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十二月,一年将尽的气氛逐渐浓厚,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快。
今年剩下最后三个星期。
在这样的气氛中,比往年大幅延后举办的学生会选举,在不算盛大的情况下于前一天隆重展开。
一色缠着叶山拜托他帮忙助选演说,自己也直接拿雪之下的政见做为演说内容。根据当天的开票结果,一色顺利通过学生会长的信任投票。
新任学生会今天便开始运作。
然而,这跟一般学生没什么关系。对大部分的人来说,这天不过是另一个平凡的日子。
这点对我来说也一样。我过着跟平常没有两样的生活,坐在教室里听课。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放学时段。
班会结束后,我走出教室。
现在已经是冬天,从走廊的窗户看出去,在阴沉的天空下,户外似乎也很寒冷。
我步下楼梯,转过走廊,看到前方的学生会办公室不断有人忙进忙出。毕竟今天是第一天上工。
一色伊吕波也在其中。
她看到我,露出温和的笑容,在胸前对我轻轻挥手。
我稍微点头示意,继续赶路。
「学长~~」
后方传来她撒娇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接下来又要上演「以为后面的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叫另一个学长」的戏码对吧?
于是我不予理会,走自己的路。结果,后方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并且逐渐接近。我这才回头,看见一色鼓着脸颊追上来。
「学长~为什么不理人家嘛~」
「我以为你在叫别人……所以,今天已经正式上工了吗?」
经我问道,一色得意地挺起胸脯。
「没错~虽然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她前面还说得信心满满,之后却越来越失去气势。没办法,她是在众人怂恿下成为学生会长,难免会感到不安,甚至犯不少错误。
不过,一色一定有机会重新来过,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所以她不需给自己太多压力。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泛起羡慕的微笑。
「没关系。没有人对学生会抱持期待,你大可放轻松去做。」
「不觉得这种说法育点过分……」
一色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但坦白说,我自己也不对她抱持什么期待……尽管如此,好像还是该说些鼓励的话祝福她。
「……明年,我的妹妹会进入这间学校。」
「啊?等一下,大考不是还没结束?」
一色挥挥手,一副「这个人在说什么」的表情。烦死了,小町一定会进入这间学校就对了。我说的算!
「所以,帮我把这里变成一间好学校。」
「……」
一色张大嘴巴说不出话,但也没有脸红或假装害羞。她过了好一阵子才伸出双手,用温温和和的语调把我说的话推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学长你想追求我吗?对不起你太缠人了让我很不舒服你还是放弃吧。」
……你拒绝的理由是不是跟上次不一样?
「你还是用正常的方式说话吧……叶山应该也比较喜欢那种类型。」
「咦,真的吗学长是从哪里听来的?」
一色听到这句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其实,这不是哪里的小道消息。纯粹就一般而言,大家都对太做作的人不太有好感。如此而已。但我懒得对她仔细说明,索性简单应付一下,速远离开现场。
「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总之,你好好加油吧。」
「好~~啊!不对啦!我们正好在改装学生会办公室,学长要不要来看看?」
改装?改装成学生会办公室的样子?
一色抓起我的袖子,往办公室的方向拉。我说你啊,是不是打算把我抓去帮忙……
也罢,反正接下来没有急事。何况说服一色担任学生会长的即是我自己,现在帮一点忙也是应该的。
我一边想着,一边跟她走到办公室门口。这时,内部传来某人的声音。
「伊吕波——这个要摆哪里?伊吕波——」
这个声音颇耳熟……我探头一看,意外发现户部也在这里。
天气明明冷得要命,他的上半身却只穿一件T恤,头上绑着毛巾。我想起来了,在拉面店打工的家伙总是喜欢打扮成这样。他使劲抱着一个不算大的箱型物,到处寻找一色。仔细一看,那个箱型物竟然是冰箱……
「这样没问题吗?」
我回头对一色问道。她露出可爱的表情,开也地回答: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室,所以当然要照自己的喜好布置啰~」
「喔,这样啊……」
我想问的不是摆冰箱适不适当,而是把户部丢在那边有没有关系……他已经叫你好几次啰……
「伊吕波——暖气机要摆哪里?」
里面又传来户部的呼唤。我再探头窥看,他这次抱着一台卤素灯电暖器。
「一色,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又问了一次。她这次握住自己的手,像是要取暖。
「因为我怕冷嘛~」
「喔,这样啊……」
你怕不怕冷不关我的事,我是想提醒你搭理一下户部……好吧,既然是户部那就算了。
但是在同一时间,我也开始担心这样的学生会长真的没问题吗……
「伊吕波——」
户部实在找不到人,终于探头出来看。
「咦?比企鹅,你也是来帮忙的?」
「不,我只是经过。」
「是喔~唉,隼人还不快点来,人手要不够了啦~」
一阵不知所云的对话后,一色插进来打断。
「啊,户部学长,冰箱不是放那里,要放里面。还有电暖器要放在办公桌旁边。」
「喔,好……我就是要问你这个的……」
户部的表情有点僵住,不过一色笑笑地对他说「麻烦你了」后,还是不甘不愿地调整位置。
接着,一色转头看我,临时起意地说道:
「啊,学长也来帮忙嘛~」
「不了……」
学生会办公室其实不大,太多人挤在里面只会碍事。现场已经有户部帮忙,其他还有几个看似新任的干部勤奋地忙碌着,所以我不在应该也没关系。
才想到这里,便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巡学姐吃力地搬着一个沉重的纸箱。她注意到我,露出温和的笑容,打算对我挥手,但随即发现自己空不出手,焦急地不知该怎么办。
……好吧,反正我没有什么急事。
「就帮一点忙吧。」
「真的吗~太好了!」
我把一色的话抛在脑后,踏进办公室,帮忙撑住巡学姐手上失去平衡、快塌下来的东西。
「我来拿吧。」
「咦?啊,谢谢你。」
我接过纸箱,依照巡学姐的指示搬到门口的地上,然后喘一口气。
「啊哈哈,真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不会,我是来帮忙的。」
我试着耍帅一下,但老实说,这堆东西真是有够重……
双手在短时间内出现疲劳,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巡学姐也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说:
「哎呀~实际整理之前,我也没想到里面堆了这么多私物。」
「这些都是学姐的私物?」
我突然产生一点兴趣。各位观众,听到「女生的私物」(英译:girl's privateitem)时,你是否会开始兴奋?是否?什么,原来只有我觉得兴奋?废话,难道巡学姐会兴奋起来吗!
「房间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巡学姐感慨地低喃。
她的任期为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中,她都是在这间办公室度过。如今,这里即将转交给一色。虽然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还是会来完成交接事宜,但这个空间已经完全改变,在里面忙碌的人也全部更替。
巡学姐面带微笑,从远处望进办公室。
「……其实呢,我原本很期待——」
我知道自己不用开口询问「期待什么」。下一刻,她用往常略显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描绘自己的想像。
「——雪之下同学成为会长,由比滨同学成为副会长。你呢……则担任庶务!」
「为什么我要当庶务……」
只有我当不成干部吗……
巡学姐继续开心地想像。
「然后啊,我毕业以后,可以常常回来这里玩……聊聊过去大家一起办的校庆跟运动会有多快乐——」
她这时露出的笑容,像孩子一样天真。
「——本来,我有点这么期待。」
那样的未来,原本有希望成真吗?
一定有的。
然而,那是没办法实现的梦想,再也不可能成立的假设。
既成的事实永远无法复原,唯一能做的是重新来过。但是有些时候,我们连重新来过的机会都没有
。
巡学姐依依不舍地轻触大门。
随后,她「嗯」地一声打起精神,把头抬起。
「接下来要认真教导一色同学了。好,我要加油!」
「……那么,我先失陪了。」
「嗯……」
我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向巡学姐行礼。
「举姐辛苦了。」
「……谢谢你,你也辛苦了!」
我转过身,在巡学姐的轻声道别下离开办公室。
× × ×
我继续往特别大楼的方向前进。
向雪之下跟由比滨确认参选意愿,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那一天,我跟由比滨坐到离校时间前一刻,雪之下才终于回来。结果我们没说到几句话,便各自解散。
不过,侍奉社仍然持续运作,活动内容跟社办都没任何变化。我们如同往常,一味地翻着书本或随意打发时间。
来到社办门口,若无其事地打开大门。
「嗨。」
我简短打招呼后,趴在桌上的由比滨立刻爬起。
「自闭男,你好慢——」
「抱歉,中途有点事情。」
拉开椅子入座后,坐在对角线上,稍微偏离以往位置的雪之下轻声开口:
「没关系,反正这里也不怎么忙。」
雪之下说话的方式跟之前没什么不同,语气相当平静。她的视线落在文库本上,偶尔动一下手指翻页。
虽然由比滨抱怨了几句,后来又因为找不到事做,再度开始把玩手机。
「唉,这里的确闲得要命。」
「闲有什么不好?有句话说『没钱的人也没闲』,所以闲着是好事。照这样推论,社会上没工作的人其实都是富庶阶层兼胜利组。这项事实再度印证工作就输了。」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
雪之下冷静地回答,同时翻过文库本的一页。我同样拿出带了也不会看的书,翻开其中一页。
「学期快要结束了呢~」
由比滨突然这么说道,接着像是想到什么,「啪」地拍一下手。
「啊,我们来办圣诞派对吧!我想吃披萨!」
「想吃披萨的话随时都吃得到,由比滨同学。」
雪之下依旧看着手上的书,由比滨听了,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是吗?我们家只在特别的日子才订披萨……」
「我家也一样,只会在台风或下大雪的日子订披萨。」
「你家也太特别了吧……外送的人很可怜耶……」
这种说法有欠公允。对外送的人来说,外送即为他们的工作,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要恨的话,就恨「工作」本身吧。而且既然你那么说了,我也可以反驳你。
「碰到圣诞节之类披萨订单暴增的日子,那些人才可怜吧。我刻意挑生意较少的日子订披萨,才是为他们着想。」
「真的是这样吗……」
由比滨发出沉吟,一副不太接受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又想到别的事。
「啊!对了!不是说要办派对吗?我们可以在小雪乃的家办——」
「这个主意听起来很棒……但是很抱歉,今年冬天我决定回家。」
雪之下委婉拒绝,由比滨又提出新的点子。
「这样啊。不然,大家一起去哪里玩如何?」
「好啊,虽然我还不确定家里是否有什么计画。」
雪之下这次回答后,对由比滨轻轻微笑。
「……好吧。那么,等确定之后再联络。」
不知由比滨看到那个笑容,心里是怎么想的。
夕阳即将隐没至大海的另一端,天空的几缕残照不再螫得睁不开眼,仅留几许不舍一日将尽的怅然。
「白天越来越短了……」
雪之下跟我一样看着窗外,如此低喃。
再过几天便是冬至。这一阵子以来,漆黑的夜晚逐渐变长,这种仿佛盼不到破晓的黑夜,恐怕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今天的社团就到这里结束吧。」
雪之下宣布后,阖起书本收进书包,我们也点点头,从座位上起身。
这一个星期的社团时间,我们都是这样度过。
雪之下的样子,看起来跟毕业旅行之前一样。
不,其实不然。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是表现出跟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的样子。
她的态度依旧沉稳,有人说话时会好好回应,并且不时对由比滨微笑。
尽管如此,那般微笑却极其残忍,有如怀想逝去的人物,看着年幼的孩子,追忆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她用那样的笑容苛责观者之心。
然而,我们没办法苛责她。
因为我跟由比滨都选择留下。我们努力地维持对话,勉强自己耍耍白痴,生怕一不小心,沉默便笼罩下来。
这样的时间既表面又空虚,没有任何意义。这正是我跟她最厌恶、徒具外表的交流方式。
我相信这是自己用近一个月得来的事物。
我曾经再三询问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现在,我决定再确认一次。
我是不是对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想法太有信心,太过自满?我该做的真的是使用那些小伎俩,还是另有其他事情?
我迟迟找不出答案。原因想必就在我自己身上。
曾经有人形容我是「理性的怪物」。
理性跟感情是相对的概念。
难道那个人打算告诉我,理性的怪物无法理解感情,不把人类看做人类,永远被困在自己的意识中,是远远不如人类、称不上人类的存在?
离开社办前,我回头看最后一眼。
虽然存在那里的是相同的人,她却宛如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
红茶的香气,早已不再。
× × ×
如果——
我是说如果——
如果能像游戏那样退回上一个存档点,重新做一次选择,人生会不会从此改变?
答案是否定的。
那是拥有选择的人才可能走的路线。对一开始便没有选择的人而言,这个假设不具任何意义。
因此,我不会后悔。
说得正确一些,我几乎对至今的一切人生感到后悔。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我真正想守护的事物,那个事物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