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这一天,花本云雀在生气。
对于老师生气,也对于这个国家的教育体系生气──
如果我是小说家的话,应该会这样描写我的心情吧。
今天学校有现代国文课。无论是哪一个科目,上课时教室里大致上都会弥漫著几分懒洋洋的气氛,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事情就下课了。然后学生们如常乖乖敬礼、如常乖乖地坐下,老师也一如往常地收拾好教材,准备离开教室。
于是,我快步走到前面叫住老师,然后对缓缓转过身来的老师这样问道:
「为什么课本里没有推理小说或侦探小说的作品呢?」
接著那位老师,也就是担任现代国文课的东岸老师,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就像蛞蝓突然被撒了七味辣椒粉一样困惑,接著他不耐烦地搔搔头。他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大概早已失去当老师之初的热情吧,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不喜欢学生拿上课内容以外的事情来找麻烦。
同学们已经纷纷收起课本、离开座位、开始闲聊,没人关注我和东岸老师的对话。
「我认为推理小说中也有许多美丽的作品、广受读者爱戴并持续阅读至今的作品。所以为什么呢?」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疑问。我当然也喜欢文笔流畅、巧妙描写内心的文学作品,也喜欢简洁愉快的词汇编织而成的美好诗句。应该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但是为什么课本里几乎可说完全没有推理小说呢?
「……问我为什么,我说啊,这样会很困扰吧?」
东岸老师说话时习惯把句子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在我听来他大概是边说话边思考原因。
「谁很困扰?」
「学生和老师啊。课本里为什么要放上过去的知名小说、诗或短文?是为了让我们从中学习吧?是为了训练我们从主角的心路历程中读出真正的意思,或是学习日语的文字组成和奥妙吧?国文课本的用意就是如此。课本里如果出现推理小说或侦探小说的话,我说啊,也很困扰吧?」
「您的意思是我们无法从推理小说中学到任何东西吗?」
「因为我说啊,那是娱乐啊,大众娱乐,是让孩子阅读之后乐在其中的东西。那是一种游戏,问读者犯人是谁,让读者一边猜测答案一边往下阅读的游戏。角色的出现是为了被杀死,故事本身的发展是为了解开诡计。作品将细微的心路历程置诸于脑后,也没有深入探究人类或历史,这种玩意儿能够让你学到什么?」
一瞬间,我感觉教室的喧闹声突然变得遥远,熊熊燃烧的怒意涌上心头。他说话时会频频说「我说啊」的习惯平常不是那么严重,现在听来却格外教人厌恶。
「基本上我说啊,列入课本里的作品大致上会精挑细选出重点吧。只撷取推理小说的部分内容摆在课本里又有什么用呢?也无从得知犯人是谁吧?考试如果考出『请由底下的摘要内容找出犯人』,岂不头痛?」
「恕我冒犯,但看样子东岸老师您不曾好好读过推理小说吧?」
我说话变得有点大声。
「你说什么?」
东岸老师也放大音量与我对峙。
这时候教室里的同学似乎注意到异状,像骤雨停止般停下各自的闲聊。
「您的意思是,推理小说全都是『谜团』,没有心路历程或主题或其他内容,是这样吗?」
「啊、嗯,就是那样。再加上文笔表现和内容多半是不入流的东西。当作卖点的诡计在现实生活中想来也多半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只会笑死人!」
「才没有那回事!」
「如果要我来说的话,推理作家都是个性有问题的人,只喜欢恶作剧或诡异的嗜好!」
「喂,快把你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云雀,来帮我摘花!」
我对眼前的老师讲话很不客气,丝毫没有顾虑到后果,桃花却突然强行抓住我的手臂,顺势把我拖到走廊去,不让我多说半句话。
「感谢老师的指导。」
她快速向我身后的东岸老师道谢后,推著我的背往前走。不愧是柔道社,她的力气很大,不管我如何用力想站稳双脚,都会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动。结果我被抓进了厕所里。
「小桃,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你那么讨厌被人称为明尾高中的迷你哥吉拉吗?」
「还问我为什么,你这个傻子!你跟老师怒目而视打算要说什么?然后哥吉拉的事情我等一下再好好盘问你!」
「我那是……为了维护所有侦探和推理作家的名誉,挺身而出讨伐敌人!」
「别挑安和乐利的下课休息时间在教室里讨伐敌人。」
「可是……可是……」
我不甘心也很难过。一想到连现代国文老师对于推理小说的认知都是如此,我就无法忍受。我最爱的那部作品还有这部作品,全都是幼稚且不必要的东西吗?
「……我一直在你背后听著,所以我也听到了。那是东岸的说话方式有问题,那不是一个应该成为学生典范的老师该有的样子。那家伙再那样下去注定要光棍一辈子,至少也会跟他的名字一样过著无趣的人生。」
「小桃……」
「呃,所以你快打起精神来吧。」
说完,她难为情地扯扯我的辫子。
「小桃真有男子气概,明明个子这么娇小。」
「吵死了!我告诉你,你的个子也偏小啊!还有胸部也是!」
「可恶!小桃真恶毒!」
我一直很介意!很介意!
「后来小桃就顺势抓住我,给了我一记漂亮的过肩摔。」
「有趣有趣。」
这些事情让我生气,于是我跑到推理作家久堂老师家,在他面前热烈阐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气死了。不,此刻也仍然很生气。不是因为胸部,而是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一般人,对于推理小说的认知与看待方式。绝对不是因为胸部。
可是我拚命想要表达这种愤慨和不甘心,老师从刚才却只是不断说著:「有趣有趣。」他正深深坐进书房的沙发里,高高跷起脚,品尝我煮的咖啡。
「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推理小说就是这样才会被瞧不起!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学校老师说得没错啊。」
「噗欸?」
我没料到久堂老师会说这种话,不小心发出狗儿说梦话的声音。
「推理小说实际上就是一种娱乐,也多半为了安排谜团而省略心路历程的描写。许多作品的主题也的确如一般所云的不入流,这点他也没说错。」
「你、你怎么这么说!」
我还以为他这次一定会支持我,没想到完全猜错。我重重垮下肩膀。自己赖以维生的工作遭人这样轻视,老师不觉得不甘心吗?
「你别误会了。我写作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凭藉打击他人作品博取名声的评论家,或是那个名叫冬瓜什么的现代国文老师称赞。听到那群家伙搓著手说:『您的作品无论翻到哪一页都十分健康无害,这种作品才有资格给背负日本未来的年轻人阅读!』云云,只会让人感到害怕而已。不会产生任何毒害、清纯透明的推理小说有什么存在价值?你说说看啊这个丝瓜头。」
「现代国文老师的名字不叫冬瓜,我也不是丝瓜头。」
「哦,怎么,脸颊鼓得像百货公司的宣传气球一样用力,这样看来就只是普通的西瓜了。你乾脆继续鼓著脸,然后朝银座飞去吧。」
一点爱都没有!小桃的毒舌里至少还带著对我的爱,可是这个人的话里一点爱也没有!
「推理小说不是为了让人放进玻璃柜里称赞:『这真是一部高雅的作品呢。』而是为了让青春期少年压抑愧疚的心情,在三更半夜里挑灯夜战而存在。让少年记住心跳加速的感觉正是推理小说的目的,黑暗的欢愉才是推理小说的乐趣。」
没打草稿就能够说出这番长篇大论的大道理,也真是了不起。
「如果只是希望得到认为自己崇高又伟大的那群家伙称赞,乖乖去写文学作品即可。那群人无法批判人类的爱、歧视、战争等人类永远必须面对的问题,所以以这些为主轴即可。我写小说不是为了人类的问题,只是为了故事,我要写出能够在读者心上,而且是没有任何人接触过的柔软肌肤上,留下强烈伤痕的故事。我不需要『崇高的人类问题』等免死金牌。能够打动读者的唯有尚未被人提及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才能够拯救读者的心灵。」
没救了。这个人无法沟通,我甚至连一点边也沾不上。还以为能够让这位桀骜不逊的推理作家久堂莲真明白我心里的不甘心与悲伤,我错了。
这个人只专注在编织自己的故事,根本不在乎世人的评价或常识,他根本无所谓怎样做会畅销、怎样做能够得到好评价,他只抱持自己那套理论写推理小说,推理作品该不该纳入学校课本等等问题,比起在地球另一侧发生的猫打架的插曲更无关紧要。
「比方说,法国菜的套餐里如果出现味噌汤,多数人也不会喜欢。可是他们不喜欢的原因不是因为味噌
汤很难喝。味噌汤很好喝。」
「的确好喝!」
「是的,味噌汤好喝。不过你煮的味噌汤就是淡了点!」
「那件事情与现在的讨论无关!」
「也就是说,不管有多好喝,只要出现的时机和场合不对,人们就不会感到高兴。硬是勉强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当然也不是在意课本里是否要纳入推理作品,让我更生气的是学校老师认为推理小说只是娱乐,学不到任何东西。
「我不允许他们轻视推理小说、视之为荒诞无稽且夸大不实。难道我过去感受到的感动和惊叹全都是低俗的东西吗?」
不可能──我宁可如此相信。
「低俗与否,定义终将会随著时代改变。更重要的是,你解释一下夸大不实为什么不行?谈梦境的内容有什么不好?是谁规定无论在何时、哪种场合都是现实事物比较好?」
「那、那是……」
老师离开沙发起身,开始在书房里踱步。他或许是看到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而觉得有趣吧。
「你认为现实的内容永远比较正确且值得尊崇,当有人认为推理小说没有好好描写活在现实里的人而视之为低俗时,你为此感到气愤。可是勉强让夸大不实的内容接近真实,只会让内容变得索然无味。枉费我们这些作家日以继夜用心撰写夸大不实的内容,好让读者看见现实世界不让我们看见的事物。」
老师说完,倚著书桌,望著一整面墙的书柜,视线彷佛正看著远方。
「术业有专攻,争执孰优孰劣没有意义。」
「老师,没考虑过这些因素的人们即使给你不合理的过低评价,你也不在乎吗?」
「我刚才也说过了。低俗与否的定义会随著时代改变,不需要对于一时的评价大喜大悲。」
「……老师,其他人不认同你,你也无所谓吗?」
「我并非是希望别人称赞创作出作品的我,只是希望别人不会忘记我创作出来的作品,这样就够了。」
说完,老师的视线突然看向书桌的抽屉,抽屉里装著新作品的稿子。我因为他看向抽屉而心跳加速,背后满是汗水。
「老师,说了这么多话,你一定口渴了吧?要不要喝咖啡──」
老师突然连忙离开书桌,快动作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写的稿子。
「怎么了吗?」
我问他,他没有回答。最后老师的肩膀开始颤抖。
「老、老师?」
我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一看,老师脸上的表情宛如手法诡异的连续杀人犯一样可怕。这张脸让人不禁觉得,他平常那些不悦的表情相较之下已经算是慈悲的圣人了。我难得见老师如此愤怒。
「我……受不了了!」
老师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将成叠的厚重稿纸咚地摔在书桌上,便大步走出书房。
我看到稿纸变得破破烂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
话还没说完,老师就拋下我离开,我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迟迟不见老师回来,于是我决定去找他。
我离开书房来到走廊上,依序看看右手边相邻的两间房间,却没有找到老师。
「老师,你在哪里?也不在这里……啊!难道在洗澡?」
「你的脑浆是萩饼做的吗?我为什么要突然跑去洗澡?」
「哇啊!」
说完,老师突然从厨房现身。餐桌上摆著好几种调味料和未包装的蔬菜。这间厨房虽然不算宽敞,不过餐具、烹调用具、食材都摆在方便好取的位置上。所谓的方便好取主要是对我而言。
「我们正在讲重要的事情,讲到一半你却突然不见人影……到底怎么了?啊,老师穿著围裙。好厉害!居然能够这么不适合你!」
只见老师在平常的服装外头套著简单的围裙,手里捧著研磨盆。
「老师会出现在厨房里还真是罕见。你明明平常绝对不做菜,即使快要饿死也不愿意做。」
这里的调味料几乎都是我准备的。久堂老师从以前就不曾做过菜,做菜这种行为就像企鹅不打毛线一样,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而且如果放著他不管,还必须担心他会直接吃掉调味料,所以只要老师出现在厨房里,我总得盯著他。然而老师现在却穿著围裙出现在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是……?」
我凑近看向老师怀中研磨盆的内容物。里面装著似乎是绿色和紫色混合而成、颜色可怕的神秘粉末。
「老师你真是的……受不了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啊。」
我怀抱几分雀跃的心情,从制服口袋拿出一小包东西给他。
事实上今天到老师家里来之后,我就一直在偷偷找寻交给他的适当时机。
这一天,花本云雀很雀跃。
不晓得有没有做成功呢?──她心想。
如果我是小说家的话,应该会这样描写我当时的心情吧。
现代国文课的下一堂是家政课。
被桃花过肩摔之后,我连忙换教室去做饼乾。刚吃了一记过肩摔,身体有点负荷不了饼乾制作的流程,不过和大家一起做饼乾真的很开心。接著,在少女之间理所当然地出现「你的手工饼乾要做给谁?」等的对话。
「小雀要做给谁?说嘛,快说!哇,害羞了,那张脸好吓人!」
「咿!饶了我吧!」
就这样,尽管同班同学沟吕木柚方不断逼问,我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招供,不过如果有知情的人看到我的饼乾制作过程,我想答案立刻就会被揭穿。
因为我加入了许多磨碎的咖啡豆用来提味。
虽然四周所有人都叫我不要加、虽然大家都问我是清醒的吗?
「因为所以这是特制的云雀饼乾,给你!」
「这是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了是饼乾吗?」
老师注视著我的视线,就像在浴室角落发现了陌生的虫子。我原本打算带著灿烂的笑容把饼乾交给他。
「为什么现在要给我这种东西?」
「还问我为什么?老师你不是肚子饿了吗?你不是因为受不了突如其来的肚子饿,所以动手做菜?既然这样,我想用这个云雀饼乾果腹刚刚好!喂!你的表情为什么像是烦恼又增加了?为什么痛苦闭起双眼?这是饼乾哟!」
我在老师面前蹦蹦跳起,拚命强调饼乾的存在感,却没有达到效果,老师甚至还把研磨盆摆到我头上。
「别乱跳。我没有肚子饿,而且这也不是料理,这是诱饵。」
「诱饵?」
「我先说清楚,这不是给你吃的诱饵,别把手伸进去!真是糟糕的家伙。」
「我哪有伸手!别说得好像我一听到诱饵就想吃!」
我受不了老师像在写小说一样左右我的行动。
「不过仔细想想,这东西或许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你果然想吃了吧?呵呵呵,我可以让你咬一口。」
嘿嘿来拿啊──我半带捉弄的态度对著老师挥舞那包饼乾,老师以我没有料到的认真眼神收下我的饼乾。
「云雀,这个刚刚好!我正在担心似乎少了什么。谢了!」
「用、用不著道谢……老师太夸张了啦。不过,你收到饼乾这么开心──」
「正好派上用场。」
老师说著,就把那包饼乾一股脑儿全倒进研磨盆里。
「啊。」
是的,他毫不犹豫的态度,彷佛我们早就说好要这样使用那包饼乾。
接著老师将那些颜色可怕的神秘粉末和我做的可爱手工饼乾磨碎混合,最后加入一点点水揉成丸子状。那些饼乾早已不再具有饼乾的外型了。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悲惨的河底淤泥?
哎呀?真是奇怪。我明明每天都在学校上国文课,明明读了那么多书,面对眼前的景象时,却说不出半句话形容。
「呼,完成了!」
「完成──个大头鬼啦!你对我的饼乾做了什么?太过分了?人家很努力才做出来的欸!人家很用心揉面团欸!」
「这里,还有这里──再来是这里。」
「别假装没听见!」
老师将那些小丸子一颗颗放置在厨房角落的地上。
「再来是书房。」
老师对于我的抗议丝毫不以为意,拿著剩下的丸子回到书房去。一个女生用心制作的饼乾,才几秒钟的时间就成了河底泥丸子──我带著悲伤,摇摇晃晃地跟在老师身后。
老师在书房地上也跟在厨房里一样,四处摆放丸子。
「老师,这到底是什么魔法?」
也许是咒语,咒语比较有可能。
「我不是说了是诱饵吗?这几天我因为老鼠的问题很头痛,已经没办法再忍受了。」
「老鼠?」
「看到这份稿子的惨状不难明白吧!」
老师指著桌上那份破烂的稿子。我又看了一次,终于搞懂了。
「啊啊,原来那是老鼠咬的啊!」
「我刚才看到书桌抽屉开了一条缝,老鼠大概是从那儿钻进去。」
这个破烂模样的确不像是被人撕破,感觉应该是被小动物咬破。
「所以你拿我的饼乾做成诱饵,就是为了引出老鼠吗!」
「这可不是普通的诱饵,是加了麻醉药的特制诱饵!臭老鼠,如果只是咬桌脚的话,我还会放过你们,可是既然都对我的稿子动了手,我自然饶不了你们。看我把你们一家七代通通赶走!让你们后悔生为老鼠!哈哈哈哈!」
我明白了。只要重要的稿子被毁掉,按照老师的个性,不管对方是老鼠还是国家组织,他都会使出全力报复。虽说他这举动在旁人眼里看来一点也不成熟。
很难想像这个人刚才还一脸清高地阐述故事能够拯救读者的心灵云云。
「我不会立刻给它们死,我要趁著老鼠被麻醉时活捉它们,把它们一只只摆在砧板上,当著它们的爱人面前耗费十二个小时活活剥下它们的鼠皮。最后我还要这么说:『快点在爱人的面前喵喵叫,快拋弃老鼠的尊严学猫叫吧!』」
「够了!」
「咳咳!你这家伙……居然用你的脑袋撞我的心窝……」
我挺身撞过去暂且让老师住嘴,不过既然稿子被咬破,就不可能无视老鼠的问题。如果老鼠吃到诱饵,我就偷偷帮助它们逃走吧。不对,这样做无法解决问题……
「嘿,你们今天比平常更热闹呢。」
当我正在沉思时,枯岛先生抱著一个包袱走进来。
「我听到你们两人的声音,就擅自进来了。」
「听我说,枯岛先生,老师真的是令人傻眼的坏蛋。」
「该说那句话的人是我吧,你这小鬼!」
「好了好了,先别说那个了,学长,你还有一位客人喔。」
我这才发现枯岛先生身后还有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歉疚地站在那儿,他身上穿著一整套的西装,不过布料有点皱。
「怎么,原来是你啊。」
一看到那位男子,刚才还按著心窝跪倒在地的老师连忙挺直身子,摆出自命不凡的态度。
「现在不是说『怎么』的时候了。老师,我依约前来取稿子了。」
「矢集先生,你好!」
我对他也很熟悉。他是久堂老师的责任编辑,名叫矢集真幸,二十五岁,重考了几次后总算考上大学,去年刚毕业却找不到工作,四处游荡时被现在这家出版社的总编辑收留。据说他在上班第一天跟同事们打招呼时,笑著说:
「关于出版工作我什么都不懂,不过我会加油!」
不晓得是否因为这句话的关系,他进入公司第一年就被拔擢负责恶名昭彰的变态作家久堂莲真,从此开启了他头痛不已的生活,他总是为了稿子的事情焦虑到快要胃穿孔。久堂老师老是假借收集资料之名,把他耍得团团转,或是为了打发时间而践踏他。他却毫不畏惧,依旧经常造访老师家。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我总觉得你不是外人……」
「了解我辛苦的人就只有云雀小姐了!」
矢集先生是个十分温柔的人,与他需要仰望的身高及端正的长相不太搭调,就连喝咖啡也要加很多糖才能入口。不过我的咖啡砂糖用量也不输他。
喜欢甜甜咖啡的我们,自组久堂莲真受害者互助会,每次在老师家里巧遇时,总会互相报告老师对我们做了哪些过分的事情。
「那个受害者互助会根本充满恶意,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帮忙解散吧?」
因为这样,所以只要我和矢集先生在聊天,老师就会心情不好。明明原因出在他自己平常那些旁若无人的举动,现在却说这种话。
「然后,老师……稿子呢?」
矢集先生彷佛在观察猛兽的心情如何,战战兢兢地发问。「拿去。」老师把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的稿子交给他。
「……这是什么?从哪个古代遗迹挖出来的文献吗?」
他来回看看稿子和老师,还不明白眼前是什么状况。
「这是你要的稿子,拿去吧。」
看来那个被老鼠咬破的稿子正是今天要交给矢集先生的东西,怪不得老师早先会那么生气。
「请问,这稿子破烂到无法阅读……这是要叫我挑战破解老师的推理新作吗?」
「答案就在老鼠的肚子里。它们就在家里的某处,想要阅读所有内容,就找出它们、让它们吐出答案来。」
「这意思……也就是说……」
「被老鼠吃了。」
「您是否愿意重写……」
「不要。」
「呜呜……」
「啊啊,矢集先生哭了啦。」
我想不出安慰的话,光是看到他那个样子就好心痛。
「好了好了,矢集老弟,你先坐下吧。」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枯岛先生已经先开口柔声要他入座了。
「别担心,学长如果真心不打算重写的话,他早就把你踢出门了。他还愿意听你说话,表示他有意重新写过。」
枯岛先生的安慰方式让人放松又切题。我也顺势帮腔:
「我去煮咖啡吧!我会帮你加很多很多的糖!」
收到来自左右两侧的浓浓安慰,矢集先生频频道谢并拭泪。老师以厌恶的眼神看著我们,彷佛看到鼠妇虫在产卵。
「哎呀,老师!你别那么坏心眼,快点帮矢集先生重新把稿子写好吧。遇到这种情况,你更应该展现专业作家的实力,就算是勉强自己也必须加油!」
「勉强加油?」
我这么说的原意是想替他打气,老师却对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意见。
「真不像话。基本上勉强和加油的意思不一样。你别以为用那种不精确的说词就能够打动一位作家!」
「你又要强词夺理了吗?都已经这种时候了……」
「假设现在眼前有一块相当沉重的岩石──」
啊啊,他又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比喻了。很显然他就是在强词夺理,想要转移话题,都怪我多嘴。
「你必须将这块岩石搬到其他地方去。好,你要怎么做?」
「呃……加油使出全力搬起岩石。」
我姑且在脑子里想像一颗沉甸甸的岩石后回答,于是老师露出捉弄人的表情敲我的脑袋。
「那种举动称不上是加油,只能算是勉强而已。」
「那么加油是什么情况呢?」
「每天锻炼身体、提升体力和肌力,直到能够抬起岩石,这个才叫做为了达到目标而加油,也就是努力。」
这道理我似乎也能明白。
「这真不像是老师会说的话。」
「当然还有其他方法。比方说,准备工具利用杠杆原理搬动岩石,或是存钱雇用业者撤离岩石。这些也属于努力的一环,亦即动脑思考各种方法。」
「最后还是用钱解决吗……」
「只要能够搬走岩石,什么方法都好。」
这时我想到一件事。我有一种感觉,老师提出这些事情,似乎不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是想要诱导我。
动脑搬走不动如山的岩石。这里所谓的「岩石」该不会是──
都已经想到了这里,我却反而这样说:
「老师,你别因为不想重写稿子就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的确不愿意再写一次稿子。恕我拒绝。」
要开口唯有趁现在了。
「这样吗这样吗?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做白工重写,是吧?既然如此和我决斗吧?」
「你是说决斗?」
上钩了!
「是的。如果我赢了,请你乖乖把稿子重新写好,交给矢集先生。」
「云雀小姐!你是女神!女神侦探!」
身后传来矢集先生喜悦的欢呼声。他的称赞令我有些难为情,不过再这样下去,他未免太可怜了,而且我想我也有立场必须做点什么。
「如何,老师?难道大作家久堂老师害怕输给小女孩,打算不战而逃吗?应该不会吧?」
啊啊,我这样挑衅虽然是为了引诱他加入决斗,不过说完这番话之后,接下来会很可怕接下来会很可怕接下来会很可怕!
「你这小家伙,我对你好,你就得寸进尺了吗……?看我好好重新教育你一番,让你知道是谁准许你用双脚走路的。」
啊啊,他真的生气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够硬著头皮继续下去了。
「如果我输了,我会重写稿子。反之如果是你输了,我要你接受惩罚。」
我心想,你写稿子是工作又不是惩罚,不过还是别挑现在反驳比较好。老师手抵著下颚,愉快地思考著要如何惩罚我。我看著他,心境就像等待著主人朝自己挥下鞭子的奴隶。
老师宛如是拥有人类模样的「残酷」化身,我不可能知道他会提出多么残忍的要求。
我不禁往后一看,发现矢集先生也和我一样,神色紧张地等待老师开口,他的表情彷佛胃被紧紧揪住的幼犬。枯岛先生
则是自行从书柜上拿出一本书开始阅读,脸上的表情写著──等这场混乱解决了之后再叫我。
「好。」最后,老师轻轻点了点头,这样说:
「那么,如果你输了,就要卸下侦探的招牌。」
──再说一次?
老师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卸下侦探的招牌?
这就是老师想要给我的惩罚?
我很好奇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过更重要的是──
「呃,我没有挂什么侦探招牌喔?」
必须先厘清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说。你经常拿出我书柜上的侦探小说阅读,憧憬明智小五郎,身边一有事情发生,也不顾我的阻止就一股脑儿地插手管事。我说错了吗!这种行为等于你已经挂起侦探招牌,等于你是一名门外汉侦探了。」
「呃……」
他说得没错。
「但、但是我不曾自称侦探啊!」
「是啊,或许是吧。你不是职业侦探,只是在日常生活中扮演侦探的角色,也就是门外汉侦探。这样的角色不需要自称,旁人如果定义你是侦探,你就是个侦探。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你早已走上门外汉侦探之路了。」
虽说实力与一般人没有两样,有时甚至更差──老师补充完这句话之后冷哼一声。
「我明白你想说的意思,可是……就算如此,你为什么要我把侦探招牌拿下来?」
「哼,你问问自己的胸口吧。」
自己的胸口……?胸……
「请别提到胸!」
害我再度想起伤心事。
「请问,你们要采取什么方式决斗呢……?」
一直静静看著我和老师针锋相对的矢集先生,稍微举起手。这么说来,我们尚未决定决斗的内容。
于是,老师旋即这么说:
「找书。」
「……找书?」
我不禁仰望老师背后成排的书柜。书柜里整齐摆放著古今中外所有……其实有点偏向特定类型的书籍。
「待会儿我会给你三条线索,你要根据这三条线索从这个家里找出我现在想看的那本书,并且拿到我面前来。」
老师当著我的面,得意洋洋地以手指抚摸柜上书籍的书背,脸上明显写著──这问题对于你这个侦探来说轻而易举吧?
「意思是要测试小雀身为侦探的推理能力和洞察力吧。」
视线仍旧落在手里那本书上的枯岛先生替我摘要。
「我、我明白了,我会找出来给你看!然后呢,是哪三条线索?」
「那么,第一条线索,我现在想读的书是『你也曾经读过的书』。」
「不愧是久堂学长,对于小雀的事情全都过目不忘。」
枯岛先生插嘴。
「因为这家伙老爱钜细靡遗地向我报告她读完的书本内容,我就算不想听也会记得。」
何必这样说呢。
「不过这么一来,一开始就大幅缩小范围了吧?」
矢集先生显得很开心。他似乎以为「我也读过的书」是一条相当有利的线索。
可惜──
「矢集老弟,很遗憾,你高兴得太早了。」
枯岛先生代替我说出我的心声。
「小雀在这栋屋子里读过的书,比你想像中要稍微多一点。」
「这、这样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云雀小姐是因为爱看书,所以从很久以前就时常到这儿来。那……意思是范围囊括上百本书吗?」
「你少了一位数,不对,搞不好是两位数。」
听到枯岛先生的话,矢集先生说不出话来。我感觉著矢集先生凝视我背影的视线,同时等待老师继续说下去。是的,现阶段还无法缩小范围。
「虽说她读过许多书,不过云雀总是只看通俗小说作品,几乎不看论文或专书,所以丝毫没有培养出有深度的知识。」
「这、这种事情现在一点也不重要吧!」
我希望他别来干涉别人的嗜好和兴趣。
「接下来第二条线索是什么?」
老师愉快地望著我拚命翻找脑中书柜的模样,缓缓开口:
「第二条线索是──『空白的十一天』。」
这次他说的话十分神秘。我思考有哪本书叫这个名字吗?不过我想不起来。话说回来,这位古怪作家怎么可能自己揭晓正确的书名呢。既然这样,这句话自然是锁定正确答案不可或缺的重要提示。
「空白的……十一天……咦?这个好像在哪里……」
「好歹用上你的脑细胞仔细想想。好了,再来就是最后的线索。」
最后的线索──老师说这话的表情,犹如在这屋子的某处装设炸弹的暴徒。
「我想看的书──『说的正是现在的你』。」
说完,老师直指著我。无论由谁来看,很明显就是指向我。
「……说的是我?请问那是什么意──」
「好,三条线索都告诉你了,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你快点发挥智慧找出那本书吧,门外汉侦探!」
说完,老师拍了两、三下手催促我,像是在说──接下来你自己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我怎么对老师哭求或哀号,老师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只要他不肯说,就算我威胁要在他面前上吊给他看,他也不会理我吧。
我只能靠自己了。
「小雀加油。如果决斗输掉、当不成侦探的话,就来我的『谷雨堂』吧。」
「云雀小姐,请多帮帮忙!为了稿子!为了稿子!」
在枯岛先生和矢集先生的声援──虽说我不太确定这算不算声援──之下,我跑出书房。
*
我的双脚才踏出书房来到走廊,就没了气势。老实说我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就连「难道是那本书?」的臆测都没有。
.我也曾经读过的书。
.空白的十一天。
.说的正是现在的我。
要我根据这三个线索找出老师想看的书。如果是在一般住家的话,想要找出答案并非不可能,因为一般住家大概只有几十本书,最多在一个书柜里寻找就好。但是这间屋子并非一般住家,屋里的藏书量也非一般所能想像,这儿的藏书或许有一、两万册。我究竟能否从那些书中,找出正确的那一本呢?
「不行不行,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先动动脑子。」
不可以放弃思考。我为了多少方便能看出一些真相,开始整理手头上目前的资讯。
首先是这个屋子里摆书的房间一共有四处,包括我刚才出来的书房、厨房旁边的客房,还有二楼两间当作书库使用的西式房间。
其中收藏最多书的就是二楼的书库,接著是书房。客房只有两个较小的书柜,我只要伸长身子,也能够构到书柜最上层,所以这里的藏书最少。
首先应该从藏书量最多的二楼书库找起吧?
不对,再仔细想一想。
书库里的书是以哪个类型居多?老师基于什么用途使用那个房间呢?
我记得书库里摆的书多半是老师平常不太阅读的类型。相反地,他经常阅读的书都是摆在随手可拿的书房里。
那么,他平常不太阅读的书是哪一种呢?答案很明显,就是过去为了写小说所购买的资料书;因为老师不喜欢同样的主题重复使用在后来的作品上。既然如此,过去为了写作读过一次的资料书,理所当然会堆在书库里。
然后,一如老师刚才特别提出来的,我阅读的书尽是文学和通俗小说,几乎不看资料书和专书。如果正确答案的那本书是「我也曾经读过的书」,我想,那些堆放我不曾看过的书的书库,应该可以先跳过。
我走向客房,悄悄打开门窥视房内。我平常不太进来这个房间,在面对面摆放的两张沙发之间是一张沉重的黑木茶几。这里是客房,可想而知只有特别的客人来访时才会使用。
既然如此,我和枯岛先生、矢集先生都只是不特别的普通访客吧。不对,老师很可能会一脸不在乎地说:「你们这些家伙连客人都称不上。」
面对房门的墙壁前有两座书柜,就像两个感情很好的兄弟并列在一起,与上次看到时一样。我连忙跑向那儿,快速扫视一排排书籍的书背。扫视时,我一边在想著第二条线索。
空白的十一天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前似乎在哪儿听过。不对,可能不是听过,而是在哪本书里看过类似的内容。不管是哪一种,答案应该都在我脑子里的某个角落。
「空白……空栏、白纸、空空的……十一天……比十天多一天。十和一……正极和负极?」
难道是故意安排的文字游戏或暗号吗?一想到这个可能,我马上把那些线索从头喃喃说一遍,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会不会是书里出现的事件……?既然有事件的话,也就是推理小说?
到此,我重新思考出题的久堂老师这号人物的特性。首先,老师说:「猜猜我想读哪本书?」这大概是谎言。他选书的动机不可能这么单纯,其中应
该是藏著他这位出题者想要表达的讯息──给身为解答者的我的讯息──而那个讯息大概与第三条线索「那本书说的正是现在的我」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的我,把「现在」直接解读成是「今天的我」应该没错吧。
由此为出发点,我一一在脑海中回想自己今天来到这里之后,与老师之间的对话。一定能够在这当中找出头绪,因为老师说──快点发挥智慧找出那本书。
此时,我听见从远处书房那儿传来老师的声音。
「我刚刚没提醒你,找书的时间到五点钟为止。你可没时间像纯文学作品一样自言自语个没完或细细描述情景啊。」
「咦咦!居然还有时间限制吗?」
「笨蛋!听好了,还剩下三十分钟,你这没用的家伙!」
他在说话内容的重点前后,还特地毒舌一番提醒我。那个人其实不是推理作家,只是个嘴巴恶毒的大坏蛋吧。不过现在没空说这个,总之我没有时间悠哉思考了。
我重新审视刚才思考到一半的想法,也就是老师想要告诉我的讯息。
「现在的我、现在的我──」
捕捉出题者的企图,解读作者想要传达的内容。
对了,我今天来到这里,一开始告诉老师的就是那个现代国文课的问题。难道线索与课本里没有推理小说的话题有关吗?那个话题是什么东西的伏笔呢?
「现在的我──今天的──我。」
结束时间迫在眉睫,我在嘴里细细反刍这句话,匆忙思考著。
──今天的我是……
我就这样站在书柜前思考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听到走廊上的钟摆时钟发出五点整的报时声。
这个时候我想起那件真相,不禁感觉自己的脚下天旋地转。
*
「哎呀呀,名侦探回来了。」
我一走进书房,就见老师露出傲慢的笑容迎接我。枯岛先生依旧和刚才一样悠哉地坐在椅子上,矢集先生也一样坐著,不过整个人就像经过七天七夜日晒的白萝卜般有气无力地趴在茶几上。能不能拿到稿子必须看决斗的结果,因此他会精疲力竭也是理所当然。
「好了,云雀,找到那本书了吗?」
老师坐在惯用的椅子上,在我面前夸张地跷起脚。我冷静下来后,点头说:「是的。」
「哦?不过你的手上却没有拿著那本书?」
老师说得对,我的确没有拿著书,我完全空著双手。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想到答案的同时,也想起那本书在哪里了。
「老师想看的那本书,就在这个书房的书柜上。」
我毫不犹豫走向其中一个书柜,稍微拉长身子伸出手。矢集先生往前探出上半身,紧盯著我准备拿下的那本书。
最后,我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递给老师。
「阿嘉莎.克莉丝蒂的《罗杰.艾克洛命案》。这就是老师想看的书,没错吧?」
现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老师坐在椅子上看著那本书的封面,很快便一脸无趣地仰望天花板,这样说:
「真幸,你等我到十点。」
「咦……?意思也就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矢集先生连忙站起身。
「意思是我会把稿子写给你。」
看样子这场决斗是我赢了。
夜空里浮著一颗美丽的满月,彷佛是某处的风流雅士渲染出来的作品。
「谢谢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矢集先生在住宅外的小小门前频频对我低头鞠躬。
「多亏云雀小姐的帮忙,我等会儿才能够顺利带著稿子回去!」
「呃、不……关于这件事……」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的街道上,街灯一盏一盏亮起。飞虫受到光线的诱惑,忘我地绕著街灯盘旋。
「但是,你是怎么想出答案的?我丝毫没有头绪呢。」
他有这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矢集先生当然不会知道答案,因为这个问题只有我一个人能够解答。
「居然只凭著那三条线索就知道答案。那本书,《罗杰.艾克洛命案》是阿嘉莎.克莉丝蒂女士的代表作之一吧。我记得那是她在几十年前写的作品……为什么老师现在会突然说想看那本书呢?」
是的,矢集先生说得没错,《罗杰.艾克洛命案》是名侦探白罗系列的第三部作品,也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作品当中,不对,该说是所有推理小说中最耀眼的名作,因此有许多人读过。
故事是从金艾博特村发生的一起妇人神秘死亡事件开始。后来村里的乡绅罗杰.艾克洛在书房里遭到杀害,虽然有嫌犯却始终找不到关键证据,嫌犯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定罪。某位人物在这起事件中担任白罗的助手,并记录事件,同时也自行著手调查和推理。
整本书的摘要大概就是这样。
「我得以突破谜团是因为老师给的第二条线索『空白的十一天』。这条线索让我导出阿嘉莎.克莉丝蒂。」
「十一天和阿嘉莎.克莉丝蒂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是一九二六年的十二月,当时已经是知名作家的阿嘉莎.克莉丝蒂在某天外出之后突然消失,因此引起话题。」
「啊!这么说来,我也隐约记得那件事!听说她失踪了。」
「是的。后来她被人发现以其他人的名义投宿在某家旅馆里,不过找到她也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也就是时隔十一天之后。」
「这就是『空白的十一天』的意思吗……?」
现在仍无法知道她失踪那段期间发生什么事,据说她本人也绝口不提。
「我曾在与她相关的资料上读过,身为当红炸子鸡的新生代推理小说家引发神秘事件在当时蔚为话题,能够想起来只是偶然。」
「没有那回事!不过你居然能够从这一点导出正确答案,真了不起。」
「其实『空白的十一天』这句话不单单能够锁定作者,也藏著另一条线索。」
我一边很在意自己乱掉的麻花辫,一边继续说:
「矢集先生知道《罗杰.艾克洛命案》最早发表于什么时候吗?」
「呃……战前的……不对,是大正时代(一九一二年七月~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吧?」
矢集先生偏著头认真思考著,结果还是没能够想出正确答案。
「抱歉,看来我还有待学习……是哪一年呢?」
我不清楚因为他是菜鸟编辑所以不知道答案,还是我特别偏爱推理小说,所以知道答案。
「是一九二六年。」
「……啊!同一年!」
他原本僵在那儿,脸上表情像等著要上发条的发条人偶,旋即又注意到相同之处而大喊。
是的,《罗杰.艾克洛命案》发表的时间与克莉丝蒂失踪的时间,同样都是一九二六年。
「我由此判断正确答案大概就是那本《罗杰.艾克洛命案》。再配合第一条线索『我也曾经读过的书』,根据这两个条件,答案就是《罗杰.艾克洛命案》了。」
「原来如此!亦即你尽可能充分利用线索导出了真相,对吧!我愈来愈觉得你真了不起!能够打败久堂老师,我想这次老师也不得不认同云雀小姐的实力了。毕竟那位宛如被放到野地里吃人的大野狼老师,此刻正乖乖待在书房里依约重写稿子!」
一知道可以拿到他原本几乎要放弃的稿子,矢集先生就变得很多话。
「矢集先生,你说那种话,到时候会被老师狠狠修理喔。老师拥有很可怕的能力,包括知道别人在他背后说他坏话。」
「咦……怎、怎么可能。不对,的确有可能……」
「让你久等了,小雀。嗯?矢集老弟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怎么像幽灵一样铁青?」
晚了一步才出来的枯岛先生看到矢集先生的脸之后,笑了出来。
矢集先生留下来等稿子完成,我和枯岛先生向他点头道别后,离开久堂家。
「我送你到家门口,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
枯岛先生每次往前迈步,他的深蓝色羽织(注1)就会在我面前摇曳,那色彩彷佛是为了融入夜色而存在。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学长虽然藉口一大堆,对于小雀读过的书倒是一清二楚。」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枯岛先生突然以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安慰我。
「很难讲,毕竟我也不清楚老师所说的话哪些是认真的……」
然后,他继续以一贯温柔的语气这样说:
「还好你能够勉强以侦探的角色逃过一劫。」
「……什么意思?」
看不见姿态的鸟儿从某处发出不可思议的叫声。枯岛先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我,倏地凑近我的脸说:
「你家到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抵达家门口。
「谢、谢谢。」
道谢后,枯岛先生悠然自得地挥挥手准备离去,又临时改变主意转过来。
「对了,学长要我告诉你:『找找老鼠的肚子里,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染上甜甜咖啡的
稿纸碎片呢。』」
「啊!」
「你们两人真是绝妙的组合呢,呵呵。」
枯岛先生笑著,弯下腰捏住我的脸颊,轻轻朝两侧拉。
「害自走!(快住手)」
「哈哈,小雀,说说看柠檬汁。」
「离蒙兹。」
「喔喔,真可爱。」
我被他这样玩弄了好一会儿。
接著,他就像心血来潮改变方向的风一般,踩著木屐消失在黑暗中。
我独自站在自家门前发愣。
老师──果然发现了。然后,枯岛先生八成也从老师转告的话里知道了真相。不对,也许他早就从老师出题的意图中看穿了一切。
看穿我其实不是侦探,而是犯人。
*
这是我今天一天的生活,○月×日事件的所有细节。
我原先没有打算要写那么长的日记,也没料到会写到三更半夜,可是一下笔就停不下来,我也没办法。老师也是从头开始重写他的稿子,所以我或许也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多写一点。
前面提到的事情只是我的日记内容,因此当然全都是我的主观叙述。我没有写上自己不清楚、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同时,也有些事实是我刻意不写出来。我在写的是我自己的日记,所以我照著自己的意思决定要写些什么、不写些什么。
问题是──写到这里的期间我一直在烦恼,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详实记录才行。如果不这么做,接下来肯定会睡不好。
事实上《罗杰.艾克洛命案》一书里,最重要的就是用上了「叙述性诡计」。
所谓叙述性诡计是指,出现在小说里、登场人物台词之外的那些文字内容有圈套。
比方说,描写某个登场人物时只用人名,故意不使用「他」或「她」表示,利用这种方式掩饰性别;或者其实是八十岁的老人却故意将他的言行举止形容得像年轻人,让读者对年龄产生很大的误解。读者以为叙述部分的内容可以相信、不会骗人,作者却反过来利用读者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这就是叙述性诡计。
其中在《罗杰.艾克洛命案》一书使用的手法,一般称为「不能信赖的旁白」。
《罗杰.艾克洛命案》这本小说,形式上是侦探助手写的笔记,事实上写这个笔记的人正是犯人,诡计就在这里。如此一来读者原本信任并阅读的故事内容全变成了「不能信赖」的东西。当然啊,既然是犯人自己写的笔记,自然会配合自己的需要,省略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于是真相就逐渐遭到扭曲。
因此读者往往认为这种手法不公平,甚至批评这样一来作者和读者就无法公平竞争解谜了。不过之所以在这里提到这件事,是的──我现在写的日记就是采用了这种手法。
好了,接下来我就揭晓没有写出来、不利于我的部分吧。
事实上,我今天抵达老师家没多久,老师就出门去买东西了。
「墨水用完了,我去买。你乖乖煮咖啡等著,知道吗?」
当时已经做好煮咖啡准备的我,送走匆匆出门的老师之后,先煮了一杯自己要喝的咖啡。然后我一边吹凉杯子里的咖啡,一边按照他所交待的,乖乖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
可是,啊啊,当时我不小心发现了,老师书桌的抽屉微微开了一条缝。
既然发现了这点,我就无法抗拒诱惑。虽然毫无根据,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不晓得为什么我坚信那里一定有那个东西。
──老师的新作稿子一定在里头。
不出所料,我一打开抽屉就看到稿子,然后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专注在看稿子了。不可以,尽管我在理智上知道这样不行,可是身体却很诚实……我到底在写什么啊。
总而言之,我无法停下翻页的手。有趣!真有趣呢,老师!
我接下来停手时,是为了伸手拿咖啡杯。然后我的双眼一边继续热切地追逐著文字,一边将咖啡杯就口。我没有确认咖啡是不是已经变温就喝了下去,结果事实上咖啡还很烫,我的舌头甚至稍微烫伤了。
我被咖啡的热度吓得身子紧绷,就在这一秒咖啡从杯子里洒了出来。
洒在老师重要的稿子上。
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臼齿仍在喀喀作响!这太可怕了,好可怕好可怕!
我做出自寻死路的行为!──尽管后悔也已经太迟。我连忙收拾咖啡,从厨房拿来抹布擦拭稿子,却不管怎么擦都没用,咖啡渗入部分稿子里,使得文字变得难以辨识。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想一想!云雀,动动脑啊!
我才这么一想,就听见玄关那儿传来老师的声音。我连忙把稿子放回抽屉里,可是这么做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差别只是在于现在被发现然后被杀掉,或是待会儿被发现然后被杀掉而已。
我一边设法冷静,一边告诉老师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说话时,我的心里其实一点也不安稳,我一直挂念著抽屉里的稿子。
话说到一半,老师注意到抽屉并伸手拿出里面的稿子时,我汗流浃背,在心中吶喊著──永别了,我的人生。
但是我的人生在那之后却依然持续著。
老鼠,居然有老鼠!多亏老鼠把稿子咬得乱七八糟,帮我掩饰了洒在上面的咖啡渍。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打翻咖啡之后,直到老师发现稿子的状况为止,大约经过一个半小时。老鼠在这段期间咬破稿纸、帮我清除了咖啡渍,这怎么可能?
我好一阵子都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
于是当时我下定决心,既然如此就利用这个巧合吧。
如果老实告诉老师真相,他一定会笑著把我像稿纸一样撕得七零八落吧。既然如此,我只好打死不认帐。不可以让他发现我就是犯人!
然后,事情演变成老师和我一决胜负。不过,最后证明老师果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私自偷看稿子、还弄洒了咖啡。
──找找老鼠的肚子里,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染上甜甜咖啡的稿纸碎片呢。
他委托枯岛先生转告我的这句话里已经道尽了一切。
他恐怕是从弥漫在书房里、不久前才刚煮好的咖啡香气,以及我明显坐立不安的反应当中察觉到的吧。
然后,他没有揭穿我弄脏稿子的事情,反而愉快地看著我一脸不情愿地以侦探身分决胜负。
他甚至还说:「那本书说的正是现在的你」,让我自己拿著类似设定的小说过来。
他一定很喜欢利用这些安排一步步虐待我的精神吧。
啊啊,我好不甘心!
……可是,今天的事情的确是我不对。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坦白时,偶然被老鼠所救,于是我顺水推舟想要隐瞒真相。还没有成为侦探之前,我就先不配为人了。真是可耻的人生。
明天再去老师家,老老实实向他道歉吧。他一定会勒著我的脖子,把我挂在二楼窗户上,不过我还是想要尽力道歉。虽然他很可能会认真表示要用钢笔在我全身上下每颗细胞刻上:「我今后再也不会忤逆老师了……」
不过,我还是非道歉不可。
补充记录。
过了一晚,到了隔天。
我战战兢兢地前往老师家里一看,只见那些用我做的手工饼乾制作的老鼠饵已经全部清理乾净了。
老师说:「老鼠?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我记得上个月的确还有,不过我早就透过智慧和勇气以及业者的力量,把它们赶出去了。」
没有老鼠?咦?那么被咬破的稿子呢?难道老师上个月底辛苦完成的是其他稿子……?
「欸、咦……?咦?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吗……咦?」
如果是这样,那么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老师该不会是看到抽屉里被咖啡弄脏的稿子后,临时决定要捉弄我吧?如果是的话,那么我的手工饼乾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呢……
昨晚在我离开之后,老师八成也没在写稿子,只是让矢集先生焦急等候到最后一秒,并以此为乐而已吧。然后到了最后一刻,他才将被咖啡晕开的那几页重新写好,接著摆出总算结束伟大工程的模样,把稿子交给矢集先生。
有可能,十分有可能。
「结果你只是在捉弄我、在玩弄我而已对吧!把我耍得团团转!」
老师面对在书房里怒吼的我,没有半点歉疚的样子,甚至从头到尾带著心满意足的微笑。
接著老师开口说的话实在太好猜了,连动脑推理都不需要,不过我姑且还是把它写下来──
「啊哈哈。」
──────────
注1:羽织 男性和服的短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