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叠内容乱七八糟、有如死海古卷的纸张放到桌上。
「……这什么玩意儿?」
一大清早,我便看了一堆完全不知所云、教人退避三舍的文字。
不用说,这堆内容仿佛在哪里看过又到处都是问题的东西,当然是材木座义辉大师使出浑身解数,为下一部作品撰写的设定资料。不过,在推出下一部作品前,我希望他原本的作品能先开工。
这些设定怎么看都支离破碎,才在这个阶段就已出现矛盾、破绽百出。
值得称赞的地方,只有主角是孤独的剑士这一点。
孤独是最美妙的一件事,真正的英雄总是独来独往。
这是一种强大的象征。因为不跟人群建立关系,即代表没有必须守护的事物。换个角度来说,必须守护的事物正是弱点所在。举凡历史上的希腊英雄阿基里斯,抑或最强的僧兵武藏坊弁庆,皆是因为弱点而战败。如果他们没有弱点,在历史上的定位想必会被改写为胜利者。
因此,没有弱点、没有必须守护的事物、不建立人际关系的人才是最强的。
也就是说,我是最强的。
在材木座写的垃圾设定中,唯有强到根本是开外挂的孤傲剑士比较实际,其余都是垃圾。就这么写上评语吧,「垃·圾」……好,完成。
我完成一项工作,心中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同一时间,我的妹妹小町刚好也准备好早餐。
父母亲早早便出门工作,所以客厅里只有我跟妹妹两人。
她披着围裙,动作俐落地摆好我们两人的早餐。不过我说小町啊,你既然穿无袖背心跟短裙,就别再穿什么围裙啦,这样看起来很像里面什么都没穿耶。
桌上有烤成焦黄色的英式松饼、咖啡,以及一罐果酱。
英式松饼烤得恰到好处,散发出迷人的味道,配上纯净的咖啡香气,融合成一首组曲彼此应和;色彩鲜艳的果酱则有着耀眼的光芒,整份早餐洋溢着美少女的气息。
「我开动了。」
「来来来,请用请用~~小町也开动了!」
我们合掌说完开动,开始吃起英式松饼。
「今天的早餐是不是很有美感?有了英式松饼,感觉就很英格丽绪呢!」
「……什么英格丽绪?新的必杀技吗?」
「不对,是很英国风的意思。」
「啊?我一直以为那叫做British。」
「讨厌啦~世界上哪有国家叫British?」
「……英国在国际上的正式称呼为大不列颠(Great Britain)或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而『英国风』一般都说是British。帮你补充一点小常识。」
「随、随便啦!那是和制英语(注1 日文里的一种现象,以现有单字组合出原本不存在的英文。)!就像GREAT义太夫(注2 日本的搞笑艺人。)一样!」
……不,GREAT义太夫并不是和制英语。
我不理会小町漏洞百出的藉口,伸手去拿炼乳。
在咖啡中加入炼乳调成MAX咖啡风味,称为千叶风。顺带一提,近未来的篮球动画则称为BASUASH。
「对了,英国人的话,不是应该喝红茶吗?」
「小町知道。不过哥哥比较喜欢咖啡,所以小町觉得选择咖啡能帮自己加分~」
「嗯,可能有加一点分吧。如果有这种计分方法也满不错的,什么都能看得很明白。」
如果对方想不想要、好感度是高是低等等,都能清楚显示出来,想必会轻松许多。要是能明确知道对方没有那种意思、对自己的好感度很低,便不会有所误解,也能干脆地死了这条心。光是这一点,就能让广大的可怜男性得到救赎。
我一边啜饮着假MAX咖啡一边回答。小町听了,突然把手一松,让松饼掉到桌上,还面色苍白地颤抖着肩膀。
「哥哥……变得好奇怪……」
「啊?」
「一定有问题!平常小町说这种话,哥哥都会不耐烦地无情反驳,但冷淡的语气中带有对妹妹的爱。」
「我看是你比较奇怪。」
这家伙未免太感性。
「好啦,先不开玩笑。」
虽然她嘴上那样说,我却听不出其中有多少是玩笑话,感觉有点恐怖。如果她是从被别人冷淡对待中得到快感的变态,我还真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跟妹妹相处。搞不好我会天天对她冷淡,拚命增加自己的分数。这种兄妹之间的爱情,未免太过扭曲。
「最近哥哥真的有点奇怪,感觉没什么活力……不对,哥哥本来就是这样。那是眼睛没什么精神,像一条死鱼吗……不对,那也是本来就这样……啊,对了,吐槽只吐一半……咦?这好像也一样耶。嗯~~反正就是很奇怪啦!」
「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想损我……」
被说成这样,真不知道妹妹究竟是爱我还是讨厌我。
「不过,最近天气很闷热,所以眼神跟性格容易像死鱼一样腐烂吧。」
「喔喔!这句话真不错!」
小町由衷地感到佩服,让我有点高兴,忍不住用鼻子发出「哼哼」的笑声。不过仔细一想,她其实把我说得很不堪。
「你想想,六月根本没有值得兴奋的地方。既没有国定假日,雨又下个不停,天气还那么闷热。明明是六月天,却没有半点六六大顺的感觉。」
「零分。」
「喔,是……」
想不到小町的评分标准意外地严格。
我一脸得意地讲出冷笑话,却落得失败的下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我好像多少理解平冢老师的心情了。
一想到平冢老师,我这才发现差不多得去上学了。迟到的话,肯定又要接受她的铁拳制裁。
我把剩下的英式松饼塞进嘴巴,用千叶风味的咖啡冲进胃里,然后对小町说:
「我差不多要出发了。」
「啊,小町也一起走。」
她把英式松饼塞进嘴里,脸颊鼓得有如一只松鼠,接着开心地换起衣服。不是叫你别在这种地方换衣服吗?
「我先去外面。」
「好~~」
小町慢条斯理的回应从我身后传来。
来到家门口,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湿空气立刻附着到身上。自从职场见习之后,我好像没再看过蔚蓝的天空。
× × ×
湿湿黏黏的空气笼罩整栋校舍。大家到校的尖峰时间更因为人潮密集,不舒服的感觉往上翻好几倍。
「孤独」这个字,经常让人产生躲在阴暗角落的印象,但如果是在我的班上,则会变得正大光明。因此,我的周围有如台风中心,在校内形成一股晴空乱流。
若是朋友多的人,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还得忍受被高达三十六度的蛋白质包围,想必非常辛苦。从梅雨时期开始到夏天的这段期间,独行侠得以享受空气流通的校园生活,实在是惬意得难以言喻。
我在校舍门口换上室内鞋,抬起头时,看见一个认识的面孔。
「啊……」
由比滨结衣脚踩鞋跟磨损的便鞋,不知该做何反应似地别开眼神。我维持看着她的视线,用往常的方式打招呼。
「早。」
「啊……嗯。」
对话到此结束。我重新背好背包,独自踏上油毡地板,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
经过一个周末,我跟由比滨结衣之间有点尴尬的气氛依然存在,这几天里并没有任何改变,结果一回神时,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星期五。
她早上不再跟我大声打招呼,然后一起走去教室。我又回到以往平和到不能再平和的生活。
很好,非常酷,一切都回归从前。
本来独行侠就是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存在。他们不跟别人产生关系,藉以避免造成伤害,是一种终极环保、终极乐活的纯净生物。
回归从前之后,我的内心恢复平静,由比滨也得以从自责中解脱,回到以往的现实充生活。这个选择应该没有错,甚至可说是非常正确。
毕竟我只是救了一只狗,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这一切纯粹出于偶然,如同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包还给失主、让位子给老年人,之后顶多暗自窃喜:「哇!我刚才做了一件好事!我不枉为一个人,跟那些轻浮庸俗的傻瓜不同!」
她不必对那点程度的偶然念念不忘,更不必为我一入学立刻变得孤独感到愧疚。
所以,这件事到此结束。我们只要回到以往,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即可。虽然人生不能重来一递,人际关系倒是可以,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国中时期的同班同学,之后再也没有联络……喔,那不是重来,要叫删除才对。嘿嘿。
× × ×
枯燥乏味的第六节课结束。
我是一个认真勤奋的学生,上课时不会跟任何人说话,总是独自默默地度过。
对了,第六节课是英文会话课,所以我势必得跟隔壁的同学练习。不过
一进入练习时间,坐在我隔壁的女生便拿出手机把玩。虽然这样可能会被巡视的老师训斥,不过我用了固有技能隐匿存在感,所以老师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我真不简单。
不过,这个技能什么时候才会解除啊……
放学前的班会结束后,技能仍然持续发挥效果。因此,我轻手轻脚地避开大家的耳目整理好书包。难道我是间谍不成?
哎呀,看来CIA迟早会把我吸收进去。要是中间出什么差错,换成AIC(注3 「Anime国际公司」之简称,一间日本动画制作公司。)来找我,到时候我就默默制作一部「天地无用」的OVA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凡夫俗子的吵闹声在背后扩散开来,仿佛要宣扬:「这就是青春!」
体育社的人一边慢吞吞地准备去社团,一边热烈谈论学长姐和顾问的坏话。
文艺社的人嘻嘻哈哈地对彼此微笑,分享今天带了什么点心。
至于回家社,他们正佣懒地讨论着放学后要去哪里玩。
其中有一群人的讨论特别大声。
「今天足球社的顾问请假,真羡慕!」
我回神一看,发现包含叶山在内的七个男男女女,正围成一圈坐着闲聊。见风转舵的棒球社处男大冈首先发出抱怨,橄榄球社那个什么来着的大和点头应和,得意忘形的金发户部再开始聒噪。
「哇,你们今天都要乖乖去社团,那我们呢?我们要做什么?」
「你来决定~」
三浦的左手扯着电钻状的鬈发,右手把玩手机,貌似对户部说的话没有兴趣。海老名跟由比滨随侍在她的两侧,看来今天班上的女王陛下也有好好展现出威严。
户部被赋予这项重责大任,立刻有了精神。
「啊~31霜淇淋怎么样?不赖吧!」
下一秒,三浦「啪」一声阖上手机。
「什么?没兴趣。」
……不是你自己说交给他决定的吗?
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独行侠即是如此日日精进吐槽的技能。
也因为这句吐槽,我的眼睛转向三浦那里。
接着,跟由比滨对上视线。
「…………」
「…………」
我们都注意到彼此,却不开口说半句话,只是默默观察对方的举动。
如果要我举例,差不多如同在住家附近的车站等电车时,发现隔壁车门的位置站着一名同班同学。我心想:「糟糕,是大船……」对方同时也在想:「啊……他叫什么名字……比、比企……唉,算了。」喂,不要想到一半就放弃。
对啦对啦,绝、绝对不是对方不记得我,而是我的记忆力太好。我的头脑非常灵光,对于记别人的名字这档事,独行侠可是意外地拿手,八成是因为心中期待对方什么时候会开口搭话。
要说我的记忆力有多好呢?过去我叫一个从没说过话的女生名字时,她的表情因为恐惧而陷入扭曲,害怕我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呃,我的事先不说。
总之,我跟由比滨的关系,宛如一流的剑士互相寻找攻击的时机,类似「这场决斗,先动的人就输了」这样。
后来是由三浦打破尴尬的气氛。
「还是去打保龄球吧。」
她不知怎么想的,提出这个建议。海老名点点头:
「我懂!保龄球瓶肯定是诱受!」
「海老名,拜托你闭嘴,还有把鼻血擦掉,好好装个样子。」
三浦无奈地说着,同时把面纸递过去。
我刚为她温柔的一面大感意外,又发现那怎么看都是电话交友中心送的面纸,结果一下子不知该做何感想。
「啊,我也有想到打保龄球,应该说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保龄球!」
「没错吧?」
在户部的赞同下,三浦得意地拉着那头鬈发。然而一旁的叶山若有所思,似乎有其他意见。
「不过,上周也是打保龄球……偶尔去射个飞镖如何?」
「隼人说要射飞镖,就去射飞镖吧~♪」
三浦马上改变意见。难道你的特技是玩尪仔标不成?
「那我们走吧。没玩过的人记得讲一声,我会教你。」
叶山起身移动,三浦、户部、海老名跟在后面。这时,有个人还愣在原处。三浦发现了,回头对那个人出声:「结衣,要走啰!你还在做什么?」
「……咦?啊,没、没有!我马上过去!」
始终以听众身分参与其中的由比滨,连忙抓起书包,站起来小跑步追上。她经过我的身边时,动作突然慢下来。
她八成在犹豫应该跟随三浦那群人,还是要去侍奉社。
没办法,这家伙就是那么温柔,其实她根本不需要顾虑我。
可是,虽说她用不着顾虑我,但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还是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不行不行,身为一个独行侠,绝不能带给他人困扰。
我还是先速远离去为妙,比企谷八幡要帅气离场啰!如果要说有多帅气,大约如同事先把要说的话录进录音机里的那家伙(注4 指《COOL -RENTAL BODYGUARD》作品之主角。)。
COOL!COOL!COOL!
我尽可能不跟由比滨对上视线,悄悄离开教室。
× × ×
我爬上特别大楼四楼,来到侍奉社的社办。雪之下雪乃一如往常坐在房间深处,脸上挂着不变的冷淡表情。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今天阅读的不是文库本,而是流行杂志。真难得。
她没穿外套,而是穿学校指定的夏季背心。说到「学校指定」的衣服,很容易让人产生俗气的印象,不过穿在雪之下身上,看起来反而很体面,还散发出一种清凉感。
「嗨。」
「……喔,原来是比企谷同学。」
雪之下轻叹一声,视线落回手中的流行杂志。
「不要摆出换座位后坐到我隔壁的女生的反应,那样让我很受伤。」
不是只有学校举办的活动,才会大量制造我的创伤。平常大家不以为意的小地方,也很容易萌生创伤的幼苗。正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她们更容易说出真实心声。太过分了。
每个月固定一次的座位大风吹,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明明没有任何不对,为什么却变成好像是坏人似的?要抱怨的话,应该抱怨自己的运气太差,抽签抽到我旁边的座位。」
「所以你还是承认自己隔壁的座位是最差的位置啊……」
「我没有说『最差』,那是你先入为主的观念。」
「我向你道歉,潜意识还真可怕呢。」
雪之下对我一笑。其实潜意识做出的行为才更伤人……
「刚才我说的话也来自潜意识,所以别放在心上。我本来以为一定是由比滨。」
「喔,原来是这样。」
雪之下会那样想也不无道理。这几天由比滨都没来社办,雪之下大概很在意,认为她今天一定会来。
「前天是带宠物去医院检查,昨天是家里有事……」
她对着自己的手机喃喃念道,大概是在看由比滨传来的简讯。不过那些简讯并没有寄给我。
那么,由比滨今天究竟会不会来呢?
她来的话,我肯定会比照早上的方式对待她。
我很清楚双方演变到这个局面,最后将面临什么结果。
两人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疏远,不知不觉中失去交流,接着,在不知不觉中也不再见面。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从小学到国中的同班同学,都是像这样从此再也见不到面。我跟由比滨大概也会如此吧。
社办内一片沉默,只有雪之下翻阅杂志的沙沙声响。
这么一想,最近耳根子还真是不得清净。原本只有我跟雪之下两人,双方始终默不作声,即使是开口的时间,也都是彼此骂来骂去。
虽然那不过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情,却让人感到莫名怀念。我望着社办门口发呆,雪之下宛如看透我的心思,开口说道:
「如果你在等由比滨同学,她今天不会来喔。刚刚她传简讯过来了。」
「这样啊……我、我可不是在担心由比滨喔!」
「那是什么语气,真教人不舒服……」
我松一口气,意识从门口移到雪之下身上。
雪之下轻轻叹一声:
「由比滨同学是不是不再来了……」
「你可以去问问看啊。」
由比滨仍然跟雪之下保持联络,如果她去问一下,对方应该会回答。
但是,雪之下无力地摇摇头。
「根本不用问。我问的话,她一定会说要来。即使心里不想……应该也一样会来。」
「嗯……也对……」
由比滨结衣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把其他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所以愿意跟一个孤独的家伙说话,如果我传简讯给她,也会得到回覆。
然而,那是她的温柔,也是她的同情。说穿了,
其实不过是出于义务。但这对一个经验值很低的男生而言,已足以让他误会「咦……她、她该不会是喜、喜欢我吧」,真希望她能多少改善一点,不要那么难以捉摸。
如果有一种软体,可以自动把女生传来的简讯转为敬语该有多好。那样一来,我便不会产生多余的期待……等等,这好像很有商机喔!
我妄想自己赚进大把钞票的同时,雪之下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我。被她一脸正经地看着,我的心跳逐渐加速。好恐怖……
「什、什么事?」
「……你跟由比滨同学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
我连想也不想便回答。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不认为由比滨同学会突然不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应该没有。」
雪之下的这个问题,让我不禁语塞。
不过我没有说谎,我也不知道那样究竟算不算是吵架。
我跟别人的关系,从来不曾深入到可以吵架的地步。独行侠一向抱持和平主义,别说是不抵抗,我们根本不跟对方接触。从世界史的角度思考,完完全全就是甘地。
我想得到的吵架,只存在于兄妹之间,但那也是小学的事,而且妹妹通常会召唤老爸,打得我HP直接归零,结束这一回合。如果老爸不在而无法召唤,她还会用陷阱卡让老妈出来,所以到头来一样是我吃败仗。
我会遭到一阵训斥,然后到了晚餐时间,大家又和乐融融地坐在餐桌上,兄妹争执到此落幕。
雪之下看我默默思考着,又再度开口:
「由比滨同学思虑不周、个性不谨慎、说话不经过大脑、擅自闯进别人的领域、会跟人打哈哈敷衍了事,而且吵得要命——」
「现在比较像是你在跟她吵架……」
要是她本人听到,大概会哭出来。
「请你听我说完。她有很多缺点没错,不过……她的本性不坏。」
雪之下举出那么多缺点,实在无法让人想像由比滨的本性不坏。不过,看雪之下涨红脸颊别开视线,声音还小声到快要听不见,便能知道那是她最大的赞美。如果由比滨本人听到那段话,大概会哭出来——感动到哭出来。
「这些我都了解。我们并没有吵架,何况双方的关系要亲密到一定程度,才有办法吵架,所以那应该算是……」
我搔搔头,想挤出适当的字眼。雪之下也手抚下巴跟着思考。
「……口角?」
「啊,有点类似,但不太一样。感觉有点进入射程范围。」
「那么……战争?」
「一点都不像,而且偏离射程范围。」
「歼灭战?」
「你有听我说话吗?越来越远啦!」
为什么战况越来越惨烈?她的想法真像织田信长。
「所以是……摩擦吧?」
「喔,没错没错。」
正是那种感觉,可以拿到魔神地图Lv87的玩意儿(注5 指「勇者斗恶龙九」中透过擦身通信取得之地图。)。我念国中时,在学校打开擦身通信,结果在班上引起一阵骚动,大家都很好奇:「这个叫『八万』的是谁?」
说真的,我希望游戏公司不要再搞那种连线功能了。连线对战还无所谓,但是以「三五好友一起游玩」为前提设计的游戏,摆明是在欺负没有朋友的人。我正是因为找不到人擦身通信,神奇宝贝迟迟无法进化,因此没办法完成图鉴。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
雪之下轻叹一口气,阖上杂志。不过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完全相反,只是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不再追问,维持两人之间的距离感。
我和雪之下跟人保持距离的方法,说不定非常相似。
如果有什么话题或闲谈,我们是可以跟人聊上几句,但几乎不会触及私人领域,绝不主动提出「你今年几岁」、「住在哪里」、「生日是哪一天」、「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从事什么工作」之类的问题。
之所以这么做有几个可能的理由,像是我们本来便对别人没有兴趣、不想踩到别人的地雷……对了,也可能因为独行侠不擅长问问题。没头没脑地抛出那种问题,感觉也满奇怪的。
绝不询问个人隐私、绝不跨越红线,剑客们即是这样互相探测距离。
「该怎么说呢?这就是一生一次的缘分。既然有相遇,也会有分别。」
「为什么那么好的一句话被你一用,只剩下消极的意思……」
雪之下不知该如何回应。但人生确实为一连串的这种缘分。在我的小学时代,班上有人在转学前跟大家约好会写信联络,之后唯独我没收到回信,于是我也不再写信给他。大概是这种感觉。健太明明就有收到回信啊……
君子不近危,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这或许是避免风险的唯一途径。
「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意想不到地脆弱,只要一点点小事情便能轻易瓦解。」
雪之下略带自嘲地低喃。
这时,忽然有人拉开社办大门,发出喀啦的声响。
「不过,人也会因为一点点小事情而串联起来喔。雪之下,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身披白衣、说着帅气台词来到我们面前者何许人也?原来是对我发动攻势时一向不手软的平冢老师。
「老师,请先敲门……」
平冢老师完全不理会雪之下的怨言,迳自环视社办。
「嗯,由比滨已经一个星期没来社团啦……我还以为现在的你们会靠自己的力量想办法……看来你们果然病得很严重。」
总觉得老师的话中带有佩服的语气。
「老师,您来这里有什么事……」
「喔,对。比企谷,我不是跟你说过『比赛』的事吗?」
听到「比赛」这个字,我多少回想起自己正在跟雪之下进行一场「Robot Fight!谁能够侍奉比较多人」的比赛,但不是机甲宝贝兵。
前一阵子,平冢老师提到她要修改比赛规则,就像游戏公司会做的那种事情。所以,今天她是来告诉我们新的规则吧。
「今天我来的目的,是公布新的比赛规则。」
她盘起双手、挺直腰杆,我跟雪之下也端正姿势,准备洗耳恭听。
老师来回凝视我们,充分酝酿气氛。她不疾不徐的动作,反而让我们更加紧张,现场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接着,老师慎重地开口,打破笼罩室内的沉默。
「我要请你们互相残杀。」(注6 出自出自电影「大逃杀」之台词。)
「……老套。」
这部片最近连在星期五电影院(注7 原名「金曜口ㄧドショㄧ」,日本电视台于周五晚上播放电影之单元。)都很少看到了。说到这个,「天空之城」每年都播一次,未免太过频紧。我自己有买DVD,所以拜托你们改播「地海战记」好不好?那片我还没买。
话说回来,现在的高中生大概没听过那部电影。我转向雪之下,发现她用望向路旁垃圾的冷淡视线看着老师。
老师直接承受雪之下的视线,不禁发出几声干咳蒙混过去。
「咳咳、咳,嗯,总、总之!简单来说就是『大逃杀』的游戏规则!三强争霸才是拉长战斗漫画生命的王道!如果要说得更浅显一点,则是《城市风云儿》的辉夜公主篇。」
「又是令人怀念的作品……」
「既然是三强争霸的大逃杀,当然也可以联手战斗。你们的关系不仅是对立,最好也学学彼此合作。」
原来如此。一开始先串联别人解决麻烦的家伙,确实是大逃杀的铁则。
「这样一来,比企谷同学岂不是永远居于弱势……」
「是啊。」
在我发出抗议和反驳前,嘴巴竟然先干脆地承认。不过,不论我怎么想,比赛势必会形成我跟另外两人对决的局面。
相对于已经大彻大悟的我,平冢老师信心满满地露出笑容。
「放心吧,接下来我仍会积极寻找新社员。不过,当然还是由你们拉拢新人入社。总之,你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增加同伴。上吧!以一百五十一只为目标!」
老师说得非常有自信,不过那同伴的数目也忠实反映她的年龄,最近已经快增加到五百只啰(注8 指任天堂推出的「神奇宝贝」数字。)。
不过,要我们想办法增加同伴……她说得还真轻松。
「不管怎样,规则都对比企谷同学很不利呢。他完全不擅长拉拢人。」
「我不想被你这种人说……」
「哎呀,你们不是已经让一个人加入社团了吗?不用想得太困难。」
老师这句话确实有道理,可是没人能保证每次都能顺利成功。
实际的情况是,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的由比滨,现在不见人影。平冢老师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脸上的表情增添些许阴霾。
「话是这么说,但由比滨看似不会再出现了……这也是个好机会,你们顺便去寻找新社员填补人
数。」
雪之下听到这句话,惊讶地抬起头。
「请等一下,由比滨同学并非退社……」
「她不来的话,那跟退社没什么两样。我不需要幽灵社员。」
平冢老师原本平静的表情退去,换上寒气逼人的眼神直视我跟雪之下。
「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
老师并非提问,亦非提醒,而是训诫。她以询问之名,行责备我们的罪过之实。
我们无法回答,老师继续说下去:
「这里不是让你们增进感情的俱乐部,要玩青春游戏请去外面。我对侍奉社的要求是自我革新,不是泡在温水里欺瞒自己。」
「……」
雪之下紧咬嘴唇,视线瞥向一旁。
「侍奉社不是游乐场,是正正当当的总武高中社团。而且你们也很清楚,对没有热忱的人抱持关心,仅限于义务教育的范畴内。既然待不待在这里是出自个人意愿,意志力不坚强的人只有离去一途。」
有热忱、意志力……
「老、老师,我既没有热忱,意志力也不够坚强,请问可以离开吗……」
「你以为囚犯还有选择的余地?」
平冢老师瞪我一眼,劈里啪啦地按起手指关节。
「有、有道理……」
果然还是逃不掉……
老师稍微恐吓我之后,重新看向雪之下。尽管雪之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态度仍透露出些许不满。
老师见状,有点伤脑筋地笑着。
「不过,确实因为由比滨的缘故,我们才得知社团人数增加,可以便活动变得更活泼。而且,再多一个人也比较容易维持平衡。所以……你们在下周一之前找出一个有热忱、意志力又坚强的人填补社团人数吧。」
「在星期一之前找一个有热忱又有意志力的人……要求真多……那家伙最后会被山猫吃掉吧?」(注9 出自宫泽贤治《要求很多的餐厅》之剧情。)
「你真喜欢宫泽贤治……」
以上是全年级国文第三名跟第一名才会有的对话。
话说回来,时限是星期一之前的话,即使加上今天跟星期一当天,也只有区区四天而已。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一个热衷侍奉社活动,又有决心革新自己的人入社,实在是强人所难。难道老师是辉夜姬(注10 《竹取物语》中的公主,她向前来求婚的人提出非常困难的要求,达成者才能跟她结婚。)不成?喔~~我懂了,所以这个人才一直结不了婚。我看她早晚会跟那位公主一样,被老家的人接回去。
「真是蛮横……」
我发出无谓的抵抗和怨言,老师咧嘴一笑。
「哎呀,真是意外。这可是我的温柔喔。」
「哪里温柔啦……」
「你不了解也无妨。那么,今天的社团活动到此结束。你们赶快思考维持社团人数的办法。」
老师说完,不由分说地把我跟雪之下连同书包丢出社办,然后「啪」一声关上社办大门。
她迅速把门上锁,踩着「喀、喀」的脚步声离开。
雪之下对她的背影问道:
「平冢老师,我再确认一次,只要『填补人数』即可对吧?」
「没错,雪之下。」
老师留下这句简短的回答后离开,不过她转过头时,脸上带着笑容。
我们目送老师离开,然后互看彼此。
「好啦,我们该怎么填补人数?」
「不知道,我也没有邀请过别人,但我多少想得到谁有可能愿意加入侍奉社。」
「谁?户冢吗?一定是户冢对不对?」
除了户冢之外,我完全想不到其他人选。真要说的话,我满脑子都只有户冢。
在我猛烈的「户冢攻势」下,雪之下有些瑟缩。
「不对。虽然他可能也愿意加入,不过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吧?」
虽然雪之下这么说,但我想不到我们还能向谁开口。即使绞尽脑汁,顶多只能想到叶山隼人这个世间少有的真正现实充。也对啦,如果我们拜托他,他说不定愿意帮忙,可是那样跟「有热忱、意志力坚强」的条件不合。我实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什么?材木座?这名字真罕见……所以,那是谁?
雪之下见我已经想不出什么名堂,轻轻地叹一口气。
「你还不懂吗?就是由比滨同学啊。」
「啊?可是她已经不来啦。」
她拨开披在肩上的长发,用坚定的眼神看我,神情中没有半点先前显露的放弃。
「那又怎样?让她回来不就好吗?平冢老师也说,我们只要补满人数即可。」
「嗯,或许吧……」
确实,我们只要把人数补满,便算是达成老师的要求。但现在的难题在于,由比滨究竟有没有热忱。如果我们不提升由比滨的动力,她连侍奉社的社办都不可能踏进来。
雪之下大概也明白这点,手抵着下巴思考。
「……反正,我先想想看让由比滨同学回复原本样子的方法。」
「你真有热忱。」
她听到我这句话,自嘲地笑起来。
「是啊……最近我才发现,其实这两个月里,我还满乐在其中的。」
「…………」
此刻的我绝对是震惊地张大嘴巴。雪之下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见我没有回应,似乎也不好意思地脸红。
「怎、怎么?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啊,没有,没什么。我哪有露出奇怪的表情?」
「明明就有。」
「才没有。」
「更正,你现在就是一副奇怪的表情。」
她跟我道别后,踏出脚步离去,而且侧脸不再是先前的沉闷,而是平时那副大胆自信、专属于雪之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