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满都的天还没完全亮,我就传真到日本。
写在簿子上的报导要换算张数很麻烦,和电脑打字不同的是无法自动计算。我在黎明时分面对原稿,改了几处句尾和用词之后,只剩下数字数的时间。
要替《深层月刊》写六页的报导,花了十七页的笔记本。为了让传真机读取,我撕下纸张,走出二〇二号房。
我放轻脚步,缓缓走下阶梯。查梅莉已经起床了,略带微笑的脸上还有一些睡眠不足的迹象。话说回来,我大概也一样吧。
「早安。」
「早安。查梅莉,拜托你了。」
我把十七张纸交给她。查梅莉接下之后,稍微瞥了一眼,但她应该无法阅读日语写的报导。接着我把写了寄送对象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她。
「那么我要传了。」
传真机似乎是在里面。查梅莉消失在矮门的后方。
不久之后,静悄悄的大厅传来电子音。这是熟悉的传真机传送声音。我成为自由工作者后的第一份工作传出去了。
我把手臂搁在柜台上,等候传送结束。过了几分钟,楼梯突然嘎嘎作响,一阵脚步声走下来。
是罗柏。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接着深深吐了一口气,无力地笑了。
「嗨。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
我望向矮门,又说:
「刚刚在传送稿子。」
「哦。是我想太多了。」
罗柏背着很大的旅行背包,腰际也绑着腰包。他大概想到有可能无法回来,因此能带的东西都带了。
「你要去大使馆吗?」
「对。我想早点出发比较好。」
「你有稍微睡一下吗?」
罗柏无力地摇头。
「没有。我想说天已经亮了,应该可以出去了。」,-
「这样啊。」
我不知道美国大使馆能够帮罗柏多少。不过只要想到有后盾,心情应该会轻松许多。罗柏只是离开自己国家、想要稍微放松一下的平凡旅客。我并不讨厌他。可惜没有机会慢慢听他聊加州的事情。
「我猜警察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你……」我边说边收起搁在柜台上的手臂,朝向背负大件行李的罗柏。
「小心点。」
他以认真的表情点头。
「谢谢。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告诉旅馆的人,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我知道了。」
他的大手推开绿色铁门,清晨的阳光照射在焦糖色的地面。
我思索着要对这个背影说什么话,但想不到适合的句子。应该说「一定没问题」,还是「事情会很顺利」呢?
不,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对罗柏说的只有这个:
「罗柏。」
罗柏的手仍然放在门上,回头看我。
「什么事?」
「『INFORMER』这个单字平常会使用吗?」罗柏诧异地皱起眉头。
「什么?」
「『INFORMER』。我想要知道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平常会不会用这个单字。」
「哦……是报导要用的吧?」
罗柏自作聪明地认定之后,把正在推门的手放下来。铁门发出「啪」的声音关上。接着他用那只手摸摸长着胡渣的下巴。
「嗯,『INFORMER』……我当然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可是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
「当然我也不敢说一定从来没有听过。基本上,就是指『到处宣扬的人』或者『打小报告的人』吧?」
他边摸下巴边说:
「那应该会说『BETRAYER』或是『SQUEALER』……如果是小孩也可能会说『TATTLETALE』吧。当然『INFORMER』也不算错。辞典应该也会有。不过,嗯,对我来说是不太常用的词。」
果然如此。我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样。
我点头说:
「谢谢你,罗柏。你帮了我大忙。」
罗柏苦笑着说:
「别客气。」
他说完推开铁门,这次终于走出了东京旅舍。
查梅莉还没有回来。我看看手表,已经要六点了。
我再度听到脚步声下楼。东京旅舍的地板是裸露的砖块,脚步声意外地并不明显,但是楼梯却常常嘎嘎作响。这次我没有看到人就知道是谁。脚步声不是从三楼传来的。也就是说,住宿在二楼的只剩下舒库玛。
舒库玛穿着白色衬衫和奶油色的外套。他的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看到我,显得有点讶异。
「早安……查梅莉呢?」
我也对他打招呼,然后指着矮门后方。
「我现在正请她帮我传真。」
「这样啊。也许我应该待会儿再来找她。」
舒库玛边说边靠在柜台,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虽然遇到天大的灾难,不过总算有办法回国了。」
「这么说,你要回去了?」
「嗯。退房之后,我就要去开车了。」
这时我突然在意起他的外套。
「你要自己开车吗?」
「嗯,是的。」
「穿这样不会累吗?」
舒库玛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然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这样穿的确不适合开几个小时的车。你注意的地方还真特别。」
「真抱歉。」
「我还有最后要打招呼的对象。结束之后我就会换上轻松一点的装扮。」
原来如此。
舒库玛没有要离开柜台的样子。他虽然说待会再来,不过看样子他是决定要在这里等查梅莉。我用应酬的口吻问:
「你的生意状况还好吗?」
这时舒库玛原本开心的神情立刻变得苦涩。
「碰到这种局面,根本没什么好谈的。能够平安回去就算幸运了。」
从他的脸色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真话。商人赚了钱就会被敲竹杠,所以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习惯宣称自己生意不好。我不知道印度人的习惯,但应该不会差太远吧。
「那真是难为你了。」
我边说自己也靠向柜台,稍微放松力气。
「对了,我在找加德满都的纪念品。」
「哦。」
「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给我吗?」
舒库玛的眼睛有一瞬间眯起来。我又继续强调:
「对了,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希望是很有加德满都特色的东西。」
「嗯……」
舒库玛沉吟一声,然后摇头说:
「很遗憾,我是来谈进货的生意,所以没有携带商品。我总不能在这里把地毯交给你。」
「可是,没有别的东西吗?」
「这个嘛,如果你坚持的话……」
舒库玛露出笑容。
「我去拿一件东西。请稍等一下,我马上拿来。」
他快步上楼。不知道接下来是吉是凶。
舒库玛不久之后回来,把右手藏在身后。他以得意的表情放在桌上的,是银色的小高脚杯。杯子表面有相当吸引人的精致唐草花纹。
「如何?这是银制品。」
「……这样啊。」
「哦,你不喜欢吗?不不不,很明显,你已经看上它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工艺。七千卢比如何?」
「我身上没有印度卢比。」
「我知道。我指的当然是尼泊尔卢比。」
一尼泊尔卢比等于约一日元。七千日元的银器不算便宜,但也不算贵。
不过这上面的花纹真的很漂亮。我原先以为如果我装做冷漠的态度,他会拿出其他商品。
我又问了一次:
「这是加德满都特色的商品吗?」
「呃……」
舒库玛挥挥手,好像在说别在意。
「这是我带来当样本的印度制商品。这么说有点不客气,不过我在加德满都很少看过这么精致的商品。」
他说到这里仍旧不露蛛丝马迹,或许他没有在买卖大麻……至少不会零售给没有介绍的客人。
这样的话,剩下的问题就是要不要买这个杯子做为尼泊尔采访的回忆。
「做为旅行回忆,七千卢布未免太贵了。」
舒库玛摆出意外的表情。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狮子大开口吧?我是个诚实的商人,和那些专门骗观光客做生意的人不同。不过你会怀疑也是没办法的。那么六千五百卢比如何?」
「不……」
「我们不是住宿同一间旅馆、同甘共苦的伙伴吗?我不会想要从你身上骗取金钱的。这真的是很好的货。六千两百卢比,只要有眼光的人一定都会很乐意购买。」
「可是……」
「嗯,的确,这件商品是样本。抱歉,我应该要考量这一点。它已经派上过用场,我不应该想要拿它来赚钱。六千卢比的话,我会赔钱,可是对你来说却会是很好的回忆。」
在我觉得它很漂亮、很想要的瞬间,我就失去了
胜算。我们又讨价还价一阵子,最后我以五千八百卢比买下唐草花纹的杯子。
我拿起已经成为自己的东西的杯子,再度检视它的花纹,这时查梅莉拿着纸张回来,对我说:
「传真结束了。很抱歉,刚刚一直连不上去。通讯时间是两分钟十秒。」
接着她看看舒库玛,说:
「舒库玛先生,你要出发啦?」
查梅莉让舒库玛先办理退房并结算。我为了支付传真电话费而留在原地等候。我看着查梅莉和舒库玛的对话,视线落在刚刚传送的原稿。
内容写得如何呢?昨天我专心一致地写出稿子,今天早上只来得及检查用词和句尾、计算字数。我还没有客观地重读它。
查梅莉和舒库玛愉快地在聊天。看来结算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我坐在大厅角落的凳子,关始读自己的原稿。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
不知何时,大厅已经充满着从采光窗射入的阳光。我没有看到舒库玛,查梅莉也消失踪影。桌上剩下刚刚买的高脚杯。
眼前还有八津田。他以正式的穿法穿着黄色袈裟。
八津田缓缓低头,说:
「辛苦了。」
我也回应他。
「谢谢。」
「完成满意的工作了吗?」
「其实我也还不太清楚。」
八津田听我这么说;便轻轻点头。
「事情总是如此……如何,可以让我请你喝早上的茶吗?」
我放下搁在柜台的手,微笑着说:
「当然了。我一定要跟你喝杯茶。」
就这样,我和八津田面对面坐在四楼的餐厅。
餐桌上有两个马口铁的杯子,里面装的是玉露茶。大窗户外面,清爽的早晨逐渐变得明亮,浅蓝色的天空只有一两片云。我在这个国家终究没有看到下雨。
八津田把一个盒子放在一旁的餐桌。这个盒子以紫色的风吕敷布包起来。他是从房间带出这个盒子的,但并没有提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就如在异乡相逢的忘年之交。
首先开口的是八津田。
「听说你昨天和警察一起去采访。」
这是有理由的,不过仍旧是不太像是记者的作风。我的回应很小声。
「你怎么知道的?」
八津田不知是否理解我内心的纠葛,把我的小声另做解释。
「我很想说因为我有千里眼,不过其实是撒卡尔告诉我的。」
「原来是撒卡尔……」
「他是个观察入微的小孩子,他很担心你会不会被警察欺负。」就结果来看,撒卡尔说得大概没错。
「我会告诉他说我没事。」
八津田缓缓点头。
「那就好。」
他分成两、三次喝了茶,继续说:
「你的采访似乎很有收获,真是恭喜了。」
「不过……」
我心中涌起苦涩的滋味。
「因为我自己被卷入其中,所以原本想要报导军人遇害事件而进行采访,但是最后还是没办法写进报导。」
「哦。」
「关于他……拉杰斯瓦的死,我发现可能和国王与其他王族之死无关的理由。」
八津田浓密的眉毛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
「是吗……我和记者这样的人种无缘,如果这么问太过失礼还请包涵。碰到这种情况,你不会觉得放过难得的题材很可惜吗?」
他这么问,我才首度察觉到「可惜」这种感受存在的可能性。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与其说觉得失礼,我反而感到惊讶。
「不,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是这样吗?」
「能在最后关头防止错误报导,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八津田喃喃地说,又突然加了一句:
「你好像越过难关了。」
这次王宫事件相关的采访难关确实已经通过了。但是八津田应该不是指这件事,而是更全面性的意思。
我抬起头,八津田也同样抬起头。我们视线交接。他的眼珠子是很深的黑色。或许是因为劳苦与年龄,他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
八津田说:
「你的面相变了。」
「我的表情这么明显吗?」
「不。不过,还是变了。」
我曾经从别人口中听过同样的话。
「撒卡尔也这么说。」
「是吗?他是个敏锐的孩子,所以大概感受到变化了。」
「那么请问你又感受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直觉而已。可以说是长年的经验吧?」
我是否真的产生某种变化?有两个人都这么说,大概真的有所变化吧。八津田愉快地看着困惑的我,又拿起杯子。
绿茶的咖啡因扩散到我体内,唤醒睡眠不足的意识。今后如果有机会到海外采访,我一定要带着绿茶。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在海关被没收。
八津田突然叹了一口气。
「……准备要回国了吗?」
我点头说:
「是的。虽然还要等回复,不过只要传真顺利送到并且通过,最快今天下午我就想出发了。」
「这么急?」
我扬起嘴角稍稍露出笑容。
「待得太久,手边的现金差不多要用完了。虽然有信用卡,不用太担心」
「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信用卡买。」
「是的。如果是下午,可能要在过境区住宿一晚,不过检查文章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
「真是辛苦的工作。到哪里都无法逃避。」
「最近因为手机的关系,更是如此。」
我们彼此闲聊。八津田也稍微笑了一下。
「这样啊。大概是趋势吧。」
接着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也打算离开这个国家。舒库玛答应让我搭他的车。」
我有些惊讶。
「舒库玛没有提到这件事……」
「大概是因为没必要提吧?」
原来如此。说得也对。
八津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但并没有特别注视。
「失去毕兰德拉国王之后,尼泊尔今后不知道会变得怎样,令人担忧。待在加德满都或许没感觉,但国土有几成已经落在游击队手中。今后可以预期到会发生内战或镇压,并且越发激烈。」
我点点头。我可以感受到人民对新国王的不信任,势必会导致王室的向心力低落。反政府游击队变得活跃也是可以预期的情况。
「身为和尚,这是悲哀的事情,不过我也无能为力。我从以前就想要造访释迦摩尼傅法的祇园精舍,就把这次的事情当作是契机吧。」
我不禁反问:
「祇园精舍还在吗?」
八津田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理所当然。
「还在。不过并非以前的模样。」
我喝了茶,为了掩饰难为情而问:
「听说你在尼泊尔已经待了九年。」
「是啊……」
八津田稍微抬起视线望着天空。
「感觉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
「离开熟悉的土地,应该不好受吧?」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很确信地摇头。
「我反而觉得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来不及问这句话的含意,八津田突然将手收回餐桌下方,以认真的表情说:
「对了,非常不好意思这么执拗地拜托你……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回国了,可以再考虑一下先前的请求吗?」
我的后脑产生了触电般的反应。
我立刻明白他说的请求是什么。
「你是指佛像的事情吗?」
「是的。」
八津田边说边伸出手,把放在一旁桌子上、用布包起来的盒子拿过来。
「我想应该不会成为太大的负担」
我下定决心,伸出右手问:
「我可以看看嘱?」
「请便。」
听了八津田的回答,我便拆开紫色的风吕敷布。布料的触感很好,或许是丝绸。
里面包的物品看起来很粗犷。缠绕好几圈的缓冲材里面,微微可以看到佛像的木质色彩。虽然看不清楚,但应该不是细致的阿修罗或千手观音,而是很普通的合掌佛像。
我拿在手上……很轻。
我仔细观察,想要检视缓冲材里面的佛像表情,但是却好像隔着烟雾,看不清佛像的真面目,无法判别是生气还是微笑的脸。
我喃喃地说:
「动机应该是这个吧?」
「你刚刚说什么?」
我把佛像放回风吕敷布上。
然后我把杯子稍稍推到旁边。
「老实说,我有一件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想要问你。」
「问我……什么事?」
「是的。」
八津田诧异地皱起眉头。我觉得好像看到他的眼中出现警戒的神色。
加德满都应该已经醒了,但
东京旅舍却非常安静。天空色墙壁环绕的餐厅里,只听得见我的声音。
「请告诉我——戈宾没事吗?」
我注视着八津田的脸。在这个瞬间,不论是多么微妙的表情变化,我都不可能会错过。但是刻印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感情。就如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时一样,他半张着眼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地张开嘴巴。
「戈宾。」
八津田稍微动了一下身体,开口说道。
「你是指负责打扫客房的孩子吧?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的安危呢?」
看来八津田不打算老实告诉我。我原本期待他或许会以不在意世俗的率直态度回答,但事情没有那么顺利。
既然如此,就只能继续追问了。
「……罗柏,也就是二〇三号房的罗柏特·佛斯威尔房间里的手枪被偷了。帮忙偷窃的是戈宾。罗柏知道了之后想要去质问他,但却找不到戈宾。」
「哦。」
「从前天开始,警察就来这里调查,所以我想他是被封口了。」
八津田靠在椅背上,以倦怠的态度说:
「戈宾应该只是想要休息吧?我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你似乎不这么想。果然从日本来的人都会觉得无故请假是很严重的事情。」
「戈宾不只是请假。他偷走了收银机里的钱。查梅莉说,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八津田并不知道偷窃的事。他的粗眉毛动了一下。
不过这还没有构成决定性的一击。八津田的声音没有动摇。
「……那么大概就像查梅莉所说的吧。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那孩子失踪了,我也很担心。」
「不,这件事与你有关。」
「为什么?」
「因为偷走罗柏手枪的人就是你。」
八津田有一瞬间眯起眼睛。
「我可以问你理由吗?」
我在丹田用力,免得气势被压过去。
「我得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手枪被发现了。而且已经确定是从罗柏房间被偷走的那支。你不觉得已经无从逃遁了吗?手枪被偷走的时间是六月二日深夜十一点多。除了罗柏和我之外,旅舍里的客人只有你。舒库玛外出喝酒了。为了等候舒库玛归来,入口有查梅莉在看守。没有人能够从旅舍外面进来偷窃。」
八津田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
「原来如此。这一来会遭到怀疑也无可厚非了。不过我真的有办法偷窃吗?比方说……罗柏没有锁上房门吗?」
「他有锁上。」
「我想也是。他自从王宫事件以来,就变得非常神经质。不可能不会上锁。你该不会说,打开一扇门轻而易举吧?」
我不觉得是轻而易举,不过也不是无可动摇的障碍。
「这间旅舍的钥匙是很简单的圆筒锁。」
「你认为我开了锁?」
二〇三号房的锁的确没有偷开的痕迹。虽然说偷开未必会留下痕迹,但也无法证明曾经有人偷偷尝试开锁。
但我并不打算谈论偷开锁的可能性。我摇了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圆筒锁很容易打造备份钥匙。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情很在意:那时候钥匙为什么会响。」
「钥匙为什么会响……?」
八津田反问同一句话。他的脸上首度蒙上阴影。我看到他闭上干燥嘴唇的瞬间。他发觉到自己的失策了。
「四日晚上,我向你报告已经从警察局回来的时候,你就像今天一样请我喝茶。我真的很感谢……但是现在我要说的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你离开餐厅回到房间的时候,我确实听到类似铃铛的声音。」
那是在八津田站在三〇一号房前方、从怀里拿出钥匙的时候。我想起「铃……」的清脆声音。那是很悦耳的声音。
我拿出二〇二号房的钥匙。客房的圆筒锁以麻绳连结木制的吊牌。
「挥动这个不会发出金属的声音。」
我抓着麻绳部分左右摇晃。钥匙和吊牌相撞,发出「叩」的声音。
「发出像铃声一样的声音,代表不只一支钥匙。你要回旅舍的三〇一号房,却拿出了一串钥匙。」
或者如果他改用金属钥匙圈,就有可能发出金属声。但如果他要主张自己换过旅舍的钥匙圈,解释起来就会非常困难。八津田静静地看着我的钥匙。
「我从查梅莉那里听说,你长年住宿在这间旅舍。同样固定住宿在这里的舒库玛总是住在二〇一号房,但你却常常更换房间。也就是说,你有机会拿到各间房间的钥匙。这也意味着,你有可能复制二〇三号房的钥匙。」
八津田或许发现到我的质问中的弱点,摇摇头说: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姑且不论过去,我现在住的是三〇一号房。难道你认为我知道将来会有美国人在二〇三号房藏一支枪吗?」
「不。」
我从正面看着僧侣打扮的八津田。
「不只是二〇三号房……你大概打了所有房间的复制钥匙。」
我们的视线彼此交错。空气变得紧张。
我感觉到某种凶恶的东西急速膨胀。
但这股紧张气氛突然松弛了。八津田发出苦笑。
「你还真会胡说。」
他没有问我推测理由。这也暗示着如果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就会对八津田非常不利。
八津田长吁一口气。
「唉,好吧。我有机会和方法。我知道你怀疑我的理由了。」
他伸手拿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喝茶。接着他放下杯子,抬起视线说:
「不过你也有忽略的地方。」
「忽略什么?」
「你说二日深夜在旅舍的只有罗柏、你跟我。我不是要怀疑,但是事实上查梅莉也在,不是吗?」
他果然指出这点。我早已预期到了。
我已经不再喝茶。
「拉杰斯瓦准尉被杀的时候,查梅莉为了计算舒库玛的电话费,一直在他身旁。不会是她做的。」
我先前不知道这件事。刚刚听说之后,便领悟到所有碎片都拼凑起来了。
八津田笑着说:
「请等等。你该不会没有发觉到自己的推论跳得太快了吧?」
「你的意思是?」
「这还用说?偷走手枪和拿它来枪杀拉杰斯瓦是两回事。」
他非常流畅地说出拉杰斯瓦这个人名,仿佛从以前就认识对方。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拉杰斯瓦常常造访战友妻子经营的这间东京旅舍,而八津田也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两人即使认识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我必须由别的方向来解决周边问题。
「不。罗柏的枪是为了射击拉杰斯瓦准尉而被偷的。至少也是为了和他见面时进行威胁或防身用。」
我猜想,他在偷走手枪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想到枪杀对方。
利用戈宾引出罗柏的方式未必会成功。我有可能不会从采访回来,回来时罗柏也可能已经睡了。当罗柏知道戈宾的传话内容并非事实,有可能会立刻回到二〇三号房。偷走枪的人并不是依据绵密的杀人计画得到凶器,大概只期盼运气好可以拿到枪,让自己感到安心。
「否则的话,就等于是有人刚好想要偷走罗柏的枪,拜托戈宾传话引出罗柏、达到目的之后,又有另一个人拿走枪并枪杀拉杰斯瓦准尉。这种情况,偷走枪的人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调度武器。查梅莉在这座城市经营住宿业,不可能会特地从客人的房间调度武器。」
我停顿一下,又继续说:
「而且她在一楼等候舒库玛回来。」
「那不就更方便吗?罗柏和你离开二楼之后,二楼就没人了。」
「当然了……不过条件是,她在一楼有办法确实知道我们两人都到四楼了。」
「嗯。」
「那天晚上我和罗柏在四楼看电视是出自偶然。我有可能去采访没有回来,而罗柏知道戈宾的传话是虚构的之后,也可能立刻回到房间。能够轻易掌握到奸计得逞、我们已经上四楼的,就是住宿在三楼的你。」
八津田缓缓挺直身体,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缩短的少许距离让我内心感到恐惧。不过我的表情应该没有出现动摇。我从以前就一直被说,不论发生什么事,脸色都不会变化。
「查梅莉有可能偷枪,但无法枪杀拉杰斯瓦。舒库玛无法偷枪,也无法枪杀拉杰斯瓦……至于你,两者都有办法做到。」
八津田歪着头,摸摸还没刮胡子的脸。
「我服了你了。」
他低声说。
「你的推论很有道理,就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可能偷走枪,并且开枪杀人了。但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在这座城市平静生活的我,必须枪杀一位尼泊尔军人?」
「谁知道?」
「你的回答是,谁知道?」
「我无法得知人的内心。只是……」
我边说边仔细观察八津田手部的动作。他的右手从袈裟伸出来,放在桌上,但左手却覆盖在黄色的布之下,无法断定以
什么姿势放在哪里。
「我可以推测。」
我的手若无其事但快速移动,把紫色风吕敷布上的佛像拉到手边。
小小的佛像被严密捆绑,就连表情都不得窥知。
「是这个吧?」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八津田的嘴角痉挛了一下。
果然如此。虽然我并不愿相信。
我低头看佛像。这样的姿态实在令人痛心。虽然不知道这尊佛的名字,但是被塑胶布绑成这样,根本就不能呼吸。
「你一开始想要让天妇罗店的吉田、接着又希望让我替你把这尊佛像带到日本。拉杰斯瓦和大麻走私有关。」
我抬起头。
「八津田,你就是拉杰斯瓦的搭档吧?」
反应迟了瞬间。
「你说什么……」
我继续说:
「我原本就觉得奇怪。你说你在尼泊尔住了很多年,但却似乎没有去托钵。尼泊尔的物价虽然不如日本高,但每天仍旧需要生活费的支出。僧侣也不能吃彩霞过日子。你一定有某种收入来源。」
八津田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还有一件事。大麻的急性中毒虽然很严重,但是过了高峰之后,并非好几天都无法动弹。但是你为什么说,不能把佛像交给吉田?」
一开始他想要把佛像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一点。但我现在知道了。
「问题在于气味吧?」
即使我如此断言,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的身上当然会染上大麻的气味。在那样的状态下,如果拿着你托付的佛像回国……你不希望冒着在机场被缉毒犬嗅出问题的危险吧?」
八津田开口像是要说什么,但又闭上嘴巴。他拿起杯子,格外缓慢地端到嘴边。
「这只是推测吧?」
然而他的声音没有活力。他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能够说服对方,只是姑且说说而已。
「是的,这是推测。」
但是我手中握有证据。
「如果你不愿意承认,我就来检查这尊佛像吧。请放心,我在上一个工作曾有机会接触美术品。我答应不会损伤佛像本身。」
他没有回答。
我双手捧着佛像,说:
「我并不是要指控你,只是想要请你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我再问一次……戈宾没事吗?」
风吹入室内。加德满都带着浓郁泥土气息的风在餐厅形成漩涡。
八津田僵硬的表情变得和缓。
「你真是佛心。」
在他的口吻中我感受到些许揶揄的意味,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愧疚吧?八津田放下餐桌上的手,再度深深靠在椅背上。他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你担心那孩子的心情是尊贵的。请放心,那孩子没事。我给他五百美金,要他别再接近这里。我明明给了他充足的金钱,他却连收银机的钱都偷了,真是手脚不干净的孩子。」
他承认了。他的态度和初次相见时一样,非常平静。
八津田眯起眼睛,倾斜杯子。他的绿茶似乎已经喝完了,他有些眷恋地放回杯子。
「可以请你放下佛像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把里面的货送到日本,我就会遭遇很可怕的命运。」
我照他说的,把佛像放回包巾。
「就如你所想的,我以这间旅舍为根据地,和拉杰斯瓦合伙运送好几公斤的大麻到日本。毕竟这间旅舍叫做东京旅舍,有许多好事的日本背包客住进来。我一再入住和退房,复制所有客房的钥匙之后,接下来就轻松了。我可以掌握只凭对话无法得知的对方本性,有时候还能抓到弱点。」
「你也进了我的房间吗?」
「这个嘛……就请你自行想像。」
他不可能没有进来。他甚至还想要让我帮他运货。和罗柏为了找枪而侵入的时候不同的是,我完全没有发觉到。
我还有别的问题想问。
「查梅莉也是同伙吗?」
八津田带着浅笑摇头。
「不。她或许隐约猜到了。不过这是很好的借口。如果不是因为查梅莉是战友妻子这个理由,拉杰斯瓦的访问就会引来怀疑。」
撒卡尔说拉杰斯瓦是为了追求查梅莉才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另有目的。
他是为了和走私的搭档取得联络。不论是留下纸条、或是使用暗号,总之应该用特定的方法。
看似温和的视线朝向我。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说拉杰斯瓦的死和国王之死无关,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怎么说?」
八津田摇了摇空杯子。他的动作在我看来仿佛在暗示这个国家即将产生动摇。
「毕兰德拉国王过世之后,这个国家今后会陷入很大的动荡。拉杰斯瓦预期到这一点,因此想要收手。他必须在动乱中守住地位,在预期政权更替的情况下采取适当行动。也因此,如果留下走私的弱点,就会对他相当不利。但是他如果收手,会让我非常困扰。我必须在期限之前寄送约定的量。如果没有办到,遇到危险的就是我。」
「你想要警告拉杰斯瓦。」
「没错。我在二日中午得到联络。我知道他想要谈什么。我也知道如果他真心想要收手,难保不会动粗。他如果停止走私,会让我很困扰,但如果他要杀我,那就更困扰了。不论如何,这场谈话都不会平稳结束,所以我想要防身用的东西。这时我想到那个美国人炫耀的手枪。过去因为没有必要,我身上并没有枪,我也没办法立即买枪而不让拉杰斯瓦发现。」
过去没有必要——这句话在我听来有别的含意。如果需要弄脏手,大概有其他人会代劳,而这个人可能就是拉杰斯瓦。
「话说回来,拉杰斯瓦原本怀疑你是来调查走私内情的。」
「什么……」
「你没有发觉吗?」
他似乎很愉快地说。
听他这么说,我便想到许多相关的细节。在这个国家面临前所未有的状况时,拉杰斯瓦为什么答应见我?他特地约了见面时间,为什么不肯实际接受采访?为什么约在茉莉俱乐部?
八津田莞尔一笑。
「如果你提出走私的话题,他就打算要解决掉你。真是千钧一发。」
我感到毛骨悚然。
「茉莉俱乐部是我们平常见面的场所。拉杰斯瓦透过人头支付电费,把那个地方当作合适的秘密基地。我们在六点半见面。我试图用各种方式说服他,但双方都不肯退让。在争论要不要继续做的当中,气氛越来越诡异。拉杰斯瓦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如果正面起冲突,我绝对没有胜算,因此必须出其不意。」
说到这里他挥挥袖子。黄色的袈裟形成波浪状晃动。
「你曾经注意到我的袈裟穿法变了。」
我默默点头。八津田现在采用绑法复杂的正式穿法。一开始见面时,他应该是采用更简单的穿法。八津田说他的理由是为了悼念国王。
「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为了追悼,应该从二日早晨就要采用正式穿法。但我停止简式穿法是在三日夜晚。你是在四日发现的,却没有深入思考。」
……原来如此。
答案一直在我眼前,但我却绕了远路。
「这种袈裟很方便,一块布就能解决了,而且可以穿到任何地方。再加上有足够的空间,想要把东西藏在身边的时候也很有用。」
八津田把布料重叠的部分拉开。
我应该要能够看穿的。他的袈裟右边侧腹部附近开了小小的洞。
「你在袈裟里面藏了枪,想要在谈得不顺利时随时开枪射击?」他隔着布料开枪。子弹瞬间穿过袈裟,从那里喷出的气体在拉杰斯瓦身上留下发射残渣。
八津田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以温和的视线看着我。
我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这是送给你的运动精神奖。你今后如果要凭着笔和相机生活,那么这段故事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我要逃亡了。因为我害怕拉杰斯瓦的伙伴、在日本等我送毒品的人、当然还有警察。我们今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八津田起身。他刚刚提到,他已经安排好要搭舒库玛的便车,在上午离开加德满都。我无法阻止他。如果阻止他,他应该能够凭臂力制伏我。我虽然也学了些武术,但并没有办法和刚刚自白杀人的对手正面搏斗。当他拿走想必暗藏毒品的佛像时,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但我还是要说一句。
「你对我说的话……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很遗憾。」
八津田临走之际忽然停下脚步。他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昨天你听了罗柏的话之后,应该就已经察觉到封住戈宾嘴巴的是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但他说得没错,我当时已经察觉到了。
「可是你昨晚却优先进行自己的工作。工作结束之后,你因为疲劳而睡了一觉,今天早上事情做完之后才终
于来问我戈宾的安危。」
「不……」
「你并没有错。如果我已经对戈宾下手,昨晚不论如何闹都无济于事。你能够委身于正确的判断。但是你不认为这样的判断很可怕吗?
「你在冷淡的态度底下怀着纯粹的情感。这是很尊贵的。但是在更深的底部,你却有一颗连我这个杀人犯都会颤抖的冰冷的心。」
他手中缠绑了好几层的佛像似乎在微笑。
「拉杰斯瓦是自尊心很高的军人,同时也是贪钱而胆小的走私者。我在东京旅舍对许多来访的同胞宣扬佛法,暗地里却设法让他们帮我把大麻运到日本。」
有人说过同样的话……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难道不知道吗?黑暗的声音好似从远处传来一般。
「请你记得。尊贵是脆弱的,地狱则在近处。」
「八津田先生!」
我忍不住回头。
但我看到的只有通往楼下、空虚而黑暗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