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终焉童话

1

东之国国王治下,有个名为伽利卡的村子。这是个被群山环绕,一年有四个月大雪封山的孤独村落。村民们以养羊为生,平静度日。他们与人无争,在村中安度一生。

维米生于伽利卡村唯一的樵夫家,他是家中的独子。维米的父亲是村中唯一一个有资格砍伐进贡用杉树的人。融雪之时,父亲会将加工好的木材运进城,一连数日不在家。

维米五岁时,母亲病死了。那个冬天,维米终日以泪洗面,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时间也无法倒流。当年春天,维米的父亲如往年一样踏上进贡木材之旅。父亲无法带年幼的维米一同前往,于是便请纺织姑娘艾蕾娜在自己离家期间暂时照看他。

这便是维米和艾蕾娜的初遇。

艾蕾娜是牧羊人的第三个女儿,比维米大十岁。在年幼的维米眼中她就像个大人一样。其实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每逢春天,艾蕾娜都会带着纺纱机搬进维米家,守护维米和他的家。

维米身材矮小,无法像父亲一样舞锯弄斧。所以相比于伐木,维米更喜欢和艾蕾娜一起采用作染料的花,或是洗羊毛。刚解冻的小河十分冰冷,随风摇曳的野花姹紫嫣红。艾蕾娜在自己身边时,维米就更幸福了。被积雪所覆盖的巍巍群山,将两人隔绝在一个宁静的世界。

五年后,维米十岁了,艾蕾娜也二十岁了。艾蕾娜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而艾蕾娜每年春天还是一如既往地搬进维米家,继续着她的守护事业。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维米和艾蕾娜去小河汲取制作染料用的冷水。虽然头上的云层算不上很厚,但天色迅速变暗,或许会有暴风雨。于是维米和艾蕾娜提前收工回家。

二人用同一块布擦干彼此的头发。维米抬眼看了一眼艾蕾娜,凝视着她的双瞳。此时艾蕾娜比他高一点。

“怎么啦?”艾蕾娜羞涩地问道。

“艾蕾娜姐姐还不结婚吗?”

“不结哦,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啊。”艾蕾娜笑着回应道。

“那我可以做的你的新郎吗?”这是一句关于人生抉择的重要话语,此时的少年可能还不理解。

“你这个不能独自看家的小屁孩,也想娶我?”

“我一个人看家也没问题呀。”

“果真如此?那我从今天起回自己家了哦?”

此时,远处传来滚滚雷声,吓得维米抖了个激灵。

“果然还是不行。”

“看吧。”艾蕾娜将维米搂到怀里,“没什么可怕的,姐姐会保护你的。”

她的身体就像春天一样温暖。

不论愿不愿意,春天总会来,维米心里明白。每逢此时,维米与她的年龄就会靠近一步。然而与此同时,艾蕾娜也会向前一步,扩大一岁年龄差。维米很害怕艾蕾娜会就这么甩开自己。

要是时间能就此停止就好了。

许下如此愿望的当夜,他幸福的小日子也走到了尽头。

夜半时分,村子里响起了钟声。

只有在情况危急时才会敲响钟,维米至今也只听到过一次,上次好像是谁家失火了。

“维米,起床了。”艾蕾娜摇醒了迷迷瞪瞪的维米。

“嗯?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先去摸摸情况。”

煤油灯照亮了艾蕾娜的脸,她的神情是那么严峻。

“我也去。”

“好吧,一起吧。”

艾蕾娜拉着维米出了家门,乌云已然散去,却还下着小雨。

“救救我!”村子中央传来惊叫声。

平时用来驱赶动物的篝火已然被雨浇灭,村子陷入了黑暗。寻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四处弥漫着小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不过,零星的村民正手持灯具聚集起来。

艾蕾娜紧紧攥着维米的手,缓缓走近中央的广场。这里平时是市场,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可这个夜晚,这里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广场中央有个陌生人。

渐渐聚集起来的村民们,从远处包围住那个陌生人,提着煤油灯的村民们形成了一个光圈,艾蕾娜和维米也混入其中。

在晃动的煤油灯的映照下,光圈中央浮现出了一道人影。

那是个穿着长款大衣的男子,大衣破旧不堪。男子身上散发着野兽的恶臭,离很远就能闻到。

男子身旁有两具石像,巧夺天工地刻画了一对男女。男性石像伫立着,右手稍稍前探,似乎想要叫住某人而抬起手臂,石像将这一瞬间刻画得十分生动。女性石像则背对着男子,呈仓皇出逃之状。石像保持双臂扬起,脚掌蹬地向前的姿势。

一动一静,两具石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白天还没有这两具石像,至少维米是第一次见,却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定睛一看,女性似乎正发出垂死挣扎时的惊叫,活灵活现。不仅如此,从衣服的褶子,到一根根头发,都细腻精准,简直与真人无异。可谓巧夺天工。

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石像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石像旁的男子又是什么人呢?

神秘男子弓着腰,垂着头,蹲在地上。他的脸隐藏在衣襟里,无法看清他的面孔。

“喂,你。”一名壮硕的男村民从光圈中向前一步,走近神秘男子。“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从哪儿来的?”

男村民将煤油灯一举,照亮了神秘男子的脸。

“哇啊啊!”男村民突然尖叫起来。

黑暗中浮现出的那张脸,散发着异于人类的奇异光泽。那光泽冰冷如铁,或者岩石。总之,那绝非人类的肌肤,而像是满是裂隙的岩石。他的脸如同平地一般,没有起伏。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散发着火焰般的光芒。

怪物猛然抓住了男村民的手腕。

男村民霎时浑身颤抖,脸色铁青。毫无疑问,他的身体发生了质变,转眼间灰色已经覆盖了他的全身,肌肤和怪物并无二致。

周围一片死寂。

男村民像石块一样僵在原地。

三具石像诞生了。

男村民提着的煤油灯掉到地上,煤油滚滚流出,燃烧起来。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惊叫着四散奔逃。

艾蕾娜和维米死死攥着彼此的手,一起冲出乱成一团的广场。他们抬腿就跑,远离村子中央。村民们纷纷躲进附近的民宅,二人瞟着一扇扇被重重关上的门,无奈地狂奔。

“快进来!”

一扇门开了,一个老人向艾蕾娜和维米招手,他是村中最为高寿的长者。二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进屋内。老人将煤油灯挂到房檐后,迅速关上了门。

“把你们的煤油灯借给我。”

老人一把抢过艾蕾娜的煤油灯,再次挂到了房檐上。

艾蕾娜和维米缩在墙角,艾蕾娜将维米搂到怀里,维米发现她的手抖个不停。

老人将木窗推开一道缝,窥探着外面的状况。

“那是食人石。”

“食人石?”维米与艾蕾娜握着手走近窗边。

“是一种能将接触到的人类变成石头的怪物。好好看着。”

在老人的招呼下,维米胆战心惊地走到窗边向外望去,能看到村子的广场。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怪物的身形朦胧浮现。

怪物缓缓靠近那个变成石像的男村民,蠕动了起来。

“他正在吃人。”

那景象触目惊心。

在地面火光的映照下,食人石和几具石像的影子仿佛在跳着一段骇人的舞蹈。

“这家伙会把人变成石头然后吃掉,人类玷污大地的罪孽,会像这样化为人形,显于世间。”

“他从哪儿来的呢?”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相传食人石沉眠于深山之中,或许是白天的雷声将他唤醒了。”

“那家伙要是来这边该怎么办……”维米惶恐地问。

“点火。煤油灯那小火苗不太够,不过总比没有好。那家伙不敢在明亮的地方活动。”

维米目不转睛地盯着食人石。一想到食人石可能会忽然回头,将血红的双眼对准自己,维米就心惊胆战。可正因如此,他才更应该保持警惕,万一食人石冲过来,他们必须赶快逃跑。

然而食人石在广场上守着石像,一动不动。从远处看不清食人石惨忍的用餐过程,但毫无疑问石像都变小了。

一丝晨曦划破东方的天空。

食人石似乎如临大敌,抬起头,抬腿就跑,不知逃往了何处。

朝阳将这个村子从惊恐中拯救出来。得知危情已过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到广场集结。

但就连明亮的朝阳,也无法让这些石像恢复原样。

出现在村民眼前的是被啃得乱七八糟的三具石像。

当天,村民们聚集到村长家开会。据老人所言,食人石怕火,众人决定增加村子里的篝火,让其彻夜燃烧。昨晚也许是由于雨水浇灭了篝火,才引发了诸多不幸。男人们马上着手准备,四处搜罗点篝火用的柴火,维米家的木材也被征收了。

维米暂时被安置到艾蕾娜家。维

米的父亲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与其让二人彼此相依,不如让他们到艾蕾娜家里来。艾蕾娜还有两位哥哥,现在正守护着这个家。

“我们身处边疆,多年来靠国王与神的庇佑得以安居乐业。谁曾想老了,竟碰上村子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村长垂着头说,“我们决不能让悲剧重演,各位,不管发生什么,夜里都决不要踏出家门一步。”

村民们互相祈祷平安无事,之后各回各家。

夜幕降临了。

艾蕾娜的哥哥们出门巡夜,今夜男人们都要守在篝火旁保卫村子。

维米和艾蕾娜一起纺纱,以度过这漫漫长夜。

“哥哥们不要紧吧。”

“不要紧。”艾蕾娜用微笑遮掩心中的忐忑,回应道:“今晚大家一起巡夜,没什么好怕的。”

正如艾蕾娜所言,这一夜平安无事。二人不知不觉间便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清晨,艾蕾娜唤醒维米。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艾蕾娜,维米觉得很幸福。可她却没有露出微笑,只剩下满脸绝望。

“怎么了?”

“哥哥回来了。”艾蕾娜说道。

“太好了,都没事吧?”

艾蕾娜阴沉着脸摇了摇头,她牵起维米的手,将其带至门口。

门开了,艾蕾娜的二哥伫立在门外。他手持长枪,枪头冲门。但他看上去有些不对劲,他满脸惊恐,不仅如此,他的皮肤、头发、衣服,甚至是手里的长枪,全都被灰色所浸染。

他变成了石像。

“据说守在西门的男人们全都被变成了石像,哥哥似乎逃了出来,差一步就到家了。”

艾蕾娜跪倒在地,泪珠扑簌扑簌地掉到在脚边的野草上,维米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艾蕾娜将一把野草连根拔起,扔向空中。等到她起身时,脸颊上的泪水已然消失了。

这天晚上的损失集中在村子西边,据说从森林里窜出来的食人石首先袭击了守在西门的男人们。坚信篝火能退敌的男人们,没想到食人石会出现,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名男子变成了石像,其中一人是艾蕾娜的大哥。

其他人见此情景,当即陷入了恐慌,立刻四散奔逃。食人石闯入附近的民宅,将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变成石像。不料食人石并没有像上次一样马上进食,而是继续袭击其他人家。试图反击的男人们接连变成石像,使得食人石更加暴虐。

昨晚共有九名村民变成了石像,对于人口不满百人的伽利卡村而言,这已经接近总人口一成了。

这样下去,再有九天村子就毁灭了。

艾蕾娜的二哥应该是为了报信才往家跑的,结果在家门口遭到了食人石的袭击。是因为天亮了,食人石才没有吃掉这些石像吗?还是相比于饱餐一顿,食人石更喜欢捉弄人类取乐?

昨天夜里食人石已经走到艾蕾娜家不远处了,拂晓晚一刻到来,食人石就有可能闯进来,想到此处,维米不禁心惊胆战。

村民们再度齐聚村长家,篝火的效果没有达到预期,村子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地。看来要想自保,只能将门窗钉死,以防止食人石入侵。

村民们商讨了很长时间,但并没有人想出锦囊妙计。不久,夕阳西下,万般无奈之下,村民们还是点燃了篝火。不过再没有人敢承担巡夜的任务了,村长也并未指派任何人执行此任务。

当晚,艾蕾娜用木板将门窗钉死,无人可以出入。维米也给她打了下手。

艾蕾娜和维米手挽着手度过了这一夜。维米数次梦到食人石那双血红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数次被惊醒。

醒来后,维米发现精疲力竭的艾蕾娜正在自己身旁熟睡。

要是食人石出现了,自己能做些什么呢?自己能驱逐食人石吗?能保护艾蕾娜吗?

天一亮,村民们开始清点当晚的损失。

六名躲在家里的村民被变成了石像,虽然被害者比前一晚少,但也不是个小数目。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可知,食人石夜里原本想闯入自己家中,因无法在房子上找到突破口,才转而攻击另一间没做什么防御的民宅。由此可见,夜间做好防御,能有效抵御食人石的侵袭。

“难道要让恐惧感伴我们度过每一个夜晚吗?”会上,一个村民开口说道。

村民们看起来都很疲惫,他们心烦意乱,也有不少人怒不可遏。

“稍微碰一下就能把人变成石头的对手,我们怎么和他战斗?村里已经损失了不少男人了。”

“说起来,那家伙怕不怕武器啊?”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谁敢去试啊!”

直至会议结束,也没想出好办法。村民们都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紧闭门窗。目前仍然没有其他的对抗策略。

夜幕照常降临。

这一晚,只有一个人变成了石头。

虽然牺牲者不断减少不失为一个喜讯,但此外还有个坏消息。

除人之外,还有几只羊也被变成了石头。

对于村民而言,失去羊就等同于失去家人。当晚遇害的男人,据说就是为了保护羊群才被食人石袭击的。

伽利卡村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失去羊便无法生活,但他们又无法将所有的羊都藏起来。

村子已然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白天,开始有人脱离村子。两个家族带着十只羊,不顾村长的反对下山逃命去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食人石会将羊变成石头,我们又怎能坐以待毙?放手一搏吧!”感到危险将至的男人决意以武力解决问题。

但是老人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杀了食人石的人,会将诅咒转嫁到自己身上的。”

老人的话是否属实,大家不得而知。事实上,就连火能御敌这件事也不能保证是对的。

但老人的这句话却吓退了不少男人。

“那家伙白天都藏在森林里,想要克敌制胜,还是趁着白天比较好。”

“不,我们并不知道他此时藏身何处,搜山我们又没那么多人手,没找到太阳就落山了。那还不如夜里把它诱过来,利用陷阱制敌吧?”

村民们产生了分歧。究竟该白天行动,还是夜里行动呢?

在村长面前举手表决后,大家决定夜里行动。

大家火速拟定出了对付食人石的作战计划。

先将食人石引诱至指定的民宅中,待食人石进屋,便从外面将所有出入口封死。确定食人石成了笼中之鸟后,再放火烧房。

也就是把敌人和房子一块烧个精光。

至于烧谁家,大家选中了出走那家人的房子。他们事先淋上油,以便让火势更加迅猛。为了防止食人石逃走,他们加固了房子的墙壁和门窗。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食人石诱至屋中?

“只能找个人当诱饵。”村长镇静地说:“能战胜内心的恐惧,对脚力有充分自信的勇者,报上名来吧!”

男人们缄默无语。此时,一只手缓缓举起,是艾蕾娜。

“我来。”

“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去干这种事。”村长当即驳回,“谁去?难道我们村里没有勇敢的男人吗?”

维米没有勇气举手,这件事艾蕾娜做得到,自己却做不到。虽然他有背水一战的心理准备,但身体完全被恐惧感所支配,几乎动弹不得,根本张不开嘴。

“让我来吧。”

报上姓名的,是一位名叫杰克涅塔的猎鸟人。

没人奉劝他,诱饵的人选就这么定下了。

“好,那着手准备吧。”

村民们倾巢而出,开始为食人石制作陷阱。太阳落山前,陷阱如期竣工。接下来只等将食人石引诱至此了。

可是食人石将何时出现,从何处入侵,村民们无从得知。他们只得点燃更多的篝火,让篝火围村一周,并且故意留下一个没有篝火的缺口,身为诱饵的杰克涅塔就在那里等待着食人石。

妇女和小孩被劝说躲在家中,却几乎没人听从。大家心知肚明,今夜便是生死存亡之战,不能如愿消灭食人石的话,死的就是自己了。

身为诱饵的杰克涅塔穿上了村民们为他缝制的外衣。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猎鸟人,今夜背负了全村人的希望。

维米和艾蕾娜躲在指定民宅旁待命。二人获准帮忙点火,想要尽早烧掉食人石,就得尽可能叫更多人来点火,让火烧得更旺。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只能躲在暗处等着放火。

“艾蕾娜姐姐。”维米悄悄说道,“你不害怕吗?”

“有一点害怕。”

艾蕾娜在黑暗中寻找着维米的手,维米主动回握。

“但我们必须战斗。”艾蕾娜说,“我要为哥哥们报仇,要讨回那安宁的日子。这样才能再度和维米一起采花,一起织布。”

“真的能消灭食人石吗?”

“嗯,一定的。大家都这么努力,会成功的。”艾蕾娜仰望着璀璨的星空,说道:“那个,维米,万一我变成了石头,你怎么办?”

“为什么这么问?

”维米诧异地反问道,“我才不要艾蕾娜姐姐变成石头呢!”

“一般来说,人死了就要入土为安。可变成石头的人该怎么办呢?看到哥哥们的石像,让我思考起这件事来。他们和死人无异,虽然看起来好像还活着,给人一种与我同在的感觉。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是普通的石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我究竟怎么办才好……”

“当然是把他们留在身边啊,万一有能解开诅咒的方法,让他们复原呢?”

“我不相信石头还能复原成人。”艾蕾娜的嘴角泛起一丝绝望的微笑。“万一我变成石头,维米就将我毁掉吧。”

“为什么?”

“对于已然不在的人,我们必须要忘掉他们。”维米不明白艾蕾娜的意思。

“它来了!”瞭望台上的男人喊道。

钟声响起。

躲在暗中的村民们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星星闪烁着比平时更美丽的光辉。

勇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杰克涅塔冲进民宅。

食人石紧随其后。

一切顺利。

食人石用血红的双眼环顾四周,发现了杰克涅塔冲入的房子后,随即中了圈套,跟着冲了进去。

确认目标入瓮的村民们从外面关上了门。然后迅速在门前钉上了粗粗的木桩,以此挡住门板。与此同时,数名村民从黑暗中飞奔而出,用木板将门钉死,敲打钉子的声音响彻夜空。

杰克涅塔从屋后的小窗逃了出来,村民们欢呼雀跃,迎接他们的英雄。

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村民们在窗子上钉上了厚厚的木板,将食人石彻底困在了屋中。

“点燃火把!”此时号令传来。

维米和艾蕾娜用附近的篝火点燃了火把,与此同时,黑暗中星星点点亮起了无数个火苗。

“点火!”

维米他们纷纷将火把掷向民宅,火苗引燃了房子上的油,火势蔓延很快,不一会儿,整个民宅都被大火包围。

转眼间,民宅变为了巨大的火球。

“成功了!”村民们高声欢呼。

食人石中了圈套,被烈焰包裹。浓烟化作乌云飘上星空,熊熊火光照亮了人们满是欢喜的脸。

食人石差不多该化为灰烬了。

正当大家都这么想时,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从火焰中传来。

村民们的笑容消失了。

食人石冲出被烧裂的墙壁,飞奔而出。

食人石现在的模样与维米认知中的怪物迥然不同。遮体的外衣已然被烧净,石头怪物的外壳就像岩浆一样,冒着红黑相交的火光,虽然近似人形,但手脚和躯干却异常细长,像爬行动物一样。

剧烈的疼痛让食人石蜷起身子,咆哮了数次。

村民们陷入了恐慌,四散奔逃。

食人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一名村民,转眼间就将其变成了石头。

悲剧之夜就此揭幕。

一个个村民被食人石变成了石头,食人石好像怒不可遏,又好像乐此不疲。男人们虽然拿着长枪与斧子奋力抵抗,却无一人可以阻挡怪物。

维米和艾蕾娜携手逃往森林,总之得快点逃离村子,二人在村民的惨叫声中埋头狂奔。

食人石察觉到了维米二人。出于动物的本能,食人石对逃跑的猎物异常敏感,即便森林中道路崎岖,食人石也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

吼声越来越近。

维米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此时,艾蕾娜松开了维米的手。惊慌的维米想重新握住艾蕾娜的手,艾蕾娜摇了摇头。

“维米,快逃。”

“姐姐也一起逃!”

“这么下去咱们俩都会被抓住的,我把那家伙引开,维米往另一个方向逃,好吗?”

“不要!”

“我不是说过会保护你吗?”

为了让维米安心,艾蕾娜露出了笑容。可维米呆愣在当场,眼瞅着就要瘫坐在地上。

“肯定还能再相见的,对吧,快跑。”

艾蕾娜推开维米,奔向森林深处。

食人石马上响应,开始追赶艾蕾娜。

维米孤身一人被留在黑暗的森林中,恐惧感和失落感让他无力起身。但是为了艾蕾娜,他必须立即起身逃跑。维米鼓足勇气重新站起来,不能再逃避了,为了艾蕾娜,维米抬腿就跑。

维米发现脚边的草有被踩踏的痕迹,便沿着这个线索向森林深处跑去。定睛一看,被踩踏的草都有烧焦痕迹,且散发着怪味儿。

但是没有灯火,在森林中行走十分困难。维米觉得自己非但没有追上艾蕾娜,反而离她越来越远了。

艾蕾娜应该没事吧。

徘徊了一阵后,他居然跟丢了草的痕迹。这么下去,被食人石抓住、吃掉都是迟早的事。维米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四处寻找着艾蕾娜的踪影。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传入维米的耳中。

是它。

维米循着声音跑了过去。

有响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维米躲进大树的阴影里,凝神细看。

这里没有艾蕾娜,只有食人石。食人石正伸长了脖子环顾四周。说不定艾蕾娜已经成功摆脱了食人石的追击,逃出生天了。

想到此处,维米连忙按原路返回。

而就在此时,食人石发现了维米,紧接着就是一声怒吼。

被发现了,完蛋了。

维米抬腿就跑,食人石闻声紧随其后。

维米只顾着躲避树木,在黑暗中一个劲儿地向前跑。他甚至不知道该逃往何方,只觉得食人石的气息正在逼近他的后背。快被追上了,食人石一抬手就全完了。

忽然,在树木的远端,维米发现了灯火。

哪来的灯火呢?

原来是村子里的篝火,可以回村了,维米跑向村子。

但是真的可以就这么回村吗?这不等于是把食人石引向村子吗?

没时间犹豫了,总之有火就好办些。重新逃向森林也好,去找艾蕾娜也行。

维米准备跑出森林。

此时,面前出现了一个手持弓箭的男人。

“快趴下!”

他就是杰克涅塔。他张弓搭箭,瞄准维米身后的猎物。

维米猛地扑倒在地,一支箭伴随着划破空气的声音飞过他的头顶。

就在下一个瞬间,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从维米背后传来。维米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只见箭深深地插在了食人石的头上,食人石惨叫着连连后退,面朝天空直直倒下。

食人石变成了脆弱的石像,燃烧着的石头外壳变得冰冷而暗淡。由于倒地时的冲击,食人石此时已摔成了一摊碎石,散落在地面上,已无法辨别出原形。杰克涅塔的箭也在碎石之中。

“看来你没什么事。”杰克涅塔卸下弓,扶起维米。

怪物被消灭了。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艾蕾娜在森林里!”

“逃进森林了吗?”

维米无力地点了点头。

维米和杰克涅塔点燃火把进入森林,沿着食人石的的足印走向深处。

虽然食人石这个威胁已被消除,但幽深的森林还是充满了危险。

艾蕾娜应该没事吧。

“再往前就是悬崖了。”杰克涅塔提醒道。

眼前豁然开朗。再往前就没有树林了,前面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这里是森林的终点。这里就像海岬的尖端,径直伸向广阔的天空。

艾蕾娜就站在悬崖的尖端,她看起来想要保护自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面向森林一边。她右脚向后撤了一步,临近悬崖,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坠入谷底。

然而她也无法再向悬崖更进一步。与她重逢的瞬间,维米便明白了。她,变成石像了。

2

黎明已至,这场惨案的损失揭晓。

伽利卡村这一晚有三十个人变成了石像,人数接近全村人口一半。抵御食人石的男人大多牺牲了,其中包括村长的儿子。他被视为村长的接班人,村子陷入了绝望。

打倒食人石的杰克涅塔成了村子的英雄,他还被推选为村长接班人。但他本人却婉言谢绝了。不久,杰克涅塔便与他当夜救下的托丽尔小姐喜结连理,仍旧作为一个猎鸟人,在森林里过着平凡的生活。

维米的父亲还未归来,他孤身一人度过了那个春天。父亲回来时,维米已骨瘦如柴,噤口不言了。父亲从村长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全过程,被惨案惊得浑身发抖。他随即成为了复兴村子的旗帜性人物。

变成石像的人被家人从事发现场搬离,大多数都完整保存了下来。遗属们都希望有一天能解开诅咒,让他们恢复原样。那些与变成石像之人有着深厚情谊的人,整日悉心照料着石像,就像他们还活着一样。

其中也有一些石像就那样被留在现场。只怪他们运气不好,那些人被石化时,手或脚正好接触到石板地面,从而与地面融为一体,自然无法被搬运。比如说在村子广场被石化的人,他们正好与脚边的石板

发生了同化,无法轻易搬走。而且他们早已被食人石啃得乱七八糟,人们看着都觉得恐怖,也只好先请志愿者将它们搬离广场。

若是石像没有家属,亦或是不会给村民的日常生活造成麻烦,石像就会被留在原地,村中有好几具这样的石像。

艾蕾娜的石像被留在了悬崖的尖端,无人敢动。悬崖由岩石构成,所以她早已和大地融为一体了。要想把她搬走,只能砍断她的腿,或者连着悬崖切下一块来,这当然不可能。

维米每天都去看艾蕾娜。起初,维米只能在艾蕾娜面前以泪洗面,都怪自己,才让艾蕾娜落得这步田地。那时,若是自己有能力抓起艾蕾娜的手逃出生天,艾蕾娜也不至于此。维米悔恨交加,一个劲儿哭泣。

维米的父亲想让维米重新振作起来,但他束手无策。他无法阻止维米每天像幽灵一样去探望石像。这件事已经变成维米生活的意义。

为避免艾蕾娜的石像被风雨侵蚀,维米盖了一间小祠堂。他挥起之前十分厌恶的斧子,自己动手采集木材。数日后,小祠堂竣工,艾蕾娜得以免受风吹雨淋之苦。

一年后,又到了父亲运送木材的时节。维米十一岁了,但他仍旧没有随父亲一同前往。维米继承了艾蕾娜家的羊群,过起了终日纺织羊毛的生活。艾蕾娜全家都被变成了石像,无一幸免。

维米一如既往陪在艾蕾娜身边。他坚信肯定有解除诅咒的方法,说不定时间久了,石像会自动复原。

最后一刻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那只后撤的脚,象征着她跳崖自尽的决心吗?但在她跳下之前,便已被食人石触摸到了。食人石没吃她,便回了森林。

事后人们发现食人石的食欲其实不算旺盛,被吃的只有最初那三具石像。说不定第一晚他就吃饱了,剩下的石像相当于动物过冬时的储备粮。

维米经常梦见艾蕾娜叫醒自己。“你把我留在那种鬼地方,我快冷死了啊”。梦中,艾蕾娜如此刁难维米。“我不是尽我所能给你盖了间小祠堂嘛”,维米回应道。谁料艾蕾娜闻言勃然变色,“变成这样,不都是你害的吗!”她如此责备维米。从梦中惊醒的维米总会大汗淋漓。虽然如此,能在梦中和艾蕾娜相见,他还是感到很幸福。

三年过去了,维米的身高赶上艾蕾娜了。悬崖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艾蕾娜仍是石像,没有复原。

一直缄默无语的维米,到了第三个年头也终于开口说话了。挽救他的,正是英雄杰克涅塔。

杰克涅塔撞见了出入森林的维米,便跟在他身后。得知维米是来看望石像后,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杰克涅塔同站在石像旁的维米打了声招呼,维米颇为惊讶,但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并未表现出警惕的神情。

“你希望她恢复原样吗?”杰克涅塔在维米身边坐了下来。

维米点了点头。

“耐心等待吧,每个故事都有它的结局。”

从那天起,杰克涅塔隔三差五便来看望维米。

杰克涅塔将弓箭的使用方法,在森林中生活的技巧,以及鸟的种类等知识都传授给维米。透过这些话,维米渐渐对杰克涅塔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察觉到这件事时,维米已经问了杰克涅塔很多问题,他已经能像以前一样正常说话了。

“杰克涅塔明明是拯救村子的英雄,为什么至今还住在森林里?”

“因为我喜欢森林呀,而且,我不太喜欢人。”

“你讨厌那些村民吗?”

“我没有一天不觉得人类这种生物很可怕,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与杰克涅塔的交往使维米逐渐成长为了大人。或者说,是一往无前的时间不容分说地让维米成了大人。

五年过去了。

维米的父亲在途中遭遇劫匪劫掠而罹难的消息传回了伽利卡村。他既是振兴村子的旗手,也是村子与都市贸易的枢纽。失去如此重要的人物,整个村子再度蒙上一层阴影。村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朝廷也派代表前来参加,国王恩准伽利卡村中止进贡木材数年。反正维米也没有他父亲的能耐,村子已经没有能力继续进贡上等木材了。维米继续饲养羊群,勉强度日。

十年过去了。

维米终于和艾蕾娜同岁了。维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当初希望时间停止的愿望,居然以诅咒的形式实现。说不定让艾蕾娜落得这步田地的,就是那一夜自己许下的心愿。

十年间,维米每天都来拜访艾蕾娜。也许哪天她就恢复原样了,也许哪天又能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名字了。这些愿景,成为了维米生活的意义。

近几年,村子人口有所回升到与惨案发生前大致相当的数目。其中的关键应该是村子和都市的贸易步入了正轨。村子里也有了些对石像的事一无所知的新村民,他们还以为那就是普通的石像呢。

维米在村民眼中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过于伟大,所以反差太大。在村民眼中,维米是个消极怠工的懒蛋。了解当年惨案的人大多对维米抱以同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同情的声音越来越弱。

这十年来,艾蕾娜的石像陆续出现了一些破损。这本不是用石材精雕细刻而成的雕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诅咒而化为石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石像并不坚固。亦或是十年间诅咒的效力在不断变弱,使得石像也变得脆弱了。

有一天,艾蕾娜环抱在胸前的双臂掉落到她的脚边。也许是因为无法承受自重。维米看到那仿佛被砍断的双臂,顿时心如刀绞。他用石膏修复了双臂。

她那柔顺的秀发、纤细的手指,早已失去当年的质感。虽然起初看起来栩栩如生,但时至今日,她已经与平凡的石像无异了。虽然有小祠堂为她遮风挡雨,但恶劣的环境仍使石像不断恶化。

即便如此,维米仍旧坚信艾蕾娜能复原,继续修复着她。

两三年前杰克涅塔便销声匿迹了。维米唯一的知心朋友此时身在何方,村民们并不知道。

第十一年的春天,维米终于比艾蕾娜年长了。

维米本来觉得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会就如此继续下去,谁想这个春天,改变维米命运的男人从异国来到了这里。

现如今,陌生人来到村里已经不是新鲜事,但他的仪表还是引得了村民的注目。此人身着西之国的礼服,这在东之国可是难得一见。他身材高挑,相貌俊秀,村里的姑娘都不禁看得出神。

西之国的人怎么会跑到东之国边境的小村庄来?村子里出现了种种揣测,有人担心会重蹈食人石惨案的覆辙,不过这个外国人看起来确实是个人类。

外国人经常出入村长家,看来是村长请来的客人。

不久,男子的庐山真面目揭晓了。

一天,奇迹发生了。

村长的儿子出现在村子广场上。

十一年前,他分明被食人石变成了石像,不少村民已将他忘在脑后。可他确实复活了,仍保持着十一年前的样貌。

维米发现广场上骚动起来,随即挤进了围观人群,想要一探究竟。只见化为石像的男人挺拔而立,开心地和老相识们寒暄着。

维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他能动了?

为什么他看起来像是活人,还能说话?

答案显而易见。

诅咒被解除了。

维米凝视着他,不顾一切地冲到村长儿子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以确认自己触摸的是否是个活人。

“变回来了啊?”

“你是?”村长儿子打量着维米。“你该不会是樵夫的儿子?啊……真过了十一年啊。”他颇为感慨地说。

定睛一看,他的脸颊和额头上布满了伤痕,应该是当年和食人石打斗时留下的。维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没失忆吗?”

“没有。被食人石袭击前的事我都记得,但再睁眼时,发现已经过了十一年。村子变化真大呀,还有你……那时你还是个小鬼头。”

“变成石像时的记忆呢?”

“完全没有,也没做过梦,也就是说,与其说是在沉睡,还不如说是真的死了。”

“怎么恢复原样的?”维米紧紧揪着对方问道,“怎么从石像变回人的?”

“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我老爹从西之国请来了能医治石化的人,我醒来时,最先见到的就是那外国男子的脸。”

这不就是村中的那个话题人物吗!

维米心中暗喜,奇迹出现了。

但这真的是奇迹吗?让石像复原成人,这种事真的可能吗?该不会是让来路不明的外国人诓骗了吧?

“这个,你还记得吗?”

维米亮出左手手腕,小时候受过伤,手腕上留了道疤痕。

“事到如今,你提这件事干嘛?”村长儿子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不是说好保密的嘛。”

看来奇迹是真的。维米的这处伤,是小时候和村长儿子一起打野兔时被他的刀子误伤的。他说这事要让他老爹知道就完蛋了,所以央求维米保密,维米也信守承诺,从没对任何

人提起过。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便是证明眼前的人就是村长儿子的铁证。

“那个外国男子现在在哪儿?”

“在我家呀。”

维米闻言,立即跑向了村长家。

村长家门前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呼唤着村长。

村长随即一脸愁容地走出家门,十一年来,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无数的皱纹。

“大家的要求我都了解。”村长缓缓说道,“但这其中有些难处,我也要先整理一下思路。”

“什么意思?”一个村民问道,“只管你儿子,不管我们吗?”

村民们怒吼着,眼瞅着场面即将演变成暴动。见到奇迹在自己眼前降临,每个人都亢奋不已。

“我儿子确实恢复成人了,但这绝非易事,话说……”村长刚一张嘴,声音便湮没在了喧嚷之中。

这么下去对话根本无法进行。

此时,村长家的门悄然敞开,一个高挑的男子走了出来。

是那个外国男子。

“各位,请冷静。”他口音很重。

村民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观察着男子。

“先做个自我介绍。”男子用怪异的姿态低头行礼,“我是效忠于西之国国王的医生和科学家,也兼任骑士和密探。人们称我为天才,国王陛下特意为我制定‘侦探’这一称号,我便是天才侦探威茨波夏。”

男子再度点头致意,他像拔剑一样抽出了腰间的手杖。这根手杖与老人用的拐杖不同,握柄没有弯曲,好像是钢质的。他握着手杖展开双臂,看上去更显伟岸。

“承蒙村长先生委托,我从遥远的异国来到贵地。所谓委托,便是医治他那被变为石像的公子,我想大家也知道,治疗取得了成功。”

村民的惊叹混同着赞赏之声回荡在耳边。

“在西之国,有不少利用巫术作奸犯科的罪犯。有些施术者法力高强,可以把人变成石头。但是相对的,也有人拥有让石头复原成人的能力,西之国唯一一个有此能力的人,便是在下威茨波夏。”

村民们对威茨波夏赞不绝口,掌声亦随之响起。

威茨波夏稍稍施礼以做回应,继续他的演讲。

“上次侵袭贵村的妖物,应该是个精通石化巫术的施术者,俗话说施术害人必遭天谴,施术者也必然会被诅咒反噬。想来那个妖物也定是被自己的诅咒反噬,最终成了到处传播诅咒的怪物。”

“那么,如何才能让石像复原成人呢?”

“嗯嗯,大家先冷静一下。”威茨波夏慢声细语地说,“既然石化人用的是巫术,那么解开石化自然也是要用巫术。不过巫术的反噬之力我也不得不防,自然要稳扎稳打,所以,我选择使用一种媒介。那便是水。”

威茨波夏从怀里掏出一个塞着软木塞的小瓶子,瓶中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

“它现在只是普通的水而已,除了经过反复蒸馏而更加清澈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只要我把它在月光下,让它沐浴月光二十八天,它就会变成解除石化的圣水。只要将圣水淋在石像上,石像便能复原成人了。”

“二十八天?”

“对,这种圣水一次只能制作一瓶。由于上一瓶已经用在村长家公子身上了,所以距离下一瓶圣水生效,至少还有二十八天。”

村民们反应各异,有人因为需要苦等二十八天而满脸愁容,也有人因为只需等区区二十八天而两眼放光。

“有些人可能会因我最先医治村长家公子而心存不满,首先,村长先生是我的委托人,优先处理是理所应当的。同时,从某种意义上,村长家公子也就变成了我的试验品,毕竟,我的治疗方法对食人石的诅咒有没有效果,我也不确定,当然结果大家有目共睹。”

“你会去治好我的家人吗?”一个村民问道。

“如你所说。”

村民们齐声欢呼。

“费用呢?你该不会是想借机大捞一笔吧。”

也有一些村民满腹怀疑。

“我已经从村长先生那儿拿到了高额的诊疗费,村长先生倾其所有,煞费苦心将我找来,都是为了大家。还请大家不要责怪村长先生。还有,承蒙村长先生的厚意,我还能寄住在他府上,已然心满意足了。”

“那,你免费治疗吗?”

威茨波夏点了点头。

“但是。”

此言一出,村民们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刚才我也说过,治疗需要时间。二十八天一次,一次仅限一人,这是客观条件,我也没办法。因此,想要将贵村被石化的人全部治好,不仅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还需要大家有序排队,依次治疗。”

维米等人明白了。在场约有二十名村民,要是所有人都提出治疗申请,轮到最后一个人时应该是一年半以后了。

“还有一点,虽然我刚才说制作圣水需要二十八天,不过有些月黑之夜看不见月亮,水也就无法沐浴月光,所以实则可能需要更长时间。”

“我们怎么排序呢?”

“我曾考虑过依据治疗对象的年龄和性别来排序,可被村长先生否决了。他说为公平起见,还是抽签比较好。”

“很抱歉,我擅自做主了。”村长开口道,“还是让上天来给我们排序吧,申请治疗的人,今明两天到我这儿来报名。”

村长话音刚落,村民们便纷纷上前报名。虽说早报晚报与排序并无关系,村民们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维米虽想加入其中,但他实在不想表现得那么积极,晚一点报名也无妨。

等了十一年,维米已经比艾蕾娜年长了,就是再等个三年五载也无妨。虽说如果可以,维米也希望两人重逢时年龄差尽可能小一点。不过只要艾蕾娜能恢复原样,这些都不是问题。

两日后,决定命运的抽签日来临。

共有三十一人提出治疗申请,也就是说有三十一具石像被家人重新给予了生的希望。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维米。

村里准备了三十一张木片,当面写上一到三十一的号码。木片有数字的一面朝下,排列在村长家的地板上。抽签者需选择一张,当场确认数字。确认后当即回收木片,再叫下一个抽签者进屋。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别人抽中了几号,也可以防止抽签者交换木片。顺序一旦决定,便尘埃落定。

抽签顺序是根据抵达村长家的时间决定的。虽然一早便有不少人赶去排队,但维米并没有跟风。他先在悬崖和艾蕾娜说了这件事,才前往村长家。他希望艾蕾娜会成为第一个恢复原样的幸运儿。而且他觉得和艾蕾娜见面,或许能被幸运之神眷顾。

维米抵达村长家时,抽签已经开始了。抽完签的村民们可谓有喜有忧。也不知道一号有没有被人抽走,其实维米觉得抽到三十一号也无所谓,不过随着队伍越来越短,维米还是觉得抽中一号比较好。

终于轮到维米了,他迈步进屋。地板上大约还有十张木片。为了防止作弊,村长和威茨波夏正监视着维米。

维米没犹豫,拿起那张他一眼看中的木片。

他确认了数字。

是九号。

“维米君是吧。”威茨波夏确认木片,说道:“想要治疗一位名为艾蕾娜的姑娘是吧。”

“是的。”维米与威茨波夏四目相对,回应道:“拜托您了。”

威茨波夏点了点头,表示维米可以出去了。

九号。

总体来说还算靠前,要是赶上月黑之夜,弄不好得等上一年,不过总算是能再和艾蕾娜说话了。

维米此时对憎恨至今的神心怀感激,那一夜的悲剧终于等来了个不错的终章。

傍晚,大家都抽完了签,三十一个人的顺序已经排好了。威茨波夏立刻着手制作圣水,准备恢复第一具石像。

村子恢复了久违的生气。近年来,虽然村子人口逐年递增,日新月异,但村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究其原因,并不止因为这里是被巍巍群山所隔绝的偏僻之地,而是十一年前那场悲剧的后遗症。只要瞥见村子里的石像,那恐怖之夜的场景便会在村民脑中浮现。不过现在,一切阴霾即将尽扫。

抽签当晚月色怡人,村民们发自内心感谢月亮。

第二天和第三天月光都十分皓洁,第四天月亮被乌云所遮,不过第五天月亮又现身了。

一号是喀尔拉太太,她申请治疗自己的丈夫。十一年间,她代替化为石像的丈夫,又当爹又当妈,独自抚养孩子们。抽到一号签时,她不禁放声痛哭。

喀尔拉先生的石像就在住所旁边,他脚底是石板路面,无法移至他处。他手持长枪,姿态威武,就像一直在守护自己的家一样。

第六天夜里,月隐星淡,夜色昏暗。

喀尔拉太太听到门口有响动,便出门查看。竟发现自己丈夫的石像被砸了个稀巴烂。喀尔拉太太放声大哭,她飞奔到丈夫身旁,捡起七零八落的石块,喀尔拉的脑袋掉到了脚边,双臂被砸的粉碎,满地都是碎石。

闻声而来的邻居们赶到时,她正在疯狂地拾捡着丈夫

的遗骸。

黎明,村民们将喀尔拉太太送到村长家。她精神恍惚,目光呆滞。

听闻骚动,维米赶赴村长家。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正是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呆愣着的喀尔拉太太。威茨波夏在旁边陪着她。

“出了什么事?”威茨波夏问。

喀尔拉太太只是如梦呓般嘟囔着“我丈夫他,我丈夫他……”

威茨波夏拿起身旁的手杖,走出了村长家。村民们紧随在后,众人一齐走向喀尔拉家。

散落在房子旁的,确实是喀尔拉被砸的稀巴烂的身体。

“谁干的……”维米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毫无疑问,这是某人蓄意砸毁的。”威茨波夏蹲下,捡起了石像的碎片。“这种状态,用圣水自然无法奏效,他再也无法变回人类了。”

“怎么会这样!”喀尔拉十二岁的儿子撕心裂肺地嚷道,“十一年来,妈妈没有一天不期待着爸爸能够复原,得知梦想即将成真时,她是那么高兴……明明只需要再等一下,爸爸就能回来了!”

朝思暮想的心愿,被砸了个粉碎。

“是你们干的吧!”喀尔拉儿子用目光扫视着村民们,他的指责彷佛道破了村民的内心,众人愣了,陷入沉默。

“是你们为了让自己的顺序提前,才砸毁了我爸爸的石像的!”

喀尔拉的儿子发疯似的吼着,村民们将视线移开,尽力无视他的话。

“冷静点。”威茨波夏安抚喀尔拉的儿子。“别随便怀疑别人,认清事实,才能推导出真相。昨天夜里,你记得有谁走近你家了吗?”威茨波夏问道。

喀尔拉的儿子擦干眼泪,摇了摇头。

村民们聚集到村长家开会。

会议由威茨波夏牵头,村子里很久没开过紧急会议了。

“如诸位所见,即将接受治疗的喀尔拉的石像被人砸毁了。虽然还不清楚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谋害了喀尔拉,但我也大概清楚。诸位之中有人想将自己的顺序提前,我可以理解。但是,破坏喀尔拉的身体确实是弥天之罪。今后再发生这种事的话,我只能先请威茨波夏阁下中止治疗了。”

“那我们怎么办!”维米高声嚷道,他早已做好遭受白眼的心理准备,不过此时大家同仇敌忾。

“如果砸毁喀尔拉的人在我们之中,那请你主动承认吧,谁没犯过错呢,我可以原谅。”

自不必说,没人承认。

“要不然重新抽签?”

威茨波夏提议,有几名村民表示同意。然而有一半的村民没有表态,对于现在顺序靠前的人而言,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

“今后再出现类似问题的话,我会考虑重新抽签。姑且先让二号接受治疗吧,此外,烦请各位家属保护好石像的安全。”

到最后也没能锁定犯人,也无法确定作案动机,会议就结束了。

犯人是因为知道了排序,才盯上喀尔拉的吗?村里有数十具石像,偶然挑中喀尔拉的几率也太小了。不过置于屋外,便于砸毁的石像数量有限,偶然把喀尔拉当成靶子也不足为奇。最近对那场惨剧一无所知的新村民越来越多了,恶作剧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到底是谁破坏了石像呢?

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紧接着第三天夜里,抽中六号的男子家的石像也惨遭毒手。

石像常年被置于牲口棚。男子家并不富裕,石像与羊群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干草上。不过夜里牲口棚没人照看,谁都能侵入。

维米听闻此事,不由得胆战心惊,但同时又为自己的顺序提前一位而暗喜。

从喀尔拉像被砸毁的那天开始,维米便舍弃了自己的生活,日夜陪在艾蕾娜身边。说不定作案者也会瞄上艾蕾娜,唯有寸步不离才能保护她。维米将小祠堂改建成了足够他一人居住的小屋。

次月,村长在会议上宣布了重新抽签的决定。

如果作案者的目的是将自己的顺位提前,那么重新抽签便能让犯人的计划破产。村长表示这是和威茨波夏共同讨论的结果。

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作案者的一种妥协。如果作案者再抽到靠后的数字,故伎重演怎么办?村里一时人心惶惶。

第二次抽签,维米抽到了十四号。

比第一次还要靠后一点,维米心中不忿。果然重新抽签没有任何好处。

村里开始弥漫着一股骇人的氛围。有人公开抱怨对结果的不满,有人喜上眉梢,也有人潸然泪下。

砸毁石像的歹人也许就在其中。虽不知他这次抽中了几号,但无论是几号,只要他仍想将自己的顺位提前,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破坏石像。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

有人为了追查此案和别人在村中唯一的酒馆里发生了争执。出门办事的维米途经酒馆,眼见一帮人正在围殴一名村民。维米害怕受到牵连,便快步离去了。

“我好像给这个村子带来了霉运呢。”

维米闻声回头看去,原来是威茨波夏。他坐在树荫下,在酒馆的灯照不到的地方。

“这不是你的错吧。”维米说。

“不,我也有责任。”威茨波夏缓缓摇头。“你是维米君吧?”

“我们村的人你都认得吗?”

“当然了。”威茨波夏招了招手。“来,坐我旁边。”

“我有急事……”

“有什么可急的。”

酒馆前的闹事人群在旁人劝解下各回各家了。天色渐暗,夜晚即将取代黄昏。

“威茨波夏先生要制作圣水吧,月亮快出来了哦。”

“就在这儿,无需担心。”

威茨波夏掏出一个小瓶子,瓶中的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将小瓶子置于眼前,透过液体望向天空。

“我想问你件事。”威茨波夏转身看向维米。“喀尔拉是几号,你知道吗?”

“诶?嗯……知道。”

“怎么知道的?”

“抽签当日,有很多人在村长家附近向喀尔拉太太表示祝贺,根据他们的对话,我推断她抽中了一号。”

“原来如此,那么全村人应该都知道她抽中了一号吧。”

“嗯,应该是。”

“你还知道谁抽中了几号吗?”

“不知道,至少我是不知道。”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威茨波夏伸出手以示友好,维米发了一会儿愣,不知道该不该握上去。

“怎么了?这可是我们西之国的问候方式哟。”

“在我们国家,人们只和最亲近的人拉手。”

“原来如此,那我入乡随俗好了。”威茨波夏将手抽回。

一个问题在维米脑中闪过。

“在治好所有人之前,你会一直留在我们村吗?”

“这我可说不好,毕竟我是效忠于西之国国王的人,不能违逆国王的命令。有突发状况的话,说不定哪天我就得突然离开村子。”

“这样一来,不就无法拯救所有人了吗?”

“无需担心,别看我这幅德行,我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呢。我会竭尽全力医治他们的。”

“无论用多长时间?”

“嗯,无论用多长时间。”

听到这个答案,维米放心了。对自己而言,顺序或时间都不是问题,只要艾蕾娜能恢复原样就好了。

“说起来,维米君你和你的申请对象艾蕾娜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实际上……”

维米说了说他与艾蕾娜共度的那些岁月。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么想救她。”威茨波夏中性的侧脸挂着温润的笑容。“为了治好她,你可以做任何事吗?”

“当然,我愿意做任何事。”

“也包括,杀掉圣水的持有者吗?”威茨波夏故意摇了摇小瓶子。

“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维米铁青着脸否认道。

“为了救重要的人,而杀了不相干的无辜者,你觉得这是在作恶吗?”

“我不知道。”维米有些生气了。“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是在作恶。”威茨波夏耸了耸肩,淡然地说道:“只是,付诸行动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有什么苦衷,为了自己的目的去伤害他人的人就是罪犯。但是坚信自己正确而投身犯罪的人,这世上可有不少。”

“威茨波夏先生很了解犯罪呀?”

“那当然,为了西之国的长治久安,我可是长年奋战在对抗犯罪的第一线呢。”

“那么,你有办法找出砸毁石像的凶手吗?”

“谁知道呢。西之国的办事方法,有些在这里行不通呀。”威茨波夏半开玩笑地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村民们能培养出自卫意识。自己最重要的人,可不能轻易交给别人。”

夕阳已落,夜空中闪着点点星光。

威茨波夏起身,迈步寻找月光。

“回见,我要去工作了。”

看着威茨波夏远去的背影,维米火速奔向森林的尽头,艾蕾娜的石像在那儿等

着他。

当夜又有两具石像惨遭毒手。两具石像都被置于户外,鉴于最近的恶性事件,村里找到一些警卫负责站岗盯梢。谁曾想就在他们离岗的短暂时间内,石像被毁了。受害者是十二号和十四号,石像被残忍地破坏,碎片满地都是。大家见此场景,都不由得回忆起食人石祸害村子那几夜时的惨状。

隔天夜里,又有两具石像被砸成了碎块。

其中一座石像被放置在仓库中,门却没上锁,任何人都能随意出入。在石像破坏事件频发的当下,这家人可谓马虎到了极点。不过石像的家人好像早已接受被害人已逝的事实,事到如今被告知石像可以复原,他们反而满腹狐疑。虽然这家人也随波逐流地参加了抽签,态度却不积极,所以才会将石像置于仓库中。这具石像是十六号。

另一具石像位于村子外围,是一个抱头鼠窜模样的女子石像。这种石像在伽利卡村随处可见,但是她被破坏这件事,却让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家人。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希望她恢复原样,自然也没有人为她抽签。

由此可以推断,作案者的目的也许根本不是想将自己的顺位提前。

那作案者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如此丧心病狂地破坏石像呢?

大家不由得想起了十一年前的惨剧。那时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变为石像,这次则是每晚都有化为石像的人遭到破坏。被破坏的石像几乎都在屋外,而且基本都是趁人不备时下手。关好房门,放在屋里好好看管石像便不会遭殃,这一点也与当年如出一辙。作案者就好像与食人石有相同的行动原理。

维米现在片刻不离艾蕾娜,天知道企图破坏艾蕾娜的歹人何时出现。这一次,绝对要保护好艾蕾娜,就算寸步不离也要保护她。维米在心中发誓。

话说回来,犯人究竟是谁?

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抽签规则而言,抽中的号码应该只有抽签者自己知道。只要自己不说漏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也就是说,犯人应该不知道治疗顺序。现在人人自危,也没有人会轻易把自己的顺序告诉别人。既然如此,难道犯人是想碰碰运气,碰上石像就砸吗?运气好的话,自己的顺位能够提前,不是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如果为了让自己顺位提前的话,为什么连没参加抽签的石像也要砸呢?

也许,犯人从一开始就不关心什么顺序,石像所在的位置是否容易下手,才是最重要的吧。

恐怕犯人无法进入门窗紧闭,锁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吧?这样说来,犯人是不是食人石呢?

村长在家中召开会议,共同商讨应对策略。

“看到惨遭破坏的石像,我想起了一件事。”一名村民说,“这和以前被食人石啃食过的石像简直如出一辙,不是吗?”

“还真是,还真像是被食人石啃过。”

“怎么会!难道第二个食人石来了?”即便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村民们铁青的脸仍然清晰可见。

“可这次没有人被变成石像,遇害的都是很久以前就变成石像的人,食人石已经死了。”

“不……说不定……”

“怎么了?”

“过世的老爷爷不是说过嘛,‘杀了食人石的人,会将诅咒转嫁到自己身上的’,他确实这么说过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句话让他们想起了一个人。

杀了食人石的人。

“是杰克涅塔!”

“最近有谁见过他吗?”

“没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他老婆托丽尔倒是时常来买面包。”

“威茨波夏先生,杀死食人石这种怪物时,执行者有没有可能会被诅咒反噬?”

“当然有可能。”威茨波夏一脸沉重地说道,“一般来说,与被诅咒的妖物交手时,必须要利用一种媒介让自己免于被诅咒反噬。如果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杀死妖物,与自杀无异。对手的法力越强,越容易殃及自身。”

“杰克涅塔被食人石的诅咒所支配,最终也变成食人石了吗?”村长严肃地说,“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和抽签无关,石像不是被破坏了,而是被啃食了。因为新的食人石……想要填饱肚子。”

新的食人石危机近在眼前,村民们再次战栗。

夜晚将至,食人石说不定会再度出现。就这么放手不管的话,也许会有灭村的危险。

“去找杰克涅塔!”

不知是谁鼓足勇气喊了一句,村民们随声附和。

村民们手持火把,进入了森林。

杰克涅塔在和托丽尔结婚前,就一个人住在森林里。婚前他时常会来村里采购食品,婚后这些事就交给了托丽尔。因此,村民们对英雄杰克涅塔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

手持火把的小分队约有二十个男人。当然,其中也有人携带了武器。他们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心理准备,他们志在消灭那个再次把灾祸带到村子里的怪物。

黑夜中群聚着异样的火光,撕破了森林的黑暗。

维米感觉到骚动,暂时离开艾蕾娜,前往森林一探究竟。

无数火把迸发出的火苗,就好像一只主动向前爬行的大型动物。维米朝着火光跑去。他躲在暗处窥探,发现手持武器的男人们正在敲杰克涅塔家的门,男人们又激动又害怕,他们扭曲的表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威茨波夏也在其中,他是唯一一个表情淡然的人。

男人们手持火把包围了屋子,见此场景,维米回忆起设计除掉食人石的那一夜。

不久,门静静地开了。托丽尔探出脸来,她用指尖轻抚着自己的辫子,不安地环视着男人们。

“有什么事吗?”托丽尔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心里不清楚吗?我们找杰克涅塔。”一个男人走近托丽尔。

“我丈夫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没法见你们。”

“骗人,每天晚上他都会潜入村中啃食石像!”

“你说什么?”

“我要见杰克涅塔!”一个男人一把推开托丽尔,破门而入。

就在下个瞬间,男人的惊叫声从屋内传来。

硬闯的男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其他人见势不妙也向后退了几步,包围屋子的圆圈扩大了一圈。

一个满脸裂痕的怪异男子从屋里匍匐而出。

“别出来,杰克涅塔!”

托丽尔挡住了那个男子。

这是杰克涅塔?

昔日的英雄如今面目全非,维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数年,杰克涅塔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他看上去已然与食人石别无二致,但他仍穿着那一夜村民们为他特意缝制的外衣。

怪物的出现令男人们慌乱不已,他们拿武器的手不停发抖,人人一脸不知所措。他们大概害怕碰到怪物就会变成石头。更何况杀死怪物的人也会变成怪物,男人们只敢远远地窥视着杰克涅塔。

杰克涅塔起初只是慢悠悠地蠕动着,但眨眼间便朝着森林跑了起来,托丽尔见状紧追在后。

“他逃了!”有人喊道。村民们随即追了上去,维米隐蔽在暗处,悄悄跟着他们。

不知跑了多久,众人来到一个禁止出入的神圣地带。只见托丽尔伫立其中,杰克涅塔则痛不欲生地在她脚边蠕动着。

村民们手中的火把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大树上。男人们的枪头向前逼近,渐渐将二人逼得无路可退。

“我们结婚时,曾许下过一个约定。”托丽尔自言自语道,“我丈夫若是变成了怪物,就由我亲手结果了他。”

托丽尔从怀里掏出小刀。男人们一见刀,纷纷心生畏惧。

杰克涅塔呻吟着,想要爬向森林的深处。

“杰克涅塔,现在便是履约之时吗?”托丽尔在杰克涅塔身边蹲下,双手举刀上扬。

但她却无法向下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杰克涅塔发出阵阵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他竭尽全力想要表达些什么。

“威茨波夏先生,您也没有办法吗?”维米瞅准时机混入人群,向威茨波夏问道。

“啊,维米君。”他似乎对维米也在场感到诧异。“与变成石像的人不同,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许,消灭他才是对他灵魂的洗涤吧。”威茨波夏摇了摇头,说道。

“托丽尔姐姐!”维米向前一步,迈出了包围圈,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托丽尔僵在那儿,没有回应维米。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杀他!杰克涅塔还没完全变成怪物!没必要急着做决断!没错吧?”

“不,太迟了。”托丽尔带着哭腔说道,“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自尽的地步了。他视死如归,是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无视了他的心愿。其实我应该早下决断的,我必须为此负责。”

“托丽尔姐姐……”

“他是我的骄傲,请大家不要忘记……那个曾经拯救过村子的他。”

托丽尔将闪着寒光的小刀刺进杰克涅塔的后背。

杰克涅塔惨叫着,但那声音不似食人石的咆哮,而像是人类的

惨叫。托丽尔拔出刀,刀身上确实沾着鲜红的血液。

随后,托丽尔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刎,她的鲜血浸染了森林。她趴倒在杰克涅塔身上,咽了气。

那天起,石像破坏事件就此告终。

威茨波夏的圣水终于集满了二十八天月之精华,泛着淡紫色的光。

3

三年过去了,在威茨波夏的全力救治下,已经有十二具石像复原成人。寒冬将尽,大地上仍有残雪。站在艾蕾娜所立的山崖上,能望见茫茫群山。

这一天,维米不知等了多久。

接下来就轮到艾蕾娜了。

终于能让她恢复原样了。

到了晚上,维米去找威茨波夏。圣水仅在沐浴月光的第二十八天当夜有效,要是错过了,圣水就会失效,就要再等二十八天。

这是个仿佛连空气都会冻结的寒冷之夜。

皎洁的明月悬挂于高山之上。

“完成了。”威茨波夏审视着淡紫色的液体,示意让维米也看看。这是维米十四年来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

“让你苦等了这么久啊。”

“是的……太久了……”维米伸出手以示友好,“真是太感谢你了。”

威茨波夏微笑着握了上去。

“没什么,别客气。”

“说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维米说道,“虽说村长出钱了,但我们都没出钱啊,这么长时间,威茨波夏先生您都是在无偿治疗吧?您为什么愿意如此奉献呢?”

“你想过没有,所谓‘使命’是怎么一回事?你自己有没有想要为之奉献一生的事物呢?对我而言,救人便是我的使命。作为医生,作为科学家,作为骑士,作为密探,我都会竭尽全力去救人。所以人们才会叫我天才侦探。”

“我觉得这个称号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多谢夸奖。那么,咱们现在就去找你亲爱的石像吧。”

维米和威茨波夏在月光下踏着皑皑白雪,朝森林走去。在空中翩翩起舞的雪花,恍若璀璨的群星,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不一会儿,艾蕾娜映入眼帘。

艾蕾娜此时仍是二十岁,时间仿佛静止了。

“威茨波夏,就是她。”

“啊,原来如此。”威茨波夏迈入小屋,走近艾蕾娜。

他像诊治病人似的审视着艾蕾娜。

他开口说道:“太迟了。”

“什么?”维米不由得反问道。

“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胳膊也断过,用石膏修复过吧?恐怕是这个地方环境太恶劣了,风化得很严重。”

“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为什么啊?!”维米感到手指尖正在失去温度,“以前的那些人呢?你不是都治好了吗?一个月之前,你不是刚刚让一具石像复原成人吗?别人都不迟,就她太迟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她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

“我接受不了。”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威茨波夏将小瓶子收入怀中。“早知道一开始就问问你石像在哪儿了,实在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三年前,我已经把该砸的石像都砸干净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

把该砸的石像都砸干净了?

“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破坏石像的人不是杰克涅塔,而是我——威茨波夏。”

“是你?怎么会是你?一直以来你救了那么多人……”

威茨波夏为什么要破坏石像?

既不是为了让顺位提前,也不是为了吃石像充饥。

他到底出于什么理由?

“我在拯救他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破坏石像?”威茨波夏转头看向维米。“因为他们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了,砸掉他们,才能拯救他们。”

“拯救?”

“你再仔细看看你最爱的女人,静下来思考一下。我能看出你尽心尽力,但她的胳膊已经破损断裂,头发、皮肤也因风化严重而残破不堪。鼻子和眼睛已经看不出轮廓,整张脸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平面。保存状况好的石像,连睫毛都留着,这一具的状况实在不太好。不,应该说是糟糕透顶了。就算让她复原成人,在复原的瞬间,鲜血会从胳膊的断裂处喷涌而出,皮肤也会像被烤过一样露出皮下肌肉,她还是会死去。明白了吗?所谓复原,是维持石像的破损状况复原。你不会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她断掉的双臂会自动修复吧?我一开始就说过,‘只要将圣水淋在石像上,石像便能保持原样复原成人了’。”

维米凝视着艾蕾娜。映在维米眼中的,一直都是艾蕾娜往日的音容笑貌。他从未在意过破损。

“一般而言,石化的人都穿着衣服,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皮肤,不会出现大面积损伤。有时脸、头发或者眼球会出现些状况,不过只要置于屋内就不成问题。最多留下块斑或是擦伤。这个村子里的石像大多都由家人小心看管,所以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将他们恢复成人。”

威茨波夏再一次像诊治病人似的审视着艾蕾娜,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时委托人也会不介意石像破损,恳求我将其复原。不,应该说大多数情况下,家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希望亲人回到自己身边。有一次我也曾感情用事,结果真是惨不忍睹。那具石像四肢均已掉落,变回人类的瞬间,便血流如注,那个刚变回来的少年在惨叫中咽了气。我决不能让这种悲剧再度发生,所以我才赶在家属为石像哀痛之前,把那些已经坏掉的石像全都砸毁。虽然其中也包含了没有亲人的可怜石像,但我同样也拯救了他们呀。”

“全都是你干的吗?”

“正是。很多人无法接受挚爱之人已死的事实,非要尝试。还有人恐吓我后抢夺圣水。我的妥协真能拯救他们吗?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经历那地狱般的折磨吗?那么做,只是把化为石像的人从沉睡中叫醒,再让他们经历一次酷刑。我觉得那么做还不如直接砸了他们好。”

“既然如此,维持原状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砸毁啊?”

“并非如此。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只要石像还立在那儿,他们就无法忘却那个人。他们永远都会被亲人的死亡所束缚,痛苦地活下去。但终有一天,石像还是会坏掉的。”

艾蕾娜的话在维米的脑海中复苏了。

“我不相信石头还能复原成人。万一我变成了石头,维米就将我毁掉吧。”

“为什么?”

“对于已然不在的人,我们必须要忘掉他们。”

此时此刻,艾蕾娜的话就像细小的尖刺一样,折磨着维米的心。维米没有按她说的做,就这样白白等了十四年。

明明毁灭才是她所期盼的结局。

“不,太迟了,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自尽的地步了。他视死如归,是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无视了他的心愿。其实我应该早下决断的,我必须为此负责。”

托丽尔的话萦绕在维米耳边。

我应该早点毁掉艾蕾娜吧。

但是,我既然见证了石像复原成人的奇迹,又怎么忍心毁掉她呢。她就那么立在那儿,与睡着了没有两样。我坚信她终有一天会睁开双眼的。

我有很多话想对艾蕾娜说。

我想向她道歉,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想听她夸我,我一直一个人守护着她。

还有我问她的话,我想听她的回复。

再说,弄不好奇迹真的会发生,说不定她的身体会自动修复,完好无损地复活。就算有点痛苦,她也未必会当场咽气。石像留下的伤痕,会不会致死,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只要救治得当,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很多人都会这样犹豫不决,所以我才替你们做主了。”

威茨波夏从腰间抽出手杖,他没有握住握柄,而是双手紧握手杖的顶端。此时,相比于手杖,它看起来更像是把锤子。恐怕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此为凶器破坏石像的吧。

“让我来拯救她吧。”威茨波夏举起手杖。

“等一下!”

“时间紧迫,到了黎明圣水便会失效,寻求解救的人,可不只你一个。”

“如果用圣水让她复原成人,我有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吗?”

“应该行,不过我说过好几遍了吧?变回人的瞬间,她在石像状态下留下的破损,会全部施加在她那鲜活的肉体上,那副惨状,你受得了吗?”

“那么,我还有第三个选项。”

“哦,你是说既不破坏她,也不用圣水,让你就这么守着她继续生活下去吧。很遗憾,没有这个选项。因为维米君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要是你告诉村里人我就是石像破坏者,我可就不好办了。我不得不请你马上离开这个村子,当然旅费由我来出。”

“我什么都不知道,全都是你自说自话,是不是实话也无法判断,我会老老实实闭上嘴,继续在这儿生活。”

“你留下的话,我就会走,而且再也不回来。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些石像就要永远立在原地了,我还没听说过有谁有和我一样的本事。要是那样,村民们肯定会怀疑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然后就会像对待杰克涅塔先生一样,将矛头对准你,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你身上,或是……艾蕾娜身上?若真如此可就与我无关了。”

“你真的……没办法救她了吗?”

“很遗憾,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威茨波夏面无表情,准备用手杖砸毁艾蕾娜。

而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既不像人也不似野兽的吼声。

威茨波夏转身飞奔而出,维米紧随其后。

只见食人石立在雪中。

“怎么会有食人石?!那家伙不是早就死了吗?!”

食人石的衣服似曾相识,毫无疑问,那是英雄杰克涅塔的衣服。

“看来当时他没死啊。”威茨波夏挥起手杖,飞快地念起某种咒语。

但是食人石比他更为迅捷。

食人石手脚并用地冲了过来,展现惊人的弹跳力扑向威茨波夏,强烈的撞击使手杖飞了出去。手杖从空中划过,重重地陷入雪地中。

碰撞发生的瞬间,威茨波夏便变成了石头。食人石因为力道过猛,和威茨波夏一同落入了谷底。

石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山谷。维米提心吊胆地向山崖望去,却只见一片被雪花点缀的黑暗森林。

维米拾起威茨波夏的手杖。手杖旁有个泛着淡紫色光的小瓶子,看来是与食人石相撞时从威茨波夏怀里飞出来的。

维米拿着手杖和小瓶子走回小屋。

那里伫立着十四年间毫无变化的艾蕾娜。不,虽然她的身体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但人的本质,是一种无法透过肉眼看到,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她的灵魂不曾改变,再等一会儿,她就会苏醒,她只是,睡了太久而已。

维米将手杖和小瓶子并排放到她的面前,久跪不起,沉浸在与她的回忆中。她的言谈举止,她的音容笑貌,与她共度的时光,似乎都湮没在了守护石像的漫长岁月之中。化作渺远而幽微的泡影。

手杖还是小瓶子,改选那样呢?维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迟迟没有行动,任凭时间流逝。

黎明将至。

维米下定了决心,他做出选择,起身。

他拿着那样东西,紧紧抱住了她。

“艾蕾娜姐姐……”

就像雪一样冰冷。

维米,失去了人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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