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苏格兰游戏 ACT 3

对千帆而言,二月十八日到三月二十日之间的一个多月生活活脱便是个恶梦。

能马小百合在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被杀之事,乃是发生于二月二十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发现者为隔壁二〇三号室的学生仲田,她听见轰然巨响之后,到二〇二号室一探,发现能马小百合倒在房门半开的寝室之内。当时她并未看见小百合的室友柚月步美。

小百合披着红色棉袄,腹部中了十几刀,现场的地板成了一片血海。而小百合被发现之时,尚有气息。

又惊又惧的发现者立刻冲到走廊上,大喊:“来人啊!救命啊!”舍监鲸野及数名住宿生飞也似地赶来,在鲸野的指示之下,其中一名住宿生报了警,同时也叫了救护车。

说来巧合,能马小百合与鞆吕木惠一样,都在救护车抵达之前便断了气。当时,她曾对鲸野及其他住宿生留下了一句饶富兴味的话语。

“不认识的……人……”

当众人异口同声地询问是谁下的手时,小百合气若游丝地如此回答。

千帆直到案发近一个月后的三月十五日,才获得能马小百合命案的几许情报。

能马小百合于二月二十日被杀之后,千帆便被父亲强制送往安槻。女儿报考了远在他乡的大学,对于此时的父亲而言乃是件值得庆幸之事;他强迫女儿远离杀气腾腾的故乡,专心准备考试。

二月二十一日,千帆便被送上了飞机,并在安槻的饭店住到了三月,以备一日的入学考。入学考试结束之后,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千帆仍得继续住在饭店之中,直到放榜为止。结果她考上了人文学系。

关系命案发展的千帆恨不得早一刻回到故乡,但父亲并不允许,要她立刻租屋,准备在安槻展开新生活。为了协助千帆——或该说监视千帆,较为正确——父亲还特地派了那名女秘书到安槻来。

*

父亲的秘书在竹智惠子和千帆一起前往房屋中介公司及百货公司。她似乎受了父亲的严命,无论在租屋或添购家具之时,都是无视于心急如焚的千帆,刻意慢慢挑选。

智惠子年岁尚轻,还不到三十岁,与父亲之间的岁数差距足以当父女。即便看在千帆的眼里,她仍是个知性美人,而据说她确实修毕了日本最高学府的硕士学程。这么聪明的女人,为何会和父亲这种男人发展亲密关系?千帆始终无法理解。

千帆知道男人易受年轻女孩的肉体吸引;就这层意义上而言,父亲也是个普通男人,自然会忍不住去招惹身边的年轻女人。然而,像智惠子如此聪明且有才干的女人,竟会在自由意志之下对父亲这般年岁的有妇之夫产生恋爱感情,实在教千帆难以置信。她干嘛,鬼迷心窍,自找麻烦?千帆觉得极为不可思议,总怀疑是父亲滥用自己的立场逼迫她就范。

因为这层缘故,千帆对于智惠子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她一方面同情智惠子,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义务对一个从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女人和颜悦色;由于她不知该如何对待智

惠子,因此往往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然而,智惠子却正好相反;也不知她究竟明不明白千帆的心境,总是以一个十年知己般的亲昵态度对待千帆。

“——欸,你知道吗?我也是清莲学园毕业的。”

那又怎么样?千帆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她是打算摆出学姐的架子吗?正当千帆暗自寻思之时,智惠子却说了番令人意外的话语。

“你们有个叫做谷本香橙的英文老师吧?我和她是同学,嗯,交情还不错,到了现在还会互寄贺年卡问候。她过得还好吧?对了、对了,前一阵子我收到她的喜帖,你知道她

要结婚了吗?啊,是吗?其实我一直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吓了一大跳呢!想说被她超前了,还一反常态地着急起来。”

智惠子提起这个话题,应该是为了亲近千帆;但她为何能若无其事地表现得如此亲热?莫非智惠子以为千帆母女没发现她和父亲的关系?然而,不久后千帆便得知并非如此。

智惠子在安槻与千帆同住一个饭店,晚餐时她总是兴致高昂地喝着酒,甚至还邀未成年的千帆一起喝。她是想拉拢情夫的女儿?或只是个性使然,对任何人都要表现出豪爽大

姊的姿态?千帆无法区别。

在饭店的交谊厅里,智惠子又点了同一牌苏格兰威士忌。

“千帆,你要不要喝?”

被智惠子亲昵地以千帆二字相称,并非千帆所愿;但让智惠子一人独饮独乐,更非千帆所愿,因此她每晚都奉陪到底。

某一晚,智惠子喝得烂醉如泥,千帆得挽着他回到房间里去。

“……你以为你是谁啊!”

千帆扶智惠子上床之后,智惠子突然以半梦半醒的声音斥骂千帆。她将平时的讨好态度全数抛开,眼神显得相当凌厉。

“不过是长得漂亮一点……年轻一点,就瞧不起人,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小孩。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才不明白大人的问题!”

比起故作温柔的态度,千帆觉得她现在这个模样倒比较有趣,便故意挑衅她:“大人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那还用说,当然是男女之间的问题啊!男女之间的问题!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一定没经历过吧?是啊!铁定没有,因为你喜欢女人嘛!嘿!我不懂,完全无法理解。”

“是吗?与其和有妻有儿的男人乱搞,我倒觉得和女人在一块比较好。”

“你真是个傻瓜,所以我才说你是小孩。这种蠢话,等你和男人有过经验以后再来说!”

“我爸爸究竟有哪里好?”对千帆而言,这是个极为单纯的疑问。“那种有妻有儿的中年人到底哪里好?”

“哪里好?哈哈哈!果然是小孩。不懂得议员的魅力,永远都是小孩。你要谈论男人的魅力,还早十年呢!”

“就算对方有妻有子,你也不在乎?”

“妻子?妻子算什么……”她似乎觉得千帆这个问题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在乎啊!有没有太太又有什么关系?”

“哼,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啊!你果然什么也不懂嘛!所谓的夫妇啊,并不是男人和女人。”

“哦?不是男人和女人,那是什么?”

“只是住在一起的人。千帆,你以为男人为什么好色?”

“为什么好色?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他们是男人啊!”

“笨蛋,才不是呢!他们是在追求浪漫。”

智惠子说起话来咕咕哝哝的,浪漫二字一时间听起来像是烂漫。“浪漫?这话怎么说?”

“对男人来说,做爱得是非日常且让人兴奋的事才行,不然站不起来,你懂不懂?应该懂吧!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一下子嘲笑千帆还是个小孩,一下子又说千帆已经不是小孩了,话全是她一个人说的。智惠子越来越口齿不清,但她虽然闭着眼睛,身体也摇摇晃晃,却仍要继续说下去。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外遇的,千帆。男人一定会外遇,因为一旦结了婚,妻子就不在是‘女人’了。对男人而言,‘女人’一定要浪漫,一定要‘非日常’,但妻子却代表了无聊的日常生活,成不了性爱的对象,所以男人才会外遇。所有有妇之夫都是这样。”

智惠子睁开眼,瞪着千帆。

“话说在前头,你们母女该感谢我,不该恨我。你想想,你妈确实一肩挑起了他的日常生活,但她无法连非日常的部分也一起承担,所以我是替他做你妈妈做不到的事,对吧?没错吧?我没说错吧?没有!哼,你们偶尔还该送份礼物来答谢我呢!”

“所以你把你和我爸之间的关系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

“工作?嗯,对啊!或许算是工作吧!”

“只要是为了工作,就算和不喜欢的人也能发生关系?”

智惠子突然打了千帆一巴掌。她毫无预警地挥动手掌,下一秒又宛若忘了自己的行动一般,带了种酒醉之人特有的节奏感。

“不喜欢的人?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跩!”

“我说错了吗?”

“所以我才说你是小孩!”

“那你就好好说明,让我这个小孩也能听懂啊!”

“你还真好命啊!什么事都能那样轻轻松松地悠然看待,仗着他……仗着他爱你。”

“没人会真心爱我的。”

“你又这样!”

智惠子原本像朝千帆扔枕头,却失去平衡,砰一声倒在床上。坐在同一张床上的千帆因这道冲击而摇晃了一阵。

“老是自信满满,真可恨。对,很好,有自信被爱的人真好。当然啊!你长得那么漂亮。假如我……假如我和你一样漂亮,我也能……”

“在竹小姐,你也很漂亮,很有魅力啊!所以他才会和你发生关系。”

“哼!”她趴在床上,像个闹脾气的幼稚园小孩一般挥舞着手脚。“那只是男人的生理需求!他纯粹是因为男人的生理需求及惰性和我上床!混账!”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么没自信的

话?”

“他……他只想着你,真的只想着你。虽然他从不表现在脸上,但他真的只想着你,一天二十四小时,无论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是,真的,无论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只想着你……”

“在竹小姐。”这会连千帆都觉得不敢领教。“你该睡了。”

“我……我好想变成你,好想投胎成你这个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就会更加关心我,就会只看着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是我,我不能是你?”

“好、好!你快睡吧!再不收敛一点,明天醒来你会后悔莫及喔!”

“后悔?我老早就在后悔了,后悔认识他。为什么我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我得这么痛苦……我好羡慕你,我好羡慕你!”

智惠子抱起枕头,宛若闹脾气的婴儿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别再回来了,别再回来了!你就老死在安槻好了!别出现在她的面前,永远别再出现!把他让给我,让它变成我一个人的。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那么漂亮,要找多少替代品都没问题,用不着独占他吧?把他让给我!我只要他……只要他一个……”

千帆目瞪口呆。她原先总漠然地认为情妇都会嫉妒男人的妻子,没想到智惠子居然嫉妒身为女儿的千帆。又或只是因为智惠子喝醉了,搞不清人物关系而已。

千帆又何尝不想永远不再出现于父亲面前?但现实上可没这么简单。当然,常理对于醉鬼不可能管用,因此她没说出口。

隔天早上,智惠子顶着一张宿醉的憔悴脸孔来吃早餐。她似乎留有昨晚的记忆,态度显得有点尴尬;但她并不道歉,而是努力和平常一样摆出豪爽大姊的态度。千帆也跟着装蒜配合她。

智惠子只有那一晚醉到对千帆胡言乱语,之后的夜晚虽然也会喝酒,却都极有分寸。光阴便如此虚度下去,站在父亲的立场,当然希望女儿继续留在安槻,直到大学开学为止;但千帆却想方设法,总算在三月十四日回到了故乡。

*

隔天三月十五日,千帆去了学校一趟,表面上的目的是向替她准备书面资料的青木兄悟报告她决定就读安槻大学之事,但真正的目的却是收集情报。对于第二件命案,千帆所知的只有被害者为能马小百合而已。

千帆本来以为依照青木的个性,只要自己起个话头,他必会不假思索地大谈八卦;没想到不巧的很,他居然不在。千帆询问邻座的老师,对方回答:

“不知道耶!这么一提,他怎么了啊?今天早上他好像有联络教务处,说是出了意外,会晚点到。”

“意外?”

“呃,好像是车子故障?反正他说会晚点来上班就是了。这么一提,他还没来耶!”

听那老师的言下之意,似乎暗示青木今天不会来上班了。这时千帆才想起,虽然她只在三年级这一年上过青木的课,但青木常常自习或是请其他老师代课;照这么看来,青木尝用这一招翘班。说归说,三天后的十八日就是结业典礼,正规授课早已全部结束,今天缺勤应该不成任何问题才是。

“——高濑同学,我听说了。”千帆还无暇犹豫该怎么办,眼明手快的谷本香橙便已发现她,走了过来。“你真的决定去读安槻大学啊?”

“对,所以推甄的学校我就不去了。对不起,造成大家的困扰。”

“这也没办法啊!虽然恶例一开可就麻烦了,但你是因为你爸爸,呃,那样嘛!”香橙露出苦笑,似乎在责备说话拐弯抹角的自己。“无论如何,这对你而言应该是件好事。要忘记那件事,远走他乡是最好的办法。”

“嗯,那倒是真的。”

如此插嘴的是惟道。她不知是几时出现的,不着痕迹地加入千帆与香橙的谈话。

千帆只觉得反胃,但要是她在此时采取不自然的态度,引起香橙怀疑,反而不好;再说,对香橙也过意不去。千帆原先并不特别敬仰香橙,多亏了这次的命案(这种说法或许奇怪),让千帆开始觉得香橙是一个可以随时敞开心胸交谈的好人。香橙不光是气质高雅,心胸也相当宽大,是个正面意义上的成熟女人。

这样的人为何会想和惟道这种男人结婚?千帆不明白。或许恋爱本来就会钝化正常判断力,但无论是在竹智惠子也好,香橙也罢,越是美丽聪明又有才干的女人,似乎越容易勾搭上坏男人。至少千帆无法不这么想。

香橙见惟道加入谈话,完全不疑有他;千帆再次体认到自己对于惟道“卖乖本领”的观察结果有多么正确。

“一想到高濑同学要远赴安槻,就很舍不得啊!”

这种知情者听了定要捏一把汗的对白,惟道居然敢在未婚妻面前大剌剌地说出来,而且不让人感到丝毫不自然。此时千帆头一次对惟道产生了赞叹之念。不过,这也是当然;惟道原本就是个善于保身且小心谨慎的男人,过去他和众多女学生之间的留言(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满天飞,想来也不是因为他的“掩藏方式”有问题,而是学生太无防备。说不定有些流言还是爱慕惟道的女学生自行捏造的。

搞不好这才是真相——千帆突然如此想道。说不定惟道的私生活其实还挺“干净”的;他的好色传闻之所以不绝于耳,或许只是爱慕他的女学生及嫉妒他的男学生不断地捏造“传说”而已。

或许惟道与他的形象相反,实际上并未染指过学生,千帆以前曾听说过,就任于清莲学园的男老师或讲师一旦被发现与女学生发生关系,不必经教师会或法院那一关,就会先被迫写下自请免职的切结书。风险如此巨大,即使来自学生的诱惑再多,惟道也应该不会轻易委身于肉欲。

当然,惟道担心的并非饭碗不保,而是怕玩得太过火,失去了夺得”真正目标“芳心的机会。换句话说,他担心的是千帆的观感。

惟道的“真正目标”便是千帆。在这个男人面前,决不能露出空隙;若是稍有大意,之后便会尝到生不如死的苦头……千帆的自我防卫本能总是如此警告着她。

如果没发生偷窃风波,或许千帆会觉得这种过剩的戒心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自我嘲笑一顿;她甚至不会察觉惟道对自己怀有异常执着。

去年九月,盛夏的那一天,惟道与放学后的千帆碰巧走同一条路回家;至少一开始只是碰巧,惟道起先应无跟踪千帆之意。如今回想起来,千帆明白惟道不会干出这种危险的蠢事;她是个更为慎重的男人。

然而,当天千帆并未直接回宿舍,而是前往闹市区;惟道似乎也有事要办,走了同一条路线,碰巧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千帆的背影,原来别无他意的惟道渐渐“鬼迷心窍”——想来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又或许当天千帆到银楼去买戒指,才是原因。那是要送给鞆吕木惠的戒指;或许惟道从店外正好目睹千帆要求店员替她包装的情景。

当然,这不过是想象;但是这么一想,便能解释为何惟道唯独在那一天如此毫无防备地展露对千帆的“执迷”。千帆竟有相赠戒指的对象……这个认知强烈地激发了惟道的嫉妒(事后当他知道千帆的绯闻对象并非男人,而是名为鞆吕木惠的女学生,想必又是一番打击)。

千帆也发觉惟道从学校一路尾随在后,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她以为惟道只是碰巧和自己走同一条路回家而已。一方面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惟道的“执迷”有多么惊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时的惟道尚无“自觉”,未曾散发过任何“气息”。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千帆的确是在替惠购买戒指并走出银楼之后,才感觉到那股危险的“气息”。她感到惟道的视线似乎增加了黏着度,才会数度尝试甩掉他;而当时碰巧跑进的,便是<香苗书店>。

见千帆被女店员怀疑偷窃,惟道便飞奔而来,显然想借由摆平此事来取得个人优势,以进一步得到千帆。当天千帆之所以贯彻缄默,除了偷窃本身便是个黑锅之外,主要原因即是她认为若说上只言片语,极可能被惟道顺水推舟,掉入他的陷阱里去。

于是惟道拼命地撬开千帆的“壳”,当时的他带着平时绝不会展露的表情。他显然对自己抱着异常的执着……至此,千帆才如此确信。

然而,惟道从那天以来,却一直带着完美的“面具”,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黑暗”,即使是当着未婚妻的面,对千帆说着暧昧的对白时亦然。

那场偷窃风波本身便是惟道“策划”的一场闹剧——千帆至今仍如此怀疑。只不过,惟道在书店之中并无接近她的机会,具体上是如何办到的,她一直不明白。

但千帆终于想到了一种假设。为何自己一直没能想出如此简单的机关?千帆觉得不可思议。只要惟道有“共犯”,便不足为奇了,不是吗?而在连续发生了两起女学生命案之后的现在,“共犯”的存在又带着与偷窃风波完全不同层次的重要性。

“——这么一提,”千帆决定先着手完成本来的目的——收集情报。“宿舍的命案有什么进展?”

“很遗憾……”香橙与惟道对看一眼。“好像完全没有进展,也

没听说凶手被捕的消息。”

“呃,小惠和能马小百合学妹的葬礼呢——?”

“我有参加。”惟道是她们的级任老师,自然会出席。“老实说,真的很叫人难过。”

菓正子刑警是在同一天傍晚造访千帆家。他似乎睡眠不足,脸上出现了黑眼圈,两家也有些消瘦;端着千帆母亲奉上的茶啜饮时,他的手抖啊抖的,宛若老人一般。

千帆见状,忍不住说了句平时鲜少出口的关怀之词。“——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菓瞪了她一眼,干笑:“……居然连你也同情起我来了,看来我的脸色真的很糟啊!”

“听说外界质疑同一个地方会发生两起命案,都是警方处理不当所致。”

“虽然我们并没笃定,但脑袋还是难免往鞆吕木惠个人的单一命案来想;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的确把事情想得太单纯了,没得辩解。”

“对了,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小百合学妹的事——我该不会又成了嫌疑人吧?”

“喂喂喂,能马小百合被杀时,你不正好和我还有砦木一起呆在警署里吗?”

所谓的砦木,似乎是那个戴着银框眼镜的刑警。

“我听说犯案时间是在十点半左右?”

“住在隔壁二〇三号室的一个姓仲田的学生听见了声音,到二〇二号室去看;当时是十点半左右。”

“可以确定当时正好是犯案后不久吗?”

“能马小百合还有呼吸,血也尚未凝固,应该错不了——喂喂喂,大老远跑来问问题的人是我耶!”

“对不起。”

“我问你,”他有啜了口茶,放下茶杯,这回手不再颤抖了。“你对能马小百合有多少了解?”

“能马学妹吗?我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完全没有个人的往来。我们就住在隔壁,见了面会点头示意一下。至于我对她的了解,就只有她和小惠同班——”

“其实我就是来问这件事的。”

“咦?”

“能马小百合和鞆吕木惠很熟吗?”这我不清楚。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她们同班,又住邻寝,有时当然会聊聊天。不过,就我所见,她们的交情应该不算深厚。”

“不过,她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才对。”

“关联?”

“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我们认为她们俩之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关联。”

“难道说……”千帆察觉了菓刑警的言下之意,紧张地问道:“杀了她们两人的,其实是同一个凶手……?”

“这两件命案的杀人手法非常相似;刺了十刀以上,还有刺伤报告所示的角度及凶手习惯等特征。从这些地方判断,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次有人看见凶手吗?”

“没有,和上回一样,留有凶手从二楼走廊窗户逃走的痕迹而已。地面上有血迹,但是凶器还没找到。”

“原来如此,连逃走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指纹等物证,但就状况上判断,应该是同一个凶手。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该去怀疑附近有没有心理变态;不过这回的情况课不像是单纯的杀人魔所为。”

“因为还有钥匙的问题……对吧?”

“没错。事后我们多方查证之下,确定凶手是经由玄关大门侵入宿舍的,只有这个可能。包含两件命案发生的当天在内,宿舍的窗户都从内侧上了锁;换句话说,凶手在案发后虽然都是跳窗逃走的,但侵入时并非经由窗户,实际上也没人发现这类痕迹。剩下的后门如同之前所说的一般,门闩从内侧上的好好的,外人无法从这里入侵;所以结论就是:凶手曾凭某种方法拿到了女生宿舍的钥匙,并使用该钥匙从玄关大门进入宿舍之中。”

“问题就在于凶手是怎么拿到钥匙的——对吗?”

“没错。听说校外人士要偷打钥匙非常困难,但只要有心,应该不是不可能;不过也得要与住宿生或教职员等校内人士有所接触的人才办得到。”

“警方果然在怀疑惟道老师?”

菓吊眼看了千帆一眼。“你应该没什么朋友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是。这么说来,你的口风应该满紧的,毕竟想说也没有对象可说嘛!”

“就算有,我也不会说的。”

“之前你不是说了?教职员在轮值之时,应该有机会偷打钥匙。”

“所以真的有?”

“惟道的宿舍轮值日,是在今年的一月二日。”

一想到正月二日那天,那个男人住在女生宿舍里,千帆便庆幸自己当天回了家。不过,正是因为女生宿舍已空无一人,才会让男老师前去轮值,所以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说是轮值,主要的工作只是简单的打扫和接电话而已,多得是时间去打钥匙;再说,当时正值年假,附近能打钥匙的地方有限,一查就知道了,根本不费工夫。”

“那……”虽然千帆早有怀疑,但听了菓的亲口报告,仍是惊讶不已。“他真的偷打钥匙?”

菓缓缓地点头。“他是打了。我问过锁匠那个客人的长相及所打钥匙的形状,可以肯定是惟道晋偷打了女生宿舍的钥匙,错不了。”

“惟道他——”千帆本想改口称呼老师,却又作罢。“对于这件事可有任何解释?”

“不,我们还没向本人摊牌。这是因为——”菓从沙发上起身,与客厅中来回踱步,似乎正在整理思绪。“惟道偷打的是女生宿舍的万能钥匙,换句话说,不管是玄关或各个学生的寝室房门都能开。问题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偷打这副钥匙?你知不知道?”

“唔……这我就不清楚了。”

“只是出于色心?还是一开始就以杀人为目的?”

“这问题重要吗?”

“非常重要。”菓停下脚步,盘起双臂,望着千帆。“有个住宿生收在寝室里的体育课用两件式运动服被偷了。”

“咦……”

“而且是在今年一月底发生的事。”

“体育课用的两件式运动服……那不就是……”

“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所穿的服装。”

“惟道是在一月二日偷打钥匙,而运动服是在同一个月的月底被偷……”

“惟道使用备份钥匙偷了运动服的可能性极大,不过无法断定这和杀人案有关;说不定他只是基于变态嗜好而逃走女生的体操服而已。”

“那你认为他和杀人无关?”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就算偷走运动服的是惟道,也无法断定那件运动服被用来犯案而已。”

“不过,也有一下这种可能啊!或许惟道起先的目的是到女生宿舍偷东西,但要是年假期间女生宿舍遭小偷,当时轮值的自己就会被怀疑,因此他才偷打钥匙,以便日后随时下手。继一月底偷走运动服之后,二月十八日那天,他又心怀不轨,偷偷潜入女生宿舍,但运气不好,被小惠发现,因此他忘了起初的目的,一时冲动而犯下了杀人罪行——这种案例也很常见啊!”

“可是,凶手一开始就带着刀子耶!”

“加入他的目的不是偷窃,而是非礼学生的话,或许那刀子便是威胁对方就范用的;至少一开始是。”

“你的理论我懂,但套在这件案子上说不通。”

“咦……”

“凶手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预谋杀人。鞆吕木惠和能马小百合时都是。”

千帆哑口无言,一时之间,她无法理解菓的语意。在理解力复活之前,缘故类似呕吐感的冲击侵袭而来,她有种后脑被人敲了一记的错觉。

我在惊讶什么……同时,千帆又觉得不可思议。凶手是预谋杀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不是吗?

然而,一旦菓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一股带着腥臭味的真实感便席卷而来。自己正在寻找的乃是残酷地剥夺他人生命,似人非人的生物——是个杀人者;这个认知至今才伴随着恐惧与类似胃痛的沉重感盘踞她的胸口。

“这……怎么会……”

“就是会,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呢,没别的可能了。”

“可、可是……你这么认为的理由呢?你有什么根据吗?”

“你还记得鞆吕木惠的命案现场吗?血迹一路延续到房门,对吧?虽然你没亲眼看见,其实被害人是倒在寝室中央。”

“这么一提,好像是。”

“而这次能马小百合的情况也完全一样。”

“完全一样——你的意思是?”

“换句话说,可以这么推测——凶手先在门边刺伤被害人,受到惊吓的被害人逃进房里,凶手又紧追在后,连刺数刀。”

“这我明白……所以呢?”

“可想而知,凶手在两次犯案时,都是先到被害人的寝室之前敲门,待被害人应门之后,便突然动手刺伤对方;接着又硬闯进房里,给予致命一击——大致上的手法便是如此。你懂我的意思吧?”

“换句话说……凶手打一开始就只想着刺杀对方?”

“错不了,

而且不可能是 一般杀人魔进行的不特定杀人。倘若是不特定杀人,还特地前进宿舍之中,太不自然了。即使杀人魔是基于某种个人标准来选择特定目标,也犯不着煞费苦心地偷打钥匙,只要趁着目标上下学时下手即可,但凶手却没这么做;换句话说,凶手一心想着要确实地杀掉对方,而且是在尽可能不被阻挠的状况之下。”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非杀他们不可的强烈动机?”

“没错。如何?”

“什么如何?”

“回到刚才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的问题上,她们俩有没有任何共通点?比方被同一个人怨恨之类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不清楚耶……”

“再不然——接下来这话搞不好会引发人权问题,尼克千万别张扬出去——都到这个关头了,把对象限定为惟道晋也行。他可有任何杀害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的动机?什么都行,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不清楚耶——千帆原想如此回答,却又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不过……

“——果然有,是吧?”

“不过……我不知道这和能马小百合之间有没有关联。”

“没关系,你说说看。”

“惟道养了一只叫琳达的狗,在去年——”

千帆说出了从松尾庸子口中听来的爱犬毒杀疑云一事。菓没眨一下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千帆说明。

“惟道的爱犬啊——不过,你为何怀疑这件事和鞆吕木惠有关?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那是因为……”

千帆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起来。要是把惠曾从外婆手上取得毒药之事说出来,那就得把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了。不,她必须把一切全盘托出;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

可是,千帆无法启齿。她得捍卫惠的名誉,这个念头阻止她说出来。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光是因为鞆吕木惠是惟道班上的学生,关联似乎太过薄弱了……慢着,这么一提,你说过上个月十八日晚上,你最后见到鞆吕木惠时,她曾扬言要自杀。”

果然敏锐……已无丝毫轻侮菓刑警之心的千帆不禁赞叹道。

“当时我没问你鞆吕木惠想用什么方法自杀,或许她是弄到了某种毒药。”

是不是?菓刑警加上了质问的弦外之音,凝视着千帆。

千帆并未肯定也并未否定,只是回望着菓刑警。菓耸了耸肩。

“算了,你这个人啊,打定了主意不说,就不会说。我在上个月已经学到这一点啦!我就耐心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谈吧!”

“对不起……”

“总之,我会去查查那只名叫琳达的狗。既然能马小百合听见琳达的名字后露出了古怪的态度,说不定她也和这件事有关。”

“是啊!”

“我不知道这种杀人动机算是有力还是薄弱,不过有点爱狗人士为了狗,再荒唐的事都干得出来。唉,其实也不限于爱狗人士,人都是这样,一碰上自己执着的事物就会失去理智。”

千帆闻言,只觉得胆战心惊。并非因为她联想到惟道,而是因为她反省了自己。或许自己也失去了理智……她如此想道。千帆自以为冷静,说不定在遭逢惠的死亡以来,其实已经悄悄地错乱了。

“到时再看情况,拿这件事和备份钥匙的事向惟道摊牌。”

“呃……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九日晚上小百合学妹被杀时,同寝的柚月学妹不在房里吗?”

“好像不在,听说她隔天早上才回来。”

“隔天早上?”

“真是的,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瞒着父母在干什么啊?”

“她去了哪里?”

“她一直支吾其词。舍监对她说,要是不老实说出来就要强制退宿,她居然二话不说就退宿了。”

“那她已经不在宿舍里了?”

“对,听说她另外租了个地方住。”

倘若能马小百合仍在世,或许会为这个发展感到高兴吧!将柚月步美赶出宿舍的愿望竟是靠着自己被杀而达成,实在是种令人惆怅的讽刺……千帆如此感叹着,却又突然生了个怪念头。

上个月的二十日晚上,步美便不在宿舍之中,而是隔天早上才回来。她到哪去了?说道一个女孩家在外过夜,最先联想的便是男人的住处;或许她是去了惟道的公寓——千帆突然如此想道。她是惟道的狂热支持者,或许她终于打动了慎重的惟道,一偿宿愿。

不过,这么一来,惟道于能马小百合命案上便有了不在场证明。该吧这个想法告诉菓吗?千帆迟疑了一阵,最后仍决定闭口不谈。倒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义务替惟道找不在

场证明,而是因为这不过是她的想象而已。

“能马学妹被杀时,柚月学妹人不知在哪里,总之是外出了……这只是巧合吗?”

“这也是个问题。换句话说就像我刚才说明过的,凶手两次都是在现场的门一开便刺杀被害人,而且是毫不迟疑;这么看来,凶手或许知道被害人的室友外出。十八日晚上,

鞆吕木惠被杀害时,身为她室友的你也外出了;这是单纯的巧合,或是某人邀约的结果?”

“我的情况是单纯的巧合,这点绝对粗不了。当晚我并未受任何人的指示,完全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外出的。”

“既然无法预测你何时外出,代表凶手可能一直从某处窥探你的动静,等你出门。”

“可是这样太不合理了。凶手根本不知道我何时才会出门,却每晚都躲在某处监视宿舍?虽然不是办不到,但太不切实际了。不得不说,凶手根本不必采用如此麻烦的方法。”

“的确不合理,不过我们先别管合理性,来讨论看看凶手可否监视宿舍吧!前几天,我的部下到女生宿舍附近调查过。他突然怀疑起那一带有没有能够监视宿舍的地点,而假

如有,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监视的痕迹,所以才单独去调查的。”

看来砦木刑警尚未告诉菓曾在该处遇见千帆之事。

“当天是二十日,虽然发现了合适的地点,却没发现有人监视过的痕迹——他是这么向我报告的。不过——”

“不过?”

“能马小百合命案发生的隔天,我要不下再去调查同一个地方;结果他发现了前一天没看见的暖暖包。”

“咦?在广场之后的——”千帆不小心说溜了嘴。“杂木林里吗?”

“没错。”菓突然眨了眨眼,露出苦笑。“你知道这件事?搞什么啊!难怪——亏我还赞赏那小子这回的着眼点不错,报告又有条有理!”

“为了砦木先生的名誉,我得声明一下,她是自己想到该去调查这些事的,我只是碰巧在他调查的地方遇上他而已。”

“难怪那小子一脸幸福的样子。对砦木来说,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充实的工作了吧!算了。那个暖暖包是故意丢在那的,或者是不小心掉的,不得而知;不过要说有人一面

拿着那个暖暖包取暖,一面窥视着女生宿舍,应该不算太牵强。我们认为这便是凶手‘监视’的痕迹;而这个发现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应该不用我说吧!”

“对。二十日的白天并没有‘监视’的痕迹,但隔天的同一个地方却留下了痕迹……这代表——”

“凶手在十八日晚上并未‘监视’宿舍,也没确认你是否在寝室中,便闯入二〇一号室——这个可能性也无法忽视。换句话说,凶手根本不管房里的学生是一个或两个,显得

毫无计划。然而二十日那晚,凶手却是确认柚月步美外出之后才闯入二〇二号室——这个相异之处究竟代表了什么?”

“莫非两件命案的凶手并不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凶手绝对是同一个人。”

“但你刚才说过,目前没有物证能证明凶手为同一人啊!”

“可是状况证据齐全,而我也能够确信。我这么说,你听了或许会质疑;但这是我长年以来的职业直觉,错不了。”直到许久以后,千帆才得以明白菓是正确的。“凶手是同

一个人,为何犯下的命案却又这些手法上的差异?这就是问题所在。”

“还有另一个问题。即使凶手二十日曾进行‘监视’,应该无法确定离开二〇二号室的事柚月学妹才对,就算使用望远镜也一样。”

“对,这也是个疑点。”

“这么说来,凶手是等二〇二号室里只剩下一个人时,便闯入犯案?莫非凶手觉得杀害能马学妹或是柚月学妹都行……”

果然是不特定杀人吗?只要是住在女生宿舍中的学生,杀害谁都无妨的疯狂行径……不——

“这可难说了。既然二十日曾进行‘监视’,或许凶手早已透过某种方法预测当晚外出的是谁了。”

“换句话说,凶手使用某种伎俩引诱柚月学妹外出——?”

只要事先这么做,待有人离开二〇二号室后,凶手便能确定留在房内的是能马小百合。

“有可能。”菓也点了点头。“若是如此

,便代表凶手的目标显然是能马小百合……不过,十八日的命案依旧是个谜。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你要外出?”

又或许凶手并不知道——这话千帆没说,反而问道:“那个暖暖包上有指纹吗?”

菓默默地摇了摇头。

*

隔天三月十六日傍晚,千帆前往<香苗书店>。那便是去年九月发生偷窃风波的书店。

假如惟道为连续命案的凶手,便出现了一个问题:他能够单独犯案吗?莫非惟道有“共犯”?千帆寻思。

假设惟道事先使用备份钥匙,从女生宿舍中偷走了女子体操服;不过,光是穿上一件体操服,根本算不上乔装。的确,情急之时背过身去,或许能收到鱼目混珠之效;但一个男人穿着女子体操服待在女生宿舍之中,还是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就算惟道再怎么色胆包天,应该也没那个胆量单独潜入女生宿舍之中吧?

不过,若是女生宿舍之中有共犯“接应”惟道,那又如何?这个想法对千帆而言,并不 算突兀。

千帆想起去年九月,<香苗书店>的女店员一再逼问自己逃走的女孩是谁;当时她平白无故被冤枉,又见了惟道若隐若现的可怕“本质”,顾着生气与贯彻沉默,脑筋没转过来,只以为是女店员误会了。不过,若是有人趁着千帆没注意时将书放进她的手提包里,那又如何?而那人如果正是惟道的“手下”呢?

当时千帆虽然确信是惟道所为,却想不出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书放入千帆的手提包之中;如今仔细一想,手法其实很简单。他有“共犯”,而且八成是清莲的女学生。为何自己先前一直没想到如此单纯的机关?是对于惟道的厌恶感蒙蔽了双眼吗?若真是如此,只能说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了。不过,现在察觉还不晚。

当时逼问千帆的女店员铁定目睹了某人把书放进她的手提包里。看在女店员的眼里,那个女孩负责转移他人的注意力,而千帆负责搬运赃物,两人是“同伙”;因此毫不知情的千帆才会被带到店内的办公室去,人赃俱获地从手提包中搜出书本来。

倘若那场偷窃风波真如千帆所想,是惟道与他的“共犯”共同策划,那么同一个女孩也可能参与了这回的连续杀人案。要查证此事,必须先查出那个女孩的身分。

那名女店员不知仍否在书店工作?当时千帆也着实恼了,把她胸前名牌上所印的姓氏记得一清二楚。千帆记得那名女店员姓“大岛”。

千帆先询问<香苗书店>的收银员,但那位年轻女收银员似乎是最近才开始上班的,对于“大岛”显得一无所知。

“去年九月吗?呃——木户!”

收银员呼唤蹲在地板上拆包裹的年轻男店员。那是个年岁与千帆相同或小上一点的青年,一头长发随意地束于脑后。

他不耐烦地抬起惺忪的眼,一见到千帆,便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下子千帆也记起来了,他就是当时为了安抚歇斯底里的“大岛”而去叫店长来的店员。他似乎也记得千帆的长相。

千帆走向他,他露出困惑的笑容,站了起来。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木户”二字。

“——欸,你还记得我吗?”

“那、那当然。”他以酒醉般的迷蒙双眼仰望着个子较高的千帆。“像你这么漂亮的客人,哪能轻易忘记?”

“那个时候引起了骚动,真对不起。”

“咦?啊,不、不会,该道歉的是我们。”

“当时那位姓大岛的店员还在这里工作吗?”

“她啊?”木户收起了笑容,皱着眉头。“已经辞职了,去年年底辞的。”

“哦?原因该不会是和我之间发生的那场骚动吧?”

“嗯,那也是个原因。”木户的语气变得亲昵起来,耸了耸肩。“她从以前就尝闹歇斯底里,大家都觉得她很难相处。老实说,她辞职,我还松了口气咧!”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那里吗?”

“你是问她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应该可以查到。你干嘛找她?”

“我要问她去年那件事。我想知道她真的有看见我顺手牵羊吗?”

“呃……”木户似乎直到这时才想到千帆或许是来客诉的,眼神变得小心谨慎,嘴上也支支吾吾起来。“什么意思啊?”

“我不是要来翻旧账,你放心。只不过大岛小姐那时似乎认为我和某个人是一伙的,我想请教她那个人的长相。”

“一伙的?”木户歪起脑袋。“当时和你在一起?”

“大岛小姐曾说有另一个人和我一起偷东西。”

“这么一提,她的确说过。呃……”木户抓了抓脸颊,似乎在搜寻记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那天好像是大岛小姐发现有女孩顺手牵羊,呃,当时我是站收银台吗?忘记了。总之大岛小姐叫我过去,说是其中一个女孩已经走出书店了,要我去抓她回来。”

“那个女孩长得如何?”

“不,我没看见。我照大岛小姐的吩咐,立刻追出书店,可是没逮到人。”

“大岛小姐没对你描述她的样貌吗?”

“没有。不,她有说看起来像是个学生。”

“这代表那个女孩没穿学校制服?”

“嗯,应该是吧!我还记得自己听她说完以后,心想大概是个国高年纪的女孩,应该一看就能认出来。不过我却没看见这样的女孩。”

“所以她早就逃走了?”

“或许吧!后来我没办法,只得折回来,当时大岛小姐已经抓住你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假如你想打听那个逃走的女孩子,只能去问大岛小姐。虽然我无法保证她还记得,不过看到那个女孩的应该只有她一人而已。”

“大岛小姐住在哪里?或是现在工作的地方也行。”

“呃,”木户悄悄窥探周围之后,低声说道:“去查以前的文件应该查得到,可是这么做不太好。你也知道嘛,有什么隐私权保护政策,所以啦……”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问你,你一定要知道吗?”

“如果可以的话。”

“好吧!这里八点打烊,等到打烊以后也行吗?”

“当然可以。”

“打烊以后还得打扫、整理退还的货品和打包,所以大概得等到九点,搞不好还得拖到十点才能离开书店,真的没关系吗?”

千帆也看了看时钟。现在是晚上七点,表示或许得等二到三个小时;这么一点时间,对她而言完全不成问题。“嗯。”

“那好,对面唱片行的二楼是咖啡馆,你就到那里等我吧?那里开到十点。”

“好。那么——”

“还有……”

“什么事?”

“这件事你绝对要保密喔!”

“我知道。”

离开<香苗书店>之后,千帆便依言走进对个建筑物二楼的咖啡馆中。正好床边的座位是空的,她便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望着书店方向。

她险些叫出声来。方才她才离开的<香苗书店>之中,居然走出了惟道晋。

千帆掩着脸,悄悄地从指缝窥探惟道……惟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像是在找人似地东张西望,不久后便离去了。

找人……他找的当然是千帆。那男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跟踪她。

千帆庆幸自己没撞见惟道,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惟道为了找她,还会再回书店;思及此,千帆的视线便无法离开外头。她点了三明治,迅速地解决晚餐,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马路。她觉得自己不像在等候木户,倒像在监视惟道。

过了十分钟左右,惟道又出现了;他朝着<香苗书店>探头探脑,略微迟疑过后,走进了店里,接着又立刻出来。或许是因为没看见千帆吧,只见他频频歪着脑袋。

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惟道再度出现。他的死缠烂打让千帆目瞪口呆。只见他又立刻走出书店,或许是因为期望落空吧,这回他的脸上浮现了明显的焦虑之色。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香苗书店>拉下了铁卷门,周遭的其他店家也陆续打烊,前方马路上几乎已不见行人。

惟道并未再度现身。

后来到了晚上九点半左右,<香苗书店>铁卷门边的小门终于开了。

那个姓木户的店员现身,他发觉千帆正在二楼咖啡馆的窗边俯瞰着自己,便一面挥手,一面奔向她。

“抱歉、抱歉,今天事情比较多。”

“不会。”

“我不知道东西收到哪去了,找的好辛苦。来,就是这个。”

他拿出手册,递向千帆,上头记有大岛幸代的姓名与住址电话。木户想撕下那一页,但他戴着厚手套,手上不灵活,于是他脱下手套再撕,并把撕下的纸张递给千帆。

木户现在的打扮与方才在店里时的不同,作业服底下的毛衣不见了,换成了粗犷穿法的立领衬衫,上头再加了件大衣。他似乎相当爱美,甚至还撒了香水。或许他所谓的“事情比较多”指的并非加班,而是为了见千帆而做的“精心打扮”。

“刚才我也说过,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我知道。”

“我问你哦!”

“什么事?”

“你去找大岛小姐,应该不是为了追究去年的事吧?”

“不是。”也难怪木户担心;千帆尽力露出诚恳的笑容,说道:“你放心。”

“你别怪我啰嗦,我给你住址电话的事情,也绝对不可以告诉大岛小姐本人哦!”

“知道、知道!”

“那就好。对了——”

“什么事?”

“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去年没机会问你。”

千帆反射性地露出被男性问及姓名时的抗拒神情;见状,木户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也难怪,他辛辛苦苦地替千帆查处地址与电话,要个名字并不过分,但千帆却表露出不乐意的态度,他自然感到不满了。

“——高濑,高濑千帆。”

“哦?高濑千帆?”

对于千帆的反应,木户露出了扫兴的表情。或许他期待千帆自动自发地自我介绍一番,但千帆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开口;他似乎明白千帆难缠,便死了追求的心。

与木户道别后,千帆走入公共电话亭,拨打大岛幸代家的电话号码。这种时间直接造访太过冒昧,因此她才打电话询问对方方便与否。

然而,电话却没人接听,看来大岛幸代似乎不在家。当晚千帆只得先行回家。

*

隔天三月十七日的晚报之上刊登了以下报道。

“母子惨遭杀害——强盗杀人?居住于室内的主妇大岛幸代(三十四岁)与其子大岛刚(五岁)于家中遭人殴打头部并勒毙,丈夫大岛卓也在十六日晚上十点左右回家后发现,立刻报警处理。犯案时间推定为当天晚上六点至九点左右。屋内被翻箱倒柜,现金亦被一扫而空,但大岛幸代身上的衣物并无凌乱,因此警方朝着强盗杀人方向进行侦办——”

*

看完这个报道不久之后,千帆便获得了“琳达”的详细情报;因为菓再度造访她家,报告调查的始末。千帆并未拜托菓这么做;当然,对菓而言,提供千帆情报只是顺道,查案才是他的本分。

“——惟道养在公寓里的狗,的确在去年春天时死了。”

“名字是叫做琳达吗?”

“好像是。惟道带着狗的尸体去找他熟识的兽医,拜托兽医解剖;兽医问他理由,他说公寓里有些住户不满他养狗,他怀疑是那些人下手毒狗——其实违反规约的人是惟道自己,说来也是恶人先告状。”

“然后呢?”

“验出了氢氟酸类的剧毒,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我猜惟道本人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吧!我去问过那兽医,平时惟道不在家时,琳达似乎会被放到公寓外头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在食物中下毒,喂食琳达。”

“任何人都可以……”

“而且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人意料啦!在我查探琳达的事情时,有个学生说了些奇妙的话。”

“奇妙的话?”

“你认识一个名叫津吹麻亚的学生吗?”

“津吹——不认识,是清莲的学生?”

“一年级生,而且在惟道的班上。据说她刚入学时,和鞆吕木惠及能马小百合走得很近。”

“和小惠她们……?”

“但到了第二学期以后,彼此就疏远了。根据津吹麻亚的说法,主要是因为鞆吕木惠总和你黏在一块。”

“嗯,那倒是。小惠是在去年暑假之前要求我和她交往的。”

“根据津吹麻亚所言,去年春天她们三个都还是新生,不习惯学校,彼此又没有熟络的朋友,所以座位相近的她们便常一块行动。有一回,鞆吕木惠突然说了番惊人之语。”

“惊人之语?”

“她说她持有真正的毒药,杀人也不成问题;假如其他两人不相信,她可以用惟道老师的狗来证明。”

千帆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阵白色杂讯,刹时间,五官麻痹的错觉朝她侵袭而来。

“而鞆吕木惠真的实行了——津吹麻亚是这么说的。”

千帆有种所有血液流出全身一般的虚脱感。她有预感,自己的脑子将就此故障,再也不能恢复正常机能。她觉得“悄悄地错乱”着的自己正面临临界点——不,分歧点;若不趁着现在“回头”将永远无法跨越惠的死亡。

“可是……”千帆仍为褪色的视野感到头晕目眩,勉强挤出声音来:“可是,小惠为何这么做……”

“这也是津吹麻亚说的;他说新生入学后的第一堂课,惟道对着班上同学训话;内容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男孩子要活泼,女孩子要乖巧之类的陈腔滥调。可是鞆吕木惠听了却很火大。”

“……为什么?”

“惟道训话的主旨就是女孩子该表现得乖巧又可爱;他拿自己养的母牧羊犬琳达为例,要女生多多学习琳达。当然,惟道只是在说笑,但是鞆吕木惠却认为惟道居然把学生和狗相提并论,感到非常生气。”

“然后……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

千帆发觉自己异常冷静。她并非不感震惊,只是意外感稀薄得不可思议。倒不是因为她早已猜到是惠毒杀惟道的爱犬,而是因为她深知这便是惠的作风。

奔放,残酷……为了一己好恶,毫不迟疑地残害一条生命;这就是千帆所爱的少女。

“津吹麻亚以为她在开玩笑,当然,能马小百合应该也这么想,所以她们便一派轻松地跟着鞆吕木惠前往惟道的公寓。没想到鞆吕木惠看见公寓前的琳达,拿出她带来的小瓶子,在面包上滴了几滴,喂食琳达之后,琳达居然真的死了。鞆吕木惠显得得意洋洋,但津吹麻亚与能马小百合却觉得可怕至极;从那个时候起,她们三人就渐行渐远了。”

“……这就是她的作风。”

“作风……你的意思是,”菓惊讶地抬起头来。“鞆吕木惠是个以杀人为乐的人?”

千帆无法回答,她总觉得若是肯定,便会加快自己忘却惠的速度,而这让她觉得自己对惠的爱不够真诚。然而,她又无法否定;因为惠的本质正是如此。

“……我真搞不懂。”不过,菓依然将她的沉默解释为肯定。“你和那种女孩谈恋爱?”

“对。”千帆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或许我也是个残酷的人。”

千帆突然回过神来,自己的话语令她大感意外——残酷的人?过去千帆从不认为自己残酷,甚至可说连做梦都没想过。当然,这不是说她不认为自己也有伤害别人的时候;只是基本上残酷的向来不是她,而是父亲所代表的“社会大众”——一直以来,这才是“常识”。

她是“受害者”,绝不可能是“加害者”……

“——津吹麻亚很怕下一个被杀的就是自己。”

“……你的意思是,这一连串的命案都是为了替琳达报仇?”

“是津吹麻亚这么想,她要求警方保护她。”

“这么说来,她认为惟道就是凶手?”

“当然。总之,我们不能无视这个要求,所以派了人手保护津吹麻亚……”

“呃,对了……”

“什么事?”

“昨晚有个主妇和她年幼的儿子被杀,对吧?今天晚报上登的新闻。”

“那件强盗杀人案啊?”

“那件案子是你负责的吗?”

“我是有去支援,不过指挥的是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一件案子和这两件命案完全没有关联吗?”

菓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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