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工作、再怎么工作,也不会变得轻松的东西,请问是什么?
答案是:我的生活。
连石川啄木(注58 明治时代诗人、歌人、评论家。此句出自他的歌集《一握之砂》,原文语意:「再怎么工作,再怎么工作,生活仍然不见好转。我只能盯着自己的双手。」)都说出这样的话,凡人如我更是不在话下。于是,我逐渐放慢正在工作的双手,用死鱼眼盯着猛瞧,最后终于停止动作,我的心也越来越痛苦。这是哪门子的通货紧缩螺旋(注59 Deflationary Spiral,意指物价下跌,导致企业营业额降低、获利减少,因而采取裁员手段引发失业问题,这使个人消费减少,又导致物价下跌的恶性循环。)?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问题,现在我才会忙成这样?为了解开这个神秘谜团,我抬起头环视四周。
嗯,第一个原因在于人手严重不足。
执行部门为各方涌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不巧今天阳乃又没有过来帮忙。叶山已经接下跟表演团体相关的业务,为执委会减轻负担,不过,连他那样的人也露出疲态,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显得僵硬。
其实到了最近,这样的人数也开始能应付工作。
今天特别不同于往常,是因为雪之下没有出现。她平常总是最早来到会议室,而且最晚结束工作离开会议室。
但是,她今天没有出现。
「你知道今天雪之下同学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
巡学姐问我,我答不出所以然。不光是我,整个执行委员会恐怕都不知道答案。
这时,会议室大门「叽」的一声开启。不先敲门便直接走进来,是平冢老师怎么样也改不掉的坏习惯。
「比企谷。」
「是。」
我应声后,平冢老师带着不寻常的表情走过来。
「今天雪之下身体不舒服,所以休息一天。她已经跟学校请假,不过好像没有通知执委会……」
老师完全说中了。
雪之下从来不会主动联络任何人。
话说回来,想不到雪之下也会有身体不舒服的一天。她虽然体力不好,但健康管理应该做得很确实才是。不过她最近那么忙碌,昨天甚至出现疏忽,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雪之下一个人生活,不知会不会有问题。
叶山也想到同样的事,猛然抬起头。
「雪之下自己在外面住,找个人去探望一下比较好。」
「这样啊……那么,你们有谁能去探望雪之下同学吗?这边的工作可以交给我们。」
巡学姐询问我和叶山。
「只由学长姐负责,真的没有关系吗?」
叶山反问后,巡学姐的脸上先闪过为难的表情,接着又露出熟悉的温和笑容。
「嗯……没关系。如果是知道的事情,我应该还处理得来。」
尽管她说得不是很有把握,那张笑容还是让人感到信赖。
照这情况看来,的确应该将执委会的工作交给学姐,探望雪之下的工作则交给我们。这样做肯定比记录杂务组的我,和掌管表演团体的叶山留在这里好上许多。
能够从宏观角度顾全大局,除了巡学姐便没有其他人。她对我们说一声「万事拜托啰」,准备回去工作——
磅!
「会长!」
这时,一名学生会干部猛然推开会议室大门,忙不迭地大步进来。
「怎么回事?」
「关于校庆标语,据说发生问题……」
「哇!为什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
想不到这么快便发生重大问题。巡学姐一听,慌张地赶去处理。
她离开得太过匆忙,我根本来不及问是什么事情,跟叶山两人被丢在原地。
「……那么,现在要怎么做?」
叶山开口问道。
「我是可以去啦。」
他随后补上带有挑衅意味的话,让我有些不快。
事实上,即使由我去探望雪之下,我跟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如果叶山说由他去,我会看着他离开;反之,如果叶山不去,说不定就换我去。
「嗯……你那么机伶,又派得上用场,还是你去比较好。」
叶山听我这么说,连眨好几下眼睛。
「……原来你也会说那种话,真是吓到我了。」
「那么,劳驾你前往一趟啦。这点应酬话难不倒我的。」
叶山苦笑一下,把脸转过来。
「不过,如果是因为这种理由,你不觉得让机伶又派得上用场的人留在现场比较好?」
他说的有道理。在人手不足的状态下,让可以处理较多事情的人留下才是上策。例如队伍内的人数不够时,自然得指望等级够高的勇者大人。
「嗯……你说的是没有错。」
我搔搔头,并点头表示认同。
接着,叶山笔直看向我的双眼说:
「为了避免误会,我要先声明,我完全不认为你是没有能力的人。既然你有办法接下杂务组的所有工作,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你派不上用场。」
……原来你也会说那种话,这才真是吓到我了。
「好啦,要怎么做?」
他再次向我确认。
不论是谁,一定都认为比企谷八幡赢不了叶山隼人,事实说不定也是如此。坦白说,我恐怕真的没有任何地方赢得了他。
想想实在可笑,越有能力、越温柔的人,反而越无法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他们时时刻刻受到众人委托、得满足众人的期望,在不知不觉间,这变成一种常态。最后,他们甚至愿意伸手接纳我这种处在边缘的人物。
「……我去吧。不管大家怎么想,肯定都是你比较优秀。大家需要的是你。」
「听到别人说这种话,感觉其实不差……如果你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话。」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叶山的笑容中带有落寞。他是一个好人,但也因为太过温柔,所以无法选择要站在哪一边。对他来说,每一件事情都同样重要。这样一想,我忽然觉得好残酷。
「……所以,由我去看雪之下。」
我向平冢老师报告,老师的嘴角泛起微笑。
「这样啊……好,你去吧。虽然我不能告诉你其他学生的住处……」
「喔,这个没关系。」
我不知道雪之下住哪里没关系,因为有另一个人非常清楚。那个人听到消息,说不定会马上飞奔过去。
我迅速整理好书包、从座位上起身时,正好和叶山对上视线。他眯细双眼,目光相当锐利。
「那么,拜托你,我也会跟阳乃姐说一下。」
「……太好了,谢啦。」
我简短道谢,背好书包,离开会议室。
走向大楼门口的途中,我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一声、两声、三声……在话筒中的铃声响完第七次,我准备挂断电话时,对方终于接起电话。
『你怎、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你知道雪之下今天没来学校吗?」
『咦……我不知道……』
「听说是身体不舒服。」
我感觉得出对方瞬间屏住呼吸。
其实身体不舒服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考虑到雪之下最近的样子,再加上她是独居,难免会让人担心。
对方下定决心似地轻轻吸一口气。
『我立刻过去看看。』
她果然这么说。
「我也会过去,在校门口碰面如何?」
『嗯。』
简短联络完之后,我将手机塞回口袋。
户外的天空还很明亮,但太阳其实已开始西沉。抵达雪之下家的时候,大概是黄昏了吧。
× × ×
前往雪之下家的路上,我跟由比滨几乎没有交谈。
我们在校门口见面后,由比滨连忙询问雪之下的状况如何,但是,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来。
雪之下住的是摩天大厦,在这一带是出名的高级住宅,也因为是高级住宅,出入管制相当严格,外人没有办法随随便便进到内部。
我们来到大门口,先要联络雪之下。由比滨按下雪之下家的对讲机。
她已事先打过电话也传过简讯,但是雪之下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所以我有点担心来到这里之后,会不会一样无人应答。
由比滨不死心,继续多按几次对讲机。
还是不出来吗……
「难道她不在家?」
「不在家的话倒还没关系,万一她重病到爬不起来……」
由比滨那样想未免太过悲观,但现在的我没有办法一笑置之。
隔了半晌,由比滨再按一次对讲机。
终于,对讲机发出沙沙的杂音。
『……喂?』
雪之下的声音小得快听不见,由比滨连忙扑到对讲机前。
「小雪乃?我是结衣,你还好吗?」
『……嗯,我还好,
所以……』
所以?所以怎么样?她该不会要说「所以你赶快回去」吧?
「总之,快点开门。」
『……为什么……你也在?』
她八成认为外面只有由比滨一个人,因此听到我的声音时吓一跳。
「有事情要跟你谈。」
『……请先等我十分钟。』
「知道了。」
雪之下要我们先等十分钟,于是我们坐到大厅的沙发上等待。原来一栋大厦之所以高级,都是来自大厅的沙发……
在这段期间,由比滨始终盯着手机,手指头丝毫不动一下。看她这么专注,大概是一直在看手机荧幕上的时钟。
我放空思绪到一半,坐在旁边的由比滨倏地站起来。
她再度按下雪之下家的对讲机。
『喂……』
「十分钟到了。」
『……请进。』
雪之下说完,大门自动开启。
由比滨果断地踏入大楼,我跟在后面,两人进入电梯后,她按下十五楼的按钮。
电梯上升的速度比想像中更快,面板上显示的楼层跳个不停,不一会儿,我们便抵达十五楼。
我们走出电梯,发现这里有好几户住家。我跟由比滨走向其中一扇没有挂名牌的门前。
由比滨仿佛是要确认什么,先用力握一次拳头,才按下门铃。
尽管我听不出那样算不算高级,但这里的门铃不是一般的蜂鸣声,比较像高雅的乐器声。由比滨按一次门铃后,我们稍微等待。高级大厦的隔音果然很完善,我感觉不出屋子内有什么动静,几秒钟后,大门突然发出喀嚓喀嚓的冰冷开锁声,在好几个门锁完全打开之前,又经过数秒的时间。
最后,雪之下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地打开家门,从里面探出头。
「请进。」
一进入屋内,立刻闻到淡淡的肥皂香。
雪之下此刻给人的印象不同于以往。她的身材纤瘦,身上的白色细致针织毛衣略显宽松,过长的袖子将手完全盖住,锁骨也从领口间露出。绑成一束的黑色长发垂到胸前,将衣服的领口隐藏起来,下半身的长裙则快要触到脚踝。
从大门口看向内部,可以发现好几扇门。其中有三扇很明显是房间门,另外在走廊两侧的,大概是浴室和洗手间的门,再沿着走廊往下走,仅用昏暗的间接照明点亮的地方,则是起居室兼餐厅。这就是常听到的3LDK(注60 LDK代表客厅(Living room)、餐厅(Dining room)、厨房(Kitchen),前面的数字则表示房间数量。)格局。
这么大的屋子里,只住了雪之下一个人。
我们在雪之下的带领下,穿过走廊进入起居室。
从起居室能看见向外推出的阳台,隔着窗户可以欣赏夕阳完全隐没的天空,以及新都心的夜景,西边天空仍挂着几丝寂寥的余晖。
起居室内有一张小型玻璃桌,桌上摆着阖起的笔记型电脑,电脑旁边则是装满文件的资料夹。雪之下昨天晚上一定还在忙工作。
整体来说,起居室内的摆设颇为朴素,大概是因为没有考虑过客人来访的可能性。这里如同商务旅馆,只有最低限度的日常用品、功能简单的家具,和一张散发暖意的乳黄色布质沙发,沙发前面还有一个小型收纳柜。
起居室内摆着三口大尺寸电视,比较让我意外。不过仔细一看,下方的电视柜里竟然放了一整排猫熊强尼之类的得士尼角色玩偶。我敢说,这个人绝对是为了它们,才买这么大的电视。
「你们坐那里。」
我和由比滨听从指示,坐到两人座的沙发上,雪之下则靠在墙上。由比滨询问「你不坐吗」,她只是默默摇头。
「那么,你们要来谈什么?」
虽然雪之下面朝我们,视线却很明显垂落在地。她平常的眼神充满魄力,现在却如止水般平静。
我迟迟不回答雪之下的问题,由比滨只好自己找话说。
「啊,嗯……听说你今天没有去学校上课,所以有点担心……」
「对。不过休息个一天就好了,不用那么紧张,而且我有通知学校。」
「毕竟你自己在外面住,大家当然会担心。」
「而且你明明很累对不对?脸色到现在还很差。」
听由比滨这么说,雪之下立刻低头,仿佛要藏起自己的脸。
「那样的工作量的确让我有一点疲惫,不过,不会有问题的。」
「……那不正是问题所在吗?」
由比滨这么一说,雪之下陷入沉默,想必是被戳到痛处。要是工作真的进行得很顺利,雪之下不可能累到请假。
雪之下垂着头的模样,又多出几分脆弱。
「小雪乃,你根本不需要自己扛起一切。你的周围不是还有很多人在吗?」
「这点我明白,所以我已经明确分配大家的工作量,让自己不要负担那么多——」
「但是你明明没有做到。」
由比滨打断雪之下的话。
她的声音不大,而且很沉着,我却感受得到紧逼而来的压力。周遭的声响消失无踪,只剩下这句话回荡在空气中。
「我有点生气。」
雪之下听了,肩膀颤抖一下。我可以理解由比滨的怒气,因为雪之下独自揽下所有工作,才会像这样把身体搞坏。
我轻轻叹一口气,下一秒,由比滨的视线扫过来。
「我对你也一样生气。之前明明跟你说过,小雪乃有困难的话,你一定要帮助她……」
来雪之下家的路上,她一直紧闭嘴巴不说话,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不过,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自己没派上用场是事实。出于愧疚,我不自觉地垂下肩膀。
「……比企谷同学是记录杂务部门的,我原本就不要求他做超出分内的事。他充分完成应做的工作,已经很足够。」
「可是——」
「没关系,现在还有时间,而且我待在家里一样有工作,因此进度没有延宕。由比滨同学,你不需要太担心。」
「那样不是很奇怪吗!」
「是吗……」
雪之下的视线牢牢钉在地面。
「……你觉得呢?」
我稍微花一点时间,才意会到雪之下是在问我。雪之下身后的墙壁一路往厨房延伸,她刚好站在没有灯光的昏暗处,因此我没有办法看出她此刻的表情。
我应该告诉她:「你的方法是错的。」
我不是叶山,无法像他那样说出满口的大道理。
我也不是由比滨,无法像她那么温柔。
可是,我很清楚雪之下做错了。
「以一般观点而言,依赖别人、大家互相帮忙、互相支持是最正确不过的事。这可以说是最标准的答案。」
「嗯……」
雪之下像是没有兴趣听我说话,原本盘在胸前的手无力地垂下,回答的声音也不带感情。
「不过,那些都是理想论,世界不会因此转动。总是有人得抽到下下签,也一定得有人吃亏多做事,弄得一身污泥,这才是真正的现实。所以,我不会要你去依赖别人,或是跟别人合作。」
我听见她无力地叹一口气,但是那声叹息夹杂什么样的感情,我不得而知。
「可是,你的做法是错误的。」
「……那么,你知道正确的做法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可能?我顶多知道不会是你目前的做法。」
「……」
截至目前为止,雪之下始终维持自我。即使有人前来求助,雪之下也不曾任意出手拯救。尽管她会提供帮助,但最后仍然要看求助者本人的意愿。
然而,这次不一样。大大小小的所有工作,雪之下全部一手包办,说不定还会如本人所说,在最后想尽办法,让校庆展现出该有的样子。至于能不能让所有参加者满意,则另当别论。
但是这样一来,便与她描绘出的理想背道而驰。
雪之下没有答腔,一阵沉默笼罩下来。
「……」
「……」
起居室颇为寒冷,身体感受到的温度更是比实际温度低。
由此滨打一个喷嚏,随后又吸吸鼻子,那样子像是在哭泣。
雪之下也感觉到逐渐充满室内的寒气,离开原本靠着的墙壁。
「不好意思,我都忘记要泡茶……」
「不、不用那么麻烦啦……我、我来帮忙。」
「不用担心我的身体。休息一整天后,已经好很多了。」
「『身体』是吗……」
雪之下对自己的事情仍然轻描淡写,听在我的耳里,实在无法释怀。
「那个……」由比滨说到一半,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这种时候要是不先换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便很难说出口。她停顿一下,接着缓缓说道:「那个……其实,我稍微想一下。小雪乃,你可以依靠我跟自闭男……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只有我们两个。虽然,我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的话,一定
——」
「……要不要喝红茶?」
不待由比滨说完,雪之下迳自转身,进入昏暗的厨房。由比滨的话语无法传递到那个空间。
我们的对话总是像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这栋豪华的大厦正因为高耸,更像圣经中的巴别塔(注61 根据《圣经创世纪》,人类曾联合起来兴建能通天的高塔。为了阻止这项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不论我们说什么话,都无法传达给对方。
雪之下端着红茶杯组走回来,大家不发一语地啜饮红茶。
由比滨双手捧着杯子,「呼~」地把茶吹凉。
雪之下维持站姿,端着杯子看向窗外。
没有人开口,我们只是默默喝茶,所以茶一下子便喝光。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来。
「好啦,我要回去了。」
「咦?啊,那我也……」
由比滨接着起身,跟我走向门口。雪之下并未留下我们。
但她还是踩着不稳的脚步,来到门口送我们离去。
由比滨正在穿鞋时,雪之下悄悄摸上她的颈部。
「由比滨同学。」
「哇!是!」
由比滨被突如其来的触感吓得叫出声音。她正要转头时,雪之下轻柔地施力,示意她不用这么做。
「那个……要我现在立刻依赖你,可能还有困难,不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的。所以,谢谢你……」
「小雪乃……」
雪之下朝由比滨露出柔弱的笑容,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可是,我想再多思考一下……」
「嗯……」
由比滨看着前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到雪之下的手上。
「由比滨,再来就麻烦你。」
「啊!等——」
我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静静关上大门。
尽管这样不太好意思,但之后还是交给她吧。
由比滨已经用只有她才办得到的方式,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
然而,这样仍不足以解决问题。
既然如此,解决问题的任务便落在我身上。
时间会解决一切——这种说法是骗人的。那只是将一切放逐到忘却的边境,使它们不再重要、不再有影响力,让问题本身逐渐风化。
改变自己,即可改变世界——这种说法也是骗人的,是欺瞒。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侵蚀着自己,把人塞进定形框架,削除不合框架的多余部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只会让自己放弃思考。整个世界、整个社会不断对我们洗脑,以强硬手段灌输我们「改变自己之后,世界也改变了」的想法。
不论是靠感情论还是毅力论还是精神论,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些团体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次由我告诉大家,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地改变世界。
× × ×
部分人士对今年的校庆标语很有意见。
其实,我早已想到一定会有人提出抗议。
『好玩!太好玩了! ~听得见海风的声音 总武高中校庆~』
……绝对行不通吧?这根本是抄袭「十万石馒头(注62 「十万石馒头」是「十万石福茶屋」贩售的日式点心,埼玉县名产。招牌广告词为:「听得见风的说话声……好吃!大好吃了!」)」,而且那是埼玉县的玩意儿,对千叶人来说,实在有点难接受。
即使暂且把千叶搁在一边,直接把他人想出的广告词搬过来使用,也引发适当与否的争论。根据最终协商的结果,这个标语被打回票。
于是,执行委员紧急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最近频繁出没的阳乃和叶山,同样以观察员的身分列席。光是这个现象,便能明显看出执委会的运作越来越荒腔走板。
以学生会干部为主的执行部门和雪之下都疲惫不堪。前些日子,他们在人手日渐流失的情况下,已经耗尽精力,只勉强维持整体委员会的运作,这次的突发状况无疑是致命一击。
紧急会议完全没有要开始的迹象。
会议室内满是大家吱吱喳喳的闲聊,原本应该掌控现场的相模,却跟被她任命为书记的朋友在白板前聊天。
巡学姐终于看不下去。
「相模同学、雪之下同学,大家都到齐啰。」
相模这才中断对话,看向雪之下。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跟着集中到她身上,可是,雪之下只是盯着会议记录发呆。
「雪之下同学?」
她听到相模叫自己的名字,才惊觉似地抬起头。
「咦……」
好在她只用非常短的时间便了解目前的情况。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委员会议。如同事前城回学生会长所通知的,今天要讨论的是校庆活动的标语。」
雪之下以正经的态度,有条不紊地为会议开场。
她首先请大家举手提供意见,但是对缺乏积极性的团体而言,这种要求太过困难。在场没有人有干劲,严肃的会议沦为大家嚼舌根的地方。
坐在我隔壁的叶山再也受不了,举手说道:
「突然要提出什么想法有一定的难度,要不要先请大家写在纸上,之后再说明?」
「嗯……那么,请各位花一些时间思考。」
所有人拿到发下来的白纸后,真正有动笔写的屈指可数。大多数的人只是互相看对方写出什么怪东西,高兴地笑个不停。不仅如此,最后回收纸张时,他们也不交回。
所幸在一盘散沙中,仍然有一群不出锋头,但是做事很努力的认真学生。撇除无法站在众人面前这点不谈,他们工作很认真负责。之前就受到他们不少帮忙,看来这一次也要麻烦他们。
整理收回的纸张后,所有标语都逐一写到白板上。
·友情、努力、胜利(注63 周刊《少年JUMP》漫画的三大原则。)。
接下来的好几个标语,差不多都是这种感觉。
其中有一个标语特别不同:「八紘一宇(注64 这是大日本帝国时期的国家格言,二战期间当作大东亚共荣圈的建设口号。其意为「天下一家,世界大同」。)」天啊!我大概猜得出是谁写的……
另外还有一个标语,同样吸引众人的注意。
「ONE FORALL」。
「喔~」这行字一出现在白板上,叶山立刻低声赞叹。「那种标语感觉还不错。」
看来叶山很欣赏这句标语。嗯,的确像他会喜欢的东西,又是英文。
我只用鼻子哼一声回应,意思为:「是吗?」
叶山耸耸肩。
「一个人为大家而努力——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喔,那样啊。不是很简单吗?」
「咦?」
哼哼,看来连叶山也难以理解我这句话的含意。没事,就由小的为您说明吧。
「先让一个人受伤,再把他排除在外……一个人为了大家,不是很常出现这种事吗?」
——没错,我就是在说现在的你们。
「比企谷,你……」
叶山的表情像是冷不防挨一巴掌,眼神转趋锐利,整个身体转过来跟我对峙。即使从旁人的角度,也能看出我们正在互瞪。
周遭的聊天声瞬间安静下来。
好在我们的谈话很小声,其他人对此只是交头接耳一下。
我跟叶山无声的对峙仅维持几秒钟,便由我先别开视线画下休止符。
别搞错了,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除了我们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前方。
相模跟担任书记的朋友讨论一会儿后,起身说道:
「那么,最后是由我们讨论出的标语『绊~大家同心协力完成的校庆~』。」
相模宣布由她们那群人想出的标语,写到白板上。
「哇……」
听到她竟然说得出那种话,我不禁发出惊叹声。这家伙未免太自我感觉良好,脑袋里的花开到变成花畑牧场吗?你们做不做生牛奶糖(注65 「花畑牧场」经营牧场、食品制造贩卖等事业,总公司位于北海道。生牛奶糖是他们的畅销商品。)啊?
我的反应在周围掀起一阵波澜,近似嘲笑的骚动触动相模的神经,她自然而然将矛头对准引起波澜,立场又最薄弱的我。
「……什么事情?你觉得哪里奇怪吗?」
相模勉强挤出笑容,但心里其实气得要命,我可以看出她的脸颊不断抽搐。
「不,没什么……」
我只把话讲一半,而且是有所不满的语气。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最让听者火大的回应方式。过去我总是下意识地这样说话,导致朋友一个接一个流失,所以这个道理肯定错不了。
这么做的用意,是要将话语无法传达的事物传达出去。
我知道该如何不用话语便把自己的意志传达出去。
因为从过去到现在,我没有正常与人对话过。
在休息时间装睡、受人拜托时故意摆脸色、在工作中唉声叹气……即使话语的力量不够,我也会用这些方法表达自己的意志。
这些方法我当然再清楚不过……虽然只会让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
「我看你好像想说什么。」
「真的没有啦。」
相模满脸不高兴,稍微瞪我一眼。
「喔~这样啊~不满意的话,你也提一点意见吧。」
我不是说真的没有吗?
「嗯……『人~仔细一看,半边的人在纳凉的校庆~』」
怎么样?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下来。
在场没有任何人应声,相模、巡学姐、叶山全都愣住,这大概就是所谓「哑口无言」的状态。
会议室内呈现一片死寂。
即使是雪之下,也张着嘴巴陷入呆滞。
这时,一阵爆笑声划破寂静。
「啊哈哈哈哈哈哈!天才,真是天才!太厉害啦!啊哈哈……呼!不行,笑得肚子好痛~~」
发出笑声的是阳乃,隔壁的平冢老师则是板起脸用力瞪我。好恐怖,太恐怖了。
老师用手肘顶一下阳乃,说:「……阳乃,你笑得太夸张。」
「啊哈哈哈……嗯,咳咳。」
阳乃这时才察觉到现场僵硬的气氛,轻咳一下停止不笑。
「不过啊,我觉得很不错!只要有趣便没有问题!」
「比企谷……你解释一下……」
平冢老师带着受不了的表情,要求我说明。
「各位想想看,我们常说『人』这个字是两个人互相依靠,但其实是其中一人靠着另一个人才对。我认为『人』字的概念,在于对牺牲某些人的默许与容忍,这不是很符合这次的校庆和执行委员会吗?」
「牺牲?具体说明一下。」
不知不觉间,老师原本严峻的表情逐渐褪去。
「我自己就超牺牲的,像白痴一样被逼着工作,而且还是其他人塞过来的工作。难道这正是主任委员口中的『互相帮忙』?至少我没有跟谁互相帮忙,所以不是很清楚啦。」
我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相模。
他们见相模颤抖着身体,又看向彼此。
现场出现一阵骚动,细碎耳语在众人之间传开。
声音传到我附近,又像回音似地折返回去——最后消失在中央。
坐在中央座位的,是校庆执行委员会的执行部门,与副主任委员雪之下雪乃。
此刻,再也没有人开口出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雪之下身上,等着看大刀阔斧进行诸多改革、贯彻专制制度的冰之女王,会对这番玩笑话处以什么样的惩罚。
雪之下迅速拿起会议记录遮住脸。
她的肩膀抖个不停,蜷缩起来快要趴到桌上的背也上下跳动。
大家注视那幅奇特的景象,任凭锐利的寂静刺痛耳膜。
经过一段时间,雪之下发出一声短叹,抬起头来。
「比企谷同学。」
她笔直地看着我的双眼。
这么一想,我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听到她叫我的名字,并凝视她澄澈中带一点蓝色的眼睛。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嘴角绽开笑容,形状优美的粉红色唇瓣轻轻张开。
雪之下露出有如绚烂花朵盛开的笑容,对我宣告:
「——驳回。」
接着,她换回认真的神情,坐直身体轻咳一下。
「相模同学,今天先到此为止吧。毕竟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提案。」
「咦?可是……」
「为这个问题用掉一整天,是很愚昧的做法。不如大家先回去思考,明天再做决定。至于日后的工作,只要大家每天正常出席,即可快速追回之前落后的进度。」
雪之下说完,静静地用由不得拒绝的眼神环视所有人。
「各位有没有意见?」
在她的魄力下,没有一个人起身抗议。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便被迫同意从明天起乖乖出席。
相模当然也不例外。
「嗯……那么,从明天开始,还请各位多多配合。辛苦了。」
相模宣布散会,大家三三两两地从座位上站起。
叶山不看我一眼,直接离开会议室。
其他人从我身旁经过时,陆续投来刺痛的视线,其中还有人低声抱怨「那个人是怎样」。就是说啊,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咦,是在说我吗?
执行委员解散得差不多之后,在场只剩几个执行部门的老面孔。
会议室内的气氛不再紧绷,但还是有一个人闷闷不乐。
那个人是巡学姐。
巡学姐默默离开座位,往我走来。她的脸上没有平时那种温和的笑容。
「真可惜……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认真的人……」
「……」
她难过地低语,可惜我对此没有什么话好说。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工作。认真付出仅会换来更高的期待,万一哪一天自己露出原形,最后只会落得让对方失望。
我叹一口气,将心中的后悔一并排出去。
接着,我振作起精神,从座位上站起。
正准备离开会议室时,雪之下先一步出现在门口。
「那样没关系吗?」
「什么?」
我反问,雪之下不直接回答。
「你最好还是澄清一下大家对你的误解。」
「误解是要怎么澄清?在他们做出解读的时候,问题便已消失,我想澄清也澄清不了。」
不论是正解还是误解,都已是最终答案。
我们无法挽回犯下的过错,也无法消除烙下的痕迹。
雪之下眯起眼睛,瞪我一下。
「……你老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找藉口,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却闭上嘴巴不说话,使对方也没有办法找藉口。不觉得这样有点卑鄙吗?」
「藉口本身没有意义。人们越是碰上要紧的事,越容易自作主张。」
「……好吧,说不定你是对的。藉口的确一点意义也没有。」
雪之下咬紧牙根说道。
说出的答案不能反悔;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打破的鸡蛋无法恢复原状;国王派出全部的人马,也无法让破镜重圆(注66 典故出自《鹅妈妈童谣》「矮胖子(Humpty Dumpty)」。)。
不论哪一种说法,都难以摆脱不好的印象。
相反的,要让人产生坏印象,明明那么简单。只要某个人说一句话,或是采取什么行为,即会被贴上「恶人」的标签。
因此,再多的解释都没有意义,那样只会加深别人对自己的坏印象。
雪之下盘着双手呆站在原地,但是没有靠在墙上。她像平常一样站直身体,缓缓将脸抬起。
「……那么,我只好再跟你确认一次。」
她直视我的眼睛,目光透露出强烈的意志,甚至带有敌意,有如夜空中的闪烁明星。
我感觉得到,她正在用眼神对我说话。
——我不会找藉口,所以,请好好看着我。
下一秒,她严肃的眼神增添一股暖意。
「告诉我,刚才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
「你那无可救药的标语,完全没有半点品味。」
「至少比你的好……你想得出那种东西,难道是类语辞典?」
我说完,雪之下故意长叹一口气。
「你还是一点都没改变,真是败给你……」
「人类哪有可能说变就变?」
「而且你本来就是怪人。」
「喂,这句是多余的。」
雪之下轻笑一声。
「每次看你这样子,便觉得勉强自己改变实在很愚蠢……」
她还没说完便转过身去,小跑步回自己的座位拿书包,再用手指比向外面。那大概是要我出去的意思。
离开会议室后,雪之下将大门锁好。
「那么,我去还钥匙。」
「喔,再见。」
「嗯,再见。」
我们互相道别之后,雪之下手抵着下颚,犹豫一会儿,最后补上一句:
「……明天见。」
她稍微把抵住下颚的手摆到胸前,但是又犹豫着要张开手掌还是握拳,结果索性维持半开不握的姿势,对我轻轻挥手。
「……明天见啦。」
我说完,我们各自转身踏出脚步。
走了几步,我突然涌起转身的冲动。但是雪之下的脚步声并未停下,那么,我应该也没有回头的必要。
我真的有办法永远不回头吗?
我真的有勇气再确认一次吗?
人生绝不可能倒带重来。
错误的答案只能让它继续错误下去。
要想推翻错误的答案,唯有找出新的答案一途。
因此,为了明白正确的答案——我决定再去确认一次。
× × ×
隔天的执行委
员会议中,终于决定出校庆活动的标语。
经过大家踊跃发言、脑力激荡,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激烈争论,总算在长时间的讨论后,所有人头晕脑胀、再也无法思考的情况下,好不容易达成一个共识。
今年校庆的标语,最后决定如下:
「千叶名胜,祭典舞蹈!既然都是大傻瓜,不跳舞就sing a song(注67 德岛的阿波舞祭典里有一首歌谣,其中一段歌词如下:「跳舞的人是傻瓜,观舞的也是傻瓜。既然都是傻瓜,不跳岂不吃大亏?」)!」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尽管心里怀着几分不安,但执行委员会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此。也罢,反正我不讨厌,而且千叶音头(注68 「千叶名胜,几点舞蹈」。原文为「千叶の名物,祭りと踊り」)也算是名曲。
众人的兴致尚未冷却,委员会成员仍旧继续讨论。
为了将这股士气转移至工作上,雪之下悄声提醒相模:
「相模同学,接下来要依序换掉贴出去的标语。」
「啊,好……那么,接下来麻烦将贴出去的标语换成新的。」
在相模的指示下,校庆执行委员会总算重新开始运转。
随着新的标语出炉,大家跟着凝聚起向心力,展现满满的干劲。
「你们这群家伙!速速重新制作海报!」
媒体宣传组的组长激动地呐喊。
「且慢!预算还没通过!」
会计审查组立刻踩下他们的煞车。
「蠢才!打算盘的通通退到后面!我最光荣的时刻正是现在(注69 《灌篮高手》樱木花道的名台词。)!」
「还有,要重贴海报的话,每一个图钉都要确实回收!那些都有列库纳管的!」
哎呀,物品管理组也忍不住加入。
各个组别都热烈地讨论着,这般盛况跟不久之前的样子相比,实在难以想像是同一群人。
至于我呢?则是在暗地里受到谩骂指责,外加无视与排挤。但是,请容许我强调:完全没有霸凌!本校完全没有霸凌!
大家都不说一句话,直接把工作堆到我面前。在这个状况下,仍然不放弃交派工作给我,实在太伟大了——我是指上司。
我二话不说,开启Word档案写会议记录。这时,头上忽然冒出某人愉悦的声音。
「哎呀呀~工作得真勤奋。」
执委会开始认真工作,使阳乃闲下来。她大概是特地趁乐团练习的空档过来探班,顺便拍拍我的头。
「……如你所见。」
阳乃从我背后看着电脑荧幕。
呃,我说……你靠得有点近,我闻到某种奇怪的香味,是不是擦了香水?而且,我希望你不要再靠过来……
「嗯……看来你没在认真工作喔。」
你为什么那样想?我超认真的好不好!
我送给阳乃死鱼般的眼神,阳乃也假装吓一跳。
「哎呀,你不高兴吗?可是,这份会议记录里,根本没有提到你的功绩啊。」
「……」
她见我闭口不语,又露出灿烂的笑容问道:
「来,比企谷,考考你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最能让一个团体团结起来?」
「冷酷的领导者?」
「又来了~你明明知道正确的答案啊~虽然我也不讨厌这个回答。」
阳乃的脸上保持微笑,视线却转趋冰冷。
「正确答案呢,其实是……目标明确的敌人。」
我从略带寒意的笑容,读出她真正的用意。
过去曾有人说:「统领人民的最高领导者,即为敌也。」
要注意的是,这不代表一个单纯燃起大家敌对心态的对象,有办法让所有人在一瞬间转变态度。
但是,如果增加到四、五个人,接下来将以鼠算方式(注70 江户时代的数学,出自吉田光由的《尘劫记》,为一种等比数列。)急遽增加。随着数字增添,思想也会逐渐加速。
据说人类是拥有「共感」的生物,例如看到一个人在打呵欠,自己乜会被传染,跟着想打呵欠。
在这些「共感」中,以狂热、狂信、憎恶特别容易传播开来。
多层次直销(注71 相对于直接赚取利润的单层次直销,多层次直销可培训其他直销员(亦即下线)另外赚取佣金。)和传教也是同样的道理。
每个人都希望跟别人一样。
所以,我们只要模仿教义和讲道的方式,建立起「拚死拚活地努力工作最帅气」的气氛即可。
数量决定时势倾向。
数量决定民意所在。
数量决定战争成败。
聚集够多的数量,营造出我们最有胜算的气氛,几乎等同取得胜利。推动世界运转的,正是这种「气氛」。胜利或失败的关键,不在拥有广大群众魅力的独裁者身上,而在绝对多数,或由绝对多数产生之确信。
既然这样,之后便很好办。
把「比企鹅同学@不好好努力」这样的绝对失败者推上台面,大众舆论自然会往另一边倾。
认真的人最帅气,不认真会变成比企鹅。
有了这样的标签,大家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不得不好好努力。
「呵呵。」阳乃发出轻笑,低头看着我。「嗯~~这样的敌人好像有点弱耶。」
要你管!
「不过,现在大家进入校庆模式,各个都那么兴奋,这样到底好不好呢?」
「所以我的工作也更多了。」
拜托你不要再来干扰——我在话中暗藏这一层含意,阳乃却干脆地忽略。
「没关系,如果你乖乖扮演坏人的角色,其他人自然会产生对抗心态。而且,敌人要是不强一点,便没有办法成长。促使技术进步的,没错:正是竞争!」
阳乃闭着眼睛,调皮地挥动手指,发表一大串我听不太懂的内容。天啊,有点不舒服……
只不过,她睁关眼睛时,偷偷瞄一眼雪之下。
那个眼神使我脑中涌现一种没来由的猜想。
「请问,你该不会……」
我说到一半,被阳乃柔软的指尖按住嘴唇。
「姐姐我啊,最讨厌直觉准确的小朋友喔。」
如果她认为敌人的存在,是让人成长的最快方式……这是不是代表,她现在的举手投足,都是为了持续扮演敌人的角色?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思考起这样的可能性。
「知道了吗?」阳乃轻轻按着我的嘴唇微笑说道。
她的笑容完美无瑕,我差一点又要上她的当。
我僵着身体发不出声音,这时,背后传来一阵锐利如刀的说话声。
「杂务组,赶快工作。」
啪沙啪沙——下一刻,新的一叠文件堆到我面前。
我往上看,发现雪之下用非常冰冷的视线回望我。
「因应标语修改,过去的文件必须作废,还有会议记录……现在正在写啊……」
她抚着嘴角思考半晌才抬起头。
「……那么,记得寄信给各个团体,通知他们修改标语一事。」
「喂,等一下,这很明显是你临时想到的工作吧?」
你很明显地说了「那么」对不对?我听得很清楚!如果不是临时想到什么工作才说「那么」,难道是指象印牌电锅(注72 此处「那么」的原文为「じゃあ」,发音与电锅「ヅャㄧ」相同。)?
「人多少会临时想到一些事情。智慧即是以有机方式结合而诞生的产物。啊,对了,你再顺便登录这些企划申请文件,上传到网页。」
等一下,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编理由的技巧未免太差劲。这样一来,我的工作量岂不是更加沉重?「顺便」这个字眼,不是在塞给人跟目前工作有关的工作时才使用的,难道我学错了吗?
我朝雪之下投以怀疑的眼神,却在她一瞪之下遭到封杀出局。
「总之,麻烦你在今天之内完成。」
「办不到……」
领教雪之下的威力后,我才明白之前的工作环境有多惬意。如果我处在这样的打工环境,搞不好会就此不干,并且关掉手机电源,告诉母亲「这一阵子有谁打电话到家里都不用接」。
可惜这里是学校,想逃也没地方逃……正当我绝望之际,阳乃举起手大大挥舞,吸引雪之下的目光。
「我也来帮忙如何?」
「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赶快回去。」
雪之下无情地丢下这句话,阳乃听了,眼眶开始泛泪。
「好过分……雪乃,你好过分……反正我没什么事做,干脆自己当志工吧。比企谷,分一半给我~」
阳乃伸手要拿那叠文件,雪之下无奈地抚摸太阳穴,深深叹一口气。
「唉……我要重新检查预算,你要当志工的话,去帮忙看预算。」
「嗯?呵呵……好~♪」
阳乃的脸上闪过一阵诡异的笑容,又迅速恢复以往的调调。她推着雪之下离开座位,去帮忙检
查预算。
经过一番纷扰,她也开始工作。
阳乃自己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实在不认为她频繁地出现在校园,纯粹是为了练习校庆的表演。她不可能有那种空闲。既然如此,她又是为什么……
不过,现在根本不该烦恼这个问题。
好好思考要怎么处理眼前的工作,还比较有建设性。
呵呵,社畜之所以为社畜,正是来自不会造反的奴隶性格……
× × ×
校庆的脚步逐渐接近,虽然气温一天一天下滑,总武高中却一天比一天热情。
一大早,二年F班的教室便喀哒喀哒地吵得要命。
临近校庆前夕,今天一整天都要忙着做最后准备。
大家拼凑起桌子,将舞台组合成形。
在班长的指挥下,那个叫小田还是田原的人,搭起用薄木板和纸箱做成的背景;户部、大和、处男大冈三人组也吆喝着,把精心制作的飞机道具搬进来。
川崎戴着耳机,一针一线地修改戏服;三浦和由比滨一边聊天,一边在服装上妆点红色绢花。
由于绢花的数量不够,女生们开始动手做。这种人造花是将五张像卫生纸的绢纸叠起,摺叠几次之后,中间绑上橡皮筋,再一张一张剥开,在校庆上经常出现。
户冢和叶山正忙着对台词。
至于我,由于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索性坐在舞台的一角发呆。
「今晚……你不能过来。」
「我们一直是在一起的。」
小王子的声音虚幻缥缈,「我」则坦率表达自己的心意给予扶持。
尽管心里很清楚这是演戏,我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可恶,早知道会这么后悔,就应该由我上去演!
不行,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别开视线,结果跟超级制作人海老名姬菜对个正着。她的笑容散发耀眼的光芒。
「You,上吧!」
你是哪个男性偶像事务所的社长吗?算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创立什么海老名事务所。
「啊,我已经是校庆执委……」
海老名一听,将卷起的剧本往肩膀一敲。
「这样啊,太可惜了。比企鹅同学演的『我』,跟叶山演的小王子,会是很好的配对耶……此时此刻,在舞台一角看着那两人彩排的你,正燃烧着嫉妒之火……啊!难道这是NTR(注73 取自「寝取られる」(NeToRareru)之罗马拼音,意指心仪的对象与他人发生关系。)不成?唔咳!」
她突然喷出鼻血,我还以为要吐血了。真是吓死我啦……
「啊~~怎么又来了!海老名,快点,鼻子吐气!」
三浦注意到我们这里发生状况,赶过来用制作绢花的纸压住海老名的鼻子。不过流鼻血的时候,最好不要那样做喔。
我再看一眼班上同学,起身离开教室。
前往会议室的路上,每个班级都充满活力。
对独行侠而言,这段时期格外难熬。如果现在是放学时间,还可以蹑手蹑脚地离开教室,反正不会有人注意,或者说大家会好心装做没有注意到,无奈现在一天才刚开始,即使想消失也无法去哪里。
独行侠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等待指示,或呆站在一旁。
没有意外的话,我本来应该也会像那样,不过今年的状况特殊,因为我成为校庆执行委员会的一员。
我走下楼梯、弯过转角,这段路我已是再熟悉不过。
不只是各个班级,执委会同样热闹不已。
一抵达会议室,便看到许多人忙进忙出。平常总是关闭的大门,今天始终敞开。
雪之下俐落迅速地处理工作,隔壁的相模像个人偶一动也不动。阳乃坐在椅子上,一边转圈一边跟巡学姐讨论什么。虽然这不是很重要,但阳乃是不是太闲?
我进入会议室,确认自己明后两天记录杂务组的排班表。这时,一群人接二连三地挤过来。
「副主任委员,网页测试完成。」
「了解……相模同学,请确认一下。」
雪之下这么指示,自己也跟着确认。
「嗯,没有问题。」
「那么,请进入正式上线模式。」
解决一件事,又有另一件事。
「雪之下同学,表演团体那里的器材不够!」
「人员协调组去跟表演团体代表沟通,由管理组决定出借数量,之后再向我们回报结果。」
雪之下迅速下达指示后,才想起坐在隔壁的人。
「相模同学,若没有特别的问题,就由我直接处理。」
「啊,嗯。好啊。」
有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有的工作出现突发状况,不过执行委员会都能发挥作用,一一确实解决问题。
这一切最大的功臣,非雪之下莫属。
「表演团体的彩排时间比预期长,我打算把开幕典礼的彩排挪到后面。」
她下达完指示,稍微吁一口气。
阳乃偷偷摸摸接近她背后,一把抱上去。
「不愧是我的妹妹!」
「走开,不要靠近我,快回去。」
雪之下冷淡以对,转头看向电脑荧幕。
阳乃放开手之后,轻拍她的肩膀。
「雪乃,你真的做得很好喔,跟我担任主委时一模一样。」
「嗯,没有错,这些都是雪之下同学的功劳。」
巡学姐也赞不绝口。
「不,这没有什么……」
雪之下用力敲打键盘,掩饰自己的害羞。
「你不需要谦虚。多亏有你在,一切才能这么顺利。」
执行部门也点头同意。他们曾在最艰辛的阶段一起努力过来,那种感受自然特别强烈。
然而,有一个人笑得很生硬——相模只是默默堆出笑容。
「真是满足~执行委员会就是要像这样才对!」
大家都点头同意阳乃的话。他们身为校庆执行委员,很清楚自己尽了应尽的任务,各个觉得相当满足。
因此,没有人察觉这句话背后的含意。
这其实是对前一阵子执委会的否定,亦即对率领当时执委会的相模之谴责。
察觉这一点的,仅有个性差劲,以及心有罪恶感的家伙。
相模在桌子底下把资料揉成一团。
一旁的阳乃露出笑容。
「明天开始的校庆真令人期待……对吧?」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向我。那对阴沉的双眼究竟看见什么样的未来,现在的我仍无法得知。
距离混杂狂热、青春、欺瞒、虚伪的庆典开幕,仅剩一点时间。
明天终于就是校庆。
校庆前夕的比企谷家
比企谷小町
哥哥,你在用电脑做什么?
比企谷八幡
没什么。我们校庆要决定标语,我正在查查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比企谷小町
喔~对了,哥哥用「浏览记录 删除」关键字搜寻的记录要清干净喔。前一阵子,妈妈还在用「浏览记录 删除 还原」的关键字搜寻。
比企谷八幡
她在干什么啊……不要做那种事好不好……
比企谷小町
她发现一些奇怪的内容,还很生气。
比企谷八幡
冤枉啊!那不是我!只有老爸会查那些东西!而且以前家里收过奇奇怪怪的国际电话帐单,他不是也被骂得很惨。
比企谷小町
总觉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不过,哥哥为什么这么肯定不是自己?
比企谷八幡
想瞒着家人查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没错,智慧型手机才办得到☆!
比企谷小町
哇……这个广告真差劲……
☆改自《织田信奈的野望》台词「没错,iPhone才办得到」。
*One day,Hachiman and Komac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