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 叁 干活的车,满身伤痕

小皮卡从刚才起就几乎不曾挪动半步。

在真幌站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五色缤纷的霓虹灯下伫立的拉客者的声音,如同悲鸣般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和列车道口的鸣笛声,以及阵雨欲来的融融暖风,这一切都透过行天打开的副驾驶车窗悄然涌入。

“好饿啊。”

为了盖过驶过旁边的箱根快线的隆隆声,多田扯开嗓门对行天喊道。

“是吗?”

行天把胳膊支在窗沿上,朝车外吐出烟。正好走过小皮卡侧面的公司职员们结结实实地沐浴在白色的有害物质里,从前窗玻璃便能看见他们回身朝这边抛出咒骂。

为了处理琐碎的案子已在真幌市奔波了一整天,多田和行天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回到站前。

院子里有猫的尸体需要收拾。衣柜的支架松脱了没法挂衣服得重新装上。不知所终的租客的行李要处理掉。

就是因为有这些让人几乎想说“你自己干不就得了”的案子,便利屋这样的行业才得以存在。

吉娃娃还在的时候,多田总在晚饭前把工作了结,然后回事务所。给吉娃娃添上狗粮,两个人也正经吃个饭。接下来的夜晚时光则大抵无所事事地休息,或是带吉娃娃去散步。

自从吉娃娃被自称哥伦比亚人的露露带走之后,多田和行天的生活规律也随之崩溃。根据委托的情况,有时候早上睡个没完,有时则工作到深夜。

这样可不行,多田思忖道。对他来说这无非是重返吉娃娃到来前的日子,就算生活不规律也没什么大碍。问题在于行天。去掉吉娃娃这一羁绊的行天毫无动静地度过乱七八糟的每一天,让多田觉得好像自己放手不管就任其掉入了无底的泥潭。

不太吃东西。不管昼夜困了就睡。这些都是行天的旧习。但是,不洗脸也不洗澡算怎么回事?多田暗想。行天以往好像是在带吉娃娃散步时顺便去澡堂,可吉娃娃一走,似乎就连澡堂这一存在都从他脑中被撤掉了。

伴着吃食教会它“坐下”的狗儿,最后即便不给吃的,也能听话“坐下”。可这人一旦没了诱饵,就立即返回白纸一张。多田在心里暗自评价行天:“这家伙比狗还钝。”

多田为了让行天的生活多少朝人类的日常状态靠拢而努力。这会儿,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晚饭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

然而副驾驶座上的行天仍是无动于衷的神气,只答了句:“没什么。吃什么都行。”

瘪着肚子加之交通拥堵,多田有些烦躁起来。

他试图从箱根快线北口往站前开,结果却给堵在这儿。这条路很窄,塞车的事常有。早知道该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沿着公交车的路线走。要那样走的话,这会儿已经到事务所那头了吧。在停车场停好车然后去吃个饭,晃晃悠悠走着去,顺便去趟澡堂……

“我觉得……”

多田的遐想被行天的话打断了。“这阵子,我们说话是不是少了点?”

这阵子也罢哪阵子也罢,我们之间谈得上说话多少吗,难道曾经有过“两人融洽聊天”的状况吗?你觉得说话少的缘故出在谁身上啊?我这边明明抛出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变成本垒打的球,你这家伙却从另一头把它打成了噗噜噜满地滚的臭球,让人连捡的劲头都提不起来。

多田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只是说:“是吗?”

“是啊。就好像,对了,咱俩就像孩子长大离家后的中年夫妇似的。”

这人好不容易自愿开口说话了,一上来却是无论怎样著名的捕手都没法接住的猛力一投。

“别用这么恶心的比喻。”

多田放下手刹开动小皮卡,只挪动了女人迈一步那么点距离,随即又拉起手刹。

“这路怎么挤成这样?”

行天在车里的烟灰缸中熄掉烟,关上车窗。“晚上九点,大伙究竟上哪儿去啊?”

“哪儿也不去。回家呢。”

多田以手指示意前方。

真幌站的箱根快线北口前方林立着许多高楼,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眼下,小学生们正好从楼里的升学补习班蜂拥而出,他们要么和朋友往车站走,要么搜寻停在路边的自家车子入座。

“那是什么啊?”行天扬起一边眉毛。“难不成,塞车是因为这些车来接补习班下课的小鬼?”

“说对了。”

多田答话的同时,只见前面一辆车里也有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坐了进去。驾驶座的母亲对她说了些什么,小女孩却对特地来接自己的妈妈连声谢也没有,把裹在超市肉包底下的纸从副驾驶的车窗扔了出来。

“哎呀。”

眺望着这番情景的多田不禁喃喃道。行天从一旁把手伸到方向盘上,径自大力按响喇叭。

“哎呀。”多田这次是对行天喊,“住手。”

行天发现前一辆车的母女从后视镜窥看这边,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他打开副驾驶车窗怒吼一声:“把垃圾捡起来,臭丫头!”

火车道口打开了,车流开始蠕动。仿佛是被行天的气势吓到,前面一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多田也把方向盘打向事务所的方向。

“行天,你是不是也饿了?和平时不太一样啊。”

“我讨厌没教养的小鬼。让那个丫头去什么补习班弄得马路塞车之前,应该先教会她一些别的。”

行天似乎忘了,他自己随手乱扔的烟头总是由多田捡起来的。只见他仿佛心情恶劣地又抽起烟来。

“真幌有挺多人热衷于教育呢。”

“这种事我可第一次听说。”

“那是因为我们小时候几乎没什么补习班。”

总算抵达事务所楼前,多田把车在停车场的规定位置停稳,关掉引擎。“这不是一个接一个在市区建起大规模的小区嘛。对家里有孩子念小学的年轻夫妇来说,在市区的小区方便上下班。如果相似家庭形态的人们聚在同一个小区,就会导致教育热潮。”

“傻气。”

行天跳下小皮卡,疾步穿过停车场。

“喂,晚饭吃围炉家的便当好吗?”

对多田的发问,行天连脚步也没停,独自走进了事务所所在的大楼。

在恼什么呢。多田想着,走到相熟的便当店去买了两个海苔便当和一袋油炸鸡肉。就今晚了,怎么着也得哄着行天,好把他带到澡堂去。比侍弄吉娃娃麻烦多了。

像养孩子似的。这念头刚浮起来,多田就赶紧把它压了下去。

行天似乎还真是饿了。

把海苔便当一扫而光之后,此人心情也好了起来,乖乖地跟着多田去了澡堂。眼下,他手里提着湿漉漉的脸盆说:“洗澡水也不会泛凉,到了不错的季节呢。”

行天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跟在多田后头走。虽是夜晚,在街灯照耀之下,行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多田的脚边。行天的刘海被他用橡皮筋扎成个冲天辫,在头顶摇曳生姿。

“你明天去趟理发店……”

为什么连剪头发都得由我来交待,多田正在心里嘀咕,一回头,身后的行天已杳然无踪。

“信——仔——!”

灯光熄灭的箱根快线百货商场背后不远处,露露的男人正百无聊赖地站着。发现其存在的行天以做作的假声喊着朝他奔去。

行天用右手比划了个V字,顺着奔跑的势头把两根手指对着信仔的眼球戳了过去。被杀气压倒的信仔“哇”地惊叫一声,堪堪躲过了挖眼攻击。

“干吗!”

信仔吼了一声,这才发现眼前是自己的天敌行天,于是僵在那儿不动了,紧紧地闭上眼睛和嘴巴。

“倒是你在干吗呢,信仔。”

行天用V字手势戳了戳信仔僵硬的脸颊。“你还待在真幌呀。难不成,你还去哥伦比亚美女那边?”

“没去。”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信仔颤巍巍地刚睁开眼,行天一伸胳膊,又重施挖眼的伎俩。信仔条件反射地合上眼睛,行天的指尖撞在了他的眼皮上。

“痛啊!”信仔叫起来。

行天笑着说了声“真可惜”。

“你要是给哥伦比亚美女添什么乱子,可不光是眼珠子,我把你小子的脑浆都给挖出来。”行天温柔地低声说,随即放开信仔。信仔似乎想丢下什么狠话,可大概判断出刺激行天绝非上策。结果他什么也没说,混入路上的行人中快步消失无踪。

“……嗯?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说了一半?”

行天回到多田身边问道。

“没有。”

自始至终站在隔开一截的位置观望的多田答道。“你在事务所乖乖待着好了。明天你负责接电话。知道了吗?”

第二天上午,多田把牢骚漫天的行天留在事务所,自己出门去购买备用物品。

灯泡。透明胶带。有客户要求修理狗屋,所以还得买铁丝网。多田翻动脑中的账本,在真幌站前的东急手创的楼梯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搜寻必需用品。

也许是从前在公司上班余留的影响吧,对多田来说,事务性的工作以及订购材料均非

苦差。实际上他既喜欢活动身体进行操作,对预先的准备工作也毫不马虎。因此,他的账面收支总是一毫不爽,向来不会购入多余的备品,多田便利屋得以保持着客户信赖度满满的良好账务。

“我可没有死角。”

多田怀着对自己工作的满足,把买好的东西堆到小皮卡的货斗。只要在东急手创购物就能免费在停车场停车两小时。因为还有点时间,多田打算到车站背后露露住的小区去探望吉娃娃。

刚过正午的车站背后几乎没有行人。这个时段,此地的大多数栖居者都在梦的世界里漫游。自称哥伦比亚人的她也还在睡吧,多田猜测道。但刚一敲门就传来了回应。

“来了哦。”

“是我,多田便利屋的。”

“啊,欢迎欢迎——”

门开了。露露和海茜迎了出来,两人都套着宛如蜻蜓翅膀般透明的睡裙,没化妆的脸上满是笑意。在她们的脚边跳来跳去绕圈子的吉娃娃拼命摇着尾巴,简直像要把尾巴给摇断似的。它的毛色比在多田事务所那会儿要鲜艳些,耳朵上系着小小的红色缎带。

“请进。”

她们邀多田进屋,但他只站在玄关递上作为礼物的狗粮罐头。确认了吉娃娃被关爱着并精神活泼就好。

因为多田不打算脱鞋进门,海茜遗憾地熄掉烧水壶的火。她抱起吉娃娃,说:

“喝杯茶再走也好啊。”

“人家还有工作哦。”露露打圆场道。“你那个怪人朋友今天没和你一起?”

“他在看家。”

多田摸了下被海茜抱着的吉娃娃的脑袋,小心地避免触及海茜的胸部。

“露露小姐,你最近见了信仔没有?”

“唔,一次也没见过。”露露扬起肿意未消的眼睛凝视多田。“我可是守信用的人哦。”

“是啊。不好意思。”多田微笑道。

他觉得,把狗送给这两个女人还真是对的。

“信仔做了什么哦?”

“没什么。因为昨晚在车站前碰见他,原来他还在这一带呢。”

“那家伙最近似乎生意不太好呀。”

海茜一边调整吉娃娃的缎带,一边说给多田听。那语调仿佛在说“可真好”。

“生意?”

“是呀。哄着年轻孩子们买摇头丸。所以他过去总在车站前转悠,可最近好像有个组织用更安全的方法来交易药丸。还有传闻说信仔的生意停掉了。”

“安全的方法是什么哦?”露露曼声问道。

“谁知道。要能知道这个,信仔大概也有机会卷土重来了。哎,这事儿和我们无关,露露。”

无论如何,真幌所能卖出的药丸数量有限。不用说,对于做这买卖的黑道而言,只要能拿到钱,管他是信仔还是新兴团体,谁来卖都一样。听起来信仔的日子不好过啊。多田好不容易才把冷笑给压了下去。就因为那个男人,过去的一阵子,他连伸懒腰都需要勇气。腰上的伤这个仇可没忘。

“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来我事务所玩吧。”

“嗯。下回见哦。”

多田走下公房外侧生锈的楼梯。转身抬头看去,露露和海茜仍站在门口目送着他。海茜握住怀里吉娃娃的前爪摆了摆。

两个女人和吉娃娃,看上去都幸福洋溢。

与之相比,我的生活又如何呢。回到事务所的多田揉着传来钝重痛意的太阳穴,试图缓解疼痛。

行天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坐着,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事务所弥漫着白烟,宛如浦岛太郎的箱子[7]。多田把买回来的备品在架子上叠放整齐,又打开窗户换气。

“你看家的时候有没有工作进来?”

行天一声不吭地把还没用过的发票本扔了过来。发票背面有圆珠笔潦草写就的无法辨认的字迹。

“为什么写在这上面!”

“没有便条纸。”

“在电话桌下面的抽屉里放着啊。”

“是吗?”

他存心的。就和被留下看家的狗在屋子里随地撒尿一个样。多田满肚子火,把作废的几张发票撕了下来。

“拔除杂草的案子一件。修理狗屋一件。”

“狗屋的事我明明说过下午去。是中村家吧?”

用录音电话来应对还比这好些,多田想。

“拔草是谁家的?”

“那个……房子被草遮住之前,如果有需要,对方会再打电话来的吧。”

多田把电话里留存的通话记录和客户名单进行对照,找出了委托人。他定好拔草的日程,又给中村家打电话确定了下午的安排,挂上电话。

“看记录应该还有两个电话进来。”

一个是未知号码。还有一个应该是新的客户。行天叼着烟,在沙发上抱膝而坐。

“一件是说有个想要干掉的人。对方说付一千万。你接杀人的活儿?”

“怎么可能。”多田也点上烟,深深吁出一口气。“偶尔会有啊,把便利屋和杀手搞混了的家伙。然后呢?”

“我说,‘我知道一家比我们利落的便利屋’,然后把真幌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就你来说干得挺不错。”多田夸奖道。

行天头顶上扎成一撮的刘海得意地晃了晃。

“另一个电话是教育妈妈咪呀打来的。”

“那是什么?”

“说希望能帮忙接去补习班的孩子。还说让我们今晚去她家里面试。”

“她家在哪儿?”

“那上面写了吧。”

行天把抽了半截的烟揿进烟灰缸,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看不懂才问你的嘛。”

“我去买午饭。”

“别买酒了,行天。喂!”

行天走出事务所,多田则开始努力辨认写在发票上不知是文字还是数字的笔迹。

下午,两人在中村家的院子里修理狗屋。

在看起来能住下小孩的狗屋里有两只精悍的杜宾犬。多田刚伸手触及与其说是坏掉更像是被啃开了的铁丝网,两只狗就在狗屋里兴奋不已,把鼻尖凑了过来。

“行天。”

“什么?”

“你进到狗屋里去引开它们的注意。”

“没门。”

多田没法工作,只好和狗的主人中村商量一番,让他提前带狗去散步。在这期间,多田和行天合力给狗屋装上了新的铁丝网。为稳妥起见装了两层,并把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铁丝翘起来的地方,免得伤到狗。

比预想的要耗时间,弄完以后已近七点了。

“‘教育妈妈咪呀’的面试约在七点半呢。”

要不快点就赶不上约好的时间了。根据多田的辨认结果,发票背面写着:“七点半。林田町2-13公园新城1214。田村。”林田町一带最近建起了大型购物中心,大规模的住宅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但在真幌市仍属于偏僻的地区。

“快上车,行天。”

赶时间的多田看了眼坐在副驾驶座的行天,不由得往方向盘上一趴,喃喃道:“……还是该那样。”他本该把留言的任务交给电话机,然后让行天去理发才是。把蓬乱的前刘海扎成朝天辫的那副尊容,无疑不可能得到委托人的信赖。

“你那头发就不能想点办法?”

“有什么不妥吗?”行天仿佛不胜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不说话就行。”

多田就此作罢,朝林田町方向踩下油门。

行天把打来委托电话的女子称为“教育妈妈咪呀”,实际看到本人后,多田则有另一番印象。

住在高层公寓的田村家由父母和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组成。父亲还没回家,崭新亮堂的客厅里只有母亲和儿子由良。

“我家孩子在站前的补习班上课。”母亲淡然说明道。“每周三次,周一三四的晚上九点下课。我希望你们能在下课时去接他,然后送回这里。”

“那没问题,不过——”

多田小心地捧着把手纤细欲折的茶杯,问:“为什么呢?”

“最近有人在这个小区附近看到可疑的男人向孩子们搭话。我平时要工作,回来得晚,所以担心儿子。”

女人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若说可疑,在电话黄页里随便找来的便利屋也相当可疑。来者是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脏乎乎的连裤工作服,另一个则头顶摇曳着朝天辫。若是我自己,才不会把宝贝儿子托付给这样的人物呢。多田想着,不由得在心里微微生疑。

叫作由良的孩子在交谈过程中一言不发,一直在看客厅里的电视。

“由良,明天开始就由这家便利屋接你回家,来打个招呼。”

听见母亲的话,由良从电视机挪开视线,对多田和行天说了声“请多关照”。他在看的似乎是DVD。

“请关照。我是多田。这位是行天。”

由良轻快地鞠了个躬,态度倒比僵硬地遵照多田的吩咐一句话也不讲的行天更像个大人。为了促进邦交,多田也看向电视画面。

“你在看这么怀旧

的片子啊。喜欢吗?”

“嗯……”

由良瞄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因为我想知道最后的结局。”

“会哭。”行天突如其来地说。

“那么明天见。”

多田强行结束话题,告别了田村家。

“我觉得那小鬼不简单。”在公寓楼的电梯里,行天开口说。“小孩子一般不会自己看什么名著家庭剧场。”

“的确,感觉很特别呢。”多田赞同道。“他妈妈也不是什么单纯的‘教育妈妈咪呀’。在我看来,反倒是对儿子缺乏关心。”

“送小孩去补习班的父母统统都是教育妈妈咪呀。”

似乎自打卷入那场大塞车之后,行天就把去补习班认定为坏事一桩。

矗立在田野中的若干栋高层公寓宛如一群寂寞地迎向地平线的恐龙。屋顶上的红色航道指示灯明灭闪动,像在给其他星星送出暗号。

“说起来,行天你也哭了?”

打开车门时,多田突然想起方才的事,便揶揄道。行天一本正经地答了句“当然”,又补充说:“没有人看那片子的大结局不哭的吧。”

由良看的是《佛兰德斯的狗》。

他们很快明白了由良不是等闲之辈。两人在补习班门口等了又等,也不见他的踪影。

“是不是自顾自回去了?”

“不是被留辅了吧?”

行天说着,忽然间不知走哪儿去了。多田思索着“留辅”究竟指什么,继续候着由良从楼里出来。对啊,是“留堂辅导”。这可真是个让人怀念的说法,多田想。

“找到了。”

行天很快扯着由良的耳朵走了回来。颇不情愿的由良手里拿着超市的“炸鸡小子”的纸袋。

“他走的是货梯,好像打算避开我们溜出去。”

听罢行天的说明,多田对由良露出微笑。

“你能让我们不这么费事吗?”

“我又没让你们来接。”

由良把“炸鸡小子”的纸袋扔在地上。行天的手背青筋浮现,多田急忙把纸袋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

“好了好了,回去吧,由良阁下。”

“什么嘛。干吗喊我由良阁下。”

由良甩开行天的手,瞅一眼多田指给他的小皮卡。“就乘这个?让同学看见会笑死的。”

“为什么?”

“破车。”

“不懂得工作车的好坏,你还是个孩子呀。”

多田迅速爬上驾驶席,系好安全带。行天粗暴地抱起由良,硬是两个人一道坐进了副驾驶座。

“这车不是只能坐两个人吗?”

被迫半坐在行天膝上的由良似乎不适地挣扎着。

“你没法算成‘一个人’。”

行天在小皮卡开动的同时立即开始吸烟。他冲着由良的脸吐出烟雾。这家伙对孩子动真格生气哪,多田诧异地想。

“每次这么晚回家很辛苦啊。”多田试图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主动对由良说。“是乘公交车吗?”

“是呀。”

从真幌站前到林田町,开车将近三十分钟。既然小学生由良每周好几次乘公交车走这段路,那他大抵是前途有望的罢。

“由良阁下学成之后想做什么?”

“至少肯定不开便利屋。”

没能达成友好合约。“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多田喃喃道。行天轻笑一声。车里一片寂静。

小皮卡随交通灯停下时,行天用左手撑住身子,小心地不让由良摔下来。他用空着的右手拉出车里的烟灰缸。

“好严重的伤啊。”由良惊叹道。“那是什么?真的接上了?”

多田的反应比行天更快。他往方向盘重重砸下一拳,随即意识到行天和由良都以惊诧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不许提这家伙的伤。”

多田从唇间低低挤出这句话。由良被吓到了,乖乖沉默。那之后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把由良送到公寓的房门口。由良自己用钥匙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在多田和行天的面前摔上门。一眼瞥见的屋里丝毫没有烟火气,一派静谧阴暗。

“别对小孩子动真格生气嘛。”在回程的车里,行天这样说。“再说了,这手指也能像先前那样动弹。”

曾经被切断的东西,不可能回到先前那样。

行天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责怪过多田。可多田知道,行天手指被切掉的原因其实在自己。

和由良的关系恶劣依旧。

在不知第几次接他的夜里,由良对守在货梯前的多田和行天说:

“喂,我一个人能回去。目前为止我不都是自己回去的嘛。老妈那边我就说是‘便利屋的人送我回来的’,这样总行了吧。”

“那可不行。”

多田拿过由良背着的书包。对小学生来说相当之重。从书包顶盖的缝隙间露出好几册厚厚的课本。

“你母亲担心由良阁下。万一被坏叔叔带走或欺负什么的。”

“坏叔叔指谁呢?”

“至少不是我。”

由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上车啊。”多田轻轻推一下由良,催促他坐上小皮卡。“我和你母亲约好了,要把由良阁下平安地送到家。约定了就得遵守。”

由良把屁股往行天腿上一挪坐了上去。有好一会儿,他沉默着看向车窗外。

“妈妈才不担心我呢。她对我漠不关心。”由良终于开口道。“住同一栋楼的都有父母或者帮佣来接送。妈妈知道了这事,想要炫耀一下罢了。‘我们家让人来接孩子的钱总是有的’,她无非想做给邻居们看。”

“没什么人情味儿啊。”

多田露出敬佩之色。自己在小学时候能有这样透彻的思考力么。没有罢,多田想。他记起来,小学生多田考虑的无非“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呢”、“明天学校午餐吃啥”之类,像个傻瓜。不,根本就是傻瓜。

“那可真伤脑筋啊。”

多田打开车窗,抽了一支好彩。雨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不知何时已进入了真正的梅雨时节。

“习惯了伤神费心的话,等你长大了也许就没什么痛苦。”

“你就没点自觉,在孩子面前不吸烟什么的。”由良说。

“没这自觉。”多田姑且朝着敞开的车窗吐出烟。“就让美丽的肺被烟污染吧,少年哟。这,就是活着。”

“傻气。”

由良踢了一下仪表板。一直没说话的行天突然开口问:

“狗的动画片放到哪儿了?”

“爷爷死了。”

“哦。那么就快完了。”行天沉静地继续问道:“你喜欢那个动画片的什么?”

“尼洛没有爸妈。”由良答道。

离去前,行天递给由良一张多田便利屋的名片,那是他不知何时从多田的裤子后袋里拈出来的。

“要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来。”

真是罕见,行天居然主动地接近某人。由良瞥一眼名片,随手扔在一旁的鞋柜上。

这孩子也不说声晚安,一如既往漠然地关上门。

“永远合不来的小鬼。”

回事务所的路上,就连多田也不由气馁起来,对行天发牢骚。

“不是挺正常的吗?”行天说。

“正常?”

“不和可疑的大人混熟,作为孩子是正常的吧。”

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多田于是释然。

“你有孩子对吧?”多田叹息一声。“我可不行。不适合养育孩子。”

“关于小孩,和我有关的只到交配为止。”行天歪着脑袋说。“适合养孩子,我吗?”

“你这家伙真差劲啊。”

孩子们期待着父母的爱和保护。仿佛这世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获之物,孩子们嗷嗷待哺地贪求着这一切。然而,能给予他们的东西并不多。看起来,行天也罢由良的母亲也罢,都是当自己的孩子不存在,也不打算用心对待。

多田对此感到心焦,随即意识到:“我自己有问题。”

从前,多田也曾被给予过付出爱心的机会。明明因为自己的不慎而丧失了这样的机会,还有什么立场对别人家的孩子说三道四。

在接到这次的委托之前,连多田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他对孩子没辙。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自己损坏掉的,那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

“我也想过,”行天突如其来地自言自语道,“看那个动画片时,我以前也想,没有父母是件多棒的事啊。”

所以你才不想见孩子吗?

多田想这样问,又作罢,换了个问题。

“主角是在鲁本斯的画前和狗一起死掉的对吗?”

“那算是happy ending[8]了吧。”

自然,由良不曾打来过电话。

在横中公交车里看见由良纯属偶然。

梅雨季节将尽,在潮湿和高温之下,公交车地板黏黏糊糊。多田逮了个阴天,刚去客户那儿拔完草。傍晚的公交车挤满了去站前购物的人。

他选了不用去补

习班接由良的日子把小皮卡送去年检。行天今天会去取车。把车给行天开,多田相当不放心。难得送去年检,却可能就此成为废铁一堆。可多田便利屋人手不足。今晚要送由良回家所以得用车,只能让行天去取。

因为这些缘故,多田在中途乘上从林田町开往真幌站前的定点公交车,并发现了在公交车尾部单人座上的由良。由良把眼熟的书包搁在膝上安静地坐着。

多田正要扬声喊他,又作罢,迅速地藏身于站立的乘客之间。

由良若无其事地扫视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自己之后,他伸手探进书包掏出—个手指长短的东西。他微微弯下身子,把拿着那东西的手够到座位底下。随即由良恢复了原先的坐姿,手中空无一物。

“在干什么啊,那孩子。”

多田皱眉思忖,内心涌起暗沉沉的预感。

公交车刚到真幌站前,多田就小心地不让由良看到自己,迅速下了车。他站在建筑的阴影里等乘客们全部下车。由良和在补习班前遇见的朋友们一起朗朗笑着走进了大楼。

目的地显示换成了“向坂小区”的公交车停在刚才的位置,等待发车。多田敲了敲门,脱下制服帽正在小歇的司机立即打开自动车门。

“不好意思,我刚才好像忘了东西在车上。可以找一下吗?”

“请便。”

司机同意后,多田上了车。确认司机并未观望这边,他在由良坐过的座位旁边弯下腰。

他伸手一摸,立即发现座位的下面粘着个东西。多田把那东西撕下来,放在手心里打量一番。

那是棒状袋装砂糖,上面印着“无卡路里”,是摆在咖啡馆或家庭餐厅的常见品牌。上面贴着小小的双面胶,简单的加工是为了能贴在座位底下。多田把砂糖袋像原先那样粘回座位下面。

“找到了吗?”好心的驾驶员问下车的多田。

“找到了。谢谢。”多田回答。

他一边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一边往事务所走去。

“你回来啦。”

行天已经回到了事务所,正在径自大嚼多田买了备着的碗装方便面。虽说是方便面,但他能自己主动吃东西是件好事。多田也机械地烧水泡面,放入调味料等三分钟。

“那个汤料是最后放的。”

“啊。”

“怎么了?”

“唔。”

多田把尚未泡开的面条往嘴里送。“车怎么样了?”

“没问题。”行天间不容发地回答。

多田收拾了两人吃完的面碗,到停车场察看爱车的情形。副驾驶的门上有一道硕大的刮痕。

多田回到事务所,开口说:“行天,过来坐下。”

极其罕见地正在打扫洗手间的行天在多田对面的沙发上乖乖落座。

“路太窄了,没法转弯。”行天说。“所以咣地撞到了防护墙上——”

“我想听你的意见。”

“你从我工资里扣吧。”

“要是看见有人参与犯罪,你会怎么做?”

“不管他。”

“是吗?”

“嗯。”

谈话就此中断。行天战战兢兢地问:“就这些?”

“唔。”多田看了看时间。“该去接由良了呢。”

坐进小皮卡的由良不知怎的没有精神。要在平时,他看见车身的刮痕就会说些讨嫌的话,可这会儿却软绵绵地靠在了行天身上。

“你好像在发烧啊。”

行天的下巴抵在由良的头顶,晃了晃怀里的孩子。

“别摇,”由良软软地拧着身子,“我脑袋疼。”

多田从方向盘抽出一只手,把手掌按在由良的脑门上。在发烧。毕竟是孩子,傍晚还活蹦乱跳的,突然就发起烧来。多田把心事先往下压了压,以超快的速度往公寓驶去。

到了玄关,由良试图把两人关在门外,多田却强行进了屋。

“他们平时都要十一点左右到家。”

虽然如此,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得很干净。努力赚钱,家事也不马虎的父母。但是,并不是说只要尽了义务就足够了,多田想。

不管怎样,由良似乎不满足于仅仅在心里抱怨父母的关爱不够。由良固然有他的理由,但他大约干了相当不上道的事,看起来这孩子可能比我小时候还笨呢。多田开始这样认为。

多田决定等由良的父母回来,于是先让由良睡下。他在冰柜里找了退烧宝,用洗脸池的毛巾裹好了,搁在由良的脖子下。

“吃了饭没有?”

多田跪坐在床的一边注视着由良通红的面孔。

“去补习班前吃了。”

“是吗。那你要是饿了就吃这个。”

多田把苹果削皮切瓣,每瓣只留下一点方便取食的果皮,看起来像一只只小兔子。他把苹果搁在盘子里,放在床上空余的位置。

“你怎么随便削人家家里的苹果啊。”

“生病的时候自然要吃苹果。”多田站起身。“我在客厅,你要不舒服就喊一下。”

行天在别人家的客厅甚为放松,正在观看《佛兰德斯的狗》。

“怎样了?”

“烧得不轻啊。不过我想烧很快就会退的。”

行天在放的似乎是大结局。

“你不至于一上来就放这个吧。精神冲击太强烈啦。”

“都这把年纪了,你在说什么呀。片头曲画面就已经暗示了结局嘛。”

正当两人并肩坐在地板上大量消耗人家家里的盒装面纸的当口,由良的母亲回来了。看到哭肿了眼的多田迎出来,做母亲的似乎吃了一惊,可听到儿子发烧之后,她也没到房间里去看看情况。

“这样啊。让您费心了,不好意思。”

她以一如既往毫无起伏的声音说着,开始沏红茶。

“我们这就走,不用了。”

没想到,由良曾说“妈妈对我漠不关心”,似乎是一语中的。真是够怪的父母,多田想。可什么样的亲子关系都有,所以他没做多余的发言:

“回去之前,我想看看由良。”

多田对母亲说罢,打开孩子房间的门。有些昏暗的屋里,行天背对着他站在那儿。

“你什么时候……”

由良的母亲到家的同时,行天宛如变色龙般倏地溜进了房间。由良似乎睡着了,只听见他稳定的呼吸声。盘子里的苹果少了一些。

“这孩子的糖分摄取有点过量啊。”

行天回头瞥一眼门口,把手里的透明塑料袋朝多田悄悄一亮。塑料袋里满满的净是棒状袋装砂糖。

“那东西之前在哪儿?”多田惊问道。

行天无声地指了指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你别翻人家家里啊。”

多田夺过塑料袋放回抽屉。

“这样好吗,不管他?”

“你不是说过吗。不管他。”

“会得糖尿病的哟。”

“放心吧。这不是糖。”

“我知道。”

多田焦躁地拉住行天的手腕,打算离开房间。

“想说什么?你这家伙。”

“没什么。没事。”行天笑嘻嘻地说。

回到站前的小皮卡里,多田喃喃地说给自己听:“我可不想和做傻事的小鬼有什么牵连。”

“哦。”行天依旧笑嘻嘻地应了声。

没错,绝对不要有什么牵连。多田在心里决定。

由良往事务所打来电话,是在第二天的午后。多田的决心早就摇摇欲坠。

接电话的是行天。

“多田便利屋。”

既无表情也无热情地接起电话的行天躺在沙发上没挪窝,说了声“哦,是你啊”,接着又说:“身体怎么样了?”

因为这句话而意识到是由良,多田作势要求接过电话,行天却熟视无睹。

“这样啊。真可怜。哎?哦——今天很忙,所以不行。而且我们不接小孩子的委托……哎呀,竟然挂了。”

行天伸长胳膊放下听筒。

“我们今天哪儿忙了?”多田问他。

行天没有回答,在沙发上蹭啊蹭地缩成一团。

“要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来,是你对由良开的口啊。他说了什么?”

“说什么不想有牵连的是你吧?”

“行天!”

多田揪住行天的朝天辫往上扯。“多田便利屋的经营方针,是不问委托人的年龄性别,对工作来者不拒!”

行天满脸不情愿地从沙发上坐起身,重新扎好刘海。

“由良说他的烧没退,出不了门。还说什么‘希望你们代我去坐公交车’。”

“这不是出大事了嘛!”

多田赶紧从办公桌里翻出夹着委托书的文件夹,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田村家的号码拨了过去。然而没人接电话。

由良是自己去乘车了吗?把条形糖包贴在车上,不仅仅是在去补习班的日子吗?要是坏了交易,由良会怎样呢?

多田漫无头绪地在事务所里踱着步子,可仍然一筹莫展。行天看了一会儿多田,接着索然打了个哈欠

,重又在沙发上躺倒。

“昨天怎么样了?”

由良刚坐上车,多田就立即发问。

“怎么样,你指什么?”

“别糊弄人了。我知道你往公交车的座位上贴了砂糖。”

背后传来汽车喇叭声,多田在站前拥堵的路上启动小皮卡。

由良一言不发。行天把由良抱在膝上,饶有兴味地关注着事态。

“我不知道你一头栽进了什么事,不过,演变成没法回头的状态,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小皮卡驶往真幌市郊。舒缓的下坡道,两旁是田野。没有街灯,路面昏暗。林田町公寓群的剪影浮现在遥远前方的夜空里,形同半朽的古塔。

一辆连车前灯也没打开的白色轿车从后面飞快地贴了上来。是哪儿的飙车族吧,多田想着,略微放慢车速。轿车紧紧吃进逆向的车道,试图超到前面去。

“你昨天在座位底下贴了砂糖没有?”

“和你没关系吧。”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挡风玻璃满满绽开蜘蛛网般的纤细白色裂纹。大脑某处慢了半拍,随即才意识到刚刚好像有一阵尖锐的碎裂声。

“神……”

一无所见的状态下,多田条件反射地狠狠踩下刹车。小皮卡停在了田间小路的正中央。

“神马玩意儿!”多田愕然地喃喃。

“你这是和谁学的?一点也不像。”行天笑道。

“不是和谁学的,是我本人的心情。”多田转向副驾驶座抗议道。“这样子还说三道四,你这家伙什么神经啊。”

“你镇定点儿。”行天从副驾驶座的地板上捡起掉在那儿的金属。“大概是来福枪。”

“实弹?”

“不是。不过似乎改造过,能用实弹。”

多田伸手掸落遍布裂痕的挡风玻璃,以确保视野。狙击他们的车当然早已绝尘而去。湿冷的晚风从失去遮拦的车前窗无情地吹了过来。

“喂,由良阁下,你没事吧?”

连喊都没喊,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多田想着,开口询问,由良这才从僵硬状态中缓过来,脸皱成一团。

“啊,哭了哭了!”行天嚷起来。

“我才想哭呢。”多田抱怨道。“我这车才刚送过年检啊。”

“省了开窗的工夫不是挺好的嘛。”

行天摇着在自己膝上哭开了的由良加以抚慰,开始抽烟。多田也随之点上烟。要是连烟也不让抽,可真让人受不了。

二十分钟后,没有挡风玻璃的小皮卡重返真幌市中心地带,多田、行天和由良占据了家庭餐馆的火车厢座位。

“想来想去,这里是真幌市最安全的位置了。”

多田刚一开口,行天和由良当即点头表示同意。这间家庭餐馆位于真幌警察署的正前方,从火车厢座位看得到手持长长警棍在警署入口负责警戒的警官。

“怎么样啊,由良阁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坦白从宽。”

由良依旧脸色苍白,低头对着手中那杯供畅饮的果汁。多田觉得累了,身子靠向椅背,又在桌下逼仄的空间里盘起脚。

“你小子,害我的爱车变成这副惨样儿。就这样你还打算沉默到底?”

“你求他,说救我。”坐在多田身旁的行天静静地唆使由良。“多田会想办法的。他这人婆婆妈妈的。”

没必要加一句婆婆妈妈,多田正想反驳,只听得由良嗫嚅了一声“救我”,声音低不可闻地混在店内的音乐声里。多田因此没说什么,把视线投向由良。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你从头说起吧。”

由良似乎又要哭出来,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忍住了。

“上个月,有个男的在公寓附近的公园里和我搭话。他问我有没有到真幌的公交车月票。”

“什么样的人?”

“不太记得了,年纪不大。”

“然后呢?”

“我说有,然后他问我想不想打工。‘从周一到周五,每天傍晚五点半坐上从林田町发车的公交车。上车以后,坐在正向右侧最后面的单人座。每天往座位底下贴一个这个,别被人看见。就这些。怎么样,简单吧。’他说完,给了我一个装了好多棒状砂糖的塑料袋。”

“你数过里面有几个吗?”

“五十个。现在还剩下二十个多一点。”

“你接这活儿收了多少钱?”

“五千日元。”

“真便宜啊!”多田和行天不由得同时叫起来。

“是吗?”由良不满地应了句。

“卖家可是独辟蹊径啊。”行天最后感慨道。“既省了人工费,再加上谁也不会怀疑小学生。”

“想弄到药丸的家伙,就到返程的向坂小区方向的公交车上去取贴着的药……”

“等一下。”行天在桌上伸手支腮,说。“要是用这个办法,尝到甜头的买家不也有可能不付钱就把药丸给取走了吗?”

“我想大概不会。”由良说。“因为那个男的说:‘你要是偷懒,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在我贴上之后,肯定有负责监视的人坐上车。”

林田町和真幌站前都是公交车的起点站。只要算好时间在公交车站排个队,坐上目标座位可谓轻而易举。

“负责监视的人也是小学生吧。”

多田是开玩笑说的,可由良答了句“大概吧”,认真地点头。

“我乘的车到站时补习班正好下课。每天都会有不同年级的小学生从那个补习班出来坐车回家。”

“打工的小学生坐上贴了药丸的座位,用暗语或是别的什么来确认买家。小学生下车后,买家坐上座位,把贴着的药拿下来,是这样吧。”

行天对药丸交易的流程作了一番整理。

“居然谋划出这么肮脏的把戏啊。”多田啜了一口煮过头的咖啡。“那么,由良阁下昨天因为感冒所以没去打工是吧。”

“嗯。”

“所以对方就立即来了一次暴力威胁。”

“嗯。”

“这可不是‘嗯’就能完事的啊,你这个傻小子!”

多田冲由良怒吼,在桌上拍了一巴掌。由良的双肩一震,店里的客人们同时看了过来。

“你当时马上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砂糖了吧?”多田因为别人的视线而放缓了声音。“为什么这么痛快接下这活儿?”

“我意识到大概是危险的玩意儿,可似乎挺有趣。”由良终于两眼噙满了眼泪,说。“我去警察局自首。”

“哎呀呀,”行天悠然说道,“对方可是知道你长什么样,也知道你住哪儿,对吧?说什么自首,你的危险处境可是一点儿也没变。”

“那我怎么办才好?”

“你把剩下的砂糖给我就行了。”

“等等,等等!”多田插嘴道。“行天,你在想什么啊?”

“我想着是不是赚点零花钱呢。”

“看我不把你赶出去。”

多田啧了他一声,又转向由良。“听好了,由良。我会想办法。在我联系你之前,一步也别出家门。学校和补习班都不能去。妈妈那边,你就说是感冒又加重了。能做到吗?”

“能。妈妈才不管我呢。”

“药在你家里吧?”

“嗯。”

“就那样搁着,别动它。”

“知道了。”

多田用通风良好的小皮卡把由良送回公寓,他的父母果然已经回来。

“我回来了。”

听到由良的声音消失在门内,并传来挂上门链的声音,多田和行天这才坐电梯回到地面。

“先要找到信仔。”多田宣称。

“好的好的。”行天答应着,以轻快的脚步跟在多田身后。

尽管多田在深夜里突然到来“想问些事情”,在车站背后揽客的海茜却并未因此不快,她还提供了一些情况。

“你知道信仔的联系方式吗?”

“他好像换了手机。现在的就不知道了。你着急吗?”

海茜朝着似乎隐隐在震动的平房喊道:“露露——露露——”

“什么哦?”

在粗重的喘息间,露露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知道信仔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哦。那是已经分手的男人哦。”

“抱歉,打扰了。”

大概是因为准备离开的多田看起来格外垂头丧气,海茜急忙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我记得信仔一般都在箱根快线百货商店后门那一带。”

之前行天戳他眼睛那回,的确也是在箱根快线百货商店的附近。

“谢谢。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第二天,根据从海茜那儿得来的消息,多田和行天一整天都在监视箱根快线百货商店的后门。

在街上卖廉价银戒指的白人。朝经过的中学生搭讪帮二手服装店揽客的黑人。故作亲热地把手搭到年轻女孩肩上的促销员男子。拿着不知作何用处的调查问卷四下转悠的中年妇女。

真幌的主街上充斥着人种

和职业混杂不堪的人群。

多田和行天坐在路边的绿化带,耐心地候着信仔现身。两人轮番去厕所,吃饭则又是打包围炉家的海苔便当对付了事。

将近傍晚,正当觉得今天大约没指望的时候,信仔终于出现在箱根快线百货商店的后门。

“行天,你去。”

听了多田的话,行天宛如发现猎物的猎犬般朝信仔奔了过去。甭管怎么唧唧歪歪,行天这家伙其实挺喜欢信仔的嘛,多田想。

多田走近时,信仔正被行天亲亲热热地勾着肩膀,泫然欲泣地嘟囔了句“干吗”。

“我有点事想问你。”

“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信仔吸了吸鼻子说,“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和露露彻底分了。饶了我吧。”

“你别在这儿无谓地浪费空气了。”

行天这么一说,信仔就住了口。

“最近,有个卖家侵占了你的地盘对吧。你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吗?”

“干吗问我这个?”

“现在可是你有效率地使用空气的时候了。”行天威胁道。

信仔立即乖乖地答了声“知道”。

“那家伙拽得很,绝不会说出是用什么方法卖药的。”

“我来给他点颜色好了。”多田保证道。“所以你得把姓名和联系方式告诉我。”

“人人都喊他阿星,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手机号码是……这个。”

信仔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号码。多田飞快地把那行数字输进自己的手机。

多田使了个眼色,行天便松开信仔。信仔神经质地理了下凌乱的衬衫,又问:

“哎,你们真会给他点颜色?”

“交给我吧。这个我在行。”

多田随便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目送信仔离开之后,他立即拨入阿星的号码。两人重新在绿化带坐了下来。铃声响到第五遍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谁啊。”

“我得了糖尿病,想和你谈一下关于药的事情。”多田说。

一旁的行天无声地笑了起来。

“别闹了。”阿星以优雅的语调斥责道。“你是跟着那个小鬼的便利屋吧。”

“承蒙关照,把我的卡车前窗变得好像冰糖一样呢。”

“要不要把你的骨头也变成粗砂糖?”

把耳朵凑近多田手机的行天跺着脚低语道:“好啊好啊。”

“喂,星哥,我们做个交易吧?”

“不用了。”

电话挂了。多田毫不畏缩,马上又拨了过去。

“你可别忘了,药在我手里。”对方刚接起电话,多田就试图说服他。“我们都是做客人生意嘛。信用第一。对吧?”

“你可别忘了,我很清楚小鬼的身份。”阿星冷冷说道。

“当然没忘。我不想丢掉客户,你想取回砂糖。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你的条件。”

“我希望你放过那孩子。只要你保证这一点,剩下的砂糖原封不动还给你。”

“要是我拒绝呢?”

“那我就告诉信仔,乘公交车的时候一定要检查座位底下。或者告诉警察也未尝不可,就说‘横中公交是糖尿病的温床’。”

“我放过那孩子。”阿星似乎在笑。“你可要警告他,别说什么多余的话。”

“那是自然。”

“三十分钟后,你把砂糖带到站前的市营停车场来。”

“那可不太方便啊。”多田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焦躁。“我们可以在真幌警察署前面碰头。”

电话又挂了。多田这次没有重新拨过去,向行天征求意见:“你觉得怎么交货比较好?”

“你没想好?”

行天讶异地摇着头。电话响了。

“星哥,你有点太着急了吧?你是不是累了呀。最好补充下糖分。”

“决定了吗?”

阿星十分从容,简直就像在某处观望着这边似的。要是动摇可就输定了,多田往丹田憋一口气。行天指指手里的便当店塑料袋。多田恍然点头。

“你知道站前主街上的围炉家吧?请在明天中午上那儿买十八个海苔便当和二十三个鲑鱼便当。”

太多了。行天小声嘀咕道。多田不理会,继续往下说。他竭尽全力惹阿星不快。

“你去买就是,我们会先打点好,把砂糖给你。”

“知道了。”

阿星的语调平稳依旧,如同在嘲讽多田:“便利屋,希望我们今后也能好好相处,别相互碍事。”

“没错。那么,后会有期。”

“谈判成功?”行天问。

“嗯。”

多田往田村家打电话,吩咐似乎一直在等联络的由良:“我们现在过去。到了门口再给你电话,在那之前不管谁来都别开门。”

已经完全入夜了。多田驾驶小皮卡飞驰往林田町。在为这件事奔走期间,眼看着像是已经出梅了,万幸的是没下雨。

“那孩子这下该没事了吧。”

行天坐在副驾驶座,对着吹入的风眯起眼。“忙着打工的其他小学生会怎样呢?”

“我能管得了那么多吗?”

多田也几乎睁不开眼,继续开着车。“不用管参与犯罪的家伙,这可是你说的吧?”

“你当不了正义的使者啊。”

“免了。我不过是个便利屋。”

对小学生由良来说,没生病却独自在房里窝了一整天,似乎很是无聊。他把装在塑料袋里的棒状砂糖递给多田,说:

“我连DVD都看腻了。”

“明天你可以去学校了。”

“《佛兰德斯的狗》,你看完大结局了没?”行天问。

“看了。”

“哭了吧?”

“才没哭。多逊啊。”

由良又变回了一如既往有点拽的少年。

“太奇怪了。你真的没哭?”

“再见,由良阁下。下周一再到补习班接你喽。”

多田一把拖住还在喋喋不休的行天走出房间。只听得由良一边关上玄关的门,一边说:

“有点儿想哭来着。”

围炉家的老板对多田踌躇道:“怎么回事啊,这个砂糖。该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但一听说有人会来大批采购便当,便立即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接过塑料袋:“好嘞,交给我吧!”

多田稍后从围炉家的老板那儿得知,来买十八个海苔便当和二十三个鲑鱼便当的,是两个小学女生。

既非正义的使者,加之爱惜自己的性命,多田就决定对此不再多想。

行天则只说了一声“噢”。

周末,由良的母亲打来电话。其内容是:

“我想委托到下次就结束。”

多田想着她是不是遭到阿星的骚扰,便问:

“发生了什么事吗?”

由良的母亲却反应平淡。

“啊?邻居家小孩今后也上同一间补习班,说是打算开车一道接送由良……你问我什么事,指的是?”

“没什么,好的。”

星期一是和由良见面的最后一天。

由良一如往常坐在副驾驶座的行天膝上。

“怎么还没装上玻璃啊。”

“没钱。已经是夏天了,暂时就这样也不错吧。”

“破车。”

由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到了公寓前,由良没有立即从车上下来。

“你在考虑临别赠言?”行天喜滋滋地问。

“才不是。”被揶揄的由良气呼呼地回答。“我在想《佛兰德斯的狗》。”

“哦。想什么?”

多田和行天边抽烟边等着由良开口。由良踌躇良久,终于小声说:

“我在想,一开始就没有父母和总被父母忽视,哪个更好。”

“你母亲——”多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并没有忽视你。只是和你所期待的有些错位罢了。”

由良沉默着下了车。三个人在电梯里都继续一声不吭。

多田紧盯着由良开启玄关门的手,然后说:

“由良阁下,你认为那个动画片是happy ending吗?”

“不觉得,”由良回头道,“主角不是死了吗?”

“我也不觉得,”多田在由良跟前蹲下身,“一旦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是想说,只要活着就能重来?”

由良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

“不。能重来的事情几乎没有。”

多田垂下眼睛。他能感觉到,行天怀着深深的冷漠注视着自己和由良。多田重新抬起眼,直视由良。

“可能不管怎样期待,你的父母都不会以你希望的形式来爱你吧。”

“应该是吧。”

由良打开门,打算进到家里。

“听我说,由良,”多田抓住由良开门的手,“你还有机会去爱别人。你能把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完全用你所希望的形式重新给某个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

。”

由良挣脱开多田的手。对着正在合上的门,多田继续说:

“只要活着,总会有这一天的。你别忘了这一点。”

多田觉得,门完全关上之前,由良似乎转向这边略微点了点头。

“说得挺好。”行天总结。

“我不擅长讲这种话。”多田站起身。“回去吧。”

小皮卡在夜里的真幌市轻快地行驶着,行天的朝天辫迎风摇摆。

“唉……装个新的挡风玻璃要多少钱啊。”

“这回装个防弹的吧。”

“要是你付差额的话,请便。”

多田说:“别忘了,副驾驶车门的喷漆费还要从你工资里扣。”

“只要活着总能付清的吧。”

行天快活地笑起来。“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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