应该有吧?

中二病就是其中的极端例子。

我简单扼要地解释中二病后,雪之下似乎明白了。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她的脑筋好到让人惊叹的地步,说她可以举一反十也不为过。即使不把事情解释得巨细靡遗,她也能掌握其本质。

「我还是不懂……」

相较于雪之下,由比滨则以嫌恶的语气低声抱怨。没办法,换成是我,光听那些说明也一定搞不懂,应该说雪之下那样便听得懂才奇怪。

「嗯~~换句话说,他算是根据自己创作的设定在演戏啰?」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他的设定基础,好像是室町幕府的第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他们的名字相同,可能因此比较容易构思。」

「为什么他会把你当成同伴?J

「八成是从我的名字联想到八幡大菩萨,清和源氏将祂视为武神虔诚祭祀。你应该知道鹤冈八幡宫吧?」

听到这里,雪之下突然沉默不语。我用视线问她「怎么了」,结果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说:

「真意外,你竟然这么清楚。」

「……还好啦。」

脑中差点闪过不好的回忆,我不禁别过头,顺便转移话题。

「材木座一直引用历史实在很烦,但他至少是依据过去的历史做出设定,所以还好一点。」

雪之下听完瞄了材木座一眼,用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问道:

「……还有更糟的吗?」

「有。」

「我就听来参考一下,到底有多糟?」

「这个世界曾经有七个神,分别是属于创造神的三柱神『贤帝葛兰』、『女战神梅席卡』、『心之守护哈堤亚』,属于破坏神的三柱神『愚王欧图』、『失落圣堂洛格』、『疑神疑鬼莱莱』,以及永久欠神『无名神』。他们让世界反复经历繁荣与衰退,而目前正处于第七次循环。日本政府为了防止世界再次走向灭亡,到处寻找这七个神的转生体。其中最重要、能力仍是未知数的永久欠神『无名神』,正是我比企——喂,你怎么那么会套话!很可怕耶!我差点要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我完全没有要套你的话……」

「真不舒服……」

「由比滨,注意你的言词,我会产生自杀的冲动喔。」

雪之下宛如投降般叹一口气,视线在我和材木座之间来回。

「也就是说,比企谷同学和他是同类吧?难怪对剑豪将军之类的那么清楚。」

「不不不,雪之下同学你胡说什么?那怎么可能呢?我会这么清楚,是因为我有选修日本史啊!还有玩『信长的野望』。」

「是吗?」

雪之下的眼神充满怀疑,彷佛要我去死一死。

但我不会就此退缩,因为我跟材木座并非同类。我能堂堂正正地直视雪之下,因为她说的并不对。

我和材木座不是同类,而是「曾经」是同类。

「八幡」这个名字相当少见,所以有段日子,我真的以为自己很与众不同。一个从小就喜欢动漫画的人,会有这种妄想也无可厚非。

一个人在被窝里想着自己拥有神秘力量,某一天那股力量会突然觉醒,把自己卷入攸关世界存亡的战争中。为了那一刻的到来,开始每天写神界日记、三个月写一份报告给政府——每个人都干过这种事吧?难道没有吗?

「……好吧,以前可能一样,但现在不同。」

「这个嘛……」

雪之下坏心地笑了笑,接着走向材木座。

我看着她的背影,同时心想:我真的和材木座不一样吗?

答案是肯定的。

我不再作愚蠢的妄想,也没再写神界日记或给政府的报告,最近顶多会写「绝不原谅名单」而已。名单中的第一位当然是雪之下。

我不会做好钢弹模型后发出效果音玩起来,不会用洗衣夹打造最强机器人,也从拿橡皮筋和铝箔纸炼成防身武器的阶段毕业,更不再拿爸爸的大衣和妈妈的人造皮草围巾玩角色扮演。

我和材木座不一样。

当我得出这个结论时,雪之下也来到材木座眼前。由比滨还小声说:「小雪乃快逃!」你这样讲材木座很可怜耶。

「我大致上明白了。你的请求是要把心病治好吧?」

「……八幡,余依据和汝之契约,为了实现朕之愿望,千里迢迢来到此地。那是崇高圣洁的欲望,也是唯一的愿望。」

材木座看向我,无视雪之下的存在。你连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都用得乱七八糟,脑袋到底有多混乱?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只要雪之下跟他说话,他一定会转头看我。

我能体会材木座的心情。要是我不知道雪之下的本性就被她搭话,一定也会不知所措,没办法好好正视她的脸。

但雪之下没有一般人的心肠,不懂得体恤男人的纯情。

「现在是我在跟你说话。当我在说话时,请你好好看着我。」

雪之下的声音相当冰冷,而且她还揪住材木座的衣领,硬是把他拉回正面。

没错,雪之下自己明明没什么礼貌,却要求别人要有礼貌。因为她那种个性,我也被训练成一来社办就会主动打招呼。

雪之下松手后,材木座真的咳了几声。看来现在不是演戏的时候。

「……咕、咕哈、咕哈哈哈哈,真是吓到我了。」

「也不要那样说话。」

「……」

材木座被雪之下冷漠以对,因而默默低下头。

「这个季节为什么还要穿大衣?」

「……唔、唔嗯。这是保护身体不受瘴气侵袭的

装备,原本是我的十二神器之一。当我转生到这个世界后,才特地把它变成最适合这个身体的型态。呼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那样说话。」

「啊,是……」

「那你戴的半指手套呢?这有什么意义?那样没办法保护指尖吧?」

「……啊,是的。呃……这是我从前世继承的十二神器之一,能射出金刚钢线的特殊护手。为了能自由操作,才刻意露出指尖……就是这样!呼哈哈哈哈!」

「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哈哈哈!哈哈、哈啊……」

材木座起初放声大笑,之后却显得越来越无力,甚至夹杂悲哀的叹息,最后陷入沉默。

雪之下似乎觉得他很可怜,一改先前的语气,温柔地对他问道:

「总之,只要治好你的病就好吧?」

「……啊,这个不是病。」

材木座从雪之下面前别开视线,很小声地回话。他一脸困扰,不断用眼神对我示意。

现在的他完全是普通的模样。

材木座并没有在雪之下炯炯有神的注视下还能继续装模作样的能耐。

啊啊……我快看不下去啦!

材木座太可怜,害我想要帮他一把。

当我向前踏出一步、正要拉开雪之下和材木座时,脚下响起一阵沙沙声。

那是不久前在社办飞舞的纸张。

我捡起那张纸,看到上面充满一堆艰深的汉字,一片黑压压地吸引住我的目光。

「这是……」

我移开视线,环顾教室四周,发现四十二乘三十四的稿子遍布室内。我一张一张捡起,按照顺序排列。

「嗯,我不说你也能会意,真不简单,不枉费我们曾一起度过那段地狱时光。」由比滨完全不理会材木座的感慨,看向我手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将这迭纸递给由比滨,她啪啦啪啦地翻阅。她一边看着,头上一边冒出问号,最后深深叹一口气,将那迭纸还给我。

「这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小说原稿。」

这时,材木座故意咳一下,表示他有话要说。

「感谢你的明察,那正是我的轻小说原稿。我想投稿到某个新人奖,但因为没有朋友,听不到大家的感想。你们就读看看吧。」

「总觉得你好像若无其事地说出很悲哀的事……」

中二病患者立志成为轻小说作家,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发展。想将憧憬的事物化为形体是很正常的情感。不仅如此,时常妄想的人认为自己写得出好作品,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能将兴趣和工作合而为一,的确是一种幸福。

因此材木座想成为轻小说作家,不会让我太惊讶。

比较惊讶的是,他特地拿作品来给我们看。

「网络上有些给大家投稿的网站跟讨论串,你可以贴在上面啊。」

「不行,他们讲话太直接,万一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我可能会死掉。」

……精神真脆弱。

不过隔着一层网络,对人讲话的确会不留情面。换成是朋友,应该会顾及对方的感受,说得比较含蓄。

正常而言,以我们和材木座的交情,实在说不出太严苛的意见。毕竟大家都不太会当面说出剌耳的话,最后趋向保守是必然的。不过,这仅限于正常情况。

「可是……」

我叹一口气看向旁边,和雪之下视线交会时,见到她露出一脸茫然的神情。「我想,雪之下的意见会比投稿网站的网友批评还严苛喔。」

×    ×    ×    

我和雪之下、由比滨各自把材木座的原稿带回家,用一个晚上读完。

材木座写的小说,算是校园超能力战斗的题材。

这部旷世巨作是以日本某座城市为舞台,描述神秘组织与拥有前世记忆的超能力者们在黑夜神出鬼没,然后,一位平凡无奇的少年主角发现潜藏于自己体内的力量,并且接二连三打倒敌人。

读完这篇小说时,天色已经泛白。

结果今天上课时,我几乎都在睡觉,到第六节课都还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熬过班会后,我便前往社办。

「等一下!别走别走!」

一踏进特别大楼,我就听到背后传来由比滨的声音。

她背着轻盈的书包追上来,和我并肩而行,显得神采奕奕。

「自闭男,你好像不太有精神耶。怎么啦?」

「没有啊,看了那种东西当然会没精神……我现在还是好困。倒是你,为什么看完那种作品还能活蹦乱跳?」

「咦?」

由比滨眨了眨眼。

「……啊,说、说的也是。哎呀,我也觉得好困喔。」

「你绝对没看吧……」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自望向窗外还哼起歌曲。虽然她装得一副没事的样子,脸颊和颈部却不断冒出冷汗……不知道她的衬衫会不会因此变透明。

×    ×    ×    

我打开社办的门,难得见到雪之下在打瞌睡。

「辛苦啦。」

我开口打招呼,但雪之下依旧发出微弱的呼吸声,睡得相当安稳。她的表情像在微笑,和平常冰冷不露破绽的样子截然不同,两者的差距让我不禁心跳加速。

轻轻摇动的黑发、晶莹剔透又细致的雪白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大小恰到好处的粉色嘴唇,那副沉静的睡容让我想永远看下去。

这时,雪之下的嘴唇微微一动。

「……吓我一跳,看到你的脸我马上就醒了。」

呜哇……我也瞬间清醒过来。还好,差点要被她诱人的睡相骗得鬼迷心窍。真想让这女人就此一睡不醒。

雪之下像小猫般张开嘴巴打呵欠,然后大大伸一个懒腰。

「看来你也读得很累。」

「是啊,我很久没有熬夜,而且又没读过这类作品……看来是没办法喜欢。」

「啊~~我也绝对没办法喜欢。」

「你根本没看吧?现在还不快点看。」

由比滨不高兴地「唔」了一声,从书包取出小说原稿。她的原稿连一点折痕都没有,非常干净。

她啪啦啪啦地快速翻阅整篇小说,好像真的觉得很无趣。

我观察一会儿,然后开口:

「材木座的作品不代表轻小说的一切,市面上还有很多有趣的作品。」

我很清楚这句话对材木座帮不上忙,不过雪之下听了,微微歪着头询问:

「例如你最近在读的东西吗?」

「是啊,很有趣喔!我个人推荐GAGA——」

「我会找机会看看。」

我切实感受到「讲这种话的人绝对不会看」的定理。

下一秒,有人粗暴地敲打社办大门。

「在下有事相求。」

材木座一派古风地打招呼,走进社办。

「那么,让我听听诸位的感想。」

材木座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威武地将双手交叉于胸前,一脸充满自信,带着不知打哪来的优越感。

相对的,坐在他对面的雪之下,难得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很抱歉,我对这类作品并不熟悉……」

雪之下先如此开头,材木座则大方回答:

「无妨。我正想听听世俗的意见,你尽管说。」

「好。」

于是雪之下轻轻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

「非常无聊,读起来甚至觉得痛苦,这部作品超乎想象地无聊。」

「咕唔!」

雪之下一句话就置材木座于死地。

材木座受到打击,整个身体大大向后仰,椅子还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之后才勉强恢复姿势。

「唔、唔嗯……可、可以告诉我是哪里无趣,让我当作参考吗?」

「首先,你的文法乱七八糟。为什么老是用倒装句?助词、助动词的用法到底懂不懂?难道小学没学过?」

「唔咕……那、那样写比较平易近人,读者更容易产生亲切感……」

「这应该等你能写出正确的句子再说吧?此外,你的标音有很多问题。没有人会把『能力』念成『chikara』,还有『幻红刃闪』这个词怎么会标为『Bloody Nightmare Slasher』?『Nightmare』是从哪里来的?」

「咳咳!唔、唔唔,不是的!最近超能力格斗作品的特征就是特别的标音——」

「那叫做自我陶醉,除了你以外没人看得懂。你真的想让大家读这篇作品吗?对了,说到作品,你的剧情发展太容易猜到,一点乐趣都没有。而且女主角为什么要在这里脱衣服?那根本没必要,看了也很反感。」

「噫一听、听说不那样安排会卖不好……至于剧情发展,那是……」

「还有叙述句太长,生难字太多不好阅读。话说回来,不要拿还没完结的故事给人看好吗?在卖弄文采之前,请先多补充常识。」

「呀啊啊!」

材木座四脚朝天大声惨叫,肩膀不断抽搐,双眼翻白望向天花板。他夸张的反应看得我都烦了,差不多该停止比较好。

「应该够了吧?一次全讲出来未免太狠。」

「我还没说完呢……好吧,接下来换由比滨同学吗?」

「咦?我、我也要?」

材木座看向面露惊讶的由比滨,对她投以求助的视线,眼角还泛着泪。她看材木座那么可怜,于是双眼盯着空中,试着寻找可以夸奖的部分,硬是挤出这句话:

「我、我觉得……你、你知道很多艰深的词汇。」

「咕哇!」

「你干嘛给他致命一击……」

对一个立志成为作家的人来说,那句话等于是禁忌,因为那代表他毫无其余可取之处。还不习惯轻小说的人被问到感想时,经常会这样回答。只是,一部小说若是被如此评价,就跟「不好看」没什么两样。

「那、那换自闭男说吧。」

由比滨迅速逃离座位,将位子让给我。她本来坐在材木座对面,现在却躲到我的斜后方。

看来她不忍心再正视燃烧殆尽、化为白灰的材木座。

「咕、咕唔。八、八幡,你应该能理解吧?若是你,应该能明白我描绘的世界、轻小说的地平线吧?这是愚民们无法理解的辽阔故事。」

是啊,我了解。

我点点头,要材木座放心,他的眼神也对我说「我相信你」。

如果我不回应他,就不配当一名男子汉。于是我深呼吸一次,温柔地开口:

「说吧,你抄袭哪部作品?」

「噗呜!咕、咕噫……噫嘻嘻……」

材木座满地滚来滚去,猛力撞上墙壁才停下来一动也不动。他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一滴泪水滑下脸颊,完全是想一死了之的模样。

「……你真不留情,讲得比我还刻薄。」

连雪之下也往后退好几步。

「你啊……」

由比滨用手肘轻戳我的侧腹,似乎在说「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讲吧」,但还要说什么呢……我思索好一会儿,终于想到自己遗漏最根本的部分。

「反正插图才是重点,故事怎样不用太计较啦。」

×    ×    ×    

有好一阵子,材木座不断进行吸气、吸气、吐气的拉梅兹呼吸法,让心情恢复平静。接着,他像刚出生的小鹿,一边颤抖着四肢一边站起身。

他拍掉身上的灰尘直视我。

「……你们还肯再看我的作品吗?」

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材木座见我一头雾水、没说任何话,又再询问一次,这回他的声音比刚才宏亮。

「你们还肯再看我的作品吗?」

他看着我跟雪之下,目光充满热诚。

「你……」

「你是被虐狂吗?」

由比滨躲在我背后,厌恶地盯着材木座,好像在说「去死吧,变态」。不,他不是那样啦。

「你被批评得体无完肤,还想继续写?」

「当然。评价的确很惨烈,让我觉得干脆去死算了,反正活着也不会受异性欢迎,又没有朋友。应该说,我希望我之外的人全都去死。」

「是啊。如果是我,被批评成那样也会很想死。」

但材木座却接受一切负评,继续说下去。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让别人阅读自己因为喜欢而写出的作品,然后听听对方的感想,这是一件很棒的事。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我真的很开心。」

接着,材木座笑了。

那不是剑豪将军的笑容,而是材木座义辉的笑容。

——啊啊,原来如此。

他不只有中二病,还有很严重的作家病。

这种人会想写作,是因为有东西想写或想传达给别人。若自己的作品能打动他人的心,便会非常高兴。他会不断写作,即使得不到任何肯定,仍会继续创作。这就是作家病的症状。

因此,我的答案已经很明显。

「嗯,我会读。」

我不可能不读的。那是材木座的中二病症状发展到极致才达到的境界。即使被当作有病、遭到白眼、受到无视、沦为笑柄,他也绝不放弃或改变信念,那是他将自己的妄想化为形体、坚持到底的证明。

「我写好新作会再拿过来。」

材木座说完后转过身,昂首阔步离开社办。

连关上的门看起来都莫名耀眼。

即使扭曲、幼稚、不合理,但只要能贯彻始终,那一定是正确的。如果遭到他人否定就轻易改变,那种程度的东西才不配叫做「梦想」或「自我」。所以,材木座不需要改变。

——除了他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    ×    ×    

过几天……

今天最后的第六堂课是体育。

我和材木座依旧凑成一组,这点并无改变。

「八幡,现在最红的插画家是谁?」

「你现在就烦恼这点未免太早,先得奖再说。」

「嗯,的确。问题是我要从哪家出版社出道……」

「你怎么老是以得奖为前提啊?」

「……如果作品大卖而改编成动画,有机会跟配音员结婚吗?」

「够了,别胡思乱想。你先把小说写好,懂吗?」

我们开始会在体育课交谈。要说有什么改变,大概就是这点。

不过,我们都聊些没营养的东西,也不是特别有趣,所以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发出大笑。

我们的对话既不时尚也不帅气,尽是些无可救药的话题。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蠢,根本没有半点意义可言。

不过,至少体育课不再是「讨厌的时光」。

大概是这样。

毕业发展调查表

总武高级中学2年C班

姓名

材木座义辉

座号12

○男•女

请写下你的信念。

常在战场,吾乃利刃。

你在毕业纪念册写下什么梦想?

小学→漫画家

国中→作家

为了将来,你现在做了哪些努力?

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手臂随时戴着一公斤的力量护腕。

师长建议:

你是在跟谁战斗?还有,就算你解除护腕,体内蕴藏的力量也不会变强。

你的梦想从漫画家变成小说家,是因为不会画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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