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开心。
假装寂寞。
假装不悲伤。
根据动物学,动物只能装死,相较之下,人类可以「假装」出各种模样。
我想假装与社会联系有其必要性,但我认为人生中用上这招的次数有一定次数。就像杯中的水一样有限,总有一天会喝光。
在深夜中徘徊的那群老人身上,我见到喝光存量的例子。他们从种种伪装中得到解放,一直寻找自己的归属。出生的故乡、家人所在之地、安息之处……每个人肯定都有个归所,因此出于本能不断寻求。
假如他们已经步入人生的黄昏,理所当然会在没有灯光之处迷途。
灯光是必要的。
所以我们才会点起小小的灯。
我想对从远处眺望这盏灯、侧耳倾听的各位说一句话。
拜托你们,请不要装作视而不见——
1
我一面保养长笛,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是四所高中联合练习会中发生的事。各社团轮流提供校舍当作场地,而今天是练习的首日。当横跨上下午六小时的练习终于结束时,教室逐渐传来从合奏的紧张感解放出来后,成群女生的闲聊声。好像有一群麻雀同时啾啾鸣叫。
吹法国号的男生真的很奇妙。
一群外校女社员如此主张。就她们所知的范围内,吹法国号的男生没有一个身材高大,很多都是中性、有些怯弱又纤细的人。管乐中,刚开始学管乐器的男生一般都会选择大型乐器。大抵而言都是如此,而她们也会拼命推荐这种选择。然而当中还是有男生选法国号,好像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我要法国号!」的感觉。法国号是女生也能吹的乐器,选择这种乐器的男生都不是想用音乐取得胜利的类型。
……总觉得颇有道理。
在这种地方聊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出现一名备受注目的少年。
教室的门敲响,当事人走进来。
少说三十位女社员的目光一下子倾注在他身上。这也难怪。他本人对自己不高的身形很介意,但他跟班上总会有一两位的帅气男生完全不同层级。即便集女生的视线于一身也不畏不惧,这点实在厉害。一般男生在这种状况早就眼神乱飘了。我知道原因,忍不住因此陷入复杂的心境。
他的视线左右扫射,朗诵般说一句:
「藤咲高中的各位,疯狂大猩猩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糟了!」外套上缀着胭脂色缎带的社员连忙准备回去。
「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犯错!」「看我的指挥、看指挥!」「铜管跟萨克斯风跑哪里去了!」远处的教室传来脑血管快爆掉般的怒吼。那是藤咲高中的指导老师。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逃出教室。
春太无视擦身而过的那群女生,朝我走来。
「小千,我们是在另一间教室。」
「咦,怎么会!」
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追上到现在都还称我为「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我叫穗村千夏,他叫上条春太。即使是外貌看起来永远不乏女生青睐的春太,实际上也跟我烦恼于同样的痛苦:单恋。不过唯有这家伙我不希望他心想事成,要是成了还得了。
我跟着春太走过走廊。铃声响起,告知傍晚五点到来,窗外满是雨停后的气息与余晖。宛如宣告春季结束,脏污的樱花在灰色柏油路上落了满地。
在春天的新学期,六名新生加入我们管乐社。
这下社员共二十三人了。我们集合起包括新生在内,可能有潜力变更乐器的社员。或许是临阵磨枪,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人选塡补低音号跟单簧管的空缺。拜此之赐,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正式参加到去年都是靠同情分得到席次的联合练习会。
这次的联合练习会很特别。
今年度大赛的指定曲是我们的练习曲目。其他三校预定参加A部门,而我们决定只参加比赛自选曲的B部门,目的是提早体验强校的分部练习与合奏的临场感。芹泽留下的建议确实起了作用。
管乐的水准与力量,等同在前头领导的指导老师也不为过。事实上,我们在数个月内成长很多,今天也没扯其他三校的后腿,甚至迫使藤咲高中的猩猩——更正,指导老师强烈意识到草壁老师的指导能力。
所以我才会乐昏头。我平常可不会不小心搞错教室哦,绝对不会。
春太穿过走廊,他的背影忽然停住,一名熟悉的男生从尽头走来。他穿着牛仔潮衫,配上靴型牛仔裤。那是我们学校全校集会时必定会看到的熟面孔。
他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他有着锐利的眼神以及如猎犬般结实的身体,身高远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连运动社团的强壮社员也不敢轻视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他为什么在这里?
「三十分。」日野原学长吹着口哨走过。
我愣楞地望着。他说什么?
「……虽然是周日,但我一找学长他就来了。他欠我们一份情。」春太一脸沮丧。
「喔。」我点头。
「社团活动的预算审查就在下周。你知道吧?」
我知道。对管乐社来说,乐器保养费是长久挥之不去的问题,联合练习会跟成果发表会也是笔很大的开销。
「我们去年几乎没缴出什么成绩。」
是啊。不过全校集会时,我用长笛吹国歌君之代的时候很努力哦,还起劲表演颤音。
「……所以,我请他今天过来看看。」
我寒毛直竖,总算把整件事跟那句三十分连结起来。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因为我们的弱点暴露了。」
「弱点?拜托你说得好懂一点!」
我抓住春太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的脑袋。
「是成岛跟马伦。那两人就算无意引人注意,还是很突出。我在今天联合练习会中再次感受到了。」
管乐要求全体演奏能力,换言之就是协调力。比起独自演奏出各自的声音,吹出协调动听的乐音更重要。这么说来,各校分开演奏时,成岛跟马伦的乐音都特别出众,那两人也反复调整数次,但与其他三校合奏时,就没出现这种情况。在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我们清楚察觉到其他社员的基础能力不足。
我之前的认知太天真了。我连忙赶往众人等待的教室。一用力拉开拉门,我就看到大家围成一个圈,沉默地垂着肩膀。每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成岛跟马伦最低落。
得说什么才行。我深呼吸一次地从迷个中清醒,伸臂环住并排而坐的两人肩头。
「别闷闷不乐了,你们这些努力家。对了,我收集了一瓶『乐天小熊饼干』的眉毛熊(注:日本谣传若在乐天小熊饼干各种图案的无尾熊饼干中找到稀少的有眉毛熊,就会得到幸运。),分给你们两个吧。」
春太在角落忍笑。
「……对不起。」
一道忧郁消沉的声音响起,那是以低音长号参加合奏的一年级生后藤。今天她的运舌偏偏频频失误。我赶紧摸摸她的头。
「穗村正式演奏时意外稳定。」片桐社长忽然开口。
「对,我也觉得。不会躁进。」
「还具有出错也不会动摇的胆量。」成岛催众人说下去。
「只想着忠于乐谱是不行的。」
「我刚才脑子一片空白,有好几次落拍。」
「到了关键时刻,能仰赖的还是基础练习的成果吧。」
「要不要重来几次,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先整理一次问题比较好。」
望着陆陆续续发言的众人,我将长笛盒紧抱胸前。比起受伤的模样,我更相信这些高中生无论发生什么事,复原能力都比大人更强。我胸口一阵热。
「没错!我们再练习得更多更多吧,好吗?我会比现在多练习一倍,努力不要扯成岛跟马伦的后腿。如果一倍不够,我就再更努力一倍;如果社员不够,我就再去招募。」
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春太快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搭住我的肩膀。
「一天有三十六小时也不够你用。即便借助眉毛熊的力量,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请不要在我感动时泼冷水!」
当我掐住春太的脖子,片桐社长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补充水分的穗村持久力很惊人,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上条。」
「是啊,实力高出别人一截。」马伦冷静评价。
我「咦」一声,松手放开春太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国号大师了?」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打击太大了。春太一脸满足地鼻孔大张。
轻敲敞开拉门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草壁老师站在那里。根据他的表情与态度,我看得出他刚才一直听大家说话。我红了脸。粗鲁的模样被看光光了。
草壁老师一只手上拿着影印的乐谱。
「趁还没忘记今天的合奏,再练习一次就好,怎么样?」
大家的椅子一响
。
在联合练习的合奏中,草壁老师没有拿指挥棒,因为有藤咲高中的大猩猩——更正,指导老师负卖。无论是片桐社长、马伦还是成岛,大家都赶紧准备乐器,后藤领着一年级拿每人的谱架。春太从盒里取出法国号,脸上带着联合练习中并未露出的认真神情,我也连忙准备好长笛。一次就好——既然都这么说了,草壁老师就不会指挥第二次。即便明白这是避免拖到大家回家时间的考量,我还是一阵紧张。
我调整谱架位置时,片桐社长向草壁老师说:
「支撑成岛、马伦跟上条的打击乐器跟小号阵容太薄弱了。」
草壁老师默默等他说下去。但社员总是会有极限。
「我想以一年级为主,让还可能变更乐器的社员重新决定一种乐器。」
「这样会赶不上夏天的大赛。」
「夏天?那不是只有今年才有。我们也会着眼于明年夏天,更认真练习。」
草壁老师正面注视片桐社长。接着他马上将脸转到一旁。「乐器适性怎么处理?」
「我想让社员自己重新决定一次,再请老师评量。」
草壁老师闭上眼睛微笑。「好啊。」
「那个……」抱着沉甸甸大号的同年级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希望增加更多基础练习的时间。」
说着「我也是」的声音此起彼落。
「关于这件事,我想明天起为社团活动设下限制。」
听到草壁老师平静的声音,我把长笛拿离下唇。
老师刚刚说了什么……?
「普门馆很重要;但是,往后的人生更重要。」
我默默睁大眼睛,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连乐谱掉下谱架都没察觉。成岛跟马伦却意外冷静地接受,春太也一样。
草壁老师的目光平均扫过所有人身上,接着扬起一只手。
「来,我们开始。」
2
我在自家的书桌前,陷入沉思。
联合练习会首日的冲击事件至今已经两周。草壁老师的指示是,二、三年级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如果没有进步,就要缩短平日六点跟周日的练习时间。而正式启动管乐练习时间是在夏日。我本以为老师会拉着我们的手一直走下去,没想到不是。我因此手足无措,支撑着脚下的地基仿佛摇晃起来。
不过随着日子经过,我的想法产生一点变化。升上二年级后,我决定接受随之到来的环境变化,那就是升学问题。四月已经举办过三方会谈,班上也有惦记大学考试的朋友。我们的人生在高中毕业后仍会继续。确实如此。在此之前,我全心想着普门馆,完全没考虑之后的事。这种单纯而罔顾未来的思考似乎被草壁老师看穿了。
而春太、成岛跟马伦的成绩很好,只有我有点危险。
他们三人都笑着说还没思考过未来,但这些年级排名二十名以内的秀才这么说,对我来说也没半点说服力。尤其听到由于家庭因素而独居便宜公寓、照理说生活过得比我更怠惰的春太这么说,我心头一把火起。
春太总是一脸悠哉地说,期中、期末考甚至大学入学考,有八成只要读学校课本就够了。他教训我说,「无法自我管理的人才会上健身房,没办法自己念书的人才会上补习班」。总觉得他在狡辩,而且这根本是一段与全国认真上补习班的学生为敌的发言。此外,他还对我说教,「小千,你错就错在上课抄下板书就满足了,一定要认真读课本才行」。他甚至夸口,只要每天花大约一小时预习跟复习就够了,还补充说明——但一天也不能松懈。
总而言之,现在仅能仰赖春太提倡的读书方式。我认真按表操课社团练习清单的同时,还要好好在家念书,给后藤这些学弟妹当榜样。会读书又会玩很难,不过一想起独自出差的的爸爸,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好,我鼓起干劲了。
我把电视、音响跟漫画都逐出房间。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是要表明我的决心。好,上,我要奋战到底——我停下转动自动铅笔。
呼,念书还是需要喘息。我从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这是我偶然在爸爸房间壁橱发现的。我一瞥不可能有任何人在的房间,偷偷戴上耳机。这是一台长年使用的老旧小型收音机。今晚我同样稍微打开窗户,调整收音灵敏度。
我凝视夜空。
拜托来个人阻止我吧。
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收音机这玩意,而我深陷它的魅力。
这是一段「侧耳倾听」的舒适时光。跟在手机中听人说话不同,也跟电视或音响收听声音不一样。今晚我也为了不要漏听而竖起耳朵。这么说来,我四周意外没什么按下按钮就马上启动的媒体。
这两周,我得知藏在这个城市中的秘密——FM羽衣电台。当我不着痕迹地问妈妈时,她遥望远方,告诉我那是浪费税金的产物。
这个电台在十几年前成立,当时因为制度化,它得以设立在市町村。据妈妈的说法,这起因于当初蔚为话题的地方振兴,以及将灾害情报传播到地区的名目;然而,一且开始运作,有些时段只听得到浪潮声,有时又是只会说英语的美国主持人在主持昭和歌谣特集,因此招来地方居民反感。现在似乎由好事的民营企业接手,勉勉强强经营着。因为几乎没播放广告,想必没广告收入,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担心收支能否打平。
今晚我同样转到FM羽衣电台。
想听的节目马上要开始了。市内大多人肯定不知道这个有趣得乱七八糟的节目,因为靠自动调频很难收到FM羽衣电台,我要一点一点转动旋纽调整频率数値才听得到,
好像怪盗亚森罗苹在破解保险柜。一听到开场主题曲——约翰·科川的「My Favourite Things」,我心脏就怦怦跳。这个不会准时开始的节目会播很长一段开场主题曲,难道是顾虑到我这种动作慢呑呑的听众吗?应该是我想太多了。我尽情地享受很久惬意的爵士乐。话说回来,我的爵士乐初体验在何时呢?似乎是我请爸爸用录影带播给我看的《汤姆猫与杰利鼠》。我想着杰利鼠在汤姆猫的胡须上弹奏行进低音的画面。不久,主题曲从常人难以弹奏的即兴演奏中淡出,一瞬寂静后,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像从日常被拉到非日常世界中,我非常喜欢这种节目开场法。
〈……各位听众晚安,现在是晚上九点〇八分。今晚我们也要拯救迷惘的羔羊,「七贤者人生谘商」的时间开始了。〉
我这只烦恼的羔羊竖起耳朵。主持人有点结巴,但给人一股亲切感。这个人今天又忘记自我介绍了。主持人的名字好像叫KAIYU。
〈首先,我要说明节目主旨。我们的电台连知名艺人的广播收听率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每次都要重新说明,真的很麻烦。这个节目,简单来说,就是听众将烦恼倾倒到老而不死的人生前辈身上。可以用明信片寄来烦恼,如果各位听众希望,我们也接受电话扣应。但不好意思,我们目前不接受电子邮件联络。〉
在这种时代拒绝电子邮件真不方便。明明收听率超低,这就像是自断臂膀。不过收到的明信片意外多,换言之,这节目就是靠我这种奇特听众的稳固凝聚力撑起来的。
〈今天也是现场直播,地点在离电台遥远的特别录音室。这里有七位人生专家,他们在这个节目中称为贤者。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等着登场。请想像七只吉娃娃发现睽违一周的玩耍对象。亲眼目睹这幅景象让人有点烦燥。〉
像在嘘他一样,用力拍打榻榻米的声音响起。
收音机另一头究竟出现什么景象呢?真在意。
〈今晚就从明信片谘询开始。这是来自市内某IT企业工作、昵称「失败者上班族」的投稿。指名的贤者是——人生教祖DJ定吉。〉
KAIYU毫无干劲的声音,以及一阵有气无力的掌声响起。这个节目每次都会播出DJ们莫名其妙的回答,有着地方电台特有的意外惊喜。
突然,宛如播放事故般的无声时间开始了。麦克风仅收到微弱的杂音与话声。
〈咦?定吉爷爷呢?>〈他说这是睽违两周的登场,要调整喉咙状况,所以去喝奈良的浊酒了。〉〈等等,这可是现场直播,他不是戒酒了吗?>〈对啊,所以全换成可尔必思了,不用担心。〉
节目甚至让听众也跟着不安。
KAIYU暴投般的发言被定吉一击接杀。这个人难道很强?
〈没错,感谢你分享了发人省思的知识,IT大抵上也是类似的东西。接下来让我们进入谘商内容,「连日加班跟假日上班导致我跟朋友疏远,也交不到女朋友。我无法过像个人的生活,也对未来感到不安,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他的烦恼。说起来,像个人的生活是什么呢?>
〈就是躺下来就能睡着的生活,如此而已。〉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过。这阵沉默感觉像是主持人犹豫着是否该就此打住。
〈感谢定吉爷爷的回答。失败者上班族,你还不用担心哦。哪一天
躺下来睡不着的话,再来找我们谘询吧。那么,换下一位。〉
又一阵沉默。
〈定吉爷爷,你的出场结束了。〉
〈……我要待在这。〉
第二次播放事故开始了。
〈这里很窄!〉〈那我就站着。〉〈接下来换阿米了!〉〈那我在会比较好。〉〈那就拜托你安静待着!〉〈我可是DJ啊。〉〈以定吉爷爷来说,这个词的意思是D【dangerous(危险)】J【Jijii(老头)】!〉〈浊酒很甜哦。〉
KAIYU气喘吁吁。
〈……时间紧迫,赶快进入下一位。今晚有人扣应进来谘询,是市内的高中生。〉
哦,跟我一样是高中生呢。不过节目状况如此险峻,这位同学能在线上等待,这股强大忍耐力真令人尊敬。
〈昵称是「沙漠之兔」。啊,沙漠之兔同学,一个月不见了。那延续上一次,由DJ阿米来接受谘询。〉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昵称。阿米奶奶登场,我的注意转到她身上。与定吉不同,她受到温暖的掌声欢迎。榻榻米微弱的吱呀声响起。恋爱教祖DJ阿米,她是在上周节目中一把抓住我心的贤者。虽说是恋爱教祖,但她此生的爱只有丈夫一人。阿米是个感谢着丈夫给予的爱情,慎重拣选言词的可爱老奶奶。
KAIYU补充说明:
〈先复习一下上个月的情况。这位同学跟同社圑的伙伴都喜欢上同一个人,两人单恋着社团指导老师。他不希望他的情敌兼好友的心受到伤害,但又觉得与其让老师被抢走,不如把对方大卸八块。他一直很烦恼这种激情的想法。〉
原来也有人跟我处境相近。单恋很痛苦,但好朋友就是情敌也很难受。不过大卸八块这个比喻不会太狠了吗?阿米发出温柔的笑声。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位说自己在社会学上不利的同学吧。〉
在社会学上不利?阿米温暖的话语持续:
〈我当时说,这种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就算痛苦,还是要趁年轻的时候摘掉名为后悔的嫩芽。等长大面临重要选择时,当时的决定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DJ阿米太棒了。我稍微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不久,电话接通了,扬声器传出模糊声音。
〈晚安,DJ阿米。前阵子受您关照了。〉
这是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阿米呵呵笑起来。
〈很高兴又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也是。今晚我想报告之后的进展,所以才打电话进来 最后我还是无去接受阿米奶奶的提案。〉
〈唉呀。〉
果然还是难以放弃,这就是真正的单恋。我很理解沙漠之兔的心情。
〈DJ阿米,其实我为了让情敌离我单恋的对象稍微远一点,提出了要会读书又会玩的意见,试图让成绩不好的情敌结束社团活动后马上回家。我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今晚就是想为这件事忏悔。〉
〈唉呀呀。〉
啊哈哈哈!这就是在说我嘛!
3
隔天晨练,我一见到春太就踹一脚他的背。春太像表演华丽特技一样在音乐教室里滚了数圈,一头撞上钢琴脚。
「大卸八块?稍微反省一下?」
确认过音乐教室里没有任何人,我用力踩住春太的背。我拥有做出这种制裁的权利,毕竟认真读书的我太可怜了——呃,虽然我没有很认真。
「……小千,对不起。」
我还不能把脚从这个窝囊废背上移开。
「……之前逮到机会跟老师聊天时,老师很在意大家的未来发展……谈到就业或升学时,老师有时会露出烦恼的表情,对吧?见到他那个模样,我就很揪心……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就结果而言,我促使老师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这件事我愿意道歉。」
我把脚拿开。在这种时候,春太不会找借口也不会说谎。仔细想想,草壁老师有时确实如此。即便他去年刚上任,并非带领班级的班导老师,他还是认真思考着我们未来必定要踏出的那一步。为了避免我们出差错,他有时甚至流露出神经质的态度。
「小千,你明白老师想说的,会读书又会玩是什么意思吗?」
春太爬起来问。联合练习会首日到今天为止,我有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听说我们学校的男足社社长总是在社团结束后,赶去上九点的补习。我一开始以为老师指的是这样,但不是———
「老师要我们度过不留下任何悔恨的高中生活。无论社团还是读书,只要是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浪费时间。」
「还真是扩大解读呢。」
「……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啊?」
春太按响琴键,确认钢琴在他一头撞上后是否需要调音。在学校中,草壁老师负责为钢琴调音。我曾跟春太一起躲起来偷看老师用调音槌敲着琴键,当时社员还只有五人。
那架钢琴没事吧?我走到音乐教室的窗边,早晨的风轻轻吹动窗帘与我的头发。不久,春太一副说「没问题」似地点头,我松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听那个广播节目的?」
「刚进高中就听了。我自己发现的。」
老跟这家伙望向同一方向的自己真讨厌。我发出「哼」一声,尽力装出平静的模样。
「这件事最好不要随便跟别人说。」
「为什么?」
「我觉得关系到节目的存亡。」
我一脸讶异地沉默着。
「广播节目差不多两年前播出。当时那个叫KAIYU的业余主持人聚集起多达七位爷爷奶奶,而且现场转播的地点完全成谜。我出于兴趣调查过,但他们好像不在文化会馆、安养中心或医院,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窗户下的景象。春太的声音继续响起:
「总觉得很像日本民间故事或传说中的隐蔽小村。」
「……隐蔽小村?」
「不能泄露的隐蔽小村。不会造成任何人麻烦,不会伤害任何人,KAIYU跟七贤者就这样静静活在广播节目中。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被打扰,我也觉得不要随便散布出去比较好。」
我一面听着春太的话,盯着窗户下方。一名戴着安全帽的女学生正全力奔跑。她攀上围墙,跳到另一侧。学生会长日野原落后一步地跑了过来,不停东张西望。他似乎在追那个安全帽女。他们在平日一大早搞什么啊。
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本能告诉我。仍历历在目的发明社事件浮现在我脑海。我打算拉上窗帘,自然流畅地转过头时,日野原学长抬起头,他在那一刹那跟我四目相交。
「……小千,你在听吗?」春太语带不满地道。
「啊,嗯。」我掩饰住自己的动摇。
「喂——穗村——」窗户下传来恶魔的呼唤。
「日野原会长?」春太眨眨眼。
「咦?那不是生物社的鸡叫声吗?」我装傻。
「穗村,你有看到吧?看到了对吧?看——到——了——吧——」窗户下传来像小学生一样的低级反应。
「果然是日野原会长。」春太跑到窗边挥手。
「哦,是上条。你来得正好,我现在过去你们那边。」
听到日野原学长恐怖的声音,我急急忙忙拿出长笛准备。
接下来就是晨练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春太?
日野原学长拉开音乐教室的拉门时,晨练的社员几乎都到齐了。令人安心的同伴增加了,我放下心。但日野原学长没礼貌地走进来,搭住片桐社长的肩头。
「遇到你正好。虽然有点晚,不过今年度的管乐社预算正式定案了。给我纸笔。」
一年级将用过的五线谱跟签字笔递给他,宛如放在拖盘的献礼。日野原学长在背面写几个字,塞给片桐社长。他没有口头说出预算金额,我想应该是顾虑到一年级生。片桐社长膝盖一弯,无力趴跪在地。啊——这下完全没有顾虑可言了。
成岛俯身隔着他的肩膀看到预算,接着叹口气。到底预算是多少呢?好在意。
「像不像恐怖电影的预告?」日野原学长问我们感想。
一年级的后藤踢了日野原学长的小腿一脚,接着躲到我背后。
她跟日野原学长实在处不来。
「你们都把我当敌人吧?」
日野原学长含着泪瞪后藤,同时擅自拉来一张椅子。他打算赖在音乐教室不走。
「我们等一下就要练习了哦?」我轻声发牢骚。
「五分钟就讲完了。这件事具有五分钟的价値,可以弥补这段时间的损失。」
「……请问这表示特别预算额度比起去年有大幅提升吗?」马伦礼貌地问。
「不,跟去年一样。管乐社的成绩没说服力,给予特殊待遇会引人起疑。」
「你是敌人!」众人异口同声。
「我有说错吗?你们才是敌人!」日野原学长恼羞成怒。
「不好意思,可以
继续说吗?」春太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接下来要说一个稍微偏离正道的办法,你们这些家伙,给我抱着这样的觉悟竖起耳朵听清楚。」
日野原学长压低声调,因此大家都侧耳倾听。
「我个人很想帮管乐社一把。指导老师的能力有品质保证,也凑到不少成员,而我也有点想看看你们日后的活动跟成果。」
众人点头,更努力竖起耳朵。
「管乐社正式活动从初夏开始。就算是你们这种小社团,也有提高水平的方法。首先,你们很幸运有个优秀的指导老师,所以就算弱小,也可能跟强校一起参加共同训练、加强集训,或私下交换情报。」
「……什么意思?」我在春太耳边小声问。
「……就是借用指导老师。比起从外部聘请新老师,跟我们合作比较省钱。现在就有好几所学校征询草壁老师的意向。」
我都不知道。
日野原学长坐到椅子上说:
「你们还想加强社员能力吧?保养乐器需要钱,出外参加活动需要钱,搬运乐器也需要钱。」
「只会说钱、钱、钱,真罗唆。」成岛嘟哝。不过被说中问题核心,她口气无力。
「嗯?最糟的话,不管钱也无妨哦?反正你们指导老师八成会自掏腰包帮你们筹措哦。」
又被他说中核心,大家都沮丧起来。
「国王陛下,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您说说所谓稍微偏离正道的办法,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开一下眼界。」
春太搓着手靠近。这家伙什么时候失去自尊心的?
「今年的预算编列中,有个文化社团分配到二十万圆。顺带一提,去年棒球社拿到三十万。而那个文化社团谢绝了这笔预算。学校的钱他们一圆也不打算用。」
众人一阵哗然。
「如果当事人间谈好转移预算,其他社团应该不会有意见吧~我可以当中间人哦~」
日野原学长唱歌似地嘀嘀咕咕。
「什么社团?」我出于兴趣问道。
「地科研究社。」日野原学长回答。
众人再度吵嚷起来。你听过吗?没有没有。平时从没听过这个文化社团,似乎也没缴出什么了不得的成绩,真让人好奇他们究竟怎么拿到二十万圆。
「……有种可疑感。」当我根据经验这么说,与我有同样经验的春太跟马伦也点头。
「这件事清清白白,你们就相信我吧。」
「为什么你会提供我们这个方案?」成岛擦着眼镜,投去怀疑的目光。
「回到开头,我对你们的活动跟成果有兴趣,想帮你们一把。」
「反正肯定有交换条件吧?」我噘起唇。
「当然。」日野原学长恢复严肃神情。「你们帮我一个忙,只要逮住地科研究社的社长,带到学生会办公室就行了。那家伙逃跑速度快得吓人,真伤脑筋。」
我脑中忽然浮现全力逃跑的安全帽女身影,连忙摇摇头将景象甩开。
日野原学长继续说:
「但绝对不能动粗。要征得本人的同意,温和将她带过来。」
「我已经发现可疑的部分了!」后藤举手发言。她还是一样有精神,没受到上次联合练习会的失败影响,我因此松一口气。
「好痛!」我在后藤背上一拍。
「为什么地科研究社完全不打算用学校的钱呢?为什么社长要四处逃窜?」
众人大大点头。
「说明起来很长。」日野原学长拉开袖子,目光落到手表。「……唉呀,已经过五分钟了。后续等放学再说,你们选一个代表出来。」
好几只手从我背后用力推。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经意一看,片桐社长已经搓着手走向日野原学长。
「向您献上我们社里的活力少女。」
「为什么我非得跟戴着安全帽的变态玩你追我跑不可!」
后藤讶意地转头看我。「学姐,你见过那个人了吗?」她闪闪发光的眼眸看过来。
「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我绝对没见过!」
曰野原学长从椅子上起身,露出一口白牙地搭住我的肩膀。
「又是你啊,干脆缴械吧。」
「可是人家很忙。」
「啊?说什么很忙,那是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愚蠢大人才会说的台词。」
我泪眼汪汪地捏住日野原学长的鼻子。
「给我向全国的爸爸道歉!」
无视哼哼叫的日野原学长,片桐社长扯着我的手臂离开众人身边。
「穗村,你能不能在这紧要关头为管乐社贡献一臂之力呢?」
「什么啦,你这背叛者。」
「讲得好像我死要钱一样……的确,钱或许必要,但我也知道钱不是一切。钱、钱、钱,要我们这种高中生被钱耍得团团转,我可敬谢不敏。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混帐,只不过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了啦,知道了。
「比起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片桐社长突然压低声音。「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找打工吧。」
我陷入沉默,目光转向聚集在角落的一年级社员。其中一名女生刚开始学小号。并非每个社员的家庭环境都像我一样,能得到长笛当庆祝入学的礼物。她在沉眠于音乐准备室的乐器中一阵翻找,总算找到久经使用的小号,可是乐器当时又脏又难闻。她每天擦得干干净净,反复调音,珍而重之地吹奏着。要是送去专卖店,肯定能请人打理得更美观,坏掉的部分也能全部修好,她一定会更珍爱它。打工这个手段或许不好,但我想用自己做得到的方法帮助她。
我们需要钱。
「好啦。」我小声嘀咕地加上一个条件,「基础练习已经完美无缺的那家伙也要一起来。」
我指向笼罩在音乐教室的晨光中,猫一般眯起眼睛悠悠哉哉的春太。
第二节下课。
换教室的途中,我发现一台打火机大小的收音机掉在走廊上,仔细一看上头的耳机是松开的。我一阵沉吟地捡起。这是一台迷你收音机,跟爸爸的小型收音机比起来,感觉相差一个世代。电源开着,看起来像哪个人匆忙中弄掉的。收音机频率是77.4MHz……无名氏频率(注:此为文字游戏。774的日文读音是「nanashi」,音同无名氏的「nanashi」。)。
我立刻戴上耳机听。
沙沙、沙沙沙沙,听起来自远方的浪潮与风声响起。不出所料,正是FM羽衣电台。我居住的市内有一个著名海岸,很久以前,传说一名天女在那里被夺走羽衣。不知道是否因为没有预算,还是我无法想像的崇高理由,这个电台有时会在白天即时转播市内景点的喧嚣声。他们是将这当成大自然演奏的心灵音乐呢,还是浪费讯号呢?我怀着八成是后者的心思地漫不经心听着,突然,浪潮另一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阿安(注:一九八二年的电影《蒲田进行曲》的角色,演员安次为了崇拜的大哥银次郎,奋不顾身演出勤王志士被阿银饰演的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砍落楼梯的危险戏码。)!快爬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你是中途倒下的勤王志士啊!〉
〈佐清爷爷,请你安静。现在我不是阿安,你也不是阿银。为什么要妨碍我录制海浪声呢?〉
〈阿安的使命是从楼梯上摔落,也是阿安的终点!〉
〈请你听人说话。〉
这是KAIYU跟DJ佐清的声音。
我记得这位是前舞台剧演员,他是七贤者中最痴呆的爷爷。
〈节目还没开始吗?〉〈所以我才不想带你来啊!〉〈你难道看不到浮现在我背后「孤独」的「孤」字吗?〉〈拜托你静静坐着!〉
为什么白天就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我很想继续听这场混乱谈话的后续,不过下一节课的上课钟声响了。
放学时刻到来。
在昏暗的视听教室中,日野原学长兴高采烈地准备投影机。
我跟春太端坐在椅上望着银幕,日野原学长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这幅景象让我有种似曾相识感。银幕上跳出图片,那是一张戴着安全帽的女学生正面照片,安全帽上装着小小头灯。也许是用手机拍的,画质很糟。
日野原学长念出手边厚厚一叠资料……
「她的名字是麻生美里,就读二年D班,地科研究社的社长。社员人数只有八人,但跟发明社不同,他们圑结得要命。顺带一提,她是问题学生,名列学生会执行部管理的黑名单。去年拆除部分旧校舍的前一天,她假借实习的名义半夜潜入,让自己的社员练习如何挖掘。他们差点因为损毁器物遭到检举,最后靠学生会的力量压下这件事。你就把她想成跟戏剧社的名越,以及发明社的萩本兄弟同类。」
我从椅子上站起,嘴巴一张一阖,鼻息急促。麻烦告诉我这件事哪里清清白白了。
「她是个美人呢。」
春太轻声说。他不是以异性的角度,而是宛如望着做工精美的工艺品。他的口吻简洁断定。春太没发现
自己这种说话方式总是让我冷汗直流。
我再度端详麻生的照片。她有着黑长发、小巧的脸蛋、如娃娃般端正的五官,以及雪白的肌肤。安全帽很碍眼,不过她确实是美女。
日野原学长读出资料:
「我大略说明,首先从地科研究社的活动开始。一般来说,这是探索天文、气候、地质这三个分野知识的社团,具体活动分别是天文观测、天气预测跟采集矿物。但麻生去年入学时,地科研究社已经面临废社的危机。」
「而麻生一手重建起来了。」
我应声。从这段话的走向来想,当然是这样。
「没错。她这人有趣的地方在于,她只专注一个分野,那就是地质活动,同时又仅限地质活动中一个类别,那就是很有高中生风格、引人好奇的『宝石挖掘』。挖掘宝石以外的事,她都没有兴趣。顺带一提,他们的社办就在发明社旁边,拉门上贴着『只有宝石不会说谎』的告示。那里很有意思,你们下次要不要到那边玩玩?」
话题转向奇怪的方向了。她究竟是从哪个世界来的宝物猎人,为什么我身边紧集这么多脑子怪怪的人呢,难道我是磁铁?
「日本挖掘得到宝石吗?」春太发问。
「其实很多种类都采得到,但数量稀少。说到底,日本私有地很多,挖掘本身就有限制。要是被发现擅自入侵,问题可就不只是被骂,还是犯罪。」
「我开始感兴趣了。」春太坐正。「那么,去年麻生率领的地科研究社缴出什么样的成绩单呢?」
「你们务必记着,麻生的优点之一就是『选择与专注』。他们的作为是如此,交出的成果也是如此。他们去年担任助手,和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组同行。」
「……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去年上过报吧。」春太有了反应。
「上条,你脑袋转得真快。」日野原学长嘴角一扬。
「你会看报纸?」
我不禁看向春太。此时,日野原学长用教鞭敲了敲银幕。
「现在就由我这个温柔又备受仰慕的学生会长为你们做简单易懂地说明。去年一年间,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组采取了奇妙的行动。」
「……奇妙的行动?」、
「对。一般地质组的活动是地质调査。地质调査就是走访各地挖掘跟采集,你们就想像在有地层出露的悬崖拿着锤子敲打的画面吧。」
我在脑中想像出这个画面地点头。
「在他们的地质调查之旅中,高中生的麻生他们也同行了。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学校的钱他们一圆也不打算用!我想起日野原学长的话。
「钱的问题。调査要钱吧?他们怎么筹到的?」我问。
「没错,正是这个问题。」
「也对,电车费跟住宿费应该也不可小觑。」
「当然,麻生他们一圆也没花,顶多花了自己做便当的费用。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活动。那一年,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班在活动中加入市内的徒步走访之旅。我先说好,市内可没有能够挖掘矿石的地层。」
我疑惑地侧过头。
「百货公司的地板或墙壁的花岗岩中,有时也会混杂着菊石化石,对吧?你们可以想像他们就是在找这种东西。他们走访有纪念碑的公园、设施废墟,彻底确认过每样花岗岩二次加工物、建材跟展示品。」
日野原学长切换银幕上的影像,一张剪报跳出来。他念出那则报导:
「一般来说,花岗岩中的矿物颗粒约只有数公厘到数公分,含有比这更大的花岗岩就叫『花岗伟晶岩』。有些花岗岩中间会存在空洞,内含美丽的水晶、石榴石或黄玉结晶。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深入调査从明治时代初期开始,在市内流通的『花岗伟晶岩』,纪录。经过他们锲而不舍的调査,他们从已关闭的乡土资料馆废弃展示品中挖掘到四公分见方的彩虹榴石,达成一大壮举。」
彩虹榴石……我屏息倾听。这听起来好厉害。
日野原学长的目光移向手边资料,他继续说:
「他们的壮举获全国发行的报纸报导,同时也在电视上播出。拜此之赐,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受到肯定。但是高中生的麻生他们在背后推动这些大学生。他们细分了市内花岗伟晶岩的流通途径与时期,并且将挖掘到彩虹榴石的可能性及根据整理成多达一百二十页的报告,提供给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不只这份资料,他们以自己双脚与耳朵得到的情报及证据,连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内容可信度多高。」
我睁大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银幕上再度秀出麻生的照片。我看了好几眼,困惑地歪过头。
「她是……天才吗?」
「你没搞懂啊,穗村。」
我噘起唇。
「麻生他们认真思考过身为高中生的自己能做什么。他们为了与大学生平起平坐,不是努力学习专门地质学,而是市内历史。市内历史并非从资料得知,而是来自活在那个时代并生活至今的人们口述。他们一定深入寻访过石材加工业者、学校关系人士(因为有纪念碑)、老人的住处。奈良县吉野郡的天川村附近挖掘得到花岗伟晶岩,他们八成追溯过往资料,一心追查那里的流通纪录。可以成功挖掘出来,这项壮举并非偶然。」
默默倾听的我傻住了,有种自己变成笨蛋高中生的感觉。最后,我还是动用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举起手。
「怎么了,穗村?」
「……我不懂,你有个重要的地方漏掉没讲。」
「哪里漏掉了?」
「明明有这么大的贡献,我却从没在全校典礼看过地科研究社拿到表扬奖状。」
「对啊对啊。」春太也附和。「报纸也没刊登。麻生那些地科研究社成员的活跃大概完全没有公诸于众,管乐社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社团。」
「你是说这个啊,看来我应该先说明才对。功劳全让给大学了,完全没公开他们的协助。」
「啥?」我伸长脖子哀嚎。「太可惜了。」
「是啊。不过多亏他们去年的活跃,县立大学的推甄名额增加一名。校长直接下达指示拨给他们二十万的特别月预算额度,这在公立学校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其实还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我重复他的话。
「对。麻生他们回绝了这笔特别预算。我敢断言,他们毫无疑问绝对不会动用这笔钱。他们是会把跟学校拿到的钱马上放进搅拌机打碎的人,对学校厌恶至极——比起厌恶至极,更正确来说是痛恨至极。他们不与其他社团交流,也不在班上交朋友,出席日数勉强拿得到学分。」
感觉哪里有矛盾。日野原学长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我的心思。
「穗村,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做到这种程度,却还是会来上学的学生。」
他好像在打哑谜。
我看向身旁的春太,他双手在后脑杓交握地望着银幕。我吓了一跳,因为他若有所思地投去认真、甚至可说过于热烈的眼神。为什么?
不久,春太一脸局促地开口:
「学长,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麻生率领的梦幻队伍真面目吧?」
「上条也隐约察觉到了?毕竟你有一段时期差点变成那样。」
「算是吧……」他语带含糊。
怎么回事?仅有我一个人搞不清楚状况。
「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在奇怪的闲话传入你们耳里前,我就亲口明说吧。」
日野原学长停下约两次呼吸的空档,接着告诉我们:
「地科研究社是前家里蹲学生形成的集团。麻生自己在国中三年间上课日不到三个月。地科研究社是麻生建立的避难所——也是疗养区。」
「我不知道麻生发生过什么事,但她一进入这所学校就成立地科研究社。接着她说服七位家里蹲学生,用参加社团的形式让他们重新到校上课。只有一位男学生,麻生无法说服,他很遗憾地留级了。不过她还是做到生辅老师做不到的事。」
我好像明白她受校长另眼相待的理由了。
「……不好意思,」我放低姿态问,「请问她怎么说服家里蹲学生的?我将来预定要当妈妈,希望学长告诉我当参考……」
日野原学长将银幕上的影像切换成麻生的照片。
「用这副美貌。」接着他用教鞭指向我。
「她直接闯到家里,面对面告诉他们『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力量』。」
我偷看春太。你怎么想?春太深深点头。咦?这样也行?
「穗村,这在好莱坞电影或动画的世界中,是经典的故事模式哦。」
「啥?」
「你是勇者的后代,被选来拯救世界。以麻生的美貌,就算对方是女生也能起作用。上条,你不觉得吗?」
「我大受感动,简直有个改变平凡日常的女神降临了。」
我听不懂。春太的嘴角忽然浮现笑意。
「不过麻生确实为自己的话负起责任了吧?」
「是啊。
她对他们说出自己伟大的梦想,以及实现梦想的详细计划。他们分享同样目标,分工合作。这就是重点,这些人长久烦恼着自己不被世界需要,因此这项目标万分重要。你可以看看地科研究社的社办,很惊人哦。社员将家里电脑全搬到社办,里头满是电线,看起来就像竹笼荞麦。」
伟大梦想……「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我抱着坦率的心情问。
「第一年是挖掘彩虹榴石。」
「等等,功劳不是全让给大学了吗?」
「如果你是说功劳跟名声,结果是这样没错。」
我默默屏住气息。
「公开的结晶有四公分见方,但麻生留下一颗六公分见方的结晶。她给我看过一次,那是一颗会让人发出『哇』一声惊叹的美丽彩虹矿石。」
「留着做什么?」虽然不愿出口,但我还是想问:「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而是得到成功的体验。一般高中生做不到的事,他们却达成了。挖到彩虹榴石的那天,地科研究社社办传出的哭声没有停止过。听说麻生将矿石放进时空胶囊,埋到校园的某处。他们约好几十年后要再相见。」
我湿了眼眶。
「……她是女神。」
「她戴着安全帽有什么理由吗?」春太问。
「听说是用来切换日常与非日常的开关,她也说这样就不会有轻浮的男人接近,很方便。她对谈情说爱完全没兴趣,恋爱思考回路也是零。这也是她受到社员支持的理由。」
「因为让人幻灭的要素之一就是恋爱呢……」
春太深有同感地回应,我瞪大眼睛心想,你竟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为什么麻生要到处躲日野原学长,而我们又非得把她带到学生会办公室不可?她明明就可以更抬头挺胸、光明正大一点。」
「重点就在这里。麻生他们今年原本也要跟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一起行动,毕竟他们还是需要大学生的知识、经验与挖掘技术。他们已经查明市内藏有另一种超越彩虹榴石的矿石,当然备受期待。然而,麻生他们中途下车了。大学再三联络,他们却回一封冷淡的信。我也收到副本,现在我用投影机放出来。」
【是的,那个已经找到了,不过我要假装没找到。谨此】
「他们跟大学本来就没签什么契约,只有口头约定的志工关系。大学不仅顾虑到他们高中生的立场,也想知道背后原因。他们表示透过第三者来处理也没关系,所以这件事就落到我这个学生代表的头上。受不了,这让我窥见肮脏大人特权世界的黑暗面。」
我也窥见学生代表任意使唤一般学生的肮脏计划了。
「因此就算管乐社社员总动员跟她玩捉迷藏也无妨,你们拉拢麻生,把她带到学生会办公室。至于预算转让的问题,我会以双方同意的形式帮你们处理好。」
我缩起肩膀,低下头嘀咕道:
「听完这些话,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请他们转让预算了……」
「啥?那笔钱要是没有人用掉,他们可会折成纸飞机从校舍顶楼射出去。」
我的喉头深处发出哀号。
「今年他们预定挖掘什么矿石?」春太突然想到似地问。
「黄晶,天然的蓝黄晶。」
日野原学长的视线投向窗帘缝隙溜进来的暗红阳光。
「——别名落日宝石。」
4
我回到家后决定晚点吃晚餐,快步跑上楼梯冲进卧室。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小型收音机。现在是晚上九点十分。我顺路拜访了成岛家,回家时间晚很多。我稍微打开窗户,拉出天线,将频率转到FM羽衣电台。手动真令人不耐烦。
〈……进入「七贤者人生谘商」前,首先是每周二的惯例盖台时间。今晚延续上周内容,由DJ佐清登场来分享自创童话。接下来他要朗读「龟兔赛跑」数十年后的故事。〉
赶上了,DJ佐清正按惯例开始朗读童话。
这是名为「KAIYU创作故事」的复健,今晚DJ佐清也要挑战舌头不打结地念完故事。要是他舌头打结,后续就要等下周再继续。不愧是前舞台剧演员,他的朗读相当有磁性。加油啊,DJ佐清。
电台播出主题曲「真羡慕人类」(注:已停播的节目「漫画日本童话」的片尾曲。)的旋律。
真羡慕~真羡慕~真羡慕人类啊~
〈……赢得比赛的乌龟将奖金当成本钱投资外资,踏实扩张不动产业,变成大富豪。而它以比赛为本写下的自传《专心☆致志》刷新热销纪录,它自己则成了动物界的重要人物,更进入政坛,站到有权实施「今年内解散十二生肖!」这项公约的位置;另一方面,败在乌龟手下,兔子在动物界失去信用,遭动物邮局解雇后失踪。它抛下的妻子白天在便当店工作,晚上在「粉红兔歌舞厅」兼差以养大孩子。时光流逝,又要再度举办「龟兔赛跑」。乌龟的孙子开着特别订制的卡麦罗跑车来到起跑线,据传当过佣兵的兔子孙子则不见身影。此时,特别订制的卡麦罗车窗上突然出现弹孔。乌龟孙子迅速升起防弹玻璃,它看着从观众席屋顶狙击的兔子孙子,大声放话:
「刚才那是起跑的信号吗?」
兔子孙子不知道赛跑会场是乌龟财团的私有地,它点起一根雪茄,飒爽地跳伞降落——〉
DJ佐清朗诵到兔子孙子被特制卡麦罗撞飞的情节时,他的舌头打结了。咦?兔子孙子的安危呢?DJ佐清的声音无情淡出,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DJ佐清的盖台时间比上周长两分钟,这次是四分三十二秒。能够播放愉快的复健片段,也是多亏各位听众宽宏的体谅之心。那接下来就按日前所说,从DJ定吉的抢婚故事开始吧。〉
人生教祖定吉竟然抢婚……他这种激烈的活法让我一阵晕眩。现在已经不是读书的时候了,我振作精神调高收音机音量。
〈定吉爷爷,新娘穿着白无垢坐在人力车上,一路由街灯领路又伴着媒人与亲戚,她那身姿摇曳的光景,宛如像狐狸娶新娘。〉
〈是啊。不懂如何恋爱的年轻人自古至今都很多,当时相亲结婚的年轻人占压倒性多数,尤其是乡下……〉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构成定吉爷爷骑马赶到现场,堵住道路的正当理由。〉
马啊。但我也觉得只要有马就够了。
〈……对了,原来定吉爷爷有骑马的经验?〉
〈没有,我跟朋友硬借来的,仅跟他学了停住马的方法。〉
〈真是的,人生最重要的时刻这么乱来。简直就像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毕业生》一样的故事呢。〉
〈这次的谘询者是谁?〉
〈昵称是「自杀预备军」,请你不要忘记。〉
〈自杀啊。这让我想起大约两年前,有个国中女生打电话进来谘商。〉
〈我记得,她一开始抱着开玩笑的心情打来的。然而……〉
〈那个少女其实也想死。〉
〈是啊,最后害她大哭了。〉
有种感慨的气氛。
〈你叫「自杀预备军」是吧,我觉得你的状况还算好。因为升学考试考砸就认定自己是人生失败组,那可就错了。人生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胜负,升学考试不是比赛,成为社会人士后的出头竞争也不是一种比赛。这种取决于当事人努力的事情没有胜负可言,请不要误会了。〉
〈定吉爷爷,你说得很好。那请你以人生教祖的身份,给听众更进一步的建议。〉
〈在意胜负的人,就拿所有的钱去店里打麻将或小钢珠吧。你可以经历到直截了当、压倒性又不讲理的失败经验。要找我商量就等那之后再说。〉
〈感谢你一如以往的难懂说明。〉
〈没什么,不必道谢。对了,你刚刚说的那部电影是好结局吗?〉
〈很难讲,不过对当事人来说——〉
声音中断了。
我像拿着酒保的摇杯一样抓起收音机猛摇,但转成其他频率或更换电池也听不到声音。爸爸的老旧小型收音机坏掉了。物品的使用期限真是无常……
我带着满心不舍地脱下制服更换衣物。我一面将腿伸进牛仔裤里,想起KAIYU跟定吉的谈话。人生的胜负——我这次感到一种哀愁,或者是寂寥。关于想死的国中女生,这根本是活在幸福中的我无法想像的状况。
当我快步跑下楼梯时,听到厨房传来熟悉的声音。
「今晚吃咖哩吗?」「这样啊,咖哩啊。」「咖哩……啊。」「我就猜是咖哩。」
那是春太的声音。妈妈似乎正喜孜孜地将咖哩乘到饭上。我放轻脚步。
「啊,伯母,不用准备我的汤匙。我带着环保筷子。」
「夹起来又掉下去、夹起来又掉下去……简直就像小千的初恋呢。」
我听着妈妈的大笑,踩着重重脚步跳进厨房。春太正在餐桌边用筷子艰难地吃着咖哩,他接着转身面向我妈妈客气地说:
「不好意思,伯母,差不多该给我汤匙……」
「不用给他汤匙。」我打断这句话,
在春太面前坐下。
春太用筷子狼吞虎咽地努力清空盘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用这种方式吃咖哩的人。我一时没了食欲,用汤匙搅动自己的咖哩地问春太:
「你来白吃晚餐吗?」
「不,我是来报告的。」春太说出这句话后没说服力地径自伸手拿沙拉。「今天社圑结束后,后藤那些一年级生发现了麻生,然后奋不顾身地追着她跑。」
我拿着汤匙的手停住了。「几点的事?」
「七点过后。不过被老师抓到之前,我就把他们劝回家了。」
我松了口气,再次动起汤匙。春太喀喀有声地啃着小黄瓜。
「别再这么做了。」我严肃地说。
「你是说不要再追着麻生到处跑吗?但日野原学长已经送出宣战信了。」
「宣战?有回信吗?」
「就是因为收到回信,才会追着她跑。她说,【来啊。谨此】」
「什么东西啊。」我差点摔掉汤匙。
「片桐社长已经决定明天练习前,动员所有社员布下天罗地网。地科研究社似乎也打算全体社员一起迎击。」
我想到战国时代的会战。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极限了。」春太压低声音,将小番茄扔进口中。
「当然,我们不可能一直受日野原学长关照。」
「不对,是麻生感觉到极限。」
「什么?」
「小千捡到的那台迷你收音机,失主好像已经到教职员办公室领回了。听草壁老师说,那是麻生的东西。」
咦?真的吗?我有点惊讶。春太嚼着食物地动着脸颊继续说:
「这种没意义的追逐,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
「有办法结束吗?」
「我思考过麻生【已经找到了,不过我要假装没找到】这句讯息是什么意思。如同字面所述,她应该已经锁定落日宝石——蓝黄晶沉眠的地点,但基于某些原因无法挖掘,她也不想将位置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春太用随身携带的袖珍包面纸擦嘴。
「因为他们也发现了这个城市中隐蔽小村的所在地。」
隔天放学后,社圑活动令人惊讶地突然喊停。平时大家假日也会练习,所以我以为众人肯定会自主练习,哪知道后藤他们在校内的操场上东张西望、晃来晃去,片桐社长也双手贴在嘴边,大喊「麻生在哪里」。
我为了寻找让社课暂停的草壁老师而到处走,最后在校舍四楼的图书室找到他。窗边长桌的一角,堆满从隔壁乡土资料室搬来的资料夹跟书。草壁老师独自坐在那里沉思,眼神望向操场。
我靠近草壁老师,低头向他道歉。
「真抱歉,大家都是笨蛋。」
跟草壁老师四目相交时,我心跳加速。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们跟地科研究社认识。」
「……请问,老师之前就知道地科研究社了吗?」
「二年级的麻生美里在教师间是个名人。虽然她本人跟社员都有点学分不足,不过大家一致同意要让他们顺利毕业。」
此时,我背后响起安静的脚步声。
「谢谢老师。」
我不由得跳开。穿着制服的麻生站在那里,她今天没戴安全帽。麻生深深行了一礼才抬起头,长发从肩头滑落。近看更让我觉得她是个美女。
「不好意思,要你专程跑一趟。听说你喜欢宝石?」
草壁老师转过头,用沉稳的声音问。
「……是的。」麻生往前几步,伸手放上靠操场那侧的窗边。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判断宝石价値,靠的不是年龄也不是经验,而是照亮宝石的阳光。」
「阳光?」草壁老师一副摸不着头脑地问。
「美的并非石头本身,而是石头会把阳光转换成更美丽的光芒。有人告诉我,要是在外头的世界遇到痛苦或绝望的事,就要试着靠自己改变光芒的模样……那个人以从前送给太太戒指上的宝石为例,这样告诉我。」
「这样啊。」草壁老师闭上眼睛。「我从上条同学那里接手这件事了。听说你需要一个口风紧的老师协助?」
麻生点头,接着她瞥我一眼,似乎很在意我在场。
「你在意她?日野原同学联络的时候,应该有提到上条同学跟另一个人的名字。」
「穗村……」麻生短短低语。
「上条同学跟穗村同学也是当事者,已经涉入太深。让他们知道比较好。」
我讶异地注视草壁老师,而麻生收回视线。
「好吧。」
得到她的同意后,草壁老师拿出一个信封。
我一看到正面的文字就屏住气息。那是退学申请书。
「……这是去年留级的男学生提出的,他的班导寄放在我这里。」
麻生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退学申请书。
「上条同学知道他的身份后,似乎大感震惊。我想你大概早已隐约察觉,但又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
草壁老师的目光移向堆在长桌上的书。
「这里都是矿石相关的书籍。有的来自乡土资料室跟图书室,有的是上条同学从市内图书馆借来的,调查整理起来还真花时间。藏在那人住所的秘密、老人从市内消失的谜团、『花岗伟晶岩』原本的用途、你们这次不自然的行动……四件事可以连结在一起。」
麻生默默听着老师的话。
「你们在这所学校中保护自己的避难所,而这段期间市内也有与你们同年的男学生拼命守护另一个避难处。你追寻蓝黄晶矿石的时候,碰巧抵达了他所在之处。」
麻生又点头。草壁老师继续说:
「那就是藏在这个市内的无照老人养护中心。你已经无法处理了吧?」
「是的……」
麻生的脸悲切地扭曲,仿佛总算从默默承受的沉重压力中得到解放,她脚步一晃。
我连忙扶住她。
5
夜晚的住宅区仿佛独立于世,被寂静包裹着。
草壁老师跟我与春太走在一起,麻生跟随在后。越进入住宅区深处,我注意到空屋变得越多。有的屋子被牢牢锁住,也有屋子每扇窗户的挡雨板都被关上。完全远离住宅区的寂寥一角,出现一扇老旧门扉,门牌标着「睡莲寺」。
无照老人养护中心……我搞不太懂,这里难道是寺庙?
草壁老师按下门铃,隔了短暂的空档,对讲机传来「你好」的少年嗓音。
「我是事前打过电话,清水南高中的草壁信二郎。」
「请稍等。」
对讲机的声音中断了,这次隔很长一段空档。我望着麻生。她低垂着头捏紧垂在纤细身体两侧的手。不久,门开了,一名穿衬衫跟斜布裤的少年现身。他的眼睛下方浮现黑眼圈,两颊削瘦,过长的头发扎在后脑勺。
「你是一年A班的桧山同学吧。」
「……不好意思,」他像耐不住草壁老师的视线压力似地别过目光,望向我、春太以及麻生,「你们难道是我的同学?」
「不是,很遗憾没能跟你同年级。」春太回答。
「这样啊……」他一脸尴尬地低下头。「我几乎没去上学,还留级了,你们应该不认得我这张脸吧?」
「脸是不认得没错。不过呢,」春太直视他,「如果是你的声音就认得了。在场的三人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你的声音。」
「什么……」
「我早就想见见广播主持人KAIYU了。」
桧山界雄(Kaiyuu)睁大眼睛,然后像一下子放松似地摆出笑容。
「我本来还有自信不会曝光的。无论在市内怎么找,都不会见到定吉或阿米。」
界雄领路在前,带我们参观寺庙院落。杂草丛生的另一头响起虫鸣声。
头上星星闪烁,夜色澄净。一面走,界雄缓缓告诉我们:
「我老爸用出家的名义留下他们,七贤者全待在这座古寺……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还是从头说起好了。一开始有个独居的施主卧病不起,我们寺院帮忙看顾。我老爸是个老好人,就这样收容了一些爷爷和奶奶。有一天,出现了听到传闻而把痴呆的爷爷抛弃在寺院里的家庭。老爸跟我当然很生气,我们牵着爷爷的手回到他家人住处,结果爷爷说,够了,回寺里吧,还说好几次。我想我跟老爸的脑子从那时就变得有点怪怪的。」
我缄默不语地注视着与我同年,本该同年级的界雄双手。
即便光线不足,我仍然看得出他的指尖粗糙不堪。
「但这样下去会有问题吧?」一面走,草壁老师一面问。
「公开就糟了。」界雄的声音很坚强。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明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我老爸正在寻找愿意收容七贤者的地方。」
「我问的是你。」
但他没有回答。
五人的脚步声在寺院境内回响。
春太从刚才起就大动作地东张西望。我用手肘顶顶
春太,小声问:
「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现场转播的天线在哪里。」
宛如找到沉默的出口,界雄转过头来开口:
「哦,那个啊,我用电话线。」
「电话线……」春太眨眨眼。
「对,这是缺乏资金的地方电台常用手法。现在已经更进步,可以用手机网路转播。老爸以前关照过的人里有FM羽衣电台的员工,那个人提供了协助。」
「那个人为什么要协助你们?」春太追过界雄问道。
「对方希望我们这些努力躲进社会隐蔽处的人,拥有与社会联系的机会吧。」
「……你想得还真深。」
「咦?」
「其实你很开心吧?」
「是啊。」界雄宛如恶作剧被抓包般笑了。「我很开心。这两年间跟大家一起做这些事,真的很快乐。被市民需要,我真心感到喜悦。」界雄一脸满足地说完,总算转身面向草壁老师。
「老师,你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你是说黄晶矿石吗?」
「我很难相信这种古寺会有那种东西。」
「寺院内还留有明治时代初期流通的特殊花岗岩。由于太硬不便加工,这种矿石有个常见的运用方法。」
视野骤然一片明亮,原来月亮从飘开的浮云间探出头。仿佛将人吸进去的青色在眼前铺展,逐渐流泻出柔和的光芒。
无数爬满深绿苔癖的墓碑,成排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名氏的墓,孤魂野鬼的墓碑。」
麻生首度开口,她的话受到众人注目。
麻生走上前,将一样东西放上界雄粗糙的掌心。那是一块碎石头。
「对不起。我擅自捡走送到大学分析过了。」
「你偷跑进寺院吗?」界雄傻住了。
麻生点头,用挤出来的声音道歉:「对不起。」
「这样啊,」界雄恍然大悟地张大眼睛,「原来不是老师知道这里的秘密,而是麻生。」
被叫出名字,麻生讶然抬起头。
「听声音就知道了。你去年打过好几次电话,邀我参加社团吧。很抱歉当时没办法请你进来坐坐。」
麻生摇头,双手紧握住界雄的手。
「要是找到黄晶矿石,那些全属于你们。」
界雄摇摇头,一脸困惑。「……麻生你们不需要吗?」
「我们不需要。相对的,请代我跟定吉爷爷道谢,跟他说曾有个想死的愚蠢国中生,因为对他愚蠢的回答感到火大而打消去死的念头。」
草壁老师的表情僵住,我跟春太也发不出声。月光照亮了麻生的手腕,上头恒亘着数条自杀未遂的旧伤。界雄垂下眼帘低语:
「我想起来了。那个打消去死念头的……愚蠢国中生后来怎么了?」
「非说不可吗?」麻生露出困扰的表情。
「定吉应该想知道。他现在还是惦记着那个愚蠢国中生。」
「愚蠢愚蠢说个不停,真是吵死了。」
但麻生的喉头颤动,再度用力握紧界雄的手。
「那个人按照他所说,现在依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等、等一下啊。〉
隔天晚上九点十一分,妈妈买给我的小型收音机传来主持人界雄慌乱的声音,他好像在跟七贤者争执。出大事了。我忍不住坐在书桌边调高音量。
〈不,我不等。〉DJ定吉顽固的声音响起。〈我要发功。〉
〈你应该是想说罢工。我要念明信片了。〉
〈不行,今天就是最后了。最后的谘询者是你,界雄。〉
〈你痴呆了吗?伤脑筋啊。〉
〈这是我们七人一致的意见。昨天学校朋友来接你了吧?我们一直在等这天到来,这样一来你终于能解脱了。希望你告诉我们,你今后想做些什么,又描绘着什么未来。〉
我感觉得到界雄张口结舌好一段时间。、
〈……拜托你们别闹了。〉
〈开心点吧,你老爸找到收容我们的地方了。你偶尔来看我们就好,这就够了。〉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接在后。这是与以往播放事故不同的无声时刻。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开心不起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事到如今不知道自己还想做些什么。〉
〈这都是我们的错,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们不该赖在温柔的你身边。界雄,现在还来得及。如果没有想做的事,回学校找找看就行了。至少你有过快乐的回忆吧?〉
〈……我在学校没什么快乐的回忆。〉
〈你遇到我们之前,不是在鼓笛乐队打过太鼓吗?〉
〈你说乐仪队吗?别提了,就算现在回去,我也不会被当成同伴接纳。〉
我握紧小型收音机,内心一惊。难道说——
〈如果学校没有快乐的回忆,那应该有好玩的回忆吧?〉
〈……好玩?〉
〈是啊,让人哈哈大笑那种。总会有一个吧?〉
〈……让人哈哈大笑的回忆……有啊。〉
〈哦,就是那个。讲给我听。〉
〈去年有个在停车场拼命吹长笛的女生很好笑。我觉得我吹的直笛好听一千倍。〉
DJ定吉的笑声响起,我从椅子上滑落。
〈……不过现在我不可能碰音乐了,况且手也变得这么粗。大家应该觉得很难看,而且也不适合拿乐器。〉
此时,手机的来讯铃声响起。我连忙拿起,发现是麻生寄来的。
【能不能请你们用二十万的预算好好锻链他呢?拜托你们了。谨此】
我阖上手机。钱根本不重要。麻生这么厉害的同年级生,竟然会拜托我这种人,光这样就够令人开心了。总之,我想我有闯到那间寺院发脾气的权利。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春太打来的。他说为了保全管乐社的威信,愿意跟我一起去骂人。
等不到明天了,这是我们两人共通的意见。
我急急忙忙跑下楼梯,准备跟春太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