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无所事事地度过周末固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两天的糜烂程度还是连自己都快看不下去。
我蒙头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中午才慢吞吞地起床吃饭,接着倒到沙发上打发时间,等待周公的轻柔召唤。下次睁开眼睛时,白天已经变成黄昏。吃完晚餐后,继续浑浑噩噩地打发时间,等待睡意再次袭来,带走我的意识。
将以上流程重复两次,我的这个周末便告终。
口中一直有种苦涩的摩擦感,仿佛黏在口腔上冲不掉的药粉。
到了星期一,这种感觉不但没有退去,我的心情还更加郁闷。
骑车上学的途中,天空乌云密布,迎面吹来的风寒冷刺骨,踏板也重得要命。
到达学校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校舍。从缝隙灌进来的风不断消磨我的耐性。
好在进入有人的教室后,多少暖和了一些。
尽管如此,这个空间的气氛仍然比往常阴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绝不只是天气的因素。班上依旧是那些面孔,位置也没有改变,但就是少了几分吵嚷。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班级的核心人物今天特别消沉。
从教室后方传来的谈话声不若往常。
特别聒噪的户部也识相地压低音量。
「隼人,今天的社团打算怎么样?」
「嗯……稍微提早开始吧。」
叶山的说话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开口的次数明显降低。这股气氛自然而然地使周遭受到影响。
「对喔,上周五你们的社团暂停练习。」
大冈随口提起,大和点头附和。他们同样是共用大操场的运动型社团,所以对彼此的动向都很清楚。
偏偏大冈哪壶不开提哪壶,三浦听见其中一个字眼,喃喃地开口:
「星期五……」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如在睡梦中呓语。海老名察觉情况不妙,连忙双手往书桌一拍,激动地站起来。
「糟、糟糕了,优美子!『星期五』跟『今天』念起来太像(注27 「星期五」之日文发音为kin-you-bi(金曜日),「今天」之日文发音为kyou(今日)。),害我分不出谁是攻谁是受了!」
「星期五……」
结果,这次换由比滨喃喃低语。
「好——结衣你赞成星期五是攻没错吧!户部你呢?」
海老名突然对户部抛出问题,害他一下不知如何反应。
「咦?等等,星期五哪里……啊!」
好在他灵机一动,想到接话的方法,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连椅子都被撞倒。
「当、当然是今天啰!除了今天还有谁会那么积极?」
「就、就是说嘛!我,我也这么认为!」
户部跟海老名硬是拉着大冈跟大和兴奋地击掌。
「耶——」
「呀呼——」
他们击完掌,全累得气喘吁吁。但叶山仍然只是轻轻地微笑,三浦与由比滨依然继续叹气。
……他们的努力真教人钦佩。
不过,他们也不得不那么做。
再怎么说,那正是他们希望维持的关系。
× × ×
第一、第二节课,我只是静静地听老师讲课。
第三节课也安然度过,紧接着是第四节课。
再撑一下,便能迎接午休时间。但教室内的气氛恐怕会跟早上一样。反正我一向不在教室吃午餐,所以对我没什么影响。不过,当一个在全校出了名地吵吵闹闹的班级突然安静下来,其他班级会怎么想?
其实,说不定大家根本没注意到。以今天上午的课程来说,教师们似乎没察觉什么异状。
第四节课是现代文。
上课钟响后,平冢老师走进教室。她环视所有人一圈,疑惑地开口。
「嗯……你们今天好像特别安分……无妨,开始上课吧。」
不愧是平冢老师,对自己的班级再了解不过。
她要大家翻开课本,开始念课文、写板书。
我用一只手托着脸颊,另一手翻开课本。
我的视线在课本、黑板、笔记本之间规律地依序移动。然而,映入眼帘的文字只像一串串没有意义的符号,通通无法连接成讯息,传入我的大脑。
课程就这么继续下去。
今天的自己一直是这副德行。
得不出答案的问题不断在脑中打转。
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盘踞我的心神。
当时的折本看见那两个人,心里产生什么想法?
当时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仲町的事?
之后遇到一色,她又会对自己问些什么?而且,差不多得为她的委托想办法了。
……对喔,差点忘记。还得去跟巡学姐报告处理的情形。
安慰三浦的工作应该可以交给海老名,户部最好也帮一些忙。说不定这会成为拉近他们两人距离的好机会。
如果之前记得买些Chococro(注28 巧克力可颂面包。日本连锁咖啡店ST-MARC CAFE之热门商品。)回去给小町就好了。她到现在依然不肯跟我说话。
还有,阳乃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我实在无法理解那对姐妹的关系。直到现在,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接近了她们一点。
叶山也少了平时的活力,但是从还能挤出笑容这点来说,已经很不简单。搞不好他其实没受什么影响。那我也只有佩服的份。要是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头热,真想狠揍自我意识过剩的自己几拳。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她们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在我满脑子胡思乱想之际,抄写板书的手停了下来。
我意识到这一点,倏地抬头,正好跟台上的老师对上视线。
「比企谷。」
「啊,是。」
我猛然回神,连忙回应。接着,老师深深叹一口气。
「等一下来一趟办公室。」
她说完这句话,便走下讲台离开教室。
那上课怎么办……我纳闷地看看四周,发现大家早已把课本跟笔记本收干净,拿出各自的便当,三三两两地挪动课桌。
原来在我发呆的那段时间,下课铃声已经响完。
于是我也把桌面收干净,站起身体。
午休时间要找平冢老师的话,最好早一点过去把事情办完,免得到时候没时间吃午餐。
我快步来到走廊,看见平冢老师缓缓地走在前面,于是我追上去,跟老师一同前往教职员办公室。
虽然以两人的距离而言,大可直接这么对话,但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背影告诉我「跟过来就对了」。
来到教职员办公室后,老师总算出声。
「我们坐里面。」
她指的是办公室内一角的会客区。
会客区是用隔板特别隔出的空间,内有玻璃桌跟皮革制的黑色沙发。过去我也被叫去那里训话过。
「你坐那边。」
我听从指示坐上沙发。
平冢老师坐到对面沙发偏右的位置,亦即我的斜前方。
她点燃一根香烟。
我梢微把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推过去,老师「嗯」地点点头。
她抽两、三口烟,弹掉烟灰。
「你今天上课都心不在焉呢。」
「是……不过,那些内容我还可以理解。」
平冢老师听了,显得不太高兴。
「你每次考试都考那么高分,我也无话可说。」
她不甘愿地吐一口烟,沉默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今天早上,雪之下来找过我。」
既然特地把我叫来这里,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伸直背脊,竖起耳朵聆听。
平冢老师又弹几下香烟上的灰。
「她决定参选学生会长的人选了。」
「是谁?」
「就是她自己。」
她在第一时间马上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我的内心掀起一阵骚动。
雪之下要参选学生会长——
我忍不住想问:「为什么?」她自己说过不喜欢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之前校庆期间,大家拱她出任执行委员会的主委,她也是说什么都不肯点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已经是侍奉社的社长。
难道她被阳乃的挑衅刺激?她们姐妹间的心结不可能轻易消失,战火仍然在持续延烧。
我思考到一半,平冢老师继续补充。
「助选演说的人选,好像是叶山。」
「是喔……」
叶山吗……
他的确是助选演说的不二人选。但前提是两个人要有足够的默契。我从来不知道叶山跟雪之下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从他们平常的行为观察,便觉得雪之下的决定有违她的理念。
照时间推算,雪之下大概是在周末下定决心参选,然后联络叶山,取得对方帮忙助选演说的承诺。尽管无从得知动机和意图为何,她的行动的确非常迅速。唯有这一点很像雪之下的作风。
平冢老师
捻熄香烟,把头抬起。
「比企谷,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会做。那是他们的方式,我没有妨碍的资格。」
再说,按照常理思考,由雪之下担任学生会长的话,我们便不用四处寻觅其他参选人。尽管很不甘愿,这无疑是最完善的做法,我找不到一丝破绽。
更让人不甘愿的是,我竟然能轻易想像雪之下成为学生会长的情景。
我下意识地咬紧牙根。
「……只看资质的话,她也非常适合。」
我甚至想问,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想到这个方法。在不知不觉中,我便很自然地排除这个可能性。
自己明明很清楚,那样的光景、那样的日子,随时会被种种要因轻易瓦解。
老师听了我的低语,点一下头。
「嗯……的确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老师跟大家知道的话,绝对会非常支持。」
没错。不光是老师们,巡学姐想必也能放下心来。只要大家知道这个消息,情势便大致底定,连投票的步骤都可省去。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老师,您还没有跟别人说吗?」
「嗯。」
平冢老师带着微笑应声,点燃新的香烟深吸一口,大大吐出烟雾后,指着我问道: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打算怎么做?」
在重新思考之前,我的身体便产生抗拒反应。
我无法认同雪之下参选的做法。
既然如此,现在再提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过是先射箭再画靶。然而,那样的理由早晚会出现。我明白雪之下的做法是错的。到头来,她仍旧选择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的话,岂不是跟校庆当时没什么两样?
当时我便否定过她的做法。
那么,这次大可做出相同的结论。
「……老师,请问您有社办的钥匙吗?」
老师张开手对我挥几下。
「跟之前一样,雪之下中午都会拿去用。」
也就是说,雪之下很可能还在社办吃午餐。
一旦正式登记参选学生会长,之后便没有反悔的余地。不论要不要阻止她,最好早一点把话讲清楚。
我站起身,平冢老师望向窗外,吐出一口烟。
「虽然目前的侍奉社改为自由参加,她还是每天固定来报到。」
「这样吗……我先离开了。」
我向老师行礼,老师没看过来,只是举起一只手示意。香烟的烟雾依然故我,继续缓缓往上攀升。
我快步离开办公室,直接前往侍奉社社办。
特别大楼的楼梯跟走廊上几乎没有人影,使这里显得特别凄凉。但由于我走得很快,所以对温度不感到在意。
抵达社办后,我立刻开门。
雪之下跟由比滨坐在里面,一起吃着各自的午餐。
由比滨见我突然出现,愣愣地町着我看,雪之下则是用连日不变的冰冷视线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
「雪之下,你真的打算自己参选学生会长?」
「……对。」
雪之下简短地回答,接着垂下视线。
「咦?」
由比滨听了,讶异地睁大双眼。
「你没听说?」
「嗯,嗯……」
她缩起肩膀,低头说道。雪之下满脸歉疚地看向她。
「……我正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可是,雪之下说这句话时,又把视线移开。
「既然你早已决定,还叫什么讨论?」
这是雪之下独自决定,独自采取的行动。或许她真的正打算说出口,也或许她更早以前便打算说出口——至于是否真的能说出口,则是另一个问题。
「……因为你姐姐说的那些话?」
之前发生的事闪过脑海,我如此问道。雪之下看着别处回答:
「这是我的个人意志,跟姐姐没关系。我不会把那种人说的话当真。」
实际上究竟如何,我无从得知。我了解雪之下姐妹的程度,不足以让我触及她们的关系。然而,我实在不认为这件事会让雪之下的回答有所改变。
所以,我必须转向其他主题。
「你原本不是要拥立叶山?」
「他已经是足球社的社长。而且也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了吧?」
雪之下盯着放在桌上的双手回答。一旁的由比滨战战兢兢地开口:
「可是,小雪乃你也是社长……」
雪之下见她小心翼翼地挑选辞汇,不敢把话说得太直接,抬起头对她微笑。
「不用担心我。侍奉社没有足球社那么忙碌,再加上我大致了解学生会的工作流程,所以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才是。」
尽管她这么安慰由比滨,实际上又是如何?
能够兼顾学生会和社团活动的人,绝对不是没有。若论雪之下的能力,她应该也做得到。然而,我们也从之前校庆跟运动会的经验得知,仍有太多不实际做一次便无法了解的情况。
我能体会雪之下无法拥立叶山参选的理由。叶山带领的足球社堪称运动型社团的代表,绝对不可能在平日的练习中缺席。这意味着他将无法参加学生会的活动。这也是我从一开始便不考虑叶山的原因。
话虽如此,这也不构成必须由雪之下参选的理由。
「没有其他可能的人选了吗?」
「最先否定这个想法的不正是你?」
雪之下想也不想,直接用冷淡的语调回答。
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内觅得有资质的人,说服对方参选学生会长,并且帮助他赢得胜利是非常艰难的任务——我承认当初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我自己。
想不到脑筋只在指责别人时动得特别快的毛病,竟然在这种地方反过来帮倒忙。我只好搔搔自己的头。
「所以由你出来选吗?」
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话,所以语气不小心冲了一点。由比滨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雪之下则维持冷静——不,是用比平常更冰冷的声音开始滔滔不绝。
「从客观的角度思考,由我参选是最妥善的做法。即便对手是一色同学,我也有相当的把握赢得选举。由我自己处理的话,便不需配合其他人的步调。再加上学生会的其他干部也很有心,我相信这次不会像先前的活动,一定能顺利又有效率地运作……而且,我并不介意担任学生会长。」
雪之下说到这里,稍微吐一口气。
她低垂着脸,如同不想再跟我对话。她的脸上掺杂悲伤与悲壮的决心。
有效率,是吗……
我无法对这个字眼置若罔闻。讲求效率的人不是只有她。像我便知道某个家伙,同样以「效率」做为行动的理由。
正因为如此,单纯论效率的话,还有其他方法。
「或许真如你所说。但其实也有不用投票解决的方法。」
雪之下闻言,将头抬起。
「你是说你的方法?」
她再度对我露出熟悉的锐利眼神。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无意让步。我同样直视她的双眼。
「对。」
我不对自己的方法抱持绝对的把握。可是,我敢说这是在自己拿到的牌中最有=胜算,效率也最高的打法。
我早已把牌摊给她看。
雪之下叹一口气,短暂别开视线。
随后,她用近乎敌意的眼神瞪过来,对我施加压力。
「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单凭态度跟言行举止便让全校的学生有所行动?我不认为那样有办法解决问题。」
她点到我的痛处。
雪之下所言非常正确。我也很清楚自己没那么大的影响力,如果是委员会之类的小型组织,倒还可以掀起一些波澜。
然而,我既没有知名度也没有人望,存在感比一般学生还不如,而且永无翻身之日。这样的一个人对不特定多数发表言论,能产生多少影响力?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纵使大家都讨厌我,也不见得对我有什么印象。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在别人的记忆中,占有一段完整的片段。另外,学生们也可能把我跟一色完全划分开来。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重新审视前提条件,得到超越预期的成果即可。
「没差,大不了站在这个前提上思考方法。」
觉得卑贱、狡诈不足以成事的话,还可以加上恶意跟害人之心。聚集厌恶和憎恨的方式,要多少有多少。
讨厌一个人不需什么理由。只要让人觉得生气、觉得不舒服、觉得不耐烦便相当充分。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扭曲,浮现狡诈的笑容。我面带这样的笑容看向雪之下。
她紧抿嘴唇,别开视线。
「……以为所有人都在意你、讨厌你的话,只是你的自我意识过剩。」
再多的逻辑论述,都比不上这句话直捣我的要害。
被困在迷宫内,名为「自我意识」的怪物,似乎又躲藏到更深处。
我完全无法反驳。
对话至此中断,社办为沉默
笼罩,唯有外面的北风吹得窗户喀哒作响。也因为风吹的关系,室内温度降得更低。
「……我们的做法截然不同。」
雪之下垂着头,紧握的拳头和纤细的肩膀因寒冷而微微抖动。她轻声吐露的这句话,是我们的唯一共识。
「的确……」
我们的做法的确完全不同。雪之下走的是王道,我走的是邪道。两者没有是非对错之分,纯粹是心怀之志没有交集。这个隔阂正是我们此刻的距离。
被夹在其间的由此滨不发一语,静静地听我们交谈。我看得出她一直在动脑思考,最后浮现放空心神的表情,喃喃说道:
「原来……小雪乃,要参选啊……」
除了由比滨,再也没有任何人出声。
我感觉时间的流逝逐渐缓慢沉重,雪之下看过来一眼。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这次不同于上次否定雪之下做法的情况,所以我无法随随便便否定。尽管雪之下亲自参选的做法称不上最理想,我也不得不承认是次理想的选择。
「……是吗。」
雪之下夹杂着叹息回答后,开始收拾还有一大半没吃的便当盒。
我也转身离开社办。
背后的社办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我反手关上大门。
现在的步伐远远比不上来社办时的速度。走着走着,我看见走廊的另一端出现叶山的身影。他同样注意到我,轻轻举起一只手。
「你也来了吗?」
亏他还有办法开口跟我说话。几天前才见他发泄过感情,现在却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究竟如何转换心情。还是说,这个人拥有跟阳乃相似的特质?
「……」
我没有心情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叶山耸耸肩,回答:
「她们找我来讨论事情。」
「喔。」
我应了一声,随即通过他的身旁。
两人交错而过时,叶山对我说:
「我要跟雪之下同学搭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我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过没多久,背后传来叹息的声音。
真要说的话,我或许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什么都做不到」。
我找不出反驳雪之下的方法。她说的话比我还正确。
更何况,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反对。
因为我没有反对的理由。
雪之下一旦登记参选,将立刻成为条件最好的候选人。届时,她大可直接宣布当选。而且除了她本身的能力,还有叶山在旁助阵。
我放空脑袋,任凭双腿抬着自己移动。回到教室后,才想起自己忘记吃午餐。
× × ×
由于没吃午餐,下午的上课内容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连左耳都没进去。
课堂上,我呆呆地望着前方。一旦不小心转过头,会立刻看到由比滨跟叶山,弄得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放弃听课,也放弃东想西想,只是托着脸颊,不断重复打盹和装睡的过程。
第五、第六堂课就这么结束,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前的班会课。
今天谁也阻止不了我飞奔回家。
导师宣布完所有事情,大家各自解散。
放学后的喧嚣声仿佛由另一个世界传来。我专心三思地收拾好书包,从座位上起身。
踏上走廊,准备走向大楼门口时,忽然被后面的人叫住。
「等、等我一下——」
我回过头,看见由比滨慌慌张张地跑来,然后喘着气慢慢说道:
「要不要……一起回去?」
「我要骑车回去,而且我们走的方向不同。」
我不带任何感情,用合情合理的理由拒绝她,接着不再开口。然而,由比滨并未就此罢休。
「嗯。不然……到那里就好。」
由比滨随便指一个方向。
她的表情也明白告诉我「不会轻易让步」。
好吧,往由比滨家的方同走也顶多绕一点路,到时候还是可以回家。反正现在直接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好做。
更何况,我多少猜得出她想说什么。这一点我也相同。
「……我去牵脚踏车,你先在那边等。」
我指向侧门口,然后自己先往前走。
「啊,我也一起去。」
结果,由比滨跟了上来。
「不,不用。」
我制止她,快步走向脚踏车停放处。现在校内还有很多人,跟由比滨一起走去牵脚踏车,简直是在玩大冒险。再说,由比滨那么引人注目,她平时不骑脚踏车上下学,突然出现在脚踏车停放处,只会更使人起疑。加上她在男生中很受欢迎,被大家看到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我迅速解开脚踏车锁,牵车走向侧门口。
由比滨乖乖地听从指示,站在那里等我。她一看见我,立刻高举起手。喂,不是跟你说过那样太引人注目了吗?
「走吧。」我牵车走到由比滨的身旁,对她催促。由比滨点点头,开始往前走。
我还记得她的家在哪里。
没记错的话,是在从车站步行几分钟即可抵达的住宅区一角。从那个地方到学校的最快方式是公车和脚踏车,她家附近可能有公车站,所以平常都搭公车上学。
我们走紧邻学校的公园旁边的道路前往车站。
公园内树木的叶子皆已落尽,没有小孩子在里面游玩。
这条路上稀疏点缀着放学的学生,我们也混杂在其中。
我默默地牵脚踏车前行,由比滨也紧闭着嘴唇。
两个人都在寻找适当的发话时机。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们转进沿着住宅曲折的路。离开大楼的阴影后,西斜的阳光立刻洒下来。
寒冷的北风在薄纱般的阳光下吹送,我不禁缩起身体。
这时,由比滨忽然开口。
「小雪乃,决定参选了呢。」
「嗯。」
此刻我们的心头都被这件事盘踞。雪之下决定参选学生会长,却连由比滨也不说一声。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又应该怎么做?
由比滨想必是要跟我讨论这个问题。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决定了。我也想试试看。」
「啥?」
我一时无法会意,转头对她问道。
由比滨紧抿嘴唇,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的脚边。于是,我根据她先前说的话仔细推敲文意。
她说的「也想试试看」,是指也想跟雪之下一样投入学生会的选举。她不是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
我不认为由比滨会对学生会长一职有兴趣。说得明白些,她不适合坐在那种位子上。
由比滨踢开脚边的石头。那颗石头在地面弹跳一下,滚进路旁的排水沟。
「我这个人啊,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力,也没有做得到的事——所以反过来说,参选学生会长好像变成一种可能。」
由比滨说完后抬起头,为自己这段正经八百的话露出害羞的笑容。
她见我隔了半晌说不出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这时,我才好不容易说出字句。
「什么反过来说……不要擅自做决定。」
「我没有。」
由比滨停下脚步,看向地面,使我无法看清表情。可是,她的语气很强烈,如同对我责备。我第一次听到由比滨发出这种声音。
「擅自做决定的,明明是你们。」
她的声音不算大,我却感受得到静静燃烧的愠火。
我确实没资格禁止别人擅自决定。毕业旅行时的委托,正是由我擅自决定的方式解决。这次雪之下决定参选也是如此。我们所做的判断,毫无疑问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尽管如此,这不够成为由比滨也参选的理由。
「你有没有想清楚?」
由比滨依然看着地面,点点头,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想过了。想得很清楚,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没戴手套的手用力握紧背包的背带。
「这一次,我们都会努力。因为我发现,之前每次都是倚赖你解决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吗……」
她泛起透明的笑容,稍微把头偏向一边。
「没错,所以你不需要努力。」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平心而论,至少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更别提值得称赞夸奖的事。正因为如此,我才老是卖弄对自己有利的道理。
所以,由比滨根本不必为此在意。
「不只这样喔。」
由比滨望向远处的学校方向。
「小雪乃选上后,一定会为了这个学校,专心在学生会的工作,成为比过去每一届厉害的学生会长……
然后,我们的社团大概会因此消失吧。」
「侍奉社怎么会随随便便消失?」
我无意欺骗她。我真的认为侍奉社会继续存在。
然而,由比滨轻轻地摇头,算不上长的头发随之飘动,反射夕阳的光芒。
「当然会消失。你不是也知道,小雪乃在校庆跟运动会的时候,都很专心在那边的工作上。」
「……」
这点我也非常清楚。每当任何大型活动的相关委托找上门来,我们总得把全部的心力投注其上。
雪之下能负荷的工作量固然高于常人许多,但终究有其限度。担任学生会长的人说穿了,一年到头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如果雪之下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恐怕很难分神兼顾原本的侍奉社。
想着想着,由比滨忽然超前我一步。
「我呢——」
她扬起裙摆转过来,把手背到后面,停下脚步。
接着,她笔直地看着我。
「——我很喜欢,这个社团。」
因为喜欢,她努力用贫乏的字汇传达想守护这个社团的心情。
「真的,非常喜欢……」
由比滨又强调一次,眼角微微泛起泪光。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哑然失声。
这种时候,究竟该说什么才好?涌现脑海的净是不适合当前情境的感想,我迟迟开不了口。
由比滨见我过了半天不答腔,才惊觉到什么,赶紧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然
后勉强挤出笑容。
「没、没有啦,换我当学生会长的话,只要随便处理一下那边的事,便能继续参加侍奉社吧。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大家也不会有太多的期待——」
「不,即使如此——」
我正要开口,立刻被由比滨制止。
她踏近一步,把手放上我的胸口,轻轻摇头,示意我什么都别说。
她的脸几乎贴着我的鼻尖,但因为面向地面,使我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我无法跟她保持距离,就这么被钉在原处。
这时,由比滨缓缓将头抬起。
「……所以,我要赢过小雪乃。」
她眼眶中的泪水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坚定意志的眼神。
我要开口唤由比滨的名字时,她先主动抽离身体,跟我拉开一步的距离。
接着,她稍微瞄一下四周,重新背好背包,慌慌张张地说:
「我……我到这里就好!那么再、再见啰!」
「喔,喔……嗯,再见。」
我看着由比滨快步离去的背影简短回应。她似乎听到最后的这句话,回头看我一眼。
「拜拜——」
她轻轻挥手,再次道别。
在斜阳的照耀下,我目送面带微笑、位在无法企及之处的由比滨远去。刚才被她触碰的地方,发出难耐的绞痛。
我轻轻举手道别,牵着脚踏车转向来时路。
回到大马路后,我跨上脚踏车,踩动踏板。
一路上,我不断思考:由比滨为了守护侍奉社,守护自己的容身之处,决定参选学生会长。如果有谁有机会赢过雪之下,那个人可能正是由比滨。她位于校园阶级的顶层,存在感跟横向连结都比雪之下有优势,说不定能瓜分叶山的部分票仓,原本应该会支持叶山的三浦集团,动向也转趋不明朗。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由比滨结衣是很出色的女孩。由她担任学生会长,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雪之下雪乃与由比滨结衣——
最后胜出的人,很可能就在这两人之中。而且不论是谁落败,一色伊吕波都能保住面子。
我再也想不到更理想的方法。
一色的委托可以就此获得解决。
然而,这样一来,侍奉社绝对会走向消失一途。
虽然刚才由比滨那么说,她还是会认真做好学生会长的工作。即便她最初想兼顾两边,总有一天会撑到极限。
别看由比滨那个样子,她其实是个认真、懂得照顾人的人。她一定会成为其他学生会干部仰慕的会长。她将无法辜负那些人的期待,一肩扛起会长的职责。到时候,侍奉社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所以我说这个社团将走向消失一途。
或许「侍奉社」的招牌跟社办会留下,社团的内涵将面目全非。
在好一阵子之前,我便察觉到这一点。而且不只我,她们也一样。
如果雪之下跟由比滨充分了解这一点,仍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便没有我置喙的余地。我没资格以个人的伤感为由,影响她们的决定。
但是——
但是,尽管如此——
把这种工作交给其他人,还是让我很痛苦。
看着她们为了守护自己珍惜的事物,最后选择放手,我的心便痛苦不已。
我明明很清楚,没有牺牲,便没有青春——
我明明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没有付出牺牲,所以不需要同情跟怜悯——
为什么如此矛盾?
向晚的天空逐渐渲染上夜色,寒风刺痛我的手指。当我回过神时,自己拚命踩着踏板的双腿,早已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