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嗳,沾到蛋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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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沾到蛋壳了喔。”

佐江伸出手,帮我拿下沾在制服毛衣上的那个。是刚才吃的水煮蛋蛋壳。不知怎的有点痒,我发出声音笑了起来。配色呆板的书桌表面上,铺有白色地毯般的面纸,上面叠放着剥下的蛋壳碎片。佐江用手帕包着自己的水煮蛋,小心翼兴地在桌上敲出裂痕,仿佛挖掘化石。

我已经吃完营养午餐了。衔着喝光的铝箔包牛奶吸管吸了好几次,发出抽干空气的愚蠢咻咻声,有点好笑。我一边啾啾吸着吸管,一边从隔间里走出来时,坐在电脑前的长谷部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很忙,装做没看见我的样子。我对着吸管吹气,铝箔包鼓起了一点,牛奶的味道窜进鼻腔。我把手指伸进触感粗糙的再生纸盒,把洞挖大。

站在洗手台前洗牛奶盒时,隔间里传来吵闹的声音。嗳!奈津!来一下来一下!听到那仿佛中了乐透的声音,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又中大奖了?”

吃棒冰中了再来一支,就算是小学生也不会高兴成那样。

能坐四个人的事务桌上,相亲相爱地并排放着两个营养午餐的托盘。坐在桌边的佐江一脸得意,高举手中的水煮蛋。那是一颗蛋壳剥得很干净,表面光滑,一点破损都没有的水煮蛋。来自窗外的阳光照在那颗蛋上,发出温润的光泽。佐江以三百六十五度完整秀出那颗蛋给我看,真的一点破损都没有。“如果剥完水煮蛋蛋壳的时候蛋白一点都没有破损,那天就会发生好事喔。”

一般国二学生大概不会一脸认真地说这种话吧。可是佐江就是这种女生。她每天早上一定会准时收看电视上的星座运势,而且连我的星座都一起确认,到学校后再告诉我。嗳嗳,昨天人家看到流星了喔,可是完全来不及许愿,超失望的啦。这么不甘心地跑来告诉我这种事也不只一次两次。第一次在这里吃水煮蛋的时候,她像分享什么重大秘密似的,跟我说了那个关于剥蛋壳的魔法。

当然,那种事我完全不相信。但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剥蛋壳了。因为,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如果幸运真的因此降临,不就赚到了吗?我们每天都吃水煮蛋,挑战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成功就能免费赢得幸运。不过,我用手机上网查过了,水煮蛋的蛋壳好不好剥,其实跟煮的方式有关。照我妈的煮法,想剥出一颗漂亮的水煮蛋很难,希望蛋白毫发无伤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所以,我每天都过得不幸运。

“好幸运喔,很久没成功了吧?”

我这么一说,手里拿着水煮蛋的佐江就咧嘴笑了笑。嗯,今天绝对会发生好事,我有这种预感!被她那么一说,连我也感染了那份天真无邪的幸福。

佐江津津有味地吃起水煮蛋。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幸福了,我决定连她的牛奶盒一起洗起来。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时,佐江哼歌的声音从隔板后面传来。嗳,奈津,餐具我来收拾喔。一阵塑料餐具清脆的碰撞声响后,只见她拿着叠成两套的餐具走出保健室。

我用手帕擦手,都是牛奶的味道。佐江一不在,这里就会瞬间静下来。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听在耳里好舒服,很像节拍器。下午的上课时间已经开始,我小心不让长谷部老师发现,偷偷滚到床上,用脸颊磨蹭毛毯。

朝窗外望去,看得见正在上足球课的男生们。这么热的天气,他们却像狗一样追着球跑,真是蠢毙了。这里冷气够强,从天空射下来的炙热阳光与教室里温吞的空气都和我无关,超舒适。体育课这种东西到底为什么存在,我真是搞不懂。当然啦,对擅长运动的人来说或许很赞,但是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只能用悲惨来形容。尤其是像排球那种得组队的课真的是惨到不行。失误时不但自己丢脸,还会被大家白眼,那种事根本就是老师公开认可的霸凌。

冷气吹出的风搔过脸颊,吹动眉毛上方的刘海,最近刘海剪得太土了。佐江好像回来了,听见她在隔板另一端跟老师讲话的声音。“喂喂,功课写完了吗?不开始念书不行啰。”接着是她轻轻柔柔说“好”的声音。我跳下床,回到事务桌前,把散落一桌的笔记本和笔一把拨到眼前,开始看还没写完的功课。今天之内一定要写完,真是麻烦死了。

“老师眼睛好亮喔。”

回来的佐江一副忍住笑的表情,这么向我报告。

“有什么关系嘛,剩下的明天再写。”

我用耍赖的声音这么一说,趴在桌子上时,长谷部老师忽然探头进来:“不行!喂,打起精神!”佐江回到位子上,我们俩赶紧打直背脊坐好,装成振作的样子摊开笔记本和课本。

*

感觉到旁人的些微气息,我和佐江面面相觑。佐江已经写完功课,正打开数学问题集。我们屏气凝神地戒备。浅奶油色隔板的另一端,传来“打扰了”的声音,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女生。我俩四目相接,对彼此笑了笑。接下来,我们得像玩躲猫猫的时候那样尽可能掩盖自己的气息才行。一旦嘴里发出声音,或是碰到东西发出声响就算输。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在这里,就像玩一二三木头人那样。只要稍微一动,隔板另一端的人就会察觉我们的存在。

进来的女生好像是哪里破皮还是擦伤了。从隔板另一端她和长谷部老师的对话大概可以猜出来。万一是因为发烧或生理痛而来的话,今天对我们来说就会变成糟糕的一天。因为那么一来,我们一整天都得在屏气凝神中度过。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聊起天来,就会被老师骂。

隔板另一端,老师正在看那个女生受伤的程度。我用手肘轻碰佐江,要她转向我。我鼓起聴帮子做鬼脸,佐江拼命忍住笑,可是为了表达她想笑的心情,又像表演哑剧般做出捧腹大笑的动作,一边用嘴型表示“奈津,不要这样啦!”一边挥手拍我。就目前战况看来,是佐江居下风。我完全没发出声音。我朝她侧腹伸手想搔她痒,她扭动身子闪躲时,把椅子撞出了声响。瞬间,我们两人像石化一般身体硬。没问题,没被发现。两人松了一口气,又窃窃偷笑起来。

“这得好好冲洗一下才行了。小奈,可以帮我拿卫生纸来吗?”

隔板外传来呼唤的声音。我收起笑容,鼓起的腮帮子慢慢消风。佐江像关掉开关的娃娃一样面无表情,抬头看我。“小奈!”老师又叫了一次。好啦好啦,我听到“,听到了啦。最近的长谷部老师很狠。卫生纸?那种东西自己去拿不就好了。我故意大动作拉开椅子,发出声响表示知道了,接着轻吸一口气,走向堆放卫生纸的柜子。这里是从隔板外也看得见的位置。我朝门口投以一瞥,看见正在水龙头下冲洗伤口的女生。她穿着体育服,应该是三年级的学生。我取出一卷卫生纸,低着头走向老师。我感觉到那个三年级学生的视线投射在我身上,无法抬起头。

我把卫生纸塞给老师,在她交代我做其他事之前离开那里。一坐回椅子就听见了。那声音很小,如果在教室里一定听不见。

“那个女生为什么在这里?”

我感觉脸颊发烫。

“她是卫生股长,来帮我忙的。”

长谷部老师笑着说谎。

三年级学生向老师道谢之后,走出保健室。

门一关上,我们就喘了一口气。

要是平常,这时我们一定正用尽丹田之力捧腹大笑。强忍的笑意从身体涌出,笑得停不下来。没被发现呢。对啊。可是佐江你把笔弄掉了吧,那很惊险耶。还敢说我,奈津你还不是咳嗽了。要是平常,我们就会像这样说笑,不过今天却没办法。我把桌上的百力滋饼干棒拿过来,抽了一根出来,然后装出我根本无所谓、不在意的表情,把那根百力滋叼在嘴里。脸颊一带感受到来自佐江的视线。

“功课有好好写完了吗?”

长谷部老师从隔板后探出头问。

我露出闷闷不乐的不满表情,不得已开口响应。谁叫佐江都不回答。

“佐江已经开始写问题集了,很乖吧。”

“是喔,数学吗?”长谷部老师盯着问题集看。“我念书时数学不行,啊,现在还是不行就是了,很不擅长二位数的减法,像是二十七减九那种的。”

“那哪是数学,只是算术吧。”

那么简单的问题连我都会好吗!什么嘛,佐江这么嚷着笑起来。原来即使算术不好,也能当上保健室老师。

“最近佐江很认真用功喔。”

长谷部老师佩服地说。我咬着百力滋,打开佐江的问题集,想找看看有没有自己也解得开的题目。一看到上面写的都是我看不懂的公式,立刻把书阖起来。

佐江抬头看老师,然后点了点头。

“我觉得……得把落后的进度补回来才行。”

我凝视着佐江那头润泽亮丽的长发。她的侧脸透露出一股想说什么的犹豫,之后,她一鼓作气地开口:

“我……下星期想回教室了。”

道里总楚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可是,只要在佐江身边,她的洗发精香味就会扑鼻而来,让我切实感受到,被这隔板隔起来的不只是我。

聪到佐

江这么说,我用力一咬。

叼在嘴里的百力滋应声而断,掉在桌子上。

*

侧耳倾听喧闹般哗啦啦的雨声。平常上学那条路排水不良,下雨时走在上面非常痛苦,原本想请假的我,今天仍旧来到保健室。原因自己也不清楚。至少,在佐江来保健室报到之前,去年的我遇到这种日子铁定请假,一路睡到下午。

我和佐江总在早上八点过后到校,一起守在这座要塞里。我曾想过,所谓的关起城门死守城池就是这么回事吧。至于为了保护自己而抵御的是什么,说明起来又很难。总觉得只要走出这里一步,就会遇到什么很可怕的东西,身体不由得缩了起来。食物好像从胃底翻涌上来,得找间厕所呕吐才行。但是,厕所里的对话总会使我神经紧绷,所以最好找一间位于校园角落、谁都不会去的安静厕所。没有人会来、没有其他人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地方。在一个可以随时呕吐的地方,关在里面待上好几个小时。我的关起城门死守城池就是这么一回事。

午餐时间我们两人吃的水煮蛋,说起来就是死守城中的军粮。因为要去教职员办公室拿营餐午餐太难受了。就算再怎么跟我说其他人都在教室里吃饭,可以一个人去拿午餐,那还是太困难了。毕竟,很可能有人为了上厕所或其他事情离开教室,在走廊上不期而遇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太危险了。光是想到那种时候对方看我的奇异眼光,吃营养午餐的时间就能使我陷入忧郁。

所以我每天都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每天中午都神经衰弱。妈妈总是抱怨这样浪费她给我缴的营养午餐钱,要我好好吃饭。说是这么说,她还是会让我带水煮蛋来学校。因为是能利用早上时间匆匆忙忙准备的,所以是带壳的。用铝箔纸包起来的水煮蛋,妈妈总是让我带两个。直到今年,佐江也来保健室报到后,总算能两个人一起去领营养午餐回来。不过,吃水煮蛋的习惯还是持续着,那两颗水煮蛋,现在我和她一人一颗分着吃。

今年冬天,佐江第一次来这里时也不肯去领营养午餐。就算老师催促她,她还是沉默不语,扭捏地坐在床上。

“要不要吃?”

我记得很清楚,把包着铝箔纸的水煮蛋递给她时,她用高兴到不行的表情点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喂小动物饲料。

不知不觉中,雨下得愈来愈大。吵杂的雨声掩盖了我的声音。躲躲藏藏的呼吸声也好,翻身时床铺发出的嘎吱声也好,莫名想呐喊的冲动也好,全部被雨声盖了过去,仿佛我根本不在这个地方,连存在都被抹消,就和教室里的喧嚣一样。不过,遮住我的帘子的另一侧,隐约传来佐江用自动铅笔写着什么的沙沙声。

我钻出毛毯,用手压住紊乱的头发。脚套进拖鞋里,把手伸向帘子。从轻轻拉开的缝隙间,看得见坐在桌子前动笔写着什么的佐江。我自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佐江却抬起头来,与我四目交接。

“奈津,你不要紧了吗?”

她露出交织着安心与不安的表情。或许是因为我从一大早就一直躺在床上的关系。

该怎么回答呢?不要紧是指什么?不要紧是什么样的状态?健康有活力、活得像个普通学生那样就是不要紧吗?

我钻出帘子外,任由毛毯散乱一床,老师看到一定会生气吧。可是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再回床上去,所以就不整理了。

“在用功?”

平常一个人打发时间时,我们不是看漫画就是画图,不是会好好写功课的那种认真学生,如果是的话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不过,最近的佐江总会打开我没看过的问题集,一副很忙的样子在笔记本上写东写西。

“昨天没做完的。”佐江苦着一张脸这么说。好像是数学作业。哼,数学。数学是吧。数学作业那种东西,做得这么认真又能怎样?比起画图或看漫画更有趣、更重要吗?佐江好像突然变成那种会主动参选班长的模范生,我的内心生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中午了。想到要去领营养午餐就痛苦,于是我从放在椅子上的背包里拿出用手帕和铝箔纸包住的水煮蛋。

我剥开银色的铭箔纸,露出水煮蛋浑圆的白色表面。

“要去拿午餐吗?”

佐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摇摇头,回答没有食欲。接着,虽然可能有点凉掉了,还是拿出另外一颗蛋。

“佐江也吃吗?”

她的脸瞬间亮起来,对我点点头。我一边说“给你”,一边把用铝箔纸包住的蛋放在她轻轻伸出的手上。

我们剥了一会儿蛋壳。午餐时间在保健室里默默剥蛋壳的国中生实在非常滑稽。太奇特了。至今读过的任何少女漫画里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场景。基本上我们就是被放逐到与少女漫画里的世界相隔遥远的地方。举例来说,上课时传纸条、下课时在厕所聊八卦、喜欢上足球队的男生等等……在这里,那些事情与我们无缘,离得远远的。

因为,我们不是“不要紧”的学生。

蛋壳剥不好。在桌子上敲出裂缝时就已经伤到蛋白了。似乎敲得比想象中还用力,长长的指甲掐进蛋白表面。

“刚才啊,松元老师来过。”

佐江想起什么似的说。她把漂亮地剥到一半的蛋放在铝箔纸上,暂时放开手,从放在问题集旁的档案夹里拿出一张B5的影印纸,放在事务桌上推过来。

“叫我拿给奈津。”

上面印着“升学就业意愿调查用纸”。

我把蛋拿在手上,默默低下头盯着那张纸看。

纸上分为几个字段,分别以细小的文字印着第一志愿校、第二志愿校等详细事项。

“这什么?”

我明知故问。

“说是调查升学就业意愿的单子。老师说,叫你早点交。”

抬眼一看,佐江正用双手捧着水煮蛋,把蛋拿到嘴边。这女孩和我不同,她外表长得好耵,连这种小动作也美得像一幅画。没错,佐江和我不同,她条件好。

我忍不住嘟哝“好麻烦啊”。升学就业意愿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反正像我这种人生失败组是不可能上高中的啦。将近一年的时间,到了学校也只来保健室报到,校内成绩一路退步,有哪间高中会收这种学生?就算有也不是普通高中,要不是专收笨蛋的高中,就是夜间部,再不然就是函授学校……总而言之,都是那种地方。失败组的人一辈子都是失败组。有资格表达升学就业意愿的是那种认真上学、在教室里过得很顺利的人——那是专属普通国中生的权利。

“你真的打算回教室?”

佐江收起笑容,微微皱眉,安静地点点头。

“为什么?”

我穷追不舍,抛出下一个问题。

“问我为什么也……”

“为什么要离开?佐江离开这里也无所谓吗?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失败组一辈子都会是失败组喔。你的校内成绩绝对已经落到最低等级,无法挽回了喔。即使如此还是要回教室?

为什么我就不能坦率地说声“加油”呢?在任由焦虑驱使自己说出这些话时,我开始冷静分析自己的态度。可是,不然要我怎么说?

你明明要抛弃我,从这里离开了。

“我不要紧的。”佐江低垂的视线落在铝箔纸上,盯着光滑而带有光泽的水煮蛋。“奈津又是怎么样呢?”

我?

“奈津又是怎么样呢?不去教室的原因是什么?”

我还保持着连珠炮丢出质问的姿势,突然间像子弹用完的手枪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们一直没告诉过彼此每天来这里的原因。除了完全不认为对方能理解外,我认为佐江一定也不希望我过问。这六个月来,我们一直一起在这里度过,我却不知道关于佐江的任何事。同时,佐江也不知道我的任何事。

原因是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

“那和佐江无关。”

一把注意力放在眼前,事务桌鼠灰色的桌面便映入眼帘。我这才发现自己无法抬起头。

“算了,随便佐江你要去哪啦。丢下我回教室也没关系,反正你绝对不会顺利的。”

所以,再也别来这里了,你这个叛徒。

说完都觉得自己好惨。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掀开帘子。为了不发出呜咽声,我闭气钻进毛毯里。本以为吵杂的雨声该会盖过所有的声音吧,耳边却传来推开椅子、离开房间的室内鞋的声音。

*

佐江从保健室毕业三天了。

我充分感受着刚开始到这里来报到时的无聊。没人陪我一起抱怨老师出的功课,遇到不懂的问题时也没人可以问。在隔板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活在这里,掩饰自己躲在这里的事实。明明是早已熟悉的风景,感觉却像突然被关进一个陌生环境。

有时会有不认识的学生来保健室,他们和长谷部老师说话时,我会趴在事务桌上,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这里没有半个人唷,没有人在这里。所以,拜托谁都不要过来这边,也拜托长谷部老师不要叫

我帮忙做什么。奶油色隔板的另一端,有个毫无理由拒绝进教室、已经将近一年每天来保健室报到的可怜学生,这件事我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所以每次长谷部老师喊着“小奈,帮我拿笔记本来”的时候,我才会屈辱得咬紧牙根。从隔板后走出来,在笔记本上登记来保健室的学生班级、座号、名字和受伤状况是我的工作。老师在帮学生检查伤势的时候,他或者她总会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从隔板后面走出来的我,脸上浮现理解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是只能来保健室报到的可怜学生”。

为什么我非得面对这么凄惨的处境不可?别看,别听,别发现我。因为我又不是自己喜欢关在这里才来的。不是的。真的不是喔。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宁可每天专程来学校的保健室报到,也不愿留在有电视和漫画、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家里房间呢?好久以前,长谷部老师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因为来这以跟佐江玩啊,我们总是用扑克牌玩“心脏病”。我是说真的。不过,在那之前呢?佐江开始来保健室报到之前,我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在这里的时光?我想起午休时和老师一起玩UNO纸牌的事。和家里的电脑或Wii比起来,在这里玩的东西都好不高科技,又逊又无聊,像小学生一样。明明这么觉得,可是——

回过神时,我已经剥好水煮蛋了。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午餐时间,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感觉不到长谷部老师的气息。今天也提不起劲去教职员办公室领营养午餐,我把手指掐进已经裂开的脆弱蛋壳中。早上只吃了一片面包,现在肚子好饿。可是,算了。看一眼时钟,午休时间才过了一半。这时间我无法在走廊上走动。就像畏惧阳光的吸血鬼,我的体质和午休时间的喧哗合不来。天真愉快的欢闹声和穿着室内鞋奔过走廊的脚步声,都会毫不留情地灼烧我的身体。

不知道佐江怎么样了?她已经适应在教室的生活了吗?怎么没有哭着回保健室?今天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传简讯给我?

“昨天的功课好好做完了吗?”

长谷部老师回来了,走进隔间里。

我将视线转向阖起来的笔记本。那是昨天的功课,其实应该得在昨天做完才对。可是,一个人念书真的太凄惨了。蛋壳今天也没剥好,表面留下了指甲痕。

以谷部老师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接着说:“佐江不在了,很寂寞吧。”

饥饿的肚子发出咕噜声。

我一边剥掉黏在蛋上的蛋壳一边摇头。很寂寞吧。长谷部老师的声音钻进耳朵,摇撼我的身体。很寂寞吧,佐江不在了。手指不知何时更用力,压得柔软的蛋壳浓深凹陷。原有的裂缝扩散至整颗鸡蛋,在蛋身留下涟漪般的痕迹。不寂寞。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喃。不寂寞,才不寂寞呢。

老师问:

“佐江可以回教室了,你不替她开心吗?”

我低头望着手中有点变形的丑陋水煮蛋,心想,啥?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佐江回教室了,我不替她开心吗?问题是,那里只有会嘲笑我的人啊。瞧不起我,把扫地工作都丢给我,在背后说我坏话,窃笑我。

我知道啊,那些事都不够严重到能称为霸凌,大家也不是刻意那样对我的。对于总是安分待在教室角落的我,大家只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而已。

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欺负,也不是因为什么明确的理由感到受伤,只是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而已。所以,被问到为什么不进教室时,我回答不出来。我才希望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为什么脚会发抖?为什么身体会缩起来呢?我真的不知道。佐江呢?对佐江来说,教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佐江她……”我低头看着那颗寒酸的、皱巴巴的水煮蛋,这么问:“她想回教室吗?”

“是啊。”老师花了一点时间想了想才回答,好像这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似的。“因为想回去,所以才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能回教室,佐江开心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的声音颤抖。老师问我,不替她开心吗?那种事还用问吗?这是佐江想要的结果吧?老师,我啊,把所有降临在佐江身上的幸运都当做自己的一样开心。很开心喔。只要那女孩一脸幸福地哼起歌来,就连我都觉得自己当天会发生好事。我是这么想的,明明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我会对她说出那种话?为什么我说不出“加油喔!”“不要认输喔!”“偶尔也回来让我看看吧!”我怎么会、怎么会这么自私呢?“很开心啊,明明是这么想的,却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我的喉咙像感冒时那样发烫颤抖,因此无法好好把话说出口。

手背的触感滑过脸颊,我将眼泪擦在毛背心上。

“小奈不想回教室吗?”

“不想回。那种地方,我才不想回去。”我反复说着,用力摇头。“为什么佐江无所谓呢?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回教室去了呢?”

这个嘛。长谷部老师点点头。

“一定是因为对你们来说,在这里过日子已经太狭窄、太局促了。”

老师伸出手,拿起放在事务桌上的另一颗水煮蛋。

“不管哪一种生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长大喔。不断长大,大到连房间、连家里甚至连学校都关不住。”

我心想,她在说什么啊。比家和学校更大岂不成了怪兽哥吉拉。虽然只有一半,但我笑了出来。对,只笑了一半。

“我才不回什么教室呢。也不会上高中,更不会找工作。我就要一直关在房间里,那样也没关系。那样也没关系啦。”

对。所以我不去思考关于升学或就业的意愿,就这样待在保健室里不离开,待在家里不出门,活得愈来愈不起眼,掩盖住自己的气息。死了也没关系,我无所谓。所以,不管是学校还是教室,我都不想去。这样也没关系。

小孩耍赖般的话语,老师始终沉默听到最后。

“可是呢,”老师说,“即使如此,小奈还是会长大喔。就算你打算继续躲在房间里,身体也会愈来愈大,大到房间容纳不下你。”

莫名其妙,不懂这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怪兽。”

老师说的话,我全部都想否定,用力摇头。

“嗯,可是啊,人就是会长大。不是身体,而是生存的地方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啦,这种东西会变得非常大,大到无可收拾的地步。身体会擅自长大的,一旦一口气长大了,长大的小奈就非得在外面生存不可了。”

听着老师的话,我在脑中想象,想象自己变大的身体自然冲破狭小而舒适的空叫。冲破房间,把家也破坏掉,变得比整座城市还大,像个怪兽一样的自己。

“我不会长大的喔,绝对会在半途死掉的。”

“就算是这样,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小奈或许没有发现,其实你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喔。”

老师的手映人眼帘,她朝我递出铝箔纸包住的银色水煮蛋。我放下皱巴巴的那颗蛋,接过这一颗。我抬起头,老师已经站起来了。

“对小奈来说,如果教室还是很可怕的地方,不用勉强自己回去也没关系。可是,你一定要好好向佐江道歉。小奈就是因为这样才在哭的不是吗?

在哭?我在哭。

双手包住银色的水煮蛋,我咬紧双唇。是这样吗?是因为想道歉,所以才哭的吗?我不知道。说不定我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所以才哭的。或许让我掉眼泪的只是逍么自私的原因。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有太多搞不懂的地方。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啊。可是,不管哪里,一定都没有人能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

我抬头看了老师好一会儿,发现心中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我想和佐江见面。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

我点点头,老师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接着,她移动奶油色的隔板,告诉我该往哪里前进。

狭窄局促的世界好像突然被打开了。

*

踏上走廊,那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通路令我头晕目眩,身体僵硬。真的就像皮肤被灼烧一样的感觉。我像是跑到陆地上的人鱼,咬紧牙根往前走。平常我只有在上课中、走廊上没人的时候才会踏上来。不知为何,这股闷热的感觉甚至令我有点想念。我传简讯问佐江人在哪里,她回答在理科实验室。睽违三天的简讯。佐江还问我,她现在可以去保健室吗?我像是用爬的一般在走廊上前进,一边单手操作手机回复,要她在那里等就好。

脚在发抖,每踏出一步都像快跌倒一样。胃在抽筋,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一直冒上来。即使如此,我还是催促自己爬上楼梯。发现自己为了随时可以逃跑而确认起厕所的位置时,我斥责自己。不能这样。要是现在想着如何逃走的事,一定无法再前进,再也走不动。逃走的事、呕吐的事、被取笑的事,这些全都不能想。我喘着气走在走廊上,男生们匆匆跑过身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们会撞上我的的肩膀,缩了缩身子,结

果什么都没有,没有盯着我看的视线,也没有从身边经过的笑声。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在意。

走在走廊上,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我希望被听见。

希学被察觉。希望有人跟我说话。希望谁来帮我。

所以我才到学校来。在心中拼了命地挣扎,不断声嘶力竭地呼喊。

希望有人了解我。

把自己关起来,藏起来,抹去自己的存在感。明明这么做根本就不会有人察觉我呼喊的声音——

所以,所以。

我不知道理科实验室在哪里。印象中是在这层楼,但也可能要再往上一层。为了唤醒记忆,我东张西望,视线正好和走廊上的一个女生对上。是二年级的学生,好像在哪看过她,我觉得自己瞬间停止呼吸了。

“怎么了吗?”

在她眼中,我或许像是迷路了。我不知道。只是因为她这么问,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理科实验室,在哪里啊?”

“那边喔。”女生笑着这么说,指向走廊尽头。语气既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只是笑得有点害羞。谢谢。我低下头,朝她告诉我的方向走去。

到底是什么呢?

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畏怯?

我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不明白的地方却太多了。真不可思议。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脚已不再发抖,胃也安分下来,不再失控抽筋了。只有某种发热扭动的东西仍一直冒上来,我咬紧牙根。

看见理科实验室的牌子了。

我从敞开的门往实验室里看。没有椅背的四脚板凳整齐地排放在桌子上,椅脚朝天。佐江坐在其中一张没收起来的椅子上,低着头动也不动。

只有她一个人。总觉得这样的她,和一个人在保健室里吃水煮蛋的自己好像,我发不出声音。

佐江。其实很想马上这么喊她,向她说对不起,可是胸口却塞住了,塞得我喘不过气,嘴唇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睛深处像是沸腾般发烫。

回过神时,我已经跑上前,跑向佐江,口中不中用地不断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额头上是她毛衣的触感,带给我一丝安心感。好闻的洗发精香味,温柔地包围我的身体。在她抚摸我头发时,我还是不断反复一样的话。没能说出口的,没能告诉她的,全部一次说出来。对不起。没能说出恭喜你,真的很抱歉。没能说出要加油喔,真的很抱歉。说出那么过分的话,真的很抱歉。

“奈津,你好棒,能自己走来这里。”

额头与她的身体分开后,我用双手捂住哭得好难看的脸颊。因为太丢脸了,我没办法抬起头。

“佐江才棒,你好厉害。”

“我一点也不厉害,完全不行啊。”

佐江说着,递给我手帕。我接过手帕,低头听她继续说。

“我也得向奈津道歉才行。最重要的事,还没有告诉你。”

我打从心底发凉。我的心敏锐地察觉某种预感,受到刺激的心微微颤抖。

我双手握紧手帕,等待佐江接下来要说的话。

“其实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她道么说着,用手指梳开我的头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们说要研究新发型,站在保健室的镜子前互相拨弄彼此的头发。和那时相比,头发又长好长了。

“就像奈津说的,我也怀疑自己一个人到底行不行。真要说的话,我没有自信回教室能顺利,只是刚好有一个机会,或说转机来到身边罢了。”

接下来,停顿了一段连呼吸都令人坐立不安的漫长时间,佐江才静静地说:

“九月开始,我要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们全家要搬家了。”

我将掌心里的手帕揉成一团。那条柔软滑顺的手帕被我掐得扁扁的,把所有不成话语的呐喊吸了进去。

不要。我用嘴型无声地说。因为低着头,佐江一定没看见。

“我不想就这样消失。如果就这样转学的话,就好像从来没在这里上过学一样。总觉得自己像是逃走似的,我不喜欢这样……所以,至少最后,想要好好地进教室。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其实我一点也不厉害。”

“你要搬去哪里?”

不管说什么或问什么都叫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只挤出这句话。

“静冈喔,不是真的很远的地方。”

“我会传简讯给你。”

“嗯。”佐江点头。

“也会写信。”

嗯。”佐江再次点头。

“也会去找你玩。”

“嗯。”

我说的每一句话,佐江都一一点头回应,然后对我微笑。

提醒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的钟声响起。

“我得走了。”

别走。

心里虽然这么想,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沙哑的、听起来非常虚弱无力的声音。

“我也要去。”

“这么仓促,太勉强了。”

佐江淡淡地笑着,抚摸我的头发。接着,身体拉开距离。

“再勉强,也要去。”

我知道佐江在战斗。为了不输给自己。为了不在最后以逃避的形式离开。所以我也想到那里去。不是这里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你在的地方。你战斗的地方。这或许是逞强,我的脚也或许还会发抖,身体也或许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缩起来,或许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就算是这样——

我也想们从心底对你说“太好了,恭喜你”。

“啊,奈津。”她似乎注意到什么,对我伸出手。笔直伸来的食指,指着我肚子附近的毛衣。“真是的,又沾到了,蛋壳。你看,这里。”

我想起长谷部老师说的话。只要我们活着就会无限成长。生存的场所和人际关系都会变大,大到一个地方放不下。冲破墙壁,冲破房间,冲破家里和学校,变得像怪兽那样大。

我依然紧捏着手帕,朝毛衣下摆望去。好小好小的蛋壳勾着毛线黏在上面。我反射性地伸出手,又马上缩回来。

“没关系,等一下自己就会掉了。”

裙子口袋里,还放着从老师手中接过的包着铝箔纸的水煮蛋。等一下我想帮佐江漂亮地剥掉蛋壳。只要小心地剥就没问题了。或许会花上一点时间,但是一定能剥出一颗表面光滑、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带给我们美好幸运的水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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