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两名警察前往王宫街。
昨天还占据着道路的市民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站在各个角落、穿着迷彩服的警察。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内心怎么想,不过巴朗和詹德拉似乎都低下视线,话也变少了。话说回来,要在肩挂着自动步枪、杀气腾腾的警察前方昂首阔步也不容易。我发觉到连自己都小心避免和那些警察视线交接。
巴朗和詹德拉没有问我要去哪里。经过刚刚质朴的会餐,或许我已经取得了某种程度的信赖。
我看到红底黄字的「TRAVEL AGENT」招牌便停下脚步。楼房入口仍旧和昨天一样,围着禁止进入的黄色带子。从入口处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室内荒芜的景象。
原以为加德满都的警察可能已经找到这里,不过看两名警察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并非如此。巴朗看到我钻进楼房之间的缝隙,似乎才理解到这里就是目的地,连忙问我:
「你要去哪里?」
「茉莉俱乐部。」
我绕到后门。门是铝制的,胸口以上的高度是玻璃门,上面装着细铁条的铁窗。我正要握住门把,忽然停下来。我从口袋拿出手帕包住手,接触门把前端,避免留下指纹。今天门也没上锁,缓缓地打开了。
上午的户外阳光普照,温暖舒适,相形之下建筑内显得更加阴暗。我窥视门内,在进入里面之前转头对两名警察说明。
「这里是我前天和拉杰斯瓦准尉见面的地点。他指定在这里见面。」
「我们没听说。」
我对面带困惑的两人说:
「我和拉杰斯瓦准尉见面是在两点。他的死亡推测时间是七点左右,因此事件和我们见面的地点无关。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侦讯我的警察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警方虽然向我确认见面时间,却没有问地点。不过地点就在这里。」
吹拂过楼房之间的风让铝门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嘎声。
「里面都是灰尘。倒在地上衣服一定会变成白色。」
巴朗点点头。
「我们去看看吧。」
两名警察交换视线。詹德拉走在前头。
「请。」
巴朗要我接着走,但我拒绝了。
「请你走在前面。」
巴朗耸耸肩。他大概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想法。
如果要预防遭受攻击,由警察前后包夹比较容易护卫。然而相较于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攻击者,我此刻反而更需要留心这两名警察。进入这栋建筑之后,就等于是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形成两名男人、一名女人的组合。虽然说他们是为了顾及国际关系而奉命来保护我的,应该不至于对我不轨……不过还是警戒一点比较好。我自认懂一些防身术,但也不觉得有办法对付警察。
巴朗似乎也没有为此不悦。他对我说:
「如果发生什么事,请蹲下来抱着头。」
如果从后方遭受攻击,只要走在最后面的我蹲下来,巴朗和詹德拉就可以开枪反击。我点点头。
我们依詹德拉、巴朗、我的顺序进入废墟。进入室内之后,因为有透入的阳光,所以并没有非常暗,不过詹德拉还是打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环照在大型业务用瓦斯炉和被丢弃的锅子等,也清晰呈现出被气流卷起的尘埃。这时我才首度发觉他们持有手电筒。
「走边边。」
詹德拉发号施令。我照着他说的,跟在巴朗后方。进入室内之后我问:
「要不要关门?」
回答的也是詹德拉:
「嗯。」
看来在战斗方面,应该是詹德拉比较拿手。话说回来,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警戒理由。他没有拿出手枪或警棍,缓缓走向废屋的更里面。巴朗也从腰带拿出手电筒打开。我们穿过应该是厨房与餐厅的场所,进入走廊。
「在哪里?」
他们问我,我便指着走廊内部。没有通电的霓虹灯招牌做成「club jasmine」的形状。水泥裸露的阶梯通往地底。
我前天在这里下定决心之后才下楼梯。当时我没有环顾四周的余裕。今天警察则拿着手电筒照亮四周。
走廊尽头有一台电梯。我前天甚至没有发现到电梯的存在,可见当时我的视野变得多么狭窄。阶梯灯亮着「1」。两个警察以尼泊尔语低声交谈。他们似乎对于这里仍有电力感到可疑。
接着巴朗回头问:
「你来见拉杰斯瓦准尉的时候,电梯停在几楼?」
我摇头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样啊。」
他照亮地面。
「这里有拖曳东西的痕迹。」
痕迹并不明显。如果他没说的话,我大概不会察觉到。不过仔细观察手电筒照亮的走廊,的确可以看到这样的痕迹延伸。我追随痕迹的源头,看到停在电梯前方。
「这是……」
「应该是有人用电梯搬运某样东西。」
更多的想像此刻还言之过早。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气氛还是变得紧绷。
「……走吧。」
詹德拉说完,照亮阶梯下方。阳光也无法照射到地下室,漆黑的空间只有手电筒的光线延伸。詹德拉好似在确认阶梯不会崩塌般,一步步慎重地走下阶梯。
好暗。习惯阳光的眼睛迟迟无法适应地底的黑暗。我们三人伫立在敞开的茉莉俱乐部门口。
「灯应该可以亮。前天是亮的。」
「开关在哪里?」
「应该在附近吧。」
我并不知道开关的位置,只是从常识判断:电灯开关如果在舞厅内,应该会很不方便。
事实上开关果然在门旁。手电筒照亮的是和日本同样的塑胶开关。巴朗伸出手。
日光灯闪烁了几次,终于亮了。茉莉俱乐部的舞厅被照亮。
詹德拉首先开口。
「就是这里。」
舞厅正中央有一大滩鲜血。
在地下室果然还是无法使用无线请求支援。两位警察以尼泊尔语讨论之后,詹德拉快步上楼。我几乎下意识地从单肩背包掏出相机拍摄血迹。
「这里的灰尘确实很严重。」
巴朗好像在自言自语,但却是以英语说话。
「……是的。」
「拉杰斯瓦准尉前天两点在这里与你见面。后来先回到王宫的部队休息室,可是七点左右又回来,然后遭到某人枪杀。次日十点半之前的某个时刻,尸体被搬运到发现地点的空地……背上的文字如果依照你的看法,是在搬离这栋建筑之后被脱下沾满灰尘的衣服,刻上『INFORMER』。」
我点点头,然后补充一点:
「不只是倒在这里,犯人拖着搬运拉杰斯瓦准尉也是很重要的关键。也因此衣服才会变得全白,必须更换。」
前天,拉杰斯瓦准尉正好堂堂站立在血迹的位置。晚上十点,他是否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呢?
「现在回想起来……」
我茫然地说。
「他的确说过很奇怪的话。他说他必须先回去一趟。先回去一趟,原来意思就是他还要再来这里。」
「太刀洗小姐。」
「我当时没有注意到……」
巴朗关上手电筒,收回腰带的套子里,然后说:
「不会有人从那句话当中猜到的。」
他或许只是为我的话感到诧异,不过在我耳中听起来像是安慰。在鉴识人员鉴定血液之前,还不能确定这里就是拉杰斯瓦丧命、或至少大量流血的地点。话说回来,那滩血几乎不可能是其他人、甚至是野狗的血。我不是第一次站在杀人现场,不过这种感觉仍旧很不好。
我站在距离茉莉俱乐部的门约两公尺的地点,一步也没移动。这是因为我不想要干扰接下来的捜查。不过巴朗却毫无顾虑地进入里面。
「这里是舞厅。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
「你不知道吗?」
「我直到十年前还在洛杉矶。如果是在我回来前营业的店,我当然不知道,不过这家店怎么看都不像是经过十年以上的样子。」
从这段话,我了解到巴朗的举止为什么带些欧美风格。
巴朗突然停下脚步。
「咦……」
地上有一颗巨大的玻璃球。由于正上方没有固定锁链,因此应该不是坠落、而是拆下来放在那里的。巴朗蹲在玻璃球的阴影中。
「这是大发现。」
他走过的地方,我应该也可以走过去吧?我做出这样的判断,走到巴朗身旁。玻璃球的阴影中逐渐出现黑色物体。
这是手枪。是左轮手枪。
黑色的短枪身在日光灯中带有光泽,木制把手则因手垢而变脏了。不知道是否某种护身符,把手底部附近缠着白色胶带。
「这是枪。」
我说了无庸赘言的事实,巴朗又追加资讯:
「这是史密斯&威森M36,chief。点三八口径。和枪杀拉杰斯瓦的子弹口径相同。」
「Chief?」
「这是通称。也称作Chief Spe
cial。」
听到这句话,我脑中闪过某个念头。M36 Chief Special。我对枪并不熟悉。在采访中,我曾经看过黑道走私的TT手枪或铁管加工的自制枪,不过应该没有看过这种枪。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有些熟悉呢?
……不知道。我感觉坐立不安。
巴朗终究没有去拿手枪。虽然想知道弹匣里是否留下空弹壳,不过现在大概不可能检视。话说回来,这支枪应该十之八九就是枪杀拉杰斯瓦的枪了。
「犯人把枪丢在这里。」
「真是不小心……难道以为这里不会被发现吗?」
或许如此。如果没有任何情报显示拉杰斯瓦与茉莉俱乐部的连结,光凭地毯式捜查也不太可能找到这里。凶手如果认为比随便找个地方丢更不容易被发现,那也不奇怪。
我拿起相机。
巴朗回头。我们的视线交接。我原本以为一定会被阻止,但他的行动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稍微扭转身体,让我更容易拍摄。
我虽然感到困惑,但没有错失机会,迅速按下数位相机的快门。相机感应到光线不足,自动开启闪光灯。我等候电力恢复,又拍摄一张。我不太相信数位相机的感应器,因此又关掉闪光灯拍了两张。
我吁了一口气,放下相机。
「谢谢你。」
他笑着说:
「我才应该道谢。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到处乱跑。不过要不是因为你,我们绝对不可能找到这里。这会成为我和詹德拉的功绩。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
他用直率的口吻说完,露出嘲讽的笑容。看到他的笑脸,我大概可以猜到,被指派保护外国记者这种非正规任务可以算是降级。他们大概非常渴望能够得到功绩吧。
我并不打算探究这一点。不过如果他那么感谢我,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他。
「巴朗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他的表情恢复警戒。我迅速地说:
「有关拉杰斯瓦准尉的事情。我曾经采访过他,不过我只知道他认识东京旅舍的查梅莉小姐,是个军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偶尔闪一下的日光灯底下,圆脸的警察皱起眉头。他是在考量如果告诉记者这些事情,对自己会不会造成不利。我并没有向他保证不会将他说的话写入报导当中。我只是等候他做出判断。
巴朗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只是这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血泊、枪与玻璃球旁边耸耸肩。
对他来说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我来说却是非常期待的情报。我担心他改变心意,连忙从单肩背包掏出录音机与记事本,不过为了避免显得太过慌张与心急,因此努力保持冷静。
「我可以录音吗?」
「不行。」
「那么可以记下来吗?」
「这个可以。」
我把录音机收回包包,取出笔,将记事本翻开新的一页。巴朗等我拿好笔,开始说:
「拉杰斯瓦。拉杰斯瓦・普拉当。四十九岁。国军准尉。隶属单位是秘密。身高一八八公分,体重八十六公斤。未婚——意思是,至少在尼泊尔未婚。他很晚才进入军队,时间是四年前。在那之前他是受雇于英国的廓尔喀佣兵。佣兵时代的情况不明。」
他和查梅莉的丈夫认识、并欠下人情,大概是在这个时期吧。
我连把巴朗的话从英文翻译成日文的时间都省去了,直接用英文草写字母记下笔记。有些拼音不太有自信,不过反正只要自己看得懂就行了。
「他在八年前回国,有一阵子从事向导之类的工作维生。」
「向导?是观光导游吗?」
「不是。」
巴朗摇摇头。
「他协助外国电视台安排采访。大概类似帮手之类的吧?」
我在记事本上写「联络人」。我完全想不到,很讨厌采访的拉杰斯瓦会做这种工作。
「你知道他接过什么样的工作吗?」
我想到他或许和日本媒体接触过,便这样问。不过答案很简洁:
「不知道。」
这也是很合理的。我停下笔,敦促他继续说下去。
「他以准尉身分进入国军,应该是佣兵时代的从军经验获得重视。即使如此,他的待遇仍算很好,或许是有什么人脉,不过我不知道详情。」
「这样啊。」
「然后……」
他停下来,注视着我,又看看我的记事本。接着他的视线又扫向我的包包。
「我没有录音。」
巴朗的表情很僵硬,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一句。
「我相信你。别写是我说的。」
「我知道了。」
巴朗轻叹一口气,接着开口。
「他有贩售大麻的嫌疑。」
我没有动笔。
我很想问「真的吗」,不过巴朗没有必要说谎。
「先前我问你,拉杰斯瓦准尉是不是因为卷入王宫事件而被杀,你说不知道,是因为……」
「就是这回事。他并非没有被杀理由的人。」
接着巴朗扬起嘴角。这是和最初在东京旅舍见到时的印象差距很多的阴沉笑容。
「贩售大麻在尼泊尔并不稀奇。军人、警察、甚至王室成员都在经营。毕竟这里是世界少有的大麻城市。」
尼泊尔原本就有大量的大麻自然生长。直到一九七〇年代后期,种植、贩售、吸食大麻都不会触法。即使现在法律已经禁止了,仍旧是世界上对大麻极为宽容的城市之一。我想起最初请撒卡尔当导游时,他曾问我对大麻有没有兴趣。
「毕竟到处都有生长。香烟要花钱才能买到,可是大麻只要路边摘就有了。每个人多少都会碰过……不过要把一定的量定期流通到外国,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专业的工作。」
「拉杰斯瓦准尉是这方面的专业吗?」
「只能说,他有嫌疑。」
他会告诉我这件事,大概是因为在主观上已经非常可疑了。巴朗耸耸肩说:
「如果他真的是在走私大麻,那么就是异常谨慎的人。通常这种情况都会大概掌握到他跟谁合伙,可是目前还没有相关情报。他在军队里面好像也满孤立的。」
我不知道所谓的孤立是什么程度的意义,不过有一件事我非常在意。
「他前天两度外出。在军队里,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吗?」
「不清楚。自从国王被枪杀之后,尼泊尔一直处于紧急状态。至少我没办法做那种事。不过拉杰斯瓦既然这么做了,不论是不是常见,只能说他有办法做到。」
巴朗是警察,不是军人。我只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拉杰斯瓦与大麻走私有关。而且不是以旅客为对象赚取零用钱的程度,而是走私的专家。我反刍着这个情报。我低头看着附近的那滩血,想起拉杰斯瓦曾经站在那里的姿态。
「我无法相信。」
「是吗?」
对于记者来说,重要的是「从警方听到这样的消息」、「相关人士如此说」这样的事情,而不是实际状况如何。从各种角度搜集情报,有时可以看出矛盾与隐匿。然而在报导中不会写出「这是真相」。虽然以探究真相为目的,但是要判断什么是真相却超出记者的本分。勉强来说,决定真相的是法庭。
不过我曾和拉杰斯瓦谈话。我无可避免会去想到,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拉杰斯瓦准尉是个自尊心很高的男人。他曾经说,让国王遭到杀害是军队的耻辱、是尼泊尔的耻辱,因此无法协助我将这件事宣传到全世界。我不认为他是在说谎。」
巴朗说:
「他或许不是在说谎。军人也会成为走私者,走私者也能拥有自尊。口中说着高贵的话,双手却可以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一直做坏事的男人,也可能在无法让步的某一点上清廉到惊人地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以为我明白这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
但其实我还是没有明白。
所以才会觉得心脏好像要停止了。
坚硬的鞋子奔下水泥阶梯,发出坚硬的声音。
我想到詹德拉回来了,脑袋总算开始运转。奇怪,詹德拉还未得知这里是凶杀现场时,就很谨慎而缓慢地走在边缘,可是他现在却匆匆跑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之后詹德拉出现在我们面前。巴朗以尼泊尔语温和地对他说了些话,大概是在慰劳他,但詹德拉却没有回应,以英语说:
「支援不会过来。」
「什么?」
「十二点开始实施外出禁令。可恶,都没有人联络我们!」
我反射性地看手表……十一点半。我忍不住叫出来。
「又来了!」
这两个警察应该不知道,我昨天在外出禁令生效前一刻奔进旅舍。不过他们虽然露出不耐烦的苦瓜脸,仍旧对我说:
「别担心,我们会
送你回去。」
「毕竟我们的任务是护卫。」
既然如此,就不能浪费时间。我转身着离去,却仍旧不死心地回头。我看着拉杰斯瓦曾经站立的舞厅、血泊、玻璃球,还有M36。
M36 Chief Special。别名Chief。
「太刀洗小姐,该走了。」
巴朗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嗯,的确。我们走吧。」
「你好像很震惊。」
「是的。我觉得有些头晕。」
这并不是谎言。我在离开茉莉俱乐部时的脚步摇晃不稳。
就好像全身只有脑袋而不是身体在运作,却勉强要移动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