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社办多一个热水壶。雪之下听见热水壶发出「咻~」的煮沸声,将看到一半的杂志折起漂亮的一角,亦即所谓的「狗耳朵」。不过,既然雪之下喜欢的是猫,她说不定会说「这不是狗耳朵,是苏格兰摺耳猫的耳朵」。顺便补充一下,苏格兰摺耳猫是罕见猫种,加上向前摺的双耳这一大特征,使这种猫相当受欢迎。
雪之下把杂志放到桌上,起身走向热水壶。
由比滨前一刻还佣懒地单手把玩手机,现在双眼马上发出期待的光芒。
「太好了!点心时间!」
雪之下准备茶杯、茶叶的同时,她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拿出配茶用的点心。
很快的,桌上总共摆了别致的茶杯、茶碟,以及印着懒洋洋、没什么生气的小狗图案的马克杯。
在秋意渐浓、依稀能听见冬天脚步声的时节,这是很常见的景象。我读着手上的文库本,视线一角可瞥见雪之下在泡红茶。
热水注入玻璃茶壶,茶叶慢慢地向上翻腾,再静悄悄地沉回底部,好像雪花球里纷飞又飘落的白雪。
雪之下依序将茶注入茶杯、马克杯后,暂时停下动作,空着的手抚上下巴考虑一会儿,才又拿来社办内的纸杯,同样倒满一杯茶。
明明是自己要倒茶,为什么还要用不屑的表情瞪那个杯子……接着,雪之下将剩余红茶倒进陶制茶壶中,盖上盖子保温。
她端起茶杯和茶碟,走回自己的座位,正在按手机的由比滨,也拿起她的马克杯。
剩下无人认领的纸杯,孤零零地留在桌面。杯中冒出的热气飘摇不定,有如迷路的小孩。
「红茶……不喝会冷掉喔。」
「……我是猫舌头。」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那个纸杯是要给我的。既然对方都特地为我准备,当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我还不至于像天邪鬼(注6 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一样别扭。
等红茶不再那么烫,我拿起纸杯啜饮。
由比滨双手捧着马克杯,一边「呼~呼~」地吹凉红茶,一边说道:
「对了,毕业旅行快到了呢!」
雪之下听到关键字眼,眉毛跳一下。最近不论去到哪个班级,都难逃这个话题,连我参加的侍奉社也受到影响。
「你们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最近要决定。」
「交给其他组员决定,我只负责跟着走。」
对我来说,毕业旅行几乎等同强行押人。
组员在我的面前,订定完全无视我意见的计划,直接把我当空气看待,而我只是闭着嘴巴,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们的屁股走。
我是不会特别感到不满,何况那样也乐得轻松,但如果问我玩得快不快乐,答案有待商榷。
异物改变不了异物的命运,虽然分到大家和平共处的组别,有机会使我的意见获得采纳,不过,异物终究必须被排除在外。
长期下来,我一直被当成异物对待,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同样被当成异物的雪之下,想必跟我一样。
「说到这个,雪之下,你碰到毕业旅行这类的活动都怎么办?」
我突然对此感到好奇。雪之下一手拿着茶杯,略微歪头表示不解。
「什么怎么办?」
「你在班上没有朋友吧?」
由不相干的人问这种问题,其实非常失礼,不过雪之下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回答:
「嗯,所以?」
「所以我很好奇,你碰到分组活动时,都是怎么做的?」
雪之下这才明白我想问什么,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把茶杯搁到桌上。
「喔,分组的时候,有哪一组来找我,我就加入哪一组。」
「啊?有人会去找你?」
这个答案让我大感意外。雪之下看到我的反应,显得不太高兴。
「我不知道你对我是怎么想的,但我从来没有为分组的问题伤过脑筋,每次总会有一些组别的女生主动找我。」
她一边说一边拨开肩上的头发。隔壁的由比滨将嘴唇碰上马克杯,抬起头说:
「喔~我好像可以理解。J班几乎都是女生,小雪乃这种作风帅气的人,应该满受大家喜欢的。」
「唉,原来是这样……仅限于J班,对吧?」
雪之下就读的J班是国际教养班,女生比例高达九成,气氛跟其他普通班级不太一样,有种类似女校的感觉。我经过J班教室时,总会闻到一种说不上是好闻、有如混杂一大堆东西的气味,说实话,那种气味让人不太舒服。还有一点,进入冬季之后,她们常在裙子底下多穿一条运动裤,玩起互掀裙子的游戏,从远处看过去,那些人似乎玩得相当高兴。
雪之下的同班同学几乎都是女生,相处起来应该是轻轻松松,不需顾虑什么:换另一个说法,即为容易成群结党。
无需在意异性的眼光,确实是一个好处。
以男生来说,他们会因为太在意女生的眼光而做出奇怪的行为,例如稍早户部在教室学猩猩敲打胸部,或者装成不良少年。被称为「中二病」的群体,说不定也可以归到这个类别。不用说,我同样经历过那样的阶段。
至于女生,十之八九有类似的现象。
事实上,雪之下到目前为止,想必已经见识过不少。若把青春期的男男女女聚集到同一间教室,便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事情。不仅是异性之间,清一色男生或女生的团体内,同样能看尽百态。人生百态,年金也是百态(注7 暗指前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过去未缴纳公司年金。他对此事表示:「人生百态,公司百态,员工也有百态。」)。
「唉~~不过啊,真希望我们学校也可以去冲绳毕业旅行~」
由比滨把身体往前挪,望着天花板感叹。
「挑这种时候去恐怕不太适合……我个人不是很推荐。」
雪之下看向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听了便觉得冷。即使冲绳属于南方国度,在这个季节八成也不可能去海边戏水。
「咦~~可是,不觉得去京都很没意思吗?京都到处都是寺庙跟神社,那些东西这里通通都有。像千叶市这里,不是有稻毛浅间神社,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真像是由比滨会说的话,听了便教人头痛。雪之下似乎跟我一样,轻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你根本没把历史跟文化价值列入考虑……」
她的低喃中夹杂叹息,但由比滨不甘示弱,立刻反驳回去。
「人、人家不知道去神社要做什么嘛……」
好吧,我多少可以理解她这句话。如果对寺庙、神社、佛阁没什么兴趣,那些地方确实没有任何吸引力。我敢说以大部分高中生的情况,除了婚丧喜庆跟新年参拜之外,根本不会踏进那些地方。
「可以做的事情其实很多。而且我们不是去玩的,是要亲眼观察这个国家的文化、历史,去体验……」
「就算真的有事情做,我想也不是你说的那些。」
我插嘴打断雪之下的演说。
「哎呀……那么,你认为毕业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因此触动雪之下的神经,她用好战的眼神看过来。大小姐,你那样好可怕啊。但我并未因此退缩,继续说下去。
「我想到的是去模仿社会生活。」
「……原来如此。除了搭乘新干线之外,的确还会利用其他大众运输工具跟住宿设施……」
雪之下盘起双手,眼睛转向右上方思考。不过,我真正要说的才正要开始。
「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差,即使到了外地,照样得跟讨厌的上司大眼瞪小眼;晚上要吃什么、要睡哪里,也没有选择的自由,连参访行程都得跟别人协调,牺牲自己的意见调整再调整;最后还要跟自己的钱包斤斤计较,考虑买多贵的伴手礼给某某人,然后另外一个人……随便啦,不用帮他准备。你们看,要想的事情不是很多吗?毕业旅行的目的,正是学习思考这些问题。人生在世,不可能什么都顺自己的意,所以我们要练习欺骗自己,只要做出让步,多少可以让人生快乐一些。」
由比滨听完这段长篇大论,朝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哇……你的毕业旅行太不快乐了吧……」
「我实在不认为编排行程的人,想法会那么悲观……」
雪之下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时,由比滨突然想到什么。
「不过,就算真的跟你讲的一样,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决定怎么享受毕业旅行啊。」
「唔,有道理……」
她说的没错。不论毕业旅行的目的或目标为何,要怎么看待这趟旅行,依然取决于个人自己的想法。
雪之下见我被由比滨说服,突然露出微笑。
「没错,即使是比企谷同学,对这次的毕业旅行也总会有些期待吧?」
「这个嘛……」
好吧,我承认自己有点期待跟户冢共进晚餐,跟户冢泡鸳鸯浴,跟户冢同床共枕。
「啊,原来你也有期待的行程吗?」
「嗯……我本来便满喜欢京都的。」
雪之下听了睁大眼睛。
「真意外……我一直以为讲究传统跟繁文缚节的东西,对你来说都是垃圾。」
……你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但是没有关系,我早已对这种话免疫。
「我可是喜欢日本史跟国文的未来私立大学文科生,从某方面来说,京都对我而书算是圣地。」
说到历史小说,第一个便想到司马辽太郎;若提到近几年的一般文艺作品,我首推《四叠半神话大系》。这样的人当然对京都抱持浓厚的兴趣。
「虽然所谓的毕业旅行,即为不可能如愿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但总有一天,我会自己去参观一趟。」
「一个人的旅行,听起来有点寂寞……」
由比滨落寞地嘟哝,但我觉得那样还满愉快的,光是不需要配合其他人便轻松很多。雪之下也点头,认同我的理念。
「其实不会。京都那种地方更适合一个人慢慢参观,应该很快乐才是。」
「没错没错,可以沉浸在当地的氛围。要是参观龙安寺的石庭时,旁边挤着一群吵吵闹闹的高中生,我搞不好会拿起石头砸烂他们的脑袋。」
「我是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毕竟那里是世界文化遗产。」
雪之下被我的发言吓一跳,不过你的理由有点走学院派,欠缺人道关怀。
「那你们呢?有没有想去哪里玩?」
「我还没开始查,不过,也许可以去清水寺看看,那里满有名的。」
「完全是一窝蜂的观光客……」
这个答案很像由比滨的作风,但她本人不太高兴地鼓起脸颊。
「有什么关系,不然还有京都塔。」
「千叶不是也有类似的东西吗?」
「那是展望塔吧!」
不觉得名字很像吗?但反过来说,也只有名字念起来很像(注8 京都塔的罗马拼音为「kyo-to-tawa」,展望塔的罗马拼音为「po-to-tawa」,两者韵母相同。)。
人果然对自己故乡的景点更有感情。我很喜欢展望塔,可惜每年举办的烟火晚会已经移师他处,所以现在没有什么机会前往。
正当我沉醉在对故乡的情感时,雪之下泼来一盆冷水。
「要说展望塔的话,神户港塔不是更有名?」
「没关系,千叶的展望塔比较高。」
「我完全搞不懂哪里没关系……」
雪之下再度按住太阳穴。
「那么,雪之下你呢?」
经我一问,她稍微思考几秒钟。
「我的话……除了你说过的龙安寺石庭,跟由比滨同学提到的清水寺,还想去鹿苑寺、慈照寺这几个知名景点。」
由比滨听到一串陌生的景点,连眨好几下眼睛。
「鹿苑寺照司(注9 此处的「寺」与「司」发音相同。)……」
「不要混在一起……那样好像变成什么帅气的角色名。」
根据字面上的感觉,鹿苑寺照司八成是力量强大的僧侣。
「我可能应该说金阁寺跟银阁寺,这样一般人比较好懂。」
「一开始直接那样说不就好了!啊,对了,优美子说她想参观金阁寺,所以我也会去。」
「跟她的形象完全吻合……」
金阁寺奢华的形象跟三浦实在是太相配了。我一边想像她全身戴满金饰的模样,一边听雪之下说下去。
「其他还有哲学之道。在樱花绽放时欣赏固然很漂亮,换上红叶后,同样有一番情趣。然后,如果行程许可,我想去寺院参加夜间特别拜谒……可是毕业旅行的话,晚上不能离开旅馆,这个应该不太可能。」
雪之下说得滔滔不绝,由比滨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你知道得好清楚……」
「难道你是《Jalan》(注10 日本发行的旅游杂志。)不成?」
她一定很期待这次的毕业旅行。
「这不算什么……跟京都有关的知识,属于一般的常识范围。」
她不太高兴地别开脸,拿起手边的杂志。仔细一瞧,原来那本杂志正是《Jalan》。
话说回来,我难得看见雪之下满心期待一件事情到这个程度。
我跟着把脸转到一旁,以免自己不小心笑出来。由比滨也做出相同的举动,结果两人正好对上视线。这个巧合实在太滑稽,我们再也忍不住,轻轻发出「噗哧」一声。
「……怎么?」
「没、没什么!没什么!」
雪之下冷冷地看过来,由比滨连忙挥手掩饰。然而,那种程度的掩饰无助于蒙混过关,雪之下依然不改冰冷的眼神。
「啊、啊哈哈……对了,小雪乃,第三天我们一起去玩如何?」
在雪之下紧迫盯人的视线下,由比滨笑得很心虚,但她下一秒立刻想到别的事,迅速转移话题。
「一起?」雪之下不解地稍微歪头。
「对,一起!」
由比滨灿烂地笑起来,还把身体往前倾,但雪之下仍然在考虑,尚未点头。从她轻轻张开的嘴唇,我已经可以猜出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可是……」
「她跟你又不是同一班。」
我抢先一步帮雪之下开口,不过由比滨不以为意,点头表示她很清楚。
「没关系,第三天是自由活动,到时候可以约出去一起玩。」
「那么自由没有关系吗……」
「咦?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这个人未免太随便……
无妨,既然第三天是自由活动,干脆我也到处闲逛。之前一直很想去新选组屯所迹、池田屋之类的景点,可惜池田屋早已不存在,现在变成一间居酒屋。独自探访这些历史遗迹,想必能让我兴奋好一阵子。
我自顾自地规划一个人的旅行时,由比滨继续说服雪之下。
「当然也要先看小雪乃怎么安排,你觉得如何?」
「……我不介意。」
「好!决定了!」
雪之下略微把脸别开,由比滨则开开心心地把椅子拉过去。
友情真是美妙的事物。即使分处不同班级也没关系,能一起享受毕业旅行,的确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自闭男要不要也加入?」
「嗯?我……」
由比滨张着大大的眼睛看过来。我没有料到她会抛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使社办突然安静下来。
我的脑袋开始与时间赛跑,想着该如何开口。这时,一阵敲门声打破现场的沉静。
「请进。」
雪之下应声后,外面的人打开社办大门。
意想不到的人物走进来。仔细想想,总觉得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净是些意想不到或根本不需要过来的家伙,从来没有比较像样、符合我们预期的人。
而且,这次来的人特别让我意想不到。
叶山四人组——叶山走在最前面,户部、大冈、大和跟在他后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那么要好,但从旁人的角度看来,的确满要好的。
叶山来过这里好几次,对社办已很熟悉,另外三个人则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
最后,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我身上。
不用那三人开口,我便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面露惊讶,彼此看一眼,再往这里瞄过来。
我无意谴责他们有失礼节的态度,因为我自己也用相同的眼神看他们。
这几个人来这里干什么?
雪之下和由比滨同样抱持这个疑问。
「请问有什么事?」
雪之下冷淡地询问,由比滨发出「嗯、嗯」的声音点头。
叶山转头看一眼户部,像是要跟他确认什么。户部本人不知为何,一会儿把后脑杓的头发往上拨,一会儿又拉拉扯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看了实在令人有些不舒服。
「嗯,他们有点事情想解决,我就带他们过来……」
叶山说得有如不关自己的事,所以这次要谘询的不是他,而是身旁的某个同伴。
「说吧,户部。」
「快点快点~」
「唔……」在两旁的人催促下,户部准备开口,但又立刻闭上嘴巴发出沉吟。你是怎样,在学《MU》杂志(注11 日本发行的神秘学月刊,发音与沉吟声相同。)吗?
他思考一阵子之后,用力摇头表示作罢,留长的头发跟着左右飞舞,那模样很像淋得一身湿的野狗。
「不,还是算了,我不可能跟比企鹅谈这种事。」
……啥?这次又是怎样?你以为吵架不用钱的是不是?说说看啊?
尽管我拥有一颗崇尚和平的心,此刻却被激怒得快要觉醒。我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连同怒气排出体外。脑袋冷静下来后,我稍微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大和跟大冈泛起浅笑,宛如在说「这家伙真没用」,叶山轻叹一口气,由比滨张着嘴巴说不出话,雪之下则紧抿嘴唇。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
叶山终于受不了,首先打破僵局。
「户部,是我们过来拜托他们的。」
「可是,我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诉比企鹅吧~他根本不能信任。」
想不到对方对自己的认知——在此即为「户部不喜欢我」一事——竟然有这种坏处,真是一大发现。
他们主动来侍奉社谘询,却不愿意把问题说出口,导致现场一片寂静,我也因此得以清楚听到某人的嘟哝。
「……生气……」
烦劳你为我的心情发声,非常感谢。不过由比滨,怎么会由你说出口?这是怎么了what's up what's up(注12 出自动画「爱杀宝贝」片头曲歌词。)?
「户部,话不能那样说吧?应该有其他更好的说法。」
「咦,可是~」
她帮我教训对方固然值得高兴,但在这里掀起波澜的话,对由比滨没有好处。
我开始思考该怎么做才好。这时,雪之下先一步开口。
「是吗?觉得比企谷同学不对在先,所以没有办法……说得出这种话,真不简单。那么不好意思,麻烦离开这里。」
好吧,确实该这么做。要是我在这里,户部没办法好好说,我只好出去。
「那么,你们谈完了再叫我回来。」
我正要站起身时,雪之下又开口。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啊?你不是要我离开?」
我看向雪之下,她缓缓将视线从我这里移到户部那群人身上。
「我是要他们离开。」
「咦?」
不只是我,连户部他们也愣住不动。雪之下不顾我们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你们这群人不懂礼仪,连基本礼貌都欠缺,侍奉社没有接受委托的必要。请你们赶快回去吧。」
雪之下的语气一如往常冷静,可是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她的表情比平时更添几分寒意,还用冰一般的视线盯着户部。
「那样感觉满讨厌的……」
由比滨也从旁补刀,对户部施加无形的压力。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唯有我始终保持半蹲的姿势,腰部开始发出呻吟。
可以请你们赶快决定谁要出去吗?不然,干脆今天的社团活动到此结束,大家一起出去如何?不可以吗?
「……也对,是我们不好。户部,下次再来吧,或是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叶山这时松一口气,打消谘询的念头。对对对,请你们乖乖回去。
可是,那句话反而让户部回过神。他恢复动作后,又开始拉扯后脑杓的头发。
「不行,现在不能退缩……反正暑假时比企鹅也知道了,说出来没什么关系。」
「……这样啊。」
叶山见他的意志强烈,不再多说什么。
户部不听叶山的阻止让我有些意外,不过叶山纯洁正直又善良,有可能是刻意制造一些阻碍,测试户部认真到什么程度。我想他是个会替朋友打气、给予支持的人,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不会太奇怪。啊~~完全无法理解!
我不清楚叶山是否在为户部着想,至少户部没有感受到,他仍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啊~~你不想说的话,赶快出去没有关系,不会有人怪你的。
「那个……」
他终于要把自己的烦恼说出口。在场的人虽然不是很好奇,还是专心聆听。
「那个……」
怎么还不说?别再拖拖拉拉的好不好?你是最近的综艺节目看太多吗?最近的综艺节目动不动就进广告,而且广告结束后,还跳回先前播过的内容。难道我经历了什么时空跳跃?多亏那些广告,现在我除了动画,几乎不看其他节目。
「那个,我其实……」
拖拖拉拉老半天后,他总算要进入正题。
「我其实觉得,海老名很不错,所以啊,打算趁这次毕旅冲看看。」
他说的整句话感觉有一半是暗号,或者说是抽象派,我们只能凭感觉摸索。
「真的吗!」
由比滨的眼睛亮起来,我的想法跟她差不多。
这么说来,暑假在千叶村集训时,他说的那段话是认真的。
我事前便知道这件事,所以即使户部说得很抽象,依然可以从语感拼凑出他想表达什么,但雪之下不解地把头偏到一边。
她很明显完全听不懂户部在说什么,由比滨马上凑过去悄声翻译。
雪之下点着头听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换上为难的表情,又把头偏向一边。
然后,我把自己理解的内容整理出来。
「总之,你想要跟海老名告白,然后跟她交往,没有错吧?」
我如此向户部确认,同时加入几个青春期男孩听了会脸红心跳的词汇。户部听了,将后面的头发往上一拨,用力指着我说: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但要是被拒绝的话,我又会很难过。比企鹅一下就掌握重点,真好~」
你的态度会不会变得太快……好吧,户部会有这种行为是不意外,毕竟暑假集训时,他也主动跟我说过话。
话说回来……
「不想被拒绝啊……」
不要那么天真好不好?进入职场开始工作后,别人一定会丢一堆莫名其妙的工作过来,甚至包括让人怀疑「奇怪,这是属于我的范围吗」的东西,劝你最好趁现在赶快习惯(注13 被拒绝、被甩的动词为「振られる」,跟被塞工作相同。)。
我在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念头,把右手当成枕头趴到桌上。
雪之下也有些犹豫,轻抚嘴角思考。
只有一个人对这项委托抱持兴趣,那个人正是由比滨。
她听到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双眼发出光芒,「喀哒」一声从座位上站起,兴致勃勃地把身体往前倾。
「很好啊,感觉超棒的!我支持你~~」
另一方面,雪之下仍然在思考。
「具体来说,交往要做些什么事情……」
想不到你直接跳到那个阶段……尽管心中这么吐槽,我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交往?要击剑吗(注14 交往的日文为「付き合う」,与互相刺对方(突き合う)发音相同。)?
那两个人看似准备接受委托,但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老实说,从找人帮忙自己告白这点开始,便已注定不会成功。
打从小学高年级起,身边就不乏这一类的流言八卦,但我未曾见过有谁找人帮忙最后能得到好结局。大部分的人纯粹是觉得好玩,热潮过了马上失去兴致。再说,把自己喜欢谁的事情说出去,还有可能沦为把柄。即使刚开始没有这种打算,日后吵架时,也可能拿出来做为威胁,或者当成交换情报的代价,跟别人打听喜欢哪个异性。我的天啊,千万不可以低估小学生的情报战。
基于上述原因,我不太想在这种事情上帮户部打气,更遑论帮他牵线。其实,呃……这会让我想起痛苦的回忆。
同样在一旁苦笑的叶山看我面有难色,开口问道:
「果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吗?」
「这个嘛……」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偷偷移开视线,结果跟雪之下看个正着。
她也是一副问我「你觉得如何」的表情。
我换上更严重的死鱼眼,摇摇头告诉她「办不到」。
她微微颔首,表示「我明白了」,接着宣布商议结果。
「不好意思,我们可能帮不上忙。」
「嗯。」
好,结束。
「嗯……好吧,也是。」
叶山点头表示理解,视线落到自己脚边,再也没有抬起。
我们——说不定包括叶山在内——的立场,其实跟前来谘询的人相去不远,如果自认为有能力解决一切委托,只是太看得起自己。
办不到的事比办得到的事来得多,这乃世间常理。我没有办法帮上户部,只能在此送上深深的遗憾。嗯……真的非常遗憾,谁教我也没有女朋友,所以……对我来说,可能太过困难。没错,就是这样。
然而,有人不接受这个结论。
「咦~~为什么不行?帮忙一下嘛~」
由比滨拉着雪之下的外套央求。雪之下困扰地看我一眼,由比滨跟着看过来。等一下,不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几秒钟前不是才刚拒绝吗?
户部察觉到她们视线的意味,往我踏近一步,堆起满脸笑容。
「比企鹅……不对,比企鹅大人,拜托你了!」
喂喂喂,你那么礼貌地拜托,到头来还是没叫对我的名字,岂不是更失礼?
「好嘛,户部都这样求你了。」
「拜托啦~」
大冈跟大和也笑着帮户部说话。为什么我每次都沦落为少数的一方,没有任何例外?
「小雪乃,户部好像真的很苦恼……」
「……唉,既然这么说了,稍微想想看有什么方法吧。」
在由比滨泛着泪光的眼神攻势下,雪之下举白旗投降。我说雪之下,你
最近太宠由比滨啰。
事到如今,继续埋怨也挽回不了什么。既然我永远站在少数的一方,注定赢不了他们。虽然说多数要尊重少数,但少数终究得服从多数,这个道理在国小的社会课便学过。
所以,我只有乖乖点头的份。
「……好吧。」
「万岁!大感谢!结衣、雪之下,超谢谢你们的!」
……喂,我呢?
算了,无妨,反正我不是为了被感谢才答应帮他,纯粹是公事公办而已。
既然已接受委托,至少要做个样子,这是我的个人信念。虽然不会拿出全力,但会努力到一般价值观可以接受的程度,这正是我前一阵子在校庆执委会学到的「社畜魂」——努力到不至于被炒鱿鱼即可。
「好啦,够了够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请具体说明一下。」
「这个嘛,我不是要跟海老名告白吗?所以请你们提供一些协助。」
「哇~~」
由比滨一听到「告白」这个字眼,马上捂住嘴巴发出叹息。虽然很抱歉在你兴奋的时候泼冷水,但我不觉得事情会那么顺利。而且我不是要户部具体说明吗?麻烦你回答得具体一点行不行?
「总之,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反过来说,我也只明白你的心意。先说清楚,告白这个举动的风险很高喔。」
户部听到这句话,拉着后发际的手瞬间停住。
「风险?喔喔,我知道。对,风险风险~」
这家伙真的有听懂我在说仟么吗……我是说「风险」,不是什么猫咪看了会高兴地跳起来的猫食,也不是待过千叶JEF球队的足球选手小名喔(注15 此处风险的原文为「リスキㄧ」。猫食品牌「喜跃」(Friskies)在日本叫做「フリスキㄧ」;足球选手皮耶尔·理特巴尔斯基(Pierre Littbarski)的小名为「リティ」。)。
我很怀疑户部究竟理解多少,更怀疑由比滨有没有听懂。她果然转过头来问我:
「风险?」
「风险,危险的程度或受到损失的可能性。」
雪之下用神奇宝贝图鉴的口吻向她解释。
「意思我知道啦!我是问有什么风险!」
由比滨气呼呼地抗议,雪之下依然不为所动。原来这个人也会故意开玩笑……
回到正题,有人问了问题就要回答,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因此,我把告白的风险仔细分析给大家听。
「第一步是跟对方告白对吧?那么,对方拒绝的话呢?」
「已经确定会被拒绝啊?」
「笨蛋,不只对方一定会拒绝,连之后怎么发展都定下来了。」
由比滨有点吓到,但目前只是开头阶段,要有什么反应都还太早。告白的人被拒绝后,真正的好戏才要开始。不要以为这时候已经落到最深处,你将很快发现,人生没有所谓的「最深处」,只有「更深处」。没错,会不断往更深处坠落……
「告白后的隔天,消息一定会在班上传开。如果大家只是知道这件事,还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你会听到整间教室的人都在聊这件事……
『听说昨天比企谷跟香织告白。』
『天啊,香织好可怜……』为什么她会可怜……
『而且是用简讯告白。』
『什么啊,太可怕了吧。不过,哪有人会用简讯告白?』
『就是说啊~』
『还好我没有把自己的信箱告诉他。』
『放心,他不会跟你告白的(笑)。』
『什么嘛,你好过分(笑)。』
——然后变成大家谈天的题材,并且在不经意间传进你耳中,产生心灵微微受创的风险。」
这正是典型的穷追猛打。经过失恋的打击后,连整个社会都要把自己排除掉。
「又是自闭男的往事……」
由比滨小声低喃,但这不是废话吗?我不可能知道其他人的事,要提的话,当然都是提自己的往事。
哎呀,不行不行,一提起自己的事,话匣子便停不下来。呼~说得口都渴了。
我不小心说得太忘情,在场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明白了没?」
为了保险起见,我向所有人确认。雪之下扶住额头叹一口气。
「……只有你才会那样吧。」
「不,我想不少国中生都有类似经验……」
然而,户部正好属于没有类似经验的一群。他做出明显没有用大脑思考过的结论,枉费我一番苦口婆心。
「好好好,我明白,不要用简讯告白就好吧。而且我这个人啊,不管到时候别人怎么说,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大冈跟大和跟着起哄。
「户部要正大光明地告白,好帅喔!」
「你果然是男人……」
「没有啦,是男的当然要这么做~」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红着脸讲这种话……虽然对害羞的户部过意不去,但风险不只有我刚刚说的那一点。
「……不只是这样。」
「还有啊……」
由比滨开始不耐烦。
「这还用说吗?其他还有一大堆风险,例如跟原本相处融洽的人告白,之后的关系会——」
「好啦好啦,这些我们都很清楚。」
叶山安慰似地拍一下我的肩膀,打断我说话。
「……所以,我会好好处理。」
既然叶山这么说,我只能乖乖点头。他在众人之间周旋的手腕,想必比我这种人强许多,看来这不是需要担心的问题。
然而,叶山的表情有别于以往。他看着那三个蠢蛋的笑容中,依稀掺杂着痛苦。
「那么,我要去社团活动了。不好意思,之后交给你们……还有户部,你也别太晚来。」
他说完后,离开社办。
「啊,我也要走了。」
「我也得去社团。」
大冈与大和跟着离去,看来他们只是单纯陪户部来这里,不打算跟我们一起思考要怎么做。
这是把工作通通丢给侍奉社的意思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随后跟上~」
户部简单跟他们道别,再转向我这里。
「所以,多多指教啰~」
你是要我指教什么?要多多指教的,我只想得到哀愁跟《车博士》,再不然还有:「再见了,眼泪!多多指教,勇气!」(注16 乡广美有一首歌名为「哀愁,请多指教」。《车博士》为次原隆二的漫画,原名为「よろしくメカドツク」。「再见了,眼泪!多多指教,勇气」为特摄片「宇宙刑事卡邦」片头曲歌词。)
「就算你那样拜托,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雪之下绞尽脑汁,仍然想不出什么办法。
这次前来的委托者被恋爱冲昏头,偏偏我们对爱情这档事一窍不通,我真的觉得户部找错人帮忙。比我们更适合的人选,应该还有很多才是。
「户部,你为什么会找我们帮忙这种事?」
「啊?喔,没有啦,隼人好像很推荐这里。」
「不是这个意思……叶山不是正擅长处理你这种问题吗?」
户部听了,稍微垂下头。
「呃,该怎么说呢……你想想看,隼人长得那么帅,条件又超好,不太可能有这方面的困扰……」
我能理解他想表达什么。如同大家经常开玩笑说「长得帅不是罪」,我也觉得叶山没有为这种问题烦恼过。
那种人恐怕很难了解,广大矢志朝受异性欢迎努力的准帅哥们,究竟怀抱什么样的苦恼。
每个人都会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叶山是个好男人,而且是个让人忍不住「唔喔」一声的好男人。
我说他是好男人,不单纯是因为长相,另外还有爽朗、善良、正派的个性。在这个社会上,说不定不会有人讨厌他。
可是,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无法讨厌叶山,有些人可能想跟他保持距离。十全十美、找不到半点瑕疵的人,本身即是一种凶器。
雪之下雪乃同样属于那个次元,在本质上,可说是跟叶山同等的存在。然而,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雪之下那种个性使她一身高规格的性能通通付诸流水。
关于这一点,叶山可说是同样完美。
他不仅外表好得没话说,还能跟人好好相处,脑筋又动得快,感情也很丰富……优点多得数不完。
正因为如此,就某方面而言,跟他在一起,其实跟拷问没什么两样。
这种人实在太优秀,不论跟谁比较都不会逊色。要是有一天,自己成为跟他比较的对象,不如人的地方将表露无遗。在那种情况下,难免产生吃亏的感觉。
所以,如果要说叶山隼人的缺点,即为他本身的存在。
站在局外观察都看得出这一点,围绕在叶山身边、长期跟他为伍的人,觉受想必更深。
由比滨略微泛起苦笑。
「嗯……隼人的确不太需要烦恼这种事。」
「对吧?」
户部表示
赞同,雪之下也「嗯」一声颔首,接着绽开灿烂的笑容对我说: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来找你谘询。」
「喂,听你那样说,好像是我在为感情问题大伤脑筋。」
雪之下的笑容太过灿烂,我下意识地这么回敬她。
结果,雪之下跟由比滨都别开视线。
「……唉。」
「啊~~」
雪之下微微叹一口气,有如在同情我,由比滨也一副「我就知道」似的模样发出叹息。接着,她们都不再开口。
「不要默默移开视线,那样岂不是更残忍……」
我的心情越来越低落,户部靠过来拍拍我肩膀。
「总之,拜托你啦,比企鹅。」
……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叫「比企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