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卷 ⑤然而,她们一定也会继续犯错。

春天即将结束,开始感觉得到初夏的气息。

从空中走廊往下看,中庭的树木枝头也冒出了新芽,随著清爽的微风摇晃。

白色花瓣已然消失,称之为叶樱太过青翠的绿意变得更加鲜艳,入学的气氛也终于稳定下来。

到这个时期,天生擅长交际,顺利建立人际关系的人、想以高中为契机改变形象,顺利高中出道的人、无法融入团体的人,以及刻意贯彻孤高作风的人,差不多该分出明暗了。

然而,谁是明谁是暗不可一概而论。

打个比方,即使有谈话对象或能在体育课两人一组的对象,也未必是幸福。

与某人建立关系,代表会接触到对方心中的围栏一角。

朋友关系不是只看那位朋友一个人,不管你想不想,都非得接触「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恋人」、「朋友讨厌的人」等跟自己有段距离的人际关系。

总不能对跟朋友感情好的人不好,朋友有女友的话,多少会顾虑到,也很难跟朋友讨厌的人打好关系。

明白这有多么不自由的人,或许会说一个人更好,比较轻松。

像我在新班级也被困在围栏的正中央。

由于座号是按照五十音排的,除了选修科目外,我几乎每堂课都得跟叶山隼人排在一起,这真的很让人头痛。哪里头痛呢?常和叶山聊天的海老名也动不动就会跑过来,我非常头痛。

没有比交情不深不浅的人更难应付的存在。

不,叶山我稍微习惯了,所以还比较好。

我和叶山都会有话直说,打从一开始就不期望我们之间的交流会成立。就算因为没在专心听对方说话,导致沉默忽然降临,我们也不会特别在意。

到头来,我们只是擅自觉得自己理解对方,两个人都在自说自话,因此对话几乎等同于沉默。

这样一想,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叶山交谈反而算轻松的。

……不过,在不经意之间跟海老名两人独处的时候,头的很痛。

我根本不知道海老名的地雷区在哪里,她忽然沉默的话,会忍不住担心「咦咦……我说错话了吗……」。只有这种时候会希望「叶山同学!快来!」。

好吧,多亏高二时的经验,我多少知道要怎么跟叶山和海老名相处。

问题是要如何应对叶山以外的人。

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说了,叶山相当容易引人注目,成为班上的中心人物。

在体育课等容易突然没事做的课程上,他经常在跟其他人闲聊,更遑论下课时间。

结果连因为座号的关系在他附近的我,都常被卷入其中。

不晓得是因为学期刚开始,大家鼓足干劲想交新朋友,还是我们班全是亲切的好人,他们特地为一辈子都是地藏时间,保持沉默的我著想,跟叶山聊天时还会顺便扔话题给我。

老实说,跟名字和长相对不上的人进行纯粹是为了排解尴尬的对话挺痛苦的,但我也不是冷血动物。不忍心糟蹋他人的善意。

因此,每当他们丢球给我,我都会跟工作一样在最佳时机回答「不知道」、「不错喔」、「没听过」、「没办法说明」、「没错」的二不三没句型,藉由谁都会用的对话技巧勉强撑过去。

一旦使出这招,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聊不起来耶……」露出困扰的表情,无法成立对话,你们社交力是不是太低啦?能跟社交障碍患者交流才称得上社交专家喔?出社会前要学会喔?

总而言之,我那节奏超烂的对话,往往会制造出跟空白区域一样的沉默。而帮忙填补那段沉默的,就是叶山和海老名。

托他们的福,如今我在班上建立起「被叶山和海老名照顾的人」这个稳固的地位。

虽然我在分班转蛋池抽了个不能重刷首抽的大爆死阵容,这个开场可以说比想像中顺利。难度好低……

高中生活都进入第三年了,自然不会持别期待跟同学的关系。

只要平安度过,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即可,是一种类似悟道的豁达境界。

可是,那仅仅是受过各种荼毒的世故之人的意见。

那些新生又如何呢?

想到这个,我忽然好奇起我妹比企谷小町的新生活。

今年春天,小町进入总武高中就读,正式成为我的学妹,我却不清楚她高中生活的全貌。

我们当然会在社办见面,在家也会聊到,不过她在班上的角色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

春假时,她雀跃地穿著制服举办单人时装秀,入学后也开心地跟我一起上学,最近那种兴奋感则稳定下来了。

再崭新的生活,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股新鲜感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趋于平稳。

再加上高中生活会把人丢进同一个地方,每天跟同学见面,这样一来记忆力再差都至少记得住名字,透过同学们聊天时所说的一字一句,或者下课时间的行动范围,也能掌握每个人的栖息地。

过了一个多月,表面形象和在班上的地位都差不多可以看出来了,大部分的人际关系会开始固定。

小町的社交力极高,我不怎么担心,但身为哥哥还是会在意。

那么,小町究竟过著什么样的学校生活呢?我一面心想,一面前往侍奉社。

拉开社办的门,小町坐在里面,撑著颊呆呆看著窗外。

(插图011)

桌上放著课本和笔记本,大概是在为下下礼拜的期中考做准备,或是单纯的打发时间。不过自动笔并没有握在她手中,而是孤单地躺在笔记本上。

听见喀啦喀啦的开门声,小町转过头,收起刚才无精打采的表情,对我展露微笑。

「喔——哥哥。」

「喔喔,你来得真早。」

我边说边走向不知何时变成固定位置的座位。

「毕竟小町不来就没人开门嘛。」

小町轻轻耸肩,吐出一口含笑的气,拿起搁在桌上的自动笔,翻开笔记本继续念书。

侍奉社重新整顿后,过了将近一个月。

接下社长之位后,负责开门锁门也成了小町的任务,她可以说相当尽责。每次都是第一个到社办,真的做得很好。

仔细一想,上任社长雪之下也都是第一个到社办,看来那认真的个性成功传给下一任了。

说到雪之下,我想起来了。

「雪之下和由比滨说她们今天不来。」

「嗯,小町知道。」

小町连脸都没从课本上抬起来。

「啊,是喔……」

好吧,她好歹是社长,这种事应该都会通知她。小町没问那两个人缺席的理由,喀喀喀地用自动笔写字。

哎呀,假如她问我她们俩今天为何不来,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是没关系啦。

毕竟跟惊喜有关。

小町就任侍奉社社长约一个月。也差不多习惯这个新制度了。今天,雪之下和由比滨提议送小町礼物,庆祝她当上社长。

庆祝、纪念用的礼物直接送不就得了……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然而,或许就是因为今天是平凡无奇的日子,惊喜才特别有效。

生日自不用说,每当节日到来,都会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收到惊喜。退休的大叔也都会觉得自己能收到花束。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不是刚好满一个月,连小町都不可能料到会在这个时期收到礼物。

为了让这场突袭发挥最大效果,关键在不能让小町起疑。要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小町肯定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我是待在这里做不在场证明的,避免小町怀疑。

因此,能省下我骗她的时间反而该庆幸才对。对象是小町的话,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瞒过她。或者说,搞不好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雪之下和由比滨才事先跟小町请假。

不管怎样,雪之下跟由比滨因事缺席,今天的社团活动只有我和小町两个。

在寂静的社办中,自动笔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

在家时我们两个经常待一起,有时也会半句话都不说,纯摸猫而已,此时此刻我却十分在意这阵沉默。

或许是因为至今以来,我们没什么机会在社办独处。实在会紧张。

讲白了点,我有点难为情……拜其所赐,我平常明明完全不会念书,现在竟然打开参考书了。

我用头按著自动笔,想效法小町来念书,流畅地于笔记本上写下问题集的答案。

虽然很容易不小心忘记,不如说想要忘记,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名考生。必须经常趁空闲时间准备考试。

这段时间,我和小町的自动笔发出轻快的声音,谱出低调的合奏曲。

然而,我的手过没多久就停下了。

我连在家的时候都不会跟小町一起念书,无论如何都会注意坐在斜前方的存在。

我用自动铅笔的笔尖敲著笔记本,假装在思考,偷偷观察小町。

袖子有点长的西装外套、解开第一颗扣子的衬衫、松松垮垮的领结。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入学过了一个月,总算看习惯的制服小町。

呣…

仔细一看,这家伙真适合穿我们学校的制服。明明是我妹,就算讲得保守一点,还是宇宙可爱。

少女般的稚气犹存,固定住浏海的发夹却看得出她有一颗爱打扮的心,穿得有点乱的制服散发活泼的气息,给人一种阳光开朗的感觉。

她在班上一定也很受欢迎。在男生大概会定期举办的「班上最可爱的女生大赛」中,应该会有「最受欢迎的当然是这个女生,比企谷小町」「她是我最看好的同学,希望她打起干劲!」这样的对话,在赛前风评得到三个◎。啥?什么?你们在用那种眼光看我妹吗?小心我杀了你们喔?(暗黑微笑)

小町不知道我脑袋里在想这些,看著课本点头,头顶的呆毛摇来摇去。

她将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顺便把红笔夹在耳朵上,拿萤光笔画线。像要重新检查一遍似的,用萤光笔抵著脸颊,微微歪头。

这时,她大概是感觉到我的视线,瞥了我一眼。然后露出有点不悦的表情开口。

「干么?」

「没事。」

我动动下巴表示否定。呃,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想叫她把衬衫的扣子扣好,可是这么啰嗦会被她讨厌……

听见我的回答,小町不满地哼了声,视线又移回课本上。

对话到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萤光笔的画线声、红笔的画圈声,以及闲闲没事做的我的呻吟声。

亲眼看见穿制服念书的小町,果然会好奇她在教室是什么样子。上课时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有种参加教学观摩的感觉,当爸爸的心情涌上心头。我咳了几声,翻开参考书。

「……在学校过得如何?」

我营造出严肃的气氛,故作正经,说出口的话语却过于简单。细微的咕哝声分不清是在跟谁说话,目光也没有交错。

动作及语气都跟昭和时代,在餐桌前摊开报纸和青春期的儿子搭话的父亲一样……昭和时代的父亲,社交力未免太低了吧?

当事人小町也当场愣住,接著无奈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这什么问题。你是小町的爸爸吗?是说,哥哥跟小町是同一所学校的吧。」

「没有啦,就是,我们虽然会在社办见面,你在教室过得如何,我又不知道。」

把我跟老爸相提并论,我有点不满,但我其实很想问「交到朋友了吗?」或「交得到男友吗?」这种有点深入的话题,被当爸爸也没办法!

然而,每当家人问到这类型的问题,我都会诚心希望「拜托别管我……」。真想称赞克制住的自己。

或许是我的想法传达到了,小町双臂环胸,认真思考。

「嗯……这个嘛。」

她歪头沉吟,不久后一口气抬起脸,非常认真地回答。

「普通。」

「是吗……」

嗯,也只能这样回答。父母问的话,换成是我也会这样回答。

要特地详细说明以学校为主的交友关系太麻烦了,可是又不想害父母操心,而且面对面讲这个会不好意思。

结果能用的就只有「还好」、「没什么」、「普通」三句话。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明明知道,还是会担心得忍不住询问。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在过度干涉与不干涉的夹缝间摇摆的父母心。

以前她一有事就会嚷嚷著「跟你说跟你说!」「那个呀,小町今天……」向我报告,小町不知不觉也长大啦,都进入青春期了——我兀自感动著,小町正经八百地摆手。

「不不不,不是叛逆期。真的很普通。跟普通人一样有朋友,跟普通人一样跟得上课程,跟普通人一样过得很开心。所以,嗯,普通?」

小町说话时的表情相当平静,普通到了极致。她的神色及语气,都看不出有在掩饰什么或说谎的迹象。

没有特别不平不满或不安,应该每天都过著平稳的生活吧。搞不好就是因为太过平稳,才只能用普通一词来说明。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只能接受。

「喔,这样啊……那就好。」

小町点了下头。

「嗯。是说,只有哥哥一个人在叛逆期啦。小町会跟妈妈讲学校的事呀。」

「哦…………老爸呢?」

「嘿嘿嘿。爸爸很忙的。」

小町以可爱的笑容敷衍过去。

不过,这句话不全是谎言。事实上,我爸的确忙得没日没夜,跟我们的生活时间不太会重叠。至于假日,我和老爸都会睡掉一整天,结果只有吃饭时间会见到面。要说的话老妈也很忙啦。由于我的爸妈都拥有「社畜☆☆☆」基因,这样下去我也会继承这部分。

我瑟瑟发抖,小町清了下嗓子,伸手指向我。

「不如说,哥哥也不会跟爸爸说话吧。」

「哪有,我常叫他给钱。」

「咦咦……这不是比小町更过分吗……」

我光明正大地说,小町整个人无言以对。但我身为没办法打工的考生,这也是无可奈何。

充分利用开销大的身分,随便找个买参考书或参加模拟考之类的理由要零用钱,是我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

「可是我跟老爸的共通话题就只有这样,没办法啊?」

「好可悲的父子关系……明明是父子还要特地找共通话题,这一点特别可悲……」

小町哀伤地嘀咕道,对我投以怜悯的目光。

「不,爸爸和儿子就是这样吧,我猜啦。我只跟他聊过钱和EVA剧场版的感想。」

「嗯……这对父子感情比小町想像中还好……」

小町的表情前一刻还散发强烈的哀愁,现在却转为困惑的苦笑。甚至有点吓到。

嗯,不能怪她吓到……我和爸爸讲感想的时候都只说得出「谢谢……」几乎称不上对话……两个大男人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凝视著空中,异口同声地说「谢谢……」的画面,其他人只会觉得恐怖吧。

好吧,先不说老爸,既然她有跟老妈讲学校的事,应该用不著担心。

跟小町自己说的一样,过著普通、没出什么大错、安然无恙、平稳顺利的学校生活。

「……没问题就好。」

「嗯。」

小町点头回应,继续面对课本。

我发呆看著她。

宜人的微风从打开来的窗户吹进室内。

远方的操场传来运动社团气势汹汹的吆喝声,以及七零八落的管乐队演奏声。

看来每个社团都有新社员加入。放学后的旋律比以前更加参差不齐,感觉起来却充满活力。

现在虽然还只是不协调音,随著时间经过,他们的呼吸肯定会开始同调,总有一天会转为勾起怀旧情怀的美妙背景音乐。

我竖耳倾听窗外的声音,转头环视社办。

安静的社办中,只听得见自动铅笔写字的喀喀声,以及偶尔发出的翻页声。

原来这间社办这么宽敞。我胸怀类似乡愁的情绪,凝视坐在斜前方的小町。

只有我们两个。

小町默默在没有其他人的社办中心看著课本,注意力十分集中。

跟我一年前在这间社办看到的画面类似。

于斜阳下看书的少女。

这副模样让我想到过去的她。

要是那一天,我没被带到这里,她会不会至今依然独自在这间社办看书?

真是无意义的想像。

再怎么想像假设性的事,时间又不可能倒流。

就算能够重来,又没办法把这段记忆带回去,既然如此,结果仍旧不会改变。

最后,我还是会被带到这间社办吧。

所以想像这个没有意义。

不过,如果硬要找出其中的意义。

我的想像可以说在暗示小町未来的模样。

我能待在这间社办的时间所剩无几。

剩下不到一年,就要毕业了。

我们离开后,这孩子是否也会像这样独自度过放学后平淡无奇的时间?

在没有她们,也没有红茶香气的这间教室。

想到那个画面,胸口就紧紧揪起。

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却得等到看见小町独自坐在社办的模样,才有真实感。

「小町。」

听见我的呼唤,小町立刻抬起脸,一语不发,歪头问我有什么事。

「要不要招募新社员?」

我毫无前兆地说,小町一脸错愕,眨眨眼睛。不久后,脸上流露出惊讶及困惑的情绪。

「怎么突然讲这个……」

「没有啦,其他社团不是都有新人加入吗……嗯,我想说我们这边多个学弟妹也不错。」

刚才不小心浮现脑海的想像害我很心痛——我开不了口说出这句话,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

小町眯起眼睛,纳闷地看著我。

「哥哥,你不是会嫌那种事很麻烦的类型吗?像你之前对大志的态度就很随便。」

「怎么会。我并不讨厌自己位居上位的上下关系。」

「好烂的学长……」

我挺起胸膛

,小町整个人傻眼。

「不如说,大志是因为那个啦。比起学弟,他给我的感觉更接近川什么的同学的弟弟或京华的哥哥。」

大志确实是我学弟,不过我在他入学前就认识他了,现在没什么学弟的感觉。

假如我和他加入同一个社团,平常就会见面,亲密度应该也会更新,能够将他视为学弟看待,但目前我只把他当成企图接近小町的虫子。

……听到我讲那只虫子,小町又会嫌烦,所以我不会说就是了。

考虑到这一点,我将嘴里的话吞回去,而这个决定似乎并不正确,小町依然纳闷地看著我。

然而,听见金属球棒清澈的打击声和走音的小喇叭声,她便将视线移向窗外。

「哎,小町也想过啦……」

然后轻声叹息。

看来用不著我担心,小町也已经为未来思考过。太好了……我才刚放下心中的大石,小町就双臂环胸,板著脸皱起眉头。

「可是就算想招募社员,很难跟人解释这个社团是做什么的耶。」

「啊……真的。」

我也忍不住赞同。

实际上,在外人眼中,侍奉社八成是谜团重重的社团。

名为侍奉社,却没有在侍奉人——也就是当志工。最近的活动内容无异于学生会的承包商。偶尔接到的委托或谘询也都是极其私人的案件,不方便跟第三者说明。

如果跟棒球、足球、橄榄球类的社团一样,有甲子园、国立、花园(注:三者皆为全国大赛的举办地点。)等明确的目标就算了,遗憾的是,从来没听过「烦恼谘询世界大赛」这种东西。

「听见侍奉社,只会觉得那是什么社团。」

我想起以前准备圣诞节活动,跟折本佳织见面时,被她笑得跟什么一样,直接说出她当时的感想。

「嗯……除了活动内容外,其他还有很多啦……」

小町苦笑著说,点了下头,重新打起精神。

「总之这是个麻烦——不如说特殊的社团,小町觉得不用勉强招人也没关系。你想想,做不惯的话最后还是会走人嘛。跟哥哥的打工一样。」

「喔、喔……嗯,说得也是……」

小町竖起食指晃来晃去,拜我这个实例所赐,这句话非常有说服力。像我这个等级的放鸽子专家,光是打电话约面试的时候,就能感觉出那个职场的工作气氛,面试直接放人家鸽子。

再说,连能领到薪水的打工都有一堆人会无故旷职,没钱拿的社团活动一秒退社都不奇怪。

再怎么努力招人,人跑了就前功尽弃了。不如说考虑到招人耗费的成本,甚至有可能倒赔。

这样的话,代表光随便招人是不行的,还得努力让社员不要退社。

真的是,听说最近连各位社畜都在努力不让新员工辞职……新人培训时,人事部也会吩咐「请不要责骂新人」。比起那个,应该先检讨一遍业务体系和薪水吧?周休三日年薪一千万日圆的话谁会辞职呢?

现在可不是想像我的未来的时候。

事关侍奉社的未来。

无关的第三者能否适应这个莫名其妙的社团,不确定性太高了。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找适应这里的人,或是有办法适应的人更快。

即所谓的猎人头。

「你的朋友如何?有没有想侍奉人的人?」

「咦咦……这是在徵女仆吧……是说,小町并没有想侍奉人喔……」

小町发出「唔咦咦」的呻吟声。

真巧,我也没有半点侍奉精神。社长和社员都对侍奉毫无兴趣,这个社团到底是什么社团?

我沉思了一瞬间,小町也用手托著下巴思考。

「不过,朋友应该也没什么希望。跟小町感情好的人都有社团了,不然就是一开始就决定当回家社。」

「哦……现在这个时期,大家都已经加入社团啦。」

小町苦笑著耸肩。

「对呀。」

离入学过了约一个月。

体验入社的时期也陆续结束,有干劲的一年级生八成都朝自己有兴趣的社团迈进了。

然而,侍奉社至今仍未出现来体验入社或参观的人。

开始筹办联合舞会后,我们一直忙得晕头转向,完全没做任何招募新社员的准备,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说起来,我们根本没料到侍奉社会继续存在,又要怎么去做准备呢。

虽然都过这么久了,是不是做点什么比较好?我绞尽脑汁,当事人小町却悠悠哉哉的。

「唉唷,急也没用,暂时维持现状就行了啦。社员的问题小町之后再想。」

「是吗?」

真的好吗?小町点头回应带有强烈怀疑意味的这句话。

「嗯……而且,由小町独占这间社办也不错。」

接著露出邪恶的笑容。

「喔喔……这样一说,我有点羡慕了……」

「对吧对吧?在学校有个人房间耶,是VIP耶。」

小町得意地笑著开玩笑,彷佛要手舞足蹈。

可是,刚才想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掠过脑海,害我在她的笑容上看到一抹寂寥。

嘴上这么说,小町心里的想法没人知道。

但这个新侍奉社是小町创立的,要如何经营是她的自由。再一年不到就要离开的我,或许没资格插嘴。

不过,可以的话。

我下意识望向社办的门。

可以的话,希望能跟那一天一样。出现门都没敲,大剌剌地拉开那扇门的存在。

这是十分自私的愿望。

那扇门却突然摇晃起来。听见声音的小町也往那边看过去,门缓缓拉开。

清爽的薰风从窗户吹向走廊。亚麻色发丝随著那阵风扬起,胸口的领结轻盈晃动。

一色伊吕波讲都没讲一声,就熟门熟路地走进社办。

「辛苦了——」

她反手关上喀哒作响的门,像要打招呼似地竖起两根手指摇晃。

小町见状,露出无力的笑容。

× × ×

一色伊吕波是学生会长兼足球社经理。

若要更进一步地说明,她并非侍奉社社员。

你却动不动就跑来串门子呢……好吧,是没关系啦。只要你别带超难搞的地雷案子过来。

那么,这位小姐今天有何贵干?我望向一色,她坐到不知何时变成她的座位的椅子上,环视社办。

「……那个——雪乃学姊和结衣学姊呢?今天没来吗——?」

一色的视线落在空位上。

若是平常,雪之下和由比滨会坐在那边,不巧的是她们今天请假。

「她们有事缺席。」

「对呀对呀,所以今天由小町和哥哥两人值班。」

我回答,小町附和,一色用手抵著下巴沉吟。

「是喔……伤脑筋……」

「咦,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该不会又是学生会强人所难的委托?我提心吊胆地询问,一色露出灿烂的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没有,我只是在想这样就没人泡茶了……」

「你把雪之下当成什么……」

这家伙是不是把侍奉社当成咖啡厅……我摆出一张臭脸,一色敲了下额头,还顺便对我拋媚眼,吐出舌头笑著说:

「开玩笑的♪」

讨厌,这孩子做作得可爱~!事到如今,这种程度可骗不了我。好吧,是很可爱……是很可爱没错,但这跟那是两回事,我必须询问一色的来意。哎呀,真的很可爱喔?

「啊,那今天小町来泡茶。」

「谢谢小米~☆」

一色满足地笑出声,小町说著「不客气」从座位上站起来。

话说回来,小町的绰号已经固定成小米啦……我之后也来叫她小米好了!可是我们家的小米不会叫我哥哥大人。(注:指《赛马娘Pretty Derby》中的角色米浴。米浴对玩家的称呼是「哥哥大人」或「姊姊大人」。)

在我思考之时,小米俐落地泡著茶。

然而,只是呆坐在这边等人送茶上来也不太好。我望向一色,催促她说明来意。她刚才都说自己在伤脑筋了,八成又遇到了麻烦。

一色感觉到我的视线,清了下嗓子。

「姑且算是为工作而来的。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

她竖起食指抵著下巴,歪头叹息。从语气及动作来看,推测是在犹豫该不该开口。

一色接著望向空位。

呣。虽然不知道她要跟我们商量什么,一色似乎希望雪之下和由比滨也能在场。

那只能请你改天再来了……我还没开口,小町就被激起兴趣。

「哦,商量吗?」

小町两眼发光,充满干劲。

侍奉社就是用来给人商量烦恼和委托的。说不定是因为终于有像样的工作可以做,她才这么有干劲。

小町迅速做好泡茶的准备,按下热水壶的开关,急忙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然后面向一色,用

手背拨开垂在肩上的头发。

呃,你头发又没长到要用手拨开……我如此心想,小町又拨了两、三次头发,露出十分冷静的微笑。

「那么,愿闻其详。请坐。」

然后用同样故作冷静的语气说道,以手势叫一色入座。一色目瞪口呆。

「不不不,我已经坐下了……是说,这是在模仿雪乃学姊吗?哈哈,完全不像……不对,有那么一点像。」

小町又拨了下头发,彷佛要将一色的乾笑拨开,将手放在嘴角。

「小町只是在拿出社长的风范好吗?并没有模仿雪乃姊姊好吗?」

「对对对。她超说『好吗』的。」

过于夸张的雪之下雪乃模仿秀,令一色指著小町喷笑出来。

嘿~?别这样啦~?这样不太好啦~

本想走辣妹路线叮咛她们,所谓的后辈就是会趁前辈或上司不在时,拿他们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阻止她们太不识相了,走辣妹路线阻止她们也很莫名其妙。

不过,要适可而止喔……这场模仿秀被本人看见的话,她会生气的。不对,她闹别扭的感觉也满有中毒性的……

在我思考的期间,两人仍在畅谈学姊模仿秀。

「咦——那我来练习『嗨啰!』好了。」

「喔——!真想看看伊吕波学姊全力的『嗨啰!』~!光这一幕小町大概就能笑得很开心。」

「……等一下?笑得很开心这说法是不是有点奇怪?你把我当成笑话看对不对?」

「不不不没噗噗——!这回事。」

「完全把我当成笑话看了……」

她们聊著这个话题。就算一色用「嗨啰——!」打招呼,我想由比滨也不会生气。

然而,那是因为由比滨和一色之间有著信赖关系才能这么做。换成感情不怎么好的人,例如材木座或游戏社的话,她会照常发怒。会用超低沉的声音说「别这样」,一副真的生气的样子!

……不是,这样也不错啦?偶尔显露的真心生气的模样,有点中毒性。我好像一直在中毒。

总而言之,自己不在场的时候被人拿来开玩笑,也可以说是一种被爱的证据。这个说法很容易被拿来当说人坏话的藉口,但就我看来,目前还处于嬉闹的范围内。

两位学妹都很仰慕雪之下跟由比滨呢。

这时,热水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水烧开了。

小町拿起热水瓶,哼著歌泡茶,熟悉的香气慢慢随著热气扩散开来。

等待茶叶泡开的期间,小町拿出我的茶杯和两个纸杯。虽说雪之下跟由比滨不在,小町似乎没打算用她们的杯子。

小町拿著茶壶,迅速将红茶倒进茶杯和纸杯(因为是在倒茶嘛)。(注:「茶」与「迅速」日文同音。)

「来,请用。」

「喔,谢啦。」

我感激地收下小町递给我的茶杯,先喝了一口。

嗯,今天也很有精神,茶真好喝……(注:改编自街机游戏《变身公主》中的歌曲〈Vira vira virou!〉的歌词「今天也很有精神牛奶真好喝」。)

我喝得津津有味,一色的反应却不怎么好。她喝了一口又一口,仔细观察纸杯的水面,彷佛在确认什么。

「嗯……」

「呣,奇怪的反应。有什么问题吗?」

意味深长的叹息使小町皱起眉头。一色挥挥手说道: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雪乃学姊很会泡茶。」

「啊……跟雪乃姊姊比的话,实在赢不了……」

小町叹出一口气举白旗投降,接著点头表示同意。但我不仅没有同意,头上还冒出问号。

「咦?味道差那么多吗?」

我又喝了一口,品茶。将热茶含在口中品尝滋味,于舌头上扩散开来的就是红茶味。换成乌龙茶或绿茶,即使是我也喝得出来,不过红茶怎么喝都是红茶。

咦咦……搞不懂……差在哪?我望向泡红茶的当事人,小町苦笑著耸肩。

「茶叶是用一样的没错啦……」

然后,她用手抵著下巴开始思考。

「……果然是差在那个吧。」

「哦?有什么差别吗?」

我问,小町露出神秘的笑容。

「哎唷,料理是爱情的表现嘛。」

嗯~!这样听起来像这杯茶里没有爱一样~!好吧,小町刚才的动作确实简单又迅速,搞不好可以说是随便。她经常下厨,所以我还在想说「不愧是小町,动作真的很熟练~」……难道她平常做菜就没有爱了?

「不不不,纯粹是技术上的差异。雪乃学姊花了很多心思在泡耶。」

我忍不住怀疑小町的爱,一色从旁否定。

「喔——这样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试著回忆雪之下泡红茶的模样,却不太想得到她把心思花在哪里。我知道她的动作很细心,可是雪之下的一举一动本来就优雅俐落,不仅限于泡红茶的时候……

不过在懂的人眼中,差别应该是显而易见。

一色拿著纸杯,又喝了一口。

「雪乃学姊的喝起来是『红茶!』的感觉,小米的却是『茶……』的感觉。有种在家喝的味道。」

「不就只有语气有差……虽然我大概能明白。」

我在家也是喝小町泡的茶,所以真的有家的味道。讲好听点就是令人心安的纯朴感……

明明没有明确批评她,小町本人却有点不知所措。

「是说,那是印象的问题吧……」

小町带著无言的苦笑说道,一色点头附和。

「这也占了一部分原因啦。」

「那小町还能怎么办……」

小町哈哈乾笑,露出放弃挣扎的表情。跟讲出「这句话一讲出来就玩完了」那句台词的阿寅一样耸耸肩膀。(注:电影《男人真命苦》的主角车寅次郎的名台词。)

因为我们家是庶民家庭嘛……味道自不用说,动作和气质都会隐约散发出一股家庭味,也是无可奈何。和上流的雪之下家根本无法比。

然而,小町的魅力就是在她的家庭味,那正是她能成为「世界之妹」的原因。

用不著我极力主张,一色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说著「是没错~」频频点头。

可是,她的脖子忽然停止动作,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接著面向小町,用手背拨开垂在肩头的头发。

呃,你头发又没长到要用手拨开……等一下?怎么有股既视感?我才刚这么想,一色又拨了两、三次头发,用那只手按住太阳穴,然后无奈地叹气,轻轻摇头。

「哎呀,怎么能这么说?小町,既然要模仿我,请连红茶的泡法也一起模仿好吗?」

一色得意洋洋地展露微笑。

我和小町立刻忍不住喷笑。由于我们试图克制住,不小心发出超奇怪的声音。

小町没能忍到最后,大声爆笑,笑了一阵子,拭去眼角的泪水称赞一色。

「伊吕波学姊,厉害~!有像有像!」

听见她的称赞,一色得意地挺起胸膛。

「对吧?模仿雪乃学姊的关键就是这个拽样。」

「别说人家拽啦……」

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

……真的吗?她偶尔会超级愉快地摆出一副「哼哼我说出来了」的态度。好吧,我并不讨厌那种得意的感觉,甚至觉得挺可爱的,希望她之后也继续得意下去。那个拽样应该也是她受到学妹喜爱的原因之一……

望向那两位学妹,她们都在练习模仿,拨开头发抬起下巴,露出得意的微笑。笑得不亦乐乎。

不久后,模仿大赛似乎以一色的胜利作结,小町拚命拍手,用力点头,彷佛在说「你这人挺行的嘛」。

「哎呀——模仿果然要带有恶意比较像。不愧是伊吕波学姊。」

「我才没恶意!」

一色疯狂拍桌,强烈抗议小町这句话。小町却只是疑惑地歪过头。

「没有吗?」

她对一色投以天真无邪到有点假的眼神,藏不住的愉悦在眼底若隐若现。

「没有!这孩子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色呻吟著眯眼望向小町。

小町无视她的视线,手放在脸颊上扭动身躯,发出故意拖长的甜美声音。

「咦咦~可是~伊吕波学姊~不是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吗~?人家觉得挺像的说~」

「这个这个,这才叫带有恶意的模仿。学长,这孩子道德观崩坏了。」

一色向我抗议,但她好像一眼就看出那个完全不像的模仿秀是在模仿自己,不屑地说道。

可是,小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开心地嘿嘿笑著。是在高兴一色有看出来吗?讨厌这是什么好尊喔……这样一想就觉得刚才的对话也有点温馨……

「嗯嗯,有恶意果然会比较像!」

才刚这么想,结果她真的带有恶意的样子!小町满足地叹息,一副大功告成的态度。

「我就说不像了……」

一色则吐出参

杂无奈与心死的叹息。

然后偷偷瞄向我。

「不像吧?」

我拿出自信开口。

「对啊。不够做作啦,不够做作。」

「这样帮我说话我一点都不高兴……」

听见我坚定的回答,一色无力地垂下肩膀。我觉得这句话满有说服力的啊……

「不如说,我又不做作。」

她鼓起脸颊别过头。

「呃,这就叫做作吧……这人真厉害……难道她做这种事的时候都没自觉……」

一色的举动令小町不禁感叹——或者说惊愕万分。然而,我不得不说她的看法有点肤浅。

我清了下喉咙,把手肘放在桌上,摆出源堂姿势,然后低声大喊。

「小町,这你就错了。」

大概因为我的语气太严肃,小町跟一色都惊讶地望向我,眼神带有一丝紧张。在两人的注视下,我彷佛要谈论要事,正经八百地接著说:

「一色知道自己很做作,但她的做作不只是做作。她以做作为基础,却没有让它表现出来,而是像『我知道我很做作,不过这就是我』一样,抱持某种豁出去的心态……」

我停顿了一下,酝酿足够的情绪,说出最后一句话。

「……也就是不谄媚他人的做作。」

我搭配含笑的吐息声下达结论,静寂瞬间降临。

接著是小町惊恐的声音。

「哇,这人讲好多话……不过小町不是不能认同,所以就不跟哥哥计较了。」

小町用力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

「对吧?那就是一色的优点。」

「懂懂懂。尽全力装可爱的态度很帅。」

「没错。」

我和小町的「说出喜欢一色伊吕波的哪一点大赛」,在意料外的情况下揭开序幕。

伊吕波的优点还有很多喔~!

好,接下来要打出哪张牌呢~!外表自不用说,而且当面讲这个,称赞人的那一方也会不好意思。我想狂夸她的精神层面和内在。既然如此,果然是那个吧,跟他人拉近距离的独特方式很赞。对于没兴趣的对象会彻底无视,变熟后就会来主动搭话,给人一种彷佛在跟野生动物互动的温馨感。

我正准备侃侃而谈,忽然有人拉了下我的袖子,打断我说话。

转头一看,一色低著头瑟瑟发抖。

「那、那个……拜托别再说了……我真的很难为情真的受不了……不如说,才不是那样……」

一色满脸通红,高速碎碎念。不停用手掌往脸上搧风,深深叹息。由于她的视线落在脚边,可以清楚看见从亚麻色发丝底下露出的耳朵变红了。

被人毫不掩饰地称赞,真心害羞的一色十分珍贵……害我忍不住一直盯著看。

小町似乎也一样。她刻意弯腰注视她的脸,大概是想仔细观察一色的模样。

一色别过头,想从她的眼底逃离。

小町看了大笑出声。

「不不不,是真的嘛。伊吕波学姊是很棒的人。无论其他人的反应如何,都决定要贯彻自我……这可不容易。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令人尊敬。哎呀,真的很帅……」

「别说了别说了喂米给我闭嘴。」

小町闭上眼睛,像在谈论憧憬的对象般把一色捧得高高的。一色拚命阻止她,但不管她怎么摇晃小町的肩膀,小町都没有要闭上嘴巴的意思。

「拥有被谁讨厌都无所谓的坚强心灵!别人怎么讲自己都不在意的生活态度!超帅的!」

「……有所谓好吗我会在意啦。」

看见小町讲得这么激动,一色半是困惑半是惊恐。小町却毫不理会,伸出拳头,继续高声称赞她。

「不受他人影响的意志!不把负面传闻和偷偷说自己坏话的人放在眼里!不愧是伊吕波学姊!就是这点让人崇拜让人憧憬!」

「不不不,被讨厌还是会难过喔?听见自己的负面传闻或坏话,真的会很沮丧喔?」

一色在胸前摆手,将小町所说的话全数推翻。小町轻轻把手放在胸前,陶醉地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接著说道:

「小町一直觉得,就算被人讨厌还是坚持贯彻自我的伊吕波前辈好帅喔……」

「等等?可以不要把我塑造成那个形象吗?可以不要营造出对象是我的话讨厌也无所谓的感觉吗?」

「小町很尊敬伊吕波学姊的这部分。」

「米,听人说话。我想受到别人的喜爱,超想被爱的。怎样小米你讨厌我吗?」

一色闷闷不乐地问,小町歪头思考。

不过,她立刻满不在乎地回答:

「某种意义上来说伊吕波学姊的那部分反而真的意外地让人满喜欢的。」

或许是因为她顺口说出拐了好几个弯的回答,一色眨了两、三下眼睛。然而过没多久,她似乎察觉到了那句话的意思。

她紧紧闭上张大的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不停整理浏海。

「哦、哦……是吗……」

小町笑咪咪地看著她。

我则带著冷酷又成熟的绅士微笑守望两人。

内心却在为这尊贵的画面啜泣。哎呀~真好~讨厌,平常最擅长捉弄人的伊吕波妹妹,今天被擅长捉弄人的小町妹妹骑到头上了。

小町大概有一部分是想恶作剧才这样逗她,不过,应该也不全然是开玩笑。她说的并没有错。一色确实拥有无论其他人的反应如何,都会贯彻自我的帅气风范。

另一方面,跟一色本人说的一样,被人说三道四会难过也是真的吧。但在消沉、烦恼过后,最后仍会展露最可爱的微笑,正是一色的帅气之处。

糟糕,这样下去要召开第二届「说出喜欢一色伊吕波的哪一点大赛」了。下次我一定要赢……

我燃起雪耻的斗志,一色清了下嗓子以掩饰害羞,把纸杯推到前面。

「……再一杯。」

她喃喃说道,手边的纸杯已经空空如也。

刚才还在那边说小町泡的红茶有庶民味、家庭味,结果还是喝得一乾二净。

小町见状,开心地笑了。

「好的!」

她急忙拿起茶壶,勤奋地帮一色倒满第二杯茶,一色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看了马上开始思考第三届「说出喜欢一色伊吕波的哪一点大赛」执行委员会的成员。

× × ×

喝了红茶,吃了点心,恢复精神后,我忽然想到。

说起来,一色不是有事才来这边的吗?只不过因为侍奉社模仿大赛和「说出喜欢一色伊吕波的哪一点大赛」的关系,害我们举办了一场疯狂茶会。

「一色。」

「嗯?」

我呼唤一色,她嚼著配茶吃的饼乾,正准备再拿一片。

「你不是有事找我们商量吗?」

她的手瞬间停住。

「啊。」

「啊。」

一色和小町都露出「我全忘了……」的表情。我也忘光了,所以完全没打算责备她们。

她默默将伸向茶点的手缩回去,放在大腿上抚平裙子的皱褶,挺直背脊,重来一遍。

「姑且算是为工作而来的。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

她竖起食指抵著下巴,讲出跟刚才同样的台词。

「哦,请说。」

不过,小町这次也学乖了,并没有模仿雪之下,而是认真催促一色说下去。

一色点头回应,双眼却依然落在今天缺席的雪之下和由比滨的座位上。

「其实最好等雪乃学姊和结衣学姊也在的时候讲……」

「那可以改天再说。下礼拜也行下下礼拜也行下个月也行。好不好?」

我望向小町,小町也点头赞成。

「……哥哥非常想把事情拖到之后再处理。你觉得呢?」

「喂?可以不要精准地解说我的意图吗?」

讨厌!妹妹在同一个职场的话就不能用平常的方式逃避工作,伤脑筋!你都先拆穿我了,我之后再怎么解释都没用吧?

出乎意料的是,一色好像没有很在乎,不耐烦地甩手。

「啊——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讨厌!看来一开始就注定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好吧,毕竟我和一色也认识一段时间了,看来她很清楚我会讲出什么话。

事实上,她正带著从容不迫的微笑。

「而且我也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处理。」

语毕,一色咳了几声确认喉咙的状态,端正坐姿。喀哒喀哒地挪动椅子,坐到我正前方面向我。

「学长……」

然后用微微颤抖的纤细声音呼唤我。抹了有色护唇膏的嘴唇散发淡粉色的光泽,呼出热气,水汪汪的大眼由下往上凝视我。

「……不行吗?」

她轻声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用颤抖著的手指揪住我胸口处的制服。语气、动作及表情都蕴含强烈的情绪。

人家这样拜托我,我实在不好意思置之不理……

在我畏畏缩缩的期间,一色的

态度瞬间一变,露出瞧不起人的笑容。

「看,这样就搞定了。」

「喔~」

一色挺起胸膛炫耀,小町在旁边鼓掌。我只能忿忿不平地说:

「不是,你太小看我了吧。我已经习惯了,你那个态度未免太随便……是不是认真的,我不至于看不出来啦。」

虽说已经习惯,不代表不会紧张就是了!

我将这样的想法藏在心中,摆出一张臭脸。

一色闻言,眯起那双大眼,脸上得意的微笑瞬间转为冷淡的表情。

「哦。」

她语带怀疑,彷佛在说「难讲喔……」接著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诱人的微笑。

接著,她伸手抓住我的袖口,把我拉过去。在上半身歪向一旁的我耳边轻声呢喃。

「……我可以拿出真本事吗?」

细不可闻的声音性感甜美,不只耳朵,连背脊都一阵酥麻。我因羞耻而仰起上半身,望向一色的脸,她将指尖抵在娇嫩的唇上,嫣然一笑。

我微微摇头,甩掉那像在测试我的眼神。

「不要不要好可怕我会听你说的所以拜托住手。」

我快速说道,以掩饰害羞。一色大概是满足于我惊慌失措的模样,放开我的袖子挺起胸膛,对小町露出胜利的笑容。

「你看。」

「哥哥超好对付~」

小町不屑地看著我。不是,误会。我跟一色之间完全没有什么,只是耳朵啊?我耳朵有点敏感……

若我一面解释一面表明性癖,小町的眼神八成会从不屑变成轻蔑。

我趁闪避小町眼神的时候,顺便活动脖子和肩膀。

「是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重新开启话题,彷佛刚才的对话从来没发生过。一色抱著胳膊思考该如何说明,把手抵在下巴上沉吟。

「详情等雪乃学姊和结衣学姊在的时候再说,我先做个事前说明。」

「是吗?」

事前说明,听起来不太妙……

听说在社会人士的圈子里,「事前说明」往往是无法防御的死亡旗帜。

起初明明是用「下个月有空吗?说不定会有事麻烦你帮忙。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啦~」这种轻松的态度吩咐人,之后沦落到走投无路的状态时就会突然塞案子过来,骂人「我不是叫你下个月要空出时间吗?」。

不过,我都问她有什么事了,总不能不听那个事前说明。我单凭视线叫一色继续说。

一色轻轻点头,开口说道。

「其实暑假——」

「这忙我不帮。」

「哥哥好快!太快了!拒绝的速度快得吓人,小町以外的人大概会漏看。」

我那预测出她要讲什么再抢先一步拒绝的神速反应,吓得小町大惊失色。

因为,暑假太强人所难了吧……有没有看到「假」这个字?而且我好歹是考生。在人称关键时期的这个夏天哪有空管其他事。我本来就都没在念书了!

然而,一色大概也明白我的苦衷,乾脆地点头。

「没关系,我不缺人手。就算是我也没残忍到暑假把三年级叫出来做事。」

「啊,是喔……」

一色在胸前摆手否认……真的吗?你挺残忍的吧?我疑惑地看著她,一色闷闷不乐地说:

「真的啦。连那个副会长我都没打算叫来。」

「哦……」

连一色伊吕波受害者协会的一号受害者副会长都能逃过一劫,应该多少可以相信……这样就能放心听她说明情况了。

「所以,你要做什么?」

「之后有场办给想入学的人听的学校说明会。可是说明会会由校方举办,学生会只是帮点忙而已。」

「学校说明会啊……」

我表面上在应声附和,实际上却没什么头绪。为了确认,我询问小町:

「我们学校办过那种活动吗?」

小町的反应却很平淡。她面露疑惑,望向上方,接著想了一下,摇摇头。

「谁知道?有办过吗……」

「咦咦……你不久前还是考生吧……」

「是没错,但小町又不会去说明会……是说哥哥三年前也是考生吧。」

「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记得……」

关于国三暑假的记忆,我只记得补习班的暑期课程。

这所学校也是因为感觉考得上我才去考的,我就是这么不在乎这件事。怎么可能会去说明会这种沉闷的活动。

不对,如果说明会跟传闻中的求职活动一样,想入学就必须参加,自然非去不可。或者像实习那样,附带之后面试时会比较有优势的特典,就另当别论。

然而,正经八百又没深度的说明会,我可敬谢不敏。

再说,说明会这种东西认真听的人还比较罕见。

家电也是,多数人都不会仔细看说明书。大家几乎都是凭感觉操作一下,说著「……原来如此,我大致上明白了」,结果有八成的功能都没利用到。我也不例外,昨天才知道我家的滚筒型洗衣机有空气熨斗这个神秘的功能(因为是昨天的事嘛)。(注:「昨天」与「功能」日文同音。)

我们状况外的反应好像也在一色的预料中,她耸了下肩膀,一副死心的样子。

「嗯,就是这样啰。我自己也没去。所以,基本上好像要以家长为对象……」

一色深深叹息,无奈地耸肩。

「但好像也有国中生会来,必须为他们做准备。」

「准备呀。要做什么?」

小町眨著眼睛问,一色不耐烦地点头。

「介绍一下我们学校是这样的地方,还有实际带他们参观校舍之类的……剩下就是自由发问时间?」

或许是活动内容尚未确定下来,一色手指抵著下巴边想边说。

我边听边随口应声,隐约掌握了学校说明会的概要。

尤其是参观学校,实在很好想像。

对国中生而言,光是踏进高中应该就是一场小型活动,他们会很高兴吧。至少如果我是国中生,会满兴奋的。

稍微想像一下吧。Let' s imagine。

——暑假。

快要把人烤熟的高温,晒得柏油路冒出热气。

金属球棒清脆的敲击声传得远远的,蝉鸣大声到刺耳的地步。

校舍中的环境则截然不同,静寂无声,甚至有点凉快。

无人的校舍。安静的走廊。

乱掉的夏季制服,轻薄的裙子。

可爱的学姊走在我前面。

她在参观学校的途中问我为什么想进这所学校就读,我回答「因为离我家最近」,学姊傻眼地笑著说「这什么理由」。

然而,在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候。

她轻轻拉住我的袖子,抚上我的肩头。

「……我等你。」

在我耳边呢喃,对我微笑——

…………嗯,不错。赞。我是不是也能参加那场活动?

我完全没有显露出脑袋里在想这些事的迹象,低声沉吟,彷佛在表示「我在深思熟虑」。哎呀,赞……真的赞……嗯——赞……

「是那个对吧。简单地说,跟校园开放日一样。」

「啊,就是那种感觉。」

一色将抵著下巴的手指朝向我。

原来如此。校园开放日的话,我大概可以想像。

先不说家长,我不认为国中生会专心听老师在体育馆或礼堂的讲台上,热情说明一堆跟学校有关的事。

国中三年级,也就是十五岁这个年纪,会骑著偷来的摩托车狂飙,晚上跑去学校把玻璃窗通通砸碎。既然如此,实际带他们参观校舍,告诉他们比较好砸的玻璃窗在哪里,应该更能吸引学生对本校的兴趣。

我自认很有道理,坐在斜前方的小町也两手一拍。

「喔喔!校园开放日!这么说来,小町有听说过……」

「小米,原来你知道呀?」

小町缓缓抱住胳膊咕哝著,一色对她投以锐利的目光。小町郑重其事地点头,翻开手边的笔记本。

「是的。校园开放日(Open Campus),那是能打开笔记本的魔法咒文……」

「并不是。」

一色立刻板起脸摆手否定,冷冷回答,小町摸著呆毛嘿嘿笑著,彷佛在说「我想也是——」。

讨厌!小町妹妹真调皮!看你这么可爱就原谅你,不过如果你是认真的,可能得在那本Campus笔记本上写一辈子反省文喔☆

「没有啦,小町大概知道。只是不晓得具体上是怎样的活动。」

她边说边偷看我,用视线诉说「所以是怎样啦」,要求我说明。行,我来告诉你。

「所諝的校园开放日……嗯,简单地说,就是大学或专门学校的参观活动。体验课程、试吃学校餐厅、参观研究室……还有介绍社团?会做这些事的样子。」

小町听完为我鼓掌。

「喔~不愧是考生。」

「还好啦。」

我冷冷一笑,其

实我也没真的去过。

可是到了高中三年级,身边的话题都会逐渐跟考试扯上关系,自然会听见那方面的情报。偶尔会有那种乐于跟你分享详细情报的人,例如「某所学校的开放日好像不错喔」、「对了,你有没有听过那所大学的传说?」。你是恋爱游戏里面的男性朋友吗?

我秀著听来的知识,一色在旁边附和。

「体验课程和试吃办起来有困难。不过我有打算带他们参观一遍学校和介绍社团。」

「哦——不错啊?我觉得啦。」

「哇,好随便的回应……」

小町无力地说,但我真的没有其他想法。再说,会特地来参加学校说明会这种严肃活动的超有干劲组,办什么活动他们都一定会开心啦。再加上有可爱的学姊担任向导帮忙介绍,男生八成会喜不自胜,女生则会心生向往吧。

所以,不错啊?我想得很乐观,一色却面带愁容。

我有点担心,用视线问她怎么了,一色犹豫著叹了口气,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

「然后啊,要做介绍社团用的资料……」

她稍事停顿,瞄了小町一眼,下半句话却是面向我说出来的。

「侍奉社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反射性含糊其辞。

一色露出淡淡的苦笑,我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是认真的。被她目不转睛地盯著看,迫使我不得不思考那个问题的意义。

那恐怕不只是工作上的疑问。

总觉得,她在问的是这个社团未来打算怎么办。

今天来到社办时产生的想像,忽然浮现脑海。

明年,或者半年后。

在斜阳下看书的少女。

独自留在这间社办的小町。

若想避免我的想像成真,最好做些什么吸引新生的兴趣。

但那不是该由我许下的愿望。

这个社团、这个场所,是小町守住的。是小町将我们认为迎来终结也是无可奈何的存在延续下去。

我仅仅是受到她的好处。

同时怀抱著一抹不安,担心那会不会成为小町的束缚。

「啊……怎么办呢……」

转头一看,小町皱眉搔著头。

「小町还没想过……」

她像在观察我的反应般看了我一眼,说出跟刚才只有我们两个时同样的回答。尽管她没有明确表示赞成或反对,从那迂回的说法来看,她显然不太乐意。

既然小町希望暂时持保留态度,剩下的事情就由我负责吧。把事情拖到之后再处理,是我的拿手好戏。

「那个资料非交不可吗?」

一色皱眉思考。

「形式上来说,侍奉社好歹算正式的社团,完全不提到好像也有点那个。校方大概也会检查。」

「原来如此……」

在学校说明会上发的资料,校方不可能不检查。

做为正式社团存在,上面却没有侍奉社的资料,学校很可能指出这个问题,并且加以确认。

看来若不想缴交资料,得找一个合理的藉口。

毕竟侍奉社是活动内容模棱两可的可疑社团。

要是不小心引来注意,校方可能会因此起疑。连我这个社员都觉得「侍奉社是什么东西啦莫名其妙」了。为了避免之后惹麻烦上身,千万不能给别人多余的吐槽点。

那么,该怎么做才能巧妙地逃避面对这件事?在我绞尽脑汁之时,一色轻声叹息。

「不急啦,你们考虑一下。」

语毕,一色看著空位。小町的视线也重叠其上。

「好的。这件事不太方便凭小町的一己之见决定,明天小町会和雪乃姊姊跟结衣姊姊商量看看。」

小町在胸前紧握双拳,打起干劲。

事关侍奉社今后的经营路线,雪之下和由比滨应该也会有意见。我也有。无论是否要将心中的想法化为言语,都该给大家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这样的话,就是明天以后再决定结论……思及此,我忽然想到。

……明天?

「不对,明天有点不方便。我不在。」

两人在同一时间愣住,却往左右不同方向歪头。

「这样呀?」

「哥哥有什么事吗?」

「参观补习班。顺便试听。」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考生。虽然现在这个时期去找补习班,慢了其他人非常多。我略显得意地说道,她们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发出「是喔」和「喔」的声音。

「喔,是吗?那明天值班的就是雪乃学姊和结衣学姊啰……我来露个脸好了。」

「久违的女子会!」

两人讨论得很开心。

可惜,有个坏消息要通知两位。

「啊……没有,雪之下不会来,吧?」

我边说边下意识移开视线。

我没做什么亏心事……却有种羞耻得要命的感觉。

大概是我的反应太诡异,小町和一色跟乐天信用卡人(注:乐天信用卡广告中的角色,其中一句台词是「呣呣!」。)一样「呣呣!」紧盯著我。

「啊,原来……」

小町马上察觉到了什么,点头露出温暖的笑容。一色则整张脸皱了起来,彷佛要不屑地咂舌,叹出超大一口气。

「哈——!出现了,拿参观补习班当藉口约会的地雷约会行程。」

「别说它地雷……」

我不悦地反驳,却因为那是否可以视为约会还有待商议,无法硬起来指责她。

× × ×

世上有许多试听课程、免费体验之类的东西,但并非全部建立于善意上。

例如拿订阅一个月免费当宣传词,仔细看过使用条款就会发现,上面光明正大写著只有订阅两个月以上的时候才会算你第一个月免费,去订阅标榜「现在免费赠送」的营养品,却一辈子都找不到解约的页面,就这样寄了一段时间过来,根本是意想不到的陷阱。申请的时候明明可以用网路轻松办好手续,解约却非打电话不可,这什么道理?拜其所赐,我爸订的鳖精和黑醋凑在一起做成的营养品多到可以吃一辈子。鳖迟早会绝种。

曾经有人说过。

免费的东西最贵。

大部分的免费服务都一定有鬼。正因为能以某种形式取得高于沉没成本的利润,才能提供免费服务,同时也有人在承受亏损。像鳖就被迫背负绝种的风险。

正因如此,尽管只是到补习班参观、试听,我也不会吝于花时间仔细阅读招生简章的细项。甚至看得比课本跟参考书更仔细。

根据资料所示,在当下这个少子化严重的时代,每间补习班好像都在采取各种措施,以招到新学生。

今天我要去参观的补习班也是,除了平常的课程外,另外提供线上课程、函授课程与手机软体连动,提供学习方面的协助、个别指导员等无微不至的支援系统。

我跟员工一一确认相关事项,顺便问了几个问题,耗费了不少时间。

离开补习班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

糟糕,不快点的话会害她等太久……

我们试听的课程不同。考虑到下课后还会询问跟补习班有关的各种问题,离开的时间不可能对得上。这样的话,自然会约在某处会合……虽然当时的对话彷佛在试探要不要约在哪碰面,不自然到了极点。

总之,我们约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厅。

我小跑步跑向目的地。

黄昏时分,咖啡厅会拉下百叶窗遮住夕阳,从外面看不见店内的模样。

但我有股预感,她会在最里面的座位看书等我。

走进店内,如我所料,我在最里面的角落发现静静翻阅文库本的雪之下。

间接照明再加上透过百叶窗照进的夕阳,使她的身影有种朦胧感,宛如一幅画。

雪之下雪乃这名少女,光是坐在那里看书,都美得像幅画。

(插图012)

我看过类似的画面。

可是,有个巨大的差异。

她嘴角微微扬起,以柔和的目光扫过文字。

当时令人担忧踏入那个领域会不会毁掉这个画面的距离感,已经不复存在。

我在柜台迅速点了杯咖啡,走向那个座位。

「抱歉,久等了。」

我开口呼唤她,坐在对面的雪之下立刻抬头。

接著展露温柔的微笑。

「不会。我也才刚到。」

雪之下边说边轻轻合上文库本,收进书包。她嘴上这么说,桌上的皇家奶茶却已经凉掉了,量也减少许多。

她发现我在看杯子,轻咳一声企图掩饰过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这边有点拖到下课时间……你也是吗?」

「是有准时下课啦,不过我有很多事情想确认,例如学习环境和奖学金。」

「哦……」

雪之下兴味盎然地吁出一口气,忽然轻笑出声。这抹微笑看起来有点愉快,我却完全想不到刚才那段对话哪里好笑。

「干么?」

雪之下轻轻摇头,脸上依然挂著愉快的微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的对话内容很像大学生。」

「是吗?哪里像?」

你对大学抱持什么样的印象?是不是因为身边的范本是那个姊姊,观念产生偏差了?那个人真的有去上学吗?

我讶异地看著她,雪之下双臂环胸,望向左上方思考著。

「这个嘛……虽然这只是我的想像……」

她先说了句开场白,然后像在作梦般,一字一句地说:

「下课后约在同一个地方碰面,满有大学氛围的。双方上不同的课程,然后约在学校餐厅聊天……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噢,原来如此……」

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那个味道。

在她的想像中,我们穿的已经不是制服,课表也不是由他人分配。

穿自己选择的衣服,上自己选的课程,在自助餐厅度过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

我们会带著八成比现在更加成熟的表情,进行肯定跟现在并无二异的对话吧。

我想看看那个画面。

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大概不会有那一天。

「……如果我们念同一所大学,或许有可能。我觉得没机会就是了。」

我哈哈乾笑,雪之下显得不太高兴。

「只是想像而已,又没关系……你有时会在无谓的方面变成现实主义者。」

你有时会在无谓的方面变成浪漫主义者……要是我这样说,她可能会把嘴唇噘得更尖。不过无论我说不说,雪之下的嘴巴都噘在那边,不肯看我,彷佛在闹脾气。

「……而且,又还不能确定。我们报考的学校有没有重叠呀。」

她小声地说,像在确认「对不对?」似的望向我。

雪之下要考的是国公立文系,我要考的是私立文系,路线有些许差异。

打从一开始就放弃数理科的我,不会去考国公立大学,但雪之下应该会连私立大学一起报考。有可能上同一所大学。

可惜,只是有可能而已。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考国公立大学,雪之下也不会特地配合我的程度去挑学校吧……不会吧?假如她做到那个地步,我会有点害怕,而不是开心喔。不如说我会全力阻止她。

……可是老实说,她在自助餐厅等我的模样还满不错的。我今天也有点心动。

因此,若要采用折衷方案。

「嗯……怎样都没差吧。就算学校不同,应该也会约时间碰面。」

我摸著下巴假装在思考,遮住快要忍不住笑出来的脸颊。在心中抱持著「明年的事情没人预料得到,尽管如此,我们肯定会这么做」的愿望。

雪之下看著我,似乎在判断我的真意。不久后,噘起来的嘴巴忽然露出微笑。

「说得也是……嗯。」

她点头的样子比平常多了几分稚气,给人相当柔和的印象。

然而,她马上露出一如往常的好胜笑容。

「前提是你不用重考。」

「可以不要直接讲出我最担心的部分吗?」

这个玩笑真的不好笑……好吧,我爸妈的方针是「不接受重考,给我考上哪就去哪」,所以即使我想重考,恐怕也办不到。这样的话,我非得超认真地准备考试。呜呜呜……失败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的日本社会好可怕……

我吓得颤抖不已,雪之下无奈地耸肩。

「看你那副德行,亏你有脸去问奖学金。」

「因为那对我而言是重要的收入来源。」

雪之下轻轻点头。

「你说过。」

有的补习班设有帮成绩优秀的学生减免部分学费,做为奖学金的制度。只要拿到这份奖学金,学费和家人给的钱之间的差额就是我的了。小钱的炼金术师就此诞生。

可惜升上高三后难度会瞬间提高,其他人也开始认真念书了,想拿奖学金没那么容易……

我苦著一张脸呻吟,雪之下担心地问:

「你有那么缺钱?」

她垂下眉梢,眼泛水光,彷佛随时要拿出钱包。看她不安成这样,我有种自己成了废物小白脸的感觉。

嗯——意外地没什么不好。不对,不好。感受不好和传出去不好。

我清了下嗓子,迅速掩饰那尴尬的感觉。

「缺钱的话我会跟爸妈借,不用担心。最坏的情况还能去打工。如果是只有一天的超短期打工,我应该做得来。」

我随口开了个玩笑,雪之下叹出一口参杂放心及无奈的气,轻轻按住太阳穴。

「工作是最坏的选择啊……」

然后像忽然想到什么般抬起头来。

「……要来我家工作吗?我想待遇会比一般的打工好。」

「哈哈哈绝对不要。」

听说雪之下家是经营建筑土木相关公司的,但就算她叫我去那边工作,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一般的劳力活吗?不不不,那可是雪之下家。与其说不知道要做什么,不如说不知道他们会逼我做什么。

我不清楚他们的公司组织架构怎么样,反正真正的老大是雪妈吧?光这样就足以构成职权骚扰……

而且,我实在不觉得雪爸会对我多友善。虽然我还没见过雪爸,接近可爱女儿的男人八成属于排斥对象。若我是雪之下的父亲,我有自信会杀光胆敢接近雪之下的男生。

因此我郑重拒绝她的提议,雪之下并未因此影响心情,手托著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吗……我本来想说时机正好……」

什么?什么东西的时机?我有点害怕,不敢开口询问,决定换个话题。

「我对奖学金没抱太大的期望,所以是没关系。问题在于学习环境。位置、设备、支援制度,其他还有很多……」

听见我的碎碎念,陷入沉思的雪之下立刻面向我。

「你要去报别家补习班吗?就今天的体验来看,我认为还不错……」

「不,我对这里没意见。只是想比较一下。不过说实话,讲师的能力得实际上过一年课才有办法判断,所以要比也是比其他部分。」

雪之下歪过头。

「其他部分,例如自习室大小或资料多寡?」

「嗯,这也包含在内……」

我边说边想。

自习室的大小、座位数确实很重要。打起精神要来念书,却因为人太多的关系没位子坐,当天就会有种提不起干劲的感觉。如果有提供参考书、考古题出借,也能提供很大的帮助。

然而,这都是有打算乖乖去补习班才要顾虑的部分。太远会懒得去,游乐中心等诱惑太多的地方最好也要避开。准备大考,到头来就是要看你能消灭几个「不念书的藉口」。

既然如此,应该要选择容易控制动力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来看,优先事项自然是那个了。

「……最重要的是附近要有好吃的店家。」

古人曰,肚子饿要怎么打仗?

美味的料理能提高干劲。反过来说,饭难吃的话干劲也会下降。

嗯,就是这个……我独自下达结论,在旁边听的雪之下却深深叹息。

「补习班应该也想不到会因为那种理由被选上……」

「这话就不对了,管理干劲是重要的要素。像暑期课程一天会排两到三堂课,还会关在自习室念书,所以整天都得待在那不是吗?饭当然也得在附近吃,可是吃饭除了单纯补充营养外,也具有放松心情的意义。最好选择有美味店家的地方。」

我努力将「好吃的餐厅是救世主(因为他们一天到晚就是煮)」这句话吞回去。因为讲无聊的废话雪之下会无言。

才刚这么想,雪之下好像已经无言了!

「明明是歪理却具有惊人的说服力,真令人火大……」

雪之下按著太阳穴,似乎被我搞得很头痛,脸颊抽搐,看起来相当傻眼。但她突然扬起嘴角,既无言又无力地轻轻吁出一口气。

「……不过,我的确没考虑过这部分。」

「对吧?」

问题就是若要看餐厅来选,只能选在美味的拉面店附近……再贪心一点的话,附近有桑拿更好,不过这个可能奢求太多了。这样会分不清是去念书还是去洗三温暖……

我许著不会实现的愿望,坐在对面的雪之下点了下头。

「那么,接下来要去看哪家补习班?」

「咦?要去吗?」

我反射性回问,雪之下错愕地微微歪头。

「不去吗?」

「呃,要去……」

我本来就预计去其他家补习班看看……可是雪之下不需要吧?不一起也没关系吧?没这回事?你不是满喜欢今天去的这家吗?

愈来愈小的声音和纳闷地皱起来的眉毛,应该都如实反映出了我的想法。

雪之下发现后,「啊」了一声摀住嘴巴。她的手逐渐上移,遮住整张脸。接著默默移开视线,小声地说:

「我以为,要报同一家。」

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

续地说,脸颊瞬间染上朱红。不过,我完全没打算说她什么。我感觉到我的脸也变得非常烫。

「没有啦,报同一家也是可以……但这种事跟喜好有关,不如说要看风格合不合你胃口,我个人的意见啦。」

我惊慌失措地念了一长串,雪之下点头听著。这似乎让她冷静了一些。

她调整好坐姿,顺便整理裙襬,用手梳理垂在肩上的头发,挺直背脊。

「我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

她先说了句开场白,轻轻吸气,接著高速说道:

「要重视环境以维持动力,我认为您的意见十分中肯。因此,我也打算以环境为重。」

「您、您说得对……」

为何对我讲敬语……害我也不小心用敬语回话。

「考虑到环境的话……」

前一刻讲话还条理分明的雪之下,却在这时语塞。

怎么了?我用视线询问,雪之下微微摇头,嘴里咕哝著「那个……」似乎在烦恼该如何表达,边整理浏海边接著说:

「考虑到环境的话,那个,我觉得在同一家补习班上课会比较有动力……」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不停用手梳头发。

目击这抹比平常更平易近人的天真微笑,我忍不住抱住头。

真的假的,这家伙……饶了我吧,我说真的……我在抱头发抖耶……没问题吧?我的理性有呼吸吗?有喔!太好了。看来它还有呼吸。

这样我还有去同一间补习班以外的选项可以选吗?怎么可能。想不到理由拒绝。硬要说的话,有件事令人担忧,就是我完全不觉得有办法专心念书,不过反正我一定会想「不晓得她现在在做什么」,差别不大。不如说考虑到去同一间补习班可以省去担心的心力,反而比较有建设性。好,辩解完毕。

我使力绷紧一不小心就会慢慢笑出来的脸颊,刻意装出正经八百的表情,点了下头。

「嗯,就是,我们很可能在比较过各家补习班后,决定去同一间。不如说大概会那样做,绝对会采用那个方案。」

然而,话才刚说出口,正经八百的面具就一块块剥落。或许是受到刚才那段对话的影响,最后一句话变得莫名正式,雪之下也跟著恭敬地点头,大概是被我传染。

「是、是的……我是这样想的……」

然后,我们都羞得目光游移。

我努力试图维持镇定,吹著早就凉掉的咖啡,雪之下则在书包里摸索,以掩饰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们都没说话,只是不时四目相交,带著参杂淡淡苦笑的羞涩笑容跟对方点头。

这段时间是怎样……超难为情的……我突然好想死。

我看换个话题,强制转换气氛吧!于是,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大脑及表情都绷得紧紧的。

「啊,对了。昨天谢谢你们帮忙去买小町的礼物。」

我装出突然想到的样子,雪之下也迅速面向我,轻轻摇头,扬起嘴角。

「不会,我们也想送她些什么。我才要道谢。对不起,昨天把社团交给你顾。」

这次换成我轻轻摇头。

她说把社团交给我顾,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没人来谘询也没人来委托,只是负责看家,顺便和小町跟一色闲聊。

只不过,多了一件令人挂心的事。

或许是我的想法反映在表情上了。雪之下面露疑惑。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好吧,硬要说的话是有啦……」

我给予模棱两可的回答,烦恼著该如何说明。

昨天一色提到的那件事,并没有严重到要用问题来形容。只是在跟我们确认罢了。也可以说,仅仅是我从中发现问题的症结。

因此,应该要先排除我的主观意见,只将事实告知她。

「一色说之后要办学校说明会。好像要准备社团介绍的资料?问我们要不要刊上去。」

我简单说明,雪之下竖起手指抵著下巴,思考片刻。

「事关明年以后侍奉社的存续方式呢。既然是正式社团,不刊上去好像也不太好……」

她担心的部分几乎跟我一模一样。

「不想招募新社员的话,要怎么推托都可以就是了。」

下达的结论也几乎跟我一模一样。

这个问题要我们决定的,到头来只有一件事。

明年以后,打算如何经营侍奉社,仅此而已。

「小町怎么说?」

「她看起来不太有兴致。」

「是吗……」

讲完这句话,雪之下便陷入沉默。

不得不沉默。跟我一样。

我可以提供意见,却不能下决定。不对,这个说法太卑鄙了。因为我连意见都说不出口。

如果我说希望侍奉社留著,小町一定会不顾自身的意志守护它。我害怕自己像这样把它托付出去,因而扭曲掉。

「那间社办比想像中还大呢。明明去年还没有这种感觉……」

雪之下突然喃喃说道。语气带有一丝寂寥,彷佛在担心小町。她经历过独自待在那间社办的时间。

小町也即将度过那段时间。换成我主观的说法,就是独留在那间社办。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更加寂寞。

我回想起跟小町在社办两人独处时想到的未来,这时,明亮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想像。

「……可是,那么大的空间,表示容纳得下许多人。」

抬头一看,雪之下脸上带著温柔的微笑。我无法理解这句话,下意识歪头,用视线回问她是什么意思。

雪之下略显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部,露出好胜的表情。

「虽然自己讲这种话很奇怪,连我当社长,那间社办都有人进来喔?由比滨同学也加入了。小町当社长的话,客人肯定源源不绝。」

「无法反驳……尤其是『连我当社长』的部分。」

我乾笑著插嘴说道,雪之下莞尔一笑。

「对吧?其中一定也会有难能可贵的邂逅……像我们这样。」

她开玩笑似地说,语气却带有诚恳的温度。凝视我的眼神平静如水,彷佛在回顾这一年来的生活,补上最后那句话时略显害羞地眯了起来。

「是吗……是啊。」

我终于明白了。

也许我太拘泥于「我们」这个关系。

不对,称之为把它神圣化也不为过。

我大概在内心的某处认为侍奉社的现状,也就是包含小町在内的现状才叫完美无缺。

否则就不会用「独留」来形容小町。

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周身的环境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基于自我中心的主观,产生了错误的感伤。

多么自私,多么傲慢,如此短视又视野狭隘。这家伙到底有多兴奋多得意忘形啊。他是白痴吗?别说一小时了,真想未来十年都每天叫他去死。

我们的关系完美吗?

不,绝不。

总是在某处扭曲、产生裂痕,时而断绝,尽管如此,依然维持著微弱的联系,依然在继续犯错,并且扩展开来。我们之间的关系照理说是这样的。

小町肯定也是如此。未来她会认识许多人,建立对小町而言无可取代的关系。明明再正常不过,我却因为自身的感伤,连这种事都忽略了。

我该告诉小町的不是「随你喜欢」、「自己决定就行」这种推卸责任的话,当然也不是「我希望侍奉社留下」这种任性、心胸狭窄的愿望,而是其他。

我下定决心,吐出又深又长的一口气。有种卡在喉咙的小鱼刺终于拔出来的感觉。

「谢谢。」

我低声道谢,雪之下拨开头发,对我微笑。

「不客气。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道谢。」

我无法判断她是否真的不明白,不过,若她愿意故作无知,我就不客气地配合她了。

「没有,我在说刚才的礼物。这样就能放心庆祝了。」

「这样呀。那真是太好了。」

雪之下露出从容的微笑,喝了口皇家奶茶。我也跟著小口啜饮早已凉掉的咖啡。

然而,平静的时间只持续了这么一瞬间。

雪之下的眼神开始飘来飘去。然后点点头,似乎做好了什么觉悟,将手伸向刚才在里面搜来搜去的书包。

「……说到庆祝,我想起来了。」

她清了下喉咙,像在做开场白似地说,从书包里拿出一袋用玻璃纸包住的东西。低下头,慎重地将它递给我,如同在喂食狮子。

「这个……」

她的轻声细语和双手都有点颤抖。拜其所赐,我看不太清楚,那包东西好像是手工饼乾之类的。

我恭敬地接过,袋子里装著格纹、星星形状、爱心形状的饼乾,种类五花八门。

「与其说庆祝,不如说纪念……可是,又不是多重大的事情,准备太贵的礼物好像也不对,所以我考虑了很多……」

「哦……」

她语速超快又讲了一长串话,情报量却趋近于零耶。所以是怎样?我知道不是要叫我试吃啦,但她怎么一

副别有深意的态度……

今天又不是生日或万圣节或圣诞节或情人节,应该没道理收到点心……

咦?为什么?我盯著雪之下,她默默移开视线,用指尖拨开浏海,断断续续地接著说:

「虽然有点晚了,这是,一个月的……纪念。」

语毕,她瞄了我一眼,观察我的反应。

「原来如此。」

我立刻正经地回答,实际上却在让大脑全速运转。

什么东西?纪念什么?我问不出口……不对,是不能问……

我听过的纪念就只有有马或宝冢(注:指赛马的有马纪念赛和宝冢纪念赛。),但「一个月」这个关键字应该是提示才对。

我沉吟著思考,凝视雪之下,寻找答案。

…………她害羞的模样超级可爱。

这个感想在我想到答案的瞬间被抛到脑后,内心立刻升起一股寒意。

回顾这段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我和雪之下之间并没有发生太多值得纪念的事,不过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将那件事和一个月连结在一起思考,答案便浮上台面。

——即俗称的「一个月纪念日」。

糟糕……

她是会认真过节的类型对吧?早说嘛~!这样我忘了绝对会吵架嘛。逼我只能逃进柏青哥店打发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带著打柏青哥赢来的化妆品回去道歉嘛。

「……我什么都没准备。」

反正乱找藉口也一下就会被发现,于是我坦诚相告,雪之下摇摇头。

「是我自己要准备的。」

「啊,这样啊……呃,可是总觉得不太好……」

不是有个东西叫互惠法则吗?这样我会认为自己也必须认真看待这件事耶?看我不知所措,雪之下像在调侃我般笑出声来。

「不必放在心上。我想想看,那么,下次再请你准备吧。」

「下次……喔,嗯,下次对吧,下次……」

我碎碎念著「下次,下次……」彷佛在说梦话,猛然惊觉。

「一个月的下次是什么时候?要在哪个时间点庆祝?」

我一头雾水……咕狗咕得到吗?还是说上IG搜寻跟纪念日有关的标签更快?可是感觉会搜到把每一天都当成特别的沙拉纪念日的贴文。

在我苦思之时,雪之下也有点伤脑筋的样子。

「不清楚……我是觉得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要庆祝的话,最好记的一年纪念日如何?」

「一年……」

喂喂喂我完全无法想像。就算实际说出口,仍然缺乏真实感。

一年后都高中毕业了,理应会过著全新的生活,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如说,到时我应该考上大学了吧?万一落榜,未来的我会跑来杀掉此时此刻的我。

过于遥远的未来令我哑口无言,雪之下好像把这阵沉默视为困惑或拒绝,连忙补充:

「太、太短了吗?那……十、十年纪念日。」

「十……」

我在雪之下结巴一瞬间的地方跟著结巴。

呃,十年……这可是职业棒球选手都不常签的大型契约。

说著,雪之下大概也发现自己想得太远,马上改口。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别在意……」

然后遮住迅速变红的脸颊,从指缝间露出水汪汪的眼睛。

跟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我也忍不住抱头遮住脸。

真的是,我说啊……这家伙真的假的……饶了我吧,拜托……这段回忆别说十年,几十年我都忘不掉……还好吗?理性还活著吗?喂喂喂?理性?回答好吗?

× × ×

这不是我该关心的……

我又不是社员,也知道今天跑这一趟不能解决昨天的问题。

尽管如此,看到那间宽敞的社办只有学姊和小米两个人,「没办法去坐坐好了」的心情便油然而生。

本来我就想趁学长学姊他们还在校的时候多去露脸,所以是无所谓啦。

于是,我今天也来到侍奉社社办。

我、结衣学姊、小米。

只有我们三个的社办跟昨天一样,显得有点空。

可以的话,我想赶快搞定昨天那件事,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是去补习班试听还是跑地雷约会行程啦,暑假前我也很忙喔。我边想边瞪向摆在一起的两张空椅子的其中一张。

看见那张空椅,我忍不住好奇。

「对了,结衣学姊不用去补习班试听吗?」

「咦?」

我一问,跟平常一样在喝茶吃点心的结衣学姊就抖了一下,又开始大吃特吃。

「呃……」

她边想边吃,配茶吞下点心后,摸著丸子头露出苦笑。

「哎唷——我是有想过要不要去啦……」

结衣学姊「啊哈哈——」笑著打马虎眼,我附在身旁的小米耳边说:

「这个人决定采取守势了。」

「会不会是故意退一步的战术……小町听说恋爱攻防战不是只有领放或前列,还有居中、后追的情况。」(注:皆为赛马术语。领放:一开始就领先到比赛结束。前列:紧追在领放马的后面,最后再加速跑到最前面。居中:跑在马群中间,最后再加速跑到最前面。后追:从最后方一口气反超。)

小米说著奇怪的专有名词,一副博学多闻的样子点点头。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我斜眼望向她,结衣学姊用力伸出手,坚决否认。

「呃,不是啦。我想说之后再问自闭男,跟他报同一间就行了。」

(插图013)

这次换成小米把脸凑过来,窃窃私语。

「这是在进攻吧?」

「的确……猜拳时慢出的那一方是最强的……」

……也是啦,如果有人拜托他「告诉我」、「帮帮我」或者「救救我」,那个人嘴上在抱怨,最后还是会想办法帮忙。不愧是结衣学姊,正因为认识得久才这么懂~我在内心佩服,结衣学姊急忙摆手解释。

「误会!这误会可大了!我是因为报考的学校跟他差不多,想拿他当参考!」

「是吗?」

「嗯。我们都是私立文系,大概大部分都一样吧?」

小米张大嘴巴歪过头。做出回答的结衣学姊虽然在点头,最后提到自己志愿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语带疑惑。

我也跟著歪头思考。

「对喔。结衣学姊也要考试。」

「当然要呀!?」

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令结衣学姊激动地转头看著我,然后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咦咦……伊吕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结衣学姊要考试,我知道啦。只是重新认知到……」

我连忙补充说明,偷偷移开目光。不是,不是因为愧疚。我确实觉得结衣学姊的脑袋有点那个,就一点而已……

视线前方,是那两个空位。

我大概是下意识望向那边的,而不只是因为想逃避她的视线。

这两天来到有人缺席的社办,看见小米比平常更乖巧的模样,听人提到补习班、考大学等具体的未来,我再次体会到。

真的要离开了。

「啊,嗯……所以,到夏天为止吧。」

结衣学姊温柔的声音,说不定不是在回应我慌慌张张说出的理由,而是在对她慢慢环视的社办说的。

叠在一起的桌子、随风摇晃的窗帘、有点慢的壁钟、放在角落的圣诞节残骸、残留淡淡字迹的黑板、放茶具的桌子、排在一起的空椅。

结衣学姊微微眯起眼睛,珍惜地一一看过去。光泽亮丽的嘴唇勾起一抹浅笑。

看见那成熟的微笑,我在不知不觉间吐出一口忧郁的气。

糟糕。我可能会哭。

她又还没毕业也还没退社,我却开启奇怪的开关。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机哭太可惜了,所以我大声叹气,做为替代。营造出不耐烦、懒洋洋、疲惫的感觉。

「夏天啊~那可能赶不上学校说明会了~」

然后硬是改变话题。

结衣学姊纳闷地歪头,睁大眼睛问「有什么事吗?」。

「没啦,之后有场办给想考我们学校的国中生听的说明会。会带他们参观学校跟介绍社团。」

「哦——」

结衣学姊不久前还带著那么美丽成熟的微笑,现在却张大嘴巴点著头。托她的福,我的泪水一秒乾掉。

顺便问一下她好了。

这是非得趁现在,趁学长姊还在的时候解决的问题。否则我和这孩子会被现在束缚住,再被过去束缚住,哪里都去不了。

我抱著胳膊思考,接著说:

「然后要做那个社团介绍的资料,我们昨天在讨论要不要把侍奉社刊上去。对吧?」

我将话题丢给旁边的人,小米和我一样抱著胳膊思考。

「对呀——怎么办呢~」

她回以毫无意义的答案。好吧,我本来就没想过事隔一天小米的答案就会改变,是没关系。

我望向结衣学姊,问她有什么意见,她立刻回答。

「不错呀,刊上去吧。找一堆新社员加入。」

结衣学姊乾脆地说出学长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

就知道结衣学姊一定会这样说。

她是明知道学长和雪乃学姊在担心什么、顾虑什么,仍会假装成头脑不好的样子,将他们刻意避免提及的事说出口的人。

小米烦恼地沉吟,苦笑著打马虎眼。

「小町倒觉得暂时不必……光照顾哥哥就够忙了。」

「啊——嗯,自闭男呀。」

结衣学姊温柔地配合她,露出无奈的苦笑,我却笑不出来。

嗯,我之前就在想小米八成会这么做。她讲得像在开玩笑一样,实际上大概是认真的。她现在真的在为学长的各种事情操心,没空考虑招募新社员。

因此,小米想珍惜的大概不是侍奉社本身,而是这个侍奉社。这孩子想守护的,只是学长姊他们所在的场所及时间。跟我瞬间想到的「假如侍奉社要废社,能不能改成在学生会呀」这个念头有点类似。

……不对,我并不知道小米真正的想法。

我只懂我自己。所以,只能以我为基准来想像。

至少我以前是这么认为的。不希望包含我在内的异类加入那里。现在则完全不会有那种想法,不如说觉得不关我的事。

结衣学姊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却使我不小心做出反应。

「嗯——不过,之后总会有其他人加入吧……」

「咦,是吗?」

「谁呀?」

「咦,呃,对不起我不知道,只是说说看而已。」

我和小米马上回问,结衣学姊迅速道歉,感觉有点吓到。什么嘛结果是乱讲的~!害我反应那么激动……我闷闷不乐地望向结衣学姊。她拍了下手,帮自己说话。

「啊,可是未来没人说得准嘛?不只新生,说不定会有目前的在校生加入呀。像我就是高二的这个时期加入的。自闭男也差不多。」

「说得也是……」

小米表示赞同,但我不清楚以前的事,感想只有「哦——这样啊」。我从来没听过。我去侍奉社的时候,成员就是这三个人了,所以我以为一直都是如此。

「对吧对吧。」

结衣学姊用力点头,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所以我才想说大概会是这样……跟我们一样。」

她说得轻描淡写,不过。

「不不不,用你们来举例,说实话太高难度了。」

「小町也有点没自信……」

我面色凝重地在胸前摆手,小米苦笑著垂下肩膀。

「咦咦……我还觉得自己说了句很棒的话……」

结衣学姊不解地歪著头。这还用说吗?

像你们那样难搞得要命、复杂得要命、满是错误的关系,哪能轻易建立。不如说并不想。我再怎么刻意兜圈子,都会巧妙地构筑比学长姊他们更正常的关系。

不过,大概会在哪里搞错吧。

总有一天,我和这孩子说不定也会获得那种关系。

我瞄向旁边,不小心和她对上目光。

我们耸耸肩,叹了口气,轻笑出声。

× × ×

隔天放学后。

包含我在内的侍奉社成员全员到齐,社办弥漫和谐的气氛。

带有初夏气息的薰风从打开来的窗户吹进,捎来放学后的旋律。

短短几天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才对,管乐队的音色和慢跑的呼声却变整齐了一些,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尽管步调不快,日常无时无刻都在变化。

侍奉社社办也不例外。

座位之间的距离、裙子的长度、对话次数、翻阅书页的速度。换算成数值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差异,就算这样,依然在改变著。

当然,无法以数值呈现的事情也在逐渐改变。

正在哼歌滑手机的小町表情的亮度,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在我这个哥哥眼中,她的表情变得比前天清爽许多。然而,那个亮度不管用勒克斯、烛光还是流明,大概都无法表示。

只是我隐约有种感觉罢了。

我试图回想是不是从昨晚开始就是这样,可惜昨天我的理性死过一次,所以有点没印象。但我不记得有看到她无精打采的模样,推测是昨天放学后发生了什么。

可是要说变化的话,现在这间社办变化最大的是雪之下。

平常理应已经泡好红茶的雪之下,今天却什么都还没准备。

因为她一直在偷看小町,然后将视线移到由比滨身上,一下点头一下摇头。

她在找时机送小町惊喜礼物。

我懂她的心情。懂归懂,希望她冷静点。那可疑的举止导致一色一脸诧异,紧盯著雪之下看。她是不是不擅长给人惊喜?

一色彷佛随时会问出「那个——请问你在干么?」就在这时,由比滨终于点头,下达许可。雪之下露出得意的笑容表示「交给我吧」,拨开垂在肩上的头发。

接著默默起身,著手准备泡茶。由比滨迅速连同椅子面向小町。

「小町,你换发夹啦?我好像第一次看到那个发夹。」

她和小町搭话,吸引小町的注意力。

「哦?是吗?」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可以顺便玩你的浏海吗?」

「请便请便。」

由比滨招招手,小町就如同一只用头撞人的猫,将头凑过去。等我发现时,由比滨已经用精湛的手法遮住小町的视线。

哦,挺厉害的嘛……

在我佩服的期间,雪之下俐落地准备茶具。

不久后,等热水烧开,她以优美的动作静静泡起红茶。熟悉的香味扩散开来,冒出些微的蒸气。

她将茶杯、马克杯、纸杯、茶杯放到桌上,悄悄把一个漂亮的小盒子放在旁边。看见她细心打开盒子,一色喃喃说道「原来如此」,瞥了猫化的小町一眼。

「一色……」

听见我的轻声呼唤,一色瞄向我。我微微点头,表示「嗯嗯就是你想的那样」,竖起食指抵在嘴角。

这个动作似乎让她明白了一切,一色没有出声,慢慢点头。然后将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竖起纤细的手指按在水嫩的双唇上,闭上一只眼睛。嗯,好,点头我就懂了没必要做这么多……

在我心跳加速的期间,雪之下泡完茶了,为每个人的茶杯倒满红茶。

「请用。」

「喔,谢谢。」

她将茶杯放到我前面,一色则是纸杯,然后是由比滨的马克杯。红茶依序送到大家面前,小町是最后一个。

「小町,请用。」

雪之下一开口,由比滨就立刻从小町前面让开,让小町恢复自由。

「啊,谢咦,嗯?咦!喔?嗯嗯?」

小町看了两、三次放在眼前的红茶,惊呼出声。

「那个,这是……」

她困惑地指向以白色及粉绿色为底,野草莓图案的马克杯。

小町的手在空中游移,似乎在烦恼可不可以碰那个杯子,雪之下点头回应。

「虽然有点迟了,这是你就任侍奉社社长的礼物。」

「还有你重建侍奉社的谢礼。谢谢你。」

由比滨露出有点羞涩的微笑,小町轮流看著两人的脸,发出分不清是感叹还是踌躇的叹息。

「小、小町可以收下吗?」

「当然。社长一直用纸杯怎么行呢?」

「嗯,就当成社员的证明?吧。」

在两人的催促下,小町终于轻轻触碰马克杯,彷佛要确认掌心感觉到的热度,接著谨慎又珍惜地用双手握住。

「谢谢……」

她低头道谢,迟迟不把脸抬起来,只听得见细微的抽泣声。

雪之下和由比滨见状,互相对视,纷纷露出温柔的微笑。一色撑著颊点头,目光同样柔和。

我挺直背脊,重新面向小町。

「小町。」

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呼唤她,小町缓慢抬头,用手背擦拭眼角。她的眼睛泛著泪光,却笔直注视著我。

我有很多想跟小町说的话、想传达给她的事。

祝贺、感谢、谢罪,以及其他。

还有社团的交接事项和各种注意事项。不安跟担忧、挂心的事、想先交代给她的事,不胜枚举。

毕竟经营侍奉社说实话满麻烦的,大部分都是难搞的人拿难搞的案件来委托,是个难搞的社团。我们毕业后,小町搞不好会很辛苦。搞不好也会有寂寞的时候。或许也会有想离开的时候。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度过只有开心回忆的时间,但肯定不会那么顺利。

然而,包含好事坏事不好的回忆难受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悔恨的回忆悲伤的回忆在内,通通是侍奉社。

即使刚开始觉得「什么奇怪的社团啊」,不知不觉间就会变得离不开它的感觉。

心里想著「谁有办法跟这种人待在同一个社团」,却会不受控制地受到到吸引的感情。

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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