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偶像而活,意味着与人类定下契约。
作为向其提供一时的幸福的对价,就要向其索取时间、金钱,以及最重要的生命。这份在历史长河中满沾鲜血的绯红契约,即使让我们一点点地不断冲淡它的浓度,也绝对不会被刷为纯白。身穿的血色红裙无论如何洗涤也不可能变为白裙,仅能怀抱将其装点成粉色的愿望,结下这份偶像的契约。
举例来说,我们与并非偶像的艺人共演的时间、与经纪人每月接触的时间,都在协议上明文限定,连在举办活动之际,也规定了必须根据参加者的数量,配置相应规模的医疗团队。
受契约所限的,也包括粉丝这一边。在演唱会和握手会等被偶像吸取生命力的活动中,粉丝必须在参加登记时签下誓约书,同意偶像夺取自己的生命力、为此削减自己几天的寿命;万一真的在演唱会或握手会的中途死亡,也只需支付私了赔偿金即可两清。而未成年并无签订以上契约的资格,所以也不被允许到现场参战。到活动举办之时,我也会过一遍粉丝递交的誓约书,上面那些复杂的条款却每每让我心生犹豫。
即使如此——即使在参加资格上有诸多限制、电子契约的条条框框让人眼花,粉丝们依然能克服困难,在我的眼前排成浩大的队列。在这场多家事务所举办的联合握手会上,排队最多的是已宣布解散的Saint-Germain wand三人的队伍,与之相比,我的队伍只达她们的7成左右。心有不甘的同时,我的心中也止不住洋溢出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感激之情。
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那难以喜悦的表情,那饱含思念的话语,都为我的心里带来温热。
“要教育真凛肯定够呛的吧,继续加油哦!”“和FFT的联动才首次听了您的歌,超帅气!我已经买了您的唱片了!”“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来了,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精彩演出!”“真凛平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啊?”“今天的演出服,好像比之前的露出度还要高哦?”“我终于满20岁note了!今天是我首次参战!”“那个、本来想好了好多想说的话、太紧张了都忘了要说啥…”“虽然在网上被说得很难听,还是请你们加油喔,成组之后我还会继续追演唱会的!”“我成为了议员秘书,目标是制定能增加偶像权利的法律。”“我上次参加已经是20年前了,还记得我吗?”“马上要去参加色觉检查了,请为我加油喔~”“小惠和真凛,谁才是真爱?”“请对小真凛更温柔一点吧。”
满20岁:日本民法规定成年年龄为20岁;根据日本民法修正案,自2022年4月起成年年龄从20岁下调至18岁,但仍以身心健康为由维持部分20岁以下不许开展的禁令
隔间里隔着玻璃朝我伸来的无数双手和无数的话语,我都一一予以应答。为了不劳救护人员费心,每次握手我都拼命将吸取之力压到最弱,谨防有人在中途倒下。从那一双双带着体温的略有汗湿的手中,我夺取了鲜活的生命,也获得了灵魂的热情。对迎来时间限制而依依不舍的他们/她们——被工作人员强行拉开手臂,不时还有晕厥过去被泼水才苏醒的人类们——我都回报之以微笑。
这副笑容,绝无虚假。
因为我的心情是如此高昂。长久以来、总是在反复念叨过往旧事,能说到“未来”、大谈对下一场演唱会的畅想,别说是粉丝,就连我自己也因此喜不自禁。
说到底,其实我的心里还有一分嫉妒。单凭我一人恐怕无法促成的期待,仅因真凛的加入,就茁壮地膨胀起来。
这份嫉妒也另有隐情。毕竟在我身旁,负责强行拉开握手、穿着可疑的小熊玩偶装的工作人员,就是真凛本人。
在偶像吸取生命的握手会上,必须常伴偶像近旁负责拉开观众的工作人员,考虑到万一的情况,不能让人类担任已成为不成文的规定;于是就得让新人偶像中的某位来担负此任,但如果她比正在握手的偶像本人更加耀眼、情况就本末倒置,所以不得不让她穿上玩偶装。这一内情粉丝也了然于心,抱着对其中真身的想象,不去排队反而特地上前应援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也有佯装失足、企图抱住玩偶亲热一番的家伙存在。
万幸的是,观众进场必须经过核验有无凶器的严格检查,同时玩偶里藏有应对极端情况的特制警棒。就算真凛面对可疑人士被吓得动弹不得,我也能用脚下这双全新定制的高跟鞋给对方一记猛踢。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至今为止,还没有机会让我们一展英姿。
我面前所排的队伍被引导带离,我也终于有空向玩偶抛去慰劳之语。
“辛苦了哦,真凛~”
考虑到对手可是那个真凛,我脑海里闪过她又搞什么奇怪把戏、里面的人已被替换的可能性,还好从中传来的还是平常那个声音。
“您有为我好好拍下来吗?这种边边角角的辛苦劳累,只有专门拍成VTR给大家看到才有意义啊,要是没有好好记录的话——”
“好了好了,会听你慢慢讲的,总之你先去后台换好衣服再说吧~”
等待真凛的时候,所有的队列都已将观众带离,全场仅剩工作人员。正要动身去和几位熟脸打个招呼的时候,我突然被声音叫住。
“打扰了,我来向爱星前辈您,做最后的问候了。”
对着礼仪周到的少女,我也起身回礼。
“啊呀,特地赏光,非常感谢。”
对方是Saint-Germain wand的Leader,响希。
她的肉体年龄是14岁,身穿以炼金术士为主题、裙上装饰有化学试管的舞台服;而她戴着眼镜又留着三股辫的模样,如同旧时漫画里的班长形象,给人一种无比认真的感觉。
这次对于即将解散的她们而言,就是最后一次握手会了。仔细想来,听闻她们引退时的那份焦躁感,正是让我下定决心重新组对的关键。这样一想,对于响希的决断,我甚至有几分感激,但我是决不会说出口的。
“比起向我致礼问候来虚度光阴,去和那些关系亲密的友人们多聊聊岂不更好?”
“哪里,难道、您不记得了吗?我一直都憧憬着爱星前辈和国府田前辈,莉莉丝时期的唱片我一张不留地收藏着,还偷偷来参加过爱星前辈的演唱会——”
“……这么说好像是呢,我有印象。”
Sawand刚出道时确实有共同出演过电台节目,那时被当面倾诉对莉莉丝的热爱的画面终于在脑海浮现,但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客套的社交辞令。
“我真的,一直都无比尊敬着啊,爱星前辈和国府田前辈之间,那份坚固的羁绊。”
她露出一副固执到近乎苦恼的表情,继续诉说,手一边伸入衣服的缝隙。
“所以啊,当听说爱星前辈要和新搭档一起登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坐立不安起来,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所谓的记忆,有时真的不可思议。
当要发生什么的时候,记忆仿佛展露前兆一般,突然毫无脉络地,将过去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
这一瞬间我想起的,竟是在那个寺庙里,背叛我的那个手下隔着大火发出笑声的画面。为何这段沉睡的记忆在此刻苏醒,我一时仍无法理解。
现在明明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关头。握手会现场会对粉丝的身体进行严格的物理和医学检查,为避免出现针对偶像发动的无差别屠杀,现场更有完备的防暴反恐预案。就算中途突然有车辆闯入,也会被现场布置的栏杆和闸门挡住。
不过,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偶像为了伤害别的偶像而带入凶器的话,这些准备还能奏效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瞬间击中我的腹部。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原谅你啊。”
响希拿出的是一把枪。枪身并非黑色,而是带着玩具积木质感的、仿佛刻意惹眼的黄色。对了,肯定是用3D打印自制的那种吧。
虽然头脑里还在异常冷静地分析现状,而自己被子弹击中的粉色演出服上已渗出一片血色。在将被枪击的一瞬,虽然我本能地向后闪身想拉开距离,看来还是没能赶上。
“响、希……”
“怎么回事啊?你不是那个莉莉丝的、那个Liza&小惠的Liza吗?你不是一直怀抱着小惠离开的丧失之痛,为了填满孤独才一个人硬撑至今的悲剧歌姬吗?你不是对旧时代不离不弃、让昭和永不终结的明星吗?你不是即使失去如同自己半身般的伙伴,也依然坚强活着的传说吗?为什么靠那种轻飘飘的无名之辈你就心满意足了啊!?背负不了所有痛苦的你、被那种货色给填补的你,已经不是那个你了啊!!”
大概是看到当场倒下的我,以及持枪相向的响希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Sawand的成员发出了惨叫。
也许她还一心扑在对我的指责上,第二枪迟迟没有击出。
不过,眼下的我并没有能稳住情绪激昂的她的话术。虽然脑海里已经开始复习夺枪防身术的要点,但之前匆忙拉开的距离并不
利于实施,一时竟找不到对抗的手段。非但如此,我的身体已蜷缩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带着缺失、带着痛苦、那才是美啊!被那种小孩儿迷了眼,把你之所以特别的价值、你之所以是你的理由,全都亲手舍弃!这算什么——”
就在响希还要继续罗列无数充满怒火的话语之时。
“理咲前辈!?怎么了!?”
正是最糟糕的时刻。
换好了短袖长裤的真凛正急忙向这边跑来。
枪口指向了真凛。真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浑身僵硬地看着她。
就算立刻叫出“快逃”,也来不及了。
“就因为你这家伙——”
正要从响希口中爆出的,肯定是对真凛无数的咒骂之语吧。一旦她全部倾泻,枪中的子弹肯定会带着所有怨气射向真凛。不过,她的话语并没能说到最后。
咔嘡一声。
鞋跟击地的声音回响不绝。
我忍住剧痛站起身来,使尽浑身力气用鞋跟踢向地面。
即使就在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响希仍回过头来。
她不得不回头。
正因为响希是我的狂热粉丝,所以必然会对我在舞台上的踏步声有所反应,必然会向我投注所有的目光。
如同刺猬竖立起浑身针刺一般,我将全身的感官一瞬激活,和过去每一场演出别无二致。
在数米开外的她的周围,摇曳着的生命力的波动,被我的皮肤感知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
只有魅惑,方能夺命。
我忍着剧痛表演的,只是极具时代感的简单舞步:《魔女见习》高潮的最后一个段落。
看向这边的下一刻,响希已经动弹不得,她甚至无法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分毫。
我盯着她的眼睛,单手在空中画出与地面平行的半圆,这只手靠向肩头之后,再一次向前方伸出,紧接着一边露出微笑、一边微微斜首。
而我的脑海中,想象着将响希身上缠绕的、以及环绕她周围的大气的流动牵引过来,吸纳到我这边的景象,此时的我——
媚眼一眨。
响希的生命力如同浪涛一般朝我涌来,让我的身体瞬间发热到仿佛落入火海。刹那间,还拿着枪的响希已颓然倒地。
工作人员、经纪人和Sawand的成员们一齐跑上前来围住了响希,取走手枪的同时控制住了她。响希露着一脸幸福的表情,已失去了意识。
见证这一切之后,我也猛地跪倒在地上。
“理咲前辈!”
左右的眼皮已经无力支撑,连赶来的真凛的表情也没机会看清。不过就算没看到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现在慌乱的心情也已经确实地传达给我。我按住剧痛的腹部,一边嘶哈地不停喘息,一边自言自语般念叨着:
“记得和响希说清楚、虽然一口气吸了两年的寿命、我也不会道什么歉的……跟她说、敢向我的搭档出手、是你有错在先喔……”
话刚说到这里,我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